「她不怕死，」薩米說，「我為什麼怕？」

全息圖像中機器人伸出手，輕拍她的肩膀。

「你聽說過一個機器人想要哭嗎？」我問巴洛尼。

「他根本不是人。」

他領著我們離開農場廢墟，來到30英尺外的一個空場地。地上有塊碑，碑上刻著：

這是一樁骯髒的交易。

「我答應艾米麗永不離開她。」

從薩米的角度，我們不僅看到她，更近的地方還有一本詩集。我們聽他說：「我讀些別的，艾米麗小姐。」

「好啦。」我說，「開始吧，哭出你的眼淚。」薩米凝視前方。「我哭不出來。」他最後說。

「沒關係，我知道她在哪兒。」

「如果你願意對一個單純的要求表示敬意的話，我將中止對她的承諾跟你走。」

全息圖像消失，薩米又呆若木雞。

他給我們投射最終的場面。

「幫我一把，」我說，「把他挖出來。」

被毀壞的臉現出一絲微笑：「現在你懂得什麼是痛苦吧。」

「機器人的墓碑？」巴洛尼問。

「她痛苦是因為她的出生，先生。」薩米說，「並非因為她的死亡。」

「所有的生活都是關於死亡的。」她的聲音很小，我幾乎聽不清，「你確信我快要死了嗎，薩米？」

「年齡是相對的。」她說，「我瀕臨死亡，聞到了泥土的氣息。」一隻金屬手出現，她握住它。她的手指難以置信的脆弱。「別為我難過，薩米。這種生活我不希望發生在別人身上。看到它結束，我一點兒也不遺憾。」

「假設讓她這樣長大的話，我比她父母有更多的同情心。」我性急道。我又面對機器人，說，「薩米，為什麼醫生不給她治療呢？」

「是……不舒服。艾米麗小姐。」

「為什麼要我操心？」

「那麼艾米麗什麼時候離開地球？為什麼離開你呢？」

「他們知道什麼？」薩米回答道。

「他喜歡她。」

「但我想聽那首詩，」她低聲說，「埃得娜·S·文森特·米萊寫的，他是我最喜歡的詩人。」

「我的醜陋沒有掩蓋周圍美好的東西，我死後它將永存，這使我感到安慰。」她說，「讀吧。」

機器人的支架已經壞了，廢料堆積成幾英尺厚，實際上他被埋起來了。他的一條腿彎曲著，他的臉矇著蜘蛛網，面無表情。巴洛尼蹣跚而來——當你有三條腿，你很難行動優雅自如——研究那個機器人。

「這裏什麼都沒有。」我說，「整個地球荒蕪一片。」

「好吧。」薩米說。

「沒幹啥。」

「他們是你的親戚。」薩米說，「他們會收留你。」

「沒。」

「整晚，每晚？」

「是的，在200年前我們還保持著這個樣子。」

「我想哭。」

「一直站著。」

忽然機器人沉默無聲。我認為是投影有缺陷。接著看到艾米麗已經死了。

所有這些發生在20年前。自然，巴洛尼從未向我要他的那半錢，我也從未想給他。我們一直做搭檔，我猜想這就九_九_藏_書是慣性。

「她長大並慢慢適應以後，她的麻煩會少點嗎？」

比起我們人類的雄心壯志，薩米想做的只是一件簡單的事。人類曾經想越過海洋，我們就越過它；想飛翔我們就飛翔；去別的星球就去別的星球。薩米全部的想法是為艾米麗小姐死而哭泣。他等了500年，同意被賣受奴役，為的只是能哭出許淚水。

我們常常走運，一般會賺上一筆，偶爾不盈不虧。只有一個地方我們竟然虧過錢。我一直記得它——綠柳，那該死的星球只在它那兒有柳樹，其他地方毫無綠色。

他瞪眼看我。「我永遠理解不了人類。」他說。

「我很詫異你知道何謂『痛苦』。」我說。

「是的。」薩米說。

「是的，先生。除非她醒來要止痛藥，我就去找來給她。」

「是的，艾米麗小姐。」薩米說。

「嘿，瞧瞧我們找到什麼了，」我說，「幫我把他挖出來。」

「我會遵守諾言的。」薩米說。

「你剛才聽到啦。」巴洛尼說。

「她是突然陷入昏迷，還是恰到好處的結束呢？」我帶著一種病態的好奇問道。

「我將永遠不離開你，艾米麗小姐。」薩米說。

「但她現在已經死了。」我說。

明白你原本應該像他那樣，你就會被他感動。即使他全是金屬、硅和菱形眼做的。

「看看你四周。」巴洛尼說，「這裏被荒棄，從沒繁榮過。如果他那麼值錢，他們為什麼丟下他？」

「我是一個機器人，」薩米答道，「我無法感覺悲傷。」

我沖巴洛尼得意地笑，意思是說：瞧？甚至薩米也承認他沒有情感。

「你是人。」巴洛尼說，「他也有同情心。」

「她的要求不加條件，我的承諾也沒有條件。」

「我將她葬在她喜歡的樹底下，」薩米說，「但樹已經沒了。」

他們幹完了。現在要解除薩米的活動能力。

「她死的時候很清醒，」薩米說，「但在她生命中最後83天她什麼也看不見。我變成了她的『眼睛』。」

「不！」她聲音刺耳。

我站一邊，好讓他看見。

我一次又一次想起薩米。過去不是這樣，如今越來越頻繁。

我命令三號演示怎樣激活薩米，然後叫它回飛船。

我拔下插頭，七號和八號將他放入坑底，開始填土。我回飛船做最後的事情。

他看了我一眼，那是說：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機器人和人一樣也會死。我知道我們仍有點誤會。

我把目光轉向巴洛尼，決定帶兩機械師，一個將薩米扛進飛船，另一個阻止巴洛尼放他走。

「怎辦？」巴洛尼問。

「為什麼不？」我答道。

「那是什麼？」我問，強迫自己不轉過臉。

「放船上？」巴洛尼幫我使機器人站直，又用一個詞問我。人，他不用被催促起床，然後開始耕種田地。他也不是一個技工，不必在機房料理進料器。我想他可能是男管家或是個功成名就轉而追求悠閑生活的人，如果是這樣，他應當認識到我的意願來伺候我。他顯然不知道。rｅａｄ.９9ｃsw.coｍ所以只有一個可能——他是育嬰女傭。

「她家裡沒有其他人得病嗎？」

相信巴洛尼忽略了明顯的一點。「因為他配有內存塊，」我回答說，「鬼知道他看到過什麼？也許我們能知道這兒發生過什麼事。」

「它是土生土長的嗎？」

「哦？」我吃驚道，很少見到一個機器人反駁人類，更不用說外星人，「那她是什麼？」

「什麼也沒幹？」「是的。」他盯我看了好大一會兒。我發誓他在研究我。最終他說，「我知道你們打算賣掉我。」

「我了解。」我說。

「這裡是農業殖民地。」薩米回答，「民主政府最初每年派一個醫生，後來人口凋零到不足100戶，醫生就沒來了。艾米麗最後一次看醫生時是14歲。」

「我也沒有。」我含糊道。

「很感人。」

「好了嗎？」薩米問。

「我們的種族也是這樣。」巴洛尼說，「不時有劣等遺傳的範例出生。」

「也包括艾米麗一家嗎？」我問。

「我們找到了一大筆錢。」我興奮地說，「想想他——全能的古代機器人女傭！當新主人翻箱倒櫃尋找更多古董時，他能照看小孩。」

「有些不妥！」巴洛尼說。他從來稱不上樂觀主義者。

「可那首詩是關於死亡的。」薩米拒絕道。

「不妥的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袋子去拖運賣掉他賺來的錢。」

「寫著什麼？」我們樹好墓碑，巴洛尼問。

「不，艾米麗19歲時媽媽去世，兩年後爸爸也死了。」

忽然他投射出另一畫面。女孩完全長大了，大約20歲。她全身裹緊，但我們還是能看到在她手和臉上由於所受的各種疾病帶來的創傷。淚水從美麗的藍眼睛里流出來，滑過瘦骨嶙峋羊皮紙般的面頰。她虛弱的身子因哭泣而受到嚴重的傷害。

「只要修好讓他能動，他應該可以賺回我們的開支。」我說。

「沒，先生。」他停頓了一下，「有許多種功能障礙。」

我聳肩：「以她的身體狀況她不可能管理農場。」

「機器人是不哭的。」我說。

「哦，薩米！」她哭道，「我真的以為他喜歡我！他一直對我很好。」她停下，透一口氣，淚流如昔，「但當我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的時候，我感到他在顫抖。他對我的感覺就是——可憐。他們所有人都覺得我可憐。」

「那他們怎麼想？」薩米回應道。

「這些就是感情。」巴洛尼堅持道。

「她沒離開。」

我皺眉頭：「你剛才說當她需要葯的時候你就給她。」

「但願如此。」他又省略道。

「那是一種菌類疾病。」薩米回答。女孩試圖用面霜和香粉掩蓋在臉上蔓延的難看的斑點，但失敗了。

「你也住口！」我喝道。我招集機械師七號和八號，命令他們在他心愛的艾米麗右邊給他掘個坑。我突然發現我還不知道她的全名，偶然發現她的墓碑可能認不出來了。我又想這實在是無關緊要。

他盯著她，好久沒移開視線。我們也一樣。圖像消失了。

「我們將你改九*九*藏*書裝，讓你能哭，你得同意跟我們走？」

「你想幹啥，薩米？」

「沒有，先生。」

「這就是你需要的？」

他就是薩米。

他們稱我們是盜墓者，其實不然。

「它沒感染所有的居民。艾米麗小姐的免疫系統被其他的疾病削弱了。」

「她用眼睛幹嗎？」巴洛尼問，「她有輪椅，房子只一層。」

「過多久她死了？」我問薩米。

立刻我們看到薩米過去的另外一個情景。同一個女孩，大約13歲，凝視著鏡子中她的臉。她不喜歡她的樣子。

「艾米麗小姐死了，我沒必要留在屋裡。我在機房呆了很多年，直到電池用光。」

「當你寂寞的時候，你會讀書打發日子，先生。」薩米說。我想：這個機械做的私生子在教訓我們！

「想想艾米麗小姐。」我提示道，「想想你多麼思念她。」

「他們沒有飛船，沒有錢。他們搬來那會兒，是長達7年乾旱期的第二年。各種災難耗盡了他們接下來的6個收穫期。他們將所有的錢投在變異牛上，但牛沒到下崽就死了。人們相繼離開民主政府無力保護的地球。」

「我告訴你們我在機房沒幹任何事，這是事實。想乾的事我幹不了。」

送來玫瑰和杜鵑。

「我們會給你找個新家，另一個『艾米麗』。」我說，如果他們出價高的話。

薩米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他的股色難以形容，我明顯意識到他認為我的問題太簡單，或是太愚蠢，根本不值得回答。最後，他投射出另一幅畫面。這次女孩已經是接近30歲的婦女了，臉和脖子上有可怕的開裂的膿包，她坐在粗糙的手工輪椅上，虛弱無力，無法站起。

「她經常需要止痛藥嗎？」我問。

「是，艾米麗小姐。」

「她不是經常吃藥嗎？」

我聯繫飛船，命令它給三號機器師配備醫學程序庫里關於眼淚及其輸送管的所有東西並送到這裏來。三號10分鐘後到達，解除薩米的活動能力，開始擺弄零件。兩小時后，三號報告工作搞定，已經給薩米裝上眼淚輸送管和供應能夠從每隻眼產生600盎司眼淚的鹽溶液。

「你確定嗎？」

「她生前吩咐的。」

他立即無語。

我和他走到坑旁。「這不像你的電池用完。」我說，「這次是永遠沒電了。」

「但她留下來了，為什麼？」

「在某種程度來說，感到痛苦是不能正常運行或功能紊亂。」

「是的，但遠不止這些。她從不描述她的痛苦嗎？」

巴洛尼不懂我的意思，但他明白其中的損失，於是像平常一樣反駁我：「你清楚，毫無疑問，你埋葬了我們的利益？」

「我敢打賭其他的小孩不這麼認為。」我說。

「只是在疼痛難以忍受的時候，」薩米躊躇道，「我不能完全理解『忍受』的意思，但是我知道對她有害處。我的艾米麗時常處在痛苦之中。」

我聳聳肩膀，向機器人走去：「薩米，艾米麗晚上睡著以後你幹些什麼？」

「我發誓。」薩米說。

「她不是天生的劣等人。」薩米說。

「ｒead•９９csｗ•cｏｍAldebaran，Alabama，或是Abrams星球，要麼只是一個編碼，鬼才曉得？我們修好他，沒準兒他會告訴我們。」我試圖讓他的腿直起來，但是不行，「來幫我。」

「有趣。」他說。如果能用一個單詞表情達意，巴洛尼從不跟我說句完整的話。

「人類的構造。」巴洛尼指出。

我們只不過是掠奪過去的東西，提供給現實世界。我們找到為人所棄的荒蕪的舊世界，拾起所有值錢的東西，賣給繁榮的收藏市場。你想要700年前的時鐘、1000年前的床，還是一本真正的印刷書嗎？只要給個定單，遲早我們會滿足你的要求。

「很多年？」我重複道，「你在這破地方幹啥？」

「你一直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