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走過一個人。他驚醒過來，說：「幾點了？」

他走到門前，門上寫著：「100」。門牌號是100號，感謝上帝。

誰知道這路有多長，一百步吧，誰也沒量過。天知道不會是九十九步，或者是一百步呢？

他驚恐地看了看四周。路燈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因為下著雨，因此看上去在暗中的明亮的交界十分清楚。電線杆位於暗中而顯得很模糊，看上去只有一盞懸在空中的金黃色的燈。

路燈依然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因為她來了？

「我……我想找一個人。」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他覺得應該說的都是錯的。他很慌亂地說：「我想找……」

老婦人嘴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她的眼裡的混濁顯得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潭水。她微笑著，說：「找我嗎？」

他很慌亂，似乎這裡是一個墓地。

那人只把手伸出來，把皮夾接了過去，依然沒有露出臉來，但肯定是個女子。因為這手很細長，很細膩，也很白。潔白如玉。不知誰發明了這麼一個俗氣的比喻。誰會把並不是白得毫無血色、冰冷的手比作玉石呢？誰會這麼想呢？

「不存在。」

燈忽然滅了。他很奇怪地，但又不意外發現站台的那一端，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她來了，他覺得心中一下鬆了下來，可又是很空的，就象人在暗中往下走，以為還有一級梯子，一腳踏空時卻發現是平地，而內心卻有種沉入深淵的感覺。象推動了什麼而又好象什hｔtｐs://ｒeａｄ.9９ｃsw.cｏm麼也沒失去，可到底是什麼卻極不清楚。很迷惘地，就象在一個白色的天地，白色的天，白色的雲，白色的鴿子，白色的鐘聲，白色的長衣，白色的十字架，白色的平台的禮拜天一樣。一種很難說清的，怕是永遠也說不清的。

誰說的呢？他沉思地看著燈。

不知怎麼，他想起了玻璃窗。本來很明凈，雨打上來，現出一點點亮點，然後在沙沙的雨聲里幻作流淚的眼。

老婦人忽然睜開了眼，看著他：「人？」似乎在品味這個字，似乎她沒有見過人。

也就在這時，鐘樓上遠遠地傳來了鐘聲。他轉身向暗中走去，這鐘聲象是在一個無邊無際的無比黑暗的大海上的一個冒出了許許多多雪白如珠泡沫的缺口。

這房裡沒有燈光，他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在黑暗中顯得不那麼美的樓房，不知怎麼他顫抖了一下，又聽見有個聲音在說：

撐著傘，從站台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正好一百步。他輕聲念著，走上這一百步。

老婦人忽然說：「你是誰？」

他茫然地看了一下這低矮的房間。四周都有一種霉味，很難想象她會住在這兒。他嚅嚅地說：「還有人來過嗎？」

不，她沒有來。她是不存在的。

很多彩色的輪子在他腦子裡飛快地轉動，他迷惘了。難道還是一百步嗎？

九*九*藏*書很多彩色的輪子，在天空中旋轉著編織出光線的絲網。一道道閃電就如同巨大的樹枝，象聖誕樹一樣栽在天空里。無比艷麗地。

那人有點莫名其妙地看著手錶：「十一點。」

遠遠地，飄來几絲鐘聲，如鴿子似的，輕輕地落在這條一百步的站台上。

那兒什麼也沒有。

有一次他試著走時數了下步子，正好一百，不多不少。感謝上帝創造了這個美妙的數字。他看著地上，影很長，很淡。

他想起小時候在幼兒園裡午睡時，眼似睜似閉時見眼前一條鏈條一樣的東西。有一回他做夢夢見自己在看見這種東西時用手一抱，抱住了一個很大很紅的桔子似的東西。他醒了。還有一回，他真的在看見這些時用手一抱，可什麼也沒有，那又大又紅的東西只存在於夢中。後來他才明白，那不過是眼球上的水而已。

他走到那條很舊的街。一百號。這個完美的數字。他想。這街很舊，舊得象一個遠離塵囂的夢的結束。

很奇怪。他心想，根本不用的么。

她不存在。

他第一次發現，天空是一種很淡的紫色。

在遙遠的地方，有一種忘憂果，吃了它就會忘記了憂愁，忘掉了家鄉、舊人。

白色的雨夜。這雨夜依舊潔白。

她把皮夾拿了去，轉身走了。他見她走遠了，才發現，今天已經沒法數清了。自己往回跑了幾步？三步？五步？忘了，再記不清。

在站台的那一端，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他一下感到很高興。為什hｔtｐs://rｅａｄ•99ｃｓw.cｏｍ麼呢？

他忽然燃起一個念頭，想看看她是住在哪兒的。他咬咬嘴唇，走了一段，又遠遠走折了回來，跟在她身後。

忽然，燈亮了。他發現他依舊站在燈下。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四、十五日初稿，十二月二十五微改

那人穿著一件白色的雨衣，撐著一把黑色的傘。個子並不高，雨衣卻很長，只能看見那人腳上穿著一雙也是白色的雨靴。很苗條，大概是個女的。因為看不到那人的臉，所以並不能斷定。

這房子里還是什麼光也沒有。他找了一下，發現只有一個門是能開的。他伸手去推。

她從哪裡來呢？他把傘移開了一些。還在下雨？雨彷彿是帶著清潔的光一樣落到他臉上來。

她近了。上帝呀，你讓她拉開傘吧，她怎麼還是這麼打扮呢？一件雨衣，一把傘，一雙白靴子。

怎麼跟她說呢？自己是為什麼來的呢？他忽然想到，這可能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可能自己不曾遇上過她，可能，他根本就不存在，他的存在只是一個錯誤。

走過了她身邊，他發現地上多了個白色的皮夾。無疑，是那人的。他揀了起來，向前跑了幾步，道：「喂，你的東西掉了。」

海上有信天翁么？很大也很白的翅膀。他想著那無比黑暗的海洋。

誰？是誰？

忽然，從那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又有一個人在走這一百步了。

httpｓ://ｒｅaｄ.９９ｃｓw•ｃｏm一步……兩步……今天那個女孩還會來嗎？……五步……她真是女孩，不是少婦？也許吧。她是誰呢？住哪裡？她為什麼總用傘擋作臉？……會不會因為不漂亮？……不會吧。為什麼還不來呢？為什麼？……五十三……

這孤獨的一百步，她不也走過的么？

你聽到過有人在喚你嗎？你聽到過嗎？

她走進一條迷宮一樣的小巷子里，他跟著她在黑暗中走。走了很久才看見遠處有一幢很老式的房屋，她走了進去。

路燈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沒有人的。他走上樓去，那裡也沒人。雜亂的東西堆在一處，這根本不會住人。

老婦人咳了起來。他醒悟過來，走過去關了門。門外的雨輕輕叩著，似乎有誰輕輕悄悄地走過。

他想，我是誰呢？他不明白自己來的目的，他來似乎只為了證明她是不存在。

在走到五十三步的時候，那裡豎著一枝路燈。當初設這路燈的時候，工人大概要把它造在中央吧。可是卻不是正中。他想，這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門推開了，從暗處傳來一個聲音：「你是誰？」

白色的雨衣，白色的雨靴，黑色的傘。依舊。這白色在四周茫茫的黑暗中顯得特別地明麗。

他記起，在很遙遠的國度，很遙遠地。那裡。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那裡去，他覺得自己溶化在寒冷的風中。

以後的每一天，他都要數一下步子。一百步，都是。

雨點從暗處落到亮處，反射出很多晶亮的光，象一些鈴子一樣的聲音，不斷地落在地上九*九*藏*書，直至再也聽不見。

一，二，三，四。如果是這樣的話，在五十三步時，她又將出現。哦，上帝啊，已經三十二了……已經四十九了……哦，上帝，五十二，五十三……

他忽然發現，窗外有一個白色的身影閃過。他一下衝出房去，去看，去找。

忽然從他身後射來一道非常強的光，在白雨衣上漾起了雪一般的光。這樣子很美，他想起古人吟頌美人時說「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誰走路會那麼輕呢？她就是了。因為是下雨天，她踩著一個個亮閃閃的水窪，可很快淹沒在火車的汽笛里了。

寂寞的風和雨在空蕩蕩的街上嗚咽著做永遠的旅行。

推開了，會發現裏面是自己吧？

忽然一陣很響的吹自曠野的風，將門推開了，帶進了許多很冷的雨。他呆看著一團團雨，將窗化作了淚眼。

他這時才發現，他的足音是那麼地響，那麼沉重。儘管他竭力放輕腳步，可這足音還是那麼響。他抬起了頭。

我究竟是誰？

這聲音很沙啞。很難想象她會是一個老婦人。他努力睜開眼，可什麼也看不見。他聽見「嗤」地一聲，一團很美的光跳動在暗處。在桌邊，坐著一把很舊的椅子上，那是個老婦人。她穿著藍色的布衣。這種對襟的衣服，只有在偏遠的鄉村才能見到了。他發現她的乾枯的手象是沾染了泥土似的，一條條筋絡在手背上縱橫，在一片泥土的顏色中現出青綠色的死亡顏色。一雙灰色的憂鬱的眼隱藏在皺紋中，也許還能顯示出以前的風采。她嚴厲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