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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

長街

作者:燕壘生
瞬息間會有人期待于永恆么?會有人在凄涼而寒冷的長街上從黃昏走到清晨,只為了等待一個微笑么?
他只是向前。
人倒在水窪里的聲音,以及血流的聲音。雨聲。
「我在等你的心亂。」
他的笑容一下頓住了。
那人的身影卻已消失在雨中。
傘上沒有破洞。
這條街就叫「三百步街」。因為這街的長度不多不少,正好三百步。
手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這時,他看見了妻子,妻子正愕然地盯著他身後。
在那個春夜,一樣的春夜,為了一個心底的夢想,從黃昏走到天亮。
落下來時,傘連著傘柄成了兩片,倒象本來就已分成兩半了。
那人笑了。
雨水打在臉上,冰冷而堅硬。
小小的烏篷遮住了雨,卻遮不住裏面的燈光。每一絲光都那麼溫柔。
朱高臧愕道:「什麼?」
他坐在這間小小的酒肆中,覺得象有千萬個人在偷窺他一樣,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裡。
朱高臧道:「現在,閣下諒已知為何我在九千歲連番追殺下還是活得好好了吧?」
他沒有說話。他知道,鳳王一定還有話。
忽然,有一個聲音輕輕叫道:「高臧,高臧,你在裏面么?」
這時,小二正把面放在他面前,見那人出門,忙道:「哎呀,客店,您還沒會鈔……」
一張臉象大醉后一樣漲得通紅,小二也嚇了一跳。
胡公公道:「好,九千歲說了,要是辦得好,四千兩都有。」
橋是紅的,窄的,一支小小的烏篷船泊在橋下,從篷里,透出了一點黃暈,還有一絲煙。
他知道,在等待中,鳳王也不會平靜。
在劍已出鞘的那一瞬間,他已忘記一切。

他一手拿著筷子,不禁遲疑了。
朱高臧頹然坐倒,道:「好吧。我還有一個請求。」
他掃了一眼四周。這酒肆並不大,下面放了八張桌子,卻只在兩個角落坐了兩個人。
朱高臧道:「犬子年甫髫齡,請閣下網開一面。」
九千歲道:「你可知,想退出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然後是刀聲。
他象背書一樣,道:「一,禁言而無信。二,禁半途而廢。」
那人似乎怕他不明白,道:「你已交手兩次,氣勢已盡,而你的心也開始亂。」
他嘆息。
鳳王還不曾回話,他淡淡一笑,道:「因為你也看出,我的心猶如止水,你想逞口舌之利,來讓我心亂。」
他道:「我的右臂確已受傷,但不能拔劍,卻完全可以發火銃。」
目光銳利如刀!
他背著手,道:「大人,你可知殺手三道?」
那些聲音散去了。朱高臧攤了攤手,道:「海涵,我本無意以器械對付閣下,但閣下連敗我教三法王,我實在不敢以刀劍對付你。」
在那落拓漢子臉上,還是一臉滄桑,一臉落拓,卻已添了一臉凄厲。
酒與杯拿來了,那些下人都退了出去。當他想著朱高臧到底要做什麼時,朱高臧抬起頭,道:「梁上君子,風寒露重,且飲一杯無?」
他的人已經出現在酒肆中,可是鳳王那堅實的身軀依然象一塊巨石般擋在門口。
「九千歲,我想退出。」
他落下地,道:「朱御史有『五尺冷鐵』之稱,果然大有兩晉烏衣子弟之風。」
即使在樑上,他也看到了蝠王的眼睜開了。
「九千歲。」
危險不是一樣東西,而是一種感覺。

他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動手?」
「客官,吃飯么?」
門人,人聲一下多了起來,有人道:「大人!大人!」
他看著這個人,在三百步九*九*藏*書外,那人居然也模糊成一片,只象一個影子。
可是,不等他的劍完全拔出鞘來,他只覺左臂巨震,一聲巨響,震得大堂也「嗡嗡」地響了一陣。

他道:「不要緊不要緊,那個殺手是個笨蛋,早嚇得跑了。」
黃昏。
那人已站在門口,聽得小二說話,回過頭來。
傘很大,可是風斜斜地吹著,雨還是打濕了他的衣服。
妻子哭道:「我聽得人說,三法王都已敗北,怕你有什麼錯失。不要緊吧?」
那漢子身上還披著蓑衣,斗笠就放擱在長凳邊,人似早已醉倒。從他的蓑衣縫間,看得出他只穿了件青布長衣,臉伏在臂間,只見得到腮邊的亂須,一副落拓蒼涼。
這一次輪到朱高臧吃驚了,道:「是么?我倒全忘了。」
如果今天能正好用三百步走完這條街,那豈不是個玩笑?
他有點傷感地看著受傷的手臂,左手用輪指止住了傷口的血流,大聲道:「小二哥,給我拿點布來。」
他道:「說吧。」

幾個下人把幾盞油燈點亮了,照得一片通明。當下面更亮,樑上反倒更暗了,他在樑上也更加安全,粗一看更看不出來。
雨打在傘上,打在身上,是不是也打在人的心裏?
殺氣越來越凄厲,身邊的雨點也被逼得四射開去。
這是什麼意思?他還沒有想通,那個西洋人從身邊取出一個小箱子,從裏面拿出許多小刀小鉗,在蝠王身上割了起來,朱高臧在一邊遞著那些工具。
他撫摸著胸口那塊紅綾,道:「是。只是,我聽到一條消息,說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她仰起頭,笑了笑。她甚至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可是,她總願意笑。
朱高臧的心一下抽緊了。兩下火銃都已落空,他再沒有第三把火銃了。
他沒有回頭,道:「魔教五大法王,閣下想必是鳳王?」
一個打著傘的人。
他搖搖頭,道:「沒什麼。要幾時交貨?」
他聽到了身後有人拍手。
他道:「有何見教?」
在街的那一頭,站著一個人。
他剛要踏出一步,卻又站住了。
也只能無怨無悔。

即使只有三百步,也遠如天涯。
雨。雨還在不停地下。
話語裡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可是,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他的心已亂。
朱高臧抱著妻子,心頭一陣煩。這個在十幾年前從水中救出的女子,畢竟不是出身士族,有時他真想停妻再娶。
房裡人很多,燈火通明,在大堂里,正坐著許多人,圍觀著兩個正呀呀唱著的女伶。
生命如此脆弱,如一朵野花不禁一場夜雨。

他端著面。面碗依然溫暖,這人的一瞥卻讓他感到徹骨的寒意。
雨下得一切都模模糊糊。
三百步。在三百步外,那些輕微的話語都不會聽得到的,可是那人的聲音卻清楚得如耳語。
面熱氣騰騰地端上來,放在一塊板上,由小二端在手裡。那個小二走過左首那桌子時,桌前坐的那人突然伸起手。
雨垂垂,她的身影閃出船來,洗著碗,看見他獃獃地站在橋上,又抿嘴一笑。
劍已出鞘。
朱高臧的臉真正地變了。
她的笑如春花般明艷。
窗外,燈火萬家,現在也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每一個有家的人,都在家裡吧。
也許,生命不會延續到明天早上了吧?
朱高臧苦笑道:「那是賤內。我也不必求你網開一面了,隨便吧,只求我二人能死在一處。」
九千歲,把書在几上,背著手踱了幾步,站住了道:「read.99csw.com好吧,你要走也只好由你。只是,你要為我做最後一件事。」
朱高臧道:「那不談舊誼。我知九千歲一向大方,但我可以出兩倍的價。」
朱高臧道:「等一下吧,給我拿一壺酒來,兩個杯子。」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是三百步走完,有些人步子大,二百七八十步就走完了,有些人步子小,要三百多步才能走完,大多數人走完這街,都不會正好三百步,往往差上一兩步。
朱高臧的手伸出了抽斗。在他手中,出現了另一把火銃。
他放開手,那把油紙象一隻折翼的飛鳥,落到一邊,橫在積水中。
這人站在橋上,憂鬱地看著橋下,也在看著她。在水中看來,臉模糊成一片。很奇怪的,這人的手腕上,纏著一塊紅綾。

隨著一聲巨響,室中冒出一陣青煙。
「十一天。」他不想再說什麼。「十一天後,你來這裏取他的人頭,黃金兩千兩。」
胡公公尖聲尖氣地笑了起來,貼在唇邊的假鬍子也在亂動:「你可別小看了他。朱高臧雖是文官,卻是個武人,何況,在他身邊,有三個很厲害的高手。」
一把一個式樣的火銃對準了他的臉。
可是,在剛才還站著一個人的地方,卻已空空如也。
西洋人,到底有奇技淫巧。
三百步外,在那人倒下的地方,血象活物一般,沿著石縫,還在慢慢擴大。
他也笑了一笑,即使那笑意只是淺淺的,不象是真的。可是,他的眼光卻望著水的極深處。
炊煙。
他閉上了眼。
那是個西洋人!
他的手抬了起來,對準朱高臧的背影。朱高臧的手拉開了壁廚的抽斗,手伸了進去。
雨象影子一樣,追逐著他,斜斜地打濕了他身後的衣服,溫柔地。
他站在雨中,而鳳王卻站在門口。
在這條只有三百步的街上,短短的一段時間里,就已經有一死一傷。現在,又將有一個人死去。
鳳王也神色不異,道:「我對你的敬佩又增了一分。以你為敵,實在是我的不幸。」
他的話音才出口,一劍已脫鞘而出。

雨還在下,下得傘上也沙沙地響。


他半合上眼,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朱高臧道:「那三呢?」
朱高臧坐了下來,微微一笑,道:「九千歲門下,多不學無術之輩,想不到閣下還有幾分風雅。」
雨還在下。
因為她只是個女孩子。
九千歲道:「那個在十幾年前的洪水中失蹤的女子么?哼,你被稱作是鐵心,還會想著這個人么?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不動。
他站在橋頭,看著船。
他有點負氣地道:「大人貴人多忘事,我不過是引車負販之流,豈敢與大人這等天潢貴胄提什麼同窗之誼。」
他想著,心頭也有點笑意。
他的驚奇沒有完,那個西洋人走到朱高臧身邊,朱高臧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跟他說了兩句,那西洋人看著躺在桌上的蝠王,搖了搖頭,扳開蝠王的眼皮看了看,忽然道:「卻拉。」
(多美啊,這雨,這黃昏。)
可是他並不驚慌。
在很久以前,他曾經努力想正好用三百步走完這條街。
如轉世輪迴,一切都恍若昨日。一樣的山,一樣的水,一樣的輕舟與烏篷,一樣在船頭洗碗的女子——只是,那女子不會是她了。
他走進門,一個小二迎了上來。
可是這一瞬的燦爛已經消失。


因此雖然看不到,卻感覺得到。
他已經厭惡得再不想呆下read•99csw.com去了,連行禮也免了,掉頭便走,身後還聽得胡公公在叫著:「別出岔子啊,九千歲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
那人一言不發,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曾經在一個春夜裡,他為了能得到那一朵燦爛如夕陽的微笑,在這條街上來來回回地走了不知多少次。可是,每一次,三百步在離盡頭還有十多步時就走完了。

這時,有個人走到朱高臧身邊,耳語了一句什麼,朱高臧一下站了起來。
忘了吧。他的眼前,依稀又閃過那個身影。
擊走蝠王,格斃獅王,他雖然沒有受傷,但也已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了。在與鳳王這一戰中,他已經無法全身而退。
剛才,他竟然象真的穿過一個影子一樣穿了過來!
那落拓漢子道:「過獎。你籍籍無名,卻如此厲害,那更讓人佩服。我平生只佩服一個人,現在連你,有兩個了。」



他暗自讚歎著。本來,朱高臧全神貫注于蝠王,絕對逃不脫他在頭頂的雷霆一擊,可是,他卻沒有動手。
也許有老人正剝著一隻肥大的螃蟹。
當他站在三百步街的這一頭,看著這條依然如往昔的長街,卻已經象一個失去夢的人,連笑意也忘了。
朱高臧府中有西洋人!
臉上一片頹然。
他走下了橋,搖了搖頭,把看到的一切都拋在腦後。
還不等小二問話,那人忽然直直地倒了下去,一截木頭一樣摔在門外,嘴裏,猛地噴出血來。小二驚道:「喂!喂!客官,你生病了么?老闆!老闆!」
但是鳳王看到了。
許多年前,那個在細雨中的船頭洗碗,看見獃獃地撐著傘站在橋頭的那個少年時,微微一笑的女子在哪裡?也許,早已兒女繞膝了吧。
黃昏,又是細雨,而傘拿在手裡似乎也很沉重。
(許多年前了,拉著她的手,與她走在青石板路上,聽著腳步沒入石階,如與蛩聲相應。)
劍光分開了雨,分開痛苦和歡樂,也分開過去和現在。
門外,有人敲著門。他的心頭,卻象被巨錘擊中。
他道:「朱御史健忘。三十年前,我與大人曾有同窗之誼。」
勝負只在一線間,而這一線卻在他這一邊。
朱高臧背著手,看著下人把蝠王又抬走,又收拾好廳中的東西。一個下人道:「大人,要回房歇息么?」
雨下個不停。
朱高臧微笑道:「自然,若你右臂無傷,我自然不敢如此託大。不過……」
他坐下來,收起傘,道:「一碗面。」
他的手指動了動,還是沒有扣下去。他卻看見了朱高臧手中,火銃上裝的兩塊燧石發出火星。
一個女孩子鑽出船頭,舀著河中的水,洗了洗碗。水被她攪得破碎成一片,在碗拿出水面時,又平平整整的一塊。她看見了水中的一個人影。一個打著傘的人影。
他推開門,正坐在長椅上看書的九千歲欠起身,道:「有什麼事么?」
九千歲的臉沉了下來。他說完了,卻覺得身上輕鬆了不少。
朱高臧的臉色也有點變了,喃喃道:「你也有……」這讓他有點快意,這個讓九千歲都如芒刺在背的都察院御史,到底折在他手裡了。
他站定了,把傘舉起一些。夜空中,雨正灑下來。

他看著肩頭的傷口。傷口不太大,血已經流得差不多,凝結起來了,可是左臂已毫無力量。
他慢慢地調勻呼吸,讓自己每一個動作都流暢得象水的波紋,絕無滯澀。
他也不由小小地吃驚。他想不到蝠王居然還能支撐到回九-九-藏-書來!
朱高臧揮了揮手,幾個下人把兩張八仙桌堆在一起,拼成一張長桌,又有兩人抬著一個人進來。
事實上,他的人已經撲上,只是速度太快,在原地留下了殘影,誰也看不出來事實上他已經極快地沖了出去。
他沒有聽見什麼。在他的心頭,一陣迷惘。
故里傳說,從這一頭的青石板踏上那一頭的青石板,正好用三百步的人,會心想事成。
總願意相信一切人都是善良的。
他擊退了那兩人,並不是不費吹灰之力,他的心底早已開始如潛流洶湧。
也許有少年正在桌下用腳尖輕輕碰坐在對面他深愛的表妹。
現在,鳳王的等待,已經讓他的心亂了。
劍光閃過。
他回過頭去,只見一塊破碎的紅綾正從樑上飄落,如一個夢。
那人笑道:「正是在下。」
是蝠王!
「我要等。
他冷眼掃視了一眼朱高臧,道:「你不會不知,佛朗機火銃只有一發。你想要裝填鉛子,只怕已無時間了。」
這酒肆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迎仙客」,儘管來來去去的只是些凡夫俗子。
朱高臧的人影忽然風一樣閃動,誰也想不到,一個曾中二甲第七名的進士,居然有一身如此的武功。
他道:「殺手道第三條。」
有人道:「好本領。一招擊走蝠王,一刀格斃獅王,絕不是尋常之輩。」
「不必,來去各五天,我十一天便可。」
歌聲不知唱些什麼,船中的人想必也不會注意。他們勞作了一天,現在只願意在這個不那麼象家的家裡,吃頓飯,睡一覺。
他從懷裡摸出一塊碎銀子,塞到小二手裡,踉踉蹌蹌地走去。小二拿著碎銀子,叫道:「客官,還有得找……」
三百步。
如果在這裏一擊,十有八九能置朱高臧于死地。他把身上每一分力量都調動起來,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象一支利劍,直插入朱高臧的胸膛。
傘落在地上的時候,三百步外的那人突然倒了下來。
危險在臨近。
門外,妻子的喊聲更急了。他一把拉開門,抱住撲到他懷裡的妻子,道:「沒事了,沒事了。」
鳳王背對著他,道:「你……你……」
他跪了下來,道:「請九千歲成全。」
後來,那微笑屬於了別人,他屬於一把遮擋了烈日驟雨的傘有一雙踏遍千山萬水的草鞋。
現在這個朱高臧就在房裡。
他慢慢地轉過身。雨打在他頭上,淋濕了他的頭髮,也讓他的眼閃閃發亮。
是不是會有人期我于遠處?
鳳王的人影象一個陰影般變大。如果他的劍是閃電,那麼這陰影就是個可以吞沒閃電的深潭。
雨水淋濕了他的衣服,讓他渾身象是從水中出來的一樣。
他獃獃地站著,不自覺地,火銃口垂了下來。
三百步,不多不少,正好三百步。
戲班和跟隨都散去了。幾乎象他們出現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百步街是東西向的。在最東西,是另一條熱鬧的長街,最西面,卻是一條沿河的石板路。三條路,形成了一個「工」字形。
這漢子抬起頭時,眼極快地向他一瞥,又伏倒在桌上了。
鳳王所說的「等你心亂」,果然沒錯。
他道:「五大法王,名不虛傳。」
三百步街就橫亘在他面前。
耳邊,忽然響起對面那人的聲音:「閣下,請留步。」
而他卻只是一個人,在一個已不相識的店裡,有一個不相識的人正滿含敵意的窺視。
他道:「三,斬草除根。」
這時,坐在另一個角落裡的漢子微微一抬頭。
如同流星,他劃破長天,直射而去。誰知這九*九*藏*書一去能不能再回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對小二的亂叫似充耳不聞,端起面來。面碗入手,一陣暖和,讓人感覺到象是回家一樣,即使這個家早已不知在哪裡了。
當他聽到最後那個籍貫時,心頭不由一動。胡公公也好象覺察到什麼,道:「怎麼了?」
這個人的目光,卻依然太憂鬱,憂鬱得象一個願望得不到滿足的孩子。
「九千歲說了,二十天夠么?」胡公公的聲音也象是一段又粘又滑的鼻涕,讓人聽了不舒服。
他把受傷的右臂往衣服里掖了掖。少年時的磨難,也早讓他忘了痛苦是什麼了。
「朱高臧,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四十七歲,鳳凰集人。」
他點了點頭,有點費力地用左手摸出一錠銀子,道:「要軟一點的布。」
那人笑,似乎他很愛笑,一點也沒有了在酒肆里的落拓之感。
田很綠,綠得凄迷,在一片空曠里,不知從哪裡傳來了歌聲,幽渺而凄楚。
那個西洋人在蝠王身上又割又縫。如果不是他這種殺人如草芥的人,只怕已嚇昏了。
他放下碗,付了賬,拿起傘,走出門。
即使閉著眼,他也感覺得到鳳王的行蹤。
他站在橋邊,看著暮色中的長街。
他看見自己的左臂上,出現了一個小洞,血汩汩而出。
有一個人從裡屋走了出來。
在雨中,他看見了刀光。
鳳王死,他傷臂。
他拔劍。
生命是如此脆弱,也是如此可笑。
閃過的劍光象流星,象閃電,儘管只是一瞬,卻光輝燦爛。
不管死去的是誰,在他心中,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無怨無悔。
他轉過身,正好看見鳳王的身體從中間裂成兩半。同時,從他肩頭,血也直淌下來。
朱高臧喝道:「我在試西洋火銃,不管有什麼聲音,誰也不得入內。」
小二正在亂叫,那人卻又撐著站起身,道:「小二哥,我不礙事。」
他的手也舉起來,迅捷無倫地也做了幾個奇怪的動作,那人一怔,放下了手。
等他用布包著傷口,他卻依然想到了那個春夜裡,那個獨自在長街上來來回回走了一夜的少年。那個終於在那個大風雨夜,接到從船篷里遞出來的那一塊紅綾的少年。

那店小二已經嚇得躲在櫃檯邊瑟瑟發抖。聽得他叫,戰戰兢兢地跑出來,道:「客官,要布么?」
他道:「剛才在酒肆里你為什麼不出手?」
他的手指僵硬了。
劍氣破空,他的人卻象留在原地。
果然,鳳王見他沒有答腔,道:「以我為敵,卻同樣也是你的不幸。」
還是那個下雨的黃昏,在橋上看到的那個洗碗的漁家女子么?她知道曾有一個少年,為了看到那一朵燦爛如夕陽的微笑,在長街上走到天亮么?

傘是把明黃的油紙傘,粗大而牢固的傘骨,粗糙的紙面。
三百步外的刀光,劈開了雨,劈開了空氣,也劈開暮色。彷彿流星馳落的那一瞬,明亮而耀眼。
儘管只有一條手臂能用,但他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在大堂的樑上,看著正鼓掌叫好的朱高臧。
可是,都過去了。
橋下,有一家酒肆,一桿杏色的酒旗在雨絲中招搖。
他用心看著暮色。雨中,黑瓦白牆,一如蜃樓。可是,那個人影,總是在眼前揮之不去。
朱高臧身邊,最高的高手也只是魔教的三法王,現在,他就象一塊肉一樣,任人宰割了。
一動也不動。雨卻從傘上沿著柄淌下來。

忽然,那西洋人面有喜色,對朱高臧說了一句什麼。朱高臧忽然伏下頭,聽著蝠王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