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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柳上原

春風柳上原

作者:江南
「你給我閉嘴,沒錯,就是她!小子們,給我追,追到那個丫頭的,賞五十兩銀子!」
「福建九浦李員外的女兒。」
柳上原輕聲道:「有些事情,你長大了就懂了。」
薛家上下殺氣騰騰,八十匹快馬四十個好手,拚死也要把柳上原在半路上劫下來。薛千歲已經說了,誰摘下柳上原的人頭,就賞給誰一萬兩銀子!薛千歲帶著他的棗紅馬,急急地分配著追逐的方向,薛小海知道自己闖下了滔天大禍,忍不住立即帶馬衝出莊子去。
樓上的雅閣里,青年把南宮夢的胳膊牢牢地按在桌子上。她雖然很想去看熱鬧,卻根本不能起身。青年淡淡地說:「江湖仇殺的事情,你最好不要隨便插手。那紫衣少年是薛家的少爺薛小海,性子暴虐得很。」樓下,薛小海已在離桌子一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月七娘,自己做下的事情,難道想這麼一走了之?」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出人意料,南宮夢忽然對著柳上原的背影喊了起來。
柳上原看著南宮夢瞪大的眼睛,道:「我很想幫月七娘討一個公道,可這裡是金華,是薛家的地盤,我又能怎麼樣呢?」南宮夢仍只是憤憤地瞪著柳上原。
白衣如雪的南宮夢獃獃地站在百尺青衣江畔,瞪大眼睛看看遠處的杜鵑,又抬頭茫然地看看同樣白衣的父親。南宮家的女婿、新任的家主慕容聽雨一手提著他名聞天下的雨花劍,一手牽著女兒小小的手,正靜靜地眺望著江水的上游。
南宮夢很害怕,她一生中從未這樣害怕過。
月七娘被她點了穴道,正瞪大死灰色的眼睛看著她,南宮夢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強笑道:「別怕別怕,柳大俠馬上就回來了。」柳上原真的會回來么?南宮夢自己也不相信,正如柳上原說的,他也是個人,不是無處不在的神。

六、凜冽長鋒

「他們不但敢殺人,還敢殺我們!薛家稱霸一方,什麼不敢做?」
「夢丫頭,別鬧,爹在等一個人,一個很奇怪的人。」慕容聽雨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讓我走吧,」月七娘說,「薛家是不會放過我的。」
「倘若薛家父子不認,那又怎麼樣?即使他們已經殺了那三人,屍首也可以隨便扔在哪裡,到時候咬死不說,官府也沒有辦法。如果他們已經抓住了,那麼人命便捏在了他們手裡,我們如果激怒了他們,活的月七娘也會變成死的了。」
風吹在身上,一直冷到了心裏——十二年前,青衣江畔,小女孩白衣如雪。
「為什麼?」
寶劍生塵,英雄血冷。
「為什麼?」青年淡淡笑道:「我見尤憐,何況老奴?」
「柳大俠但說無妨。」
南宮夢呆住了,她看見了父親眼睛里忽然閃動的那種奪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間,父親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親了,父親身上多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氣概。
「他們難道敢殺人?」南宮夢顯然沒有想到會這樣可怕。
十二年前,自己也曾是十六歲。
「柳上原……你回來了……」柳上原木然地點頭。
「你……見過她么?她長得好看么?」
「後會有期。」柳上原道。
周圍一片火光閃動,無數趟子手和鏢師抄起了傢伙虎視眈眈,刀光火光把場子映得通明。
「讓你看看什麼是少年英雄!」慕容聽雨摸摸她的頭髮,一字一頓地說。
「南宮鳳……慕容聽雨……」薛千歲跌坐在椅子里,他似乎已經看見南宮鳳漫天花雨的暗器和慕容聽雨蕭蕭的劍光。
「請。」柳上原伸手道。
「我為什麼要去?」
薛小海見己方發生了變故,臉色一凜,急忙快攻三刀,逼退了月七娘三人,對身後的弟子大喝一聲:「別讓這賤人跑了。」然後飛身上樓,走到了雅閣門口,橫刀胸前,滿懷戒備。雅閣裏面竟然靜悄悄的,忽然,薛小海聽到了淡淡的歌聲,是一個女子的嗓音,清麗婉轉,帶著一點點嬌柔:
「薛家稱霸金華,即使是柳大俠也只能是白送性命,我們四平承兩位的情……」月七娘雙眼無神,說話卻很清楚,「今日小女子一時氣憤,得罪了柳大俠,他如果回來了,請姑娘代我表示歉意。此生重恩,且待來世再報了。」
南宮夢疲倦地走出土地廟,柳上原已經走得很遠了,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聽我爹說,塞北雁那個惡棍後來死在你的劍下,一莊子的亡命徒都給你送到官府去了,是吧?」南宮夢開心地問道。
「什麼良家女子?」薛千歲抄手一戟將洗手的銅盆分作整整齊齊的兩半,「一個下賤的婊子而已!」
青青柳上原,鬱郁風中草。月色滿江橋,荒煙侵古道。
「不是的!」南宮夢猛地站起身來,「你就是怕死!是誰說的,誰說『所謂行俠仗義,死也並不奇怪』?誰說『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你還是不是柳上原?你不是,你就是一個膽小鬼!」柳上原驚訝地看著南宮夢漲紅的小臉。
「想!」南宮夢壓低聲音喊了一聲,威風凜凜地,「我要薛家那些目無王法的人好看!」
就在土地廟西邊不到兩百米的地方,有一個樵夫歇腳的小屋。現在那座小屋已經滿是煙火了,因為有風,火勢越來越大。柳上原愣在那裡看著飄忽高漲的火苗,忽然,他拔劍了,他帶著他的劍狂奔了過去,狂風般劈開了小屋的木門。
「累得不行,跑不動了。」青年搖頭,又問道,「你追我怎麼能追得那麼悠閑?我很好奇,所以特地停下來問問你,你告訴我答案好不好?」
「你爹是聰明人。」青年點頭道,「月七娘原先是青樓里的妓|女,後來被四平鏢局的少鏢頭封少剛贖了身子,娶作夫人,又傳授了一點武功。這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不少人說封少剛為色所誘,為人不檢點。可是這些人親眼見到月七娘之後,卻都無話可說。」
小屋的火燒著了樹林,一片衝天的烈焰中,月七娘看見柳上原束緊腰帶,將凜冽長鋒插入了腰間。灼|熱的風捲起他的長袍,他的背影如山。
清晨,得意茶樓的門板剛剛拆下,一騎就如疾風而來,捲起漫天煙塵。煙塵未落,騎士已勒馬門前。那馬嘶嘶地噴出騰騰熱氣,分明是跑了長路而來。客人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一身尋常的青衫,長得高挑清秀,略有風塵之色。他要了樓上的雅閣,吩咐道:「一壺香片,泡濃一點,有點困。」早晨的陽光如無數金線從窗戶中灑了進來,青年悠閑地邊看風景邊品茶。日上三竿,一壺茶終於喝完了,他搖搖頭,輕嘆口氣說:「進來吧,你渴不渴?」他仍然看著窗外的風景,那樣子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我們出手吧,我還沒有見過你的劍法呢。」南宮夢大聲說,一種神采又閃現在她的眼睛里。青年被她嚇了一跳,急忙捂住她的嘴,道:「大小姐,誰說我要出手的?如果你的雨花劍或者星海七幻針造詣夠高,你想動手我不攔你,可是我不去。」
「再飲一杯如何?」
柳上原沒有到土地廟,因為他看見了火光。
「他們都是壞人,都應該死,對不對?」
「那你踢他幾腳解悶好了,」柳上原苦笑,「江湖中有多少人眼睛里是有王法的?」
「十二年前,那時候你多大?」
唉……十六歲。
剛剛走到地牢外,四周已經有一片隱隱綽綽的火光逼近了,人聲鼎沸。南宮夢沒有想到薛家竟會有這麼多的子弟。
樓下的小街上,沸騰的人聲由遠而近,談性正濃的南宮夢不禁皺起眉頭,撅起了嘴。而青年只是斜瞟了一眼,立即收回了目光。南宮夢索性走到窗前,探了大半個身子出去,瞪大眼睛想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說英雄,道英雄,英雄就在這不竭的少年熱血中——
本來夜這麼深了,得意茶樓早就不賣酒了,可是柳上原自己帶了酒來,又付了一大錠銀子,掌柜的也就樂得讓他喝個痛快。事實上柳上原喝得並不痛快,他只有心情糟糕的時候才喝酒,而今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要是和薛家斗劍,薛家弟子們一哄而上,不但自己的死活是個問題,那個小丫頭和四平鏢局的三個人是死定了。而他讓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就算月七娘真的有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江湖上哪能為了討公道天天去拚命?要是那樣有哪個大俠能活過三十歲?大多數時候,還不是大家各讓一步就算了。他今日已經將薛小海逼到了極點,如果薛小海狗急跳牆,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有我就能贏?你對我還真有信心。」
十二年前,當青衣江的水漲過河灘,春風就吹開了遍野火紅的杜鵑。

四、地牢惡夢

柳上原忽然覺得很委屈,他抱著膝蓋沉默了,火光在他眼前暗暗地閃動。半晌,他道:「我下個月就要成親了,你到底想我怎麼樣呢?」他沒有聽見南宮夢的回答,許久,南宮夢的聲音才傳來,細細的:「你要成親了么?」
柳上原用布帶把月七娘捆在了自己的白馬上:「從這裏往南,走小道,一天就可以到麗水。找個大夫療傷,然後去北方吧。」
「我做下的事情?」那面垂紫紗的月七娘笑了一聲,笑得冷澀凄涼,「薛家財大勢大,稱霸一方,我躲不過。今天既然要趕盡殺絕,還裝什麼好人?」
「那你會殺他么?」南宮夢好奇地問。
「別哭了……」南宮夢使勁地擰了擰脖子。
逆旅一夜舟,過客幾聲簫。猿啼半空里,杜鵑繞山腰。
青年恍然大悟:「可是趕車的人會累,馬也會累。」
「紫羅剎月七娘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你不知道么?」青年介面道。
柳上原看了他一眼,接過酒一飲而盡,遞還了酒杯,道:「多謝。」
「無論她以前是什麼身份,總是不該被辱的。」
……
「那月七娘為什麼會和天武鏢局有過節呢?」青年想了想道:「我只知道一點……一點點——月七娘的丈夫封少剛兩個月前保了一趟鏢去開封,路過宿州郊外的時候正好和天武的鏢隊歇在一個客棧里。當晚一夥山賊得了消息,下山來劫鏢,山賊頭目的手頭硬得很,硬生生將兩個鏢隊殺得大敗搶了鏢銀去。奇怪的是,山賊只搶了天武的鏢,卻沒有動四平的鏢。」南宮夢瞪大眼睛問道:「難道是封少剛和山賊勾結?」
「不出所料……」薛小海笑了,笑得很陰,很可怕。
「什麼是行俠仗義?」柳上原笑了,然後抓了抓自己的頭,斟酌了好一會兒才說:「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臨上船,柳上原忽然笑道:「要是有人欺負你,我就可以行俠仗義了。」船漸行漸遠,柳上原的身影也越來越小,遠遠地傳來他悠揚的歌聲:
「可是你……」
「要我向一個婊子道歉,看來柳大俠是誠心要使老夫顏面掃地吧?」薛千歲冷笑一九_九_藏_書聲道。
「不會有錯的!」薛小海冷笑道,「剛才小七看見柳上原是從這裏往府里去的,只剩下那個小丫頭和那個賤人,一定跑不遠!」
「她沒事。」
「柳大俠,你不能留下來!」
「也沒有。」南宮夢詫異地瞪大眼睛,看著柳上原毫無表情的臉:「那你在薛家幹什麼啊?」
廟裡傳來了響動。南宮夢驚跳起來,抹了抹眼淚急忙往廟裡跑去。柳上原猶豫了很久,終於沒有進去。
「現在知道害怕,你那時候怎麼敢姦淫這個女子的?」柳上原看著月七娘,輕聲問道。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做得對,可是他的心情還是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他不敢想月七娘,不敢想她的眼睛,每當想到她絕望的眼神,柳上原的心就會猛地一顫,就會感到芒刺在背。
「我們不要命地趕到這裏,就是為了轉圈子嗎,轉到他們都死了,我們也就該回家了!」南宮夢一急,幾乎跳起腳來,聲音也越來越大。
「柳大俠既然不是來打架的,那到底要我們怎麼是好?」
「那就換人換馬唄。」
「我只是一個人罷了。」柳上原幽幽地說。
「想不到你對機關也這麼熟悉啊!」南宮夢一臉仰慕地看著柳上原。
「喂,我們現在就殺進去吧!」南宮夢壓低了聲音說。
「今年你十六歲了。那一年,我十六歲,」柳上原輕輕地說,好像在自言自語。
「可是任憑一個寡婦被欺負,難道就算江湖道義?」南宮夢的小臉漲得通紅。
漢子們再也不敢大意,無數兵刃發出奪人的呼嘯聲,柳上原在一瞬間就被包裹在無限的刀光中。柳上原輕嘆,劍華衝天而起!
他聽見自己的劍落在地上。
自有那二八女兒,拼卻香魂一縷,再續行俠夢。
青年慶幸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以人頭髮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長得這麼好看,見過後絕不可能不記得。你現在可不可以不再追我,讓我從從容容地離開?」
「別那麼殺氣騰騰的,大小姐,做事多用用腦子。」柳上原微微搖頭,繼續在薛府側面的小巷裡頭踱步。這已經是他轉的第二十個圈子了,他在這裏整整轉了一炷香的時間,把南宮夢轉得頭都大了。
「你若老老實實地離開杭州,去北邊討生活,我們薛家哪裡有閑心追到北方去找你麻煩?可是你月七娘膽子大到包了天,居然敢到薛府門口來惹是生非,這次讓你們悄悄逃了,我們薛家的臉面往哪裡放?天武鏢局的金字招牌往哪裡擱?」月七娘凄然道:「我丈夫被你們殺了,我弟弟被你們逼死了,我公爹給活活氣死了,薛家不讓人活,難道還不讓人死不成?今日在這裏做個了斷,我把命留在這裏,反正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也沒什麼活頭了!」說話間,月七娘拍案而起,一手從袖子里抽出閃亮的峨嵋刺,一手掀掉了頭上的斗笠。
但凡武林中被稱為大俠的,十個有九個想殺風無月,可是十個裡有十個沒有膽量。四川「蜀中會」的大龍頭風無月,如果被拿到官府去,他即使有上百個腦袋也不夠砍,可是想抓他去官府的人,結果腦袋都比他先落地。所以後來,江湖上的大俠們敢做的也僅僅是唾沫橫飛地曆數一番他的罪狀而已。
「我不知道,」青年頓了一頓,「也許吧。」
「你為什麼不去?」
「那……」南宮夢終於想出了一個理由,「你等柳大俠回來,和他說一句話再走吧。」月七娘想了想,默默點了點頭。南宮夢指尖拂過她的睡穴,月七娘軟軟地癱了下去。
逆旅一夜舟,過客幾聲簫。猿啼半空里,杜鵑繞山腰。
「可是爹你不是也殺過很多壞人么?娘說的。」南宮夢歪著腦袋說。
「是我說的,」柳上原不動聲色,「只不過月七娘喪家喪夫,慘遭姦淫,四平的鏢頭無辜慘死,這樣了結未免太輕了吧?」
「可是……可是你……」南宮夢拚命想辯解。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少女看向青年放在桌上的劍,那樸實無華的烏黑劍鞘裹著修長古雅的劍身,隱約有一股銳氣散發出來。少女的眼中煥發出一種奪人的神采,一雙纖纖玉手落在劍鞘上,很輕也很小心地撫摸了一下。
「在哪裡?」
「他?算了吧,他那麼瘦,樣子挺慘的。」柳上原愣了一下:「你倒是心軟。他知道你不敢殺他,所以才不怕你。」
「天武鏢局竟然殺人搶鏢?」南宮夢覺得難以置信。
柳上原的劍尖浸在鮮血里。
「那我說了你也要說哦,我姓南宮,單名夢。」
「怎麼殺呢?」柳上原問她。
「青衣江畔,十二年前。」
「月七娘三個帶著兵器,好像是往薛家那邊去了。我追不上他們,你趕快去救他們啊,他們肯定是去拚命了!」
在這平靜而簡單的歌聲中,南宮夢這個小女孩發起了呆,小小的腦袋裡滿是柳上原的話語聲:「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
「不會,雖然我殺過不少人,」柳上原嘆息,「可是我很討厭殺人。」他似乎覺得言語間太沉悶了,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白凈的牙齒:「殺人多的人,女孩家都不喜歡。我很怕沒人嫁給我,所以不敢殺人太多。」
「我真的是說著玩的。」柳上原愣住了。
「這位公子,能否借劍一看。」薛小海忽然變得恭敬起來。
遠處出現了一個黑影。柳上原把南宮夢推到樹叢中:「在這裏不要動!」話音未落,柳上原已經悄無聲息地跟上了那個黑影。到了黑影的身後,柳上原伸出一根手指點他的后心。黑影的身形猛地頓住,雙腿開始彈琵琶似的抖個不停,越抖越快。南宮夢忍不住好奇,小心地跑了出來,湊到柳上原身邊。原來是個鏢師打扮的瘦小漢子。
「……他已經死了……」
「可你是柳上原啊!」柳上原忽然停下了腳步,狠狠地看了南宮夢一眼:「柳上原並非天下第一,即使是天下第一,也並非不死。就憑剛才薛小海帶的人馬,我最多只有五成勝算。我已經盡了全力,難道真要我拔劍拚命,才算是盡了江湖道義?」
「我……我打不過他們,我只有……只有扔下爹爹和娘了,還有你。只有死,我才不會……落在那些畜生手裡……只是……我嫁不了你了……」柳上原沒有說話,他的聲音已被噎住了。
「看來追我的不是一人一馬,而是一個馬隊了,榮幸榮幸,」青年無奈地說,「那麼你為什麼花這麼大本錢追我呢?」
紫衣少年冷笑著,抽出了腰間所佩的一柄修長的苗刀,又掏出一條雪白的絲巾,默默地擦著刀身。刀已經很亮了,無須再擦。可是少年就這麼擦個不休,笑容也越來越冷酷。
「去旁邊等著。」柳上原拍了拍南宮夢的腦袋,把她推到自己背後。
月七娘掙扎著要爬起來,南宮夢把她給按住了。
「公子帶了幾個人,去……去鎮子西邊了,好像是土地廟的方向……」薛千歲還沒來得及一掌摑在那個漢子的臉上,他身邊忽然就起了一陣疾風,柳上原一瞬間便消失了。薛千歲隱約覺得自己看見了柳上原的眼睛,那雙眼睛噴出的火足可殺人。冷汗倏地掠過薛千歲的老臉。
柳上原在跑,他從來沒有這樣跑過,當年大風道人帶著銀針和鐵蓮子在他後面追著,他都未曾這樣跑過。他幾乎要跑瘋了,跑得根本看不清方向。可是他還在跑,他知道自己不能停。
「那個人不怕死……」慕容聽雨低聲說。
「見到薛公子,鄙人也是三生有幸。」柳上原微微笑道。
雅閣內,柳上原靜靜地聽著南宮夢吟唱這首曾那麼熟悉的歌謠,一時怔了,好一會他才輕聲道:「你居然還記得這首歌,我都忘記了。」
生死關頭,碧綠的紗屏被一股雄渾的勁道摧成無數碎片!隨著那些紛飛的碎片,一根手指疾點那弟子的後腦,隱隱竟有風雨雷電之勢!「嗆啷」一聲,那弟子的長刀墜落在地,人也嚇得雙股戰慄不止。柳上原的一根手指恰恰點在他的玉枕穴上。
柳上原躊躇了一會兒,低聲道:「如果他們不鬧出人命,就算了吧。捕快就要趕來了,雖然捕快和薛家肯定有勾結,想必薛家也不至於在捕快面前殺人。只要月七娘他們逃過這一劫,離開了金華,就沒什麼危險了。」
事實上他並沒有殺一個人,可是他的劍尖依然浸滿了鮮血,因為地牢深處滿地都是血。一群袒露著胸膛,露出大片胸毛的漢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忽然出現的柳上原,手裡的尖刀還在往下滴血。南宮夢衝進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要嘔吐,她幾乎以為自己誤入了殺豬的作坊。那股鮮血的氣味瀰漫了整個地牢,混雜著酒香……
「什麼樣奇怪的人啊?」
廟外有一堆火,南宮夢自己拾柴點著的,她以前甚至連火摺子也沒用過。那堆火很昏暗,幽幽的火光照在廟門口的石獅子臉上,顯得有些駭人。南宮夢使勁地拍了拍石獅子的臉,賭氣問道:「你到底有什麼用?去吃了薛家的老王八蛋和小王八蛋算了!」一個修長的影子無聲地出現在她背後,南宮夢嚇了一跳,回身才發現是柳上原。
「哈哈哈哈,晚輩愚昧,那我先告辭了。」眼看著薛小海轉身走向門口,柳上原忽然道:「薛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小的,小的確實是起來撒尿……」南宮夢幾乎笑出聲來,她卻沒有想到,柳上原星藏指上的無邊殺意凝聚如箭,已侵進那漢子的背心,漢子此時心中的恐懼只怕比利刃斷喉還要更甚三分。
慕容聽雨沒有再說什麼,三千里的旅程,他見到了這個少年,說了這幾句話,已經足夠。
「你想說什麼?」柳上原看著漢子畏懼的樣子,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也不好說,鏢銀本來就不是放在一間屋子裡的,山賊沒有注意到有兩個鏢隊兩筆鏢銀也並非不可能,可是天武卻一口咬定是封少剛和山賊勾結。最後封少剛要走,天武的鏢師不讓,雙方惡鬥了一場。封少剛武功平平,又不能誤了鏢期,不得已,只好夜間偷偷帶著鏢隊上了路。天亮後天武的鏢師發現了,當即快馬加鞭飛報開封分局。最後天武的鏢隊和開封的幫手在開封近郊劫住了封少剛。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封少剛死了,四平鏢局的十五個趟子手沒一個活著回來。」
「別哭了!」柳上原忽然吼起來,「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啊?難道讓我去拚命,讓我去死么?」南宮夢果真不哭了,瞪著紅紅的眼睛看著柳上原。
如此喝了三杯酒,慕容聽雨沒有再斟酒,抱拳道:「幸會。」柳上原說:「好酒。」然後轉身就走。
匕首的光華照得那漢子滿臉泛青,可漢子還是拚命搖頭:「沒有,沒有……小姑奶奶,小的不敢隱瞞啊。」柳上原似乎在走神,雙眼漫無邊際地看著遠處,這時候他默默地豎起了一根手指,僅僅是一根手指。
樓下的激戰已經白熱化https://read.99csw.com,四平鏢局的三人全是拚命的招式,薛小海的刀勢也越來越狠辣。周圍的茶客目瞪口呆地看著四人激斗,不時有片片血花飛灑出來。那兩個鏢師已各中了四五刀,兩人確實是漢子,滿身鮮血地繼續鬥著,刀勁雖漸漸弱了,刀法卻更加瘋狂。月七娘的身上卻連一道傷口也沒有,雖然她已經足足中了十三刀。那十三刀,不是削落她的一縷頭髮,就是削落她的一片衣衫。這時她的上衣已被削去了四五成,雪白的肌膚上濺了兩個鏢師的血,美得炫目。圍住茶樓門口的薛家弟子竊笑不已,一些骯髒的詞句不時傳到南宮夢的耳中,羞得她滿臉緋紅。而薛小海的刀勢更加下流,竟然削向了月七娘的裙子。
「南宮……好像叫南宮夢。」薛小海從未見過父親這樣恐懼過。
劍如春風!
「誰知道呢?也許是一言不和動上了手,刀劍無眼;也許是天武失鏢丟了臉面,要把勾結山賊的罪名掛在封少剛頭上;也許封少剛真的勾結了山賊,準備拼個魚死網破卻被天武的人殺了。」青年聳聳肩道,「江湖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南宮夢沉默了,過了好久,她又問道:「那月七娘呢?」
強烈的恐懼終於讓漢子放棄了一切抵抗,他哭嚎著跪在地上,膝行到柳上原的腳下,不顧一切地抱著柳上原的腿哭喊了起來:「大爺,大爺,饒命啊!」
柳上原面無表情地瞅了他一眼,懶洋洋地問道:「起來撒尿啊?」瘦小的漢子瘋狂地點著頭:「大爺,大爺,小的,小的……」
「你可以離開,不過我還是會繼續追的,」少女眯著眼睛笑,尤其可愛,「除非你唱一首歌給我聽!」
「我和薛千歲說話,然後喝了一杯茶,就出來了。」
柳上原的不歸劍法,柔和如春風吹拂,一陣風過,殘肢斷臂紛紛落在地上,殷紅的血雨漫漫灑落。最後一個漢子想逃,他忽然發現除了他,所有人都死在一劍之中。可是他已經逃不了了,柳上原抓住了他的頭髮。
柳上原點了點頭:「所以他們都死了,你也不會例外。」劍上忽然多了一絲鮮血,然後那個漢子倒了下去。
「如果你有一輛大車,加上四匹大宛馬,你在裏面一邊睡覺一邊追人,當然就不累也不餓了。」少女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半個月後,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所有人都說薛家父子是惡貫滿盈,活該被柳上原那樣的殺神除去。可是從此再也沒有人聽說過柳上原的消息。
「星藏指!」南宮夢從生死一瞬的噩夢中醒過神來,就大叫起來,「是星藏指!我終於看見你的指法了!」柳上原也不理南宮夢,指著座上的一個商人:「你,把衣服脫下來,借用片刻。」商人唯唯諾諾地脫下外袍,剛要脫內衣,柳上原苦笑道:「不必了,用不著這麼多。」他取過那件綢布大褂拋在歌女的身上,輕聲道:「稍微遮掩一下吧。」隨後他抓起那個天武鏢局的弟子,在他耳邊冷冷說道:「請你家公子上來說話。」接著一腳飛踢,那個弟子像皮球一樣滾下樓去。
青青柳上原,鬱郁風中草。月色滿江橋,荒煙侵古道。
「天武鏢局雖不是豪門出身,但這幾十年來經營淮河以南的鏢局生意,已闖出了極大的名頭,其它小鏢局大都依附在它的門下。論錢財,你家是無人能比,可是論人力,天武薛家卻遠在你家之上,所以也就被算在了世家之列。金華這塊地頭上,天武鏢局早已一手遮天,那薛家父子更有一副草莽出身的賊膽,你最好不要去惹麻煩。」此時天武鏢局一干人已停在了得意茶樓的大門口,紫衣少年微微揚手,身後的一群弟子忽地散開,鐵桶一樣把整個門口封了起來。一時間,一種冰冷肅殺的氣氛悄悄瀰漫在周圍,整個小街靜到了極點。
月七娘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絕望,她忽然沖向薛小海,峨嵋刺狠狠地點向他的背心:「你殺了我好了!讓我去陪我丈夫!」
柳上原的手指輕掃過地下,心裏猛地一涼。手指上有一點黏黏的東西,身邊的樹叢有被兵器砍缺的痕迹,而空氣中還留有極淡的甜腥味——血的味道。他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手,起身道:「沒什麼,鞋子里鑽進了一粒石子。」
「這個人敢去殺一個大家都不敢殺的壞人,你說是不是很奇怪呢?」
「不算了,又能怎麼樣?」柳上原看也不看她,向前趕去。
「等得到,等得到,我馬上到你家去找你爹提親。」柳上原強自壓抑下堵在喉嚨中的一股氣流,輕聲道。
「不渴,你自己喝好了,我就在這裏等你喝。」少女一邊笑一邊搖頭,兩行貝齒在她柔潤的雙唇間啟啟合合,隱約還可以看到一顆小虎牙。
青年不動聲色地回道:「那你叫什麼名字,說來聽聽也不會死人啊。」
「請薛公子賣在下一個面子,放他們去吧!」柳上原打斷了他的話。
「如果在下沒有聽錯,一個時辰前,是柳大俠親口說,我們鏢局只要不再找月七娘的麻煩,柳大俠就不再過問此事。」薛千歲笑道。
「當真沒有?」南宮夢心裏著急,摸出一柄銀華如雪的匕首點在那漢子的鼻子上。

一、千里追蹤

「今晚有沒有人來踢貴局的場子?」柳上原問道。
「月七娘當時不在,後來天武向官府狀告四平勾結山賊,月七娘惟一的弟弟也在四平當鏢師,於是被拿下大牢,過了半個月,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牢里。封少剛的爹、四平的老鏢頭癱在床上,聽說兒子死了,鏢局散了,也就活活氣死了。想必月七娘是來金華找天武討個公道,不知怎的冒犯了天武,現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南宮夢又掉轉頭看向樓下,但見月七娘含淚向身邊兩個農夫裝扮的漢子拱了拱手,道:「蘇大哥,李大哥,承兩位幫忙,帶小女子來問個是非曲直,我代亡夫和四平的老少謝謝兩位。今日我死在這裏就是,卻和兩位沒有關係。我這裡有些首飾,兩位拿去另討生活,算是小女子的一點心意。」她將一個小小的手絹包塞在了一個漢子手裡。
眼淚落了下來,南宮夢已沒有力氣哭出聲來,她的身子在柳上原的懷中顫抖著:「等不到了……我等不到了……」
柳上原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她。
「你相信他啊,他是柳上原……如果連他都做不到,天下就沒有人能做到了!」南宮夢急切地說。
南宮夢心中不覺一凜,柳上原已經拉她穿過了草叢。柳上原的眼睛在黑暗裡透出一種隱隱的光亮,他帶著南宮夢,在薛府後花園中極快地潛行。更讓南宮夢驚嘆的是,一路上的暗弩、扎槍和陷阱都沒能躲過柳上原的眼睛,柳上原就像是生在黑暗中的一頭豹子。
「老爺那裡有我!」
「好,你他媽的有一隻狗鼻子!小子們!給我一寸一寸地搜!」南宮夢聽見腳步聲接近了,散落的稻草被一片一片掀了起來。
「少爺,要做怕是得快一點了,衙門的捕頭來了,我們就做不成了。」師爺在他耳邊小聲道。紫衣少年點頭,揮了揮手,師爺悄悄退到了遠處,他反手提刀,獨自跨進了茶樓。
「少爺,柳上原號稱江南第一名劍,我們真的惹火了他,只怕是個大麻煩。」
「喂!你是去行俠仗義么,你是去做客啊?」南宮夢第一次對柳上原的行為感到了憤怒,她幾乎跳了起來。
「我要見一見令公子,」柳上原說,「我要問一問,侮辱月七娘的人中是否也有他一份。」薛千歲的臉色變了變:「一個賤人還值得我家小海動心么?笑話!叫公子來。」旁邊一個漢子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小的沒勸住公子。公子大半個時辰前就出去了,不讓小的說,小的是不得已啊,老爺饒命,老爺饒命!」薛千歲大驚,柳上原的瞳子猛地縮了起來。
「月七娘,她怎麼了?」柳上原一驚。
「那薛家的小子分明是個淫賊,憑這個我們也該要了他的命!」南宮夢忿忿地喊道。
「唉,柳上原……」南宮夢翻了個身,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可是老爺……」
可是僅僅只隔了一層稻草,他們真的發現不了么?南宮夢越想越害怕,柳上原現在在哪裡呢?唉,柳上原。
「你有沒有殺了薛千歲?」
「那他們會不會殺了月七娘三人?」
南宮夢滿懷希望地看著柳上原:「我們現在動手吧!」
「快走,快,月七娘……我看見月七娘……」
南宮夢接下了,擦了擦,又繼續哭。
赤身裸體的月七娘躺在腥臭的土坯地上,身邊是她那襲羅裙,只不過早已被撕成碎片。柳上原甚至認不出她是否還是那個艷絕江湖的紫羅剎。月七娘木然的眼睛獃獃地看著柳上原,彷彿她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旁邊的一個漢子一隻手拎起褲子,一隻手提著一把解腕尖刀。他恐慌地看著柳上原,他覺得這個可怕的殺神忽然間像被冰雪封了起來。
薛家的人都走遠了,柳上原對著樓上的另一個富商說:「把你的衣服也脫下來。」那商人知趣地解下外袍遞到柳上原手中,柳上原抖手將外袍扔給月七娘。月七娘一動不動,任由那件袍子落在她身上,還是蘇姓的鏢師展開袍子,蓋住了她裸|露的肌膚。
「他們答應不再追究月七娘的事情,我們殺的薛家弟子他們也不再過問……我已經盡了全力,江湖上的事情,總要留個餘地。」
「可是你是惡虎啊,有你嘛!」
「少俠,過來一敘如何?」慕容聽雨對著江上喊道。
「怎麼要了他的命,他的武功有多高你不是沒有看到?這裡是薛家的地盤,方圓十里內至少有薛家的兩千子弟你知道不知道?薛小海的爹薛千歲一對寒鐵戟縱橫江南三十年無對手你可明白?誰能去取他的性命?」
南宮夢一邊關切地看著這場生死激斗,一邊抽空問那青年:「月七娘他們會不會贏啊?」青年緩緩搖頭:「薛家的刀法來自苗疆,所謂『驅魅神刀,奪魂馭鬼』固然是誇大,可是這套刀法結陰戾雄渾於一體,變幻莫測。月七娘他們連一成勝算也沒有,何況薛小海帶來的幾十個弟子還沒有動手。薛小海現在只是在耍弄月七娘而已。」
月七娘始終木然地看著前方,動也不動。南宮夢拿了一些稻草墊在月七娘身子下面,給她蓋上了自己的外衣:「別怕,柳大俠一定會為你討個公道的!」月七娘沒有說話。
薛小海放聲冷笑,苗刀刀光大熾,舞成一個刀圈,滾雪一般一舉將三柄兵刃全震了出去。月七娘呻|吟一聲,肩頭的紫衣已被撕裂出一道尺長的口子。薛小海刀勢霸道到了極點,盪開三柄兵刃后,余勢猶然不絕,如果月七娘的閃避稍微再慢一分,胳膊就會被卸下來。一片白凈的肌膚從她肩頭的裂口中露了出來,隱約能看見貼身的小衣。薛小海笑聲更加刺耳,苗刀的刀https://read.99csw•com勢竟有七成都是奔月七娘而去。月七娘不顧衣衫殘破的難堪,一刺更快一刺,全是捨命的招數。蘇、李兩位鏢師單刀被震出了缺口,可是激起的血性卻讓二人更加兇猛,雙刀大開大闔,如鐵剪一樣鉗制住薛小海對月七娘的攻勢。
「如果你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你一定會唱那首歌的。」
「沒……沒有,」漢子臉上現出警覺的神色,偷偷瞟了一眼柳上原的臉色。
慕容聽雨今天來這裡是為了送一個他不認識的人,這個時候,他不再是南宮家尊貴的家主,他只是那個以一柄雨花劍仗義江湖的遊俠少年。「十年回首劍生塵,武陵千杯一夢中」,成親的那天,慕容聽雨把這付對聯寫在了南宮家的書齋上,平生第一次將雨花劍放上了劍架——一柄劍一旦上了架,那少年豪情恐怕也得隨之收斂了。慕容聽雨沒有想到,他的一生中還有這麼一次機會再次喚起少年遊俠的回憶。
「是,都過去七年了。」柳上原忽然拉起她,閃上了水池上的九曲橋。
「沒有。」
柳上原知道她有這個毛病,急忙捂住她的嘴,嘆氣道:「薛府上下一片安靜,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月七娘他們三個是不是真的來過。即使來過,我們也沒有絲毫證據。」
南宮夢大失所望:「人家都胡作非為到你面前了你還不動手……你到底是不是柳上原啊?」
是啊,不怕死……慕容聽雨當年也不怕死,可是現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兒,所以他怕死,而且怕得厲害。不過天下之大,畢竟還是有不怕死的,比如那個要挑戰風無月的少年。
「沒有刀劍不成江湖,原本是尋常事,在下也是路過金華,偶然遇見。」薛小海似乎鬆了一口氣,臉上也現出了笑容:「不知道柳大俠什麼時候走,可否讓我們父子略盡地主之誼?」
夜已經很深了,金華鎮外的土地廟裡,南宮夢默默地用綢子蘸水給月七娘擦身子,那是她從自己衣服上撕下來的。她雖然小,也明白月七娘現在有多想把自己徹底地洗乾淨,可是南宮夢知道已經做不到了。
柳上原也笑,出手如風,已經封了那漢子的幾個穴道,順手把他塞到一個假山石的下面。兩人悄悄穿過花園,向西首去了。
這時候,她聽見了遠處隱約的人聲。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清柔的夜風中,竟然有人在唱歌——
「你現在怎麼不跑了?」
「你叫什麼名字,說來聽聽嘛,聽聽又不會死人。」女孩兒幾乎是扯著青年的袖子耍賴了。
歌女恐懼地抱緊雙臂,那弟子流著口水湊上前來,歌女頓時滿臉淚水,哭都哭不出聲來。就在這個時候,一道白影閃過,南宮夢已經沖了進來,當頭一掌向那弟子拍下。她沒有絲毫內力,那一掌只是看起來驚人。那弟子嚇得疾退一步,凌厲的一刀當即發了出來。南宮夢眼見一刀落頂,以前學的一點招式竟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是不好看吧……不好看你也願意娶她?」柳上原愣了一會,沒有出聲。
「柳上原!」薛小海吼了一聲,「他……他自己來了!」薛千歲臉色變了變:「來得正好,就怕找不著他呢!」遠遠的,柳上原漫步走向他們,緩緩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劍。薛小海忽然發現那柄蒙在灰塵中的凜冽長鋒竟是那樣的亮,亮得像燃燒在天穹的火焰——那烈日一樣的光芒!
柳上原抱著南宮夢,右掌撫在她的后心,一邊徑自往那小小的身子里輸送著真氣,一邊傻傻地聽她在自己耳邊低語。
「難道跑這麼遠,只見他一面就回家么?」南宮夢愁眉苦臉地想。可是不回家又能怎麼樣呢?除了見柳上原一面,自己難道可以跟著他天涯海角地跑么?
「我、我們殺了薛家那兩個畜生吧!」南宮夢的大眼睛里噴著怒火。
「薛公子誤會了,這位姑娘我也是偶然遇見。」柳上原微微皺眉。
「可是少爺,月七娘怎麼還能跑得這麼快?」
柳上原無可奈何地探出頭去,只見南宮夢正仰著臉兒站在小街正中。
躊躇良久,薛小海拱手道:「柳大俠有命,安敢不從?算這賤人命大了。」他走出雅閣,揮手對下面喝道:「小子們撤了,今日柳上原大俠在此,我們總要賣個面子。」柳上原不顧南宮夢驚詫的眼神,走出雅閣拱手道:「多謝,我送公子出去。」兩人緩步走到茶樓的大門口,薛家的弟子都退了出去。月七娘衣衫殘破,可是不顧身邊色迷迷的目光,只是狠狠地盯著薛小海。兩個鏢師也喘著粗氣,雙目赤紅地護在她左右。
「七天之中你從關外一直跑到金華,我也很佩服的。」少女毫不顧忌地和他對視。
柳上原看見了他們,稍稍猶豫,靠了岸。
逆旅一夜舟,過客幾聲簫。猿啼半空里,杜鵑繞山腰。
「是你啊!」南宮夢忽然高興起來,欣喜地拉著柳上原的胳膊把他扯到火堆旁坐下,「你有沒有殺了薛千歲那個老混蛋?」
南宮夢流著眼淚倚在牢房的門邊。柳上原默默地解下長袍籠起月七娘的身子,抱起她走出了牢房。南宮夢默默地跟在後面,她想放聲大哭,卻哭不出來。十六歲的女孩第一次看見了世間的鮮血。
那一年,柳上原的師父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十六歲的柳上原第一次接過師父的劍,第一次走出峨嵋山,第一次想去行俠仗義。他摸著腰間的凜冽長鋒,決定去殺一個他最想殺、也最該殺的人,那個人就是風無月。柳上原用身上最後的五個銅板買了筆墨,寫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封戰書,約戰風無月于柳上原。那是他長大的地方,和他有一樣的名字的地方。
女孩子頗有些自豪地道:「是啊,南宮鳳就是我娘,慕容聽雨是我爹!」青年長嘆一聲,既然南宮夢的老爹就是入贅並執掌南宮世家的「雨花劍」慕容聽雨,那麼金陵慕容世家舉世無雙的探子也該任由這個大小姐調用,這次真是跑到大食國也跑不掉了吧。
「好罷,少爺也玩夠了,」薛小海一邊揮刀,一邊喝道,「美人,這是你自找的,須怪不得少爺心狠!小子們,分一半人手去四周看看還有沒有這個賤人的同黨!」說完,薛小海縱聲呼嘯,身影頓時隱沒在刀光里。
聽到消息慕容聽雨愣了很久,然後這個南宮家威嚴端莊的家主忽然仰天狂笑一聲,簡直如同狂風閃電一樣地撲進了酒窖。那時有數以千計的江湖豪傑連夜催馬趕向凌雲山,傳說市面上的馬價在一個月間翻了一倍,江湖上沒有人不想見見這個少年。只有慕容聽雨沒有去,他優哉樂哉游地在自家的酒窖里喝了一個月的酒,連夫人南宮鳳的喝罵也不管了。那是南宮鳳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個月,不但丈夫發了瘋,連四歲的小女兒也成天瘋瘋顛顛地四處亂跑。
「我去而復返,已經失了面子,在薛家殺人,也破了江湖規矩,」柳上原依然平靜,「可是我既然回來了,還請薛老爺子給月七娘一個交代。天武壞了一個良家女子的清白,難道連一份歉意也捨不得給么?」
此時南宮夢下了樓來,默默地站在柳上原身邊,她看見月七娘的眼神,心裏一痛,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月七娘流著眼淚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哭出了聲。她喃喃低語著:「你們算什麼大俠,這天下有沒有是非?」
「不如讓薛家的人殺了我們好了……」月七娘喃喃地說,忽然她一把甩開身上的袍子吼了起來,「我不要人家可憐我,讓他殺了我好了,反正我已家破人亡……我什麼也不用害怕了!」
「那個女子在哪裡?」柳上原凝視著自己的劍鋒,平靜地問道。

二、如此英雄

外面大概有七八個人,那個可怕的薛小海好像也在裏面,她和那些人之間,只隔了一層稻草。她甚至能聽清火把燃燒的聲音,那些人的腳步就在離她三四步的地方一次次踩過。這是土地廟牆壁上的一個年久失修的洞,直通到山牆裡頭五六尺。薛小海那幫人趕來的時候,她實在跑不了了,因為她身邊還有月七娘。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用稻草掩蓋住這個洞口,把月七娘和自己一起蓋在裏面。
冷汗微微沁出了薛小海的後背,他緩緩把苗刀收回刀鞘,謹慎地掀開了帘子。一個青衫青年和一個白衣女子坐在桌前,桌上橫著一柄烏黑劍鞘的長劍。薛小海一眼就認出南宮夢正是在樓上探頭的女孩子,可是此時他卻不得不把心神集中在那柄劍上。
「四歲。」
「就當我沒回來過吧,總得幫她討個公道吧?」柳上原的腳步沒有停,「我總還是柳上原啊。」南宮夢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怎麼擦也擦不完。
「少爺,那個賤人真的在這裏么?」
剛過了橋來到一片樹叢旁,柳上原忽然停下,彎下了腰去。南宮夢看不見他的舉動,有點害怕,急忙問道:「你在做什麼?」
南宮夢聽見耳邊低低地哼了一聲,轉眼看去,柳上原默默地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眉頭皺成了一團。
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少年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但柳上原不在乎,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帶上他的戰書向柳上原進發,伴隨他的只有空空的行囊和那柄古樸的劍。
青青柳上原,鬱郁風中草。月色滿江橋,荒煙侵古道。
薛千歲一把扔下擦手的手巾,惱怒地哼了一聲道:「柳大俠看來認定我們天武是一幫為非作歹之徒了?柳大俠怎麼沒有想一想月七娘那個婊子連闖我們天武兩次,傷了我三個弟子?四平的案子官府已經有了定論,難道柳大俠在官場上也有面子,要幫他們翻案不成?再說柳大俠在我們薛家殺了九個人,我們薛家的弟子,就算該死,也是薛家自己的事情,柳大俠仗著天大的名聲,不顧江湖規矩,老夫心裏未必就沒有氣?」
「你……你說那個女子叫什麼?」薛千歲幾乎快瘋掉了。
「唱歌?」青年愣了一下,「我不會唱歌呀。」
船,終於來了。
濃烈的煙嗆得人無法呼吸,可是柳上原不在乎,因為他已經不能呼吸了——烏黑泥濘的土地上,嬌嬌小小的南宮夢正躺在那裡,躺在一攤血泊之中。她的胸口正中,插著一把銀華如雪的匕首,血正從那裡慢慢滲出,滲過那雪白的湘綢衣衫,再流到地上……曾幾何時,那匕首點在一個漢子的鼻子上,卻被對方一眼就看穿了那無與倫比的善良!
有人猜,柳上原劍術通神,必然是在除去薛家后隱遁了。也有人猜,好漢難敵群狼,柳上原多半是死在了惡戰中。
茶樓里的老少戰戰兢兢地看著紫衣少年,誰也不敢說一個字,老闆早已躲進了內房。紫衣少年踱著步子,走向了東首靠窗的桌子。那桌上坐著三個人,兩個尋常農夫打扮的漢子一臉冷汗地把手探在桌子底下,而一個戴斗笠的依然不動聲色,從纖細的腰肢和豐隆的胸脯看去,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可是斗笠上垂下的紫色面紗卻隱去了她的面容。
「沒見過,是我師https://read•99csw•com叔提的親,有人說長得不算難看……」
遙望著薛家門前高大的雙旗,柳上原默立良久,然後他大步跨了進去。
「嗯。」
「也許是被他們抓了!要他們放人!」南宮夢理直氣壯地說。
青年瞟了她一眼:「你追了我七天七夜,居然會不渴?我可真要佩服死了。」
「月七娘已經有喪夫破家之痛,無論對錯如何,請薛公子賣在下一個面子,放他們去吧。」薛小海皺眉道:「柳大俠,這恐怕不太方便,這賤人今次騷擾上門,如不加懲戒,只怕……」
「該死!」說完,柳上原一劍削下了那個漢子的頭顱。他甚至沒有多看那顆頭顱一眼,就遠遠地拋了出去,大步走向東頭的小牢房,一腳踢開了牢房的木門。
「柳大俠居然去而復返,我們天武好大的面子!」一趟戟練下來,薛千歲大笑著把雙戟扔給弟子,看也不看柳上原,徑自去洗手了。
「大爺,大爺饒命啊!」漢子好像被抽去了骨頭,嘴裏急促地說道,「半個時辰前,老爺和公子抓了三個來踢局子的人,一個女人,兩個男的,都關在花園西邊假山下面的地牢里,小的什麼都不知道了,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柳上原點了點頭,回頭問南宮夢道:「你現在想不想打人出氣?」
翻稻草的那人離自己不到兩步遠了,南宮夢覺得自己都聽得見他的呼吸聲。她終於決定了,她要做一件事情,她不想再看見月七娘絕望的眼睛,那比殺了她還難受,她更不想讓月七娘被殺,她相信好人都應該活得更長。她不是一個膽大的人,她更討厭薛小海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她身上轉一下,她都會頭皮發麻。可是她覺得自己應該勇敢一點,她不能總做嬌生慣養的南宮大小姐。
誰都明白,如果柳上原逃了,薛家的人十個中九個都會死!
「去行俠仗義啊,我輩的本分!現在不就是大好的機會么?」青年苦笑一聲:「首先,我們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又怎麼知道幫了月七娘就一定是行俠仗義呢?而且,行俠仗義靠的是武功,就算你的雨花劍有你爹的造詣,星海七幻針的手法比你娘還精妙,現在下去也是死路一條。薛小海帶來的幾十個人都是硬手,這就是所謂惡虎不敵群狼,何況你也不是惡虎。」
火光照在他和南宮夢的臉上,光影忽悠忽悠地閃來閃去。夜風吹了起來,南宮夢打了個哆嗦,輕輕抱著自己的肩膀:「好冷啊……」好半晌,南宮夢又輕聲說:「我剛才說要嫁給你,是說著玩的,你別當真……」柳上原點了點頭。
柳上原搖頭:「我知道以自己這點道行,闖薛家還是不夠,這次來並沒有向老爺子請教的意思。不過是非公道,在下總覺得不能不重!」
「帶她走,」柳上原把月七娘放在南宮夢懷裡,「我留下。」月七娘身軀修長,南宮夢卻長得嬌小玲瓏,她被壓得幾乎直不起腰來,可她顧不得這些,使勁地搖頭:「我要留下來跟你在一起!」
「那薛小海呢?」
十二年前,青衣江,杜鵑如火雲如海,那個少年泛舟江上,飲酒,放歌,他說:「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南宮夢忽然平靜下來,她把一大堆稻草堆在月七娘的頭上,輕聲說:「別怕呀,柳大俠就要回來了。」然後她飛快地躥出了山牆,奮起全身力量向土地廟外跑去。一個纖巧的白影一下子就不見了,那個薛家子弟嚇了一跳,再看時,才發現牆上有一個堆滿稻草的窟窿。
「快!」一代梟雄忽然恢復過來,「點齊小子們,把柳上原和月七娘都給我宰了,這次的消息誰敢泄露出去,我把他抽筋剝皮!」
「你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江湖。」
樓下,三四十個黑衣紅帶的弟子簇擁著一個紫衣少年,正氣勢洶洶地逼近小樓。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身高體壯的弟子,足足比常人高出兩個頭,一面將擋路的人抓起來扔到兩邊,一面放聲呼喝著:「天——武——威——揚——,天——武——威——揚——」紫衣少年走在其中,不急不緩,只是嘴角那一絲冷笑,實在是讓人很不舒服。他無意間抬頭看見了茶樓上看熱鬧的女孩子,忽然就瞪大了眼睛,微微愣了一下,腳步也停了一下。後邊的一個弟子正走得威武雄壯,一時煞不住腳撞在了他背上。紫衣少年忍不住惱怒起來,甩手就是一巴掌。那個弟子被抽得旋出四五步遠,一個趔趄栽倒在水溝邊,半邊臉頓時腫得像饅頭一樣。
南宮夢看到這裏,忽然覺得有些心酸,於是她對青年招招手,喊他一起看。青年搖搖頭,卻還是走到了她身邊。
地牢里燈火通明,而且飄出了酒香,生鐵鑄就的大柵欄里,隱隱有人大聲笑著,笑得極其粗野。
大約有二十個薛家弟子從門口擁了進來,手持長刀惡狠狠地檢視著每一個茶客。那些雅閣中喝茶的多半是有錢人,卻絲毫不敢反抗,有的還捧出幾兩銀子,那些弟子隨手抓走,漸漸向柳上原這邊逼了過來。
「哼!」薛千歲手一揮,「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刀頭上見是非,拳腳上講公道!柳大俠莫非是來要這個公道的?」周圍弟子揚起了兵刃。
「帶她走吧,」柳上原輕輕道,「我要和薛千歲父子理論,帶著你們只能添麻煩。」
「明天就走,不敢打攪府上。」
「你騙我的,你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南宮夢還在哭,「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我真的只是瞎說的。」火越燒越大,火光照亮了南宮夢嬰兒一樣的面孔,淚水在那面孔上滑出了兩道晶亮的痕迹。
「聽,聽……」一個薛家子弟忽然說。
「我和兩位呆在一起,只怕最終連累了恩人,姑娘,讓我走吧。」月七娘凄苦地一笑,「看你出身不凡,無須為我冒險。」
柳上原轉過身,好奇地看了南宮夢一眼:「所謂行俠仗義,死也並不奇怪。」
南宮夢撇撇嘴:「我爹從不給我說江湖上的事情。」
南宮夢剛要驚呼,柳上原已經捏住了月七娘的峨嵋刺,手指一絞就將峨嵋刺卸了下來,隨即揮手擊在月七娘的肩膀上,一股柔勁頓將月七娘送出一丈開外。月七娘無力地倒在地上。
……
歌聲是那樣悠遠而飄渺,像是浮在水上,像是飄在雲間。
「我雖然不是天下第一,畢竟還是柳上原。」南宮夢終於懂了,她鼓起全身力氣抱起月七娘向花園西側跑去。等她跑出兩百步的時候,一片火光已經包圍了柳上原。透過樹叢,她隱約看見柳上原提著劍,一個紫綢大褂的威猛老者緩緩地逼近了他。
金樽祝月明,千里來相照。我醉一聲笑,我醒波浩渺。
二十八歲的柳上原,那個夢是不是已經褪色?
(他足尖只在劍柄上一點,帶著南宮夢一掠三丈,終於悄無聲息地落在了草叢中。)
「想救人?別他媽的妄想了!」一個漢子鼓足勇氣喝道,「那賤人就算沒死,也給老五整治得差不多了。老五,老五,出來……」他的話語忽然就斷在了喉嚨中,柳上原的劍已經穿透了他的咽喉。誰也看不清柳上原是如何出劍的,甚至包括依然在他懷裡顫抖著的南宮夢。
(火光照亮了南宮夢嬰兒一樣的面孔,淚水在那面孔上滑出了兩道晶亮的痕迹。)
南宮夢愣在那裡,看著柳上原消失在小街的盡頭,修長的背影有一點蕭索,有一點滄桑。
南宮夢扁了扁嘴兒,小鼻子「哼」了一聲:「喲,哪家的派頭,那麼嚇人。」她還待再看,青年一把將她扯了回來:「大小姐,多聽話,少看熱鬧。天武鏢局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天武鏢局和你家一樣是武林十三世家之一,和你家還有點過節。要是知道了你是南宮家的大小姐,雖說不敢對你怎樣,不過多半是不好。」南宮夢頗感不可思議:「一個鏢局也叫世家?」
「在下不知道柳大俠光臨金華,未曾遠迎,柳大俠多多包涵。」
「那難道就任薛家的兩個混蛋為非作歹么?」南宮夢吼了起來,又怕驚醒月七娘,急忙壓低了聲音。
「很多年以前,我就不怕死了。」柳上原一掌拍在馬臀上,駿馬一溜小跑,遠遠地去了。
南宮夢終於追上了柳上原:「難道就這麼算了?」
七天之後,慕容聽雨趕到金華。他給女兒重新砌了座高大的墳墓,卻留下了柳上原用長劍刻下的木板作墓碑。
當南宮夢四處瘋找柳上原時,柳上原正在得意茶樓上喝酒。
「薛家的人就快追來了,一定會的,我和你一起走,不但沒法子保證你的安全,自己也是死路一條,」柳上原微微一笑,「我是老江湖了,知道這個。」
「算了算了,我知道我是柳上原,我是大俠,我總該想想辦法的,」柳上原截住了她,「我們先悄悄潛進去探一下,希望還不算太晚……」好在南宮夢身子輕盈,柳上原帶她翻過薛府三丈多高的圍牆,將要落地時,柳上原忽然抽出劍一擲,劍身顫顫地立在了那裡,他足尖只在劍柄上一點,帶著南宮夢一掠三丈,終於悄無聲息地落在了草叢中。南宮夢仔細看去,才發現薛家長達數里的圍牆腳下竟然設置了數萬枚金鈴!
「我認錯你了!」南宮夢走到一邊坐下,背對著柳上原,嗚咽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柳上原拂開了她的手:「不要縱馬快跑,否則你的傷口崩裂,半路失血就堅持不住了。」
「你放心,在這裏沒事的。」南宮夢慌張道。
「我是說著玩的嘛!」南宮夢忽然又嗚嗚地哭了起來,柳上原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越哭越大聲,到了最後簡直是嚎啕大哭了。
「喂!你去哪裡啊?」南宮夢這一驚非同小可。
「爹,我們等什麼呢?」南宮夢累了,搖著父親的胳膊開始撒嬌。
煙波浩渺的江上,一隻簡陋的小船轉過了江彎。長身玉立的少年抱劍站在船頭,放舟逐流而下,任憑激烈的江風吹起他樸素的青衣。在滾滾江流中,柳上原的身影竟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動。
「是么?」青年默默地倒了杯茶,開始喝茶。
「可惜,可惜,」薛小海笑道,「那我只好祝柳大俠一路順風。我立即收拾殘局離開,免得打攪了柳大俠陪伴佳人喝茶的雅興。」薛小海往南宮夢身上狠狠地盯了一眼,南宮夢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眼神好像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衣衫。
「多謝。」柳上原笑著接過酒杯,又是飲盡。
柳上原拉著南宮夢躲在一株白楊的背後,南宮夢給酒味熏得難受,氣哼哼地罵了一句:「還喝酒呢!一幫土匪!」柳上原沒有說話,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因為他在濃郁的酒香里聞見了一絲異樣的氣味!他忽然間大步沖了出去,腰間的凜冽長鋒在一瞬間絞斷了鐵門軸。南宮夢嚇了一跳,急忙小步跑著,去追逐柳上原的背影。
許許多多奇怪的念頭糾纏在南宮夢的腦子裡,她越來越煩,索性翻出窗子跳到了外面的街上。深夜的小街寂靜得嚇人,月光https://read.99csw.com把南宮夢的身影拉得很長。她撅著嘴,百無聊賴地沿著小街走了下去。「唉,明天還是繼續去找柳上原吧。」南宮夢轉了一個時辰,心裏終於打定了主意。
一刻鐘之後,慕容聽雨抱著南宮夢跨上駿馬直馳洛陽,他不想聽見柳上原的死訊,他並不相信柳上原能活著回來,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阻止柳上原,即使人死了,那股少年熱血不能死,那股英雄之氣不能死。可是半個月之後,消息還是來了,惡貫滿盈的風無月竟真的死在了柳上原,死在了一個叫柳上原的少年劍下。消息像枯原野火一樣燒遍了大江南北,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人不知道柳上原,那個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賢父子事務繁忙,不敢討擾。」兩人你來我往地敘禮,頗為平靜。
青年淡淡地問道:「你渴不渴?喝杯茶好不好?」
「原來,他一直沒盡全力!」南宮夢打了個寒戰。柳上原還是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手。
「你是不是不怕死呢?」柳上原輕撫著南宮夢的頭髮,輕聲問她,雖然他明白她再也聽不到了。
「江南是我們薛家的地方,管他第一名劍第二名劍,這次不立下威風,以後還硬得起來么?」
有個弟子已經搜到隔壁。隔著一層碧綠的薄紗,隱約可見裏面坐著兩個胖胖的商人。角落裡是一個彈琵琶的美貌歌女,正慌張地看著那弟子。那弟子掃了兩個商人一眼,回眼看到歌女,頓時被吸引住了。那歌女本來生得貌美,此時暑氣未退,衣衫又薄,被嚇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那弟子邪邪地笑著,上前捏住歌女的下巴,一邊往她脖子下摸去,一邊問道:「美人兒,你叫什麼名字?」那歌女嚇得驚慌失措,慘叫一聲將琵琶向那個弟子扔去,一下子就退到了牆邊。那弟子武功不弱,可是為色所誘分了神,竟然被琵琶劈頭砸中。他大怒,吼一聲:「賤人!」衝上去一把抓住那歌女,將她外衣撕得粉碎!
「不要緊啊!」南宮夢眉開眼笑地說,「沒人嫁給你,我就嫁給你,我不怕殺人的。」柳上原呆了好半晌,忽然義正詞嚴地說:「我不幹,我和你爹也算平輩論交,我憑什麼比他矮一輩啊?」南宮夢掩著小嘴吃吃笑了起來。
薛小海默默上前,捧起長劍,又後退一步,凝視劍鞘良久,這才輕輕捏住劍柄,將劍拔出了半尺。修長的劍身上似乎矇著一層灰塵,劍光很淡,是一柄樸素而古舊的劍。薛小海吸了口氣,緩緩將長劍放回桌上:「果然是凜冽長鋒,在下見過柳大俠。」
——「你們算什麼大俠?這天下有沒有是非?」每當想到這句話,柳上原就喝一杯酒,可是喝了一斤高粱酒,他還是覺得胸口悶得慌。
躲在門外的師爺忽然喊道:「公子,衙門的兄弟過了沙頭巷了。」
「在下無非要討一個是非公道而已!」
「你不是已經看見了么?」柳上原避開了南宮夢的目光。
柳上原朗聲道:「薛公子,恕在下不能遠送。」輕輕的冷笑聲中,薛小海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只是瞎說的……我真的只是瞎說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柳上原再也聽不見了。他抱緊了南宮夢,那嬌小溫軟的身子在懷裡漸漸冰涼了。
「沒有,沒有……」南宮夢不知道說什麼好。
「小的也是一時迷了心竅啊……少爺和大家都幹了,最後才輪到小的,小的一時昏了頭,大俠你饒命,你饒命啊!」鼻涕眼淚一起落在了柳上原的衣服上。

五、心事隨風

十六歲的南宮夢,那個行俠仗義的夢是不是還未醒?
「這次逃不過去了!」南宮夢的牙齒都在發抖。
「你……你是何人?膽敢沖我們天武的局子?」割人的漢子顫抖著說。他從柳上原那雙冰冷的眼睛里,覺出了迫人的殺氣。
她練字的時候,會寫的第一個名字不是自己的,是柳上原的。她練武的時候,從來都不記得父親那名動四海的「聽雨神劍」,只是固執地認為,要練就練天下第一的柳上原的「不歸劍法」,她家裡還有一隻鸚鵡和一條小狗,居然都叫柳上原。
慕容聽雨卻直盯著江面,低聲說:「再等等,夢丫頭,再等等。爹就是要帶你來看這個人,這一次你看不到他,長大后你會遺憾的。」
天武鏢局的弟子冷笑著把柳上原引到了練功場,老鏢頭薛千歲居然在深夜練功,一對寒鐵戟縱橫往複,帶著寒意化作了兩條銀龍。看到柳上原進來,薛千歲並沒有停手,也沒有招呼柳上原。柳上原就在旁邊等,足足等了半個時辰。
「要是有人欺負你,我就可以行俠仗義了。」十六歲那少年英雄的夢想、一腔豪情,已經慢慢地消逝了。自己答應過不讓她受欺負的,可是她最終卻死在了自己的懷裡,自己是個懦夫么?
火還在燒,月七娘勉強地站著,遠遠地看著柳上原。
哎,柳上原……
「別哭了……」南宮夢仍幽幽地哭著。
柳上原的血,已經冷了。
青衣江的水流拍擊在江岸上,空曠的江岸上只有慕容聽雨和他四歲的小女兒,他知道自己是惟一一個來送柳上原的武林中人。江湖上,這個少年沒有朋友,甚至連來送他的慕容聽雨都未曾見過他一面。慕容聽雨只知道他會從這裏經過,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柳上原,可是他仍然來了,從洛陽足足趕了半個月的路,帶著他四歲的女兒,來了。
南宮夢急道:「快,快點下來。」柳上原看她滿面焦急,不禁有些吃驚:「怎麼了?」
「你們快走吧,越遠越好,再也別回來。」柳上原輕聲說。
「喂,柳上原,上面是不是你啊?」女孩子清脆的聲音在樓下響起。
「你如果不追,我恐怕也跑不了那麼快。」
「對,都該死。」
「這姐姐生得好美。」南宮夢終於趁青年喝茶的時候溜到了門邊,悄悄掀起竹簾的一角往下看去。原來月七娘不但身姿誘人,面孔也生得極秀氣,一雙眼睛里隱隱含著淚花,更添一份凄婉。
月七娘還是沒說話。南宮夢微微嘆了口氣,走出廟外。
無論如何,曾經名滿江湖的少年英雄,漸漸成了一個過時的傳說。
可是她這次想盡辦法從家裡跑出來看到的柳上原居然是這樣的,她心裏好像一下子空蕩起來,她總覺得柳上原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柳上原沒有做錯什麼。要是拔劍拚命,大家都會死吧?封少剛已經是死人了,難道為了幫死人報仇就叫柳上原去拚命么?南宮夢覺得不太妥當,柳上原要是死了,非但自己會很傷心,老爹也會大悲一場的。
已經夜深人靜了,南宮夢怎麼都睡不著,她只好在床上一邊打滾,一邊想心事。她知道自己在金華不能久呆了,按照她的經驗,家裡的二管家一定正帶著一幫老媽子連夜趕往這個地方。雖然柳上原覺得南宮夢的追蹤術已經如鬼神一般,可是南宮夢知道,自己這點道行和家裡的老媽子們相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她們才真是聞風而至,如影隨形。如果被她們捉了回去,這次偷跑出來找柳上原的打算就統統落空了。
「你是柳上原啊!」青年瞟了南宮夢一眼:「原來,你還真的知道我是誰。」
「公子幹什麼去了?」薛千歲上去就在那個漢子頭上踢了一腳。
「少爺,我總覺得這裏還有女人身上的香味,那兩個女人應該沒跑遠,怕就在左近呢。」
高高飄揚的雙旗下,是寂靜的薛府。四個弟子持刀在門前巡視,另一班弟子則從前門到大廳不停地走動著。
烏黑的牛皮繩把兩個鏢師高高地吊在半空,他們已經不再是人,而是包著肉的骨架。鮮血淋漓地落在地上,周圍還有零落的碎肉片。南宮夢一直都不曾想過,一個人的鮮血可以流這麼多。當她發現自己真的站在人血之中,她除了閉上眼睛撲進柳上原的懷裡已經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薛小海一拱手,轉身對月七娘惡狠狠地道:「賤人,今日你有貴人相助,算你命大,以後少出現在我們薛家的地盤上,還能多活幾年。否則,你那死鬼丈夫很快就有人陪了!」
兩個漢子本來有退避的心思,可是看著那一小包首飾,想著老鏢頭和少鏢頭死得不明不白,頓時湧起一腔悲憤,「嗆啷」兩聲,兩口快刀出了鞘。「局子都破了,走鏢的也該死了,還能由著龜孫子欺負不成?少奶奶,並肩上吧!」一個漢子虎吼一聲,瞪著一雙環眼沖了上去,另一個鏢師也是長刀一振,欺身搶上夾攻薛小海。月七娘來不及阻攔,峨嵋刺隨即挑向薛小海的眉心。三人的兵刃幻化出三團銀光,攻勢極其凌厲,轉眼間已經把薛小海全身都罩在裏面。兩柄單刀走的是沉雄的路子,峨嵋刺卻險得驚人。南宮夢不禁看呆了,青年卻微微搖頭。
「娶誰家的小姐?」
「哦,你是南宮世家的人吧?怪不得有錢坐著大車追人。」青年終於明白了。洛陽的南宮世家是江湖上十三世家中最富豪的一族,不然,這小女孩又怎麼能連番換馬把自己從關外一直追到江南?當年武當大風道人號稱輕功天下第一,也未曾追得他這樣狼狽。
「我小時候聽你唱過一次,就學會了。」南宮夢微笑著說。
柳上原躲在太湖石後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前面的情況:「單論機關設置這裏還算不得第一流,當年塞北雁嚴晁的莊子比這裏要精巧得多,每一寸地方都可能設置有機關陷阱,我要是不學,早就死過不知多少次了。」
「我這次來,只是希望薛老爺子能給月七娘一個交代。」柳上原平靜地說。
「爹,我們回去吧,好冷。」南宮夢拉著父親的袖子希望父親來抱她。
夜深翰墨凝,無以寫妖嬈。幸有菊花釀,獨飲自逍遙。
「混蛋!」柳上原大驚之下,口不擇言,提起桌上的長劍,疾風一般沖了出去。
一夜之間,武林十三世家之一的薛家消失了,一場大火焚盡了一切。
靜了許久,門口的竹簾終於動了一下,探進來一張狡黠的笑臉,隨即,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女輕輕跳了進來。那少女就似一朵雪白的蓮花靜靜綻開在古池清漣上,頓時滿室的清雅。少女緩步走到桌邊坐下,笑著看那青年的臉色,兩人都一言不發。夥計又送上一壺茶來。
「柳大俠。」月七娘死死地拉住柳上原的袖子。
「江湖上的一些梁子,在柳大俠面前動刀動槍,讓柳大俠見笑了。」
「可是,可是他們要殺你怎麼辦?」南宮夢忽然非常非常害怕。
「月七娘……她沒事么?」南宮夢使勁地睜大眼睛,可是她太累了,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落。
「帶我一起啊!」南宮夢大聲喊著。

三、少年熱血

「喝一杯如何?」慕容聽雨倒上酒。
「那到底什麼是江湖,你告訴我啊?」
這句話像鎚子一樣敲在南宮夢的胸口,讓她有一種近乎窒息的感覺。她愣在那裡,連柳上原的離去都沒有察覺。
「我……」南宮夢憤怒地揮舞著小拳頭,卻不知道該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