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風過江湖不留痕

風過江湖不留痕

作者:秦紅
雲鏡聽得全身冷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想不到師父要自己千里投奔的人,竟是這樣一位晚節不保的老色鬼。他心弦激蕩間,卻見卧松道人已被侍姬們擁到一張綉榻上,脫靴的脫靴,捶背的捶背,鬧成一片。卧松道人當即高歌,一面解下一名侍姬的繡鞋,在池中掬酒而歌,醜惡之態,難以描述。
轉眼間,灰衣老者已滿面堆笑地走了過來,說道:「老弟貴姓?聽說你精通梵文?老夫查麟,乃長江幫鐵堡堡主,請移駕敝堡一敘如何?」
月色溶溶,雷神百里豪追敵未返,不知道是否遇到意外,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柳千慧。雲鏡正憂心忡忡,突然聽到一聲極微弱的呻|吟傳了過來。他心弦一震,推開卧室房門,目光一觸榻上,登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刀吟雪的屍體分明是仰卧著,現在怎會變成側卧了?連忙伸手去探刀吟雪的鼻息,只覺他氣息全無,卻又驀聞他的腹中發出「咕」的一聲輕響,接著屍體好像被什麼東西吸引,竟然緩緩地翻了半個身,變成俯卧的姿態!雲鏡睜大眼睛看著,發現刀吟雪屍體轉動之際,衣底彷彿有一條蠕蠕而動的蛇,正從腰部志堂穴游向右面腰腹下的章門穴,然後又經幽門回到左腰后側的志堂穴。他忍不住伸手揭開刀吟雪衣襟,這才發現那條「蛇」,原來竟是一股鼓動不息的「氣」!當下揮掌起落,連拍刀吟雪七坎、巨闕、鳩尾、華蓋、天突等五處大穴,然後雙掌緊壓在他「聖絡三焦穴」上。原來,他從師修習內功心法時,曾經學過一種「返璞歸真」的內功心法,每當練到「回氣入穴」的關頭,內腑真氣鼓動,也有同樣「氣凸如蛇」的現象,據其師孔書龍解釋:這是類似「龜息大法」的一種奇奧內功心法,運功時可以屏絕呼吸,將軀體從「聖絡三焦」分斷為上下兩部分,一旦氣運上部,雖腿腳折斷不覺其苦,氣轉下部時,雖心止氣絕亦不至送命,尤其是如不慎被敵人制住穴道時,可以輕易地運氣解穴,或遇到時間緊促無法睡眠休息時,用「回氣入穴」之法,只需盞茶時光,即可調息完畢。一個人如將「返璞歸真」內功心法練到十分火候,無論行走坐卧都等於在練功,一日進境,抵得他人三四日苦修,妙用無窮。
雲鏡道:「不多,僅十余頁一千本而已。」
雲鏡道:「已在心中,請為我準備靜室及紙筆。」
這雙妖一現身,把雲鏡看得目瞪口呆。在他想像中,「東海雙妖」必是跟羅自然年紀差不多大的老人,誰知進來的竟是兩個身不滿五六尺的男童女童。那男童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紅通通一張嫩臉,滿面笑容,身穿一襲薄綢儒衫,頭戴方巾,手搖羽扇,一身文士打扮。女童更年輕,頂多十三四歲,頭梳雙髻,身著銀襖,大褲腳,繡花鞋,肩后斜插雙劍,劍鞘竟是用兩根人腿骨鏤刻而成,直拖到腰股以下。這兩人衣著各異,表情也各不相同,男的笑容可掬,女的卻面罩寒霜,惟一相同的就是都有滿身邪氣!雲鏡驚訝不已,假如不是聽羅自然親口說出來,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兩人就是成名數十年的十三絕中人物。
身後傳來掩鎖鐵柵的聲音,繼聞一名短衣大漢高聲道:「特一號,恭喜你有個伴兒啦!」雲鏡惴惴不安地跨進最後一道鐵柵,來到一間陰寒襲人的石室門前——石牢中,充斥著濃重的潮霉氣味,除了一盞昏暗的油燈,全室只有兩件陳設,那就是壁角一張鋪滿稻草的木榻和門側一隻便溺用的木桶。木榻上,盤坐著一個滿頭亂髮的人,全身緊緊裹著一條破舊的毛毯,正瞪著兩隻失神的眼睛,毫無表情地凝視著雲鏡。
牡丹聞聲回頭,也看見那雙飛鴿,神色一動道:「雲公子請先等一會兒,婢子去去就來。」說完,匆匆往小樓而去。
唐明煌急得不知所措道:「賢弟,任何事都可以說明白,愚兄如有虧負之處,甘願受罰,你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郭青口中發出一陣鄙夷而激動的冷笑,一手扶桌,喘息道:「你不用再假仁假義了,希望你能放過漆雕姑娘,是我不對……十載情誼,我苦思三日三夜,終於決心毀了自己……」他停頓了片刻,又道:「如果你真是為了虛名,為了把劍譜留你唐家,你會永遠內疚於心,一輩子遭受良心的譴責,你會活得很慚愧,活得很痛苦……」他一口氣說到這裏,似乎已將胸中積怨傾吐盡凈,神志一懈,身子連晃了幾晃,跌坐椅上。唐明煌好不容易才得到插口的機會,急忙問道:「賢弟,你說了半天,究竟因何而起?至少給愚兄一個明白的說法吧!」郭青伸出顫抖的手,從桌上抓起那封信函,用力擲在唐明煌面前,沉聲道:「證據全在這裏,你自己拿去看吧!」唐明煌拾起信函,展閱之下,頓時冷汗遍體,神色大變道:「賢弟,你中了人家的離間之計了,愚兄可以指天為誓,絕對沒有——」一語未畢,發現郭青神情有異,急得大叫一聲:「賢弟——」猛然欺身而上,揚指疾點郭青前胸華蓋穴。不料指力尚未發出,郭青突然雙目怒張,霍地挺身而起,厲聲道:「不準碰我!退開!」郭青聲出招出,遽然一掌,重重打在唐明煌心口上。唐明煌悶哼一聲,踉蹌倒退四五步,兩眼一黑,險些栽倒,他竭力壓住內腑的血氣,再撲上前去,雙手齊出,一圈一收,分別捏住了郭青曲池穴和神門穴,但郭青的嘴角已流出一縷黑血,身軀已經站立不住,慢慢倒了下去……
百里豪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啊!武林十三絕有的厚顏屈膝甘為鷹犬,有的奸詐陰險欺世盜名,如今竟連冉彩霞也干出令人不齒的勾當,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雲鏡瞠目道:「盜書失敗,脫身無望,還有什麼辦法?」
想到這兒,心裏一陣驚悸,又有無限興奮,不禁摸了摸懷中那隻羊皮封套,默禱道:「師父,您老人家請放心,只等從長江幫回來,鏡兒一定會趕到黃山千松嶺去的……」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不覺東方天際已泛起一片魚肚色。雲鏡反覆將全書看了兩遍,書中精萃要義,盡都記熟,最後長噓一口氣,掩上秘冊,雙手還給了幫主。幫主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麼樣?」
柳千慧這才轉嗔為喜。劃了一陣,船漸漸慢下來,柳千慧嬌嗔道:「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你來撐舵,讓我來划槳吧!」
雲鏡再追問道:「他就是那位名叫『榮峰』的人么?這『榮峰』二字似非天竺人的姓名,為什麼不用漢文抄錄這部奇書,卻偏要使用梵文,其中必有緣故……惟一的理由,是梵文中有些字義,無法用漢文作十分恰當的表達,尤其是對於深奧玄妙的劍術,一字之差,可能謬以千里,為了『存真』故用梵文抄錄……」
柳千慧幽幽道:「師父本來不信,當場叱責毛長安必須證據明確,不可僅憑臆測。後來這件事被老龍頭知道了,才決定連夜發出急令,要鐵堡分壇查證你們的底細,現在又命我送你前往水晶宮,準備當面試你真假……老龍頭脾氣不大好,你應答之際,務必要多多謹慎……唉!我心裏真是亂得很,越想越害怕……我說不出什麼原因,心裏一直慌亂無主,就像快要跟你分手,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似的……」
季奎笑道:「羅老哥,大家都是老朋友,何必翻臉呢?把劍譜拿出來都看一看不好嗎?」話猶未畢,突然閃電般欺身上前,摺扇一探,疾點羅自然下腹,同時右手五指箕張,竟向雲鏡手腕疾扣過去。此人不愧「黑心」之名,笑談中突施殺手,既快又狠,仗著身形矮小,一出手就搶近內圈,羅自然的拐杖是長兵器,一時施展不開,險些被他一扇點中丹田要害。
那雲順兩眼一翻,忽然笑道:「公子放心,雲順現在早已平安回府,不曾傷他一肌一發。」聲落,大袖一抖,五指箕張,其快無比地暴探一掌,猛向雲鏡當胸抓到!
老人吃吃輕笑道:「真是大水衝倒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老夫跟你那老學究師父是多年至交,舞文弄墨,我不如他,燉狗肉喝老酒,他卻比不上我,你既然得他真傳,應該聽說過我老人家的名字。聽說過『武林十三絕』嗎?」
獨孤無忌一直繞場遊走,見千面怪丐身形搖晃,追魂爪已閃電般破空點出。千面怪丐霍然張目,一聲暴叱,鋼竹軟杖疾翻,奮起全身餘力,一杖向右猛砸了過去!杖爪相擊,勢如二牛互撞,只聽獨孤無忌悶哼一聲,踉蹌倒退六七步,千面怪丐心頭如被撕裂,兩眼金星冒射,鮮血噴泉似的衝口狂吐而出!千面怪丐猛力以杖插地,仰天縱聲大笑!狂笑聲中,傾金山,倒玉柱,砰然摔跌在血漬斑斑的泥地上!
雲鏡展顏一笑道:「老丈尊姓大名?」
郭青出了書房,就沒有再返回內室,徑至園中正廳,吩咐排置酒席,等候大哥唐明煌會面。但是,從正午等到日暮,他兩眼一直瞪著園門,半天過去都沒有轉動一下,廳中侍僕丫鬟見他神情大異往常,沒有人敢上前問一句。天色漸暗,大廳內外一片死寂,隨侍在側的郭福總管終於鼓足了勇氣,趨前問道:「堡主,天已黑了,酒菜也冷了,要不要掌燈?叫他們把酒菜拿下去熱一熱吧。」郭青未置可否,反問道:「什麼時辰了?」郭福道:「已快酉時,唐大爺今天只怕不會來了。」一句話剛說完,郭青突然怒叱道:「胡說!你什麼時候見過大爺爽約?」郭福驚得倒退了一大步,急忙垂首道:「小人是說唐大爺也可能要晚些才到,請堡主先進點飲食,不必如此苦候。」郭青搖搖頭,喃喃說道:「不!我一定要等他,我要當面問他……他若還有結義情分,就不該避而不見。」誰想不一會兒郭青面白如紙,渾身顫抖不已,郭福正待叫人快去後院內室稟告夫人,突然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接著園門口那邊有人高聲道:「唐大爺到了!」郭青霍地站起,大步走往廳外。俄頃,蹄聲止於園門口,一身儒衫的唐明煌含笑快步進了花園之門。
整整一上午,雲鏡一行都是沿河流上行,直到近午時分,人馬才向右折入一片陰冷茂密的林子里去,漸漸遠離河岸,水聲也越來越遠,終至渺不可聞。這樣又走了頓飯工夫,前面突然停頓下來,好像有人現身盤查,毛長安正在高聲與人交談,語氣十分客氣。接著,十余騎排成單行,緩緩登上一列高約數百級的石階,大伙兒紛紛下馬,小春忙替雲鏡解去了頭罩。雲鏡揉了揉眼睛,好半天才適應刺目的陽光,他發現置身於一座山峰的腰上,山峰筆立如削,又在群山的環繞之中。眼前雖有幾幢石屋,卻只住著二十余名一品護衛和一位五旬左右的藍袍老人。
車廂內十分幽暗,雲鏡訝異莫名,只覺柳千慧緊握著自己的手腕,纖纖玉指一片冰冷,掌心淌汗,似乎還有些微微顫抖。他心頭砰砰狂跳,側目望去,恰好柳千慧一雙清澈秀麗的眸子也正望著自己,四目相觸,他的心更跳得厲害了。柳千慧握住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鬆,低聲問道:「你真的會不會梵文?」雲鏡劍眉微皺道:「姑娘為什麼再問起這話?在下如未修習梵文,怎敢冒昧應聘來貴幫譯書?」
幸虧羅自然洞燭先機,早有防備,一聲暴喝,拐杖平推,杖尾疾轉,反掃季奎的面門,又就勢飛起左足,一式「魁星踢斗」踹了過去。扇拐相觸,當然一聲震耳巨響,火星四射!
雲鏡述畢,刀吟雪竟瞑目陷入沉思,久久才道:「公子就為了不耐糾纏,一氣之下,才欲將一本絕世劍譜刻印成書,公諸天下?」

三、迷幻二宮

雲鏡總算把馬腳暫時掩飾過去,於是趁機下台,恭恭敬敬答道:「前半部書,已經沒有困難,九式中大約可以解出四式了。」
老人笑道:「不敢當,敝姓孔,公子呢?」
長江幫主讚許道:「雲公子不愧才智敏捷,思慮周詳,此事大有可能。」
公西舟果然冷漠地搖搖頭,道:「一塊牌,一個人,你們兩個人一塊牌,不行!」
不過,高老夫子這一天一反常規,督導他將過去所練的各種武功重新練習一番,到薄暮時分,又塞給雲鏡一封密函,說道:「這東西給你,將來有事,拆閱即知。」
雲鏡問道:「為什麼?」
這是半個月來發生在雲府的四樁怪事。雲府是幾世書香門第、官宦之家,坐落於風景幽麗的莫干山麓,依山傍水,四周儘是參天老樹,朱漆的大門外有一對石獅子,門上的紫銅吞口也擦拭得閃閃發亮,只是大門經常不開,宅中之人很少露面,附近居民僅知他們姓雲,家有老少幾十來口人,別的一概不知。所以,當這些怪事發生時,附近居民沒有一人知道,而雲府中知道這些怪事的也只有一老一少。老的,是被雲府聘為西席的高老夫子。少的,是雲府的少爺雲鏡。
葉若青遲疑了一下道:「他是……自戕而死的。這毫無疑問,因為當時郭福親眼目睹了。」
柳千慧突然粉臉微紅,一哼道:「這些傢伙,成天只知道亂嚼舌頭,要是被幫主知道了,看他們怎麼死!」
月落星沉,夜寒似水,佇立一邊觀戰的卧松道人默默扶起雲鏡,順手將一粒藥丸投入這位倔強的老叫化口中……
雲鏡上前屈膝答道:「不,晚輩是孔書龍的傳人云鏡。」
千面怪丐聽了,臉色忽然變得十分陰沉,道:「老要飯的易容之術雖不敢自詡天下無雙,爭得『千面』二字卻不易,多年來想混入此處尚且苦無機會,要是那麼簡單,老要飯的也犯不上替你做這許多天的僕人了。」
雲鏡遲疑了一下,道:「一部與武功有關的梵文秘本。」
小春聳聳肩道:「聽說他是當今武林十三絕中的高人,老龍頭十分敬重他,已經將他安置在迷宮療傷,準備說服他入幫,並沒折磨他哩!」
雲鏡冷笑一聲道:「你真是冉前輩的乳娘?」
柳千慧嘆了一口氣,正待繼續說下去,小船已駛抵島邊,乃笑道:「時日方長,慢慢你就會知道了。」
墨大娘點頭道:「是啊!這還能假冒不成?」
雲鏡搖頭道:「不知道。此事都是長江幫主私下斷斷續續告訴他的,長江幫主當然知道他的生父和仇家,但被幫中老龍頭告誡,不許透露出來。」
雲鏡打開了書本,可是他已聽不進高老夫子的講授,師父一向和藹可親,今天卻滿臉陰沉。他滿腹疑雲,記憶回到了五年前自己才十四歲的時候……
雲鏡含笑而入,假作沒看出她在哭泣,環顧亭外梅林,稱讚道:「朱梅乃梅花上品,難得這兒竟有許多……」小婉停止哭泣,低頭擺弄著裙帶,沒有開口,過了好久忽然抬頭央求道:「雲少俠,我……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雲鏡忙道:「姑娘別客氣,只要力所能及,在下決不推辭。」小婉道:「答應我,帶我一起去長江幫好么?」雲鏡一怔道:「原來姑娘都知道了?」小婉含淚道:「剛才我躲在大廳後面,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自從我懂事以來,我娘都不告訴我父親的死因,現在才知道其中竟有許多隱情,所以請你幫忙說服我娘,也讓我跟你們一起去長江幫,我要看看地牢中那人是不是我爹……」雲鏡眉頭微皺,點點頭道:「不錯,令堂含辛茹苦,只有你一個女兒,她這樣做自有其苦衷,其實此次進入長江幫,應無太多危險,在下替姑娘求求就是了。」語至此,忽然心中一動,問道:「姑娘說剛才躲在廳后偷聽我們的談話,是在什麼隱秘的地方,在下竟未發覺?」小婉明眸一轉,立刻會意過來,微微一笑道:「你想聽聽那位長江幫主和我娘的談話?」雲鏡點頭道:「正是。」於是,兩人出了涼亭,由小婉領路繞過梅林,悄悄來到大廳後面,但見廳後有一排花棚,架上擺滿了盆景,小婉移開靠牆一盆水仙,便見底下有個牆洞。所謂「牆」,其實是石塊砌成的大廳地基,因為大廳建在花園中,故壘石為基,比地面高出四五尺,於是底下就形成一間很大的地下室了。
雲鏡道:「晚輩拼了命也要把它搶回來!」
公西舟先將通行牌反覆看驗,好一會,才冷冷問道:「何事出山?」
他不敢實報,怕被這位長江幫的堡主脫了褲子看屁股。查麟又問起雲鏡的家世,明似關注,隱含盤詰,雲鏡只隱瞞跟隨高老夫子習武一節,余者據實回答。
雲鏡大感厭惡,低聲問道:「這老道人是誰?偌大年紀,竟如此不知羞恥?」
毛長安躬身應諾,大步走近梯口,朗聲道:「本幫幫主鳳駕在此,來人何事求見?」
千面怪丐心中一喜,刷刷連加兩鞭,冒著飛塵碎石,催馬疾沖而出。不料才出隧道口,卻見公西舟如鐵塔般攔住去路,雙掌猛探,一把抓住轡口,嘿然吐氣開聲,兩匹奔行中的駿馬,竟吃他一齊勒住,空自揚蹄嘶鳴,半點也動彈不得。千面怪丐掄起馬鞭,兜頭便砸,正抽在公西舟頭額上,只打得他亂髮飛舞,但這個高麗蠻子好似鐵打的一般,仍然昂首屹立毫無損傷,還翻了翻眼睛,冷冷道:「姦細,你走不了!」
牡丹支吾道:「這個……雲公子千萬不可造次,萬一被我們小姐知道了……婢子只送給公子一句肺腑之言:公子最好……最好……」牡丹轉頭四望,目露驚恐之色,幾次欲言又止,好像話一出口就有大禍臨頭似的,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道:「公子最好快走!火速離開廬山寒林別院,越快越好!」
這時候,芙蓉正跪在木床前面哀哀而泣,床上盤膝坐著一個滿頭斑發的枯瘦黑衣女子,手足均系著長長的鐵鏈。那黑衣女子雖然形容枯槁,身上卻十分整潔,只是雙眸獃滯無光,好像已經失明,從五官上看,竟和那假冒「散花劍」的玉姑姑有幾分相似。雲鏡看得心頭一震,暗忖道:「莫非這個被囚禁于地窖中的才是真正的散花劍冉彩霞?一代俠女,竟落得雙目失明地窖成囚?」
柳千慧道:「問也沒有用,家師總是支吾其辭,好像有難言之隱。每當問起,老龍頭就總會把漆雕玉郎罵上一頓,並且嚴厲地警告:『以後不許再提那喪德敗行的人,他在你出世之前,就已遭報應死了。』」
雲鏡正色道:「在下決不敢泄漏書中內容,幫主放心便是。」
下期提要:雲鏡接替潛龍門,屢獲奇緣,先是攜刀吟雪骨殖上玉皇峰習得潛龍門絕世奇學,又無意中得到群雄紛爭的曠古神劍,再得「禪門三尼」之真達大喇嘛之傳。當他回到故土,雙親已然不見,又被長江幫追殺,能否逃出重圍?痴情女子柳千慧逃婚出山,是否再遇情郎?千里眼以漆雕少幫主及小婉要挾,雲鏡又將如保應對?請看下期。
柳千慧色喜,向雲鏡輕語道:「家師待人最和氣,你不要害怕,大著膽子跟我進去便了!」
雲鏡不理,雙槳齊翻,一撥船頭,就要向小島駛去。柳千慧急急將舵一推,小船在水面上一沉一騰,險些翻了過去,只見她粉頰漲得通紅,又氣又急道:「告訴你真不能去,迷幻二宮是本幫接待武林貴賓的地方,也就是你上次提到過的『快活宮』和『消魂宮』,那兒酒色荒淫,不堪入目,師父一再告誡不許我們女孩子去,現在你明白了吧?」
雲鏡展開「九轉迷蹤步」,進退騰挪,翩若蝴蝶,只避招而不反擊,因為他考慮到就憑冉彩霞在武林中的威望,在事情尚未查清之前,不宜失禮成仇。牡丹見他尚存疑慮,急得大叫道:「雲公子,這老太婆心狠手辣,功力甚高,你再不還手——」墨大娘怒極,突然一旋身軀,迅若怒矢撲向牡丹,雙手一揚,狠狠砸落!牡丹慌忙斜身掠開,鋼拐擦肩而下,竟將地上擊出一個深坑。墨大娘一擊未中,再一招「風卷落葉」掃向她下盤,牡丹頓足躍起,不料墨大娘忽然中途變招,拐身一抖一彈,杖頭突如長蛇昂首,正點在牡丹小腹上!牡丹一聲慘叫,連翻兩個筋斗,摔了下來。墨大娘獰笑一聲,掄拐又至。說時遲,那時快,驀聽得雲鏡一聲暴喝,身後勁氣破空,墨大娘駭然一震,來不及回頭,左腳疾伸,右膝跪地,身子向前一傾——「嘶!」一道勁風掠頂而過,丈餘外那棵大樹上,輕煙一閃,洞穿一孔,正是無堅不摧的「真元一氣指」!墨大娘舉手一摸,摸下了一撮斷髮,不禁打個寒噤,忙不迭地仰身倒躍,拖著拐杖如飛逃去。
頃刻工夫,紛亂的腳步聲已越過院落,隨後有人急急拍門叫道:「雲順!快開門!」雲鏡聽出竟是柳千慧的口音,越發心慌,只得走出應聲道:「是哪一位?這樣夜深了,有什麼事么?」門外,柳千慧的聲音焦急地道:「你快開門,公子病了,咱們是送他回來休息的。」
「咕咚」一聲,人似倒了下去。
說著拉著雲鏡躍出門外。觀月軒自成院落,竹籬之外,有一座人工堆砌而成的假山,山下則是一片花圃,繁華似錦,散發著陣陣幽香。那人影佇立在假山頂上,斜陽餘暉恰好將他修長的影子投映在木屋窗前——那是一個瘦削的少年,大約十七歲不到,一身紅衣,眉目英俊,只是面色蒼白,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顯得甚是冷峻。
那趙胖子出了店門,一路向西北奔去,眨眼間已出了村口,雲鏡傾盡全力,始終無法追近,而後面的張大口又緊追不捨,他一急之下,只得出聲叫道:「前輩請留步。」趙胖子連連擺手:「你別追了,長江幫主轉眼即到,你要是不想再被抓回去,千萬別去花石堡,我是見不得人的,不走不行,保重保重!」說完,騰身射起,如飛而去。
虯髯老人道:「老夫獨孤無忌,現掌本幫迷宮總管。」

二、總壇疑影

雲鏡登時眼前一片漆黑,目不能視,全憑馬匹進行速度來估計行程,只覺所經之處儘是崎嶇山路,良久又覺有枝葉拂身,好像正通過一片樹林。又過了好一會,前進的速度突然加快,馬蹄踏在地上,平穩而輕盈,想來是走上了大道,左側遙聞水流之聲,似在沿著一條河流前進。
雲鏡雙手接過,展視之下,卻是一頁羊皮薄紙,紙側留有小孔,顯系由一整本書冊上拆取下來的封皮,紙上僅八個梵文單字。雲鏡看了看,心中微微有些驚異,遂笑著交還幫主,說道:「如譯為漢文,乃是『榮峰手錄搶珠九式』。從字義看,可能是一部有關武學的著作。『榮峰』似是指錄述者姓名。」
柳千慧用力搖著頭,順手塞給他一張揉得皺皺的紙條。雲鏡展開紙條一看,臉色頓變,原來那正是柳千慧昨天從胖丫頭阿花那裡取得的信鴿密函,上面赫然寫著:「尋經詳查雲宅,老家人云順已返,隨行者顯系冒充;另雲鏡雖確有其人,惟年僅十九歲,曾習梵文,並據云宅侍女吐露,雲鏡自幼臀上留有刀痕。此次匿報年歲,混入本幫,用心可疑,擬請速捕。鐵堡查麟敬復。」
百里豪已知他非尋常人物,忙向雲鏡道:「小兄弟,快跟著他。」雲鏡應了一聲,衝出客棧追了下去。張大口也尾隨而去。
紅衣青年笑道:「木魚本是空的,那有東西?」
第二天一早,柳千慧又來到觀月軒,說幫主的意思,要帶他到堡內各處玩幾天。雲鏡越逛越覺得心情沉重,因為全島戒備森嚴固然不用說,而城堡孤懸湖中,惟一可供使用的船隻,全部集中看管,任何人慾乘船離島,都必須向幫主請示領取通行銅牌,平時河口鐵閘緊閉,與外隔絕,簡直插翅難飛。雲鏡好在天天有柳千慧相伴,兩人談得投機,也就管不上這如囚鳥一般的處境了。
百里豪遠去之後,雲鏡忽然想起今日來拜庄之人正是刀吟雪,忙問那些僕婦,得知刀吟雪正在那間熊熊燃燒的小屋裡,忙丟下長劍,取一塊布用水浸濕,連頭一齊裹住,向客室中撲去。整個小屋中濃煙瀰漫,目不能見,窗檻門扉都變成焦木。好在雲鏡在這兒住過,記得室中陳設方位,他一面揮掌拒擋撲面煙火,一面移步摸索走向屋角木榻。熊熊大火灼燙著他的肌膚,陣陣濃煙窒息著他的口鼻,他屏住呼吸,忍住灼痛,一步一步靠近,手終於觸到了床頭,揮臂向床上摸索,床上卻空空的並無屍體。大股濃煙挾著火舌猛卷過來,雲鏡什麼也沒有看見。就在這時,他的膝蓋忽然碰到一堆軟軟的東西,順手一摸,好像是個人,於是一把抱了起來,從床上扯過一疊被褥裹在身上,頓足騰身,穿窗而出,人落院中,身上儒衫已然著火!
柳千慧親手啟開門帘,導引雲鏡低頭而入——出人意外的,房中只有幫主漆雕阿良一個人獨坐在一張虎皮交椅上,身邊沒有一個丫環侍女。
長江幫主伸出皓腕,親切地拉著雲鏡,緩步走出石室,簡丕信率領地牢牢卒恭送到馬車門前。車馬仍循升降口轉出山腹甬道,甫出地府,石門復閉,雲鏡轉頭回顧,只見一脈山麓,林木蒼翠,那石門已渺不可辨矣!半日「地府之行」,就像做了一場噩夢,但那地牢鐵柵等等卻無一不真,尤其那位老人那一句「孩子,你不姓雲——」令雲鏡百思不解……老人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句奇怪的話來?他又怎知道自己的年齡和臀上有一條刀傷疤痕?這些跟師父寄給卧松老人的信函又有什麼關係?他那一條刀疤里難道藏有秘密?江湖蜉蝣客、長江幫、還有這榮峰,都對此大有興趣,難道……他到底是誰?他越想越糊塗,直到車身一頓而止,才猛然從迷茫中驚醒,敢情馬車已經回到「水晶宮」後園了。
雲鏡卻不管,又努力動了一動,問道:「冉老前輩呢?」
雲鏡正待開口,驀聞一聲輕咳,幫主已步入房中,她手裡捧著一隻玉盒,才進門,便沉聲吩咐道:「慧兒,你去房外戒備,任何人都不準近這精室十丈以內。」
白髮老人點頭道:「這十個字,統括了武林中十三位武功最高的奇人,這些人各有一身精湛武學,四十年中,號稱天下絕頂高手……」
就在這時,冉彩霞的聲音忽在裏面響起:「怎麼連牡丹和墨大娘都不見回來?你們派人去找過沒有?」
刀吟雪笑道:「公子是江湖蜉蝣客的傳人,難道不知當年巫山神女峰那場盛會?」
千面怪丐猛然記起來時一張牌放一個人的情形,心知要糟,只好硬著頭皮道:「是在下和雲公子兩人。」
雲鏡道:「在下姓雲,名叫雲鏡,沒有去過天竺,聽不懂令師的話……」
終於安頓下來,雲鏡施了一禮,很恭敬地道:「晚輩一介書生,今日何幸,竟得老前輩義施援手,得以逃離魔窟,尚不知前輩高姓?」
刀吟雪欣慰地道:「第二件,我死後屍體只宜停厝,不可掩埋,當你去梵凈山時,如果我的肉身已腐,也要把骸骨帶去玉皇峰……」他說到這裏,目光緩緩移注身側的冉彩霞,口中喃喃輕喚道:「彩霞!彩霞!卿本佳人,奈何薄命?是蒼天無眼,還是我刀吟雪無福?」語聲悲愴,淚下如雨。
柳千慧忽然駐足,含淚道:「姑姑要的東西,不是已經得到了么?」
芙蓉又跪下去,垂首悲泣道:「婢子心意已決,寧願同死,不求獨生!」
十四歲那年,有一天他脫|光了衣服在莫干山下一條溪中戲水,有個老人從溪邊經過,停足看著他,看了老半天,忽然跳入溪中將他拉上岸,指著雲鏡臀上小時便有的一條新月狀的傷痕,神色嚴厲地盤問他的年齡,他為什麼會有傷痕等等,而後老人忽然笑了,一拍雲鏡的屁股道:「這麼大了還光著屁股,不害臊。」隨即揚長而去。但過了兩天,老人忽然以「雲府西席」的身份出現於雲鏡面前,除了教雲鏡念書,還暗中傳授武功,如此這般一晃已過五年之久。
雲鏡心想,郭青去世已十七年,屍骨已寒,而自己一個陌生少年,硬說郭青尚在人間,葉若青肯定不會相信。想了一想,忽然問道:「要是晚輩稱是奉您刀老前輩之命求見,能不能獲得接見?」
雲鏡一聲輕呼,恍然道:「難怪書中說如非天賦絕頂聰明之人,不可單獨習練九式劍招,必須二人分練配合,才能發揮全部威力。」
雲鏡又問道:「郭堡主因何身故?」
老人熱淚滾落,神情激動地道:「孩子,你不姓雲……」剛說到「雲」字,驀聞嘩啦一聲,牢門突然被拉開,簡丕信領著兩名牢卒闖了進來。
雲鏡大驚道:「這下糟了?」
那張羊皮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梵文,乃是簡述《搶珠九式》劍法起首第一式「出水探爪」中所包含的九種變化,文意精深,講述十分詳盡。雲鏡雖然沒有練過劍法,卻看得出那些招式極其精奧,變化詭異,是一部曠古絕今的奇學,一旦譯成是福是禍,自己都要負起道義的責任,絕世武學,正如神兵利器,一旦所授匪人,必將掀起無窮禍患,自己豈非成了罪魁禍首?這長江幫機關重重,詭秘異常,事多淫邪,顯然不是名門正派,他想到在應聘來此途中所遭受的攻擊,觀月軒三位譯書人的慘死,還有千面怪丐為救自己而冒死闖關等等,只覺手裡這一張薄薄的羊皮,竟似有千斤之重。自己一個小小書生,憑著一點好奇之心來到這裏,一時竟擔當起天下武林的莫大幹系,如果同流合污,助紂為虐,豈不留下罵名一世!
這時,前山空地上早已戒備森嚴,長江幫主點點頭,飄身下馬,領著雲鏡柳千慧緩步走近梯口,縱目望去,果見峰下挺立著兩名紅衣人,其中一個年約七旬,身披大氅,滿頭金髮,高鼻深目,頭上系一條紅色絲帶,兩邊各掛一枚金光閃閃的大銅鈴,左手拄著一支似鐵鑄的木魚。另一個青年年紀只有二十五六歲,一身紅衣上密密綴著無數金片,對襟長袂,腳下穿一雙白麻草鞋,面目五官跟漢人一般無二。兩人的裝束打扮,僧不僧,俗不俗,既不似喇嘛,也不像道士,實在有些不倫不類,兩人正遙指峰腰平台,大聲喧笑,態度極為狂傲。
老人皺眉道:「一夜之間,刻印千本,這可不容易……」
墨大娘身形一停,臉上露出一副怪異的笑容,說道:「雲哥兒,你也許不認識我老婆子,我老婆子卻認識你。我們小姐知道牡丹這丫頭最會搬弄是非,怕她亂嚼舌頭,才叫老婆子——」
雲鏡道:「晚輩初亦不信,但後來晚輩在長江幫迷宮中,曾親見卧松道長的荒淫無恥。」
雲鏡點頭道:「不錯,這是一本武林人視如瑰寶的曠世秘籍。」
看了這些,雲鏡從心底冒起陣陣寒意,暗忖道:「長江幫占此絕地,防守之嚴密,勝過銅牆鐵壁,我一時意氣,混進來容易,以後想出去恐怕比登天還難了。」正想著,一名一品護衛來說酒菜已經齊備,眾人來到一棟較大的石屋。屋內高懸著十余盞巨大的八角琉璃燈,照耀得纖亮畢現,正中一張圓桌,酒菜羅列滿席,公西舟已經坐在主位上,抓起酒杯連幹了三大杯,一聲不響地推席而起,自顧往屋後去了。
柳千慧攔住道:「不用了,咱們就要走的。」說著,走出房門,向雲鏡招招手,低聲道:「雲順,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要告訴你。」
來人是個滿頭斑發的獨眼老婦!牡丹一見之下,登時面色慘白,顫聲道:「墨大娘——」
那一年,湘北唐家先得夢熊之兆,次年產一麟兒,尚未滿周歲,妹妹葉若青也有了身孕,彼此都不便出門,交往遂疏。偏偏就在這一年,發生了巨大變化。
毛長安得意地一笑道:「何曾有什麼石級!那是特製的盤旋鋼梯,由峰上機樞控制操縱,使用之後,已被絞盤收入山腹,峰上峰下便無路可通了。」轉身一指峰后,又道:「雲公子再看後面。」
雲鏡大吃一驚,這才明白長江幫主的苦心,那麼這老人必然就是那抄錄秘冊的「榮峰」了!他當初以「書中疑難」作借口,要求見一見「榮峰」,原是一時拖延之計,想不到長江幫主卻當了真,更想不到「榮峰」已經被囚了十七年,如今遽然面對這位可憐的老人,不禁驚喜交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兩人計劃著先安排僕婦將冉彩霞送到九羊城百里豪老家,兩人再去花石堡。雲鏡將刀吟雪遺體往東林寺暫厝,然後往九江雇船,聯絡丐幫弟子護送,一切安排就只瞞著冉彩霞一人。各事準備妥當,他們推測冉彩霞一定不肯答應離開寒林別院,不想到了冉彩霞卧房門外,只見冉彩霞早已穿戴整齊,坐在房中等候了。百里豪和雲鏡同時一愣,站在門外,竟遲疑著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冉彩霞微微一笑,開口問道:「船隻雇妥了?是不是現在動身?」雲鏡介面道:「長江幫已知此處,故不宜再住,老前輩最好暫時遷往嶺南,等將來滅了長江幫,再迎老前輩回返故居。」冉彩霞輕輕嘆了口氣道:「性命尚且不保,何惜區區基業,你們要我到任何地方去,我都沒有意見,但請讓我先到刀相公墓前話別。」雲鏡忙道:「老前輩指的是哪一位……」冉彩霞苦笑道:「事到如今,你也不必瞞我了,刀吟雪為見我才來廬山,如今我要離開了,臨別一拜孤墳……」語至此,哽咽不能言語。
柳千慧不以為怪,一手划水,當然這時候只能把雲鏡拖到小島岸邊用力壓水。柳千慧吃驚不小,一張臉都變白了,也顧不得男女大防,一雙玉手按在雲鏡的肚子上拚命擠壓,可憐雲鏡無水可吐,受了好半天活罪。
雲鏡心中忽然一動,答道:「這倒不須顧慮,只要能見到那人,在下絕口不提《搶珠九式》這件事,僅以研討梵文的態度向他討教,慢慢試探,一定可以從他口中獲得需要的解答。」
雲鏡回到觀月軒,他推開房門一看,房中坐候的竟是那位神情古怪的少幫主漆雕玉郎。漆雕玉郎在看書,見書鏡入房,含笑站了起來。雲鏡暗暗奇怪,漆雕玉郎乃是孤僻成性的人,平時不苟言笑,今天怎會大異常態,變得如此開朗?
密函中另有一函,寫著「黃山千松嶺卧松老人親啟」十一個字。
未幾,天色已明,小春和小香驅車來接雲鏡。雲鏡低頭跨進車廂,卻發現柳千慧已坐在裏面!他剛一怔,柳千慧已探腕將他拉了進去,小春緊跟著關上車門。柳千慧神色緊張,呼吸短促,低聲吩咐道:「盡量走得慢一些。」小春應了聲,和小香攀上車轅,皮韁輕抖,馬車便緩緩前馳。
雲鏡拍手稱讚道:「姑娘身輕如燕,真不愧是名家嫡傳。」牡丹很是得意,笑道:「公子會爬樹么?先爬上來。」雲鏡經不住她一再催促,只好撩起衫角,攀爬上去,站在橫枝根部問道:「現在又該怎樣……」牡丹連連招手道:「現在順著橫枝走過來,記住落腳要穩,尤其要提住真氣,心無旁騖,要是怕摔下去,就閉住眼睛不要向下看……」雲鏡照她的話一步一步往前踏過去,初時尚能鎮定,但接近樹枝外端時,頓感枝身顫抖,忽沉忽升,嚇得他再不敢向前了。
那四名大漢拋掉繩網,隨後穿林疾行,奔了約有盞茶光景,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碧眼老者舉拐向旁邊一名灰衣大漢一指,道:「你留下來,擋他們一陣。」那灰衣大漢點點頭,探手掣出一柄長刀,轉身橫立以待。
那個「夥計」打個寒噤,左邊客房,正是留給毛長安的那一間,那房中分明是空的,只有床上放著那趙珠寶商的屍體,難道他沒死?他心念電轉,正要轉身出去,卻聽隔房的呻|吟竟變成了小調,喝道:「好酒不醉最為高,見色不迷真英豪,無義之財君莫取,有氣不生怨自消……」沙啞的小調,分明正是趙胖子的聲音。那「夥計」登時為之毛骨悚然,神色大變,只聽趙胖子又唱道:「陣陣陰風滾黃塵,飄飄蕩蕩出店門,罵一聲開黑店的心太狠,不該把毒酒害我命歸陰,我在閻王殿上告一本,要和你陰曹地府對分明,五殿閻君把罪定,刀山戳你肉,油鍋炸你身,管教你歷盡苦刑,變牛變馬變畜牲,千年萬世永不超生……」
雲鏡道:「那老叫化子狂傲倔強,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只怕不是一定肯入幫吧?」
碧眼老者含笑道:「神目看天下,千里江山一瞬游——老夫羅自然。」
雲鏡一怔,抬目望去,頓時眼睛一亮,原來寶座上竟是一位紅衣麗人,年約三十五六歲,頭束金冠,身披紅綾羅衫,鳳目如水,柳腮似雪,朱唇瑤鼻,雲鬟霧髻,美得像一朵出水紅蓮,令人不敢逼視,真似天上下來的絕色仙女!
雲鏡欣喜若狂,繼續奮力催氣不停。過了頓炊時間,刀吟雪終於悠悠醒轉,睜開了眼睛。他仍然很虛弱,嘴唇動了動,發出輕如蚊蚋的聲音道:「孩子,別浪費力氣,我不行……」雲鏡道:「不,晚輩拼著耗盡元氣,也要把老前輩救活過來!」當下,又全力運功,真氣宛如怒潮,源源輸入他體內。
馬車再度駛動,由錦衣護衛簇擁著進入山腹甬道,車馬駛入,石壁又復自動關閉,仍然看不出縫隙。甬道盡端是一塊五六丈方圓的空地,地面平滑如鏡,黑黝黝關著烏光,馬蹄踏過,擊出叮叮金鐵相擊的清脆之聲,原來整個五丈寬的空地,竟系生鐵鑄成!車馬馳入空地,突然「吱」一聲怪響,鐵板托著人馬車輛一齊向下沉落,直入地底。
一念及此,豪氣頓生,整衣收拾行囊,在桌上留下一錠銀子,從馬廄牽扯出坐騎,連夜冒雨上了路。
刀吟雪搖頭黯然道:「詳情誰也不知道,只聽說花石堡堡主郭青突然暴卒,唐明煌亦告失蹤,將近二十年沒有再現江湖,唐、郭兩家,家破人散,一蹶不振。」
那毛統領轉過身來,一對精目緩緩掃過雲鏡,目光銳如冷電,使人不期然心裏冒起一陣寒意。
雲鏡惘然道:「莫非老前輩知道牢中老人是誰?」
柳千慧看清來人,透了一口氣,揚手招呼道:「原來是師兄,嚇了我一大跳!」誰知話未說完,那紅衣少年忽然一撩衣角,冷漠地轉身走下假山,揚長而去。
那碧眼老者怪眼連翻,口中又是一陣嘰哩哇啦,不知在說些什麼。年輕紅衣人翻譯道:「我的師父說,你們長江幫連一位會講梵語的人才也沒有,那裡配稱中原武林第一大派?」
吟雪齋是文英巷中規模較大的書坊,獨佔四間店面,沿牆全是書櫥。
刀吟雪一聽此言,突然一把抓住雲鏡的手,神色凝重地問道:「他多大年紀?相貌如何?」
姓簡的大漢道:「聽說找到此人可賞銀五百兩,五百兩銀子算什麼?前一陣子,總壇下了一道令諭,說幫中兄弟如有人懂得梵文,可立刻前往總壇報到,一經錄用,賞千兩黃金,可惜別說是梵文,我們倆大字也不識得幾籮筐……」
刀吟雪道:「不必拚命,只要你答應我兩件事……頭一件,我死後一年之內,你攜帶我給你的掌門玉符到梵凈山玉皇峰上一處古洞中,取一件遺物,並且遵照洞中石壁所刻事項去做,你願意么?」
柳千慧替他引介那藍袍老人道:「這位是本幫護法公西老前輩。」
雲鏡笑道:「原來如此!」
刀吟雪聳然動容,將書稿交給孔必成,肅容道:「照雲公子的吩咐,謹慎督印,不可延誤。」
那「夥計」聽得冷汗遍體,心膽俱裂,哪敢再留,轉身便欲奪門而逃,不料身形甫動,右邊的肩井穴已被百里豪一把扣住!「好小子,老夫請你喝上一杯!」
雲鏡越聽越氣,冷哼了兩聲道:「好一個感恩圖報,晚輩有眼無珠,總算認清了老前輩的英雄面目,只怕抱恨的是老前輩一位昔年舊友!」說著,從懷中取出羊皮封套,用力擲在地上。
雲鏡越聽越心驚,也越想越糊塗,這個小孩莫非就是他自己?可自己的父母俱在,亦非武林中人……雲鏡一再安慰、勸解漆雕玉郎,兩人一直談到深夜,才依依不捨告辭,臨去時,漆雕玉郎含著激動的淚光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但願能不負今夜之晤才好!」
羅自然一掌拍在大腿上,道:「好極了!那門劍法曠古絕今,神妙莫測,如果被長江幫悟透,天下武林將無人能敵,禍患無窮,那時候你可就變成千古罪人了!」
柳千慧在門前停步,秀目低垂,輕聲說道:「這兩位是朴護法和李護法。」雲鏡拱手道:「在下雲鏡,拜見二位護法。」那兩名藍袍老人並未還禮,也不開口,冷冷跨前一步,那高個子的雙掌疾出,扣住了雲鏡的一雙手臂,矮個子則由脅向下搜身,迅速在他身上搜了一遍。然後,高個子鬆了手,向柳千慧點點頭,兩人相偕轉身,徑自退入室內。
蹄聲得得,砂塵飛揚。車馬沿著一條荒僻的小路向西南方向疾駛,不久多出了內堡,忽又折向西北,繞過一處山坡,眼前展現一片茂密樹林。入林漸深,陽光全被枝葉遮斷,濃蔭掩蔽了視線,顯得陰森可怖,馬車卻在陰暗的亂林中左轉右拐,最後抵達一座石壁前。
雲鏡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剛一揚頭,只覺全身骨節像散了架似的,竟無力起身。百里豪霍然睜目,喝道:「小子,你要還不想死,就給我乖乖躺著!」
雲鏡抱怨道:「您老人家怎麼忽然裝起病來了?晚輩只當出了意外,險些貿然出手呢!」
阿花把那隻鴿子遞給柳千慧,卻咬著嘴唇吃吃傻笑。阿花走後,柳千慧低頭檢視錫管上的火漆封印,竟是「鐵堡密函」四個字。她心頭一動,急忙拆開,匆匆看完密函后,臉色突然大變!
長江幫主聽了這話,臉上笑容頓失,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取過那張梵文,端詳良久,眉峰一皺道:「雲公子先別顧慮文義字句,先照一字一句直譯出來,本座自有辦法定奪的。」
雲鏡不知來者底細,怕她傷害牡丹,連忙橫跨一步,擋在前面,沉聲道:「站住,你是誰?」
雲鏡駭然一驚道:「此地戒備森嚴,他們是怎麼死的?」
長江幫主神情凝重,又道:「老龍頭本欲將全書拆散,然後由雲公子譯成漢文,如此雲公子每次所見僅為一鱗半爪,難窺全豹,可不慮書中奇學泄漏于外人,如今既將全書給雲公子過目,情形就大不相同,今後言語稍有差錯,便將招來殺身之禍,這一點必須提醒雲公子特別謹慎。」
百里豪望望昏厥未醒的墨大娘,面露疑色道:「老夫與冉彩霞論交數十年,倒是第一次聽見她有個年輕乳娘,這婆子八成是假貨,咱們帶她去當面問問冉彩霞!」
雲鏡心頭狂跳,又想到這雲順不管是誰,究竟也是為與長江幫作對,也該助他一臂之力才是,急急退回自己卧室,然後故作剛被驚醒,高叫雲順亮燈開門。雲順揉著「惺忪」睡眼,一面穿衣,一面應門,大門開處,毛長安滿臉陰笑昂然而入,向雲鏡拱手道:「連番驚擾,情非得已,但這一次是絕對不會錯了,毛某親眼看見人影掠入觀月軒,量他插翅也逃不出去。」
店裡客房總共五間,其中的四間房門上都掛著「有客」的水牌,只有最里一間門上空著,這就是特為雲鏡和百里豪準備的。胖子見到還有一間空房,登時發了火,兩個「夥計」幾欲動粗,這時張大口出來打了圓場,讓李掌柜把他安排進去。趙胖子對張大口好生感激,拱手稱謝道:「多承老人家仗義執言,小可趙通read.99csw.com,做做珠寶生意,敢請老人家賞臉同飲一杯,聊表謝意。」張大口笑著婉拒道:「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趙掌柜不必客氣了,早些休息,別耽誤了明日花石堡的買賣。」趙通再三表示感激,將那隻沉重的麻布袋抱進房裡,吩咐切三斤牛肉,打四兩高粱燒,便在房中自酌自飲起來。
張大口未料到他的掌力竟然不在百里豪之下,一時猝不及防,險些吃了大虧,一面急忙舉拳護身,一面連施身法閃避,但已被逼得退在了一旁。趙胖子趁機逃出客棧,飛奔而去。
雲鏡道:「武林十三絕?天南三煞?笑面虎張大口?」
雲鏡打開羅自然給他的包袱,取出十張金葉,放在櫃檯上,低聲道:「只要能辦到,資費先付,如果不足,還可以再加。」
兩人又閑談了一會,小春領著雲順也到了觀月軒,備好酒筵,就在木屋中替雲鏡主僕洗塵。席終人散,雲鏡獨自負手踱出木屋,緩步在庭園躑躅繞行,審度地形,默察進出途徑。雲鏡倦意漸濃,遂回房安歇,這一夜,他眼睜睜直到起更時分,眼前凈是那柳千慧的身影,心裏陣陣甜蜜,恨不得天立刻就亮起來,他便好和她相見。雲鏡已到知慕少艾的年紀,他不知在這亂山中的長江幫,那女子已在他的心裏種下了情根。
雲鏡長揖拜謝,心甚欣慰,想不到此老貌雖醜陋,卻有一顆善良熱誠之心。
玉環指點道:「這兒名叫『天香院』,是宮中宴會的地方,殿後另有『鴛鴦池』和『溫柔鄉』,既可溫泉洗塵,又可真箇消魂,此外還有『快活宮』,那兒享受雖與此相同,卻沒有此地自由自在了。」
望著雷神百里豪絕塵而去,雲鏡心中一片惘然,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向一個堡丁求見郭夫人。堡丁搖頭道:「花石堡隔絕武林已有十七八年,這中間前來求見的人少說也有近百了,咱們夫人還沒破過一次例。」雲鏡從懷中取出潛龍玉符,遞給那個堡丁,含笑道:「這件東西,煩你務必呈給郭夫人。」那堡丁雖不識玉符上的篆字,總算還有些見識,知道這塊玉符必有來歷,便入堡去了。
雲鏡落入大網之後,那碧眼老者已騰身掠上大網,飛快地抓起雲鏡,問道:「小夥子,沒事吧!」說的竟是一口純正的漢語!雲鏡搖頭道:「在下還好,但是這位——」碧眼老者笑道:「他是老夫的徒弟。」說著拍開紅衣青年的雙臂,紅衣青年滿身箭簇,早已氣絕。碧眼老者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順手將屍體擲落在地,一手提拐,一手拉住雲鏡,竟然仰天大笑道:「人家都說長江幫有如龍潭虎穴,原來也不過如此!孩子們,走啊!」拐杖一點,身形已沖空掠起。
雲鏡問道:「那位女俠應該不會有這種膚淺的想法吧?」
忽然想到長江幫主正在「樞機室」中竊聽,便趕緊住口。
毛長安招招手,領著雲鏡走到一排鐵欄邊,笑道:「雲公子請向下看。」
這夜,雲鏡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越想越覺師父的言行反常。師父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來教自己讀書,教自己武功,還教自己那些難懂之極的梵文?師父對那四樁怪事不理不睬,又對自己全日督導習武,以及後來交給自己一封密函,這是否暗示他即將離開雲府?他按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性,立刻起床點燈,拆開了密函在燈下細閱——
雲鏡剛想歇息一下,洞外突然有人陰惻惻一笑,羅自然神色一變,大袖一拂,捲起一股強猛的罡風,竟把石桌上的幾頁劍譜全部捲入手中,揣進懷裡,兩眼一翻,冷冷問道:「外面是什麼人?」洞外飄進一陣吃吃笑聲:「英名凌霄漢,神功駐容顏。」羅自然悄聲對雲鏡說:「來的是『東海雙妖』黑心秀士季奎和白骨夫人巴雪娥,這兩個老怪物十分難纏……」外面笑聲又起:「羅老哥好大的架子,多年老友重晤,連一個『請』字也沒有,咱們夫妻只好厚著臉皮入洞求見了。」聲落,人現,施施然走進一男一女。
長江幫主面現憂慮之色道:「這麼說,劍法中果真有殘缺遺漏的地方?」
雲鏡道:「在下有幾句話,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百里豪一瞪眼道:「怎麼使不得?難道要讓一具死屍永遠停放在姑娘家的床上?我老人家雖不知他是誰,但猜想必是你的朋友,弄一具棺木盛殮,難道錯了?」
不多久,便聽見一陣蹄聲,旋見兩騎健馬由堡內飛馳出來。馬上坐著一名灰袍老人和一位紫衣少女,老人年約六旬,頭束青巾,兩邊太陽穴鼓如鴿卵,精目閃爍,一望而知是個內外兼修內功極具火候的高手,在堡中的地位也肯定不低。那紫衣少女只有十七八歲,眉目秀麗,粉膚賽雪,一雙烏黑眸子又大又亮,纖腰削肩,體態輕盈,甚是漂亮。兩匹健馬馳出堡門,灰袍老人和紫衣少女同時滾鞍下馬,灰袍老人搶先一步,抱拳道:「敢問少俠與潛龍門掌門刀老前輩如何稱呼?」雲鏡答禮道:「在下雲鏡不才,承刀掌門人以衣缽相傳。」灰袍老人立刻屈膝跪下,磕頭道:「老奴郭福,拜見少俠!」那紫衣少女也盈盈一福道:「郭小婉謹代家母,恭迎雲少俠入堡。」雲鏡扳鞍上馬,三騎並轡進入堡門。花石堡佔地極廣,分成內堡和外堡兩重,大家聚族而居,男耕女織,自成一個小世界。自從堡主郭青去世后,花石堡隔絕武林將近二十年,今天雲鏡是第一個入堡的貴賓,故而所經之處,男男女女爭睹風采,途為之塞。小婉姑娘回頭對郭福笑道:「我娘一定等急了,你陪著雲少俠慢慢走,我先去告訴我娘!」一抖絲韁,當先馳去。
雲鏡乃上前用梵語向峰下大聲問道:「本幫幫主問你們二人從何處來?有何貴幹?」

五、山腹怪人

雲鏡冷笑道:「雲順至今獨身,還不快說實話,你究竟是什麼人,雲順被你怎樣了?」
查麟滿面諂笑介面道:「慧姑娘是敝幫幫主惟一的愛徒,最得幫主寵愛,有個雅號,叫作『小彩蝶』……」
百里豪目光炯炯道:「那長江幫主是不是長得很美?大約三十五六歲,眉心有一粒紅痣?笑起來左頰上有個深深的酒窩?」
長江幫主連忙推開喝道:「丫頭,你瘋啦!」口裡叱責,憐愛之情溢於言表。目睹她們師徒摯情,雲鏡也不期想起了督課自己三年的師父,他老人家不辭而別,至今音訊杳然,心中不由黯然。
雲鏡哦道:「原來如此,但是……冉老前輩已許多年未與他晤面,怎知他今天一定會到廬山來?是昨天那隻信鴿帶來的消息?」
葉若青微微一驚道:「哦,原來雲少俠是孔先生的高足?」
冉彩霞怒道:「別多說了,趁他還沒回來,你現在立刻離開!茉莉、水仙,送柳姑娘出庄!」
池邊儘是綉榻錦凳圍繞,地面鋪著厚厚毛毯,廳中溫暖如春,約有十六七名身披輕紗的美女,或坐或卧地在池畔嬉戲,釵光鬢影,軟玉溫香,使人目眩神馳,幾疑身在夢中。他行經池畔,一名叫玉環的女子輕舒皓腕,用一隻小金杯掬起一杯池水,遞給雲鏡道:「公子嘗嘗這兒的『百花露』滋味如何?」雲鏡淺啜一口,只覺醇香撲鼻,竟是一種稀有美酒。
刀吟雪繼續道:「我昧於舊情,終墜圈套,一切咎由自取,縱死亦無遺憾,我死之後,你就是潛門龍的掌門人——由不得推辭了。」語聲一頓,又道:「咱們潛龍門的武學博大精深,全部心法都記載在一部秘籍中,那就是妖女煞費心機奪走的《神仙譜》。譜中記錄有拳、掌、輕功、劍術、指法、內功等六種絕技,其中《劍術》一篇,正是震撼天下的《搶珠九式》……」
刀吟雪眼淚掉了下來,仰頭飲幹了杯中酒,長嘆一聲道:「想不到三十年隱衷,竟被你一語道破。不錯,那是一段情殤,時至今日仍在,你如願意聽,老夫就告訴你吧——我幼失怙恃,又天生貌丑,自知福薄,對『情』字本就未敢奢望,但能一世庸碌,娶個村婦俗女終老此生,也就了無遺憾,誰知上天偏偏使我巧得奇緣,練就一身不俗武功。闖得一點虛名,難免心高氣傲,非絕代紅妝不娶,忘了自己是個什麼模樣。其實,我何嘗不知這是自欺欺人,想不到居然有一天……三十年前的一個初春之夜,我途經菡湖一座大莊院後園,無意間發現園中綉樓上猶有燈光,臨窗坐著一位女子。我並非輕薄之徒,但她那如花玉貌和高貴雍容的氣質使我竟不能自已,那一夜,儘管樓頭燈滅窗閉,我仍在牆外痴痴站了一整夜,第二天薄暮時分,又不由自主去那後園外面,一連站了三個通宵……也不覺疲倦,就像著了魔一般。
百里豪雙眼一翻道:「追是追上了,那幾個丫頭朝我死纏亂打,叫我給傷了,長江幫的那個什麼玉……婆娘也被我打傷了,正要擒回,卻被你那紅粉知己救去,若非老夫怕傷了你的心,早不一拳打死她才怪!」
芙蓉入房之後,徑奔那梳妝用的鏡台,伸手一按鏡框,銅鏡應手轉開,原來竟是一處精巧的暗門。她低頭跨進暗門,銅鏡恢複原狀。雲鏡又驚又喜,心想,這下面必是地窖,於是輕輕掩上房門,走到銅鏡前,舉手一按鏡框,也應手啟開,裏面確是一條蜿蜒下伸的石級,他輕步走下石級,大約走下百級之多才到盡頭,轉過一道石壁,迎面是一間丈余見方的石室。室前鐵柵已被芙蓉打開,室內除了簡陋的一床一椅之外,別無他設。
雲鏡大駭,字條分明是有人趁夜偷偷放在枕下的,而自己居然毫無知覺,假如來人真要存心加害豈非易如反掌?再說,客店裡外已由鐵堡武士嚴密戒備,此人來去自如,一身武功顯然十分驚人了。他沒有聲張,只把字條向懷裡一塞,泰然盥洗整裝,領著老僕雲順開門出來,大伙兒已在早餐桌邊等候了。
雲鏡搖頭道:「在下竭盡心智全力,也只能照原文一字一句譯成漢文,至於書中文義,在下仍然不甚了解。」
雲鏡心詫莫名,呆了片刻,才問道:「夫人的意思是說:無論那被囚禁地牢中的人是郭堡主還是唐大俠或他人……」小婉著急道:「娘,您老人家若是不想去,就由女兒跟雲少俠一起去好了。」葉若青臉色一沉,喝道:「胡說什麼!你要敢踏出花石堡一步,娘就只當沒生過你這不孝的女兒!」小婉掩面痛哭,向廳后奔去。雲鏡見此情景,心甚不安,離座拱手道:「此事全因在下而起,在下深悔孟浪,致使夫人骨肉分離,就此靦顏告辭。」葉若青凄然道:「雲少俠豪氣干雲,令人感佩,我無顏屈駕久留,只能佛前頌禱,願菩薩保佑少俠降魔衛道,早償夙願。」語畢,起身相送,直到園門,才斂衽而別。郭福執韁陪送出堡,一再道歉,雲鏡仰天長嘆道:「怪丐屈節,百里豪變志,如今葉女俠又是如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一抖絲韁,他黯然離開了花石堡……
千面怪丐哼哼兩聲,道:「本來就出了意外,要不是老要飯的情急生智,今夜就全都砸了。」
柳千慧道:「聽說玉姑有信回來了。另外,前山守關的朴老前輩也一連發回三四次緊急訊號,大約出了什麼事……」
雲鏡忽然心中一動,問道:「老前輩知不知道武林中有一位名叫『榮峰』之人?」
冉彩霞道:「你錯了,雲鏡身懷搶珠九式劍法和江湖蜉蝣客孔書龍的真傳,已經不是個文弱書生,而且他天賦驚人,將來必為本幫大敵……」
碧眼老人先點頭,后搖頭,道:「阿無尼陀畢幸提,有喜難莫尼……」
刀吟雪駭然道:「這豈不是大悖常理?老朽是否有幸一聞內情?」
刀吟雪道:「義兄姓唐名明煌,義弟則是花石堡堡主郭青。」
千面怪丐心中焦急,只得賠笑道:「這是老龍頭親頒的急令,在下受命陪這位雲公子出山取一件重要的東西,事屬緊急,公西老護法能不能破例通融一次?」
正說著,孔必成領著一個學徒疾步而入,兩人手上都捧著一疊書冊。孔必成含笑道:「老爺,坊間雖在儘快趕印,仍然只裝成了五百五十冊,先請雲公子過目。」雲鏡取書檢視一遍,並無錯誤遺漏之處,見天色已將明,便起身致謝告辭。
孔師傅搶先一步,含笑介紹道:「公子,這位就是敝店店東刀老員外。」雲鏡拱手道:「小可瑣務登門,有擾清靜,老員外多多見諒。」丑老人哈哈笑道:「老朽刀吟雪,濁世鄙俗之人,蠅營狗苟之輩,公子不必客氣。」寒暄幾句,賓主歸座,雲鏡暗暗皺了一下眉頭,因為刀吟雪神采奕奕,談吐不俗,分明不是普通商賈,而孔師傅一直顯得過分恭敬,侍立身後,連坐也不敢坐,這情形太不合東家與師席的禮數了。
芙蓉以堅定的語氣道:「只要小姐能脫出魔掌,所有同門姊妹都不會再受那賤人的指使,一定可以生擒那賤人,替小姐報仇。」
雲鏡淡淡一笑道:「果真如此,只要尋到那位名叫『榮峰』的高人,書中疑難……」
李掌柜把酒送進他房中去后,聽到他倒酒的聲音,口裡哼著小調:「姐在房裡頭梳手,忽聽門外人咬狗……哇,這酒好辣……拾得狗來打石頭,又怕磚頭咬著狗的手……從來……從來不說顛倒話……哎喲!肚子疼……了不得!救命呀!」
毛長安大怒,正待發作,只聽長江幫主沉聲道:「雲公子,你用梵語問他來歷和來意。」
紅衣人又道:「我的師父問你叫什麼名字,有沒有到過天竺?」
當下主僕吃完飯,雲順回了客棧,雲鏡卻信步走到十字路口,忽見有一群人圍聚在街邊,便也上前觀看。原來,那牆上貼著一張布告,上面寫著:
出了鐵柵門,雲鏡用力掙脫扶持,怒目喝問道:「簡總管,你這是什麼意思?」
一行人又奔行數里,漸漸脫離密林,已來到一條河邊。這條河的河面並不寬,但水勢湍急,其聲如雷。雲鏡記得由潛山縣城初入長江幫總壇的時候,沿途曾藉河水聲音辨記方向,現在想起來了,正是這條河流。
船到湖心,千面怪丐手起掌落,閉住那名操槳的錦衣護衛的穴道,順手拋到湖中,親自操槳,嘻嘻笑道:「沒想到竟是這般容易,小子,你現在不能不佩服老要飯了吧?」千面怪丐又精目連閃,沉聲道:「無論任何變故,你牢記兩件事:第一,裝作被點啞穴不開口,而且不準出手;第二,情況危急時,你儘管先走,只要能脫出險地,就算長江幫有千軍萬馬,老要飯的也不放在心上了。」正說著,黑沉沉的湖面上,忽然射來一道強光,有人厲聲喝問道:「什麼人深夜行舟?」千面怪丐急向雲鏡遞了個眼色,然後凝聲答道:「護衛統領毛長安。」千面怪丐確有過人之能,說話中儼然就是毛長安的音容嗓音,他雙槳略一用力,小船箭一般向岸邊射去。

四、夜闖總壇

百里豪沒有回答,忽然輕嘆一聲,凝目仰望天際,喃喃自語道:「難怪老叫化要找上九羊城……這麼說,那件事竟是千真萬確的了?」
長江幫雖然防範嚴密,但誰也沒料到那紅衣青年會抱著雲鏡從百丈懸崖躍落。毛長安揮掌撥落木魚,厲聲道:「放箭,用暗青子招呼!」幾十名箭手和錦衣護衛應聲擁到崖邊,鏢、箭及各種暗器,如蝗蟲蔽空,紛紛出手。那紅衣青年緊緊抱住雲鏡,兩人似星丸般向下墜落,紅衣青年因在上無法閃避,登時被暗器箭矢射得滿背滿肩,就像一隻紅色的刺蝟!
人失意,馬垂鬃,飲馬江邊,望著那滾滾東去的江水,不禁令他興起卷鳥歸巢之感,壯志未酬,宏願未了,他不甘心就此認命,但事實擺在眼前,長江幫氣焰正盛,而正道俠士一個個含辱退隱,放眼江湖,群魔亂舞,他單槍匹馬,又怎能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于既倒?
雲鏡急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雲鏡黯然闔目,搖頭嘆息道:「一切都太遲了,刀老前輩只怕已遭毒手,那部《神仙譜》也被玉姑娘得去了!」
雲鏡滿腹羞慚無法啟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主意,於是故意長嘆道:「在下並不怨天尤人,只覺得有些不甘心,苦學三年梵文,竟連一部劍譜也譯不出來,實在慚愧。」一面說著,一面頻頻以手指耳,又向牢門外努努嘴。
黑衣女子突然淡淡一笑,頷首道:「你看那邊屋角上有一堆稻草是么?下面有個小布囊,你去替我找出來,然後咱們就走!」
雲鏡大吃一驚,失聲道:「老前輩不是說花石堡堡主已經……」
約莫兩個時辰,馬車來到一座巨堡門外。六騎一車隆隆馳過弔橋,直入堡門,沿著一條細砂車道向左一轉,迎面是一座宏偉高樓,馬車駛到樓前停住,查麟陪著雲鏡並肩進入樓中。
「雲順」長吁一聲,一晃火石,重新又點亮了桌上油燈。室中燈火復明,「雲順」已換了一副容貌,斷眉、白髮,雙目神光湛湛,看年紀更在雲順之上,但滿臉紅潤,宛如嬰兒!
雲鏡冷笑道:「那麼,我問你,昨天那隻信鴿,分明是人豢養的,你為什麼騙我說是趕不走的野鴿子?」
公西舟木然如故,一口回絕道:「不行。」
雲鏡和百里豪一路繞行荒徑,從鐵船峰而下,越過東林寺,已聽見寺中響起初更之鍾,等到抵達寒林別院後庄,時已二鼓,但一眼望去,庄中仍然處處亮著燈光。
刀吟雪關注地問道:「這些書你準備如何處置呢?」雲鏡道:「晚輩想在天亮之前,將二百五十冊送往城中通衢之處,任由行人自取,其餘三百冊,則委請酒肆客店代為贈送往來旅客,務使于最短時間內遍傳全城,廣布天下。」
雲鏡道:「是的,因為這本書太重要,在全書沒有印妥之前,我不希望被人知道,所以必須儘快趕印完畢,費用多寡不計。」
雲鏡駭然,心想長江幫用這種獸|性未泯的人把守總壇出入關隘,不能不說高明,公西舟漢語生硬,冷酷寡情,加上勇猛有力,武功精絕,當然不會發生徇情縱私之事,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
才進後殿圍牆,雲鏡就發覺氣氛有些不對,園中停著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和四五匹駿馬,幾名全身勁裝的錦衣護衛肅立在精室走廊前,一個個神情嚴肅,分明有重大事情發生了。最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漆雕玉阿良也佇立廊下,朝他揮手道:「快上車,不要再耽擱了。」雲鏡一怔,也就坦然跟她上車。毛長安掩上車門,錦衣護衛們一齊扳鞍上馬,馬車隨即駛動。
柳千慧急得跺腳道:「你——你這個人真急死人了,此事——」下面未盡的話,被一陣疾馳而來的馬車聲打斷,她隔窗一望,又見毛長安領著兩名護衛疾步向觀月軒奔來。毛長安見到柳千慧亦在,頗感意外,抱拳一禮,說道:「幫主要請雲公子立刻進宮談話。」
冉彩霞含笑道:「我當然也會替你和雲鏡向老龍頭求情,只要你聽姑姑的話,不使情況發生變化,回到總壇,姑姑一定儘力為你們開脫便是。」
張大口一聽百里豪要酒菜,悄悄潛入店后廚房,取了一大一小兩把酒壺,先將小壺內的酒傾去少許,再將整瓶「毒蛾散」倒入較大的壺中,然後舉壺搖勻,那「夥計」不解地問道:「張護法為什麼準備兩把酒壺?」
孔必成雙手接過,躬身告退,刀吟雪又道:「叫廚下準備酒菜,老朽陪雲公子作盡夜之飲,坐候成書。」
酉時過半,觀月軒外果然傳來轔轔車聲,不旋踵間,花徑響起小春小香的笑語——她們接人來了!片刻之後,車聲漸漸遠去。空蕩的「觀月軒」中,只剩下雲鏡一人,木屋縫隙中透進來陣陣冷風,使他打心底冒出一縷寒意,千面怪丐太自負了,此去萬一被人識破,後果真不堪設想……
雲鏡左顧右盼,樣樣都覺得新奇,忍不住問道:「那外來客人都住在什麼地方?」
毛長安笑道:「這是本幫的規定,凡幫外來賓,都必須戴上頭罩才能進入總壇,以免總壇所在地被人知道泄密。」
柳千慧道:「不!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有意跟長江幫作對,他只是個文弱書生……」
雲鏡默然良久,才無可奈何地戴上了黑布頭罩。
雲順自然知道,心中緊張起來,便向雲鏡低聲道:「少爺,咱們還有幾十里路要趕,快些吃了好上路。」
張大口也是滿面笑容,頷首為禮,兩道精芒迸射的眸子,慢慢在二人面上來回掃視一遍,問道:「毛統領和這位雲公子深夜行舟,欲去何處?」
百里豪不禁嘆息道:「冉姑娘,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冉彩霞點點頭道:「是的,早死晚死,人總是要死……」雲鏡正在琢磨她的話,忽然被冉彩霞撞倒在地上。冉彩霞已掙脫那些劍婢的擁護,一頭猛向棺木撞了過去。
柳千慧笑道:「雲公子可知道梵文『魯巴達』是什麼意思么?」
雲鏡展開一看,只見箋上寫著:「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觀月』……」
雲鏡故作驚喜之狀,提高聲音道:「原來如此,經您老人家這麼一解釋,在下終於明白什麼叫學無止境了,但書中第七頁有一段的字義也很難譯解,在下記得原文是——」又改用梵語道:「晚輩原奉家師江湖蜉蝣客之命欲往黃山找卧松道人投書,途經江漢,恰遇長江幫懸賞重金徵求梵文人才,一時好奇,才應徵進入長江幫總壇的。晚輩尚未到達黃山,卻在這總壇中見到那位卧松道人,他現在已是長江幫的護法了。」
長江幫主轉目望了雲鏡一眼,忽然微笑道:「雲公子就請委屈進入地牢,見你想見之人,至於應該跟他談些什麼,等你們見面以後,你自然就會知道了。」
雲鏡訝然道:「您怎不詳細看看書中內容?」
虯髯老人仰天大笑,道:「放心,姑娘衣衫也濕了,一併屈駕休息片刻,也叫她們選件乾衣服給姑娘更換一下。雲公子孱弱,別感染了風寒,還是快進宮裡歇息要緊,姑娘若嫌那些女孩子骯髒,老夫命人『清場』,不准她們亂闖好了。」
碧眼老者這才鬆開雲鏡的手肘,掀去紅氅,扯落金髮,露出滿頭銀絲和一身黑袍,他掄杖猛點河岸,羊皮筏子在水面打了個轉,隨即順流急下,不多久已經把那片密林遠遠拋在了後面。

六、奇書現世

老人突然岔口道:「且慢,你說應聘來譯書,譯的是什麼書?」
柵外值夜護衛聞聲而至,隔著柵門問道:「統領深夜出山,欲往何處?」
公西舟目光一凝,手掌一翻,「嗒」的一聲,放落柵鎖。千面怪丐怪知事已敗露,一聲暴喝,雙臂齊掄,奮力一掌向鐵柵上猛劈過去……
「夥計」笑嘻嘻道:「二位若要去花石堡,要在小店住一宿,今天是不能去花石堡了。花石堡日落就關閉,再不準人進去,須得明日一早堡門才會再開。」雲鏡很著急,百里豪笑道:「小兄弟,你不知道葉若青的脾氣,咱們這樣冒冒失失的趕來,就算是白天,也不一定見得著她,要是夜裡闖去,更別作指望了,不如住上一宿也好。」雲鏡嘆了一口氣,默然下馬,「夥計」接去韁繩,老少二人並肩跨進店門,李二麻子把他們帶到了剛才姓趙的珠寶商住過的房間。雲鏡向「夥計」問道:「房間還有沒有?咱們有兩個人。」
刀吟雪和孔師傅聽了這話,不約而同全身一震。刀吟雪兔唇微翻,笑了笑道:「此書既由雲公子親筆譯錄,想必知道它的內容和重要性了?」
毛長安一揮手,大聲道:「幫主起輦回宮吶!」
行行重行行,第二天太陽西沉時分,雲鏡抵達一處名叫高河埠的大鎮,此地雖非縣治所在,但因地當要衢,北通桐城,東連金陵,商賈往來頗多,市面上甚是熱鬧,酒樓茶肆有七八家之多。他找了一家酒樓,坐下吃飯,聽見鄰桌兩個江湖打扮的大漢的談話,得知長江幫已發出最厲害的「天字一號令」,追緝一個碧眼老者和一個青年公子,《搶珠九式》已名動江湖,許多嗜武之士正趕往這裏。雲鏡大驚,從此喬裝打扮,曉宿夜行,仍是遇到幾次追殺,六日後到達金陵。他決定要干一件轟動天下武林的大事……
雲鏡忙道:「在下能得幫主和老龍頭的信任,至感榮幸。」
雲鏡站在門邊,不禁疑雲叢生,心裏反覆忖度:這就是我「渴望一見」的人?長江幫主要我跟他「攀談」些什麼?他遲疑半晌,才拱手道:「老先生您好?」
雲鏡羞憤交集,起身衝出了「天香院」……
黑心秀士季奎手中摺扇開闔不停,刷刷有聲,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道:「羅老哥真不簡單,想出這麼個法子騙得了《搶珠九式》,現在你稱雄天下有指望了。」白骨夫人巴雪娥也吃吃脆笑道:「羅老兒出了名的詭計多端,肯定是滿口道義才騙得這小子把劍譜給他,真是好不要臉!」羅自然表情冷峻已極,嘿嘿冷笑道:「賢伉儷也不是省油的燈,肯定也覬覦好長時間了。闊別多年,彼此印證一下,未嘗不是一件樂事。」巴雪娥肩頭一聳,「嗆」的一聲,兩柄長劍竟自動離鞘飛出,被她一翻雙掌接住,向洞口指了指,道:「外面寬敞些,巴雪娥恭候了。」話落,人已一閃出了石洞。
雲鏡倒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心裏本來對長江幫尋人和譯書兩件事也想追根究底,又隱隱不想讓這個小姑娘失望,當下笑道:「既然如此,只好從命一行,不過在下並非貪圖酬金,假如那部書並非益世之作,在下應該有權拒絕,這一點,尚希堡主和柳姑娘諒解。」
刀吟雪道:「是的,昨日傍晚,她在酒中混入散功藥粉,被我發覺,她就猝下毒手,破去我的護身罡氣,奪去我身上的《神仙譜》。」說到這裏,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
他們大失所望,剛發出一聲苦笑,馬車卻戛然在客店門前停了下來,胖子眯著一雙小泡眼,向兩人齜牙一笑,跳下車來,打開車門,從裏面抱出一隻沉重的麻袋,挺著肚子就向店裡走。兩名「夥計」沒了主意,急急橫身擋住,笑道:「您多包涵,實在沒有房間啦!」胖子把麻袋輕輕放在地上,哈哈笑道:「你們二位大概是新來的,不認識我老趙,你們去問問李掌柜,沒房有什麼要緊,再擠也得讓我老趙住一晚!」兩名「夥計」望望櫃檯后的李二麻子,只見李二麻子也是一臉困惑,好像並不認識胖子。
雲鏡跟柳千慧換座位,她人一立起,小舟連晃,雲鏡見機不可失,故作慌亂失手,用力一扳舵柄,大叫道:「快坐下,船要翻了……」
漆雕阿良掩不住內心興奮之情,又將這張紙頁遞給雲鏡,笑道:「公子請再看看這一張上面又寫著什麼?」
長江幫主點點頭道:「這樣也算有些收穫了,咱們先回去將上半部書譯出來,以後還有時間,慢慢再安排吧!」
一個侍女答道:「芙蓉她們去找了,大約快回來啦!」
百里豪不由分說,一手取過酒杯,往那「夥計」的嘴裏直灌。可憐那假扮「夥計」的武士一杯毒酒入肚,剎時內腑起火,肝腸寸斷,發出凄厲的哀叫道:「救命啊!張護法——查堡主——你們快來救命啊!」可是,毒酒凶烈無比,他等不及那些人趕來救命,兩腿一伸,雙目一直,靈魂已飄飄蕩蕩到地府去了。
葉若青斂衽還禮,含笑道:「先夫曾習潛龍門絕藝,算來也是潛龍門的弟子,雲少俠不必多禮,且請入廳奉茶。」
話未畢,小舟一震而翻,兩個人登時跌入湖中!柳千慧失聲驚呼,一把沒有抓住雲鏡。數丈外雲鏡冒出頭來,舉手揮舞了幾下,又沉入水中。柳千慧嬌軀一彈,哪裡知道雲鏡從小就是潛水摸魚的能手,正焦急間,雲鏡又在六七丈外冒出頭來——這次距離小島更近了。柳千慧奮力掄臂泅水,急急游到近前,剛想伸手去拉雲鏡,冷不防卻被雲鏡緊緊一把抱住了纖腰。
柳千慧道:「姑姑一向獎掖後輩,現在秘籍已經到手,足可彌補搶珠九式的損失,何苦定要把雲鏡押解回去送死?」
雲鏡點頭道:「稍盡綿薄,裨益天下,晚輩豈有不願之理。」
柳千慧低聲道:「他不喜熟食,每餐要生啖五斤牛肉、兩隻肥兔和五六隻雞鴨,另外還要喝一大盆生血,所以總是獨自進食,今天因為知道你是幫中貴賓,才破例敬了咱們三杯酒。」
小河邊長滿了蘆葦,遍地泥濘,十分難行,但那碧眼老者腳下竟不沾一點水漬,身軀過處,周圍三尺內的蘆葦都被他護身罡氣逼得向兩側傾倒。繞過大石,石後有一個外窄內寬的洞穴,洞外草木繁茂,極為隱蔽。進入石洞,地上鋪著細砂,一張簡陋的石桌上,擺置著豐盛的酒肉乾糧,看樣子老者早有準備。
不知過了多久,雲鏡再度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另一間小小的卧室中,身上覆蓋錦被,床前站著一名僕婦,不遠處一隻錦凳上,盤膝坐著雷神百里豪。百里豪似在瞑目調息,窗外曙光透紙,大約已是第二天了。
雲鏡也覺他所說有理,點點頭道:「此人目的既然在阻止譯書,咱們一天不離開此處,他一定不肯罷休,下次再來務必截住他,或許反可成為咱們一個好幫手——老前輩剛才說到要找一個晚節不保的人是誰?」
那老頭順手將鋼拐向石上一插,一踢墨大娘,見墨大娘悠悠醒轉,道:「你現在可服了么?」墨大娘連連點頭,呻|吟著:「老婆子服了,只求前輩開恩。」那老頭笑道:「算了,就算言不由衷,只要嘴上服氣,我老人家也不再為難你,錯開今天,隨時可去九羊城找我報仇。」墨大娘驚道:「前輩是——」那老頭笑吟道:「天雷驚寰宇,霹靂泣鬼神——老夫雷神百里豪!」墨大娘全身一陣震顫,獨眼一翻,竟嚇得當場昏厥過去。
墨大娘一怔道:「老婆子今年五十六歲了。」
雲鏡感慨萬千,輕輕地把刀吟雪的屍體移到綉榻上,然後從樓下抱上冉彩霞,也讓她依在床頭,再挑亮了紗燈,移近榻側。然後退出室外,順手掩上了房門。
千面怪丐聳肩道:「哈,老要飯的是什麼人物,這偷雞摸狗的事,原是我們丐幫的看家本領呀!」接著,壓低嗓門吃吃怪笑道:「老要飯的請那位大統領嗅了一支『雞鳴五鼓返魂香』,他就乖乖把東西借給我們了。」
未幾,便有一個身著錦衣的中年人帶著六條彪形大漢含笑走了進來。毛統領大約四十歲出頭,身材瘦削,個兒又特別高,乍看就像一支竹竿,兩眼開闔之際,神光灼灼,太陽穴墳起如卵,腰懸長劍,面容冷峻,令人望而生畏。後面六名大漢都穿著黑色勁裝,無論體形、神態、服飾,都顯得遠非鐵堡那些武士所能比擬。
柳千慧只得答應。一行人徑向內島行去,雲鏡不由心中暗暗得意。這小島地勢西面高東面低,兩頭大中間小,形如一支橫浮在水上的葫蘆,西面是個天然山谷,一片削壁上,刻著「快活宮」三個斗大隸字。那虯髯老人親自帶路,穿花拂柳而行,左折右轉,使人直覺出島上花草布置也蘊藏了奇門奧秘,決不是平常人能夠隨意出入的。
雲鏡一聽「柳姑娘」三字,心頭一震,驚忖道:「難道是她?」
刀吟雪長嘆一聲道:「孩子,我知道你耗力過甚,已難支持,我借你真元一氣指力,激發最後一點力氣,但也只能多活片刻而已,我要說的話很多,你若是太睏倦,不妨閉上眼睛,一面調息一面聽……」
紅衣青年道:「我的師父說:你學的梵語是西天竺官話,我們說的是東天竺方言,所以你聽不懂,不過天竺語言雖有不同,文字卻是一樣,現在我師父願意把要說的寫在木魚上,請你看了轉告長江幫的幫主閣下,這些話十分重要,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請你們放下梯子,讓我們上去吧。」他漢語並不流利,結結巴巴說完這一大段話,已累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
刀吟雪搖搖頭道:「她的姓氏,恕我不能說出來。」
貓兒摔死。金魚挖目。
羅自然欣然道:「老夫知道你是個血性少年,不枉咱們辛苦一趟。老夫想了一個笨辦法:與其任長江幫獨擁絕技,威逼武林,不如將那套劍法公諸于天下,讓各大劍派都練會了『搶珠九式』,就不怕受長江幫的威脅了。」
刀吟雪道:「他叫孔必成,昔號『長臂神猿』,跟隨老朽已有三十多年,公子更無須顧忌。」
雲鏡道:「在下也聽不懂,他好像說的不是梵語。」
柳千慧見師父神色嚴厲,不禁心弦一震,卻不敢多問,偷偷望了雲鏡一眼,應聲退了出去。
病了?千面怪丐居然生病了?!雲鏡一陣迷惑,連忙點亮油燈,啟開大門,一望之下,只見柳千慧和小春小香滿臉愁容,兩名錦衣護衛左右挽扶著那位冒牌的「雲公子」,另外兩名護衛高舉孔明燈,大群人簇擁著「雲公子」進入木屋。
雲鏡道:「晚輩受塾之時,尚不知家師名諱。」
雲鏡肅容道:「所幸晚輩見機得早,前輩您來得也正是時候。」
雲鏡當即竭盡畢身功力,又一指點在他的將台穴上。刀吟雪長吁一聲,蒼白的臉上,又恢復了紅暈,精神又振奮起來,微笑道:「孩子,我內腑已碎,血氣早絕,任何靈丹妙藥對我都已無用,我要你以『真元一氣指』激發我即將潰散的真氣,是因為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漆雕玉郎忽然神色激動地握住雲鏡雙手,說道:「雲兄,古人有言:相識滿天下,知己能幾人。咱們從現在起,能否坦誠論交……」
獨孤無忌詭秘一笑道:「老夫就知道老弟會有此一請,食色性也,老弟又年輕又英俊,自是風流種子。老弟只管盡情觀賞,不過千萬記住別讓慧姑娘知道就行了。」語畢,大笑不已。
刀吟雪和孔必成一直凝神細聽,當雲鏡提及羅自然時,刀吟雪只微笑頷首,那長臂神猿孔必成卻哼了一聲,臉上頗有鄙夷之色。
千面怪丐奮起神威,一聲大喝,手中鋼竹軟杖向後反拖,扭身半轉,竹杖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旋掃而去。他知道這可能是自己七十年英雄歲月中的最後一戰,無論如何都不能失敗……
雲鏡問道:「那老叫化傷重失手被擒,幫主把他怎樣處置了?」
雲鏡又問道:「那麼令師兄的姓氏何來?」
雲鏡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心神,跟隨走入。進門不遠,轉過一道綠玉屏風,整座水晶宮大殿呈現眼前,只見殿中彩壁環繞,雕樑畫棟,全系用珍珠瑪瑙嵌飾而成,地上鋪著大紅地毯,一對對錦衣護衛由殿內直排到神壇前,氣氛肅穆,全殿鴉雀無聲。十余丈外的神壇兩側,各有一隻純金鑄成的巨大香爐,煙霧繚繞之下,隱約可以窺見壇上寶座和八名輕搖羽扇的黃衣侍女。
牡丹神情變得很慌亂,語無倫次道:「不,不不……我們小姐……這是我們小姐的獨門心法,嚴禁傳授外人,婢子一時忘情,小姐若知此事,定會重罰……」
過了不到半盞茶光景,屋后小門附近果然起了「沙沙」輕響,一條黑影已鬼魅般出現在通往後廳堂門口,這人身材瘦長,穿一件寬大的灰袍,連頭帶臉,都用一隻黑布頭罩密密套住,好像對這座木屋相當熟悉,進入內廳這后,毫不猶豫便轉身直向雲鏡卧室走來。卧室的門本就半啟著,灰衣人略一側身,已跨進房內,卻又突然迅捷地從房中飛掠而出。雲鏡腦中靈光一閃,急忙低喝道:「朋友站住!」話聲中,長身撲出,右臂疾探,一招「赤手擒龍」向那人肩頭抓去。灰衣人頭也沒回,腰身猛挫,縮肩,滑步,側移半尺,反手一掌猛拍了過來。雲鏡來不及撤招變式,連忙旋轉半圈,右臂甫出,正準備發出另一招「雲龍現爪」之際,突覺灰衣人掌力強得出人意外,胸腹險被對方余勁掃中。恰在這時候,千面怪丐已悄然沖了過來,揮掌一記硬接!
長江幫主滿意地點點頭,面色稍霽,才打開玉盒,取出一本羊皮冊書,交給雲鏡。
雲鏡聽她提及「老龍頭」,乘機問道:「常聽姑娘提到『老龍頭』,大約是貴幫幫主了?」
雲鏡不便再問,心裏卻在盤算尋思,這一路他見長江幫組織龐大,各地都設有分壇,幫中武士又跋扈驕橫,顯然絕非名門正派,但是他們為什麼要搜索一個無論年紀和身上疤痕都跟他相同的少年?那一部急待譯出的梵文書冊,又是什麼樣的呢?他忽然生出一種恍如探險的感覺,心想此行或許會探查出一樁驚人的秘密,但說不定正一步步走向陷阱,偶一不慎,就將招至橫禍。
十余名錦衣護衛一擁而入,高舉火炬,開始搜索各屋。搜了半天,一天所獲,毛長安只好向雲鏡連道打擾,領著眾人匆匆而去。
雲鏡不解問道:「戴這東西幹嘛?」
兩名短衣大漢上前將雲鏡拖了出去。雲鏡有許多話還沒來得及問,回頭一望,但見老人含淚向自己頷首示意,好像是說:孩子,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了。
高老夫子瞪了他一眼道:「為師憑什麼應該知道?你當為師是神?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好好念書習武,別的事少管!」
千面怪丐笑而不答,先替雲鏡除去化裝,自己也恢復了「雲順」的身份,然後推窗仰望天色,口裡喃喃說道:「現在子時剛過,距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唔……現在正是時候!咱們先離開這個鬼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著,揮掌打滅了燈火,一閃身,竟掠出了木屋。
雲鏡躍到牡丹身邊,牡丹兩手緊緊按住小腹,面色如紙,冷汗涔涔,卻強咬貝齒,搖了搖頭道:「我不要緊,你快……快截住她,千萬不能讓她逃回庄去!否則一切都完了,快追啊!」雲鏡看她的神情,隱隱感覺到放墨大娘逃回去是很嚴重的錯誤,忙道:「姑娘暫時忍耐些,我這就去追那婆子!」語畢,飛步穿林追去。他剛剛學會的輕功正好派上用場,一路飛掠追趕,宛如星丸下瀉,跨溪越澗,竟然毫無阻滯。不久,果然發現前面一片樹林邊緣,有一條人影一閃即逝。他精神一振,當即飛掠而下,三五個起落便到林邊,哪知林盡頭竟是一處懸崖,下臨千仞,勢如斧劈,根本無路可攀。但是,就在崖邊不遠的一塊大石上,有個黑衣斑發老人正在向崖下張望,似因欲行無路,頗感踟躕。
他輕輕著鞋下床,穿過外間客室,推開雲順卧房一看,榻上空空,竟不見老人家的影子!雲鏡微微一怔,也就在這時候,忽然遠處警鐘又起——鐘聲跟前兩天一樣,起自外堡,片刻之後全堡警鐘齊鳴,人聲鼎沸,整個長江總壇都被驚動了。雲鏡藏身房門后,目不轉眼注視雲順的卧榻,突然眼睛一花,只見一條人影閃電般穿窗而入,匆匆解衣,鑽進被褥。那人影迅若奔雷掣電,身法輕靈,行動不帶絲毫聲息,無論機智武功身法,都堪稱武林第一流高手——但云鏡躲在門外,卻清清楚楚看見他竟是自己的老家人云順!這個意外的發現,使他差點驚呼出聲,怎麼可能?雲順是家中幾十年的老僕,一向忠厚木訥,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一個念頭還沒轉過來,木屋外早已人影紛亂,大批錦衣護衛又蜂擁追到了。
葉若青凄然一笑道:「先夫之死,關涉甚多,還望少俠守密。」
孔師傅乾咳了一聲,笑道:「不瞞公子說,老漢識字不多,看了也不懂,公子請留下尊址,以便明晨按時送書交貨就行了。」
雲鏡道:「我要刻印的書,十分急迫,貴店能不能全力趕製,在明晨卯時之前,如期交貨?」
千面怪丐一驚,猛提真氣,霍然轉身,問道:「張護法還有什麼吩咐?」
兩車沿著細沙車道,駛上一處小坡,最後停在一排幽靜的木屋前。雲鏡見這觀月軒倚山而建,小橋流水,竹籬朱門,清幽雅緻,頗富鄉村情趣,心裏早已滿意。柳千慧陪他入屋,吩咐車輛和護衛們退去。木屋共五間,三明兩暗,布置雅潔,門前一灣小溪,橫架竹橋,這情景竟跟雲鏡故鄉依稀相似,卧房中,一切應用物品都很齊全,另有一間書房,藏著滿櫥古籍。
雲鏡道:「那封信上沒有一個字,只是一幅畫,圖中是一棵松樹,天際飄著浮雲,地上有一粒剛發芽的松籽,一名老農正用水澆灑……此外,什麼也沒有了。」
柳千慧道:「我躲在樓上,不讓他看見就是了。」
查麟招來那輛華麗馬車,親自拉開車門,請雲鏡上車。雲鏡當即上車,叫他們通知雲順一聲。查麟隨後上車,在雲鏡身邊坐下,馬車立刻開動,向郊外駛去。路上,查麟笑道:「公子練過武功么?貴庚多少?」
雲鏡訥訥道:「在下本是應聘到長江幫譯書來的,因為——」
芙蓉搖頭道:「婢子傍晚被派出之前,還沒有見賤人下手,估計她是打算先對付雲公子,再去對付刀老前輩。」
柳千慧淡然道:「不久,才一天一夜。」
百里豪道:「她就在前樓,穴道已解,睡得正酣。」
「是!」眾婢齊聲呼應,轎簾立垂,軟轎離地而起。
第三天午後,車隊抵達潛山縣城,柳千慧突然打發車夫駕著空車回去,被留下來的四名鐵堡武士人人難掩欣喜之色,就像已經到了家似的。雲鏡詫異地問起,柳千慧淡淡一笑,答道:「再往前去,車輛已無法使用了,必須換乘馬匹,比較方便。」
雲鏡目送他遠去,暗忖道:「這『趙胖子』事先混入客店,臨危示警,並協助突圍,當然有其深意,他究竟是誰呢?」正苦苦思索間,驀聞一聲冷笑入耳,一條人影曳空而至,竟是張大口,他手提追魂爪,目視雲鏡陰笑道:「小子,老夫看你還能逃上天去?!」聲落人動,追魂爪一式「厲鬼招魂」挾著刺耳銳風,當胸攻到。
老人以憐惜的眼光望著他道:「我知道你不是自願到這兒來的,而是因為沒有完成譯書工作,其實這是你的幸運,牢獄雖苦,總比做一個千古罪人好些。」
兩名侍女答應著,樓梯上隨即傳下腳步聲。
漆雕玉郎舉手攔住,很誠懇地道:「既屬朋友,就不必再說客套話,說穿了,小弟又有什麼值得炫耀的地方,十七年孤僻獨處,披著這一身錦衣綉袍,就好像裝扮的木偶,表面上養尊處優,實則……這十七年來,我沒有朋友,也不願有朋友,因為我只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孤兒。」漆雕玉郎眼中突然閃現一抹淚光,喃喃道:「人皆有父,何我獨無?我雖沒見過父親的容顏,他老人家的影子,卻清晰地存在我腦海里,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材和相貌,但我知道他就是我日夜裡思念的父親,縱然那只是個影子,卻值得我思念一生一世……我娘私下告訴我,據說那害死我父親的仇人已從武林中銷聲匿跡,將近二十年未現影蹤,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牡丹一隻手暗中緊緊拉住雲鏡的長衫后擺,顫聲道:「她是小姐的乳娘墨大娘,公子千萬別放過她,否則咱們都活不成了……」
兩人都不敢大意輕敵,張大口一手倒提追魂爪,另一掌斜護前胸,掌心微微擺動,一步一步迫近,每一舉步地上就留下一個深達寸許的腳印,顯然已將畢生功力九九藏書提聚到十二成以上。
刀吟雪苦笑道:「三十年前,我尚且自慚形穢,如今更是老丑,而她的容顏卻更勝當年了!」
他的笑容頗不自然,唐明煌並未留意,很親切地挽著義弟手臂,兩人一起走進大廳坐下,唐明煌說明途中耽誤,以致晚到的原因,從肩上取下一個小包裹,裏面全是嬰兒用的衣褲,他笑道:「算算日子,弟婦快要臨盆了,你大嫂親手做了這幾件衣服,要愚兄帶了來,過幾天她再趕來跟弟婦做伴。」
刀吟雪道:「一點也不錯,我曾經告訴過你,潛龍門只傳功而不立派,武林中許多出類拔萃的高人,他們的武功多淵源於潛龍門,當年的『竹劍雙英』只是其中之一罷了。再說得明白些:『武林十三絕』中的幾位人物,包括令師的『返璞歸真』內功心法和『真元一氣指』,莫不皆屬《神仙譜》上的武功。」
迷惘間,耳邊卻響起雷神百里豪的臨別贈言:「此去無論遭受多大挫折,千萬要忍!」忍,應該是隱忍待機,先求冷靜,再圖作為,如今既然情絲已斷,了無牽挂,自己還遲疑什麼呢?
冉彩霞冷冷道:「不行!你先離庄,等押解雲鏡返回總壇的時候,你們仍可見面——這已很破例了,你要知道,照密令的指示,是要先押送你回總壇的。」
雲鏡道:「我只知道冉老前輩三十年前即已名滿江湖,如今少說也有五十歲了——你難道打五六歲就當乳娘了?」
長江幫主親切地笑道:「雲公子有話儘管直言,是不是對書中梵文有什麼疑難不解的地方?」
廳后小園,僻靜而幽雅,園中荷池朱橋,花台水榭,無不精巧怡人。雲鏡信步而行,看見一片盛開的梅林內,有一座朱欄黃瓦的小涼亭,便負手向亭中踱去,走近了才發現,亭子里坐著一個紫衣少女,正倚在亭欄上嚶嚶啜泣,竟是郭小婉。
夜色蒼茫,月影慘淡。長江幫總壇的巍峨城堡,像一頭巨獸靜靜地卧伏著,顯得極其陰森可怖。刁斗初歇,時間剛在丑時,兩名看守河口鐵閘門的錦衣護衛在岸邊巡邏了一會,打著呵欠坐下來聊天,這時,化裝成毛長安的千面怪丐帶著雲鏡過來,把他們訓斥了一頓,示出銅牌,要了一艘小船,快速地划向對岸。
雲鏡道:「你若是指的『儒釋道閨丐,神仙妖魔煞』那句話,聽雖聽說過,但不知其詳。」
這時,馬車忽然一頓而止,前面車轅上傳來了小香的低呼:「姑娘,到了。」
牡丹伴送雲鏡出園,兩人行經月洞門時,雲鏡隨口問道:「冉老前輩怎麼養了信鴿?」話音未落,牡丹的神色大變。不過,她很快又恢復常態,搖頭笑道:「那隻鴿子……那不是我們這兒的,有一天,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幾個丫頭瞧著好玩,就偷偷用籠子關起來,被我們小姐知道,挨了一頓罵,放雖放了,誰知那鴿子卻不肯飛走,公子剛才看見的,八成就是那隻鴿子!」
沉默了半晌,百里豪突然道:「走,老夫跟你同走一趟花石堡!」
柳千慧珠淚滂沱,仍站著不肯去。冉彩霞嘆息一聲,又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到山麓蓮花洞等候,等雲鏡一回來,我立刻帶他去和你見面,現在姑姑先送你出庄。」柳千慧只得在兩個丫鬟的半攙半扶之下走了。
芙蓉依言轉去那草堆,誰知就在這時,那黑衣女子忽然一翻手肘,從床褥下抽出一柄鋒利匕首,猛可往自己心窩戳去!不過,她行動雖快,卻因腕上系著鐵鏈,帶起一陣「嘩啦」聲響,芙蓉駭然失聲,急忙返身撲回。千鈞一髮間,外面的雲鏡一步跨過鐵柵欄,揚手一指,疾點了過去。指風過處,正中那柄匕首,匕首立告落地。黑衣女子神色大變,顫聲道:「真元一氣指——你是孔書龍?」
不覺隧道已盡,眼前豁然開朗,又呈現出另一片景象。只見群山環擁中,竟有偌大一片平地,遠處一瀑臨空飛瀉而下,水流無處可泄,竟在山凹中匯聚成一個廣逾千頃的大湖,粼粼波光映著峰巒,山嶺蒼翠,倒影幢幢,簡直就是一幅絕美圖畫。沿湖沃野無數,一畦畦的水田,綠油油的稻禾,成群的牛羊馬匹,林木扶疏,閃露出點點茅舍,恰似人間美境,世外桃源。湖水中央,成品字形聳立著三座小島,島上高牆峻垛,飛檐朱閣,隱約可見巡守戒備的一品武士執戈往來,儼若城堡,不用說,島上就是長江幫總壇所在了。
雲鏡推辭不受,道:「這個……晚輩既非您老門下,怎可冒充衣缽傳人?」
「夥計」忙道:「小的怕您老等不及,先送一小壺來,廚下正燙著一大壺,您老先喝,待會小的再給您老端來就是了。」
雲鏡從來不曾見過高老夫子神情這般嚴肅,不禁面容一懍道:「是,師父請問便是。」
雲鏡訝然道:「這是何意?」
雲鏡滿腹疑雲,決定暫時不救柳千慧,先探牡丹所說「地窖」。正想行動,突見廳外人影一閃,飛掠進一名黃衣少女,正是外出尋找雲鏡他們的芙蓉。只見她手裡提著墨大娘那支鋼拐,神情十分慌張,看見樓梯邊上的風燈已被摘去,連忙大叫道:「玉蘭!玉蘭!」樓上應聲奔下一名綠衣少女,埋怨道:「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找到墨大娘她們了?」芙蓉吐了口氣道:「別提了……焚庄用的東西,都準備妥了沒有?」玉蘭點頭道:「早備妥了,小姐吩咐等擒住雲公子便可動手……」芙蓉截口問道:「小姐有沒有吩咐地窖何時搬遷?」玉蘭道:「沒有——」誰知一語未畢,芙蓉突然一挺手中鋼拐,拐頭正中玉蘭心窩,玉蘭叫都沒叫一聲,登時仰身栽倒,口中鮮血狂噴!
兩人正相依相偎,難捨難分之際,房門突然「呀」的一聲被人推開了,丫頭小春匆匆忙忙闖了進來,叫道:「姑娘——」及至一見房中情景,小春忙不迭又縮退回去。
雲鏡沒有回答,反問道:「老丈可是本店店東?」
兩人剛坐定,漆雕玉郎立刻神色一正道:「有件事,小弟百念不得其解。雲兄大約已經知道三天前那個妄想劫持你逃離本幫的人,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千面怪丐洪通?」
幫主也在打量雲鏡,臉上頗有驚訝之色,含笑對雲鏡道:「聽說雲公子家學淵博,受教名師,本幫將要借重大才,公子且安心休息幾天,千萬不必拘禮,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才好。」又轉對柳千慧道:「晚間代師父設宴替雲公子洗塵,你們年輕人談得來,好好接待雲公子啊?」柳千慧問道:「師父打算讓雲公子住在哪兒?」紅衣麗人想了一下,道:「暫時先住『觀月軒』吧。」
雲鏡見他豪氣干雲,也不再客氣,一笑落座,舉杯相碰,一飲而盡。刀吟雪哈哈大笑,又斟滿了一杯,然後接上先前未盡的話題:「竹劍雙英殞命的消息是由花石堡傳出江湖的,郭青出殯那天,武林知名之士,全都到場,顯然不是虛假。如今卻另有一位名號『榮峰』的人被囚禁在長江幫地牢中,以時日計算,那人被囚又恰好跟郭青暴卒的時間吻合,難道其中竟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雲鏡注目問道:「郭總管能否將當年的情形說一說?」
這時,那些錦衣護衛齊聲吶喊,便欲一擁而上——「住手!」長江幫主喝住家人,沉聲道:「毛統領,不必勉強他,叫他把木魚呈上來便是!」毛長安應了一聲,轉對紅衣青年冷笑道:「小子,算你運氣,我們幫主吩咐把木魚呈上來。」紅衣青年搔頭道:「不行,你不會梵文,這東西要交給會梵文的人。」毛長安又怒,雲鏡連忙迎上前去,笑道:「這兒只有我會梵文,你把木魚交給我如何?」紅衣青年舉目四顧,然後點頭道:「木魚很重,你要小心啊。」說著,翻轉鐵木魚,送到雲鏡面前。雲鏡正準備伸手去接,忽見木魚底下刻著一行漢字:「請向前行五步,低頭向下看。」雲鏡心中愕然,再看那紅衣青年,卻見他手捧鐵木魚側身肅立,臉色一派凝重。
這天,至日暮興盡而歸,雲鏡送走柳千慧,往床上一倒,整個人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不料剛睡不久,忽被一陣急促的鐘聲驚醒。片刻之後,全堡亂鍾齊鳴,人聲沸騰,觀月軒庭園裡忽然出現大批錦衣護衛,弓上弦,刀出鞘,燈籠火把,照得如同白晝,竟將木屋團團圍住了。雲鏡吃了一驚,連忙披衣起身,屋外是「砰砰」連聲,喝令開門。
正說著,突見毛長安從精室疾步奔去,沉聲傳令道:「幫主要親赴前山,隨行護衛一律加帶暗器備用!」
雲鏡問道:「幫主的意思是要在下同往前山?」
牡丹沿途一一為雲鏡指點風景,可雲鏡卻對大好風光毫無興緻,他心裏一直在思索:那位貴客是誰?冉彩霞為什麼要我遷往後園她和丫鬟的起居之處?是為了那隻信鴿?或是不願我見到那位貴客?
雲鏡問道:「這人是——」
雲鏡道:「在下再問問他。」
老人忽然嘆息一聲,嘴角慢慢抽|動,從喉中迸出一縷沙啞的聲音道:「孩子,坐下來吧!在這種地方,人跟畜牲一樣,用不著禮貌,不用多禮。」
雲鏡心中十分震驚,反問道:「你老人家怎麼也知道?」
早餐剛畢,忽見武士飛報道:「總壇毛統領親率六名一品武士到了。」
紅慧姑娘嬌憨一笑,一面款款移步入廳,顯得儀態端莊,雍容大方,雲鏡忙不迭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那慧姑娘微笑著搖手道:「小妹名叫柳千慧,這兩個丫頭是小春、小香,都是我的貼身侍女,咱們野慣了,公子別見笑。」
葉若青道:「雲少俠儘管問,只要我知道的,定當據實回答。」
老人不言不動,只是目不轉睛注視著雲鏡,好像並未聽見。雲鏡以為他耳聾,提高聲音又道:「這位老先生,你能聽見在下的話么?」
「夥計」賠笑道:「實在對不起,小店今兒偏巧又多來了幾位客人,這間房子是小店惟一的一個雙床客房,也是最乾淨的,二位客官委屈一夜吧。」
雲鏡恭敬地道:「晚輩當遵命暫代保管玉符,待花石堡之行后,原璧奉還。」這才將紫玉符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回返觀月軒途中,柳千慧一直愁眉不展,而雲鏡心情紛亂,也默默的沒有開口。「榮峰」!這名字分明是陌生的,卻又好像有一點印象,有幾分熟悉,似曾在什麼地方聽人家說過?
雲鏡道:「還沒有……」
閘口外面,碧波千頃,長空如洗,輕舟蕩漾湖面,山光水色交映,令人心境頓時豁然開朗。兩人蕩舟出了閘口,柳千慧說了幾個地方,雲鏡都只搖頭。一指湖心遠處的兩座小島,說道:「既然游湖,自要先賞湖中景物,那兩座小島上也有房舍,但我還沒去過,咱們就先去那島上看看如何?」
他懷著滿腹疑團回到觀月軒,洗漱一畢,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覺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枕邊柔發拂面,脂香撲鼻,卻是柳千慧倚靠在床頭,原來千慧清晨就來到觀月軒,不忍打擾雲鏡的清夢,就伏在他枕旁痴痴看他。雲鏡翻身坐起,忽然發覺柳千慧滿臉淚痕,正痴痴凝視著房頂發愣。
刀吟雪臉上慘白如故,苦澀一笑道:「你一定不肯死心的話,可在將台穴上助我一指,但要用真元一氣指。」雲鏡雖已疲憊不堪,仍然毫不遲疑,揚手發出一指,指風正中刀吟雪左胸將台穴,只聽刀吟雪輕哼一聲,雙目一閉非但無傷,臉色竟然變得紅潤起來。等到他再睜開眼睛,目中已恢復了光輝。雲鏡卻已氣喘如牛,疲憊不堪了。
雲鏡聽了,又驚又喜,連忙恭敬施禮道:「原來老前輩和家師都是名列十三絕的高人,晚輩的確不知,真是太失敬了。」
雲鏡在他身後急急喊道:「老前輩請留意,那些隨行丫鬟原是冉老前輩門下,另外一位姓柳的姑娘也不能傷她!」
柳千慧突然笑彎了腰,道:「告訴你,『魯巴達』是我養的一隻花貓的名字,難怪你沒聽說過了。」
雲鏡心下一驚,知道那柳千慧定將喬裝的千面怪丐當成了他自己,想將心裏一直在琢磨的事講給他聽,跌足道:「您老人家怎麼回答?」
雲鏡又道:「還有,庄中今天要來的客人是誰?你們為什麼要藉口把我支開,又將我遷入後園,不願讓我和來客有見面的機會?」
長江幫主訝然道:「不是梵語?」
花石堡總管郭福說完了事變經過,不禁老淚縱橫,悲聲道:「可惜沒有人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麼……」雲鏡道:「那封信不是在唐大俠手中么?難道他後來沒有說出內情?」郭福嘆了一口氣道:「沒有,唐大爺不知怎的,趁家人忙亂之際,帶著那封信悄然離開了花石堡,從此再也沒有現身江湖,十七年音訊全無。」雲鏡駭然道:「莫非他真的做了愧對義弟的事?」葉若青搖頭道:「不,十年深交,我敢說唐明煌絕對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許他覺得誤會未能冰釋,無法對我交代,也許先夫臨終前那一掌,使他受了嚴重的內傷……也許……也許那封信中果然隱藏著重大秘密,事關先夫聲譽,他不願讓妾身知道……」雲鏡肅容道:「夫人也懷疑郭堡主生前有不可告人的罪行?」葉若青苦笑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妾身深信先夫縱有錯失,也不至於嚴重到要自戕的地步。」雲鏡點點頭道:「既然夫人如此說,在下便不再有顧慮了。」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封據說柳千慧在長江幫無意得到的信,雙手遞了過去。信封寫的是「花石堡主親收」六個字,信中寫的是:
「本堡誠徵精通梵文人才一位,年籍不拘,男女均可,一經錄取,酬勞千兩黃金。又:如有人知悉上項人才熱心推薦,酬謝紋銀一百兩。鐵堡敬啟。」
轉對剛走進來的孔必成問道:「你怎麼打發了他們?」
雲鏡冷笑道:「他怎無憑無據地誣陷好人?」
雲鏡發現他左手僅有四隻指頭,這才驚悟他竟是「天南三煞」中的九指無常獨孤無忌。
話聲未畢,石屋外傳來一陣陰惻惻的冷笑:「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洪兄,誰叫洪兄太性急,忘了先將梯上鎖扣解開,難怪機關會失效了。」千面怪丐一驚,急忙抄起鋼竹軟杖,沉喝道:「什麼人?」那陰惻惻的聲音答道:「洪兄真是連小弟張大口的聲音也記不起來了?」千面怪丐和雲鏡一聽之下,不禁面面相覷,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笑面虎張大口為天南三煞之一,也是十三絕中的人物,一身武功並不比千面怪丐遜色多少。
雲鏡見那孔必成身材瘦削,雙臂過膝,果有幾分似猿猴,當下確信不假,這才將自己的師承來歷和受聘進入長江幫總壇譯述《搶珠九式》,以及被羅自然騙去劍譜,黑白兩道追擊搶奪等等經歷,詳細說了一遍。
接著又問道:「竹劍雙英叫什麼名字?」
雲鏡照柳千慧的示意,執筆沉吟,寫得十分緩慢,柳千慧隨侍在旁,為他磨墨,他心裏也覺十分高興,甚至是胡思亂想,覺得幸虧師父教了他梵文,不然怎麼會有這樣勞駕心上人為他磨墨的機會。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近午時候,他將一頁梵文譯錄完畢。
千面怪丐眼中神光電射,駐足瞑目定了定神,走上前竹杖一抬挑開公西舟的衣衫,果然搜到一串鑰匙。兩人快步奔入石屋,找到機鈕控制鐵盒,用鑰匙啟開,只見盒中共有兩支鋼環,分別註明「起」、「落」字樣。千面怪丐握住「落」字鋼環,用力一拉,哪知竟然毫無反應,再拉「起」字環,也不見動靜,不覺怒罵道:「那些混蛋,竟敢欺騙老要飯——」
刀吟雪道:「但『榮峰』二字,卻是郭青的別號,而且他也的確曾抄錄過《搶珠九式》……」
芙蓉點頭輕嘆一聲道:「他與咱們小姐本是多年前的一對俠侶,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忽然失去音訊,小姐因思念他終日飲泣,不幸雙目失明了。就在那時,那賤人假意投靠,小姐未加細察就將她收為侍婢,後來那賤人在我們小姐的食物中暗施藥物,小姐喪失一身功力,終於被她鳩佔鵲巢,反冒小姐四處招搖,誘騙刀老前輩……是想從刀老前輩身上奪取一部武學秘籍《神仙譜》。那《神仙譜》上記載一門武林最高深的武功,那是一個特殊的門派,名叫做『潛龍門』……」
刀吟雪一哼道:「刀某雖然退出武林數十年,卻不是怕事惜命之人,難得咱們投緣,你若誠心交我這個老頭子,就不必拘泥客氣,否則我也不敢勉強,手稿奉還,悉聽尊便。」
雲鏡微笑道:「老員外一眼就認出此書不是凡品,自非常人,奇書入手又無貪婪之念,更足見志節高超,胸無俗物,如能賜告來歷,小可也願掬誠奉告。」
雲鏡突然推開幾個美女,大步走了過去,寒臉問道:「請問老前輩就是黃山千松嶺卧松道人么?」
長江幫主心頭一動,低聲告訴雲鏡道:「這辦法倒值得一試,雲公子就答應他們上山,但先要那老的把話寫在木魚上,由他徒弟上來,讓我們看過之後,再接他師父上山。」雲鏡把這些話轉告紅衣青年,紅衣青年轉告碧眼老者,師徒二人又交頭接耳談了一會,那碧眼老者才點頭同意,將拐杖插在地上,翻轉木魚,運指如飛,在鐵鑄木魚底寫了幾行字,然後交給了紅衣青年。峰上眾人見他居然以指代筆在生鐵鑄成的木魚上刻字,均不禁大吃一驚。
雲鏡早有成竹在胸,就在張大口騰身欲遁的一剎那,只聽雲鏡一聲大喝,雙足定樁立穩,雙臂卻如翼拍動,霎時掌影翻動,發出了「搶珠九式」中的第二式「雲龍抓珠」。這一招,他力貫五指,臂如鋒鏑,全力而發,再也不是虛招了。絕世劍法果非凡俗,掌鋒過處,「砰」的一聲,正中張大口左肩,頓時把威名赫赫的張大口劈出四丈開外,肩骨碎裂,摔落地上,登時面無人色,恨恨地爬起,忍痛拔步跑了。
又過了三天,另一樁怪事發生了。雲府的一隻花貓死在一處檐下,頭部破裂,好像是失足摔死的,但云鏡知道貓不可能摔死,它無論從多高的地方跳下來都會安然無恙。他把死貓提去見高老夫子,老人摸了摸死貓的頭,只說了句:「把它埋了吧!」
長江幫主在盤梯口出現時,兩名怪客笑聲立斂,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那碧眼老者舉起拐杖向峰上連指,口裡一陣嘰嘰哇哇,年輕人接著揚聲道:「我師父要問,哪一位是長江幫的幫主閣下?」
雲鏡卻半喜半驚,喜的是幫主賜給游湖,機會難得,只要能說服柳千慧,或許能藉此一探「迷宮」,看看卧松道人是不是真正投靠了長江幫?驚的是譯書改在夜晚,這一來,勢必妨礙千面怪丐洪通的逃走計劃,五天時間一過,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闖關奪船殺出長江幫總壇?
小學徒道:「說過了,可是那些客人不聽,一個個都像凶神惡煞一般,一定要進來。」
柳千慧頗感難堪地道:「他是家師的獨生子,叫漆雕玉郎,就住在隔院的『千竹山莊』……」
刀吟雪淡淡一笑道:「黑道中人的眼線最多,這也算不了什麼,也許只是來探探虛實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雲鏡在郭福伴同下,穿過外堡大街,按轡徐行,向內堡而來。所謂內堡,乃是堡主居所,就像內宅一樣,閑雜人等是不準擅入的,瀟湘女俠葉若青因系孀居,不便離開內堡,所以才在內堡正廳接見雲鏡。
雲鏡面現難色道:「在下原以為譯書之事就在此地,如果太遠了……」
刀吟雪從袖中取出那束紙卷,醜臉上笑意漸斂,十分誠摯地道:「敝店是生意商家,公子乃是主顧,論理說,生意上門,老朽奉迎惟恐不及,實不該多作贅語。但是,適才拜讀了公子這部書稿,卻有個不情之請,想與公子竭誠一談,悖理之處,公子幸勿見罪。」
正沉吟間,玉環又在耳邊呢喃道:「公子既不喜歡歌舞,咱們陪您去『鴛鴦池』玩玩好不好?」
道人眯著眼向他打量了一下,嘻嘻笑道:「不敢當,老夫正是,小朋友何事見教,坐下來談談!」
花石堡,在晉西的白龍山麓,堡牆倚山圍立,氣象萬千。二十年前,「竹劍雙英」譽滿武林時,這地方曾經被黑白兩道視為「武林聖地」,每天高車駟馬,賓朋盈門,連帶山下的村落,也沾了不少好處,開設了四五家客棧,供各地英雄好漢飲食過夜。然而,自從花石堡堡主郭青英年暴卒,竹劍雙英如隕星划空,忽歸寂滅,曾幾何時,花石堡已逐漸被人們淡忘了。如今,堡前馬道上,野草漫生,村中的客棧紛紛歇業,最後只剩一家,由於店主是當地人,無處可去,只得把店面隔開,一半改作牛肉鋪,一半還勉強掛著「龍山客棧」破爛的紙燈籠,但終年冷冷清清,幾乎接不到幾個旅客。
小婉突然見他神色有異,眼中淚光閃動,不禁吃了一驚道:「雲少俠,你怎麼哭了?是不是你跟柳姑娘要好……」雲鏡霍然清醒,連忙強露笑容道:「對不起,一粒砂子飛進我眼裡……我在該幫總壇的時候,跟那位少幫主漆雕玉郎很投緣倒是真的,如今既知他佳期已近,只有替他高興,怎會難過。」小婉道:「我不信,你騙我!」雲鏡道:「信不信由你……對了,令堂交給漆雕玉郎那本簿子,你知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小婉表情突現嚴肅道:「你不提起,我差點忘了,這件事我正想去問問我娘呢——那是我們郭家的家譜。」雲鏡心中駭異萬分,正想追問,忽聽有丫鬟傳呼,葉若青緩步入廳,臉色一片凝重,與雲鏡敘禮落坐后,一眼觸及桌上那面銅牌,身子突然震了一下,驚問道:「婉兒,這東西哪裡來的?」小婉道:「是那位長江幫主臨行送給我的,她還邀我去參加少幫主的訂親哩。」葉若青取過銅牌,神情愈發凝重,突然駢指如剪,「嚓」的一聲,竟以內家真力將銅牌剪成兩段,繼之含淚搖頭道:「不,咱們不去了。」雲鏡和小婉都驚住了。葉若青看看雲鏡,臉上浮起一抹慚愧之色,長嘆一聲道:「雲少俠,請恕我食言,我希望從此終老此堡,永不踏出堡門一步,還望少俠原諒……」語聲哽咽,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雲鏡搖頭,故作冷漠道:「冉老前輩俠名卓著,素受武林景仰,斷不致秘技自珍,你這話如不是有難言之隱,就是對冉老前輩俠名的一種侮辱,如此大事,當然要弄個明白不可。」
這天黃昏時分,當一抹夕陽的餘暉灑滿庭院之際,臨西一間雅緻客室的房門緩緩啟開,從裏面出來了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是雲鏡,跟在後面的黃衣少女是散花劍冉彩霞的侍婢牡丹。雲鏡緩步跨落石階,仰望西天瑰麗的晚霞,忽然劍眉微皺,輕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又是一日落霞照歸鴉,日子過得真快,今天是第十天了……」牡丹一聲輕笑,介面道:「雲公子是感嘆歲月虛度?或是嫌我們小姐款待不周?」雲鏡搖頭道:「都不是,在下的確急欲前往花石堡,雖承冉老前輩盛情挽留,總覺叨擾太久,於心不安。」牡丹眸子一轉,抿嘴一笑道:「公子這麼說,我明白啦!我們小姐想挽留公子多住幾日,指點婢子們研習『搶珠九式』,公子若是嫌我們愚笨不堪教誨,耽誤了公子的大事,對不對?」雲鏡說不過口齒伶俐的牡丹,只得答應到後院教她練劍,兩人順著青石花徑繞過屋角,剛穿越一個月洞門,驀聽得空中傳來一陣「嗚——嗚——」的尖銳鳴聲。雲鏡愕然止步,仰頭眺望,只見一點灰影由遠而近,凌空盤旋數匝,忽然劍翅一斂,落入冉彩霞所居住的小樓裏面——原來是一隻信鴿!
雲鏡張大眼睛驚問道:「你是誰?」
說完,手中拐杖一頓,猛欺而上,舉杖欲劈。雲鏡左掌一翻,橫護胸前,右手駢指如戟,作勢欲隔空點出,同時喝道:「慢著,我有話問你。」
柳千慧伸手掩住他的嘴,淚下如雨道:「好了,不許說這種話,我不怪你酗酒,我也知道你心情煩悶,但是你心裏有事為什麼不肯對我吐露,難道我對你的一番心,你一點都不明白?」
小春嫣然道:「依婢子看,他遲早會答應的。本幫的迷宮和幻宮,是特別為這些武林高人而設的,任他是鐵打或銅澆的羅漢,只要進入迷幻二宮住上些時候,最後總是服服帖帖,從來沒有例外……」
雲鏡道:「看他神情,好像不太歡迎我?」
過了一會兒,百里豪忽又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中間有一封皺皺巴巴的發黃的信,笑笑說:「不過你的那個柳姑娘後來又返了回來,給我這個,讓我轉交給你,說是她在長江幫無意之中得到的,說說不定會給你什麼幫助。」雲鏡看了看那信,是寫給花石堡堡主郭青的,言辭甚是激烈,卻又閃爍其辭。雲鏡很納悶,就收了起來。
雲鏡鑒於潛龍門與花石堡的關係,未便行大禮,只抱拳一揖道:「在下雲鏡,見過夫人。」
雲鏡慚愧交集,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耿耿此心,惟天可鑒,我在此險境,你越待我好,越令我不安,我……實在不值得你……」
雲鏡詫異道:「怎麼?你改變主意了?」
張大口抽身來到外間櫃檯,向李二麻子問道:「你認不認識這姓趙的?他不是說年年都來么?」李二麻子搖頭道:「小的實在記不起來了!」張大口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進來』。」叫武士取了酒來,從貼身內袋中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磁瓶,小心翼翼拔開瓶塞,輕輕彈了些許粉末在酒壺裡,不禁吃吃陰笑道:「就算你是大羅神仙,這一撮『毒蛾散』也夠你消受了。」這「毒蛾散」,乃是天南三煞採集一百零八種奇毒飛蛾,取其翅上毒粉,精心調製而成,無色無味,入水即溶,一小撮就可毒斃百匹健馬,即使內功修為精湛的武林高人,縱不致命也會功力大損,玉姑娘暗算冉彩霞就用的這種,只是冉彩霞喝的不多,不致斃命,卻功力盡失。這一次張大口受命截擊百里豪和雲鏡,自忖不是百里豪對手,故而布設這個陷阱,不想這姓趙的珠寶商早不來晚不來,正好拿他做一次試驗。
正說到這裏,前面店房忽然傳來一片喧嘩和射門聲,隨見一個小學徒氣急敗壞地奔進來,叫嚷道:「老爺子,外面來了許多客人,要買字畫哩。」
長江幫主轉對雲鏡笑道:「事出誤會,公子也別放在心上。本座聽見公子一直跟他用梵語談了許久,以目前所領悟的,不知對譯書能有多少裨益?」
柳千慧卻低頭道:「雲公子,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
牡丹嬌軀一震,神色大變。
張大口笑道:「百里老兒是老江湖,對付他不能不謹慎,等一會你送酒去時,記住先送這壺無毒之酒給他,壺小酒少,百里老兒一定不過癮,等他再叫添酒,再將有毒的這一壺酒送去,他薄醉微醺,不易察覺。」正說著,另一名奉命尋找毛長安的「夥計」匆匆回店,回報道:「村子里都找遍了,不見毛統領的人影。」
第二天一大早,查麟特命套了一輛華麗的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鐵堡。在鄂城渡過長江,車馬忽然折向東南。一路上,雲鏡暗中留意,發覺車馬似在繞行於大別山南麓,正向皖、鄂、贛交界處前進,他本想找個機會探探柳千慧口氣,又覺得這個小姑娘太伶俐,讓她起疑反而不好,既然只有四五天時間,索性忍耐幾日,所以終未開口。
柳千慧粉臉微紅,閃著一雙大眼,向雲鏡上下打量了一遍,雲鏡正是十八九歲的少年,乍見這般美貌的女子,不慣頑笑,登時俊臉緋紅,低頭不敢仰視。
雲鏡含笑問道:「尚未請教老前輩大號?」
張大口冷笑道:「也好!眼看大功將成,他不在場,事後可以少一個分功領賞之人……」
眾人盡皆愕然,正感為難,崖下紅衣青年翻譯道:「我的師父說,你小青年怎會梵語?是不是天竺人?」
柳千慧道:「此處只是通往總壇的第一道關隘,距離總壇還有一段路程,到了這兒,如非獲得本幫允准,縱然背生雙翅也莫想飛出去了。」
午時剛過,村頭上一陣馬蹄響,又來了三騎駿馬。錦衣老人親自出店相迎,來的三人,一個是四十多歲的瘦高個兒,另兩個是七旬左右的老人。這兩個老人中,一個虯髯黑面,相貌十分醜惡,左手僅有四個指頭;另一個卻身軀魁偉,滿面紅光,笑眯眯的顯得十分和藹可親。錦衣老人恭恭敬敬地將他們迎入店內,立即吩咐關上大門,摘去店外招牌,四人入席落座,布菜送酒。錦衣老人首先起身敬酒,含笑道:「托老龍頭的洪福,咱們總算搶先一步,據適才打聽到的消息,百里老兒和那姓雲的小輩尚未抵達,現在兩位護法和毛統領也準時趕到了,下一步應如何著手,查麟恭候指示。」張護法張大口道:「老龍頭命令我和獨孤護法趕來助陣,主要的任務是對付百里老兒,至於雲鏡,還得查兄和毛統領多費些心,那小子領悟了《搶珠九式》之後,武功已非吳下阿蒙。」毛長安點點頭道:「張護法所見極是,老龍頭的意思,寧可放過雷神,也不能放過雲鏡,但是咱們都曾跟他照過面,此事不管是設法取巧,還是硬幹,總之無論如何不要讓他們進入花石堡就對了。」天將黑的時候,終於聽到一陣得得馬蹄聲從村頭那邊響過來了!兩個打扮成店中夥計的武士精神陡振,互相一打眼色,沒多久出現一輛單篷馬車,穿過小街,筆直往龍山客棧駛來。臨近一看,駕車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大胖子,一襲灰袍,滿臉油光,肥頭大耳如富翁,既非年近古稀的百里豪,更不是瀟洒的雲鏡,倒像個跑單幫的生意人。
白髮老人道:「其中的『妖』字,指的是『東海雙妖』,他們是夫婦兩人;『煞』字則指的是『天南三煞』,故加起來共是十三人。所謂『釋』,是指虛雲禪師;『道』是黃山卧松道人;『閨』是個女人,指的是散花劍冉彩霞;其餘『神』字代表雷神百里豪;『仙』是千里眼羅自然;『妖』是東海雙妖夫婦;『魔』是吃人魔陰百勝;『煞』是天南三煞,笑面虎張大口、九指無常獨孤無忌和獨臂掏心白見紅……『儒』者,就是你那老學究師父江湖蜉蝣客孔書龍,至於『丐』嘛,嘿嘿!正是我老要飯的千面怪丐洪通。」
雲鏡略一展閱,答道:「紙中文義是說:搶珠九式劍訣,融匯天下劍術精萃,名雖九式,實則包羅萬象,化繁入簡,去蕪存菁,招勢變化無窮,如非上智之人,最好不要單獨習練全部九招劍式,否則心志紛擾,易成痴狂,未見其利,反遭其害。故冊中分上下二部,可由兩人分別修習,一旦劍術練成,必須雙劍合璧,才能發揮這門劍法的全部威力,修習者不可不慎……」
旁邊幾名錦衣護衛差點笑出來。毛長安臉色一沉,追問道:「也許不需多久,毛某會有更令公子感到意外的消息奉告,打擾甚久,毛某告辭了。」
老人長噓了一口氣,喃喃道:「還好!還好!十七年暗無天日的災難,總算沒有白捱……整整十七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都因那部秘冊而起。」
柳千慧搶著道:「四五天路程哪算太遠,君子一諾千金,雲公子既然答應,說不得只好請你辛苦一趟了。」
誰知壇上卻傳來一陣柔和而清脆的聲音,道:「別客氣,慧兒替雲公子看座吧!」
毛統領默然頷首,想了想,又道:「既然是多年老僕,令尊又特別命他隨侍公子,想必是很乾練忠心的了?」
黑暗中,暴起一聲沉悶聲響,千面怪丐身形一頓,雲鏡卻被兩人掌上激蕩之力震得踉蹌倒退出三四步,方才拿樁站穩。灰衣人借勢騰身,快得像一縷輕煙,急急掠出窗外而去。
雲鏡對他擠眼一笑道:「不急,反正今天也趕不了幾十里路,多歇一會不妨。」
柳千慧攔住急道:「獨孤老前輩且慢,他是個讀書人,又不會武功,找件乾衣替他換換就行了,千萬別『招待』他……」
雲鏡雙手捧起,既驚又喜道:「連通行牌都有了,您老是怎麼弄來的?」
柳千慧笑道:「說起這個人,確是武林中出數拔萃的人物,但是要我在他和公西舟之間選一位做朋友,我寧願選公西舟也不願選他。」
柳千慧浮出一絲苦笑,搖頭道:「別瞎猜,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不會胡來。我只是在想剛才我見到的一人像是玉姑姑的丫環,玉姑姑是我師父的同門師妹,老龍頭一生就只收了兩個徒弟,師父做了幫主,玉姑姑本來是副幫主,五年前,忽然奉老龍頭密令離開總壇,從此就沒再回來。」
千面怪丐隨後追去,竟已不見灰衣人影蹤,不便放手追尋,只得怏怏而回。雲鏡道:「這人武功極高,未攜兵刃,又用黑布遮住頭臉,入屋徑奔卧室,已經令人生疑,及至發現床上無人,立即驚惶欲走,晚輩才想起他一定就是那連續殺害三名譯書人的兇手,他殺人的目的,不外是為了阻止長江幫得到譯本,手段雖然過狠,也是出於維護武林的一番善意,可惜咱們未能截住他。」
錦衣護衛們都在一座精舍的樓下停步,只由那虯髯老人陪伴柳千慧和雲鏡登樓,樓口早有一名中|年|美|婦手捧衣物,笑盈盈等候在樓上。柳千慧高聲叮囑道:「獨孤老前輩,不許帶雲公子去那些骯髒地方,換好衣服就到這兒來,我等他一塊兒回去。」
刀吟雪哈哈大笑,親自把臂相送,直到雲鏡的影子消失在巷口轉角,才輕輕讚歎道:「惟大智者,才能行大勇之事,此子秉賦奇佳,胸襟之大迥異常人,不出十載,必可笑傲武林。」語至此,回頭向孔必成吩咐道:「立刻厚遣店伙,從現在起吟雪齋正式歇業。」
雲鏡愕然道:「正是,老前輩怎麼知道?」
長江幫主親自放下窗帘,掩閉房門,然後才肅容對雲鏡說道:「雲公子見解果然精闢,譯文經老龍頭親自披閱,的確有很多可疑之處,如今老龍頭允許將全部秘本請雲公子過目,看看其中是否真有殘缺遺漏的地方。不過,在雲公子未看全書之前,有幾句話不能不先向雲公子說明一下……」她語聲微頓,又道:「這部秘冊,本幫得來匪易,老龍頭更是視如珍寶,迄今為止,除了老龍頭之外,公子乃是獲得看完全書的第一個人。」
馬上飛絮般飄下三個少女,最前面一位身著硃紅色劍衣,大約十六七歲,鵝蛋臉兒,雪白肌膚,頰上一笑兩個深深的酒窩。那女孩嬌小玲瓏,艷光照人,麗質天生,她悄悄地瞟了雲鏡一下,微微一怔,拿手掠了掠被風吹亂的鬢角,嫣然道:「查叔叔,咱們是特為聘人之事來的。」
「榮峰?」刀吟雪好像被這兩個字重重刺了一下,驚問道:「你從何處聽來這名字?」
雲鏡越聽越驚,暗忖道:「難怪他氣絕多時,竟能存蓄一線生機,分明正是『回氣入穴』神功的妙用。」
柳千慧欠身道:「為『老龍頭』做點事,談不上辛苦,倒是毛統領來得真快。」
柳千慧俏臉一沉道:「不行,那不是什麼好地方,反正不能去就是了。」
雲鏡心頗不忍,但仍然裝冷漠道:「除非你把真話說出來,否則我非告訴冉老前輩不可!」
閣下承父祖餘蔭,受萬方景仰,負劍江湖,以俠士自居,然金玉其表,污垢其實,鄂州長江幫一游,醜態備露,見色而起淫心,羞惱而施暗箭,玷人清白,污人名節,春風一度,葉落花殘,閣下不自慚怍,反拔劍滅口,心狠惡毒,辣手摧花,先逞禽獸之欲,復萌狼子之心,似此無恥無德之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余等聽聞唐大俠傳言,始得實情……俠士不恥,天下英雄人人棄之,羞與為伍,而今而後,花石堡休矣……
雲鏡大聲道:「在下因這緣故才感到慚愧,書中文義並不難解,但一旦動筆譯述,總覺得辭不達意,譬如書中第三頁第三后……」
雲鏡心頭暗震,表面卻平靜如故,緩緩答道:「他從十余歲時到舍下為仆,前後大約有三十年之久了。」
長江幫主點點頭,登上馬車,眼角一掃柳千慧,見她正可憐兮兮望著自己,便輕叱道:「要想跟去,就快些上車,別站在那兒發獃!」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牯嶺瑰麗,廬山巍峨,冠絕江南。從西南登廬山,有一條岔道可達東林寺,就在距東林寺不遠的一片寒林掩蔽下,建著一座精緻幽靜的莊院。莊院並不宏大,但背倚青山俯望大江,氣勢頗為雄偉。院落中白石為牆,擁著一線清泉,終日流水潺潺,輕濤盈耳,令人頓興出塵之感。庄門前,朱扉銅環,綠茵鮮苔,門上懸一方匾,刻著「寒林別院」四個瘦硬端莊的顏體金字。
雲鏡道:「可是三十年前,老前輩正當壯年,其實並沒有老呀?」
柳千慧道:「玉姑姑人沒回來過總壇,但常常用飛鴿帶信回來,你又想到哪兒去了?」
話猶未畢,突聞一聲冷哼,從左側林中閃出一條人影,冷叱道:「牡丹,你在瞎說什麼?」
孔必成應聲退去。刀吟雪舉杯笑道:「來,喝酒,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路上,長江幫主才正色告訴雲鏡道:「今天午後,前山突然來了老少兩名怪客,那老的奇裝異服,碧眼金髮,相貌不似漢人,滿口番語,無人能懂,年輕的一個勉強會說幾句漢語,自稱是師徒二人,遠自天竺來到中原,有要事求見本座。守關護法聽不懂他們的話,不肯放下盤梯,那年輕怪客竟出言不遜,嘲笑本幫沒有人才,老龍頭聞報十分不悅,所以叫本座帶雲公子同去會他一面。」
雲鏡頓覺心虛,不再抗議,默然拾級而上,跨出地道口,長江幫主已經端坐在石室中等候,目光如刀,冷冷望著他,問道:「剛才公子跟他談了些什麼?」
柳千慧大喜過望,一頭鑽進長江幫主懷裡,大撒其嬌道:「謝謝師父!謝謝師父!」
隧道內口另有幾棟石屋,也有錦衣護衛駐守,為首的是個滿面紅光的七旬老人,身穿藍衣,神態與公西舟相反,十分和氣,客客氣氣地道:「幫主已經命號台催問過兩次了,各位請勿耽擱,準備渡湖吧!」說著,一擺手,石屋后一根木杆上,立刻升起三面色彩鮮明的旗幟。對面城堡下迅速掠出一艘小船,怒矢般向岸邊駛來,雲鏡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竟未看出那艘小船是怎樣出現的。不多久,小船抵岸,一行人魚貫而上,小船立刻掉頭向湖中駛去。
冉彩霞淺淺一笑道:「不錯,那東西我已經得到了,並且剛才還殺了那丑鬼,五年辛苦總算有了代價,也替長江幫除去了一名大敵,但是我們也不能放過雲鏡,他是惟一知悉總壇隱秘的外人,又把《搶珠九式》公諸天下,使我們遭受莫大的損失……」
刀吟雪忽然笑了起來,搖搖頭道:「老夫並非矯情,只是覺得她也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突然出現,其中緣故,能不令人生疑?」
進入正廳,賓主落座,她捧著潛龍玉符奉還雲鏡,無限感慨地道:「歲月匆匆,我未睹此符已有二十余年了,先夫在世之時,念念不忘刀老前輩的授藝之恩,可惜無緣一識雲少俠,目睹同門英才,誠屬憾事。」
雲鏡笑道:「我來此的目的,正是要弄明白此事,事情沒有弄明白之前,我不想離開。」
柳千慧似乎甚感意外,幫主縴手微抬,殿前玉磬三響,八名黃衣侍女便簇擁著她裊裊轉入殿後去了。
百里豪點點頭,暗忖道:「這孩子胸襟磊落,恩怨分明,不欺困危,不畏強梁,這麼一個百年難遇的好徒弟,竟被孔書龍搶了先……」
千面怪丐摘下面具,露出了滿頭蒼發和本來面目。公西舟不禁大吃一驚,一招手,四名大漢抬出一具長約四尺的沉重革囊。公西舟拆開囊口,探手從裏面抽出兩件奇特的兵器,竟是兩尊獨腳銅人。那兩尊銅人約有十二三歲小孩般大,通體烏黑,看上去最少也有百斤之重,但公西舟信手提起,雙手一合,「鐺」的一聲震耳巨鳴,兩尊銅人登時上下飛舞,遮天匝地般攻了過來。千面怪丐情知不拚命不行,把心一橫,手中鋼竹軟杖迎面抖起,杖影挾著風雷之聲攻出。
雲鏡道:「晚輩只譯出一小部分,後來發覺情況不對,就藉口拖延,未予譯全……」
雲鏡暗忖道:「冉彩霞出身大家閨秀,一向遠離江湖,怎會畜養信鴿?」
夜盡更殘,酒意闌珊,小春輕輕推開房門,一把按住他的手,嬌嗔地道:「不能再喝了,這三天來,您一直在喝悶酒,姑娘罵我不該給你酒喝,您就算不體恤婢子,也該想想姑娘待你的一番情意呀!」
雲鏡才恍然領悟,原來所謂「迷宮」和「幻宮」,窮奢極欲,酒池肉林,名為優遇,實則形同軟禁,不過是依照入幫的武林中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分別困在孤島上,享以醇酒美女,誘使沉迷糜爛,等到溺陷已深,壯志消沉,除了俯首甘心替長江幫效命外,就再無第二條路可走了。假如卧松道人當真投靠了長江幫,以他十三絕的地位,肯定會住在此地。
躲在房外的「夥計」拉開房門一看,趙胖子已滾倒在地上,嘴角血水殷殷,四肢抽搐,眼看就要斷氣了。張大口、獨孤無忌和查麟三人聞聲而至,見此情景,哈哈笑道:「毒蛾散果然神效,哈哈!百里老兒,這就是你的榜樣……」笑聲未畢,突見那在店外守望的「夥計」倉皇奔了進來,叫道:「來了!那兩人來了!」張大口四望一眼,詫問道:「毛統領哪裡去了?」另一名「夥計」答道:「毛統領午間出店踩探村中形勢,尚未回來。」張大口揮揮手道:「快把屍體移到毛統領的床上,等一會叫個人去尋毛統領,要他暫時不要回店,以免被姓雲的小輩識破,誤了大事。」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搬屍體,擦血跡,清理桌上殘肴,整理完畢,各自回房藏匿。
雲鏡想到兩個月來他所識見的江湖險惡,駭然道:「不好,這些人都是衝著晚輩來的,不知他們怎會追蹤到此?」
雲鏡沉吟半晌,道:「在下想知道,貴幫這部秘冊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
雲鏡「哦」了一聲,心裏暗忖道:「這又是一件可疑事,堂堂副幫主一去五年不返,會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雲鏡很是傷心,默默抱起屍體,邁著沉重的腳步,穿過月洞門,登上後園小樓。樓中空無人跡,殘燭猶在,綉榻和妝台依然散發著芳香,這間樓房曾被玉姑娘住過一陣子,卻是冉彩霞當年的閨房,不知多少個午夜和多少次黃昏,她孤零零地倚欄翹首,盼望著意中人的音訊。而如今,她淚乾眼盲,昔日情人雖然來了,卻已變成一縷幽魂……
雲鏡連忙解釋道:「柳姑娘天性溫厚,由長江幫主撫養長大,那玉姑娘是她的師姑,難免總存著師門情誼,她又不認識老前輩,所以才會救走玉姑娘,晚輩正擔心她被押回總壇會受到嚴厲處罰,這一來援救師長有功,足可將功贖罪,暫時不必再為她的安全擔心了。」
刀吟雪臉上微微一紅,點頭道:「三天以前,她曾在金陵城中出現過一次,不過她沒有看見我。」
千面怪丐接過馬韁,便和雲鏡急急扳鞍上馬,揚鞭馳向山腹隧道。隧道中空無一人,只有九*九*藏*書蒙蒙珠光,映著陰森石壁,蹄聲入耳,四壁回應,響如悶雷。千面怪丐低喝道:「如遇變故,千萬不可遲疑,如能脫險,記住往嶺南五羊城去尋雷神百里豪,就說是老要飯的叫你去的。」
雲鏡大喜,一閃身截住退路,力貫指尖,沉喝道:「老婆子,看你還往哪裡逃!」那黑衣人霍地轉過身來,兩人四目一觸,頓時都愣住了,原來那人雖然也是一身黑衣,也有一頭花白斑發,卻是一個「老頭子」。那老頭子身材短小,銅鈴眼,鷹鉤鼻,尖尖的一張雷公嘴上,蓄著一撮疏朗的短須,滿面紅光,雙目炯炯有神,尤其左右太陽穴鼓如鴿卵,一望便知是個內功修為已達極高境界的武林高人。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雲鏡才見千面怪丐匆匆返回木屋,手裡挾著一個小包裹,向桌上一摜,立刻催道:「快些,收拾隨身攜帶的東西,咱們現在就走!」雲鏡解開那包裹,見裏面竟是一套錦袍,袖口綉著一朵星狀金花,不覺失聲道:「咦,不是毛長安的統領制服么?」千面怪丐得意地笑道:「誰說不是?」提起錦袍一抖,只聽「鐺」的一聲脆響,從袍中滾落一面閃閃發光的小牌!
正感慨間,碧眼老者忽然揮動拐杖,將羊皮筏子撐入一條小河岔口,接著移舟泊岸,說道:「小夥子,下來吧!」雲鏡不解,問道:「這兒還沒有遠離山區,仍是長江幫的勢力範圍,老前輩為何停下來?」碧眼老者微微一笑,道:「你不用多問,老夫自有安排。」雲鏡只得依言上岸,碧眼老者在泥地上挖了一個坑,捅破皮筏,埋入坑內,然後一聲詭笑,便領著雲鏡向左側一塊數丈高的大石走去。
長江幫主注目問道:「雲公子能否再說得明白些?」
龜蛇二怪等人也看出那乘軟轎氣派不凡,忖度轎中必非尋常人物,當即紛紛閃開正路,暗中戒備,環圍著雲鏡,等候軟轎通過。這時候,那乘軟轎已抵近處,轎前四名開道的紅衣少女冷冷打量了卜五娘等人一眼。卜五娘心頭不快,道:「什麼人,弄得跟村姑出嫁一般!」聽得此言,四紅衣少女和四藍衣少女同時迅速拔劍,龍吟聲中,八柄長劍一齊出鞘,指向卜五娘等人。同時,轎中一聲低喝:「捲簾!」呼的一聲,四面鵝黃色轎簾一齊向上捲起。群邪只覺眼前一亮,好像見到某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不覺同時駐足,不敢逼近。軟轎中,端坐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黑衣麗人,頭挽宮髻,黛眉含煙,雙瞳似水,一身黑衣更襯得凝膚賽雪,艷光逼人。
雲鏡說了一陣子話,又頭眩腦漲,不敢再說,瞑目運了兩個時辰的功,睜開眼,見百里豪正立於床前,手上托著一粒龍眼般大小的丸藥,雲鏡剛吃下去,就覺一股微帶苦澀的汁液,直透肺腑,頓時遍體生暖,精神大振,試著撐起身子,功力竟已恢復了三成,欣喜之下,連道謝也忘了,迫不及待地問道:「老前輩可曾追上那妖女,有沒有見到那位柳姑娘?」
羅自然又問道:「你有沒有替他們譯出來?」
柳千慧訕訕地垂下手,低頭扭弄衣角,嘟著小嘴道:「人家心裏急嘛!問過許多人,都說不知道你老人家去了何處,老龍頭還在房裡等著哩。」
雲鏡有些失望,只好起身告辭。
葉若青看完了信,駭然變色,急問道:「雲少俠此信從何得來?」雲鏡道:「不瞞夫人說,這封信八成就是當年使郭堡主含恨自戕的那封怪信。」葉若青聽了,怔忡良久,突然似想到了什麼,身軀一震,失聲道:「這樣看來,那被囚在長江幫地牢中的人,很可能是唐大哥!」當下把郭青、唐明煌兄弟二人合心練習「搶珠九式」,劍譜失蹤那年正由唐明煌保管之事說了一遍。雲鏡聽了心情激動,凝聲道:「果真如此,夫人何不親往長江幫查證一下?」葉若青又嘆息道:「師出無名,當年長江幫羽翼未豐,花石堡說話有分量,現在……」正說著,忽聞一陣蹄聲由遠而近,緊接著快步奔進一名堡丁,手中拿著大紅拜帖,在廳外躬身稟報道:「啟稟夫人,長江幫幫主投帖拜堡。」廳中之人聽得一愣,郭福疾步走出,從堡丁手上接過那張大紅名帖,返回廳中,雙手呈給了葉若青,葉若青一看,臉色微變,把名帖遞給雲鏡過目。朱紅拜帖上,赫然印著十一個金字:長江幫幫主漆雕阿良頓首。
雲鏡說山上還有一個被墨大娘打傷的牡丹姑娘,百里豪抓起墨大娘向脅下一挾,兩人展開身法,飛步登山,不消半個時辰,重又返抵那片林中,但已遍尋不著牡丹的人影,在她曾倒卧的地方,野草被滾壓了一大片,草中血污斑斑,由峰頂一直延伸到崖邊,而崖邊一塊青石下,壓著半幅羅衫,羅衫上猩紅點點,竟是幾個字:「勿忘后樓地窖……」字跡至此而斷,其意竟未完全,可能是她拼力寫到這裏,已無力支持,滾落崖下去了。雲鏡探首向崖下張望,但見一片雲霧,絕崖深不見底,哪裡還有牡丹的影兒?他心頭一陣酸楚,熱淚奪眶而出。
百里豪忽然勒住坐騎,目中閃動淚光,向雲鏡笑道:「小兄弟,咱們就在這兒分手,地久天長,千萬珍重!」雲鏡甚是詫異,問道:「到底是什麼原因,竟使老前輩在一夜之間,忽然改變了初衷?」百里豪抬起頭,臉上已是熱淚縱橫,長嘆一聲道:「老夫實在慚愧,但天意如此,你不要多問,就當此次沒見過老夫。老夫此一次回九羊城,從此閉門謝客,不再過問江湖是非,將來你如去嶺南,可去九羊城相見。」接著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巧皮封套,交給雲鏡,神色激動地道:「這是老夫的『雷神帖』,你好好收著,作個紀念,等一會入堡求見時,如果瀟湘女俠不肯接見,不妨把這東西拿出來,相信她多少會賣老夫最後一次情面。」雲鏡恭恭敬敬接了過來,滾鞍下馬,深施一禮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重晤,請受晚輩一拜!」百里豪唏噓不已,道:「相處近月,老夫也捨不得分手,臨別依依,無物為贈,只希望你記住一個『忍』字,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此去無論遭遇多大挫折,千萬要忍、忍、忍!」說完一拂雙袖,撥轉馬頭,緊抽幾鞭,飛馳絕塵而去。
雲鏡自覺孟浪,連忙抱拳道:「對不起,驚擾老前輩,在下認錯人了。」矮老頭銅鈴眼一翻,冷冷道:「就這樣一句『對不起』就算了?不跪下磕頭,這件事決難罷休!」雲鏡急著追趕墨大娘,知道這老頭存心刁難,惟恐耽誤時間鑄成大錯,但男兒膝下有黃金,怎能下跪磕頭?乃又一揖,倒躍而起,落在兩丈開外。不料剛轉身欲奔,忽聽那老頭一聲斷喝:「回來!」驀覺儒衫後頭已被一把抓住,身不由己倒飛回去,那老頭道:「好!我老人家不願不教而誅,且叫你先看個榜樣。」一面施施然轉過身子,向懸崖邊走去。
長江幫主倒很沉著,檢視木魚上的字跡之後,臉色一變,沉聲道:「來人武功甚高,而且早有預謀,毛統領多帶人手和朴護法一起追下去,一旦追上格殺勿論,本座立即呈告老龍頭,另飛柬天下分舵協助,再調動迷宮幾位功力高強的護法隨後馳援,傾全幫之力,非得把他們抓回來不可……」這些話,柳千慧半句也沒聽見,她只是緊緊抓住崖邊欄杆,俯身探望,一顆心隨著雲鏡向下飛墜……而雲鏡的影子越去越遠,終於墜入那張大網中。柳千慧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時間說不出是悲,是喜,是哀,是愁。她曾經希望雲鏡能永遠留在總壇,但也曾催促他逃走,現在他真的離開長江幫總壇了,卻又使她感到了無限的落寞悵惘……
雲鏡聽了「羅自然」三個字,想起千面怪丐洪通曾說過的「武林十三絕」,連忙施禮道:「原來是羅前輩,晚輩雲鏡敬謝援手之恩!」
雲鏡問道:「『竹劍雙英』何許人?」
雲鏡頭腦中只覺轟然一響,頓時酒意上涌,也不管漆雕玉郎尚在,倒頭便睡。一醉醒來,漆雕玉郎不知何時早已離去,房中灑滿金黃的夕陽,床邊坐一人,正漫不經心玩弄著手中一方絲絹,她竟是柳千慧。雲鏡動了一下身子,想撐坐起來,忽覺得頭痛欲裂,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手一軟,又倒落枕上。柳千慧螓首微揚,幽怨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順手從床頭小几上取過一條濕巾,替他覆蓋在額頭上。濕巾用山泉浸過,帶給他一陣清涼,雲鏡感覺過意不去,訕訕一笑道:「你來多久了?」
孔師傅微笑道:「公子放心,代客守秘,是生意人的規矩。公子原稿可曾帶來?」
簡丕信一臉寒霜,冷冷向兩人掃視一遍,一哼道:「你們在談些什麼?地府規例,囚犯是不準使用暗語交談的——來人呀!把這小囚犯押到別的牢房去!」
雲鏡卻沒有說出姓名,正色道:「既蒙允諾承印,不能不奉告一事:這本書關係重大,刻版之時,最好多雇些人手,分工趕製,付梓之後,原版必須焚毀,千萬不可對外宣揚。」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忽然長嘆一聲道:「你真是個不懂事的丫頭,這不是救我,而是要我英名毀盡之後,還要再受屈辱難堪……我其實早該解脫了,所以捱到現在,是因為心愿未了,才苟且偷生……」
雲鏡不覺打岔道:「她是誰?」
張大口搖搖頭道:「你也太性急了,連馬匹都不要啦?」
雲鏡道:「看年紀大約在五旬以上,至於面貌,很難描述,因為他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中已有十多年,鬚髮蓬鬆,容貌枯槁,瘦得就像一把枯柴,但是他那對眼睛卻仍具威儀。」
柳千慧苦笑道:「獨孤老前輩還說什麼笑話,你沒看見咱們翻船落水?這位公子就是應聘來總壇譯書的雲公子。」
雲鏡惦著刀吟雪的遺體,正要再問,百里豪已先開口道:「那具屍體,我已叫人抬出去了。」
雲鏡道:「此事雖覺太玄,但細想起來並非絕無可能,那位老人精通梵文,又恰好被囚了十八年,除了郭堡主,還會是誰?」
長江幫主急問道:「他說的什麼意思?」
說完,從衣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紙頁遞了過來,道:「公子先看看這上面是什麼?」
紅衣青年一怔,點頭道:「是啊!」
漆雕玉郎一提衣角,飄然越過竹籬,兩人轉回木屋,小春連忙挑燈送茶,準備飲食之物。
不久,敞廳屏風後傳來一陣步履聲,孔師傅領著一位灰發老人從屏風後面轉出。雲鏡一見那灰發老人,嚇了一跳,敢情那老人生得奇醜無比——殘眉斷鼻,兔唇猴腮,顎骨高聳,耳輪招風,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而且擠在一起,臉頰上還有斑斑點點的麻坑。總之,老人五官面貌無一端正,丑得令人心悸,卻有一點奇怪,兩隻大小不一的鬥雞眼中,竟充滿湛湛神光,一襲古銅色儒衫,居然隱含著懾人風儀,舉止一派瀟洒,跟面貌簡直無法相配。
一晃又過了兩天。這一晚,雲鏡午夜夢回,心中煩躁,怎樣也睡不著,披衣坐起,便想點燈看幾頁書,誰知燃亮火石,卻發現燈油已快燃幹了,於是呼喚雲順取油,叫了幾次不聞回應,心裏暗詫:「雲順年邁體衰,夜裡常常不能熟睡,平時總是一叫就醒,怎的今夜會睡得這般沉?」
刀吟雪凄然一笑道:「我能在臨終之前見到她,三十載痴情一朝得償,已經了無遺憾,使我不能瞑目的,是那部關係重大的《神仙譜》!」
雲鏡驚問道:「什麼原因?」
千面怪丐大駭,忙不迭地丟鐙躍離馬背,探手抄住雲鏡,飄然落地。公西舟一手攀著一匹馬,在頭上掄舞一圈,猛然脫手向山壁上摔去,「蓬蓬」兩聲巨響,山壁上嘩啦啦撞落大片石屑,那兩匹健馬已被摔成了兩堆爛肉!千面怪丐已從腰際貼身處抽出一條烏光閃閃的軟竹杖。這竹杖大約只有小指粗細,通體烏斑,乃是南荒特產「鋼竹」再經藥水浸制而成,不僅可剛可柔,兩端的精鋼勾扣,更是專破護身罡氣和橫練氣功的利器。自他成名以來,幾乎已整整四十年未曾使用。千面怪丐一時豪情殺機俱起,仰天一聲長嘯,鋼竹軟杖抖處,那十余名沖撲上來的錦衣護衛頓如積雪遇火,劍飛、人仰、肢斷、血濺,轉眼間便死傷了七八名之多!有人認出鋼竹軟杖,驚呼道:「我的天,這人是十三絕中的千面怪丐呀!」這話一出,眾人登時紛紛退避。
河西有一條文英巷,寬不過五尺,卻有二十余家書坊,專營字畫裱糊和印書刻版買賣。這一天,午時剛過,巷子里靜悄悄的,書坊學徒都半掩店門,躲在櫃檯後面打盹,就在這時,巷口忽然走進一位身著寶藍儒衫的英俊公子,他就是雲鏡。
千面怪丐道:「哼,碰到這個,你的腦筋倒是轉得快,詩詞歌賦這些酸溜溜的玩意兒,老要飯的一竅不通,『燕然』也罷,『觀月』也罷,今夜大事全被它耽誤了。本來老要飯的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那幫主婆娘剛把一頁劍譜取出,臨時有事離去,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老要飯正要掉包,誰知這個姑娘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悄悄塞給我要飯的這張香噴噴的玩意兒,又問我:『我倆的事該怎麼辦?』」
金猊香息,冷月窺窗。觀月軒中景物依舊,一盞熒熒孤燈,映著一個落寞的人影。再度回到木屋的雲鏡,滿懷愁緒無由排遣,一連三天,終日借酒澆愁,對月浩嘆,瞻顧茫茫,意冷心灰。
葉若青再度頷首道:「是的,唔……莫非雲少俠懷疑那地牢中的無名老人是先夫?」
碧眼老者縱聲狂笑,項下銅鈴撞碰,發出一陣叮叮鐺鐺的聲響,那模樣很滑稽。
老人道:「敝店主人不在店裡,此地大小事務都由老漢作主,公子有何要求,告訴我也一樣。」
柳千慧道:「他隨母姓,家師名叫漆雕阿良。」
漆雕玉郎道:「我娘和老龍頭敬重他是武林高人,有意延攬他加入長江幫,是以並未絲毫為難他,反將他送往迷宮療傷款待,悉心照料,尊如上賓……雲兄一定想不到,那老叫化竟是個桀傲不馴之人,傷勢一愈,立時翻臉,不但不肯應允入幫,反而大鬧迷宮,宮中陳設被他砸得七零八落,侍姬和守衛重傷將近百名,幾乎無人能制得住他。那老叫化頑強不肯歸順,沒成想今夜我娘帶我同往迷宮查究,也不知我娘對他說了些什麼話,那老叫化竟出乎意外地安靜下來,凝目把我仔細看了許久,又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面龐,最後竟含著兩眶熱淚,喃喃說道:『罷了!罷了!』——居然點頭答應入盟長江幫,做了本幫護法……」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滿腔熱血被人當頭澆下一盆冷水,這打擊夠重的。雲鏡就此單人獨騎,天涯飄零,渡黃河,穿函谷,迤邐千里,再回到江南時,已是草枯楓紅的深秋了。
不久,雙方酒菜上了桌,雲鏡主僕默默飲食,那兩個長江幫的小頭目則旁若無人地大聲談笑,時而拍桌子破口大罵,時而仰頭縱聲大笑,囂張極了。
雲鏡靦腆地笑了笑道:「的確不知。」
雲鏡對孔師傅道:「這位——」
雲鏡上前輕輕搭住她的香肩,安慰道:「慧兒,人生悲歡離合全由天定,我們能在這亂山中相遇相知,已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你我縱然相偕而亡,也不過在此地多添二縷冤魂,於事何補?于情何堪?」正說著,外面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柳千慧連忙拭去淚痕,問道:「什麼人?」
柳千慧一擺縴手,向雲鏡引介道:「這位是本幫一品護衛統領毛長安,職司總壇警戒安全,將來彼此交往的機會正多呢。」
雲鏡一路游目張顧,從巷口走到巷尾,又從巷尾走回到巷口,徘徊良久,才停在一間掛著「吟雪齋」招牌的書坊門前。
牡丹道:「不能,因為他是一位男士。」
雲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暗摸了一下懷中那封密函,又覺腦際一片混亂,片刻沉吟,雲鏡終於忍耐著沒有把密函的事說出來,只淡淡一笑道:「傳聞系片面之辭,老前輩不可深信,這件事且容晚輩向柳姑娘打聽確實,最好親去『迷宮』一次,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晚輩深為前輩的安危擔心,毛長安已起疑心,他只須用飛鴿傳書,下令『鐵堡』派人到舍下一問,前輩的身份便不揭自穿了。」
雲鏡一怔道:「當然是啊!您老人家為何忽然問起這個?」
老人注目道:「為什麼?」
雲鏡又問道:「這話當真?」

七、寒林別院

羅自然哈哈大笑道:「你可知道我們為何救你出來?」
雲鏡看了布告上的文字,心中又湧起陣陣疑雲,正在沉思默想,身後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雲鏡回頭一看,正是酒樓上所見的那姓馮的大漢,他問道:「這位公子,看樣子你是讀書人,懂不懂梵文啊?」
漆雕阿良眼中登時射出一縷驚異欣喜的光芒,連聲贊道:「公子年紀雖輕,胸羅奇才,果然不凡,能得公子相助,本幫真是僥天之幸。」
柳千慧不耐煩地道:「捉到信鴿,就該送回鴿籠里去,半夜三更抱到這兒來幹嗎?」
柳千慧越發傷心,道:「好,我不強迫你入幫,也不問你原因,但能相聚一天,我盡情歡樂一天,哪怕過了今天咱們一塊死,我也心甘情願!」雲鏡不禁為之鼻酸,忙道:「千慧,快別說傻話……」
雲鏡並不追趕,整了整衣衫,轉回村中,準備接應百里豪,不料返回村口,卻已聽不到一絲搏鬥的聲音,整個村子一片寂靜,他吃了一驚,暗忖道:「莫非長江幫主真的率領高手趕到,百里豪失手被擒了?」一急之下,立刻加快腳步,奔抵店門口,目光及處,他愣住了——獨孤無忌和查麟不知去向,百里豪則呆坐在一張方桌前,兩眼直勾勾望著桌上油燈發愣,他一身衣衫完整,毫無苦戰或負傷的痕迹,好像換了一個人,慢慢抬起頭來,對雲鏡淡淡一笑道:「人沒追上?」雲鏡道:「追上了,可是他不肯吐露姓名,只勸晚輩不必再去花石堡,又說長江幫主正親率高手趕來接應,要咱們趕快離開。」百里豪一聳肩道:「難為他一片苦心,可惜這話說得太晚了些。」雲鏡心中更為迷惑,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您怎麼了?」百里豪慢吞吞道:「你先坐下來,折騰了大半夜,也該吃點東西了——喂!店家,別呆在那兒,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再把那些沒下過毒的酒送上一壇來,咱們要痛痛快快喝幾壇再去睡覺。」李二麻子畏畏縮縮地答應著,不一會果然端上菜肴和一整壇還沒開過封泥的烈酒。百里豪百里豪抱起酒罈,展掌如刀,連封泥帶壇頸一併削去,舉壇就口,「咕嚕咕嚕」猛喝了半壇,這才橫袖一抹嘴,把酒罈向雲鏡手上一塞,大笑道:「醉鄉路穩宜頻到,山外春寒不堪行……來!放量喝,醉死了反無煩惱。」雲鏡捧著酒罈,心裏卻詫異不已,又問道:「老前輩,這兒……發生過什麼事?」百里豪百里豪仰天大笑道:「沒事!沒事!什麼鳥事也沒有,獨孤無忌乃妖魔小丑,手下敗將,那姓查的更不值得一提……喝酒!喝酒!」一壇已干,麻子又捧出來一壇,雲鏡有很多話要問,百里豪卻醉了,倒在床上呼嚕頓起。
他等候了半個時辰之久,只見樓上燈光依舊,竟無熄燈就寢的跡象,怕百里豪久等,只好把心一橫,悄然欺近綉樓,接近小廳門外,側耳傾聽,樓上似有人聲,好像有人正在啜泣。
雲鏡不假思索道:「雲鏡正是在下。」
雲鏡披衣沖入書齋,大叫道:「師父!師父!」但書齋中已無老人蹤影。
百里豪仍用長藤將墨大娘束縛,再懸空墜于崖外,雲鏡伸手拍開了她的穴道。
千面怪丐看出多說無益,把心一橫道:「既然這樣,就請公西老護法先讓這位雲公子出去吧!」
老人面上閃現一抹震駭之色,兩隻深陷的眼珠陡露異光,緊緊逼視著雲鏡,輕輕說道:「一幅沒有字的圖畫?一棵孤松?一名老農?天際飄著浮雲?地下埋著松籽……」呢喃至此,突然身軀一陣顫抖,急問道:「快告訴我,你今年是不是十九歲,臀上是不是有一條刀傷疤痕?」
雲鏡聞言不覺多看那公西舟兩眼,只見他一臉冷漠,一隻獅鼻伏在臉中央,佔去了大半邊臉,神情陰鷙可怕,身矮而壯,一望便知是個冷酷寡情而勇猛有力的粗人。
毛長安鬆了一口氣,雲鏡詫異道:「那位公西護法為什麼只喝酒不吃菜?」
毛長安道:「木魚內裝的什麼東西?」
雲鏡訝道:「不錯。你老人家怎麼也知道《搶珠九式》?」
馬車駛動,雲鏡忍不住讚歎道:「令師竟是這般年輕貌美,待人又謙和可親,在下始料未及……」柳千慧面無笑容道:「我也想不到老人家會這樣安排!」雲鏡訝然道:「怎麼呢?」柳千慧幽幽一嘆道:「你那裡知道,『觀月軒』在內堡西面,距離我住的『翠樓』甚遠。」她忽然住口,盯了雲鏡一眼,竟低下了頭,同時頰上飛涌兩朵紅雲,那不勝嬌羞的小兒女情態,沒成想竟出現在這爽朗幹練的小姑娘臉上。
漆雕玉郎一抿嘴唇道:「不!父仇不共戴天,就算他真的死了,還有他的妻兒!這些年來,長江幫從未放鬆追查,曾經密令天下各分壇,務必要找到那個今年十九歲,臀上有一道刀疤的傢伙……十七年前,當我父親被害的消息傳來,我娘和玉姑姑曾經親率高手,千里尋仇,那時候長江幫還沒有開壇創幫,高手不多,仇人武功又高,最後竟被他突圍逃脫,但是混戰之際,他的兒子臀上曾中一刀,假如他沒有死,必然留下刀痕。」
那碧眼老者笑聲立斂,面上露出一絲驚異之色,然後大叫道:「納多希柯柯里木一塔,郎可喜,郎可喜!」
毛長安陰陰一笑道:「他十余歲入府,迄今年逾半百,不知可曾替他成家?」
雲鏡驚惶四顧,小廳中無處藏身,情急之下,只得推開左側那道門,匆匆閃了進去。他不知道這道門通往何處,一腳跨進去,才發現裏面竟是間浴廁兼用的小房,除了浴盆和便桶之外,壁上還掛著丫鬟們換下的衣物,一座鏡台上羅列著脂粉盒,這使他大為尷尬,但此時已別無藏身之處,只好紅著臉側立門后,悄悄拉開一線縫隙,向廳中窺望,但見樓梯上走下來的正是待自己情深義重的柳千慧!雲鏡一顆心撲撲狂跳,自離長江幫,只道今生今世已無法再見到她,不想竟會在此時此地相見,要不是冉彩霞跟在她後面,他真想衝出去。
葉若青又點頭道:「有的。」
刀吟雪喘了一口氣,又道:「此外,如散花劍冉彩霞、虛雲禪師和卧松道人,他們的成名絕技,也都不脫神仙譜。如此一部奇書,其重要不知超過《搶珠九式》多少倍,所以長江幫才不惜煞費苦心,設陷阱誘我……」
那墨大娘一身黑衣,手中拄著一根烏光閃閃的拐杖,雙目精光灼灼,面含邪惡冷笑,一望就知是個武功精湛的高手。
匆匆抖開一付薄膜面具套在臉上,又扮成雲順的容貌,彈指打滅油燈,悄悄閃入屋角隱僻之處,屏息以待。
雲鏡點頭答應,當即攤開羊皮,提筆醮墨,略一凝神精思,隨即走筆如飛,伏案疾書起來。他已成竹在胸,行文間或將招式先後顛倒,或使口訣順序錯亂,遇到重要的地方,索性少譯一句或多添幾個字,不消盞茶光景,一篇「急就章」已告譯成。柳千慧在一邊看著他揮毫鋪紙,速度之快,也覺得又是驚奇,又是愛憐,又是擔心。
「第四夜,我佇望到半夜,那樓上燈火仍未熄滅,正覺詫異,園門忽然打開,一名青衣丫鬟緩步而出,向我含笑一福,說道:『小姐有請刀大俠入園一敘。』我大驚欲走,那丫鬟又笑道:『刀大俠在園外已經站了三夜,小姐才特命相請,怎麼倒不願意了呢?』我駭然問道:『你怎知我站了三夜?又怎知我姓刀?』那丫鬟笑道:『刀大俠何不當面去問我家小姐?』我既驚又奇,便跟那丫鬟進入園中,樓上女子落落大方置酒相待,晤談之下,才知道她竟是一位武林俠女……」
他放下那人,撲熄了余火,不顧發焦膚裂,急急掀起被褥,那人正是秦淮河畔的書肆主人刀吟雪。同樣是那張奇醜無比的臉孔,同樣是那襲古銅色儒衫和斑白鬚髮,容貌依舊,身體雖然尚有餘溫,但已氣息斷絕。
數日後,雲鏡稟明父母,稱欲出門遊歷山川,增長閱歷,雲鏡父母都是慈愛通達之人,也欣然同意。雲鏡便帶著老僕雲順離開了家,越過天目山脈,進入安徽地界,準備上黃山。
刀吟雪臉色連變,低頭皺眉,喃喃自語道:「奇怪,難道他沒有死?不,不可能……」
雲鏡點頭道:「願意。」
牡丹又急得哭了,道:「這件事根本不是什麼秘密,那位客人是咱們小姐當年一位閨中舊友,小姐盼與他見面已經多年了,此番難得重晤,自有許多不便讓人聽見的體己話要說,所以才請公子遷居後園,並無其他用意或惡意。」
雲鏡想了想道:「是不是為了譯書之事?」
秦紅先生是台灣武俠界屈指可數的名家,本土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有《九龍燈》、《第七把飛刀》、《一劍染紅長白雪》、《武林第一聖街》、《冷血十三鷹》等,皆深受華人邊界的廣大俠友喜愛。《風過江湖不留痕》作風保持著秦紅作品的鮮明特點:文筆清新流暢,雅俗共賞,情節環環緊扣,波波相連,尤其長於寫少年男女初涉江湖的情懷,故事驚心動魄,出人意料之外,令人不忍釋卷。
刀吟雪作色道:「你不會說本店今天休業,請他們明天再來?」
石室約有十丈方圓,四壁遍插火炬,室中早已安放好交椅和圓凳,地下也經過特別清掃,一條紅絨地毯顯然是臨是加鋪的,跟粗糙陰森的石壁極不調和。
她幽幽地說著,深陷的眼眶中,緩緩淌流下兩行清淚。
雲鏡道:「大娘今年高壽?」
「雲順」又問道:「令師如何稱呼?」
雲鏡環顧一遍,道:「請孔師傅兩個時辰後來取書。」
老人苦笑道:「你年紀輕輕就被送到這裏來,從此在地牢中過一輩子,那長江幫主也未免太狠了。」
雲鏡竭力壓抑住怒火,拱手道:「晚輩雲鏡有事面陳,能不能請老前輩暫歇歌舞,賜予片刻時間?」
雲鏡聽完,大感興趣,問道:「這地方連中原人都不知道,他們既是遠從天竺而來,怎會找到此處呢?」
千面怪丐冷哼一聲道:「老要飯的是來找一個晚節不保的人……」剛說到這裏,突然頓住,側耳傾聽片刻,臉上殺機陡現,低聲道:「不要出聲,屋後有人掩伏,而且功力極高。哼!老要飯的倒要看看是什麼人!」
毛長安冷冷道:「你用手指敲三下試試!」
孔必成神色一動,驚喜道:「老爺決定重出江湖了?」刀吟雪慨然一嘆道:「武林巨變將生,誰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百里豪目視血書,沉吟道:「此事確實有些古怪,看來非得去『后樓地窖』看看不可了。」
當下拭去淚水,把冉彩霞背負在背上,兩人一先一後走出地窖,不料剛剛跨出鏡框秘門,便聽外面小廳中響起一片驚呼,幾個綠衫丫鬟圍了上來,她們都是玉姑娘後來收的弟子。雲鏡和芙蓉很快將她們擊退,飛身出牆。百里豪正等得著急,他見雲鏡背著一個女人,不禁一怔,雲鏡把大略情形匆匆說了一遍,百里豪急了,就要衝進去殺玉姑娘。就在這時,只見前庄濃煙瀰漫,火光四起,雷神一聲大喝,身形陡射而起,當先撲向前庄,雲鏡只好提劍緊隨其後,老少倆剛衝過月門,前莊房舍已陷入一片火海,但見整個院落只有幾名驚惶失措的僕婦,卻不見那玉姑娘和丫鬟們的蹤影。百里豪順手抓住一名僕婦,得知玉姑娘一行到蓮花洞去了,人也如箭射去。
玉環掩口笑道:「他是這兒最有名的老風流,日日離不開美酒,夜夜少不得女人,姊妹們都跟他瘋慣了,提起他的名號,會嚇你一大跳……公子別看他一副老色鬼的樣子,當年卻是名滿天下的一代宗師,只不過,現在已成了本幫護法長老罷了。」
張大口「喔」了一聲,又看了千面怪丐遞過來的銅牌,面色頓霽,回頭道:「傳令旗台用燈號通知第八分隊,立刻派人來取船。」一面將通行銅牌還給老叫化,千面怪丐匆匆將銅牌揣進懷裡,抱拳一拱,抓著雲鏡轉身便走。不料,剛走出數步,又聽張大口沉聲道:「且慢!」
雲鏡一邊吃飯,一邊將紙條一事講給柳千慧聽,柳千慧柳眉緊鎖,然後安慰雲鏡道:「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武林中爭鬥時有,彼此恩恩怨怨,糾纏不清,本幫雄峙于大江南北,難免遭人忌恨,譯書一事關係重大,不免有本幫頑敵一旁虎視,小妹既承擔護送責任,一定將你平平安安送到總壇。」
毛長安一揮手,領著手下退出木屋,頃刻散盡。
雲鏡順口答道:「懂得一些。」
雲鏡道:「這樣的大事,怎會看錯,他們雖然將書頁拆開,但晚輩敢斷定那是一部極其深奧的劍譜秘笈。」
這話一出,雲鏡如逢大赦般長長吁了口氣,查麟哈哈大笑不止,雲鏡暗忖道:「這位柳姑娘美麗可人,卻又如此狡黠刁蠻,以後倒要對她特別留意一些才好。」
船槳分開水面,黑暗中水聲嘩嘩作響,雲鏡回望長江幫總壇中的層層房宇,心裏一陣黯然,他想起柳千慧,回憶與她數日相處,一顰一笑歷歷如在眼前,而今宵一別,說不定永無再見之日了。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打算,說不定她也願意和他一起逃出這個鬼地方,和他一道到外面的江湖闖蕩,可是時間緊迫,連和她告別都來不及了……
郭青接了過去,看也沒看,順手放在桌上,沒有一句感謝之辭,卻將僕婦們喝退,只留郭福在門外等候,這才轉對唐明煌道:「小弟恭候大哥已久,小弟有兩件東西要請大哥過目。」唐明煌詫異道:「賢弟,你我情同手足,有話但說無妨,何必如此嚴肅?」郭青冷冷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了兩件東西,那是一隻精製的小匣,和一封已經拆閱過的信函。他先將錦匣啟開,問道:「大哥可認得匣中之物?」唐明煌注目一看,原來匣中襟底白綾上,插著一支長約三寸、通體碧藍的小針,不禁一驚道:「這是有名的『藍色毒針』,賢弟從何處得來?」郭青反問道:「大哥識得此針的來歷么?」唐明煌不假思索道:「藍色毒針出自苗疆,據說是從前『百毒門』煉製而成,毒性奇強,見血封喉,無藥可救。」郭青點點頭,隨手拈起毒針把玩著,含笑道:「大哥不愧閱歷豐富,但不知這種毒針若刺中一個內功深厚的武林高手,其功效是否也如傳聞所說那麼厲害?」話聲一落,突然掉轉針頭,竟向自己左臂刺了進去。唐明煌連忙探掌一把向他肘間扣去,哪知手指尚未觸及郭青,郭青突然長身向後縮退三尺,避開他的扣拿,仍將毒針刺入臂內,剎那間,但見他臉上一陣抽|動,猛一咬牙,又把毒針拔了出來,擲在唐明煌面前桌上,顫聲道:「大哥請看,針上有沒有血?」唐明煌欲阻不及,頓時驚得變了顏色,震駭欲絕道:「賢弟,你這是為了什麼?」郭青眼中淚光盈盈,激動地道:「咱們兄弟結義十年,我敬你有逾兄長,我固然酒後作孽,但是,沒想到大哥你會這麼窮追不捨……」唐明煌大驚道:「賢弟你說什麼?」郭青突然厲聲道:「我沒有你這個兄長!我不配再和你稱兄道弟!我是個無恥無行之人,你何必惺惺作態?」唐明煌滿面驚愕,一時做聲不得。一瞬間,郭青的面色由白泛青,兩唇發黑,額角上開始滲出豆大的汗珠,呼吸緊促,顯然毒性已經發作了。
查麟一怔,只聽蹄聲急如驟雨,三匹駿馬已直衝廳外石階前,齊齊頓住,一個銀鈴般的清脆聲音道:「怎麼啦?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是不是?」
羅自然道:「不過,你雖然逃離魔窟,那部劍譜卻仍在長江幫手中,他們遲早還是會設法把它譯出來。老夫幾經考慮,才把你帶到這兒來,不知你願不願意為天下武林同道出點力?」
雲鏡引頸回顧,不禁感慨萬千:原只說長江幫總壇天險地絕,插翅難飛,沒想到自己居然幸運脫身了。旋即想到忍辱負重的千面怪丐,以及情深義重的柳千慧,還有那被囚禁在地府石牢中的老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見,心裏又不禁黯然。
雲鏡頓足道:「糟了!」想起他金陵印書,在吟雪齋所見到的那位相貌奇醜的老人,聽他一夜傾談當年的哀艷故事,登時一切都明白了,原來刀吟雪所說的「舊日伴侶」,竟是散花劍冉彩霞!雲鏡心情激動已極,目視床上形容枯槁雙目失明的一代俠女冉彩霞,不覺為之熱淚盈眶。
雲鏡道:「幫主不是在樞機室聽見了么?在下正與他討論梵文譯述方面的一些疑難。」
郭青堡主勛鑒:
千面怪丐吃了一驚,自忖一鞭之力,少說也有八九百斤,便是一尊石人,也早被砸碎了,難道這傢伙是天生的銅頭鐵骨?千面怪丐急於脫困,殺機飈涌,鞭交左手,右掌斜掛,一式「撥草尋珠」,挾著十成真力,對準公西舟前胸猛劈過去。公西舟不避不閃,「蓬」的一聲暴震,公西舟又「噔噔噔」倒退了三大步,非但沒有受傷,連臉色也沒有變一下。他連挨兩記重手,毫不在意,突然俯身抓住兩匹馬的前蹄,雙臂一掄,那兩匹駿馬竟被他硬生生地舉了起來。
雲鏡駭然道:「哦,搶珠九式竟是潛龍門的武功?」
雲鏡道:「現在不能去。」又將巧遇冉彩霞的經過,以及發現寒林別院隱藏的種種詭秘可疑之事說了一遍。
雲鏡愕然道:「為什麼?」
雲鏡道:「一路上無意中聽見鐵堡兩位武士提起的。」
雲鏡懍然應允,郭福於是將一樁懸疑十八年之久,曾經震撼天下武林的奇案揭開了神秘的帷幕——
孔必成去不多時,就聽見前面一連傳來幾聲暴叱和悶哼,之後便靜寂無聲。
刀吟雪一聽,笑容忽斂,嘆了一口氣,從懷裡取出一塊紫色玉符,慎重地道:「難為你想到這個主意,也算你我有緣,這塊紫玉符就是老夫信物,或許也是惟一能助你進入花石堡的東西,但有一點你須記住,假如那瀟湘女俠問起你與老夫的關係,你要承認是老夫的衣缽傳人,不然會很麻煩。」
黑衣女子面露一絲苦笑道:「又說傻話了,時間緊迫,那賤人手段狠毒,你帶著我絕難脫身,咱們師徒一起死,於事何益?」
雲鏡不覺雙手緊捏香箋,道:「不!不能還給她!」
雲鏡連忙笑道:「久仰老前輩盛名,不知能讓在下瞻仰一番迷宮奧秘么?」
雲鏡依言閉上眼睛,默默運功調息。
這時,芙蓉一面用銅鑰匙替冉彩霞啟開鎖鏈,一面哀求道:「小姐,婢子冒死而來,寧願捨命救出小姐,小姐為什麼不肯走?」
雲鏡一聽他是雷神百里豪,驚喜交集,連忙上前屈膝跪倒,恭聲道:「晚輩雲鏡,拜見百里豪老前輩。」
柳千慧柔順地伏靠在雲鏡懷中飲泣道:「我也說不出來,這好像是命里註定,偏偏那天會湊巧去了鐵堡,第一眼見到你就……早知如此,原不該叫你到這地方來,可是你要是不來,我不認得你,又不甘心,我想著這些,心裏就亂極啦。」
長江幫主微微一怔,轉對雲鏡道:「那麼,雲公子先回觀月軒,今晚再——」
雲鏡舉目四顧,又問道:「這兒就是總壇所在了?」
雲鏡問道:「那麼,《神仙譜》真的被那玉姑娘奪去了?」
門窗掀處,一個滿臉傻氣的胖丫頭,手裡抱著一隻鴿子闖了進來,一面四處張望,一面結結巴巴問道:「幫……幫主,在……在不在?」
雲鏡見她神情異常,甚感奇怪道:「聽姑娘口氣,敢情那快活宮不是個好地方?」
千面怪丐笑道:「這個……連毛某也不悉究竟,只知道雲公子夜間奉召前往水晶宮譯書,好像碰上無法解決的疑難,必須親自回去取一件極重要的查考之物,經幫主稟明老龍頭,才奉准連夜……」
長江幫主輕喝道:「慧兒,不許這樣鹵莽,叫護衛們看見了像什麼話!」
高老夫子斂眉沉思良久,才面色嚴厲地說道:「好了,你只當為師沒有問你這句話,關於那石臼之事,你也只當沒那回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現在打開書本,聽為師講課吧!」
雲鏡和錦衣護衛們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人人目瞪口呆,都被眼前的情形驚得說不出話來。山風拂面,透體生寒,這塊前臨斷壁的空地上,一時變得鴉雀無聲,只見千面怪丐倚杖而立,臉上一片蒼白,皓髮舞風,神情嚇人,過了好半晌,才見他緩緩收回鋼竹軟杖,舉袖拭去嘴角血漬,挽著雲鏡一步一步向盤梯口走去。老少倆走到梯口,一望之下,兩顆心不覺同時一沉,原來那架特製的盤梯還緊鎖在崖邊,並未放落。
這一日到了贛境一處桔林,雲鏡疲倦已極,而卜五娘一伙人又攔住了去路,他已作勢一拼,這時卻見到十六名妙齡少女,簇擁著一乘綠呢黃簾的軟轎走了過來。那十六名少女衣分四色,四名身穿翠綠衫裙的徒手抬轎,其餘十二人全都勁裝疾服,肩背長劍,四名紅衣少女開道,四名藍衣少女護后,另外四名黃衣少女分別簇擁在軟轎左右,一眼望去,真箇五彩繽紛,花團錦簇,十分鮮艷奪目!
黑衣女子凄然道:「我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何況這雙眼睛……」語至此,忽然神色一動,急問道:「你說他今天才到的?那賤人有沒有下手傷害他?」
雲鏡憑欄下望,但見峰下峭壁如鏡,離地高達百丈,壁上寸草不生,無處可供攀登,縱目遠眺,密林如涌,都遠在數十丈外,不禁驚嘆道:「奇險天成,飛鳥不渡,確是絕塹之勢,但是剛才咱們又是怎麼上來的呢?那些石級都到哪裡去了?」
雲鏡黯然道:「不!無論如何,晚輩都要設法治愈您老人家,您老不能死,為了潛龍門,還有冉老前輩——」
「千慧!」他低喚了一聲,拉過她的玉腕,輕輕摩挲著,含笑道:「我已經給了老龍頭一道難題,也許他三五個月也不能解決,咱們還可以相聚一段很長的時候……」
柳千慧驚奇道:「奇怪,你連『武林十三絕』也沒聽說過?武林十三絕的歌訣,連三歲小孩都會唱,那就是『儒釋道閨丐,神仙妖魔煞』——你當真不知道?」
那黑衣女子表情十分平靜,說道:「傻丫頭,你怎麼還聽不懂我的話,我有目難見,形同廢人,縱能脫險又有何用?我一身武功,只傳了你們幾個丫頭,你能不忘師徒情分,早早脫出魔掌,尋一處隱秘的地方,潛心研習武功,將來能為師父報仇固好,不能的話,我的獨門武功也不至絕傳,這樣也算報答了我的授藝之恩,豈不比冒險救我出去更佳?」
雲鏡不解,在晚餐席上問起緣故。柳千慧只淡淡一笑道:「沒有什麼,咱們被幾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暗中盯上了。」
不多久,牡丹急急返回,十分歉疚地賠禮道:「真是不巧,小姐吩咐有事,咱們改天再練可好?」
刀吟雪笑道:「實不相瞞,老朽昔年也是武林中人,不過久已不在江湖上走動,退而從商,以度余年,雲公子大可不必猜疑。」
夜半,水晶宮後殿精室中,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長江幫幫主漆雕阿良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柳千慧則斜依書案房,輕輕地磨著墨,雲鏡手中捧著一張羊皮,怔怔出神。他已經反覆苦思了將近半個時辰,那張攤在案上的白紙,仍然一片空白,沒有寫下一個字。
金陵,山靈水秀,六朝古都之地,尤其是秦淮河的弦歌,經騷人墨客筆下渲染,更為金陵城披上了一襲香艷的外衣,也替金陵城平添了幾分書卷氣。是以沿河一帶,除了燕巢鶯居紅粉勾欄之外,搜求艷詞名句刻版印書的書坊,也應市而生。
紗幔之後突然傳出一聲輕咳!漆雕阿良飄然轉入內室,拱門內紗幔蕩漾,人影也一齊消失不見了。
刀吟雪微微一怔,叫來孔必成道:「你去看看是什麼人如此橫蠻?」
等到紅衣青年行抵梯口,朴正立即拉動機鈕,收起盤梯,並且在梯上加鎖,隔斷了上下通路。毛長安暗暗鬆了一口氣,將紅衣青年押到距長江幫主三丈以外站住,喝道:「跪下拜見幫主!」
牡丹連聲道:「別慌,別怕,提住真氣,注意落腳的位置,對了!就是這樣,現在大胆舉步,反正只有三丈高,摔下去也不要緊啊!」雲鏡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走完那半丈多長的樹枝,居然沒失足摔下去,但立身樹枝尖端,腳下細枝已不逾寸,枝身下沉將及丈余,還不時發出「格格」輕響,就像快要斷了似的,使他全身直冒冷汗。牡丹道:「不錯,縱躍飛掠,躡空蹈虛,現在你再練習一遍,走回去再走過來,記住每當提步的時候,要將真氣彙集腰后志堂穴,攀左足,則氣注右腰,攀右足,則氣凝左腰,如此就能領略到其中要訣了。」雲鏡真是練武奇才,只練了兩三個時辰,只要深深吸一口氣,雙足微頓,就能破空而起,竟達二丈多高,飄然落在樹枝尖端,樹枝不沉,身子不晃,氣定神閑,儒衫飄飄,宛如玉樹臨風,金童降世。
岸邊上的石屋前,一字排開站著十余名錦衣護衛,手中高擎火炬,火焰伸縮,獵獵作聲,但見火光下挺立著一個魁梧老人,藍衣,紅面,正是笑面虎張大口。
雲鏡忙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雲鏡沉吟道:「如果花石堡主郭青真的已死,那部《搶珠九式》劍譜又怎會落在長江幫手中呢?晚輩猜想花石堡主根本沒死,而是被長江幫連同劍譜一起擄去,然後假傳死訊,故布疑陣,企圖掩人耳目。」
看著雲鏡輕功小成,牡丹笑得很開心,突然又很嚴肅地對雲鏡道:「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小姐。」
黑心秀士一招落空,心知已不可能再施奇招,陰惻惻一聲詭笑,縮臂曲身,矮小的身子已經一掠出洞。羅自然低聲向雲鏡道:「雙妖出手狠毒,老夫雖然不懼,但這一動手勢必會把長江幫的追騎引來,此地已不能再留,現在老夫出去將雙妖引開,你儘快脫身,餘下四招一定要寫給我,不要告訴別人!」說完探手拉住雲鏡,鑽出石洞。
碧眼老者又搶著嘰嘰哇哇怪叫一陣,又跟紅衣人比手划腳,樣子好像十分焦急,紅衣青年連連點頭,師徒二人好像在商量什麼事。
小船減緩速度,徑向堡牆靠去,待到了近處,雲鏡才看出原來牆腳下有個水道出入口,鑿石引水,形同運河,船船可以循水道直接駛入堡中,水道口設置有活動閘門,起落自如,裏面卻是一處別緻而安全的泊靠港灣,其中停泊的船船竟不下二十艘之多。小船緩緩泊岸,岸上早已有一駕豪華馬車和十名一品護衛在那裡等候了。車行途中,柳千慧指點解說,原來堡內又分內外兩部分,外城僅是鐘樓號台和護衛居住的房舍,幫主和老龍頭以及親信侍女都住在內堡。
孔師傅將金葉納入銀櫃鎖好,領著他直入店后。轉過內間門,眼前是一片小巧花園,花園對面有間敞廳,read.99csw.com一條朱漆雕欄長廊,跨接著前後兩進房舍,廊下懸挂著五六個鳥籠,圍中散溢著淡淡花香,這吟雪齋後院居然雅緻宜人,毫無商賈市儈之氣。雲鏡暗暗點頭稱讚,隨孔師傅穿過長廊,進入敞廳右側一間靜室。靜室不大,但几案陳設俱考究,八仙桌上,擺著一盆水仙,滿室幽芳,纖塵不染。
雲鏡道:「小可準備將它公諸天下。」
長江幫主面色一懍,立刻下令加強戒備,由替換公西舟的守關護法朴正坐鎮石屋,其餘錦衣護法扼守山腹甬道,她則帶著柳千慧和雲鏡退回空地上,背山面崖,先佔地勢,以防突生變故。一切布置停當,朴正才拉動機鈕,那架純鋼特製的長梯便緩緩向下降落,約莫離地兩丈,忽然停止,二十名箭手人人搭箭引弦,蓄勢嚴陣以待。那紅衣青年手托鐵木魚,身形一長,飄然飛上盤梯,身法輕靈矯捷,顯見功夫已有相當火候。
雲鏡聽了心中一動,再問道:「聽說貴幫有一處名叫『快活宮』的地方,可有這回事?」
百里豪道:「也罷,咱們吃過晚飯,你不妨先休息,我老人家還得出去轉一轉。」回頭吩咐「夥計」道:「去替咱們弄些酒菜,送到房裡來。」
查麟聽了這話,頗有不悅之意,柳千慧卻向他暗暗遞了個眼色。
雲鏡心弦震蕩,自然體會得出那未盡之言,心頭只覺無限甜蜜。他自知此行禍患四伏,這個小姑娘竟對自己有惺惺相惜之意,心裏頓覺平安了許多。他不由窘笑道:「關山隔萬里,靈犀一點通,姑娘又何必——」
小舟已駛抵河口鐵閘外。兩人舍舟登岸,交還了小船,柳千慧低聲道:「晚上再派馬車來接你去譯書。」一邊滿懷心事地走了。
雲鏡道:「晚輩受千面怪丐洪老前輩囑咐,早欲前往九羊城拜謁您老,卻因故耽延,一直未能如願,想不到今日會在此處跟老前輩相遇……」
那藍袍老人擺了擺手,好像不大喜歡理人的樣子。柳千慧忙向雲鏡解釋道:「他是我們『老龍頭』從高麗國帶回來的三大高手之一,名叫公西舟,另外還有兩位,一名朴正,一名李承歡,都任幫中護法,日夜隨侍于『老龍頭』左右……」
雲鏡道:「不!《搶珠九式》雖然珍貴,如所授匪人,勢將為武林帶來血腥大禍,既然錯已鑄成,無法彌補,只有讓奇技普傳天下,人人都熟練『搶珠九式』,羅自然和長江幫就不能仗恃其技了。晚輩亦知奇學難求,此舉似嫌魯莽,無奈情勢所迫,舍此而外,別無善策。」
千面怪丐道:「老要飯的不信邪,明天晚上你看我的……」
刀吟雪微笑道:「這是權宜之計,好在你資質絕佳,心地光明正大,老夫亦無真正可傳之人,只要你不嫌委屈就好了。」
語至此,突然改用梵語道:「晚輩並非囚犯,乃是被逼偽裝入獄,藉此探問劍法秘奧,我們的談話有人竊聽,請老前輩警惕,重要的地方,務必改用梵語交談。」
雲鏡微笑道:「現在時機急迫,請恕在下失禮放肆了。」
千面怪丐笑道:「奉幫主密令,護送雲公子外出公幹,不想竟驚擾了張護法的好夢。」
百里豪一嗯道:「不錯!就在左邊隔房——夥計,是不是有客人得了急病?」
雲鏡問道:「只有十個字,怎麼卻代表十三個人呢?」
雲順一愣,隨即笑道:「公子,怎的連老奴都不認識了?老奴是雲順呀!」
牡丹不知他心有所系,興沖沖道:「雲公子,咱們別走大路,從漢陽峰繞蓮花峰下山,順西麓再經鐵船峰迴東林寺,把全山逛個夠,你說好不好?」雲鏡漫聲道:「那要多少時間?」牡丹道:「一天夠了,我們用輕功可以節約時間。」雲鏡搖搖頭道:「算了,在下不會輕功……」牡丹訝然道:「公子的內功劍術一流,怎說不會輕功?這也不難,咱們練武之人,就怕內功根基不足,只要內功深厚,其餘都是訣竅問題,所謂『氣濁則體沉,氣清則身輕』,縱躍飛騰,全憑一口真氣,公子只須提足真氣,一學就會了。」她見不遠處有棵大樹,樹枝橫伸丈余,粗逾兒臂,距地面約三丈左右,便向雲鏡招招手道:「我先做個樣兒給你看。」語畢,蓮足輕點,衝天掠升而上,凌空一式「巧燕翻雲」,柳腰微折,飄然落在樹枝尖端,那樹枝僅僅顫動了一下,連殘葉也沒有抖落一片。
千面怪丐怪眼一翻道:「失敬?哼哼,你知道老要飯的為什麼煞費苦心,不惜假冒僕人混到長江幫來?」
雲鏡一怔道:「老前輩又見過她了?」
百里豪急問道:「仇家是誰?」
於是,她被扶下樓,坐上軟轎,由四名劍婢抬著,一行人繞出後庄,徑奔東林寺,在停厝棺木的西廂房下轎。她走進廂房,忽然神情一震,沉聲道:「為何停厝不葬?」雲鏡答道:「這是刀老前輩臨終的遺囑,方便日後運柩歸葬。」百里豪向紅花以眼色示意,要她們快些讓她拜別,以便儘快上路,紅花乃開口道:「小姐請節哀盡禮,時間不早了。」冉彩霞卻充耳不聞,又向雲鏡問道:「他臨終時,說了些什麼?」雲鏡道:「刀老前輩曾吟過一首詩……昨夜夢醒時,窗外雨如絲,風從窗下過,疑是——只念到這裏,他老人家就……」冉彩霞臉上泛起淺淺的紅暈,道:「風從窗下過,疑是故人來——這是我當年胡謅的一首詩,他倒還記得……」說著,淚下如雨。
龍山客棧的掌柜李三麻子一路點頭哈腰,把他們迎進店內,那錦衣老人大剌剌地坐了下來,要掌柜把五間房子都騰出來,他全包下,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銀子,又問:「最近這一兩天中,有沒有一老一少兩個外地人從此經過?或是在你這兒住宿過?」
雲鏡不以為然道:「老前輩莫非想化裝成晚輩模樣?這太危險了,萬一敗露……」千面怪丐卻似胸有成竹,又找出一頁羊皮紙,逼著雲鏡用梵文偽造假劍譜,雲鏡無奈,執筆一通胡寫,千面怪丐又放在燈火上烘烤,烤完灑些水,灑濕了再烤乾,反覆幾遍,直到雲鏡也認為跟昨天見過的劍譜同樣陳舊了,這才貼身藏好。
雲鏡道:「在下正為此事而來,要是夫人不介意,在下想請教幾件事。」
石臼上屋。石獅上樹。
刀吟雪幹了一杯酒,道:「雙英乃是兩位結義少年劍客,年少英俊,劍術卓絕,天生俠肝義膽,聯袂行走江湖,仗劍除惡,三十年前崛起武林,短短十年,俠名遠播,幾乎駕凌十三絕之上,有好事之徒編了幾句歌詞,說什麼『十三老不如二英少』。這消息傳到了雷神百里豪耳中,百里老兒性情暴躁,大感不服,於是發『雷神帖』,邀約十三絕聚會巫山神女峰,欲跟雙英兄弟較技爭名……到了會期那一天,除了『釋』、『閨』二位沒有到場,其餘十一人都應邀趕到,竹劍雙英雖然也如期到了神女峰,可是他們很謙虛,不願上場。百里老兒性烈如火,哪裡肯聽,加上吃人魔陰百勝和雙妖三煞極力慫恿,定要逼人動手,後來令師看不過去,勸阻幾句,竟當場跟吃人魔翻臉。竹劍雙英感憤之下,挺身應戰,果然劍術神妙絕倫,一連兩陣,『雙妖』、『三煞』相繼落敗,羅自然接第三場,也在一百招後知難而退,百里豪這才知道人家並非浪得虛名,的確可說是世間罕見……」
這番話,說得懇切在理,雲鏡心中激動不已:武林之所以派別林立,興替無常,其病就在於敝帚自珍,持技自秘,如果大家都願意將「獨門絕技」公諸天下,必可使中原武學發揚光大,大放異彩。他想到這裏,頓時意興飛揚,熱血沸騰,接過羅自然從一隻包袱中取出的紙墨筆硯,略一凝思,便開始提筆錄述。雲鏡天賦奇才,早已把《搶珠九式》中的精萃要訣熟記腦中,因此下筆極快,半個時辰之內,已錄完了九式劍法中的五式。
雲鏡心弦激蕩,驚愕萬分,這時候他才恍然明白所謂「散花劍冉彩霞」原來是長江幫那位離幫五年、下落不明的副幫主玉姑姑假冒的。但是,一個人可以假冒別人的名字,又怎敢以假作真,公然行走江湖?真正的冉彩霞到哪兒去了?牡丹傳授輕功,已由雷神證實確系冉彩霞的獨門身法,如此看來,牡丹的確是冉彩霞的門下,寒林別院也確屬冉彩霞的產業,世上豈有假冒別人的人,竟能指使原主的門下,而且佔用原主產業?
長江幫主吩咐道:「毛統領回他的話。」
高老夫子道:「雲夫人是你的親生母親么?」
柳千慧打岔道:「老龍頭已經吩咐過,叫公子也留下來,暫時不用回去了。」
雲鏡道:「晚輩在長江幫時,看見《搶珠九式》封面上有『榮峰手錄』四個字,後來又在地牢中遇見一位被長江幫囚禁了十多年的老人,他精通梵文,據晚輩猜測,那老人很可能就是『榮峰』……」
雲鏡甚窘,又掙扎著想起身下床,無奈全身乏力,有如虛脫一般,幾次爬起,又幾次躺下,口乾舌焦,疲備已極。
這時候,島上有四五條人影向沙灘撲來,那為首的虯髯老人身軀高大,面如鍋底,眼似銅鈴,雙唇外翻,相貌十分兇惡,他一見柳千慧,咧開一張血盆似的大嘴笑道:「哈哈,今天什麼風將柳姑娘吹到這兒來了?」
查麟一愕,一名黃衣少女卻「嗤」的掩口輕笑道:「查堡主別信姑娘誆你,總壇離這裡有多遠?咱們就是會飛,一天之內,也飛不到這裏呀!」
「不可!」百里豪大喝一聲,一拳擊出,那具棺木下的凳子應聲而倒,棺木塌落在地。冉彩霞因此撞了個空。百里豪立即凌空髮指,先閉了她手足的穴道,沉聲道:「快過去看看撞傷了沒有?」二婢上前扶起冉彩霞,只見她雙目緊閉,口唇微張,嘴角正汩汩滲出一縷殷紅的血水,雲鏡一見大驚,急忙伸手緊捏她腮顎,但已遲了一步,冉彩霞的舌頭已斷,血如泉涌……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得藏身門后偷窺的雲鏡大吃一驚。芙蓉猝然出手擊斃了玉蘭,立即上前從玉蘭裙腰上解下一串銅鑰匙,然後把屍體拖至樓梯下角落裡,低聲道:「若非顧全小姐性命,我也不會忍耐到今天了,我要讓你們這些長江幫的賤人知道冉彩霞門下也有不受威逼利誘的人。」說完,身形一轉,竟然推開雲鏡藏身的浴室房門,閃身而入。雲鏡大吃一驚,險些被她撞個滿懷,情急生智,「九轉迷蹤步」應變迅速,慌忙隨著房門一閃身軀,退縮到門后。
柳千慧脫口道:「幫外之人可以入幫,老龍頭不會反對的。」
雲鏡親手掩上大門,緩緩轉過頭,目如冷電直瞪著雲順,沉聲道:「快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千面怪丐故作未見,冷笑道:「一命換一命,老要飯的並不吃虧!」話聲甫落,倒提竹杖向崖邊退去。他這裏身形才動,九指無常獨孤無忌猱身而上,曲指如鉤,猛地一式「鬼王探爪」抓向千面怪丐肩頭,張大口和白見紅也同時發動,三人齊向千面怪丐攻去。
「不得了,房子要塌了!」忽然,一條人影從房中飛奔而出,正是那跑單幫的珠寶商趙胖子,只見他嘴角血跡猶在,披頭散髮,狀如厲鬼,雙手亂舞,一邊叫喊,一邊向店外奪路狂奔。張大口橫身攔住去路,沉聲喝道:「朋友,哪裡走?」趙胖子驚叫道:「你別攔我,房子要塌了,人只能死一次,難道還要我再死一次不成?」口裡說著,猛可呼呼兩掌向張大口劈了過去。
柳千慧忙道:「不,他生性就是這樣,一個沒有父親的人,如何高興得起來?」
二十多年前,竹劍雙英名滿江湖,巫山神女峰上一場盛會,俠名之盛,駕凌「武林十三絕」之上,被譽為宇內兩大奇才。他倆是結義兄弟,偏巧又娶了兩位堂姐妹,大哥唐明煌藉隸湘北,早年娶妻葉轉紅,號「雲裳仙子」,恰與「瀟湘女俠」葉若青是遠房姊妹,由於這層關係,促使連襟二人關係更深,乃聯袂仗劍行道江湖,其後又同時獲傳「搶珠九式」,雙劍合璧,傳為佳話。兄弟二人雖然一居三湘,一住晉西,但因親誼深厚,往來密切,每當雙英行道江湖之際,這一對妯娌兼姊妹總是聚在一起切磋武藝,比論女紅。不是葉若青到湘北看望姊姊,便是葉轉紅北上晉西探望妹妹,閨中親密之情,比之雙英毫無遜色。
不待雲鏡回答,毛長安面容一沉喝道:「搜!」護衛們立即展開行動,翻床倒櫃,忙亂了一陣,最後仍然空手而返。毛長安臉色連變,沉吟半晌,目光忽然落在雲順臉上。雲順還是那副懵懂神情,時而揉眼,時而呵欠,十足一副好夢初醒的慵懶模樣。
千面怪丐緩緩吐口氣道:「還好!那丫頭並未細看,一口氣撕了個粉碎,又把碎紙塞進懷裡,我老人家一急,只好裝肚子疼了。」
雲鏡詫異道:「為什麼?冉老前輩知道此事會不高興么?」
雲鏡道:「這麼說來,你的父仇……豈非永遠沒有雪恨的機會了?」
柳千慧低首飲泣道:「難道你就不能為我委屈一些?」
刀吟雪全身一震,但隨又恢復常態,笑道:「茫茫紅塵,何堪留戀?老夫老矣,自然也就看透了一切。」
天亮之後,兩人略作盥洗,胡亂吃了些東西,隨即乘騎上路。一路上,百里豪眉峰緊鎖,一言不發,臉色愈發凝重沮喪。雲鏡心中納悶,卻不便啟口探問。出村向北,行不數里,已抵白龍山麓,山腳下一溜紅牆,圍著一片房舍,便是當年名震武林的「花石堡」了。他們沿著大路直抵堡前,又見堡門緊閉,僅留一扇小側門開著,偶爾有荷鋤農夫進出,門邊卻挺立四名青衣勁裝大漢,人人徒手,未佩兵刃。
一夜無事,第二天醒來,已是紅日當空。雲鏡翻身下床,正匆匆著衣,忽然瞥見枕下露出一方紙角,伸手抽出,展開一看,竟是一紙字條,上面潦草地寫著:「為了天下武林之生機,吾等不得不嚴厲警告你:長江幫邪惡兇殘,野心勃勃,你應立即辭去為虎作倀的譯述工作,及早逃生,否則你將悔恨終生。」
簡丕信詭笑道:「公子別生氣,幫主在樞機室傾聽你們的談話,後來不知何故連連皺眉,便吩咐老朽立刻請公子上去。」
柳千慧粉頰立時飛上兩朵紅雲,輕輕在他臂上擰了一下,同時以指代筆在桌面上寫道:「不要只顧顯露才華,何妨故作疑難,譯得越慢越好。」
芙蓉惶然道:「小姐,你苦苦盼了許久,好不容易盼到他來了,難道不想去見他一面?」
千面怪丐頓時陷入沉思之中,許久之後,才喃喃說道:「奇怪,那東西怎會落在長江幫手裡?如此說來,事已急迫,只好暫時便宜那老混賬,讓他多過幾天荒淫無恥的生活了。」
雲鏡問道:「是否因為你老人家不願替長江幫譯書之故?」
雲鏡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駭然道:「好毒辣的手段——」
老人笑道:「這容易,敝店人工齊備,刻版細緻,取費低廉,不知公子要刻印什麼書?」
芙蓉忙向雲鏡解釋道:「雲公子,這位才是咱們真正的冉小姐!」
碧眼老者領著雲鏡和其餘三名灰衣大漢繼續前奔,不到半里路,後面已響起那灰衣大漢凄厲的慘叫。
第三天午時,船抵安慶府,連日船上都是粗蔬淡食,雲鏡跟船老闆言語了一聲,下船去吃東西,沒想到一上岸就見到了東海雙妖夫婦。好不容易甩掉的東海雙妖,卜五娘、龜蛇二怪、陰陽相公等一些江湖人物又追了上來。
整整一下午,老少倆都在忙著準備,吃過晚飯,千面怪丐又開始替雲鏡細心化裝,將他改扮成「雲順」模樣,自己卻扮成雲鏡,兩人身份互換,居然惟妙惟肖。一切準備妥善,千面怪丐搬來一張椅子,向廳中一坐,專等柳千慧來接,可憐雲鏡苦在心裏,既無法勸阻,又想不出第二條可行之計,只得把「水晶宮」中的規矩和情勢一一解說,希望千成怪丐不致臨事失措,露出了馬腳。
雲鏡詫道:「為什麼?」
一行人魚貫步出客店,門外已系著十余匹健馬,馬蹄上都扎了草墊蹄套,果然是準備行走山路。
又過了四天,雲鏡在花園裡練完一趟「百變迷蹤步」后回房,經過一個魚池時,發現養在池中的七條金魚全死了。是被人挖下眼睛而死的。他們雲府中沒有小孩,大人當然不會幹出這種缺德事,他斷定此事與前幾樁怪事有關聯,但高老夫子仍然面無表情,還是同樣一句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芙蓉詫異道:「雲公子,你怎麼了?」
柳千慧道:「一位死在床上,全身找不到任何傷痕;一位吊在屋后梨樹上,看起來好像是自殺的;還有一位倒插在小溪爛泥里,被人割斷了喉管。」
羅自然神色一正,接著問道:「聽說長江幫要你譯述的那本書,名叫《搶珠九式》,書中記載著一門極其神妙的劍法,此事當真?」
百里豪哈哈笑道:「你倒會見風使舵!」
只聽那姓馮的漢子道:「聽說幫主正四處懸賞捉拿一個小子。試想既不知那小子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住在何處,僅知道他今年十九歲,屁股上有個刀疤,這要到哪裡去找人?總不能見到十九歲的青年就要他脫下褲子來看,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今年十九歲的青年?」
刀吟雪目露精光,接著問道:「那麼,雲公子竟將一本曠世奇書刻版付梓,而且要印千冊之多,目的何在?」
墨大娘一驚,不敢出手,笑道:「小哥兒有什麼話要問?」
紅衣青年抱著鐵木魚一躬身道:「我們天竺人只跪佛祖和師父,不跪異教之人。」
雲鏡出身富家,見過的美女也自不少,卻從未像這黑衣麗人這樣令他心弦震動,美得讓人絕望。那黑衣麗人冷冷掃了群邪一眼,然後向雲鏡微微頷首道:「你過來!」雲鏡心弦一緊,應聲走到轎前,躬身一禮道:「在下雲鏡,拜見小姐。」黑衣麗人似乎一驚,訝然道:「哦,你就是把《搶珠九式》譯印成書的那個雲鏡?」雲鏡點頭道:「正是。」黑衣麗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展顏微笑道:「難怪他們放不過你了。不過有我在,你放心便是。」說完忽然輕舒玉腕,輕輕搭住雲鏡的手脈,一驚道:「你會『真元一氣指』,江湖蜉蝣客孔書龍是你什麼人?」雲鏡肅容答道:「是家師。」黑衣麗人輕「啊」了一聲,嫣然一笑道:「原來是老友的高足,那就更不是外人了。」雲鏡方自一怔間,黑衣麗人竟將他拉進了轎內,嬌軀挪移少許,讓雲鏡和她並肩坐下,隨即冷冷地道:「垂簾,起轎……牡丹和三婢開道,有敢阻路者,格殺勿論。」
那「夥計」回到廚下,取了那壺有毒的酒,心裏又不免遲疑,揭開壺聞了聞,但覺酒熱氣香,毫無異味,想嘗一口又不敢,一會兒就送了進去。
刀吟雪道:「這就難怪了。說起來,十三絕成名雖早,對武林的影響卻不甚大,幾位正直之士,大都孤芳自賞,只知獨善其身,不肯仗劍江湖,余者獨霸一方,逞勇好鬥,殺孽重重,論名聲竟不如三十年前的『竹劍雙英』受人推崇。」
李二麻子答道:「沒有,村裡只有這一條街,凡有面生的人經過,小的沒有看不見之理。」
雲鏡搖頭道:「不必了,我想親等刻版取書。」
千面怪丐假作恍然道:「正是!若非張護法提醒,咱們可真是要徒步上路了,毛某倒不要緊,雲公子卻怎能支持?」
長江幫主一揮手道:「免禮,帶路。」
那「夥計」面色一變道:「您老別開玩笑,小店又不是黑店,豈敢使蒙汗藥?」
老人不答,又急問道:「譯出來了沒有?」

十、竹劍雙英

百里豪大笑道:「出門在外,凡事總得當心一點,其實縱有迷|葯老夫也不怕,不過你們那位掌柜的神色不對,難免叫人生疑。」
一提起這件事,千面怪丐又現出憤憤之色,冷哼一聲道:「黃山千松嶺卧松道人!聽說那無恥老匹夫已被長江幫尊為上賓,正在『迷宮』中享受無邊風月,可恨老要飯的一連兩次盜取船隻,竟都敗露失手,否則,哼——」
柳千慧道:「交給我好了。」
小婉四顧無人,一低頭當先鑽進洞里,然後拉進雲鏡,櫻唇湊近他耳邊低語道:「你不要出聲,跟著我走。」她吐氣如蘭,雲鏡感到一陣面熱心跳,連忙點頭。小婉拉著他的手,輕輕移步,摸索而行十餘步,已到正廳之下,牆基和廳壁交接之處,空隙較高,勉強可以站直身軀,壁角恰好有一線隙縫,遙對著廳內那座雲石屏風。
雲鏡躬身相送,心裏為柳千慧悵悵的離去覺得空落落的。直到馬車去遠,才急急掩門奔回卧房,這時千面怪丐早已病容全消,坐在床上發愣。
第二天午後,千面怪丐拿出一隻葯囊,又從懷中取出那兩副薄膜製成的面具,開始忙碌起來。那兩副薄膜面具製作異常精巧,膜色與人體膚色極其相似,各有兩個小孔,膜上塗以易容油膏,可以變幻成各種不同形貌的臉譜,如非「行家」,很難辨識真偽。千面怪丐先將一副鐵堡堡主查麟的面具用藥水洗凈,再塗抹上易容油膏,不到頓飯光景,面具上的臉型眉目,竟變得跟雲鏡一模一樣了。
一語未畢,窗外突然出現一條人影,柳千慧揚目嬌叱道:「什麼人?」
牡丹道:「公子要婢子說出什麼真話?」
卧松道人仰面飲了鞋中美酒,舉袖一抹嘴唇,笑道:「年輕人,你不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教金樽空對月。一個人活在世上,千萬不要被虛名所誤,長江幫禮賢下士,尊老敬賢,不惜卑辭厚禮,曲意結納,聘我擔任幫中首席護法,禮遇之隆,不亞於劉備之於諸葛,大丈夫感恩圖報,捨命以酬知遇。這是何等難得的機會,你居然……」
葉若青雙眉一挑,沉聲道:「原帖退回,就說花石堡關閉已久,不再會見外客了。」雲鏡忙道:「不,長江幫主一向不輕易離開總壇,今天居然會到花石堡投帖求見,必有重大原因,夫人何不見見她,看她來意如何,同時也好為日後回拜鋪路。」葉若青點點頭,雲鏡起身由一名侍女引導轉入廳后小園暫避。
再看那千面怪丐,卻緊緊閉著眼睛,兩手捧著肚子,口裡呻|吟不絕,好像患了急症一般。錦衣護衛小心翼翼扶著千面怪丐進入卧室,輕輕將他安頓在床上,雲鏡一直緊跟在後,這時順手掀過被褥,連頭帶臉把他一齊掩住,這才回頭對柳千慧道:「咱們公子從小就有肚子疼的毛病,出了一身汗就沒事了,更深夜靜,虧得姑娘親自送公子回來,老漢去燒壺茶給各位解解寒……」
雲鏡大感惶愧,連忙起身告罪。
雲鏡微微一怔道:「這個……」
雲鏡道:「一點粗淺功夫,貽笑方家。今年剛好二十。」
柳千慧道:「外來客人並不多,咱們已另在兩座副島上設有『迷宮』和『幻宮』,那是專為待客而準備的。」
百里豪訝然道:「你不怕她跑了?」
百里豪點頭道:「對,冷酒傷胃,熱酒傷身——娃兒,咱們干一杯!」
柳千慧情難自禁,香肩聳動,唏噓出聲。雲鏡探臂輕輕攬住她的香肩,輕問道:「小慧,你……你為什麼要待我這樣好?」
雲鏡大怒,迅速沉腕下拔,指尖半屈半伸,憑空一繞,疾扣對方脈門。不想「雲順」只看見他起手招勢,臉上已湧現一抹驚喜之色,急問道:「你的『擒拿手』和『真元一氣指』是誰傳授的?」
「鏡兒吾徒,石臼上屋,石獅上樹,以及貓兒、金魚之死,實係為師昔年一位仇家所為,此人武功非常厲害,此番找上門來,一場生死惡鬥已不可避免,惟恐累及府上,只好棄館而別。函中另附一函,你可持之前往黃山謁見千松嶺卧松老人,當另有奇遇。他若問起為師名諱,汝只答『江湖蜉蝣客』即可,行走江湖期間,汝須隱瞞實際年齡,千萬勿被人看見你臀上之刀疤。五載相聚,臨別依依,倘若緣分未盡,為師與你自有再見之日,你初涉江湖,當知風波險惡,應事事小心……」
雲鏡道:「假如換了家師或千面怪丐洪老前輩,能不能戰勝雙英?」
話聲中,駢指疾出,點了散花劍冉彩霞的軟麻穴,接著替冉彩霞打斷鐵鏈。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道:「對了,剛才聽姑娘提到一位刀老前輩,是否就是今天抵庄的客人?」
這一夜,雲鏡失眠了。他對散花劍冉彩霞本是十二分的崇敬,但牡丹這日的怪異舉止和閃爍其辭,卻使他疑竇叢生:那隻信鴿分明是久經訓練的鴿子,飛落的地方,正是冉彩霞居住的綉樓,若說僅是侍女們私下養著好玩的野鴿,這話殊難令人置信,武林中人飛鴿傳訊,本極平常,牡丹為什麼矢口否認呢?還有,以冉彩霞堂堂十三絕的身份,竟一再挽留自己,要自己將『搶珠九式』傳授四名黃衣侍婢,更是有悖常情。難道她也像其他人一樣,覬覦劍譜,暗存詭謀?這樣輾轉反側,直到天將破曉,才迷迷糊糊睡去。
公西舟用手一指雲鏡,又問道:「誰人奉命?是你?還是他?」
雲鏡沉吟半晌,恨不得在腦海中將高老夫子教下的梵文尋搜一空,但也是茫然不知此詞是何意,他心性要強,又不想令這嬌美的姑娘看低自己,急得不住抓頭搔腦,反覆念著:「魯巴達……魯巴達……這倒沒聽說過……」
雲鏡衝口道:「不!我不是……」
雲鏡天縱奇才,加上這些日子一直琢磨著《搶珠九式》,當下運筆如飛,兩個時辰不到,把一沓紙卷交給了孔師傅。孔師傅接過看了一眼,臉上霎時變色,連忙又合了起來。
虯髯老人眼中異光閃爍,笑道:「幫中貴賓,理應招待。」
車廂中本甚寬敞,雲鏡卻感局促不安,並手並足同坐車廂一角,垂目不敢仰視,耳中聽到的是紛亂的車輛和馬蹄聲,鼻中嗅到的是一陣淡淡的幽香,只覺心神動蕩,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這漆雕阿良幫主要把自己帶到哪裡去呢?雲鏡迷惑了。
雲鏡搖頭道:「他們只一頁一頁地出示給我,沒有這個把握……」
雲鏡點點頭道:「不錯。」
雲鏡神色從容地道:「毛統領來得正好,在下剛醒不久,且容梳洗后即可同往謁見。」
雲鏡沉吟道;「這樣驚天動地的人物,為何現在再沒有人提起呢?」
正說話間,馬車突然停止,抵達一處花木掩映的庭園,迎面一座大殿,但見它巨石為柱,白玉為階,蟠龍飛鳳,金碧輝煌,門外昂然肅立著十二名一品護衛,分執金戈鉞斧,氣勢不亞帝王禁宮。
雲鏡大驚道:「使不得——」
長江幫主看過譯文之後,眉頭鎖得更緊,匆匆出房而去。柳千慧聽她去遠,忍不住淚水紛落,道:「我看你振筆疾書,心都快要碎了,你每寫下一個字,咱們的相聚就少了片刻。」
百里豪微微一笑,倒出一嗅,再看看杯中酒的顏色,忽然一笑道:「這味正色純,大約沒有蒙汗藥,可以放心喝。」
孔師傅沉思有頃,道:「也好,公子請坐一會,老漢這就去安排。」說畢,收起紙卷,入廳而去。
柳千豐眼眶一紅,幽幽說道:「哼,何苦做給我看呢?要是嫌我礙眼,我立刻就走……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說著說著,兩行晶瑩淚珠已奪眶而出。
值夜護衛接過銅牌應聲如飛而去,片刻之後,那生性古怪冷峻的公西舟領著十余名護衛大步來到鐵柵門外。
柳千慧白了他一眼,半晌才沉著臉道:「公子是讀書人,不應該打聽這些地方。」
冉彩霞挽著柳千慧下樓,一邊走一邊安慰道:「你別怪姑姑無情,我知道你為他不惜冒叛幫罪名,連夜趕來廬山當然是怕他被捉回去受罰,可是你也應該替姑姑想一想,五年辛苦,咱們為的什麼?」
他越想越悔,但事已如此,悔恨無益,惟一贖罪補過的機會,只有等再與羅自然見面時,設法把劍譜奪回毀去……
黑衣女子面上略現喜色,道:「他沒看出那賤人是假的么?把實情告訴他,叫他帶你走!」
千面怪丐心念電轉,即向雲鏡附耳道:「事已緊急,只有破釜沉舟冒險硬闖,你躲在屋中別出聲,由老要飯的出去與他拚死一戰,運氣好能夠衝到崖邊斬斷鎖扣,但聽老要飯的以嘯音為號,儘快放落盤梯,奪路脫身,徑去九羊城見雷神百里豪……」雲鏡不禁熱淚盈眶道:「不!您老人家不走,晚輩不願獨自逃離!」千面怪丐怒道:「老要飯的即使落在他們手中,量他們還不敢把我怎樣,但是你如不逃離此處,他們便會逼你譯述那部《搶珠九式》,武林中勢將永無寧日——」一言未畢,屋外又是一陣怪笑道:「洪老哥,你幹嘛猶豫不決,讓老朋友在這裏久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千面怪丐面色遽變,長嘆一聲道:「現在想走也走不了啦!」雲鏡問道:「誰?」千面怪丐道:「卧松道人!」千面怪丐怒氣狂涌,「哇」地又噴出一大口鮮血,忽然竹杖伸縮,封閉了雲鏡的穴道,右臂一抄,將他挾在脅下,大步跨出石屋。屋外火炬通明,空地上密密麻麻圍立著五十名錦衣護衛,個個長劍出鞘,嚴陣以待,門前並肩站著四名藍袍老人,除了卧松道人和張大口,另外兩名一直沒有開口的,赫然竟是九指無常獨孤無忌和獨臂掏心白見紅。
刀吟雪道:「不是就好,武林中人最重義氣,老朽敬你胸襟磊落大智大勇,連一部曠世絕學尚且不屑自珍私秘,我又何惜這間破屋!就憑那些妖魔小丑,我刀吟雪還沒放在眼裡。」語至此,對孔必成道:「傳話下去,印書務必在天亮以前完成,瑣事交給別的師父料理,今夜你要多辛苦些,不能讓幾個黑道屑小擾了老夫的酒興。」
雲鏡問道:「令師說些什麼?」
雲鏡一顆心幾乎要從喉頭跳出來,正驚詫間,鐵板已靜止不動,眼前呈現一間石室,一名年約六旬的藍袍老人,正率領著二十余名彪形大漢在車旁躬身迎候。那藍袍老人身材和四肢都是出奇的細長,臉色蒼白,鶴頸猴腮,乍看之下,活像一隻大螳螂,其餘短衣大漢一個個肌肉虯實,膚色黝黑,一望而知全是勇猛有力之輩。藍袍老人搶前一步,啟開車門,臉上滿是討好巴結的諂笑,躬身道:「屬下地府執事總管簡丕信參見幫主。」
兩人相視一笑,熄滅燈火,掩閉屋門,便大步離開了「觀月軒」。可是,他們絕未料到,兩人這一切行動,早已落入一個人的「冷眼」之中!這人身著灰袍,頭罩黑布,正遠遠藏在距離木屋二十丈外的一株茂密的大樹陰影中,遙遙監視屋中的情形,已經有一段頗長的時間了。當他看見千面怪丐易容裝扮成毛長安,領著雲鏡潛離觀月軒時,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不禁現出驚異之色,略一沉吟,迅即閃身隱去……
長江幫主問完了客套話,含笑道:「雲公子來了這幾天,咱們還一直沒有請教過公子,本幫現有一份秘本,是用梵文書寫的,今日特煩公子代為鑒別一下。」
雲鏡站在布告下等候。眾人正在議論紛紛,卻不知忽然發現了什麼,人人面色一變,一個個低頭走開,轉眼間溜個精光!五匹快馬擁著一輛華麗馬車從街尾風馳電掣而至,在街邊停了下來!車上走下一個灰衣老者,長須拂胸,面如重棗,神態異常威嚴,頭上系著一條打成蝴蝶形狀的白巾。
不久,趕抵出口鐵柵前,千面怪丐手持銅牌,連聲叫道:「開門!開門!」
兩人又飲了幾杯,雲鏡發現刀吟雪雖然談笑風生,眉宇間卻隱含憂愁,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既為一派掌門人,為什麼又棄世退隱呢?」
雲鏡送走了漆雕玉郎,連晚飯也顧不得吃,便迫不及待將午間應|召入宮以後的經過,詳詳細細告訴了千面怪丐洪通。洪通聽了,神色連變,追問道:「你沒有看錯?那部秘冊叫做《搶珠九式》?」
雲鏡表示惋惜道:「他對在下並無戒心,正津津有味地解釋梵文典故,可惜卻被簡總管中途打斷……」
一名身穿黑衣短褂,年約五十余歲的瘦削老人,正在櫃檯內吸煙,他見到雲鏡,頷首招呼道:「這位公子要買什麼字畫書籍?」
那人大喜道:「公子請在此處等候,千萬不要走開!」說完,拔步飛奔而去。
兩人身形乍合即分,十余招甫畢,千面怪丐一杖點中公西舟肋下,將他戳得連翻三四個筋斗,當場昏死過去,千面怪丐則被一尊銅人撞中胸腹,踉蹌後退七八步,張口「哇」地噴出一股鮮血,灑得滿身滿地!
柳千慧趁雲鏡入房梳洗之際,緊跟到房裡,低聲叮囑道:「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千萬不要頂撞師父和老龍頭,少時我會隨後趕去。」
雲鏡是雲府中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小夥子性情堅韌,好學上進,每天天未亮即起床,去聽高老夫子授課,講習經書,學習梵文,然後習武,然後才吃早飯,五年來天天如此。那一天,也是天尚未亮的時候,他在卧房盥洗一畢,開門而出,在走向高老夫子的書齋之際,赫然發現原來是擺在院上的一個石臼,竟然跑到了花廳的屋頂上!那石臼少說也有七八百斤重,是誰把它搬到屋頂上去的?雲鏡大為震驚,趕緊奔入書齋告訴高老夫子。
阿花一急之下,越髮結巴難言,一張胖臉漲得通紅,道:「剛剛剛飛回來哩!腳……腳上還有有……有信哩!」
老人無限感慨地道:「不,那書本來就是屬於我的……」
毛長安突然沉聲道:「且慢!你那木魚是鐵鑄的不是?」
雲鏡笑道:「固所原也,只是在下一介書生……」
百里豪一歪頭道:「你說什麼?」
說話間,酒席已整好,鐵堡主極力挽留,大家又飲了數杯,夜色已深,柳千慧推卻不過,只好答應住上一宿。
這一天,主僕倆在一家酒樓打尖。時當正午,酒樓上下均已客滿,他們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座頭,剛剛點過酒菜,驀聽得樓梯「噔噔」作響,好像上來了兩頭牛似的。所有客人一齊循聲望去,只見上樓來的是兩個體型特別高大的黑臉大漢。這兩人一上樓,好像來了兩個凶神惡煞:他們穿著同樣的黑布勁衣,腰上各懸一刀,惟一不同的是那張臉,一個是圓圓的西瓜臉,一個是長長的馬臉。一邊一個中年客人喝了一口酒,靠近雲鏡耳邊,低聲道:「那兩個是長江幫的小頭目,長江幫如今勢力喧赫,在地方上橫行慣了,老弟是讀書人,別理他們罷了。」雲鏡點點頭。
那老人神色駭然,驚望他片刻,終於領悟,當下哈哈一笑道:「孩子,你的梵語十分流利,怎會連這淺顯的俚語也不懂,照天竺俗語的意思是說……」
他百感交集,信馬來到大別山下,隨意挑了一家簡陋客棧,買酒痛飲,不覺酩酊大醉。午夜酒醒,窗外淅瀝瀝下起雨來。荒山小店,夜闌人靜,那聲聲雨滴,如泣如訴,聞之令人斷腸。他再難成眠,乃披衣推窗遠眺,朦朧的夜色中,大別山連綿無盡的山影,顯得那麼朦朧迷離,但他知道,山的另一邊,就是那神秘的總壇。
柳千慧一怔,反問道:「你聽誰說的?」
雲鏡不敢輕敵,腳下疾轉,展開「九轉迷蹤步」,一閃身到了對方左側,揚手一指,疾點出去。張大口一聲怪嘯,追魂爪反拋而出,同時身如怒矢前沖兩三丈,堪堪避開了雲鏡的真元一氣指。
刀吟雪想了想,點頭道:「這倒值得一試,但只怕你不易進入花石堡——瀟湘女俠葉若青個性剛烈不亞鬚眉,自從喪夫之後,已下令關閉了花石堡,嚴禁堡中人外出,也不接待任何客人,你貿然前去求見,只怕難獲允准。」
刀吟雪滿臉凄色,苦笑道:「你該想像得到,當一個世上最丑的男人陪伴著一位世上最美的女子出現在大庭廣眾之間,她所接觸到的異樣目光,所聽到的譏笑嘲語……」
郭福面露遲疑望望葉若青,葉若青把小婉和幾個丫鬟都摒了出去。雲鏡見她如此鄭重,連女兒也不例外,心知郭青之死必然牽涉甚廣,心中有些不安,忙道:「要是不方便,夫人可以不說,在下此來出於摯誠,並無他意。」
雲鏡一驚,只見刀吟雪吐氣如絲,斷斷續續道:「孩子……你……再……助我一指……」
刀吟雪道:「她自然不致如此庸俗,而且假如當時我厚顏向她示愛求婚,也許她會毫不遲疑地應允,可是,我不敢,我一再自問,我能給她什麼?又怎能使聖潔無瑕的她,因我而遭受羞辱?所以,我苦思再三,終於黯然離去,從此絕跡江湖,更希望因為我的離去,使她能夠找一位堪與匹配的伴侶。然而三十年來……她不僅沒有出嫁,現在仍在四處打聽我的消息……」
小春站在門口低頭答道:「幫主已經派人來過兩次,問公子是不是——」
這一掌,千面怪丐洪通用足了十成功力,但聞轟然一聲震耳巨響,那粗逾兒臂的鐵柵門,竟被震飛出數丈以外。剎那間,洞中落石如雨,塵土滾滾,柵外十余丈範圍內,火炬全被勁風掃滅!
幫主目中異光陡現,灼灼逼視著雲鏡,過了許久,才點點頭道:「這件事且讓我再仔細想一想,時間不早,勞累一整夜,你回去休息吧。」
雲鏡忙道:「晚輩僅是發現可疑,或許冉老前輩受門下蒙蔽,可這個墨大娘,她兇殘暴虐,自稱是冉老前輩的乳娘,不知是真是假。」
千面怪丐兩眼一翻,道:「我能怎麼回來?信看不懂,話也聽不懂,只好老老實實說:『我不懂!』那丫頭聽了這句話,登時眼淚汪汪,一跺腳道:『好!你又是這句話,不懂!不懂!我知道你根本就是裝傻,虛情假意,全在騙我!』一邊氣呼呼又道:『就是一條牛也會懂,算我白拋一片心,把東西還給我!』說著便來搶這張紙頭。」
誰知葉若青聽完之後,臉上平靜如常,只微微一笑道:「雲少俠別忘了,先夫去世已多年了。」
不多時,四名青衣丫鬟把酒菜送來,擺箸安席,雲鏡也不推辭,欣然就坐。酒過三巡,刀吟雪嘆道:「老朽久已不聞江湖中事,對長江幫所知極少,但羅自然名列十三絕,其人奸詐狡獪,心機深沉,公子不可不防。」
雲鏡便藉此機會從讀家塾研習梵文說起,以及後來進入長江幫譯書,在總壇地牢見到一位無名老人等等經過,詳細說了一遍。誰料葉若青聽完竟無驚訝之色,淡淡一笑道:「雲少俠猜測,那無名老人是誰?」
雲鏡尚未回答,忽聽一陣大笑,殿後七寶珠簾一掀,由一扇垂紗門中搖搖晃晃走進三個人。當中是個瘦削老人,最少已有七十多歲,頭上銀髮歪歪挽了個髮髻,兩手卻各摟著一個妙齡美女,口裡哼哼唧唧,腳下踉踉蹌蹌,滿臉邪笑,一身酒氣。廳中十余名侍姬一見老道人,突然嘻嘻哈哈一擁上前,有的捋鬍鬚,有的扯衣服,放蕩形骸,肆無忌憚,登時把道人圍在肉屏風裡。道人毫不為忤,反哈哈笑道:「再讓爺爺親一親……」
毛長安游目向屋中掃了一眼,隨口應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剛才堡中突然發現姦細,咱們耽心雲公子受驚,所以特來看看,一會兒就走。那姦細在外城河口偷啟鐵閘,意圖盜取船隻,被人發現,竟返身奔入內堡,有人看見他是向這方向逃來。」
不料雲順竟咧嘴一笑搶著回答道:「老漢的兒子,都有毛統領這樣大了。」
雲鏡聽那二人講話,一時心中大奇,真不知這長江幫是什麼來頭,怎麼這二人所講之事,竟和他都有關連?
墨大娘一聽大怒,臉色一寒,厲叱道:「牡丹,你好大胆子,小姐待你不薄,你竟忘恩負義,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這一天,原是冷冷清清的龍山客棧居然來了三位投店的客人。他們騎著駿馬,身著錦衣,其中一個年約六旬,長髯拂胸,面如重棗,雙目精光閃閃,神態十分威猛。另外兩人,一色青衣勁裝,鞍前掛著長長的革囊,都是剽悍的精壯大漢。
旁邊的玉環急忙俯身拾了起來,一層層拆開,內中僅有一張素箋,箋上並無字跡,只是一幅簡陋的圖畫:畫中有一株虯枝盤繞的孤松,空際飄浮著幾片雲朵,地上一粒松子,剛茁長出新芽,另外一個農夫模樣的老人,正執壺向新芽上澆水。卧松道人冷冷掃了一眼,伸手接過,兩把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不屑地道:「誰知道是什麼鬼畫符!取酒來,咱們喝酒才是正經!」
雲鏡忽然發覺柳千慧痴立窗前,斂眉凝思,似有無限心思。他跟她相處雖僅短短几天,已深知這位「小蝶兒」性格爽直不亞鬚眉,但為什麼她在獲知自己要住入觀月軒后,竟似完全變了一個人,處處顯出愁思懨懨之狀?正自不解,那柳千慧突然轉過身來,表情凝重地道:「這間木屋先後住過三個飽學宿儒,他們都精通梵文,是被咱們長江幫重金禮聘來譯解那部梵文秘本的,可是就在他們將要開始譯述時,卻都莫名其妙地暴猝而死——」
郭青淡淡一笑道:「一言難盡,大哥先請入廳,咱們再作詳談!」
精室四周,錦衣護衛林立森嚴,柳千慧正滿面焦急在石階前引頸佇望,馬車停妥,她已從石階上飛奔而至,一把拉開車門,急急問道:「師父,你們哪兒去了?」
道人搔頭道:「那倒不必,聲色之娛,足以陶冶性情,增長壽命……」
雲鏡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整個人都呆了。柳千慧滿眼是淚道:「天幸這封密函被我取得,若是落在師父手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現在別無選擇,惟一生路,只有趕快逃出此處,今晚上我冒死也要去替你竊取一塊通行銅牌。」
千面怪丐橫杖而立,仰天大笑道:「幸會!幸會!想不到長江幫吃不完的殘肴剩飯,居然能豢養這許多高人!」卧松道人含笑稽首道:「多年未見,洪老哥還是這般嘴巴不饒人,識時務者為俊傑,長江幫禮賢下士,求才若渴,只要老哥點個頭,總護法的寶座早已虛席以待……」千面怪丐沒等他說完,照準他臉上「呸」的就是一口濃痰吐去,罵道:「你這個恬不知恥的老東西,也配跟老要飯的稱兄道弟,老要飯的只恨時運不濟,沒能將你抽筋剝皮,你居然還有臉站在這兒放屁!老要飯的臨死之前,少不得先殺了這姓雲的,這樣你們就休想解透《搶珠九式》!」他內傷極重,此刻面對四名強敵,自知已不堪一戰,擔心失手之後,禍及雲鏡,才故意這般做作,用意是要長江幫相信雲鏡的出走乃是被他所迫,並非出於自願。果然話一出口,卧松道人和天南三煞神色一怔,他們四人便緩步散開,暗自對千面怪丐形成包抄之勢,準備動手搶人。
這時候,群邪才如夢初醒,陰陽相公一抖鐵扇,叱道:「哪裡走——」卜五娘趕緊一把拉住他,悄聲道:「且慢,我看她很像一個人……」陰陽相公愕然道:「像誰?」卜五娘不答,對著軟轎揚聲道:「轎中高人,請示尊號?」轎中的黑衣麗人吟道:「天與妖嬈綴作花,更于枝上散餘霞!……」剛剛吟到這裏,群邪已盡皆變色,駭然失聲道:「散花劍冉彩霞!」陰陽相公好像泄了氣的皮球長嘆一聲道:「幸虧有此一問,不然後果可真不堪設想……」龜叟卻有些懷疑,目視蛇叟道:「散花劍冉彩霞列名於十三絕,成名已數十年之久,哪會這樣年輕?」卜五娘面無表情道:「閣下https://read.99csw.com若是見到『東海雙妖』,只怕會更驚訝,他們雖已七十多歲,可是看上去還像兩個小娃兒哩!」
墨大娘神色一呆,喋喋怪笑了幾聲道:「小哥兒,你出身名門,休要被小賤人的美色所迷,快跟老婆子回庄去,我們小姐正等著呢!」她口裡說著話,手上一根精鋼鑄成的拐杖呼呼生風,急如驟雨,一路向雲鏡和牡丹卷了過來。
刀吟雪道:「千面怪丐的武功不足論,至於令師的『真元一氣指』無堅不摧,或許能在千招以上,拼個兩敗俱傷。」
柳千慧這才長長透了一口氣,向雲鏡嫣然一笑,這一笑,包含無限竊喜、欣慰、誇讚、嬌羞……她遙向內室指了一指,然後微撩翠袖,輕舒皓腕,倚案磨起墨來。
雲鏡心頭一震道:「雙英是用什麼劍術,竟然這般了得?」
雲鏡自忖內功修為不及對方深厚,只有以快招相搏,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一個主意,當下故示怯意,緩緩移步後退,退了六七步,腳下踏著一截枯枝,發出「咔嚓」一聲輕響,他假作失驚,低頭察看,張大口果然趁他分神之際,拳爪猛撲過來——說時遲那時快,雲鏡一見他揮爪撲到,突然一擰虎腰,就地疾轉,避開了追魂爪,右手豎掌代劍,閃電般攻出一招「怪龍戲珠」。這招「怪龍戲珠」本是「搶珠九式」中的變化之一,如是運劍而擊,劍尖應向上凌空飛射,但他把招式換了方向,以掌代劍,變成了華山劍法中的「撥草尋蛇」。他之所以如此變換劍招,有兩個原因:一是手掌不如長劍,罡氣無法及遠;二是張大口狡猾精明,不能不另藏后著,以備萬一。果然張大口一擊扑空,已知不妙,他未容雲鏡掌招近身,猛可身子凌空縱起,同時拍出一掌,以進為退,預阻雲鏡追擊。

一、怪事連連

千面怪丐答道:「奉幫主密令,未便奉告,請公西護法憑牌放行便是。」
雲鏡訝然道:「沒有父親?也不問問?」
雲鏡看罷不禁笑「噫」一聲道:「這是半闋樂府,原文應為『願隨春風寄燕然』,其中『燕然』二字地名,卻被改成『觀月』——這張素箋是柳姑娘給您的?」
長江幫主道:「雲公子儘管問,只要有助於譯書工作,本座知無不言。」
查麟陪雲鏡吃過晚飯,正在談關於梵文的話題,堡門上突然響起一陣銅鑼聲,三長一短,連續敲了三遍。一名武士快步奔入廳來,向查堡主躬身稟道:「總壇慧姑娘到。」
刀吟雪截口道:「武林門規各不相同,潛龍門傳人只重資質心性,不拘泥於形式與傳統,只要資質絕佳,心性善良,都能練習本門武功。同樣的,任何門派弟子,也都可以接掌本門門戶,老夫以玉符相贈,並無要你棄師另投之意。」說到這裏,微微一頓,見雲鏡還有些猶豫不決的樣子,又接著道:「再說得明白一些,潛龍門僅以武功傳世,並無一名弟子,所謂掌門人,其實只是一位精神之主,要不然,老夫以一派掌門之尊,竟隱居數十年不出,如是換了其他門派,豈不是分崩瓦解了么?你如不願意接受掌門之位,不妨暫代老夫保管玉符,潛龍門遠離江湖,實感愧對祖師,老夫以此符託付,諒不致見拒吧。」
毛長安乾笑兩聲,目注云順問道:「請問公子這位老僕,在府上已有多久了?」
話未說完,一串淚珠已滴在雲鏡手背上。雲鏡只覺手背一片冰涼,也不禁一陣鼻酸心悸,低聲道:「小慧,你哭了?」
張大口眉頭一皺道:「難道就不能天亮以後再走么?」
錦衣老人點點頭,向李二麻子揮揮手道:「你去準備房間,多備些酒肉食物,咱們還有幾個朋友不久就要到了。」
百里豪注目問道:「你說老叫化是見到那少幫主才屈服的?那位少幫主多大年紀?生得什麼模樣?」
雲鏡長長哦了一聲,笑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那麼咱們只好去看瀑布羅。」
雲鏡謙遜道:「夫人誇獎,愧不敢當,其實在下不過機緣湊巧,未識刀老前輩之前,在下曾師從江湖蜉蝣客,論理應該是晚輩。」
柳千慧急忙推開雲鏡,舉袖抹去臉上淚痕,定了定神下車。他們已置身於一座靜謐的花園中,園中奇花異草,奼紫嫣紅,暗香疏影景色如畫,一列覆蓋疏璃瓦的粉牆,圈著數座巍峨宮殿。這兒是水晶宮的側門,一行四人繞過迴廊,連進三處月洞門,來到一座精舍外,門前卻挺立著一高一矮兩名年約五旬的藍袍老人。
那瘦削老人一見金葉,登時眼中一亮,精神大振,笑道:「公子實在精明,不是敝店誇口,這種活金陵城中除了我們吟雪齋,誰也辦不到!」
刀吟雪道:「搶珠九式。」
長江幫主臉色一變,似乎對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默然良久,才毅然道:「不瞞雲公子,這部書是本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一位武林高人手中獲得的。他是中原人,現已不在人世。」
老人沉吟片刻,問道:「公子那本書,共有多少頁多少本?」
果然,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了。當年「竹劍雙英」威震天下的《搶珠九式》劍譜,一日之間,忽然在金陵城中出現了數百冊之多,全城轟動,遠近爭傳,路人皆知!於是武林各門各派高手,三山五嶽奇人,莫不晝夜趕赴金陵,偌大一座金陵城,頓時為之沸騰,「雲鏡」之名,也隨著《搶珠九式》劍譜不脛而走,成了人們爭論猜測的對象。有人說他是天竺來的高僧;有人說他是長江幫逃亡的叛徒;更有人傳說他是「竹劍雙英」的後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驚嘆欽佩之情,卻毫無二致。
雲鏡悄聲道:「前輩多年未與冉老前輩見面,偷偷進去被她撞見也不好,不如我先進去,您在外接應。」百里豪點點頭,雲鏡雙臂一張,身形倒縱而起,輕飄飄越過了後庄圍牆,縱目望去,小樓燈火輝煌,人影憧憧,顯然冉彩霞和丫鬟們均未就寢。
雲鏡駭然道:「那麼,各位快請搜查,若有姦細藏匿此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雲鏡聽了這話,心情更加鬱悶,默默起身推門走了出去。正在這時候,忽見四五名錦衣護衛高舉火炬,簇擁著一輛馬車由遠而近,轉入隔院的千竹山莊。馬車在園中停下來,但見車門啟處,下來的是少幫主漆雕玉郎。
長江幫主訝道:「老龍頭來『水晶宮』何事?」
紅衣青年依言屈指連叩三下,只聽「咚咚咚」三響脆音,其音脆而不濁,顯見其中並無藏物。毛長安這才招手道:「好,你可以上來了。」
又用梵語問道:「二位不是要會講梵語的人么?為什麼不用梵語回答?」
雲鏡正容垂目走去,心裏卻在猜想:這位野心勃勃意圖吞併武林的長江幫幫主,大約必是個身軀魁梧、氣宇軒昂的威猛人物了?走到神壇前站定,長揖一禮,朗聲道:「在下雲鏡拜見幫主!」
雲鏡心中雖然納悶,卻已不便再問,隨簡丕信跨進鐵柵門,門內是一道盤旋石梯,盤旋而直入地下,從梯口望下去,深不見底,盤梯蜿蜒,每隔百級懸著一盞昏黃黯淡的皮燈籠,燈下都有一扇低矮的鐵門,隱約可聞鎖鏈鐐銬拖動的聲響。底層共有六扇相對的鐵柵門,門上皮燈改塗為綠色編號,由「特一」至「特六」,每道鐵門內都有短衣大漢持械把守,戒備遠較從上而下途中所見「普通囚房」森嚴得多。簡丕信取鑰打開了特一號鐵柵門,門內短衣大漢一陣嘩啦聲響,拉開五道衛柵。雲鏡尷尬地點點頭,心頭狂跳,舉步走了進去,說不出什麼原因,雙腿竟有些顫抖……
柳千慧「撲哧」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你會有這鬼主意。銅牌交給你,大船小船隨你自己去挑。」
千面怪丐怒目叫道:「你瞎了狗眼,沒看見通行銅牌么?」
毛統領恭敬地道:「『老龍頭』十分高興,特命毛某連夜趕來迎接。」
雲鏡心中好奇,依言向前走了五步,走到懸崖邊緣那排欄杆邊上,探頭下望,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那深逾百丈的峭壁下,此時正有四名灰衣大漢,合力扯開一張大網,在崖下翹首以待。雲鏡心念甫動,立聞身後一聲暴叱,那紅衣青年忽然掄起鐵木魚,猛向毛長安飛擲了過去,同時探臂抱住雲鏡,兩人一道飛身衝出懸崖,直向百丈的峭壁跳下去!
百里豪一怔,催雲鏡快講,雲鏡於是把幾個月的經歷詳細地講了一遍。雷神百里豪十分激動,連連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黃山卧松老道和洪老叫化是我深交數十年的知己,他們怎會輕易就投靠了長江幫?」
雲鏡回望,那紅面老人笑嘻嘻負手立於屋前相送。
老人微微頷首,又問道:「你年紀青青,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黃昏歸來,舟行途中,雲鏡想到千方百計換得的迷宮之行,卻落得滿懷氣憤和屈辱而返,心中懊惱煩悶不已,默默運槳,很少開口,怪的是柳千慧坐在船尾把舵,竟也黛眉深鎖,痴痴凝視湖水,不言不語,似有心事。
雲鏡等了片刻,見他未再往下說,又忍不住追問道:「莫非是情感上的煩惱?」話一出口,立覺失言,急忙欠身道:「對不起,晚輩太放肆了。天下惟至情至性之人,最易受情感之困擾,也惟情感上的困擾,才能使壯志消沉,英雄斷腸……」
雲鏡卻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此事推也推不掉,拖延只有增加苦惱,你去叫他們備車,我立刻就去。」
那些錦衣護衛立刻紛紛束扎鏢囊袖箭,氣氛變得很緊張,片刻之後,長江幫主才神情凝重地步出精室,向雲鏡說道:「有件事必須借重大才,雲公子再辛苦一趟吧!」
雲鏡道:「少幫主大駕光臨,想必有所賜教?」
小香輕笑道:「公子最好別問這個,說出來連咱們也要吃不下菜了。」
千面怪丐嘆口氣道:「老要飯的也是這個主意,誰知一時忙亂,竟將那張準備『掉包』用的梵文紙頁掉落地上,被那丫頭一把搶了過去。」
雲鏡目光一凝,遲疑了一下,道:「我想刻一本書。」
老人驚道:「卧松道人為人正派,他怎麼會投靠長江幫?不,卧松道人決不是這種人……也許令師信中言語過激了些……」
長江幫主表情先是一喜,但隨又顰眉,道:「本座倒不怕尋不到他,而是尋到他時,他未必願意替本座解釋書中疑難。那人也是嗜武若命,失去奇書已夠惱怒,豈肯再為他人效勞。」
一月之期已近,這時候不知柳千慧睡了沒有?她會不會被這惱人的夜雨驚醒,也在憑欄凝思,傾聽著秋雨細訴?不,也許那裡燈火正輝煌,紅燭高燒,觥籌交錯,正為了她與少幫主漆雕玉郎的文定佳禮而筵開不夜吧?漆雕玉郎雖然孤僻,但並非天性冷酷,也不是兇殘暴虐之人,柳千慧下嫁於他,未必非福,何況幫中除了漆雕玉郎,長江幫中也沒有第二人堪與匹配……他痴立窗前,只覺眼中景物越來越模糊,頰上泛起絲絲涼意……
高老夫子年近七旬,外表斯斯文文,一派儒者氣度,雲府上下除了雲鏡之外,沒有一人知道他身懷絕技。他聽了雲鏡的話,立刻隨雲鏡來到花廳前,一看屋頂上那個倒蓋著的石臼,二話不說,一提長衫,飛身上了屋頂,雙手提起石臼,一躍落地,將石臼放回原位,然後拉著雲鏡匆匆回到書齋。他的臉色異常凝重,注視雲鏡好半晌,才開口道:「鏡兒,為師到府上執教已有五年之久,從來沒有問過你們雲家的任何事情,現在為師要問你一句話,希望你老老實實回答!」
冉彩霞嘆了一口氣道:「這些丫頭真笨……好了,叫人備馬,先送柳姑娘離庄吧!」
他也改用梵語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怎會么這兒來?」
百里豪和雲鏡兩人毫無所覺,仍在房中商議著第二天拜訪花石堡的細節。那「夥計」把酒送進客房,百里豪一眼瞥見那酒壺很小,登時不悅道:「小二,你是不是怕我們喝了酒不給錢?」
雲鏡點頭道:「不錯,他怎麼樣?」
未等雲鏡開口,千面怪丐忽然臉色一沉,又接著道:「這件事你可不能到處宣揚,老要飯的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要是被人知道用這種下五門的手段,對我老人家的聲譽可大有影響,你記住了?!」
老人見他怪異舉動,一時沒能領會,面呈迷惑道:「據我所知,《搶珠九式》的劍法固然深奧,文字上並沒有特別難解的地方,你既學過三年梵文,應該足夠——」
雲鏡一怔,停杯驚詫道:「好像有人在呼痛,老前輩聽見了沒有?」
雲鏡遲疑了一下,說道:「在下對梵文尚有自信,但是這一頁劍譜的內容卻令在下困惑不解。」
飯後休息片刻,上馬繼續前行,經過鐵柵的時候,公西舟已等候在洞口,僅將鐵柵啟開一半,所有通過鐵柵的人,必須一個一個繳驗號牌,連毛長安、柳千慧等也不例外。通過鐵柵,大家才吁了一口悶氣,催馬進入石洞。這石洞筆直向前延伸,大約有百余丈長,洞中平坦而寬大,足可容三四騎並馳,每隔數丈,壁上就嵌著一粒巨大的夜明珠,一片青蒙蒙光華,足堪照明行走。
雲鏡心頭狂跳,千面怪丐卻鎮靜如故,探手一挽雲鏡,縱身登岸,含笑向張大口拱手道:「夜這麼深了,張護法還沒睡?」
雲鏡臉色微變,一按桌面,便想挺身而起,刀吟雪卻搖手笑道:「別理會,咱們只管喝酒,幾個跳樑小丑,有孔師傅去已經足夠了。」
雲鏡道:「郭堡主去世后,那部梵文劍譜是不是遺失了?」
毛長安臉色一沉,冷叱道:「到了這兒,只怕由不得你放肆!」話落,一腿飛出,猛然掃向紅衣青年腿彎,紅衣青年霍地跨前一步,身軀疾轉半圈,手中鐵木魚反撞而出,怒聲道:「幹什麼?」毛長安一腿掃空,左掌倏翻,一式「推窗望月」拍上那生鐵鑄成的木魚,竟在木魚上留下一隻淺淺的掌印!
柳千慧沒等他把話說完,眼淚更泉涌而出,掩面抽泣道:「不!你必須立刻就走,越快越好!」
雲鏡想刀吟雪內腹既有「餘氣」,而且猶在鼓動,管它有效無效,死馬當做活馬醫,試試總不要緊,於是把雙掌緊按在「聖絡三焦穴」上,將自己的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刀吟雪的體內,逼使那股「餘氣」通肺腑,沖咽喉!一連三次運功催力,刀吟雪腹中突起低鳴,然後「咕咚」一聲,一股真氣穿透靜止的心臟,由咽喉沖了出來——肺臟開始緩緩搏動有了呼吸!
雲鏡更加好奇,追問道:「為什麼?」
雲鏡微微一怔,搖頭道:「不,我是中原人。」
雲鏡面露憂慮道:「毛長安已入宮告密,柳千慧告訴我鴿書昨夜已經發出,現在他們又逼我譯書,事到如今無法推卻,這該如何是好?」
毛統領向柳千慧拱拱手:「柳姑娘路上辛苦了。」
刀吟雪道:「這一點倒不必擔心,他雖騙去劍譜,未必真能參透其中奧秘,就算參悟,也不一定能夠發揮『搶珠九式』的全部威力。」
簡丕信連忙躬身道:「早已準備妥當,設有傳音簡,可以聽見各房中談話的聲音,就和幫主親去毫無差別。」
千面怪丐從懷中取出一頁折摺的素色香箋,擲給雲鏡道:「你先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說完向柳千慧點頭示意,柳千慧接過那張羊皮紙頁,輕移蓮步,轉入拱門之內。只見紗幔後人影晃動,隱約傳出一二聲低語,不多會柳千慧款款重入房中,手裡已經換了另一張羊皮紙。
那兩名灰衣人從河邊草叢裡拖出一艘羊皮筏子,碧眼老者立即帶著雲鏡一躍而上,兩名灰衣人正要上筏,林中蹄聲又起——顯然第二名灰衣大漢也完了。碧眼老者滿面殺機,冷冷向最後兩名灰衣人問道:「你們兩人聯手,大約能支撐多久?」兩名灰衣人同時答道:「弟子自信尚可支撐半個時辰。」碧眼老者點頭斷然道:「好,不要給師父丟臉,去吧!」那兩名灰衣人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一齊抱拳躬身,向林中如飛奔去。
見幫主匆匆走了,柳千慧眼眶一紅,卻強忍住沒讓淚水流下來,向雲鏡問道:「剛才師父把你帶去什麼地方了?」
雲鏡道:「年約十七歲,模樣晚輩說不上來,只覺他憂悒寡歡,不喜多話,而且身世如謎。據說他尚未出世,父親就被仇家害死了。」
芙蓉苦笑道:「小姐,你倆已經三十年不曾見面,他對她縱然有些懷疑,一時也無法辨別真假,只有小姐親自跟他見面……」
長江幫主又問道:「談得怎麼樣了?」
雲鏡低聲道:「現在不能詳談,慢慢再告訴你。你不是說那位玉姑姑已經離開總壇五年沒有回來么?怎麼忽然又有信函捎送回來了呢?」
雲鏡道:「晚輩不知。」
柳千慧道:「詳情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你的秘密若被查到,必然吉少凶多,不如趁早逃走的好!」
老人苦笑道:「十七年不見天日,姓氏早就忘了。孩子,你還記得自己的姓名么?」
雲鏡見他一口氣道出「真元一氣指」五個字,心裏不覺暗驚,揚眉道:「自然是師父傳授的。」
花石堡的女主人「瀟湘女俠」葉若青自丈夫去世后,也心灰意冷,從此關閉堡門,禁止門下弟子再涉江湖,也不再接待武林同道的造訪。郭青僅有一個遺腹女,閨名小婉,瀟湘女俠緬懷亡夫,對這個女兒難免嬌寵了些,以致早過了標梅之年,仍然留在身邊,視若掌珠,捨不得許配人家,小婉姑娘也不願意遠離寡母,故青春消逝,歲月蹉跎,母女倆就這樣相依為命。
柳千慧失聲尖叫道:「快住手,你們這樣會傷了雲公子!」毛長安探頭向崖下一看,見對方已作了萬全的安排,氣得連連跺腳,轉身向眾護衛喝道:「你們還擠在這兒,還不快追!」錦衣護衛一窩蜂沖向梯口,無奈盤梯已經收起,於是呼叫喝罵,開鎖放梯,鬧了個手忙腳亂。
芙蓉流淚道:「婢子恨不能粉身碎骨報答小姐,小姐要是不走,婢子也只好留下了。」
柳千慧黛眉一皺,截口答道:「知道了,你告訴他們:雲公子宿酒未醒,身子還很虛弱,無力起身。」
那羊皮秘本共有二十多頁,除去封面和第一頁『序言』,全書僅有九式劍法,前半部是單人練習的方法口訣,後半部則是兩人練的方法說明,每一式劍法又含有九種變化,總共九九八十一招,莫不深奧玄妙,引人入勝。雲鏡懷著激動的心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挑燈屏息掀開書頁,從頭細讀這部關係著整個武林命運的奇書。他天賦本佳,不知不覺沉迷在那九式曠古絕今的神奇劍法中,不久便心與神會,物我兩忘。
雲鏡淡淡一笑道:「願聞老員外高見。」
刀吟雪正色道:「這本書中,註明『雲鏡譯錄』,請問這人跟公子是什麼關係?」
百里豪和雲鏡兩人衝出客房時,外面一陣混亂,查麟和張大口、獨孤無忌早已亮出兵刃,堵住了前後去路。百里豪怪眼一翻,哈哈大笑道:「老夫真是糊塗,沒想天南三煞好歹也是名列十三絕的人物,居然賣身投靠長江幫,干出這等無恥的勾當,你們要不要臉呀?」查麟在一旁插嘴道:「兵不厭詐,這也算不了什麼,我們只想抓回雲鏡,與你百里老兒無關,你要趟這渾水,咎由自取,怨不得誰來什麼狗東西?大胆!」百里豪一聲斷喝,雙眉陡揚,猛可掄拳直擊而出。只聽一聲悶雷也似的暴響,剎時狂潮怒卷,暗勁四激,查麟如中巨杵,踉蹌倒退五六步,內腑一陣翻湧,「哇」的噴出一大口鮮血!百里豪的拳風撞上牆壁,震得門窗簌簌搖動,整間房子好像要塌下來一般!
雲鏡滿心厭惡,冷冷道:「老前輩乃是武林耆宿,名高望重,受天下同道敬仰,想不到竟自甘墮落,沉緬酒色,如果傳揚出去,不怕被人恥笑么?」
雲鏡反而鎮靜下來,問道:「漆雕玉郎的殺父仇人是武林中人,據說已多年不知其生死下落,而我卻父母健在,雙親更非武林中人,若說漆雕玉郎的父親是被家父殺害的,那是天大的笑話!天底下十九歲的少年何止千百萬,身上留下傷痕的人,為數也一定不少,難道長江幫要把這些人統統殺光不成?」
雲鏡道:「在下雖然學過三年梵文,但因不諳武功,書中有些疑難文字始終解悟不透,所以至今沒有譯出來。」
兩人剛舉杯欲飲,忽聽一聲呻|吟傳來,繼聞有人呼痛道:「唉喲,肚子好疼……」
老人微怔道:「這麼急?」
雲鏡聽了心弦一震,暗忖道:「今年十九歲?屁股上有個刀疤?這不是說我么?」
柳千慧哽咽道:「我只求能見他一面,哪怕回去就死也甘心。」
雲鏡道:「既是冉老前輩的閨中舊友,就該請她住在後園才對啊。」
雲鏡見刀吟雪神情,這才雙手接過,低頭一看,不禁色變,原來那塊玉符色呈暗紫,其中浮現著一條碧綠色的龍形圖案,探爪踏雲,作凌空飛舞之狀,圖案下方,赫然鏤著「潛龍門掌門之符」七個篆字。雲鏡心頭狂跳,肅容道:「晚輩深知一派信符,不宜輕易授予外人,尤其是掌門的信物,無異繼承一派門戶,這如何使得?晚輩與老前輩僅是萍水相逢,何況晚輩已有授業恩師——」
長江幫主在交椅上落座,冷冷問道:「特字第一號房準備好了沒有?」
這聲音,雲鏡太熟悉了,果然正是柳千慧!他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柳千慧怎會突然出現在寒林別院?正駭異間,只見冉彩霞的聲音又起:「慧兒,由不得你任性,要是他發現你在此,必然會起疑心,再要擒他就不容易了。」
雲鏡正色道:「老前輩差矣!常言說『海枯石爛,矢志不移』,可見『情』字絕非容貌美醜或時日久暫所能左右。事隔數十年,她既然守身不嫁,仍在探詢前輩的消息,足證懷念之深,舊情猶在,而老前輩遁世迄今,其實一樣未能忘卻往事,與其矯情迴避,何不坦然相見?」
公西舟這才點了點頭,接去通行銅牌,從懷裡掏出鑰匙,正要啟鎖開柵,驀聞後山警鐘急鳴,空中一連射起三道火旗花雨,照得滿天銀霞。十余名錦衣護衛驚呼後退,齊撤兵刃,叫道:「總壇傳警,各關封閉,追捕姦細!」
雲鏡道:「晚輩倒不怕他加害,只怕他太早練成『搶珠九式』,武林同道措手不及,被他欺凌而已。」
但云鏡再也忍不住了,道:「這是怎麼回事?您老人家應該知道才對。」
夜涼透衣,雲鏡卻是汗水遍體,他一忽兒繞室踱步,一忽兒又到園中凝視傾聽,遠處劍樓傳來的更鼓聲,一下下直叩在他的心弦上。時間,在焦急中緩緩流逝,好不容易熬了一個半時辰,剛鬆了一口氣,驀聽得一陣急迫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雲鏡心頭大震,猜想一定是事情敗露,趕緊一口吹滅燈火,閃身掩到門后,深吸一口真氣,雙掌提聚十二成功力——他不甘束手被擒,萬不得已時,準備拚死一戰。
孔必成道:「我先是好言相勸,不料那卜五娘竟欲恃強闖入後院,屬下迫不得已賞了她一記『天罡印』,劍閣五豹還想妄動,只好也叫他們嘗了點苦頭,不過屬下謹記老爺子的告誡,只用了五分力,所以傷都不太重。」
當日傍晚,車隊抵達浠水附近一處小鎮,柳千慧突然下令投店,包租下客店整個院落,車馬都駛入後院,四名武士奉命分班巡守,禁止閑雜人等進入後院,連店傢伙計也不例外,戒備之嚴密,如臨大敵。
雲鏡問道:「貴幫總壇離此多遠?」
過了四天,也是天尚未亮的時候,雲鏡從卧房出來,發現兩面圍牆邊的一棵老樹上似有東西,他趨前一看,赫然是一個石獅,被人擱在了粗壯的枝丫上。石獅,是大門外那兩隻一千多斤重的石獅中的一隻!他又趕緊飛報高老夫子。高老夫子又上去把石獅搬下來,悄悄地移回大門前,叮囑雲鏡不要說出去,免得驚擾家人。
雲鏡微愕道:「在下雲鏡,白雲的雲,明鏡的鏡。」
黑衣女子搖頭道:「你太小覷她了,論武功機智,那賤人都不在我之下,何況是你們?快走吧!」
卧松道人連看也不看,大笑道:「出家人斷親絕戚,哪來什麼舊友?」
雲鏡啼笑皆非,聳聳肩頭道:「他說的不是梵語,在下一句也聽不懂。」
那老家人云順揉著睡眼啟開大門,只見火光下並肩站著兩人,一個是毛長安,另一個卻是個濃眉大漢,也是一名護衛錦衣。雲鏡驚愕道:「諸位深夜光臨,敢問有何事故?」
雲鏡湊近縫隙一看,只見靠左邊一排椅子上,坐著長江幫主漆雕阿良和她的兒子漆雕玉郎,這時只聽長江幫主長嘆一聲道:「小妹自知貿然造訪十分失禮,但為了這苦命的孩子,不得不硬著頭皮來了,夫人是聰明人,如今見這孩子,大約已經明白小妹的來意了。」瀟湘女俠葉若青雙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漆雕玉郎,聽了這話,搖搖頭道:「不,請明白告訴我,這孩子……他究竟是誰的?」長江幫主臉上浮現一抹苦笑,道:「往事如夢,不堪回首。夫人還是不必追問的好,只怕知道了后,會承受不住嚴重的打擊……」葉若青以堅定的語氣道:「我承受的打擊已太多了,這世上還能有什麼比喪夫之痛更嚴重的打擊?所以你儘管明說,任何打擊我都能承受下來。」長江幫主沉吟片刻,幽幽一嘆道:「事關重大,小妹不便當眾啟口,已將大略經過寫在紙上,請夫人過目便是。」說著,從袖中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紙箋遞給葉若青。葉若青展閱之下,頓時神色連變,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刀吟雪怔了怔,目中閃現一抹淚光,卻被他一側頭掩飾了過去,強笑道:「當時年紀雖未老,怎奈心已老矣!」
刀吟雪肅容答道:「要是你所言屬實,那牢中之人可能就是竹劍雙英之一的花石堡堡主郭青。」
雲鏡嘆道:「慧兒,有些事,我無法對你細說,說出來也是枉然。」語聲微頓,然後又道:「我這次應聘到這兒來譯書,註定有一天譯書完成,便是生命了結之期,卻偏偏又碰到你,深溺情網難以自拔,上天如此作弄,教人怎能不煩!我是一個幫外之人,不僅洞悉貴幫秘密,而且是惟一目睹過《搶珠九式》之人,老龍頭肯放我離去么?」
柳千慧憂鬱地道:「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師父和老龍頭都對你起了疑心,昨天夜裡,聽說你住的觀月軒又鬧姦細,我正在師父那兒練劍,沒有辦法分身到觀月軒,一直心驚眼跳,總似有不祥預感,果然沒過多久,毛統領就深夜趕到水晶宮求見師父,據他對師父報告說姦細就是雲順,連你也有嫌疑。」
幫主細細看了一遍,留雲鏡用過酒筵,道:「公子不須客氣,今天難得老龍頭這般高興,飯後叫慧兒再陪你去湖裡劃劃船,舒散一下,譯書從明天正式開始,每天晚上做。」
雲鏡輕攬她的嬌軀,長嘆一聲道:「人各有志,無法勉強,我有不願入幫的理由,可惜現在不能告訴你。」
雲鏡想再溜,又覺好奇,只見那老頭蹲在懸崖邊,探手俯身,從大石后拔起一根烏光閃閃的精鋼拐杖——可不就是墨大娘使用的那一根鋼拐?那拐頭上系著一條長藤,筆直垂入懸崖下,老頭手提鋼拐一揚,藤下綁吊的東西應勢而起,砰然摔落在大石上,正是那墨大娘。這時候,墨大娘已被吊得面色慘白,耳鼻口都滲出血水,已是奄奄一息。
雲鏡舉目四望,牢中除了那那木榻,連一隻矮凳也沒有,只好走過去挨著榻邊坐下,問道:「老丈貴姓大名。」
二騎來到內堡門口下馬,進門是一座寬敞的花園,園中有一棟精緻的黃瓦明廳,廳前石階上,郭小婉扶著母親引頸等候。葉若青未逾四旬,卻顯得有些蒼老憔悴,一身素色衣裙,未施脂粉,惟一飾物只有發角上的那朵白色的小花。
藏在地下室的雲鏡見此情景,料想那紙上必然寫著一樁驚人秘密,怎奈不知其內容,心中空自著急,過了許久,才聽葉若青長嘆了一口氣,將那紙箋收入懷中,輕輕地問道:「這些……都是千真萬確?」長江幫主肅容道:「小妹豈敢誆騙夫人。」葉若青含淚道:「既然如此,我就照你的意思辦便了,只是這樣太委屈了你們……」長江幫主斂衽道:「此事小妹已經隱忍了十九年之久,再等幾年也不妨,今日能蒙夫人諒宥,我們母子已是感恩不盡了。」葉若青緩緩別過臉,深深注視了漆雕玉郎一眼,黯然一嘆,回頭喚過一名侍女,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侍女去后不久,手裡捧著一本黃色書簿回來。葉若青接過簿子神情凝重地向漆雕玉郎道:「孩子,你過來。」漆雕玉郎茫然不解地望望長江幫主,神色有些猶豫,長江幫主輕輕推了他一下,低聲道:「快向夫人拜謝,要行大禮!」漆雕玉郎順從地離座下拜,道:「多謝夫人……」葉若青熱淚盈眶,連忙伸手扶起,親切地把那書簿塞入他手裡,含淚笑道:「好孩子,你拿著吧。」語聲哽咽,竟不知是喜是悲。長江幫主起身道:「感謝夫人曲意成全,隆情高誼,小妹銘感五內,就此告辭了。」葉若青竟有些依依不捨,略帶央求道:「何不多留半日,讓小女跟你們母子見見面?」長江幫主道:「小妹尚有要務待辦,不能多留,但請夫人對第二件事賜予指示,以憑遵行。」葉若青沉吟了一會,道:「這件事,我沒有意見,不過孩子還小,文定則可,不必急於成禮,最好是再過幾年……」長江幫主道:「小妹謹記此言,就此告別,夫人請留步。」葉若青轉對侍女道:「去叫小姐出來,替我送客。」雲鏡聽了這句話,連忙一縮身,拉著小婉急急退出廳下的地下室。小婉十分不樂意,嘟著小嘴,雲鏡正色道:「你娘要你去送,你就應該去送,那位長江幫主本性善良,她不過是一個被人利用的傀儡罷了,那位少幫主更可憐,身世如謎,值得同情,他們都不壞……」小婉剛把花盆移回原位,一名侍女已尋了過來,這才怏怏而去。過了一會兒,雲鏡回到廳上,卻不見葉若青,只有總管郭福一個人,他說夫人已返回內宅,請他略坐片刻。這時奉命送客的小婉歡天喜地地回來了。雲鏡心中雖甚詫異,卻不便動問,郭福告退後,小婉立刻拉他坐下,嫣然一笑,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放落桌上。那東西是一面盾形銅牌,牌上鑲浮著龍的圖案和一個「令」字,反面有兩行字,刻著:「憑牌入山,驗明放行。」雲鏡眼中一亮,喜出望外道:「這是長江幫總壇的通行令牌,你怎麼弄到手的?」小婉撲哧一笑道:「幫主送給我的。」雲鏡驚異道:「奇怪,她怎會送你通行令牌?」侍女們正好送來酒菜,她便與雲鏡對面坐下,然後說道:「剛才我送她們出堡時,那位長江幫主十分親熱,一路上拉著我的手,問東問西,我心裏不高興,沒理睬她,誰知她倒很有耐性,又跟我談起許多事,她說她有一個徒弟,姓柳名千慧,年齡與我相仿……」雲鏡道:「她還告訴你什麼?」小婉道:「她說,可惜帶出來不方便,因為柳姑娘馬上就要成親了……」雲鏡呆了,臉上笑容頓失,急問道:「什麼?」小婉道:「新郎就是那位少幫主漆雕玉郎。」雲鏡腦中「轟」然一聲雷鳴,頓覺眼前一片漆黑,喃喃道:「這……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小婉詫異道:「這有什麼不可能?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徒弟,從小一塊長大,再合適也沒有了。但說來也奇怪,那位少幫主在旁邊聽見了,臉上竟木然沒有一絲喜色。我便故作惋惜地說:『要是我能夠參加他們的婚禮就好了。』我是順口試探她一下,誰知她竟送了我這塊通行令牌,還叫我務必去玩玩哩!你說,這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么?」她未能注意到雲鏡已臉色蒼白,嘴唇發青,全身都在微微顫抖。這一瞬間,雲鏡的心已寸寸碎裂,他憶及長江幫總壇里的歷險,以及柳千慧的情意,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如非深情所寄,她怎會冒叛幫背師罪名,幫助自己?而今消息由長江幫主親口說出,當非虛假,漆雕玉郎與她僅有兄妹之誼,絕無男女之情,這一點長江幫主並非不知,她這樣安排,究竟是在籠絡愛子,還是懲罰柳千慧?他滿懷惆悵,全身好像虛脫一般……
雲鏡忍不住問道:「好好的,幹嗎又不高興了?是不是怪我弄翻了船,去了一趟迷宮?」
雲鏡道:「匹夫不可奪其志,千慧,你別逼我好不好?」

九、龍山客棧

餘下眾人圍住了百里豪,百里豪藝高膽大,傲然不懼,赤手空拳,連續出擊,一聲聲霹靂巨響,由店內打到小街上,將獨孤無忌和查麟逼得走馬燈似的亂轉,獨孤無忌和查麟始終無法近身,只能苦苦糾纏,不使他突出包圍。
柳千慧道:「別看他臉上一團和氣,其實卻是最有名的笑面虎,心狠手辣,毫無人情,半點感情也沒有,他是武林十三絕中的人物,『天南三煞』之一,姓張名大口,外號『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你沒聽說過吧?」
雲鏡道:「江湖蜉蝣客!」
正當大街小巷、酒樓茶肆爭相談論著「雲鏡」這個人的時候,一艘雙桅客船悄然從城外草鞋峽附近揚帆溯江而上,緩緩向西馳去。雲鏡就在這艘船上,他把自己關在艙中,拿出一冊《搶珠九式》細細研讀,屢有所獲。
柳千慧道:「乘車大約要走四五天。」
「夥計」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強笑道:「客官錯怪他了,咱們掌柜的不善言辭,是個道地的老實人。您老趁熱喝吧,冷酒容易傷胃呢。」
這時,兩匹健馬已到店門口,馬上是一老一少,老的銅鈴眼,雷公嘴;小的儒衫飄逸,英氣逼人。正是雷神百里豪和雲鏡。假扮夥計的武士含笑迎上去,雲鏡問道:「夥計,請問這兒離花石堡還有多遠?」
虯髯老人笑應了,同雲鏡一起上樓,邊轉過臉對雲鏡擠擠眼,低聲道:「這小丫頭可對公子有些意思啦,女孩子的通病……」
雲鏡道:「晚輩明日辦妥劍譜之事後,立刻趕往花石堡一探虛實,老前輩以為如何?」
碧眼老者一怔,輕嘆一聲道:「好傢夥,敢情有些扎手。」轉向另一名灰衣大漢吩咐道:「你再擋一陣,別像你師弟那樣膿包。」那灰衣大漢毫不猶豫,立刻翻腕抽刀,留在原地,準備拚死阻敵。
雲鏡深知毛長安狡詐,必須謹慎對付,當下點頭答道:「倒是甚得家父信任。」
雲鏡大喜道:「既然如此,老前輩還遲疑什麼呢?」
雲鏡呆了半晌,忽然笑道:「這太好了!」
他繼續道:「自那夜相識之後,我們談得很投機,彼此傾慕,我更是志得意滿,只道夙願得償,今後可與她廝守終生,並肩行走江湖,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我壯著膽邀她同游洞庭,她也欣然應允,那一次結伴遨遊,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也帶給了我莫大的痛苦和難堪,那是我們第一次同游,也是最後一次,洞庭歸來,悵然而別,從此再未相見……」
查麟慌忙哈哈大笑迎了出去,親自接了馬韁,道:「請還請不到呢!今晚是什麼風把咱們的慧姑娘吹來的?」
雲鏡道:「這老婆子生性兇殘狠毒,本應誅除,但如今已是奄奄一息,晚輩不願處死這樣的人,故將她懸吊崖外而不閉其穴道,生死全憑她自己的造化,以她目前受傷的情形,縱能攀崖逃得性命,也將耗費許多時間,不至於妨礙咱們探庄。」
毛長安勒馬約住車輪,面對石壁高聲道:「碧山擁鳳城,長江淹武林。」吟聲甫落,突聞有人回應道:「紅塵無近戚,幽冥有遠親。」接著喝問:「何人慾入地府?」毛長安朗聲道:「幫主鳳駕親至,請速啟關迎駕。」石壁一陣「軋軋」機盤聲響,那片毫無破綻可尋的天生石壁,竟慢慢裂開,向兩旁退去,露出一條黑暗而幽深的山腹甬道。
一念未已,又聽見那飲泣的女子道:「不!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長江幫主搖頭道:「本座也正覺奇怪,本座總壇一向極為隱密,周圍十里設有明樁暗卡,自從創幫迄今,從無外客登門拜山,這兩名怪客突然出現前山,事前竟毫無警訊,所以守關護法不敢放下盤梯,老龍頭才囑本座親去一趟。」
老人神色一震,脫口道:「是不是《搶珠九式》?」
兩兄弟一對面,唐明煌吃了一驚,失聲道:「賢弟為何消瘦至此?」
柳千慧悚然一驚,急急推開雲鏡,喝問道:「什麼事?」
朦朧間,雲鏡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睜眼一看,已是紅日當空,園子里人聲喧嚷,往來不絕,顯得十分忙碌。他急忙披衣起身,啟開房門,但見牡丹已佇候在門外,外間桌上盥洗之物都齊備,她斂衽問安,雲鏡尷尬一笑道:「昨夜睡晚了些——外面什麼事這樣忙亂?」牡丹道:「今天有客人上山,她們正在打掃房屋園子準備待客。」雲鏡詫問道:「什麼客人這樣隆重?」牡丹笑道:「自然是很重要的客人,還想把公子移到後園住呢。公子別再耽誤了,快些梳洗,小姐叫我陪你去逛逛廬山,不知公子可有興緻?」雲鏡道:「只是又煩勞牡丹姑娘了。」牡丹道:「怕什麼?快吃了飯我們出去玩!」飯後,牡丹換了一身輕便短裝,手裡挽了個小藤籃,放些乾糧飲水,興高采烈地陪著雲鏡出了寒林別院。兩人由庄后小徑穿林而上,先游東林寺,然後折向東行,逛蓮花洞、觀音岩,再經小天池,越含鄱口,一路入山,直到棲賢寺,遍游馬頭、白鹿洞等各處名勝。
雲鏡道:「在下發覺書中劍法招式,好像有很多顛倒及殘缺的地方,註解往往無法貫通,文義也不甚明顯,不知道究竟是原錄述之人記憶不全有所遺漏,抑或這門劍法本身有其缺點?如照原文一字不易直譯出來,恐怕很難得完整,所以遲遲無法下筆。」
雲鏡又問道:「當年郭堡主護傳潛龍門絕學《搶珠九式》劍法,是否曾用梵文將該劍譜抄錄了下來?」
千面怪丐一怔道:「就算他明天發出飛鴿,鐵堡再派人查證,一去一返,至少也需三天,等到信鴿回報,前後應該有五六天時間……」語至此突然目露殺機,毅然道:「有五天時間已經足夠,既然身形敗露,老要飯的也會設法讓你逃出此處,然後放手一拼,諒他們還奈何不了我!」
這時候,荒山沉沉,夜色正濃,雲鏡被羅自然塞了一個包袱在手裡,又得他大力一推,人已在幾丈開外。羅自然已纏住了雙妖夫婦,雲鏡只得向前飛奔,穿林繞樹,跨澗越溪,不知路程,也不辨方向,盤繞在他心中的全是驚疑和惶恐——想到千面怪丐洪通對羅自然並不高的評價,想到羅自然對手下弟子生命的淡然及雙妖夫婦所言,他隱隱覺出羅自然滿口的武林道義,其實不過是為了騙取《搶珠九式》而已,想不到自己一時失察,竟然上了當,要不是雙妖現身,自己還真以為做了一件造福武林的「功德」呢!
雲鏡道:「冉老前輩憂情傷懷,雙目已盲,晚輩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了,所以不敢解開她的穴道……」刀吟雪沒有回答,又喃喃吟道:「昨夜夢醒時,窗外雨如絲,風從窗下過,疑是……疑是……」吟未畢,雙目一直,溘然而逝。雲鏡想再輸內力,沒想體力原已耗盡,遽見刀吟雪咽了氣,一驚之下,剎時天旋地轉,竟因此暈厥過去。
雲鏡依言跟到外廳,柳千慧又屏退錦衣護衛,這才低聲道:「我知道,你家公子一定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我不在這兒惹他心煩,等他病好了些,你要勸勸他,叫他別把今天的話放在心上——唉!真沒想到他竟是個死心眼兒!」說完,又情不自禁地推開房門,望了床上的「雲公子」一眼,才帶著小春小香悵然而去。
千面怪丐目閃精芒,沉聲道:「只要能把書弄到手,老要飯的自有辦法逃離此處。」
牡丹泫然淚落,慘然道:「這麼說,婢子一番摯誠,反惹禍端了。」
當下柳千慧喜孜孜向幫主領了銅牌,兩人相偕出宮。途中雲鏡又低聲道:「游湖划船,船兒要小,人兒要少……」
鐵堡堡主顯然對柳千慧十分奉承,急急吩咐重整筵席,添設席位,柳千慧卻執意要連夜送雲鏡到總壇。
雲鏡情不自禁捉住她一雙柔荑,故意大聲道:「不敢勞駕姑娘,還是在下自己來吧!」
雲鏡道:「老前輩與她是同輩舊識,怎好當面問她后樓地窖的隱私?咱們不如趁夜從後庄潛入,設法一探地窖秘密。」

八、地窖幽魂

雲鏡懷著忐忑之心,換了一身乾衣,更衣時暗暗檢視口袋中那封羊皮封套,幸喜尚未被水浸透,仍然貼身藏妥。獨孤無忌親自伴送他來到一間幃幕低垂的房間里,從壁間取下一柄小小銀槌,在一口金鐘上輕敲了三下。鐘聲甫揚,幃幕冉冉啟開,一陣香風襲人,飄入兩名絕色少女,上前左右挽住雲鏡,美眸斜睨,雲鏡被簇擁著進了彩幃。幃后是一間敞廳,頂嵌七彩琉璃瓦,四支盤龍巨柱上,分鑲著無數明珠,壁間青銅為鏡,瑪瑙為框,雕欄玉砌,紗幔低垂,整個大廳四面都是門戶,門前飄著彩紗,人入其中,目迷五色,繽紛變幻,立刻會忘記自己是從哪一扇門走進來的。廳中央一座形如雞心的水池,香霧氳氤,池中一尊裸女像,手捧金瓶,瓶口一股橙黃色液汁穿破香霧傾入池內,全廳更散溢著清冽的酒香。
小春道:「是啊!老龍頭對十三絕早有悉數網羅之心,假如老叫化答應入幫,本幫中就有五位十三絕中的高人了。」
出城不久,便入山區,四圍青山莽莽,毛長安從懷中取出兩幅黑布縫製的套子,向雲鏡與雲順道:「請兩位先戴上頭罩。」
原來雙英每次行道江湖,都會預作安排,或唐明煌前往花石堡,或郭青南下湘北邀約,然後聯袂出遊,仗劍誅惡,濟弱除奸。這一年也不例外,輪到在花石堡會齊出發,誰知就在期前三天,花石堡主郭青忽然接獲一封怪信。信中說些什麼?誰也不知道,但郭青接信之後,卻神色慘變,立即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裡,整整三天,粒米未進。葉若青不放心,親自到書房門外探問,郭青卻在房中回答她說正在練習一門內家玄功,不許打擾。到了第三天,也就是約定會面的那一天,郭青忽然打開書房走了出來,神色委頓,有如大病初愈。很顯然,三天以來,他決非閉門練功,而是在承受著一場可怕的精神折磨。
刀吟雪輕嘆道:「這一對青年俠士,恰如曇花之一現,彗星之曳空,就在巫山神女峰會後不久,竟然相繼殞去!」
雲鏡笑道:「千慧,別這樣疑神疑鬼,據我看即使有意外,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只管放心好了。」他匆匆用完點心,登上馬車,徑赴水晶宮。
刀吟雪搖頭道:「此事可能性不大,因為死訊並非來自長江幫,而且郭青還遺有妻女,其妻葉若青,人稱『瀟湘女俠』,美慧精明,是位巾幗英雄,不可能輕易受人矇騙。」
雲鏡回頭一望,只見這塊峰腰上的平地約有十余丈寬,三面絕壁,只有靠山的一面有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乃是惟一通往總壇的道路,洞口不僅有一品護衛把守,而且設置了粗大堅固柵欄,鐵柵一閉,內外隔絕,任何人也無法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