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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下燈

黑下燈

作者:庹政
「命吧。」唐老太太的聲音透著無奈,「那他三叔呢?」
遠處是鬱郁蒼蒼的山巒,枯黃的樹叢草間蒸蔚著淡青色的嵐氣。
他早就聽大同錢莊的夥計說這個獐頭鼠目的黃青瑜能夠在短短十年間從一個掃地的小廝做到分號掌柜,靠的便是不要臉皮逢迎東家,想不到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蘇玉蓮身上。
武侯祠是成都極有名的去處,乃是紀念三國諸葛孔明的祠堂,在城西南角南校場旁,後院一帶小巷幽靜深密,油黑的樹葉與草叢掩得那卵石小徑成了一條細線,越發顯得森冷陰沉,沿牆一匝,栽的柏樹綠沉沉黑鴉鴉一片,一江碧得黯黑的秋水在雨中泛著,隔著錦江可以望見對面隱在茂竹叢中的百花潭。想不到時不利竟選擇了這麼一個幽靜所在約會,唐幽竹由大同錢莊成都分號以前的掌柜黃青瑜陪著走過森森柏樹夾道,穿過抄手游廊轉到祠后,遠遠地看見時不利已在青堂瓦舍的明軒階前相候。
他腦海中那已逐漸模糊的面孔忽然又清晰起來,他立刻把她當成了她的化身,是上蒼故意安排來慰解自己相思之苦的吧?他曾那麼虔誠地感謝過老天,從那以後,只要有蘇玉蓮的戲,他便會早早地安排好下面的人,自己跑去看戲。
二人目光一碰,卻都馬上轉了過去,彷彿不能承受彼此間的壓力,進得屋剛剛坐下,時不利笑道:「直話直說,唐掌門知道在下相請之意?」他一見之下,便知這唐幽竹是哪一等人,那早準備好的客套話,便用不上。
時不利卻也在打量著這位雄踞川中武林數百年的川中唐門這一代的掌門人,矮矮胖胖的身材,裹著一身黑緞夾袍,透著一身精悍之氣,團團的臉,一雙眼窩微微下陷,想來是做事多,睡得少,峭峻的面孔上極少表情,壓得重重的兩道掃帚眉下,一雙眼睛漆黑得深不見底,偶爾銳光一閃,寒意逼人。
可是今晚他去的時候,卻聽得黃青瑜為了討好那時不利,竟然派人強拉蘇玉蓮去唱堂會了,蘇幕遮這個久歷江湖風雨的老者,當打擊真正來到的時候,悲愴地倒在了後台,做為父親,不能保護自己的女兒,作為男人,不能抵抗強|暴,恥辱與無助將他擊倒,在他內心悲憤呼天不應之時,他也許沒有想到那個常常來看戲矮矮胖胖平平無奇的廚子,會是隱在市井的異人。唐朋想都沒想就去了大同錢莊。他從那黑屋中放出了泣不成聲的蘇玉蓮,又將剝得精光的黃青瑜的老婆放在屋裡的床上。
時不利道:「不錯,是一百萬。」他停了一停道,「在下這條命自然還值不了這麼多,可是這其中卻關係著大同錢莊與成都各錢莊鬥法,唐掌門是明眼人,在下也不隱瞞,『川巨源』能得三十萬,大同錢莊就出得起三百萬,在下不能輸了這個面子,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那『黑中暗』得手!」唐幽竹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譏誚,沉默了一下,道:「這實在是一個讓人拒絕不了的價錢,可是小老兒只怕要讓時掌柜失望了,因為『黑中暗』是從來不失手的。這件事唐門只怕幫不了大同錢莊。」時不利的神情輕輕地震懾了一下,立刻又變得滿不在乎,忽然笑了笑,咬著牙,輕輕道:「大同錢莊投在成都分號有好上千萬兩銀子,若是因此而立足不住,給擠出川中,大同錢莊的東家西門莊主好像跟我說過,就用這筆銀子從四川採買些蜀綉絲綢賣到江南。聽說這些年唐掌門跟老太福綢行做得風生水起,投入了好幾百萬兩銀子,差不多是唐門一半的家底了,到時請唐掌門多多指教做絲綢的經驗啊。」唐幽竹又沉默了,沉默很久,才淡淡道:「你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我看有無對付『黑中暗』的辦法。若有,唐門一定鼎力相助,若是找不到線索,就算想幫,也無從幫起,時掌柜你說是不?明日午時給你迴音。」時不利道:「好,我等唐大俠答覆我。」他忽然又加上一句:「如果唐掌門探得了『黑中暗』消息,能夠用『黑中暗』的『黑暗』殺了『黑中暗』的殺手,我還可以再加一百萬兩。因為我要讓整個成都府的人都知道,別人若是想用什麼手段來對付我,我一定也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他!」唐幽竹不說話了,他端起茶,那茶已是冷了,濃了,入口有些苦澀,唐幽竹一口狠狠地吞了下去。
在那一剎那間,「黑暗」便來臨了!
唐朋無聲地笑了,慢慢推門準備回屋。

五、尾聲

「誰?」沒有人回答,回答他的是疾風勁響,一長劍已閃電般地刺來,唐朋急閃,急退,那劍光急進,急逼,唐朋連換了三種身法,「鵬雲騰」、「煙出岫」,「憂天墜」,若不是真看見過的人誰也想不到他這般身材竟使得出這樣出眾的輕功,可是他出眾的輕功竟然也擺不脫這附骨之蛆的長劍,眼見得他的身影已快退出月門,唐朋忽然凝住身子,不退了,那把長劍居然也就凝在他胸前,持劍的蒙面人一雙精光閃閃的眼睛緊緊地盯在他身上,唐朋忽然笑了,笑著道:「大倌,你的劍法又精進多了!可嚇壞了我。」

一、戲中身

直到十八歲,他們這一批唐門弟子除了少數留在唐門外,分別被送到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唐朋到了「芙蓉國」學藝,成了「黑中暗」的一員,而唐妍,好像送到哪位官宦家中做侍女,十年了,他不知道她一丁點消息,也從不敢向有時前來聯絡的唐門弟子問起,他只有一個人默默地在心中藏著的那個倩影,那一低頭的溫柔,那幽黑幽黑的眸子輕輕一掃,含嗔含怨的眼光,直到偶然在悅來茶園清和班看見了那蘇玉蓮。

三、石中火

佛經上說,一彈指等於六十剎那。
眼見得蘇玉蓮碎步出場,翻過山,丟水袖,挽鵰翎,在碎急低柔的鑼鼓聲中在台上繞了幾圈,踩著鼓點在那最驚人的一聲巨響中猛一轉身,亮相,黑瑩瑩的眼珠子左右一掃,登時台下彩聲四起,滿堂叫好,眾人興高采烈之中,看誰的戲對這些無聊的看客來說並不在意,在意是那一份樂子。一件東西忽然從東廂樓上丟在台上,一人高叫道:「好!好!好!申老闆有賞!」眾人一驚,定睛一看時,卻是一塊銀子,聽聲音沉沉的只怕有好幾兩重。唐朋周圍幾桌人登時轟然叫起好來,自是為剛才時不利搶了他們風頭,這裏申老闆出手賞錢,那自然要捧場叫好,爭這個彩頭。唐朋暗道:這姓申的好大手面。平時包一天戲也不過三兩銀子,這一個亮相就這樣重賞,心知這自然並不在戲上,而在與時不利爭風頭了,拿眼看西廂樓座上,那時不利齜著牙無聲地一笑,竟這一刻便有些孩子氣的樣子,伸手從懷中摸了一物輕輕丟出,卻正好落在那塊銀子旁邊。唐朋心道:這姓時的手上功夫不錯。他唐門弟子最長的便是這發暗器的手上功夫,一見時不利這隨便一揚手,心中已是一凜。眼見那東西並落在那銀子旁邊,金光直閃,竟是一塊金子,光芒將那銀子蓋下去了,風頭自然也將對方蓋下去了。
「是的」
唐朋忽然不說話了,沉默忽然填滿https://read.99csw.com在他們之間,外邊的雨聲在沉寂中漸漸大起來,被哨風斜侵了襲在瓦片上,打到竹棚上,擊在窗欞上,房檐,瓦槽也決流如泄,這裏沙沙,那裡索索,彼地簌簌,此處嘩嘩,遠音近音亂成一片,大約老牆土泥皮剝脫,砸在泥水裡,「啪」的一聲悶響,聽的人心中都是一驚,唐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首詞來: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他從前讀的時候總不能體味那其中淡淡的人生凄苦,可是,這一刻,他明白了,便在這一剎那,他懂了,只可惜,少年不識愁滋味,而今識得了,卻也只有道一句「天涼好個秋」嗎?他心中忽然有種想哭,想笑,想大聲吶喊的衝動,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只聽見自己很冷靜地問道:「你既然知道我去殺時不利便是送死,你為什麼要來找我讓你去?」唐正道:「當年你父親為了救我父親受傷,你以為我父親這二十多年掌門就當得心安理得?今日我替你去,也算是父債子還,我不想唐門中人一直在心中怪我父子自私冷酷。更何況我知道你喜歡唐妍,便讓我代你去,你留下來,還有唐妍。」唐朋道:「你知道唐妍?」唐正道:「當年一起練武,我心裏向來把你當成對手,你時時注意著唐妍,我卻時時注意著你。」唐朋忽然狂笑起來,大笑道:「好大倌,好兄弟,你果然清楚小弟,只是有一點你卻錯了!」唐正道:「哪一點?」唐朋臉上露出一絲譏誚之色,道:「我喜歡唐妍,她未必喜歡我。你看小弟這副模樣,哪裡配得上他?」唐朋正色道:「男兒漢立在這世上可不是靠皮囊,靠的是本事!」唐朋淡淡道:「那是很遠的事了,且不說。大倌為什麼來告訴我這些?」唐朋囁嚅道:「因為你的事,你父親跟我父親鬧得惡了,三叔那天差點還要用『黑暗』來打父親,我想如果真照父親這樣安排,三叔可能會受不了的。」唐朋臉上閃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沉思了好半晌才開口,口氣還是很平靜:「受不了會怎麼樣?他既然那天沒有動手,以後也只有認命。」唐正道:「你可以走啊!你可以逃得遠遠的!」唐朋道:「我走?你認為我會走?你難道沒有想過如果我走了,『黑中暗』就完了,唐門也完了,唐妍也完了。」兩個人立刻沉默了,唐門的規矩都知道,完不成任務便是不可原諒的錯誤,時不利不死,唐朋就得死,對於唐妍來說也是如此,唐朋不死,唐妍就得死!唐正喃喃道:「父親既然答應了時不利,時不利就死不了,『黑中暗』也就完了,只是一百萬比三十萬整整多上幾倍,父親是打算讓『黑中暗』失手這一次了。」在這時,唐朋的腦中忽然變得清晰異常,他忽然明白了他六叔唐幽竹的心思,他和他之間忽然有種奇異的相通,他的全身忽然變得冰冷!唐幽竹算準了唐正要來告訴自己這一切的,他也知道自己對唐妍的感情,算準了自己只有赴死一路可選,而且他還算準了自己還會在最後也要替他完成任務,保全『黑中暗』的!他的確是個好掌門,單是這冷酷就勝過了他的父親唐我棄,可是,他為什麼不親自來告訴他呢?難道他這麼冷酷的人也怕面對一個他「親自」殺死的人?他就這樣給判了死刑?唐朋一震,竟有些不能支持,可是那極為驕傲的自尊佔了上風,卻不肯輕易失態,尤其在唐正面前——這個未來的唐門掌門,六叔的兒子面前,他陰冷地掃了囁嚅著的唐正一眼,他現在沒有驚動了,平靜了,只有悲愴,他也沒有恨,他不恨他六叔,也不恨命,他只是感到悲哀,為自己,為這人生。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目光總會跟隨著一個潔白的身影,他甚至覺得每天在練武場上的時光便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了。
「我一直瞞著他,怕他接受不了。」唐幽竹臉頰上略覺緊結,什麼時候淚流下了,淚痕一臉,他忙別過了臉躲在黑暗中。讓那淚流在黑暗中。接著道:「我準備把真相告訴他,阿正才是他的親生兒子,也許二十七年前我悄悄用阿朋跟阿正換的時候,就是為了這一天。」
那蒙面人也笑了,笑著拉下面巾道:「你的功夫也沒有丟下啊。」唐朋挽起唐正的手走回屋,道:「哪裡敢,你知道咱們這種人,要殺別人就得先不讓別人給殺了。大倌前來,可是又有什麼新的消息?」唐正沒有馬上回答,看著唐朋將燈點燃,才輕輕道:「這次任務我替你去。」唐朋愣住,半晌才道:「是六叔的意思?」唐正道:「是我自己的意思。」唐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樣啊?既然不是六叔的意思,那隻怕不行的,大倌你知道,咱們這一行……」唐正忽然冷冷打斷了他:「你別以為你做成了這件事就可以跟我爭掌門!你父親當年立的功還少了?掌門還一樣不是我父親當!這次任務你最好還是讓我去,父親那裡我自會替你擔待。」唐朋圓臉上的小眼睛眯了起來:「大倌以為我想跟你爭掌門?不錯,能夠為唐門掙三十萬兩銀子,的確算得上是天大的一份功勞,我也聽說過老太太誇過我,可是,莫說唐門的規矩向來是掌門說了算,六叔要傳誰便誰,若說爭,我也絕不會同大倌你爭,也從沒有想過!大倌,你怎麼這樣說?」唐正咬著牙道:「那好,你既不同我爭掌門之位,那麼這次你就讓我去,我立了此功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掌唐門。」唐朋忽然幽幽一笑,道:「六叔要傳你掌門,那是唐門中不宣之秘,所以你就該學如何做掌門,而不是想來做這殺手,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一條路,生下來時便已註定。大倌你還是放了這個心思,更何況那時不利……」唐正截口道:「我知道這時不利難對付,難道你就認為你武功比我更好?我就不會做得比你更好?」唐朋道:「大倌,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武功是比我好,可是自從咱們有了『黑暗』后,殺人已很少用得著武功了,靠的是悄悄接近目標,想的是全身而退,我當這廚子當了十年,說不定便是等這一天,這件事只怕還是由我來做更好吧?」唐正臉色一緊:「若是我一定要你讓我去呢?」唐朋微微一笑道:「沒有六叔的吩咐,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敢答應的。大倌,你今天有些奇怪啊。」唐正眼珠一轉:「你想沒想過,那姓時的精明能幹,萬一你一個慮事不周,失了手,你父親會如何?他對你寄望很重,你難道捨得讓他傷心?」唐朋眼睛又眯了起來,沉吟道:「我考慮過了,計劃也給六叔看過,如果不出差錯,憑我的身份和輕功,還有六叔安排的接應,應該可以全身而退。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那也是命數使然,父親令我投入唐門,就應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唐正不說話了,細白的手指交叉握在一起,不安地搓著,指節發出咯咯的微響,加上他陰鬱的臉色,唐朋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怎麼了?生氣了?」唐正沒答,九九藏書唐朋又笑道:「你怎麼今天怪怪的,不是我不讓你去,實在是因為六叔這樣安排了,唐門向來的規矩便是如此,你將來也會做掌門,不會不知。」唐正咬了咬牙,沉聲道:「可是你不知道,你去殺時不利,唐妍卻在那天來殺你!」唐朋驚道:「怎麼可能!」唐正道:「『川巨源』三十萬讓你殺時不利,可是時不利卻出三百萬來殺你!時不利找上父親,還以生意上的事相逼,父親已經答應了。慶典那天,你殺時不利之前,唐妍就會先殺了你!唐門中只有我和父親知道這件事。」他一口氣說完了,臉色忽然輕鬆了很多。

二、隙中駒

「是。」唐幽竹腳步蹣跚離開,他走出去的時候眼淚終於又忍不住流了下來,當年唐老太爺就做過同樣的事,甚至連唐老太太也不知道,只不過這個秘密會永遠地藏在他心中了。他也要告訴阿正,讓他知道要好好做掌門,才能對得起那些曾經在那一剎那間照亮黑暗,如燈而滅的唐門子弟。每個人都有一個命,這是命運的安排,任何人都無可奈何,你就算不願意也只得去做,正如那句古話說的一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是的,總是要死的,可是這黑暗中的人卻要在那最後一刻一閃亮,點燃自己的黑下燈!他心中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輕鬆,他忽然有了一個決定,當唐妍十年後又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他面對她的時候,他要在『黑暗』來臨那一剎那,對她說出那一直藏在心中沒有說出的三個字!
數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唐姓弟子就為一個虛幻的目標犧牲了他們的童年,少年,甚至還有將來自由的生活,進了唐門,這是一種多麼扭曲的生活啊,可是,唐朋卻永遠會對那一段時光感激!
唐幽竹冷靜地看著唐我棄,看著他的眼睛而沒有看他手中的暗器,道:「你要殺我?」唐我棄冷冷道:「我知道你些年俗務雖多,武功卻沒有放下,可是你知道這暗器的威力,十丈內沒有人避得了。我殺了你,自會向老太太交待。」唐幽竹忽然嘆了口氣,淡淡道:「你不用向老太太交待,這掌門之位我替你辛苦了二十七年,你現在盡可也來做做。正兒,待你三叔殺了我后你去稟報老太太,就說我說的,掌門之位暫讓你三叔代掌。」唐我棄道:「老六你不要想錯,我殺你並非為了自己貪這掌門之位!」唐幽竹眯縫著眼幽幽道:「我若死了,這掌門之位你不當也得當!只是你就算是唐門掌門,阿朋還得去做錢莊的事,咱們既接了這樁生意,就必得做!你也是唐門弟子,就得按唐門的門規去做!不要忘記當年你父親替老太爺慨然赴死,你想讓你父親在九泉之下罵你一句不肖?」唐幽竹轉過身看著遠方,將背心留給唐我棄,一副坦然受死的樣子。唐我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頹然後倒躺在滑竿上,全身顯出脫力的樣子,睜大了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已被擊倒。
時不利著青黑色披風下亮白色箭衣,玄色寧綢鑲邊,綉著金線梅花,足下蹬著一雙皂青色靴子,亭亭立在那裡,英氣勃勃,端的是人才出眾,只是這一身打扮分明便是江湖中倚馬樓橋的風流俠少,哪裡像銅臭場中追利逐錢的錢莊掌柜?
唐幽竹道:「請時掌柜明示。」時不利道:「有事相求。」唐幽竹故示輕鬆地一哂:「大同錢莊富甲天下,向來是人求銀子,小老兒有什麼值得時掌柜相求的?」
可是黃青瑜的臉此時只怕更黑吧?

四、黑下燈

那時不利又笑了,輕輕淡淡的笑容看在眾人眼裡卻彷彿有股陰森的味道,輕輕揮了揮手,只聽得台上蘇玉蓮唱道:「……他那裡鐘鼓饌玉坐華堂,何曾念當日里喪魂落魄狼狽樣!可憐我懷抱琵琶肝腸斷,兀自裝模作樣當作沒事人……」那清悅的嗓音更襯得滿園的寂靜,這川戲中的「四川清音」原也應該這樣來唱,來聽,可是這戲園子又哪一天靜得如此?可是現在又有誰在聽?也怕只有唐朋一人眼神心思還在那蘇玉蓮身上,眾人心思都已轉到這二人鬥法上了,在滿園寂靜中,靴聲橐橐,幾口箱子已給人抬了進來,直抬到台上一字擺開,跟著打開箱蓋,眾人只覺得眼前金光耀眼,幾口箱中竟然都是滿滿地堆滿黃金,一時之間,那鼓也不敲了,鑼也不打了,戲也不唱了,台下的人呆了,台上的人也痴了,滿園子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聲,卻又似靜得驚人,這麼多的黃金一齊放在眼前,這台上台下又有多少人一生中見到過?便在這靜得嚇人的寂靜中,那時不利輕輕道:「都賞了蓮姑娘吧。」唐朋輕輕地嘆了口氣,悄悄地起身,悄悄地走齣戲園,離開那些還在痴愣中的人,離開那紙醉金迷的地方,離開那些他不喜歡的情景,這戲,今晚顯然是看不下去的了。
唐幽竹不說話了,他也不再看唐我棄,一步步緩緩離開,一步步走得很穩。
遠山上的雲濃了,黑了,剛停的雨又像是聚足了力,準備再來一次肆意的蹂躪。唐幽竹轉過身,輕蔑地看著失神落魄的唐我棄,冷冷道:「你不動手嗎?那我要出去了。大同錢莊的時掌柜約我,你若想去,你就去,你若不去,我便去。」唐我棄無助地搖了搖頭道:「你,去。」聲音說不出的空洞虛弱。
「阿朋那麼乖巧的,怎麼會死掉呢?我一直還存著想法讓他接你的位。」唐老太太聲音中隱藏不住悲傷,「你為什麼總要來告訴我這種我最不愛聽的事啊!」
她其實應該叫陸妍,是十五姑的女兒,可十五姑既然送她入了唐門,便不能再姓外姓。唐姓子弟中凡是想為家族事業做事的,孩子三五歲便會離開父母集中在一起由專門的人因材施教,學習各種武功,當然還有唐門威震武林的暗器。
唐朋輕輕散散地漫步而行,思著,嘆著,作為城中數一數二的豪華酒樓「芙蓉國」的大廚,卻有著騷人遷客般的情致,喜歡在這清涼朦朧的微雨中隻影彳亍,今天酒樓生意有些清淡,也許是天氣影響吧,也許人生本就是一鬧一靜,並沒有永遠的高潮,唐朋略略交待二廚,便一個人離開了廚房。他並不喜歡呆在那種喧鬧振耳和油煙膩人的地方,可是做為唐門子弟,從小就學會服從和責任,他不能拒絕也沒有選擇。沿著書院街轉過後門子,猛一抬頭,不由啞然失笑:怎麼又不由自主來到這裏?昨天掛牌沒她的戲啊。轉念一想,既來之,則安之,左近無事,隨便打發時間也好。
天終於黑下來了。
「我的計劃六叔肯定是給唐妍看了,她準備如何殺我?」唐朋輕輕問道,見到唐正遲疑的表情,補上一句:「你不必多心,反正你已經告訴了我這麼多不該告訴我的事,再多一點也無妨,難道我還會對付唐妍?我只是想清楚我在哪裡,什麼時候死。」他的眼中有傷感,他的聲音中也有傷感,他的臉色卻很平靜,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事。
「阿朋死了?」唐老太太問。
他當然不能不管了,因為蘇玉蓮實在像「她」像極了!
「『霸王別姬』是你最拿手的菜,你本計劃在親自上那道菜時出手read.99csw.com對付時不利,唐妍就會在你放下菜盒,摸出『黑暗』那一瞬間,也是用『黑暗』殺了你。」唐朋道:「為什麼要用『黑暗』來對付我?」唐正道:「是那姓時的提出的,用『黑暗』對付你可以讓他們多付一百萬。」唐朋笑了:「正該如此,反正也是死,能夠多掙一百萬總是好的。」仰了仰臉,只這一刻,也閃露出一副異樣的倔強自負,那矮矮胖胖的身材也高大起來。
「阿朋實在是個乖孩子,本來他去殺的人是殺不掉的,不過阿朋還是將任務完成了。他去的時候就在『黑暗』上塗了沾衣即死的劇毒,他的『黑暗』雖然沒有出手,可是他算準了他死之後,那人卻想看看那『黑暗』到底是什麼,所以阿朋最後還是完成了任務,他這一條命,換了兩百三十萬兩銀子,還有唐門生意,值。」這個從不動感情的唐門掌門聲音里有了一絲不輕易的顫動。他沒有對唐老太太說明真相,他也不敢說。
可是他還沒有笑出來,全身就忽然變得冰冷,他的手剛剛將他的屋門推開,那迎面而來的黑暗中忽然一股凌厲的殺氣籠罩住了他的全身。
白露過後,便是連綿的秋雨。唐朋換了一件天青色袍子,也不套褂子,撐了一把水墨丹青的油傘,掩好門,上了春熙路。
這時他甚至有些盼著那一刻快來。可是,「黑暗」發出,生命距死亡只有那麼一剎那,他能夠在那一剎那間說出那三個字嗎?
天一片漆黑。唐朋穿過悅來茶館長長的通廊,到了後面戲園子,一進門,便如來了到另一個天地,這裏的喧嘩熱鬧燈火輝煌,與前麵茶園子的冷清寂靜鮮明對照,只見園子里早已熙熙攘攘地坐了九成人,連兩旁廂樓上的包廂也都開滿了窗。戲檯子下頭人群擁來擠去,什麼賣瓜子的,賣麻糖,賣油炸麻花,酒食小吃的,一攤攤,一簇簇,應有盡有,忙中偷閑,閑中得樂,這些勞累了一天的人,到這裏來,便是為了這一刻的歡樂,驅走人生縈繞不去的悲哀。戲檯子上一個紅臉武生正在翻著連串的筋斗,鑼鼓點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台下觀眾轟天般連珠價喝采聲,將整個戲園子鬧得沸反盈天。唐朋略在門口一站,便有夥計上來招呼道:「咦,今天沒有蓮妹子的戲,唐爺也來?稍待一下,小的給唐爺找個座位。」矮矮胖胖的唐朋天生著一副和氣團臉,又是這兒的老戲友,那一干夥計都喜歡與他搭搭話兒,逗逗樂兒,知道他喜歡的便是清和班挑台的當家花旦蘇玉蓮,每戲不缺,混熟了,說話也沒個遮攔。夥計道:「今日是巨川源東家做東,下午請各錢莊東家議事,晚上請大家來這裏聽戲。」唐朋哦了一聲,抬頭看著台上,那武生已經下場,園子里聲息小了一些,卻更嘲雜,亂鬨哄便如蟻兒蠅兒,吵雜雜又似雀兒蜂兒,眾人趁著間息喘口氣,飲茶,吃零食,等著下一幕的開始,便在這時,只見一個老蒼頭打扮的人掀幕出來,走到台中,晃眼左右一掃,輕輕一咳,不知怎的,那園子就靜了下來。唐朋識得他便是清和班的班主蘇幕遮,也便是蘇玉蓮的父親,演得一出好武丑。只聽得蘇幕遮抱個羅漢揖左右一拜,面無表情乾巴巴緩緩道:「大同錢莊時掌柜特點《珍珠緣》,為張大人三姨太賀壽。」臨時掉戲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那一干無聊看客,青皮流氓,往往藉機鬧上一陣,發泄一番,只是今晚這樣演到半途才換,園子里卻依然靜得驚人,唐朋一愕,見周圍幾桌人也是瞠目結舌,顯得給這變故震驚,循著眾人眼光望去,只見十幾個兵丁雁陣般站在東廂樓梯口,手按腰刀目不斜視,釘子一樣直立不動,一派森然肅殺,眾人顯是怕了。東廂樓座一人走到欄杆前,就廂樓上向眾人虛作一揖,朗聲道:「各位,在下時不利有禮了,打擾各位,實在得罪。」眼光望台下略略一掃,然後再冷冷看一下對面廂樓上,轉身走回坐下,端起茶碗輕輕一啜,相貌清秀得飄然出塵,令人一見忘俗,更難得舉手投足那一股從容,那一種自如,俯仰之間只覺得神采照人。唐朋心中暗道:原來時不利竟是這般英挺的一個年輕人,心中沒來由的一跳。原來大同錢莊號稱江南三大錢莊之一,這幾年那錢莊東家西門秋水結交上朝廷幾位權柄大臣,打理官府往來業務,生意扶搖直上,不僅在江南是穩佔第一,分號更是遍布全國,隱然便有一統天下之勢,只不過入川一年多,生意平平,聽得西門秋水對成都分號很是不滿,特地分派了一位姓時的掌柜前來,前幾日剛到成都,便在最熱鬧的春熙路段盤下最當陽的一處門面做櫃檯,過幾日便要開張,也請了他們芙蓉國酒樓全班人馬去幫廚。向來錢莊的生意是人求它而不是它求人,所以開的地段也不求要多好,哪知這姓時的掌柜一來便是這般張揚驚人,這幾日城裡鬧得沸沸揚揚,唐朋也在酒樓中聽得,想不到竟然這裏見到。他再看那靜然端坐的年輕人一眼,心中驀地一股凄涼之意湧上:一般的年輕,一般志存高遠,別人卻在燈火輝煌中受人仰視,自己卻躲在這角落裡,這黑暗裡,是的,他本就是「黑暗」中人,他只不過是唐門的殺手組織「黑中暗」的一員,隱在這裏等待刺殺的命令,從十八歲到芙蓉國學藝,他便不能露出一點崢嶸稜角,只能裝作一個猥瑣的廚師,永遠地生活在黑暗裡。
一陣有力而急促的腳步聲響了過來,唐幽竹心中感到一陣溫暖,這是唐正來了,唐門上下都知道,唐正是唐幽竹的兒子,也最受他寵愛,他正培養他管理唐門的事務,也許過不了多久,唐正就會從唐幽竹手中接過掌門的位子。
「有事稟報。」唐正的聲音不急不緩,中正平和,淡定中卻隱隱有金石之音,這正是唐幽竹教導的結果。唐幽竹轉身看著這個長身玉立,英氣勃勃地年輕人,眼中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愛憐:「說。」唐正道:「秋糧全收在張庄,加上昌吉米行,一共有四十萬石。」唐幽竹道:「交給川江幫吧。」唐正道:「川江幫上次還欠我們幾千兩買藥材的銀子。」唐幽竹道:「你親自去見鐵大洪,告訴他這次要銀貨兩訖,而且還要把上次欠的銀子一齊付清,口氣要和緩,但態度要堅決,也不要給他寬限時間。如果他還是不答應,那就安排人手做了他,再跟他的副幫主談。」唐正道:「好。十七叔去打箭爐辦的貨已經查實了,買進的價跟他報的價差了三千兩。」唐幽竹沉吟一下,道:「這件事你不用管,由我來親自向他說。你知道我將如何跟你十七叔說嗎?」唐正道:「孩兒不知。」唐幽竹道:「我要向他明白說這件事他做錯,但是卻不用讓他將銀子退出,也不會換了他的差事。第一,因為他是唐門人,不是別人,所以應該坦白告訴他的錯,讓他知道瞞不住的,以後也不許再出錯。第二,藏邊的事只有十七叔才做得好,既要用他,就得給他留住臉面,所以不能讓他退銀子,也不能像其他唐門弟子那樣有錯必懲。你以後遇到這種情況也要分別處理。唐門規矩雖嚴,卻也不是沒有九*九*藏*書變通之處。」唐正躬身道:「孩兒知道了。還有三叔要見你。」唐幽竹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沉吟了好一會,才淡淡道:「你去領他進來。等一會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站著聽就是了,不許做其它的!」唐正奇怪地看著他父親,還是道:「孩兒知道了。」轉頭出了月門。
「你既然決定要說,那就去吧,還有阿正,也要給他說明。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唐老太太憐憫地看著他,一個老人看著另外一個老人。
「一百萬?」唐幽竹微微一愣:「這價錢是不是太高了一點?」就算請『山流』、『快活林』這等殺手組織出馬,也不過萬把幾千兩銀子,就算特別難對付的人,也不會超過三五萬銀子,這一出手便是一百萬,哪裡是高了一點,簡直就是高得太多!
錦繡成都府,花重錦官城,川西平原自古便有天府之國的說法,這成都府更是這川西平原上一盞最亮最輝煌的明燈。巴蜀四面環山,崇峰峻岭,高聳入雲,遠遠地與中原大地、北國江南隔分,天下已亂蜀未亂,天下未治蜀先治,外邊的世界再紛擾,這塊土地上依然是平靜喜樂,世外桃源一般,所以這成都府歷經千年經營而繁昌不衰。蜀道雖險,卻難阻趨利之心,秦川道上商旅絡繹,又可放舟西下,出夔門而通中原,萬里橋邊高檣大桅林立,四方商賈士民齊至,安居樂業,上自仙宸帝所,下至籬間草民,旁及酒樓茶肆、胡蟲奇妲之觀,鞠弋流蹌之戲,也就隨遇勃興,壯觀異采,比之豪奢甲天下的江南名都大城,並不多讓。這是有錢主兒的天堂,那條穿城而過的錦江里,流的不是水,是金膏銀腴,香奩脂粉,還有人的悲淚血汗,離合悲歡。
唐幽竹心中輕輕地嘆氣,臉上還是那種冷凝淡然,二十多年來,他的表情就這樣冷如冰山,從未解凍過,在威震武林的唐門中,除了唐老太太外,他這掌門人便是最有權力的人了。唐門雖以暗器毒藥聞名江湖,可是沒有哪一個人能夠輕視唐門,在江湖中很多人心中,唐幽竹只怕比少林方丈明德大師和武當掌門上清道長還要值得尊敬得多。
他的任務早就下來了,這廚師反正也做到頭了,也不用再顧忌別人事後會循著蛛絲馬跡查到他頭上來,更何況他這件事做得乾淨利落,一點線索也應該不會留下,他的細心周密和他的輕功一樣出眾,他十七歲那年六叔就誇過他了。十年的「黑暗中人」讓他這樣一個年輕人無論如何都會覺得憋悶的,他內心深處也許還是更願去做一個快意恩仇的俠客而不是一個黑暗中的殺手,那麼,這樣一個行俠救美的機會他為什麼要失去呢?
只聽得身邊有人道:「這姓時的忒也可恨,故意來煞風景,看申老闆如何反應。」唐朋隨著眾人眼光往西廂樓座看去,只見一位矮矮胖胖的中年胖子走到欄杆前,一身繡花員外團袍,帽子上綴著一塊拳頭大的漢玉,好像將他的身體也壓得更矮,滿臉堆笑,手中端著一杯酒,望對面東廂樓座一舉,道:「張大人,賀喜賀喜,明日可要討一碗壽酒。」那東廂樓座一位清秀文士起身致意,笑道:「申老闆,客氣客氣。」唐朋心中恍然,這申老闆是「川巨源」的東家,「川巨源」便是成都府勢力最大的錢莊,成都各大錢莊向來惟它馬首是瞻,看來這大同錢莊姓時的探得了申老闆在此請客,是故意來搶他風頭了,只是申老闆雖然惱怒,可是衝著這府台大人的面子,卻不敢發作,只有堆歡逢迎,吞聲忍氣。便在這揖謝之間,幕布拉開,在眾人凝注中那蘇玉蓮已在幕後清凜凜地穿雲裂帛般領了一腔,跟著幫腔的唱起過門。唐朋吐了口氣,他可不管這干錢莊的人爭勝鬥氣,今晚蘇玉蓮居然能夠上台,算得意外之喜,便在這時,只聽得一人在耳邊道:「唐爺當真是有緣之人,你一來,蓮妹子就出台了。」卻是夥計送茶上來了。
時不利沒有回答,他輕輕地吐了一口氣,輕輕道:「那『黑暗』是暗器,在武林中,以暗器聞名的並不多,在川中,唐門絕對是第一,如果是面對面地比武論劍,那自然是請青城派相助,這暗殺勾當,自然要請唐掌門相助。如果唐掌門能夠在那『黑中暗』的殺手出手之前殺了那殺手,大同錢莊願意出一百萬兩銀子。」
那自然是因為她,唐妍!
時不利道:「只因此事乃是江湖中事,非生意場上。」唐幽竹緩緩道:「聽說時掌柜入川之時,便在那棧道上化解了青城派與川北綠林的紛爭,憑著青城派的面子,這川中武林有什麼擱不平的?」時不利淡淡道:「唐大俠自然知道,」黑中暗「的事,便是少林武當的面子,也擱不平了。」唐幽竹又是一哂道:「難道時掌柜認為小老兒就擱得平。」時不利冷冷地盯著他,盯了很久,才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在下正是這樣認為。」風從林中吹過,嘩嘩作響,積在樹葉上的雨水簌簌落下,二人之間一陣沉默。唐幽竹看著遠方,他的聲音彷彿也在遠方:「此話怎講?」時不利切聲道:「他要殺我,我便殺他,生意場上便也如江湖一樣,強者為王,半分容讓不得!我這人做事也乾脆直接,我想求唐掌門在那『黑中暗』的殺手出手之前做了他。」唐幽竹咬著牙道:「時掌柜聽說過『黑中暗』的一些所作所為吧?」時不利道:「『黑中暗』雖然崛起武林不到十年,卻已遠遠蓋過了江湖中的老牌殺手組織『山流』、『快活林』和『奪命十殺』,聲勢端的驚人,在下自然聽說過。據說那『黑中暗』能夠迅速崛起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們所用來殺人的暗器乃是用一種特殊材料製造的機簧,射出時速度特別的快,簡直令人想像不到,沒有人能夠抵抗閃避,這種暗器他們也就把它叫做『黑暗』。」唐幽竹道:「你知道就好。連楚圖南、石敢當、沒影子這幹人都死在『黑暗』下,唐門又如何能夠對付得了?」楚圖南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石敢當練的是硬功,金鐘罩鐵布衫外帶十三太保橫練,身上還穿著刀砍不進槍刺不入的烏蠶衣,沒影子在黑道上據說輕功第一,可是這些人卻都死在「黑中暗」的「黑暗」下,有的人說「黑中暗」是當年給大俠沈中平蕩平的扶桑浪人殺手組織「黑殺」的餘孽,有的說「黑中暗」跟江湖中最神秘的青龍會有關,大家只能夠肯定的一點是:「黑中暗」出道近十年,接的幾十單任務,還從來沒有一次失過手。
第二天在眾人傳講的話中知道,他離開不久,申老闆與錢莊一干人就灰灰地離開了,可是茶館酒肆中傳著另外一個驚人的消息,申老闆已經許下三十萬兩銀子去請江湖中最驚怖的殺手組織「黑中暗」,來取時不利的性命,而且就要在大同錢莊新遷慶典上殺他。這不僅是因為鬥氣,而是因為生意,如果他們不把時不利的氣焰打掉,一旦他們的主顧對他們喪失信心,他們的錢莊說不定就要在一夜之間擠兌,走款,垮掉。
目送著唐幽竹離去,黃青瑜道:「公子看他能幫咱們嗎?」時不利輕哼一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能不九九藏書能探得那『黑中暗』的殺手,誰又說得定呢?」黃青瑜道:「可是……」時不利道:「可是什麼?」黃青瑜討好道:「可是這唐老頭若是阻止不了,公子豈不是……?咱們何不多想點辦法?」時不利冷冷道:「唐門是這川中地頭蛇中老大,若是連唐門也阻止不了『黑中暗』,那麼至少,這川中是沒有人能夠幫得上咱們了。」黃青瑜道:「那……」時不利聲音冷得像冰:「那你們就等著在那天給我收屍!」黃青瑜的臉變得慘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時不利忽然輕輕嘆一聲,道:「我只擔心這一百萬兩銀子買不買得到唐幽竹的一個回答。」黃青瑜賠笑道:「這個恐怕不用擔心吧,一百萬兩銀子,可以堆半間屋了。」時不利道:「若是別的倒也是不用擔心,可是這『黑中暗』……黃掌柜,你還記得我剛才對唐老頭說的最後那句話嗎?」黃青瑜諂笑道:「時公子,剛才最後那句話小人可有些不解啊。」時不利露出一副有趣的模樣看著這個他來之前成都分號的掌柜,道:「什麼不解?」黃青瑜道:「唐老頭能夠阻止『黑中暗』的殺手已經是了不起了,公子卻又說還要他用『黑中暗』的暗器來對付他,這可讓小人實在不解了。」時不利悠悠嘆了口氣,忽然用一種很嚴肅的口氣說道:「我一直有個想法,也許這『黑中暗』說不定也是唐門隱在江湖中的一個殺手組織。」黃青瑜臉上立刻變得說不出的難看,強笑道:「公子想到,想到哪裡去了,也許,也許……實在是……」他結結巴巴,卻一句話也說不完整。時不利笑道:「總櫃中有專門搜集江湖中消息的人,我也曾看過黑中暗完成的一些任務,我只是猜想而已。好了,咱們現在用不著想了,管他是不是唐門的,也暫時管他答不答應,反正再著急也沒法,生死由命,晚上如何安排?又去聽戲?」他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言,氣清神閑,彷彿已將那「黑中暗」置之度外了,這份氣度,黃青瑜不由得實在佩服,他忽然露出奇怪的笑容,道:「公子今晚有空吧?小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公子。」
適才還略略有些淡煙似的黑,跟著是灰黑,青黑,蒼黑,烏黑,紫黑,然後是濃黑,墨黑,黝黑,漆黑,到這時,天黑得像扣了鍋,黑煙柱子似的。
生命距死亡已近,他能對她說出那藏在心中的三個字?
秋風吹過,唐幽竹身上忽然有了一點寒意,唐門數百人中,他最不願意見的也許就是這唐我棄了。我棄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二十七年前他的名字叫唐劍峰,人如其名,銳利如劍,挺立如峰,可是現在,他只能躺在床上,再也站不起來,二十七年前的一場狙殺改變了一切,他為了救唐幽竹,自己的雙腿卻從此廢了,同時失去的還有本屬於他的掌門之位。二十七年來,他就躺在床上,二十七年來他們也只見過一次面,那是在唐老太爺的葬禮也是唐幽竹登掌門的大禮上。可是就是這個在床上躺了這麼多年的唐我棄,制出了唐門數百年來最厲害威力最大的暗器「黑暗」。他現在來見自己,自然不是什麼小事,唐幽竹思忖之間,腳步聲響,一行人已走近了,唐幽竹在月門迎著坐在滑竿上的唐我棄,道:「三哥,多日不見,清減了。」唐我棄冷冷地看著他,一張因少日晒的臉蒼白得嚇人,一雙眼卻還是銳利得緊,揮手示意抬滑竿的兩個唐門弟子退下,又轉過頭看著唐正,唐幽竹淡淡道:「三哥,你要說的事讓他聽聽也好。」唐我棄呵呵乾笑兩聲,嘎聲道:「你是掌門,自然依你說的。更何況唐門都知道過幾年阿正便是你的繼承人,自然聽得。」唐幽竹道:「阿正雖是我的兒子,可是唐門掌門,可不像皇帝立太子,也不立長也不立嫡,向來是誰的才幹出眾,對唐門有功,便傳給誰。當年三哥也不是老大,也不是長房,可是老太爺還不是準備傳位給你?」唐我棄恨聲道:「當年的事你還提它有何用?」唐幽竹道:「愚弟我竊居此位這些年,常是內疚於心。不過,我也知道三哥並非是來與我爭論這掌門之位的。」唐我棄道:「你自然知道我是為何事而來。」唐幽竹略略一遲疑,道:「是為阿朋?」唐我棄道:「自然是阿朋。這次錢莊的事你要讓他去?」唐幽竹道:「是。」唐我棄道:「為何?」唐幽竹道:「因為阿朋有最好的機會接近那人。」唐我棄咬著牙道:「機會?哼哼!你明知道咱們的『黑暗』一旦出手,誰也逃不過。那喬遷慶典上客人那麼多,三教九流,派誰去沒有機會!」唐幽竹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冷,聲音也變得很冷,冷冷道:「也許別的人去也有機會,可是別的人縱然得手,只怕很難全身而退。你的兒子是唐門弟子,別的唐門弟子也有父母,為何阿朋不能去?」唐我棄彷彿沒有注意到唐幽竹的臉色,用同樣冰冷的口氣道:「別的人去不會全身而退,難道阿朋去就能夠全身而退?那姓時的是個厲害角色,大同錢莊錢多勢大,請的保鏢護院中不乏好手,又結交官府,你能保阿朋就能夠全身而退。」唐幽竹冷冷一笑,他很久沒有笑過了,連冷笑也沒有,臉上的肌肉非常僵硬,他說道:「正是因為目標很難對付,所以才更要阿朋去。別的人去不要說全身而退,只怕連任務也完不成!『黑中暗』是三哥你和我一手造出的,這些年已經是江湖中最響亮的名字了,三哥也不會願意『黑中暗』從無失手的牌子砸在這裏吧?更何況這次情況特殊,大同錢莊出的價格是三十萬,這是要殺十個同樣難殺的人才有的價錢。」他盯著唐我棄冷冷地加上一句:「就算阿朋送了性命,也值。」唐我棄忽然嘆了口氣,眼睛眯了起來,顫聲道:「老六,你知道三哥我廢了后,全部指望都寄在阿朋身上,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看在三哥為唐門略有薄功的份上,你換一人去吧?」唐幽竹道:「三哥你糊塗了!唐門哪一次行動有中途而廢的?」唐我棄哼一聲:「你到底是不答應了!我知道你看阿朋才幹出眾,又受老太太喜愛,怕將來搶了你兒子的掌門之位?」唐幽竹冷冷道:「也許!我這掌門之位一定傳阿正不會傳阿朋。」唐我棄的臉色變得說不出的難看,哆嗦著伸手入懷,出來時已握了一個黑沉沉的鐵筒,顫聲道:「好!好!好!老六,你不仁,你不仁,我……」他下面的話卻再也說不下去。唐正見唐我棄忽然摸出的赫然便是他們唐門的「黑暗」,大驚道:「三叔!」正要撲過去,只聽唐幽竹冷冷道:「阿正,我跟你說過什麼?」轉頭看見唐幽竹居然還是臉色平平靜靜,只是更冷更寒,便如罩上了一層霜,不由便定下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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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中暗」這次暗殺的主兒便是此人,他摸不透對方忽然相約之意,說話自然謹慎。
便在眾人一愕之間,那申老闆伸手取下帽子,扯下那塊漢玉,面無表情地丟上台去,這台下早已轟動,……轟動卻是靜了!眾人卻是屏住聲息盯著二人緊看。那金子價值不菲,可是這塊漢玉就算不是連城之物,卻也要比上那塊金子貴上幾十幾百倍。
她就是唐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