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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花

金銀花

作者:小林寒風
桃花盡處,是一條幽徑,蜿蜒通入山谷深處。幽徑深處是齊刷刷的竹林,竿似長槍,葉如利劍,既優美又雄壯。不一會兒袁無歡就望見一堵高高的山壁,光滑如鏡,上面刻有二十幾個方正剛猛的字,筆力遒勁,每個字都有半人多高。讀罷,袁無歡才知那是一首詩:淺草疏竹幽徑開,春風依舊笑滄海;唐朝崔護今何處,應疑桃源入夢來。
他們不僅僅是啼哭,還發瘋似地擂打棺蓋,呼天搶地,袁無歡的耳膜差不多被震破,幾欲破棺而出。
於是,袁無歡的雙目中迸射出了可怕的火光,就同現在一樣,熊熊燃燒,無法熄滅。
程越道:「我有辦法。」袁無歡盯著程越,瞳孔里射出異樣的精光。平時,程越很少說話,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反覆考慮的,他沒有欺騙過袁無歡,他說有辦法,就一定有辦法。程越是個異人,就算他是個鐵匠,也是個不平凡的鐵匠——他一到這個鎮上,袁無歡就感覺到了。
(圖:到時候賢弟還是要喝的,起碼得喝一杯。)
可程越口中的「金銀花」,指的卻不是這種植物。
陳子斐的聲音冷得已結冰,陰沉地道:「我讓你們隨著二爺去,是為了什麼?」一名壯漢道:「為了保護二爺。」陳子斐道:「而今二爺已在裏面,你們還有臉活生生地回來呀?」那壯漢急忙辯道:「是二爺自己執意要獨自上……」他的話尚未說完,已慘呼一聲,跌出六丈開外。陳子斐森然道:「你們沒能保護好二爺還敢頂嘴?是誰教你們說話沒規矩的?」眾漢子大驚失色,一齊跪下來請求饒命,獨有一漢子直立當場。
「蓬」的一聲,袁無歡的身軀似斷了線的風箏飛出堂外。他猶自一刀劈出,砍中一名漢子。門外很快就有四五十條漢子一齊圍上,袁無歡用「狂草刀法」傷三人,渾身再無一點力氣,跌坐在石頭上,只聽陳子斐在堂中叫道:「抓活的!」袁無歡以刀拄地,仰首望天,淡淡一笑,彷彿根本沒有見到周圍有四五十名執劍持刀的漢子。
程越是他的朋友,應該怎樣幫他?幫,你的朋友必須一死;不幫,你的朋友將痛苦一世。
棺中一片漆黑,袁無歡不怕黑,更不怕死,只要能夠進入軒轅堡,他就什麼也不怕。他在黑暗中反而顯得更為冷靜、從容,他想到過專諸、荊軻,專諸一擊得手,荊軻圖窮成恨,袁無歡將成為專諸,還是成為荊軻?專諸所握的是魚腸寶刃,而袁無歡暗懷至奇至詭至剛至猛的「金銀花」,他進入軒轅堡之後有沒有機會發射出「金銀花」呢?
袁無歡的雙目中跳動的火焰似乎比面前的這盞燈還要熾烈。燈火,可以撲滅,而袁無歡眼中的火花卻恐怕永遠難以熄滅。因為那是怒火,仇恨的怒火。
袁無歡覺得這簡直是太意外了,他認為一支金銀花即使討價萬兩黃金也不算是一件很過分的事。因為金銀花可以解決很多黃金所不能解決的事情,譬如說:殺人,殺殺不死的人。
——那是仇恨。
袁無歡道:「不知道。」程越道:「第一,事情快過去一年了,賢弟的仇人或已稍有鬆懈,可攻其不意;第二,我替賢弟設計的復讎方案,也只有在清明前後才用得著。」袁無歡露出驚訝之色,清明?為什麼一定要在清明前後?程越仰望著蒼白得毫無一絲春色的天空,緩緩說道:「到清明那一日,賢弟就會明白的。不過,現在我們應該著手準備幾件東西了。」袁無歡滿含感激地凝望著這個鐵匠的臉龐,問道:「哪幾件事?」程越道:「首先,要定做一口棺材。」袁無歡越發驚異,不解地道:「要一口棺材幹什麼?」程越詭秘地一笑道:「要準備讓人躺在裏面的。賢弟手頭上還有多少金子?」袁無歡疑竇重重,道:「二百六七十兩。」程越笑道:「我們現在就去南山堂。」南山堂實際上是個棺材鋪。南山堂的老闆掂了掂手中金子的分量,就露出乖順的笑容。棺材鋪的老闆往往是不太容易發出笑聲的,只有當家家戶戶每天都死人的時候,他才是最開心的。可是,當沉甸甸的金子不期然地飛入他手中的時候,他也非常樂意笑上一笑。
程越當然清楚袁無歡是到什麼地方去,去幹什麼。遠離鎮子七里路的地方有一座高樓,那是一處賭坊,其中不乏一擲千金的豪賭之客。而金銀這東西,去得最快的地方是賭坊,來得最快的當然也是賭坊。袁無歡懂得這個道理,因此他一定會去那座高樓。程越也相信袁無歡的賭技,如果袁無歡在有心要賭,一夜之間甚至會把那座高樓給贏回來——這絕對沒有半點誇張。
老婦人的目光從袁無歡的臉上掃過,停在程越的身上,道:「野貓,這位客人雖然是你的朋友,但是,他也不能破了規矩。」程越道:「我知道,宮主。」老婦人道:「這也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我既然已經立下規矩,總不能自己破壞。」程越道:「是,宮主。」袁無歡心中苦笑,暗道:「世上無可奈何的事情太多,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做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忽聽老婦人幽幽吟道:「紅顏自古多薄命,未到天涯先斷腸。」袁無歡尋思道:「原來這個金銀花主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傷心事。」
赤鼻、樊於期都是古代俠士的典範,為國恨家仇,拋頭顱,灑熱血,快意生死。袁無歡說出這二人的名字,也正是表示他也有揮刀斷頭的堅定決心。
陳子斐聲調陡然變得嚴肅起來,說道:「如果真是袁家的老三,他的目標只怕還不僅僅是二哥,他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潛到堡中來。」袁無歡這才領略到陳子斐的智計過人、心細如髮,自己的一舉一動似早已在他的算計之內。軒轅旗燕銀髮他們殺人無算,除了陳子斐,恐怕誰都已經忘了清溪鎮袁家還剩下老三袁無歡。莫非陳子斐也早已發現了棺中的秘密?袁無歡心中頓時一片死灰。
可是,他沒有向軒轅大爺軒轅旗挑戰。他很冷靜,他知道自己縱然把學詩文的十年工夫也用來練刀,在軒轅旗面前同樣會不堪一擊。沒有一定的把握,袁無歡絕不肯輕舉妄動。
七年前江湖上輕功最高明的人是張碧桐。張碧桐有個外號叫做「踏雪無痕」。有人曾經特意觀察過,發現張碧桐的的確確是踏雪無痕。有人說張碧桐是個夜闖千戶的獨腳大盜,有人說張碧桐是個快意恩仇的大豪傑,又有人說張碧桐是個滿手血腥的殺人魔,也有人說張碧桐是個色迷心竅的採花賊。只因為張碧桐平生沒有朋友,因此眾說紛紜,難辨是非。可就是這個輕功第一的張碧桐,一天夜裡突然猝死於濟南城外。致他于死地的,也是金銀花。

三、金銀花宮

——這是規矩。
程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你首先還需要準備一千兩金子。」袁無歡用鐵夾子一樣的手指自懷中夾出一隻金元寶來,道:「我有。」這錠元寶比較大,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誘人的金光。
可是,今年的清明沒有雨。燕銀髮忽然想起,以前也有個清明,沒有雨,柳一風找到了這裏。想到柳一風,燕銀髮心中不禁發笑,他僅僅擊出一拳,就把這個號稱「一陣風」、「霸王拳」的柳一風擊飛,就把刀槍不入的柳一風胸骨肋骨震斷。柳一風咽氣前雙眼睜得比平日大了一倍,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想到這裏,燕銀髮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甚至還暗暗希望,今日墳頭上也突然冒出這樣一個人來,讓他鬆鬆筋骨。燕銀髮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動用過這一對拳頭了。
袁無歡道:「這是一千二百八十兩。」程越道:「一千兩就夠了。」他頓了頓,又喃喃道,「一千兩就足夠了!」袁無歡沒有做聲,他望著程越,就像一個黑夜裡獨行的旅人,突然見到前方出現的一盞溫暖的燈。
老婦人輕輕鼓拍一下手掌,綠腰雙手端著一隻盤子而入,輕輕地置於桌上。
軒轅旗冷冷道:「如果他真的敢來,就把他碎屍萬段!」袁無歡聽到軒轅旗走近棺旁,心潮莫名其妙地平靜下來。也就在這時,他的雙眼皮似微微一麻,暗自驚道:「難道是金銀花酒毒快發作了?」軒轅旗的手好像已搭在棺蓋上,卻聽得陳子斐說道:「大哥,且慢開棺!」袁無歡大驚失色,他幾乎要破棺而出。
金銀花是一種暗器,居然真的如花。當花瓣爆裂的時候,豈非正如花落瓣離時節?袁無歡從沒見到過這麼美麗的暗器,這一刻竟如見到美麗的夢幻,不禁痴迷其中。
程越赤著上身,把這根鐵釘擲于釘子堆中。那裡已經有了五六十根這麼長的釘子,鐵釘相擊,發出「叮」的一聲。程越又從烈火中鉗出一根赤紅透亮的鐵條,置於鐵砧上面,右臂掄起鐵鎚一下接一下地砸下去,又是「當」、「當」連聲。
軒轅旗的手依然搭在棺蓋上,說道:「三弟是害怕那袁家老三隱匿於棺中么?」陳子https://read•99csw•com斐道:「不是。如果棺中躺著的真是袁無歡,此刻也早已死了。」袁無歡一怔,這才知道這陳子斐辦事謹慎,是以剛才在外面的時候,才會在棺蓋上用那「綿掌」不動聲色地一拍。如果袁無歡躺在燕銀髮的位置,此時恐怕早已筋骨俱毀,五臟俱裂。只聽軒轅旗徐徐問道:「那麼三弟為什麼不讓我開棺呢?」陳子斐說道:「聽小趙他們說,二哥死狀很慘,渾身上下起碼有二百五六十道傷口,大哥還是不要開棺的好。」軒轅旗喟然輕嘆道:「我、二弟和三弟你,二十多年來情同手足,生死與共,有多少風風雨雨我們都是肩並肩闖過來的。當年為爭奪地盤,游龍崖一戰,二弟為了使你我全身而退,獨身苦鬥,受傷三十四處;六年前,二弟為了你我的安危,獨赴毒|龍幫之會……這些,三弟你難道忘記了嗎?」陳子斐黯然道:「沒有忘記,這些事永遠也無法忘記。」軒轅旗悲聲道:「如今,二弟慘遭暗算,我軒轅旗又怎麼能不見他最後一面?」袁無歡的眼皮漸漸沉重起來,金銀花酒的毒似乎就要發作。他屏緊呼吸,心跳也出奇地平緩,就像黑暗中的人們等待日出一樣,他急切切而從容地等待棺蓋開啟的一剎那。
袁無歡倏地把酒壺擲出窗外,道:「程兄若有法子讓小弟手刃親仇,小弟從此滴酒不沾。」程越若有所思,靜靜地道:「到時候賢弟還是要喝的,起碼得喝一杯。」袁無歡大惑不解。程越臉上露出神秘的一笑,道:「你以後會明白的,如果賢弟決意要為親人報仇的話,那杯酒勢不能免。」袁無歡更是迷惘,但沒有再問為什麼,他只是說:「我已抱必死之心,假使不能替親人報仇,生有何歡?倘若能夠討還血債,死又有何懼?」袁無歡——無歡,無歡,豈非一生下來就註定他不會有歡樂?
兩天後的黃昏,也就是二月廿九的黃昏,程越領著袁無歡來到一個僻靜的山谷。當馬車停止顛簸,程越掀開帘子道:「到了。」於是,袁無歡就看到了彩霞。夕陽把濃厚的色彩贈予了那一抹西天,所有的雲片都變得血紅血紅的,它離人是那麼近,彷彿觸手可及,顯得更是凄美、壯烈。
軒轅旗比燕銀髮大兩歲,雙鬢斑白,長髯垂胸,卻也紅光滿面,精神矍爍。他臉部的肌肉依舊十分均勻,雙目不怒自威。他也總能給人一種仁慈、和善的感覺,就像是普濟眾生的一代高僧。軒轅旗所說的每一句話向來都很有分量,這次他又說了一句:「別哭了!」他說得並不響亮,可燕門一家老少的哭泣聲竟一齊收斂,連剛剛斷奶的小孫女的啼哭也嘎然而止,就像一群正在啼鳴的公雞,突然間同時被割斷了喉管。他們雖然都站在棺旁,目光卻齊刷刷地望向軒轅旗。

一、酒愁仇

四、金銀花酒

說完高泉,程越又開始說張碧桐。袁無歡忍不住問道:「難道張碧桐也是個大惡人?」程越嘆息一聲道:「也許他還算不上是大惡人,甚至有時你遭受冤屈,他明明不認識你,也會抱不平替你出口氣。」袁無歡想了想,覺得傳言確有張碧桐是一個血性漢子之說。程越又道:「可惜他又是一個大淫棍,殘忍的大淫棍。」袁無歡微微一怔。程越道:「揚州名妓危香香,蓬萊祁老居士的掌珠祁秀兒,魯中的女劍客朱十四娘,終南山的一雨道姑,都是張碧桐先奸后殺的。」袁無歡心中暗嘆:「張碧桐獨步武林的輕功使他有許多的崇拜者,如果那一些崇拜者知道張碧桐竟是這麼樣的一個人,不知會作何感想。」程越輕嘆道:「張碧桐的輕功確實獨步武林,可惜又怎麼能夠躲得開金銀花呢?」袁無歡想到了燕山的玉道人,儘管玉道人已逝去近十年了,可有些人有些事是縱使百年千年也會流傳不息的。他問道:「玉道人呢,他好像除了喜歡比劍之外,既不惡又不淫,又怎會死於金銀花之下?」程越道:「他的被殺也正是因為比劍。」袁無歡「哦」了一聲。程越說道:「十年前的武林,以劍術而論,除了劍王沈沉,就應該數玉道人了。然而他不該定出那麼一條比劍的規矩。劍客愛劍,乃是劍客天性,所以許多劍客都有一句鐵一般的座右銘:劍在人在,劍亡人亡!而玉道人既然已經擊敗對手,就不該要求對手把劍留在燕山劍廬,這不僅僅是對劍客身心意志的摧殘,更是對劍客尊嚴的踐踏。因此,難保敗於他劍下的那些劍客不對他心懷怨恨。玉道人雖然留下了一十四把劍,但也留下了一十四段怨恨。」袁無歡問道:「高泉、張碧桐、玉道人到底死在誰人手中?」他本不該問這樣的問題,可好奇心總是驅使人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情。
他只剩下十三天的生命了,十三天後他就可以與墓中人在黃泉下重逢,在泉下見到親人的時候,他能不能抬得起頭來說:「我已經替你們報了血仇?」袁無歡默默地祈禱著:「爹,娘,你們若是在天有靈,就請保佑你們的兒子能夠順利地手刃仇人。」程越背著手站在袁無歡的身後,他瞟了一眼一個個如小丘般的墳頭,說道:「賢弟,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讓你去復讎?」他說話的時候依舊是口舌在動,其它部位絲毫沒有反應。
淮北高泉是有名的一代大俠,一桿鐵槍叱吒一時。門下更有弟子二十八員,無論哪一名弟子在江湖上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名氣,人稱「二十八宿」。每年除夕,高泉都要大開糧倉賑濟淮北饑民,百姓莫不供高泉為活菩薩。當然,有時也有仇家找上門來,但都讓他一桿大槍阻於門外。就是這樣一個八面威風的大俠,五年前的一個冬夜,無聲無息地死於卧房。致高泉于死地的,仍是金銀花。
兩個侄兒侄女,大的八歲,小的才兩歲,也沒有被放過,大毛的腸子被拉出老長。房子里還有兩具屍體倒卧在血泊中,那是時時念經吃素的慈母和嬌小美貌的愛妻。
時近三更,袁無歡獨坐亭中,白石流泉奏出美妙的音律,香花淺草間的夜蟲發出單調的伴奏聲,春天的夜風輕輕吹拂著袁無歡消瘦堅韌的臉龐。袁無歡深深吸入一口新鮮空氣,舉目仰望夜空。今晚蒼穹無月,只有滿天繁星,似伸手可摘。月圓之日,正是他斃命之時,他想,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月圓了。
「叭」的一聲悶響,四面釘板釘入了燕銀髮的前後左右,除腦袋外,燕銀髮的身軀沒有一寸不在釘板之中。每面釘板都有七尺多高,一尺多寬,上面倒插著一百多根六七寸長的尖銳鐵釘。因此,燕銀髮非但沒能閃開,而且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遭了鐵釘穿體之災,鮮血從數百處傷口中泉涌而出。
程越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徐徐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接著又發出一聲長嘆。
沉思間,綠腰輕移蓮步悄然入室,徑行至袁無歡面前,柔柔地道:「袁客人,請隨賤婢去見我家主人吧!」袁無歡正愁久久不見程越歸來,聞言即放下茶盞,隨綠腰步出客殿。天色已暗,樓台亭榭間亮起燈光,使花草泉石越發朦朧凄迷。綠腰穿過一道長長的畫廊,把袁無歡帶進一間廂房。廂房裡除了燈與桌椅,幾乎沒有別的物事。綠腰說道:「袁客人請稍待,我家主人立即就來!」她出去沒一會兒,廂房的門即被推開,進來一人,是個滿頭飛霜的老婦人。老婦人穿著非常樸素,沒有袁無歡想像中的珠光寶氣。她額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是風霜的傑作。氣色很好,看上去也很慈祥善良。她溫和地衝著袁無歡一笑,道:「老身就是金銀花主。」袁無歡心中一驚,金銀花主居然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她為什麼要遠離紅塵隱居於此?她為什麼要製造金銀花?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普濟眾生的觀世音,還是興風作浪的母夜叉?這一連串的念頭在袁無歡的腦際一閃即逝,他根本沒有必要去尋求這些答案。他此行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刺探金銀花宮、金銀花主的秘密,而是為了求取一支金銀花。只有擁有金銀花,他才有機會才有信心復讎。想起那一條血染的小河,袁無歡的目光變得赤紅:「我要一支金銀花,婆婆!」老婦人和藹地笑道:「你是野貓的朋友嗎?」袁無歡不防她會把話題扯向程越,道:「是的,他是我這一生中惟一的知音。」老婦人柔聲道:「那麼,袁客人可知道伯牙子期?」袁無歡又是一怔,不解金銀花主為什麼會問這些問題,道:「稍知一二。俞伯牙是古代傑出的琴師,善鼓琴,而鍾子期最懂欣賞,他能夠從琴聲中聽出俞伯牙的思緒,是以二人成為知交。不過後來鍾子期病故,俞伯牙愴然斷琴,不復鼓琴。」老婦人像個慈愛的祖母,笑了笑道:「袁客人與野貓,比之伯牙子九九藏書期如何?」袁無歡黯然道:「或有過之。」老婦人道:「俞伯牙因失鍾子期而無知音,若野貓失去他生平惟一的知已,將何以堪?」袁無歡心頭大震,他與程越相處的時日雖然不多,但是推心置腹,早已肝膽相照。假使他是程越,眼看朋友毅然赴死,心中的感覺又會怎樣?
軒轅旗面色非常沉重,聲音也非常沉痛:「二弟是遭人暗算的,目前最需要做的事並不是啼哭,而是怎樣去追尋兇手。」他頓了頓又道:「二弟的事,就是我和三弟的事,我們將全力尋找兇手。你們也可以放心,我軒轅旗無論在什麼時候,也不會讓你們受到任何傷害和委屈。日後,我和三弟的兒孫輩,他們穿什麼吃什麼用什麼,你們也穿什麼吃什麼用什麼。凡是二弟生前能夠給你們辦到的事,我軒轅旗也一定會想方設法替你們辦到!」燕門老少沒有人發出聲息。
墓碑上的字很硬,燕銀髮在墳前燒上一把香,又燒了一大堆紙錢,雙膝跪于碑前,口中喃喃禱告。這一刻,燕銀髮顯得那麼肅穆、那麼寂寥,寂寥得像浮在晨曦里的殘星。
酒入愁腸,化作仇恨。
老婦人漸漸平靜下來,又把毛筆——金銀花筒置於盤中,道:「袁客人若知道老身花了三十年心血才制出金銀花筒,就應該會理解老身與它之間的感情了。」袁無歡啞聲道:「我理解,無論誰花了三十年心血造就的東西,都會像愛護自己親生骨肉一樣地去愛護它。」老婦人默然道:「可是,能理解這種感情的人並不多。」袁無歡道:「那只是因為很少有人肯花這麼多精力和時間去創造一件東西。」老婦人像是遇上了知心人,燦然一笑。
盤子上有一支筆和一杯酒。袁無歡頗為納悶:如果金銀花主請他喝酒,怎麼會只有一杯酒?這一杯酒給誰喝?這一支筆又是做什麼?就算要寫字,又何以只見筆而不見墨和紙硯?
嚎哭之際,陳子斐陪著軒轅旗進入堂中,哭啼之聲更響更烈。

七、軒轅堡

程越笑得很凄苦,卻似很有信心。正像金銀花主製造出詭秘可怖的金銀花一樣,他將用他的心血去鍛造出一把自己的刀,刀名「無歡」!
生命是如此短暫,當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將是什麼樣的心情?是該長吁短嘆,還是該長歌當哭?袁無歡沒有什麼異動,他顯得格外地平靜,靜候牛頭馬面來敲響陰陽之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可是他的死,又將是什麼分量?他又這麼想。金銀花,這種神奇的武器,現在就在他的懷中。他只能發射一次,要雪血海深仇,他將通過什麼樣的方式去接近軒轅旗呢?
程越看著袁無歡蕭瑟的背影,勸道:「把你的杯子放下。」袁無歡沒有聽從,依舊把酒狠狠地潑入口中。程越頓了頓,猛地奪過杯子,摔在地上,大聲斥道:「難道你不想報仇了嗎?」袁無歡聽到「報仇」兩字,方始抬起雙眼一瞟程越,倏忽一下又移到破碎的杯子上,苦笑道:「報仇?這仇,我能報么?」他抓起酒壺,又要往嘴裏灌。程越捉住他的手腕,輕輕但有力地道:「你能!」袁無歡一臉失望之色:「姓軒轅的是當今天下排名前十名的高手,我的刀在他的劍下絕走不上十招,我憑什麼去報仇?哈,哈哈,就是他的左右手燕銀髮、陳子斐,也可以像宰雞一樣地把我宰了。你說,我的仇該怎麼報?」他的聲音極其可怖,就像荒漠中惡狼的嗥叫。
(圖:程越忽道:「我想鑄一把刀,刀名『無歡』。」)
因此他必須好好地感受一番棺材的天地,否則也未嘗不是一種遺憾。
想到這裏,袁無歡倏地吐了口氣,揚聲道:「念天地之悠悠兮,知我其誰?傷高堂之飲恨兮,生有何歡?唱燕趙之悲歌兮,死有何悲?易水載酒兮,長劍我隨,紅淚我揮。」歌罷,抓起盤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二人行了一段山路,袁無歡邊走邊看,路的兩側雜生著一叢叢花草,香氣襲人。他隨著程越穿入暗林,入林愈深,光線愈是陰暗。林梢間透下一線一線的天光,顯得幽美神妙,又有些陰森神秘。許久,眼前豁然開朗,叢林已盡,山勢平坦,卻陡見桃花盈目。袁無歡忖道:這地方人跡罕至,卻桃花如雲,此間主人必是雅人。程越則沉默無語,低著頭向前走,袁無歡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袁無歡拉著大風箱,牆上的一盞昏暗陰沉的油燈,正搖搖欲熄。人死如燈滅,他的生命,豈非正如這盞油燈一樣灰暗、一樣地無可奈何?今日已經是三月初十,再過五天,他就將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步。他又目睹程越的汗珠一顆顆迸現,自脊樑上滑下來,禁不住輕嘆一聲。是為自己生命之花的凋零,還是為自己有負于朋友而嗟嘆?
金銀花,多動聽的一個花名,本應該是一種纖弱、美麗的花草,可為什麼一種神秘可怖的暗器也叫金銀花?為什麼致人死地的穿腸毒酒竟叫做金銀花酒?酒,清澈得幾乎可以照透袁無歡的心房,只要喝下這杯酒,見到月朔,就見不到月圓;見到月圓,就見不到月朔。袁無歡就可以用金銀花在半個月之內刺殺軒轅旗,以報血仇。半個月的時間實在太短暫太倉促,他能不能接近軒轅旗,有沒有刺殺的機會?最終是報了血仇,還是飲恨泉下?用一千兩黃金來換取金銀花,也許太便宜,但若再添上一條命,是不是太昂貴?
袁無歡執著酒杯,啞聲道:「程兄,坐!」他的嗓子啞得厲害,就像是一個大笑大哭之後又七天七夜未曾合眼的傷心人。
陳子斐的手從袍袖中伸出來的時候,往往也就只干三件事:吃飯、寫字、殺人!
軒轅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了一句話:「你們先出去!」燕門老少沒再作任何喧嘩,非常安靜地走出軒轅堂。也沒有一人相問:「我們為什麼要出去?」於是,軒轅堂中僅留下軒轅旗和陳子斐二人。軒轅旗的目光從棺材上面一掃而過,又嘆息一聲,從一邊踱到另一邊。軒轅旗本來不是一個甘於長吁短嘆的人,現在卻憂心忡忡,他又從那一邊踱回這一邊,如此來回好幾次,一共走了九十六步,才凝重地說道:「為什麼會有人殺二弟?為什麼?」陳子斐沒有回答,他說的是另外一回事:「這是謀殺,一次很精密很有計劃的謀殺。兇手掌握了二哥的生活起居細節,他知道二哥在清明那日一定會獨自去祭墳。」軒轅旗道:「這會是誰呢?」陳子斐道:「八九成是他。」軒轅旗道:「誰?」陳子斐道:「大哥還記不記得去年清溪鎮那件事?以前我們做事都會幹乾淨凈,不留後患;惟獨那次,袁家的老三遠出未歸,成了漏網之魚,也成了我們的隱患。」軒轅旗道:「是他?袁無歡?」棺中的袁無歡心頭大震,沒想到陳子斐居然能夠一猜即中。他想若不是清溪鎮相距軒轅堡四五百里,恐怕自己也早遭了毒手。
軒轅旗又是一聲長嘆,沉重的棺蓋被揭開了。
軒轅旗見了燕銀髮的遺容,還沒有來得及對其慘烈和驚怖作出任何反應,「蓬」的一聲,燕銀髮飛了起來。這時候,軒轅旗如果一味疾退,就有可能掠出軒轅堂。可是,他不忍見燕銀髮的屍身再受到任何傷害,出手把他接過,平放于堂前,又轉身抽劍。這一接一放一轉身一拔劍,四個動作,一氣呵成。軒轅旗出劍之時,袁無歡才衝出棺材。他雙目赤紅,離軒轅旗僅僅十步,手中緊握一支毛筆。
老婦人激動而又驕傲地道:「不錯,這就是金銀花筒!」她有點興奮,用顫動的手把那支毛筆執在手中。
程越道:「這隻有十兩。」袁無歡端詳著這隻元寶,渾不在意地道:「現在只有十兩,過一會兒就會變成千兩。程兄請稍候。」他說完最後一個字,就像化成了一陣清風,穿門而出。程越沒有露出一絲驚訝之色,他守著燈火,靜靜地等待。他似乎算定不用一個時辰袁無歡就會歸來,而且那時不再會只有十兩金子,而是千兩。
老婦人道:「野貓,進來吧!」程越的腳步很沉,坐下來后才徐徐道:「賢弟,你的心志,我早已明白,否則我就不會帶你來金銀花宮。」袁無歡的鼻子有些酸,心頭卻不禁一熱。
軒轅堂非常寬敞,堂中所供奉的是紅臉關公,關公像前香火裊裊。
棺材進來不久,即進來一連串的哭聲。那是燕銀髮的家人,他娶了一妻三妾,有七子六女,更有孫兒孫女輩一十八人,因此這三四十名男女老幼的哭聲能響亮到什麼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袁無歡一聞茶香,就知是太湖碧螺春,淺呷一口,頓感齒頰生津,脾胃沁芳。他慢慢地觀察殿室內的擺設,四周幾乎全是畫屏,都是些古代名人像,筆法工整細膩,有一笑戲諸侯的褒姒,有華容道上不斬曹的關公,有把酒問青天的蘇東坡;那梁山泊中手舞兩把板斧的李逵,隋唐時曾當鐧賣馬的秦叔寶https://read.99csw•com,均栩栩如生,鬚眉宛然。中堂巨幅山水畫,潑墨揮毫,氣勢萬里。兩旁還有一副對聯: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一千兩黃金可以做很多事情:你可以用它來建造十套富麗堂皇的高樓,你可以用它買到大宛名駒三百匹,你也可以用它到濟南城醉玉樓花天酒地三五個月,只要你有閒情逸緻,你還可以把它一錠一錠地放在口袋中,置在耳畔輕輕搖動——傾聽金子的聲音,這何嘗不是賞心愜意的快事?
人們形容軒轅堡的時候,往往稱之為「鐵堡」。這並不是因為其以鋼鐵建築的,而是指其守衛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軒轅門下養士千百,方圓百里之內,沒有任何風吹草動能夠瞞過軒轅堡的耳目。軒轅堡的第二個特點是富裕,良田千頃,健馬千騎,輕舟千艘,雖世家也望塵莫及。軒轅堡的另外一個特點則是大,大樓小閣,歌台舞榭,花園武廳,鼓樓祠堂,更有鳳亭畫廊、假山怪石、荷池幽徑、鱗次櫛比,佔地數百畝。就算有人存心刺殺軒轅旗,又怎麼能夠得知軒轅旗在哪一幢樓上哪一座閣中?

六、無雨的清明

無雨的清明。燕銀髮望著藍天一笑,揮揮手,把一十八名壯漢留在坡下,獨個兒甩開大步走上山崗去。燕銀髮很壯實,身高五尺八寸。他已經五十七歲了,卻找不出一絲白髮,眼不花耳不聾,滿臉的紅光依舊,炯然的眼神依舊,他的耳朵依然可以聽得見三百步外的風吹草動,他的拳頭依然可以隨意擊斃一匹狂馬。他就像一頭永遠不會衰老的虎。
有種植物就叫做「金銀花」,根、莖可以入葯。那是一種纖弱的草木,初夏時節,金銀花就綻放出白色的小花,通常四朵五朵一起開,排成一輪,好像端莊精巧的風鈴。風一吹,花自飄零,隨水而逝。這種植物許多地方都有,袁無歡曾不止一次地見到過這種美得凄切的小花。
燕山的玉道人最大的嗜好便是與人比劍,而且他每次比劍都有一個古怪的要求:對方要是輸了,就必須把劍留在燕山。玉道人的劍法實在太高明,凡是與他比劍的人都把劍留在了燕山。玉道人則把劍收起來,珍藏於劍廬。名劍、古劍、寶劍,他一共收藏了一十四把,每一把都記載著他輝煌的一頁。玉道人還未來得及收藏第十五把劍,就死了。致他于死命的,就是金銀花。
這本是隱士還初道人所著《菜根譚》中的句子,可袁無歡猛地一震。這短短的二十二個字,似蘊藏著天地間無窮的玄機。他想,如果不是註定要走這道路,我將窮我的一生去詮釋這二十二個字。
「魯南燕公自清之墓」,凝視著這八個字,燕銀髮嘆了口氣,目中滾下兩行清淚,繼而嚎哭起來。每個人都以為燕銀髮的筋骨是鐵打的,心腸也是鐵打的,有誰會相信燕銀髮也會流淚痛哭。然而他現在就在荒野處痛哭流淚。燕銀髮把十八條漢子留在山下,就是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的傷心處。
老婦人似乎很激動,她輕輕地撫摸著筆桿,並輕柔地把它貼在自己的臉龐上,就像手中的是可愛可親的小乖孫。一剎那間,老婦人的眼中彷彿有幾點淚光閃現。這種奇異的感情,袁無歡非常理解,每一行每一業的人都在造就自己的作品,不管這作品是優是劣。畫師的作品是畫,詩人的作品是詩,泥匠的作品是房,酒師的作品是酒……而金銀花主的作品就是金銀花,老婦人也許窮其半生的精力才制出這件武器,眼見自己心血滴就的作品即將離去,能不激動么?
程越是個外鄉人,平日里像個啞巴,就會打鐵。鋤頭、鐮刀、鍋鏟、火鉗,他都能打;他還會鑄打一些兵器,譬如刀、劍、鉤什麼的。
袁無歡確實是個不平凡的人,世上在預知自己死期的情況下還能如此談笑風生的人並不多,他笑了笑道:「如果程兄他花三十年工夫鑄就一柄寶劍,他也會格外珍惜、愛護那柄寶劍。」自古至今,有多少鑄劍師為了鑄劍,付出自己的全部心血,更有那幹將、莫邪、歐冶子的事迹流傳古今。
等待,是人世間最枯燥的一件事,可程越非常耐心地守著一盞孤燈,活像一尊鐵鑄的菩薩。他是一個鐵匠,終日與鐵打交道,莫非他的軀體乃至心腸都變成了鐵打的?
程越忽然又重複他先前說過的一句話:「要報仇,就要有必死之心。」袁無歡想了想,高亢地道:「為了報仇,赤鼻、樊於期可以流血拋頭,我為什麼不能?」程越心頭大震。
那個夾層很窄,袁無歡只能堪堪平卧于內,不能作任何的轉側。他只有一天一夜的生命,雖然比燕銀髮還多了一口氣,但又豈非像燕銀髮一樣已是個死人?許多人死後都會有一口棺材相伴,而我的明天,恐怕將銼骨揚灰而死無葬身之地。袁無歡想。
一陣風幽幽地鑽進房內,燈光一暗,差點熄滅。當燈光恢復時,對面已多了個人,正是去而復返的袁無歡。他的背上負了個袋子,削瘦的臉上閃現著光彩。程越說道:「去了那高樓?」袁無歡道:「去了。」程歡見他放下袋子,說道:「押了七把,把把都贏?」袁無歡把金子一錠一錠地從袋子里掏出來,排列在桌面上,沉聲道:「押了七把,把把都贏。」一百二十八錠黃金陳列于桌上,發著黃燦燦的光芒。程越盯著閃光的金子,就像是在欣賞著情竇初開、風華正茂的麗人的美妙胴體。
老婦人又道:「你一定要金銀花?」袁無歡雙眉一鎖,眼中的光芒驟然一暗,卻又精光立現,他堅定地道:「是的,婆婆。我一定要金銀花,一定要!」老婦人的臉上頓時浮上了難以驅散的無奈,靜靜地說道:「袁客人,你應該考慮清楚,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你只能活半個月。」袁無歡記起程越說過,殺玉道人等三人的人,沒一個活出半個月。可是,刺殺軒轅旗,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兒,又何必在乎什麼時候死?他擲地有聲地道:「荊軻、高漸離這般壯士,他們又何嘗不知道必死?卻猶自慷慨刺秦,凜然就義。程兄他如果真是我朋友,就應該明白我的苦心,就應該為我欣慰。」老婦人道:「袁客人真是一個不平凡的人。」袁無歡沉聲道:「程兄才是一個不平凡的人!」
老婦人又說道:「這是杯毒酒。誰想要金銀花,誰就得喝下這杯金銀花酒,這就是規矩,沒有誰能例外。」杯中的酒清澈而柔和,柔和得很容易讓人想起溫存美麗的少女。可這是杯毒酒。假使袁無歡想得到金銀花,就必須把這杯毒酒喝下去。
袁無歡見下面沒有落款,便問道:「崔兄,這是誰題的?」程越道:「另一個金銀花使。」袁無歡奇道:「另一個金銀花使?除程兄外,另外還有一個金銀花使么?」程越道:「不是一個,是七個。算上我,一共是八個金銀花使。」袁無歡道:「那麼題這首詩的人姓什麼,叫什麼?」程越道:「我也不知道他姓什麼,我只叫他烏鴉。」袁無歡道:「烏鴉?怎麼會叫烏鴉?」程越道:「這並不奇怪,我們每個金銀花使都有這樣一個代號。他叫烏鴉,我叫野貓,還有叫母雞的。」袁無歡不由愕然。
程越落座燈前,黯然道:「還不到一年,賢弟已清減許多。」那削瘦單薄的身影,曾經是多麼的強健偉岸;那尖尖的下巴,密密的濃髯,曾經有過多麼照人的風采;那火山一般的雙目,曾經令多少懷春女孩都欲暢遊;那青筋怒勃的雙手,曾經又有多少少女渴望被輕輕地一撫。但這些都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很久很久。
——仇恨!
迎著悲鳴的野風,袁無歡把酒灑在墳頭上。水酒很快就滲入泥土,於是風聲更疾,芳草更萋。
陳子斐已四十多歲,面凈齒白,舉手投足,宛如一個屢試不舉的老秀才。他的臉上總是透著一股陰險和狡黠,雖然他常常帶著笑容,他的手通常是縮在袍袖裡的,但殺人的時候你根本就來不及看清他的手是怎樣從袍袖中亮出來的。
老婦人把目光投向盤中,燈光下,那支普普通通的毛筆顯得更為平淡,可老婦人見到這支毛筆,立時露出嫵媚的一笑。
程越冷冷道:「清明那天午後,如果有人來買棺材,你就什麼也不要說,把這口棺材賣給他們。他們肯出多少價錢,你就收多少。」他又用鉗子似的手指鉗出兩錠黃燦燦的金子,「但是,你要牢牢記住,無論誰問起,都不要透露我們來過,你應該懂得怎樣守口如瓶?」老闆接過黃金,眯著眼笑道:「我懂,我懂,我會守口如瓶的。」程越立即和袁無歡步出南山堂,道:「現在我們去做第二件事。」
袁無歡乘著春風踏著春色從遠方歸來,遠遠就見到家門前的小河被染成了紅色,紅得慘烈、驚心。大門虛掩。當他把門慢慢推開,裏面竟骨碌碌地滾出了一顆人頭,蒼蒼的鬚髮上沾滿了https://read•99csw.com血跡,那一雙平日總是慈和萬分的眼睛怒睜著,瞪得老大。這是袁無歡父親的人頭。父親的身軀是在院子里找到的,也滿是血跡,一條右臂卻遠遠地掛在葡萄架上。
金銀花,不是花,是一種犀利的暗器,透著種種恐怖與神秘。
三人沉默了良久,老婦人才打破寂靜,頗為感慨地道:「金銀花筒是千百年來最優秀的武器,袁客人千萬要記住,發射的時候,必須讓你的目標進入十步之內,才能一擊命中,要牢記,必須在十步之內。」袁無歡暗道:「軒轅旗他又肯不肯給我進入十步之內的機會呢?」軒轅旗可不是一般的角色,近年來他已很少出門,即使出門,鞍前馬後也一定會擁簇著三五十個能夠為他賣命的武士,何況還有幾乎與其形影不離的燕銀髮和陳子斐;燕銀髮的一雙拳頭,陳子斐的兩隻手掌,又有幾個人敢惹?
如果父親能夠委曲求全,早早把四十八條船隻敬獻給軒轅大爺,就不會惹來一十二條人命的慘禍,鄉里的人這麼說;軒轅大爺的話居然敢不順從,那隻能是自討苦吃,鄉里人也這麼說;證據不足,難查兇犯,衙門裡的人卻這麼說,說得很瀟洒,很輕鬆。
身後忽然有一聲輕輕的嘆息,袁無歡沒有回頭,他知道是程越,那個奇異的鐵匠。

八、金銀花

以玉道人、張碧桐、高泉三人的武功修為,江湖中人幾乎都認為他們是殺不死的,但他們卻全死在了金銀花下。袁無歡只聽到過這三個關於「金銀花」的傳說,自高泉暴斃后,已有四五年再沒聽到過有關金銀花的事了,也再沒聽人提起過「金銀花」這三個字。此時此刻,眼前這個鐵匠居然吐出「金銀花」這三個字來,袁無歡能不又驚又喜?他簡直不敢相信,「金銀花」竟然用一千兩黃金就能買到,這豈非太便宜了些?袁無歡雖然沒有見過「金銀花」,但他相信,只要擁有了這種神秘的武器,他的血仇就已經報了一半。
這時,他倆已繞過山壁,目光極處就是那雄偉、壯闊、古老的大海,暮色蒼茫,雲煙明滅,雖然遠在數十里之外,但那種動人心魄的美已撲面而來。袁無歡從沒想過世上竟有如此優美的所在,遠方有驚濤拍岸,眼前卻是流泉白石,淺草疏竹,奇松異柏,花香鳥語,一時美不勝收,心曠神怡。不經意間,袁無歡發出一聲嗟嘆。
荊軻為報知遇之恩,可以義無反顧地去刺秦王,袁無歡為了那比海還深的親仇,將像荊軻一樣地決然,去摘下那可怖的敵人之首……
七寸長的鐵釘浸入那桶冷水時,竄起一溜青青的水汽。
關於「金銀花」的武林往事,袁無歡曾聽到過三次,雖然只有三次,他從此卻再難忘記。
程越、袁無歡自灌木叢中掠了出來,冷冷地瞧著渾身淌血的燕銀髮。程越道:「他已經死了。」袁無歡一臉憂色,道:「訂在南山堂的那口棺材就是替他準備的?」程越道:「也是替你準備的。」袁無歡嗓門沙啞,道:「我也躺在裏面?」程越對自己的計劃似乎比較滿意,笑道:「是的,賢弟只有躺在裏面才有進入軒轅堡的機會。訂做那口棺材的時候,我已在棺中設計了一個很薄的夾層,賢弟恰好能夠躺在裏面。棺底有兩個小孔,以供呼吸。燕銀髮躺于上層,蓋上蓋子之後,一定不會有人識穿這個秘密。」袁無歡道:「那麼我該如何出來?」程越道:「這個你也不用擔心,棺木的其它部分都為堅固的楠木,只有夾層板是紅松木。軒轅旗他一定會開啟棺材見燕銀髮最後一面,那時,你就可以震碎松木板衝出來。不過,軒轅旗身披重甲,必須在十步之內方能發射金銀花。」袁無歡望著漫山野草,道:「如果他不打開棺蓋,該怎麼辦?」程越道:「以他與燕銀髮的交情,一定會開棺一見燕銀髮的遺容的。如果他真的不去開棺,那也是天意。不過,棺材兩端的封板,都只釘了四顆釘子,所以封得比較松,以賢弟的掌力,也可以震飛封板衝出來。但是那要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可以這麼做的。」他頓了頓,「現在,你要迅速趕到南山堂,潛入那口棺材的夾層中。那老闆會幫你的。」袁無歡心知此地一別,再也見不到程越了,心中一陣悲愴。程越又道:「快些去,過一會就會有人上來了。」他說得很輕鬆,甚至還露出燦爛的一笑。可他此時的心情,是冰冷如水,還是凄清如月?袁無歡流淚了。他一邊流淚,一邊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去意已決,不再回頭。他的口中唱道:「鐵劍龍吟魂又還,易水依舊照青天。化雲踏月三賢去,燕趙悲歌淚未乾。」歌聲激越、悲壯,他的背影也那麼悲涼,是專諸、是聶政、還是要離?程越叫道:「賢弟,你去吧!自今日起我就開始鑄煉『無歡寶刀』。」野草悲風,是誰,未到天涯先斷腸?
陳子斐在十八步外,叫道:「果然是你,袁無歡!」他共說出七個字,在說出這短短七個字的時間內,已發生了許多變化。
「吱呀」一聲,廂房的門突然開啟,程越鐵槍一般地立於門外。
燕銀髮突聞風聲驟起,前後左右同時響起凌厲的破空之聲。燕銀髮大駭,如果不是跪于地上,他可以把身體拔起八尺多高,可現在,他儘管十分用力,但只躍起了四尺二寸。
老婦人輕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塊淡青色的絲巾,把杯子包了起來。袁無歡驚異地盯著她。老婦人凝聲道:「你是第四個飲用金銀花酒的人,這也是第四隻盛裝金銀花酒的杯子。不管你的事情能不能辦成,既然飲下了這杯酒,就是不讓專諸、荊軻的千古壯士。因此,老身一定要把你用過的杯子珍藏起來。唉,可惜當今世上,像袁客人這樣的壯士越來越少了。」袁無歡明知酒入肚中,半個月之後必然毒發身亡,但沒有露出絲毫的驚慌之色。老婦人又道:「袁客人可以放心,金銀花雖是毒酒,但不滿十五天,絕不會發作,也就是說,清明過後的那一日此刻,才是袁客人的大限之時。」袁無歡好像在聽老婦人講述另外一個人的事,沒有任何反應。老婦人凄苦地一笑,道:「在半個月內,袁客人要儘快把事情辦妥。」袁無歡問:「金銀花呢?」
「當」、「當」、「當」……「哧」……
燈火微微地搖動了一下,門被人輕輕地推開。袁無歡沒有回頭,依舊自酌自飲。他知道能夠這樣推門進來的只有一個人——街頭的鐵匠程越。
軒轅堡並不算遠,但也不算近,一十八名漢子交替著抬棺,沒有作任何停歇,到達軒轅堡的時候,已經是次日黃昏。
金銀花筒!袁無歡沒有預料到這支普普通通的毛筆竟會是發射金銀花的武器。這毛筆筆桿是竹,一尺二寸長,看上去沒有絲毫怪異之處,可又有誰能想到這支毛筆竟是江湖上聞風色變的金銀花筒?
袁無歡長長地嘆了口氣,又將一杯酒倒入了口中。他的腰畔系了一柄刀,刀鍔黑得發亮。他是一位刀客,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袁無歡是名了不起的刀客。他學了十年的詩文之後,又學了十年刀。詩文冠絕群儒,刀術馳名江湖。他很聰明,試著把書法中的狂草融入刀法,結果,他憑著這路刀法擊敗了十多位成名的高手。
這個時候,陳子斐才說完那七個字。他沒有想到袁無歡居然真的會從棺中跳出來,而且身懷如此奇詭的暗器。從開棺到軒轅旗倒下只不過一剎那間,這一切變化實在太倉促、太突然,甚至於陳子斐才說完「果然是你袁無歡」七個字,軒轅旗就倒了下去。陳子斐的雙掌也擊中了袁無歡,他出手確實不能算慢,可還是遲了。
二人行至門前,殿內輕盈盈地飄出一個艷裝少女,見到程越,盈盈笑道:「野貓,你回來了?」程越似乎不大認識這艷裝少女,呆了一呆,才吐聲說道:「你是綠腰?」那艷裝少女淺淺一笑,程越又道:「上一次來見宮主的時候,你還沒有桌子高呢,想不到現在都這麼大了!」綠腰嫣然笑道:「這位是客人嗎?你還不陪他進去?」袁無歡進得殿堂,只見燈火通明,流蘇垂幔間,座幾明凈,爐香裊裊,淡淡的綠地氈,似有春光融融。綠腰泡了一杯茶,置於袁無歡座前,便又飄出去了。程越說了聲「稍候」,也隨之而出。

五、織網

——這就是金銀花,這一刻是那麼燦爛,那麼壯烈!
——幫不幫?程越暗問自己,那種幫助究竟是有益於他還是在害他?程越鐵鑄般坐了好一會兒,才愴然道:「這一千兩黃金可以買到一件東西。」袁無歡急道:「什麼東西?」程越詭異地露出一絲笑意,一字字道:「金、銀、花!」金銀花?袁無歡渾身一震,似乎血脈中的血液同時沸騰了起來,他的眼睛霎時變得晶亮晶亮。

二、金銀花使

可是,劍刃沒有奔及脖子,那漢子的手被陳子斐按住。陳子斐的臉https://read•99csw.com上露出笑容,說道:「你不用死。既然你們肯扶二爺的靈柩回來,可見你們也盡了全力。」那漢子很覺意外,繼而一陣恐懼,道:「三爺,我……」陳子斐指著六丈外那受傷的漢子道:「你扶他進去療傷。」他又行至棺前,突然出手在棺蓋上輕輕按了按,道:「你們抬棺進去。」陳子斐這麼輕輕一拍,眾漢子沒有看出什麼,而棺中的袁無歡心頭大驚。袁無歡只聽見上層有細小的聲音,那是燕銀髮骨頭碎裂的聲音。袁無歡在夾層中也感受到沉重的壓力,幾乎難以呼吸。雖然他早就聽說軒轅堡的三當家陳子斐的「綿掌」陰柔而霸道,卻未料到竟精進如斯。陳子斐為什麼要拍那一掌?難道他發現了什麼破綻?袁無歡的心止不住亂跳。
軒轅旗見袁無歡手持毛筆,心中納悶,猶自一劍刺出。這一劍如天外流星,迅疾、輝煌,縱是「劍王」沈沉也難以刺出這麼燦爛、美妙、驚魂的一劍。袁無歡沒有說一個字,他雙目中燃燒著仇恨的火……他右手手指在筆桿末端一按,只聽「波」的一聲,筆桿爆裂,炸得粉碎,同時,筆桿的另一端飛出五五二十五朵潔白細小的花,又突然在半空中爆開,每一朵小花裂成五瓣,一共一百二十五片又細又小的花瓣直撲軒轅旗。
程越道:「你不必知道他們是誰!」袁無歡愕然道:「為什麼?」程越說道:「因為他們殺了對方之後,自己也死了,不出半個月就死了。」袁無歡更是詫異,但終於沒有再問下去。他盯著程越鐵一般的臉龐,說道:「這些事情,程兄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程越微微一笑,道:「因為我是金銀花使。」
程越是個不平凡的人。他一到這個鎮上,袁無歡就察覺了這一點。
陳子斐見這漢子竟然不跪地求饒,驚異地道:「你為何不跪?」那漢子抽出長劍,慨然說道:「三爺,你說得不錯,趙某沒能保護好二爺,本就不該活著回來。現在,二爺的靈柩已至堡中,也是我趙某引頸受死的時候了。」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揮劍割頸。
袁無歡也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我若不喝下這杯金銀花酒,也不要金銀花,我又能生離金銀花宮么?金銀花宮、金銀花主和金銀花本來就是透著強烈的神秘和恐怖色彩的東西,而今,我已知曉了不少秘密,這老婦人難道肯讓我揚長而去?袁無歡又想到了父母兄嫂們遭遇毒手時的慘況,雙目不由盡赤:親人屍骨漸寒,我若不能替他們討還血債,他們能瞑目嗎?我如真是男兒,不能替親人報仇,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一百二十五枚暗器把軒轅旗的上下前後左右全部封死,如果是一般暗器高手所發的暗器,那麼軒轅旗也許可以僥倖閃開。可是金銀花實在太快了,比世間任何一種暗器都要快數倍。軒轅旗他身披軟甲,本不懼暗器,但一百二十五枚金銀花瓣,軒轅旗護得了前胸前腹,卻護不了頭臉手腳。軒轅旗一來沒有料到這支毛筆竟會是一種武器,二來沒有料到這支毛筆竟然就是傳說中詭異恐怖的金銀花,而且相距又近,因此,他倒了下去。他倒下去前僅僅說了三個字:「金、銀、花!」袁無歡的手臂卻也被刺傷,他明知起碼有四五十枚暗器擊中了軒轅旗,並且只要一枚就足夠要軒轅旗的命,但他還是亮刀劈去。
老闆親自鋪開紙執起筆,很順從地依照程越的意思記下尺寸規格、棺木質地與其它一些細枝末節。
而程越卻說一千兩黃金能買到金銀花。程越不是一個喜歡說大話的人,他所說的話,袁無歡不得不信。程越說話的時候就只有嘴巴和舌頭在動,身上其它的組織和器官絕不肯多消耗一分能量。他又開始說了:「賢弟可知高泉是怎樣暴斃的嗎?」袁無歡道:「死在金銀花下。」程越道:「他為什麼會死在金銀花下?」袁無歡不知道,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憑什麼道理殺死高泉,高泉是一代大俠,希望他活著的人比希望他死去的人多得多。程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鄭重地道:「活在這世上,有不少人是戴著面具的。正因為如此,別人就不太容易看破他的真面目。高泉的面具就是德高望重的大俠,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實際上是准南准北所有盜寇的總瓢把子。每年每一個山寨都得向他孝敬,大的山寨萬兩白銀,小的也逾千兩。為此那些盜寇每年又要多殺多少人掠奪多少財物,世上又要多多少孤兒寡母!」袁無歡眉頭一緊,淮南淮北起碼也有三五十個山寨,高泉如果真的是坐地分贓的盜魁,其每年所獲豈非也同他的真面目一樣駭人聽聞?程越目光一掃桌上的金子,又淡淡道:「鳳凰池周家四十八口血案,雖然已經過了六七年了,賢弟恐怕還是不會忘記吧!」鳳凰池血案,四十八條人命,七年來懸而未決,難道又是仁義服人、俠氣衝天的高泉所為?程越似乎看出了袁無歡的心思:「周家四十八口血案,正是高泉率人所為。其實他所做的案子又何止這一樁,白雲鎮血案、銅鶴嶴血案、大林寺血案,如此等等,莫不是出自他的手筆。」袁無歡布滿血絲的眼睛越睜越大,越聽越是心驚。
背上插著一把劍,俯卧在井畔的是二哥無恨;大哥無憂被吊在柳樹上,胸中一十七箭,背中一十二箭;四妹無愁才十七歲,頭上腳下倒插|進水缸里,就像一棵蔥;大嫂像是在井邊洗菜,還沒有反應過來,頭就被劈得稀爛;二嫂在葡萄架下,衣服被剝得精光,一片狼藉。
老婦人道:「袁客人一定知道,淮北大俠高泉就是死在金銀花下。」袁無歡低沉道:「我知道。除了高泉外,玉道人、張碧桐也死於金銀花。」老婦人和悅道:「可是,刺殺他們的人,不到半個月就死了。袁客人知道其中原因嗎?」袁無歡腦際火花一閃,道:「因為他們都喝了這杯金銀花酒。」老婦人對他的回答似乎十分滿意,道:「因此,如果你要金銀花,你也必須先喝下這杯金銀花酒,不過,這樣你就只能活半個月了。」程越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是袁無歡的朋友,會不會阻止袁無歡喝下這杯毒酒?
月亮已經出來了,是滿月,掛在一碧如洗的夜空中,出奇地皎潔。袁無歡口角緩緩流下一道漆黑的血污,他依然凝望圓月,他彷彿看見程越鐵一般的身影,彷彿聽見程越鑄打「無歡刀」時那「叮噹」、「叮噹」的聲音……
老夫人指著那杯酒道:「這是金銀花酒。」袁無歡驀地想起程越說過,他不用戒酒,他遲早還是要喝一杯的,敢情就是指這杯金銀花酒。這杯酒本來就是讓他喝的。
程越目視前方,說道:「賢弟,這就是金銀花宮!」袁無歡抬眼望去,只見林木流泉間,有一棟豪華的殿閣,周圍點綴著假山亭台,飛檐鳳閣。這是仙境,還是人間?他不禁想起山壁上那一句「應疑桃源入夢來」。殿閣上果有一塊「金銀花宮」的牌匾。
袁無歡躺在棺材中,顯得出奇地平靜。燕銀髮卧在他的上層。一口棺材,一個活人,一個死人!
袁無歡從沒見過一個老人能有這樣的笑容,不由覺得怪異至極,這支毛筆難道有什麼古怪?禁不住脫口問道:「這,就是金銀花?」他的目光刷地變得雪亮。
進入堡中,首先就碰上陳子斐。
有人常見到燕銀髮揮拳殺人,血濺十步,卻見不到燕銀髮也有哀傷的一面。他絕對是個孝子,每年清明,燕銀髮總要來這兒獨自痛哭一場。十多年來,每一個清明都是這樣。
現在他見到了那口棺材,由四名壯漢抬著,他有點吃驚,竟也伸出了右手,拈鬚沉思。棺材的木質是楠木,加上三百來斤的燕銀髮和一百多斤的袁無歡,少說也有六七百斤,但四名壯漢似乎一點也不吃力,其中有一位還能向陳子斐問候道:「三爺!」陳子斐沉著臉道:「棺中是什麼人?」那壯漢道:「是二爺。」陳子斐陡然變色,目光如刀,又道:「是什麼人?」那壯漢呆了呆,答道:「是二爺。」陳子斐幾乎不敢相信,逼視著那口棺材,叫道:「你們先把棺材放下。」那些壯漢們只得停放棺材。
程越忽道:「我想鑄一把刀!」袁無歡是個刀客,一提起刀,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目光頓時一亮。程越道:「我要用我的後半生去鑄造這把刀,我將給這把刀起個名字,」他頓了頓,然後微笑道,「取名無歡!」無歡?刀名無歡!
程越又思索了一會兒,很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我有辦法讓賢弟手刃仇敵,但是賢弟要抱必死之心。」袁無歡的眼睛一亮,激動地道:「古來志士多悲壯,千古艱難惟一死。只要能夠報此血海深仇,死,又算得了什麼?」程越在心中惋惜地嘆了一聲,他知道袁無歡並不怕死,頗有燕趙悲歌之風骨。如果袁無歡能夠活著,必將活得轟轟烈烈;如果袁無歡為報仇而死,日後的江湖也將增添一頁傳奇。程越實在不願失去這樣的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