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驚鶴潛龍記

驚鶴潛龍記

作者:王晴川
柳含煙看見劉元吉,不禁大吃一驚,待見到了陸鶴雲和傅青山,才明白了一切。他長長吸了口氣,道:「不死天王果然名符其實,這詐死之計當真妙得很!老夫為這兵書珍寶,耗去多年心血,三位這麼輕易地便想拿走么?」傅青山將臉一扳,道:「重財巨寶,唯有德者居之!柳含煙,你殺死義兄,是為不義;逼死徒兒,是為不仁;氣走妻女,是為無情;主僕反目,是為無信。似你這等不仁不義無情無信之人,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柳含煙氣得渾身發抖,但旋即冷靜下來,淡然道:「二十年來,尚無人敢如此對老夫說話!重財巨寶,唯有德者居之,但江湖上卻歷來是弱肉強食。這荒山野嶺,再無旁人,各位不必顧念江湖規矩,只管一擁而上便是。」傅青山笑了起來:「莊主不須用言語擠兌在下,青山也決不會和劉天王聯手齊上的。傅某不才,先來領教!」其時天空黑暗似漆,素月淡白如紙,獨龍嶺上傅青山與柳含煙遙遙而立,森然對視。傅青山的長劍在腰間橫挎,柳含煙的劍卻斜背在身後。二人此刻雖都靜如山嶽,但全身勁氣鼓盪,意氣心力無一處不在比拼,無一處不在尋找對方的破綻所在。
少女忽然問道:「你拚死護我,我倒還沒有請教你的尊姓大名?」鶴雲道:「我叫陸鶴雲。」少女笑道:「晴空一鶴排雲上,好名字。我叫蕭舒眉,峨嵋派的,江湖人稱紫衣紅線。」頓了頓,又似自語,又似傾訴,「此行我是去落梅山莊,尋一個仇人。」陸鶴雲一愣,暗想:「她與我剛剛相識,為何將這等隱秘之事也告訴我?」正思忖間,又聽蕭舒眉凄然道:「這仇人我從未見過,只是聽母親罵了他半世。」說話間二人已來到一個岔路口。
侯崇古發出一聲嚎叫,肉|球般的身子砰地落到地上,那幾枚萬劫針竟全射在了他的身上。柳含煙望著在地上輾轉哭嚎的侯崇古道:「侯崇古,那秦淮月到底死是未死?」侯崇古慘叫道:「這……你死也別想……」忽然毒性發作,口不能言,身子一側,竟順著山路疾滾了下去。
只聽得劉元吉的聲音叫道:「傅大俠,殺得好!」原來劉元吉腿上穴道雖未全解,卻已將就著爬上了峰頂。傅青山向他拱手道:「劉天王內息已亂,還是靜坐調息為好,」又向華玉臻道:「師弟,五毒掌這等下三爛的陰毒武功你也去學?你費去這許多心計,事到如今還有何話說?」華玉臻黯然道:「古來征戰一局棋,輸贏千載下不完。這財寶本是彭和尚埋下的,徐壽輝想佔為己有,現下又要陰差陽錯地落入陳友諒的兒子陳理手中。師兄,你當真要將這批珍寶送到武昌陳理那裡?可此刻朱元璋兵臨武昌,破城就在頃刻,師兄縱然將財寶運到,也終究是落在朱元璋手裡!」傅青山面色凝重,凜然不答。

一、身懷一劍走關山

六、英雄天下誰能擔

眾人聽得這聲鬱悶的慘叫,全是長出了一口氣。柳含煙忍不住道:「想不到六如劍法精妙如斯!傅大俠只怕已無敵于天下了。」傅青山眼望絕壁搖頭道:「世間又有誰能無敵于天下?華玉臻性情乖戾,心神大亂之下使出這等有死無生的險招,必然一敗塗地。」柳含煙忽然問:「傅大俠,你當真要將這重寶運往武昌?只是依老夫之見這陳理終究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此刻朱元璋已將武昌圍得水泄不通,據傳武昌城內人心惶惶,陳友諒手下不少官員正大肆搜刮民財,以備城破之時用來買命。傅大俠便將這幾車財寶運到武昌,也挽不起這將傾的大廈。」一種落拓寂寞的神色掠上傅青山的臉,他轉向陸鶴雲和劉元吉道:「在下只是受人之託,卻不知劉天王和陸公子有何見解?」劉元吉古銅色的臉上已滲出豆大的汗珠,低下了頭久久不語,顯是心中猶豫至極,隔了良久才道:「就是殺進武昌城中,這許多珠寶也只是便宜了那些官老爺們用來買命!但若不送回武昌,豈不是辜負了先帝重託?」傅青山道:「其實,你那先帝陳友諒根本也不想要這財寶!」嶺上眾人齊齊一驚,劉元吉瞪起泛著血絲的雙眼道:「傅大俠此話怎講?」傅青山長嘆了一口氣,道:「劉天王和楚先生此次奉命出行原本是極隱秘之事,但你可知為何你們動身不久,便被汝陽王得知了兵書珍寶的消息,更奇的是數日之間便傳遍江湖?」陸鶴雲心頭一直存著這個疑團,這時聽傅青山一問,忙道:「不錯,而且江湖之上更將兵書傳得神乎其神,說什麼文者得之可席捲于天下,武者習之可無敵于江湖。這到底是誰走漏的風聲?」傅青山神情寂寥地道:「走漏的風聲的人正是楚千里楚老先生!」他看到嶺上眾人均是一副將信將疑的神色,又道:「而且楚先生是奉命行事,令他走漏消息的人正是陳友諒!」劉元吉大聲道:「萬萬不能!先帝命楚先生和在下捨身忘死來這落梅山莊取寶,卻又命楚先生故意走漏消息,天下哪裡有這樣的人?先帝斷不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陸鶴雲的眼內忽然有淚湧出,顫聲道:「莫非……莫非陳友諒是想藉此引開朱元璋的追兵?」傅青山沉重的點了點頭,道:「陳友諒一代梟雄,如何不知逐鹿天下絕非幾車珍寶一部兵書所能做到?但他鄱陽湖大戰被朱元璋打得一敗塗地,自己又重傷將死,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即便突圍逃至武昌,也會被朱元璋窮追猛打。他死前命楚先生和劉天王取寶,其實是個幌子,陳友諒的用意是要將這落梅山莊埋寶之事傳揚出去,只盼朱元璋一時心動,也派兵前來爭掠。而杭州是張士誠之地,若二人開戰,他大漢陳氏便可乘機休養生息!」劉元吉喃喃道:「那為何、為何楚先生從未將先帝的這番意思告訴我?」傅青山道:「楚先生怕你性急誤事。當初他傳訊給我,命我在和他會合之前,將這落梅山莊埋有兵書重寶之事遍傳天下。那兵書神乎其神的故事也是楚先生杜撰出來的,」說著展開一張紙箋,遞與劉元吉,「這是當初楚先生給我的書信!其中原委,劉天王一看便知。」劉元吉接信瞧了片刻,不禁黯然道:「這確是楚先生的手跡……原來咱們在先帝眼中只不過是個過河的卒子!」陸鶴雲聽了這話,暗想:「師父捨去性命,要我將秘圖交給劉師叔,倒未必想讓我替他奪回珍寶,只是替他將這謊言說到底罷了。原來我歷盡艱險所做的只不過是有進無退只敗不勝的事罷了!」想到此猶如一覺醒來發覺自己一個人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飄蕩。
驀然間刀光一閃,劉元吉奮力將天王刀向傅青山擲去。傅青山哈哈大笑,「撲」的一聲,天王刀在他身前半尺處無力地落下。

五、十載機心一夢殘

就在這一瞬間,傅青山的身子忽然迎著那道紫虹切了進去。
嶺上眾人給這威勢逼得一凜,不由一起向後退去。華玉臻忽然覺得自己手中握著的不是削金如泥的驚虹劍,而是一根軟軟的稻草,這是他習劍以來從未有過的感覺。驚恐中,他陡地刺出一劍,驚虹劍猶如怒龍出海直噬傅青山的心口!
傅青山走上前來,低聲道:「劉兄,萬勿衝動!此時情況複雜,動手只會誤事!」突然提高了聲音,望向陸鶴雲道:「這位小兄弟相貌不凡,神定氣閑,必是已得楚老先生真傳矣。」頓了頓,幽幽嘆道:「楚老先生有徒如此,九泉之下理當瞑目了!」陸鶴雲的眼眶發紅,正待言語,忽聽門外有人道:「各位英雄,侯某來遲,怠慢各位,恕罪則個,恕罪則個!」眾人隨聲望去,只見一個肥胖的中年文士正滿面堆笑地立在門口,一個眇目男子則面無表情地立在那中年文士身後。
驀然間只聽遠處傳來一聲凄慘的叫聲,這聲音尖利異常,靜夜中聽來分外地驚人心魄。柳含煙雙眉一揚,道:「梁園館那邊出事了。」蕭舒眉驚道:「爹爹,你怎麼知道?」柳含煙冷笑道:「這些人各懷鬼胎,到了一處,還不自相殘殺么?眉兒。咱們去瞧瞧。」陸鶴雲與劉元吉對望一眼,均想:「這柳含煙將咱們接進府來,果真是不懷好意!」
哀絕中陸鶴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背著劉元吉的屍身走回疏梅園的,迷迷糊糊的眼前立時聚起一大堆人,傅青山的聲音透出無比驚駭:「鶴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陸鶴雲拚命地搖頭,隔了良久,才哇地大哭道:「劉師叔說,他……他讓你小心……」傅青山急道:「小心什麼?」陸鶴雲苦苦思索,但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傅青山愣了一愣,忽然笑道:「陰塔,陰塔!這裏便是通陰塔了。」陸鶴雲問道:「什麼是陰塔?」傅青山道:「世上之塔大多塔身建在地上,塔尖指天,但也有另外一種塔,塔身深埋入地,塔尖朝下,你瞧這裏越向下越是狹窄,宛然便是一個倒置的石塔。」陸鶴雲恍然大悟:「怪不得柳含煙當年建園之時,不肯引水入園,原來是以免水淹珍寶!」三人一級級拾階而下,劉元吉忽然掩鼻叫道:「這是什麼怪味,倒似是血腥氣!」傅青山將那火褶子向下一晃,黑漆漆的塔底頓時明亮起來,只見塔底竟然歪坐著一個死人,正是失蹤多時的方章奇!
柳舒眉奔行中踩到滾落的珍珠,腳上一滑,幾乎跌倒。抬頭看時,馬車載著兩個正殊死惡鬥的人就要攀上山頂了。山頂不過十丈方圓的平地,那一端就是陡峭的絕壁,柳舒眉雙腿頓時無力。
燭火剛剛點起,後園又響起一陣驚叫,眾人心中一凜,連忙趕了過去。但見井邊躺著一具濕漉漉的屍體,卻是蕭舒眉的丫環梅影。
劉元吉道:「聽聞隨同珍寶一同埋起來的還有一部奇書,此書上半部載兵法,下半部載武功,文者得之可席捲天下,武者得之可無敵于江湖,請問柳莊主可有此事?」柳含煙點了點頭道:「一部奇書倒是有的。不過當時彭和尚認為得天下憑的是德性,這部書所載不過是些奇技淫巧,又怕它落入居心不良者手中,所以將它與珍寶一同埋了。」陸鶴雲聽到這裏,心中又是一動:「如此說來,兵書奇寶之事隱秘之極,為何這消息竟會傳遍江湖,惹得這多人來爭奪?」晏祁這時拍了拍腦袋,道:「又是兵書又是珍寶,一會又是什麼秦淮月,攪得老子腦袋一團糟!當真是那秦淮月殺了俞飛么,這廝為何要對俞飛下手?」柳寒煙道:「秦淮月行事向來出人意料,想必也是為了兵書珍寶而來。此人素來心狠手辣,早年曾被八位高人逼下懸崖,誰知天不亡他,這番復出,必然變本加厲,咱們可要萬分小心了。」劉元吉忽然長身而起,拱手道:「柳莊主,適才莊主所說的秘圖正在元吉身上。劉某此來落梅山莊,便是受楚師兄之託將此圖獻與莊主!」此言一出,柳含煙、晏祁和侯崇古等人均是神色一變。柳含煙的臉上泛出一層激動的紅潤,顫聲道:「千里兄與含煙雖謀面不多,但意氣相投,不想千里兄竟如此信得過在下!」劉元吉道:「楚師兄生前言道,此圖或許從落梅山莊流出,便該當物歸原主。」說著自懷中取出那幅古畫,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陸鶴雲這幾日一直未曾睡好,躺在床上,兩個眼皮不覺漸漸發沉,朦朧中似是聽得劉元吉笑了聲:「好計,便是如此了……」
白衣人轉向華玉臻,淡淡地道:「師弟,想不到今生咱們還能再見!」陸鶴雲聽了這話,吃了一驚:這人竟是華玉臻的師兄!華玉臻咬牙切齒地道:「傅青山,你的命倒真大,這當口還假惺惺地稱兄道弟做什麼?」陸鶴雲更是吃驚,道:「原來你才是傅青山!」白衣人直盯著華玉臻道:「不錯,傅某竟有如此師弟,也當真讓人心寒。當日我找到你,讓你和我一起趕赴落梅山莊,以助楚先生一臂之力,那時你是如何說的?」華玉臻冷笑道:「那時的話現在還提來做什麼?嘿嘿,你欠了那楚老頭子的情,我卻沒有欠過,憑什麼白白幫他?但你是大師兄,我若是不去,你定然板起面孔,用一番俠義仁德的大道理教訓我!哼,自從我入門那天起,便日日聽你用這些大道理訓誡於我。哈哈,我偏偏不行俠仗義,偏偏要為非作歹,你又能耐我何?」傅青山的目光中燃起一片悲痛,道:「你不去也就是了,卻為何派人伏殺於我?我從河南趕回,在路上等著我的竟不是我的好師弟,而是接二連三的青蚨幫賊人,還有六大殺手!」華玉臻酸酸地道:「青蚨幫人又怎能入你法眼?只是想不到,『金錢六福』各懷絕技,竟也非你敵手!」聽到這兒,陸鶴雲忽然想起青蚨幫攔截自己和柳舒眉的往事,不由慨嘆這華玉臻為達目的,竟無所不用其極。只聽傅青山又慘然道:「一場苦鬥,我雖然得以脫身,但這『金錢六福』一路上糾纏不休,著實費了我不少功夫。趕到許公祠,卻只read.99csw.com見到楚先生的墓碑!」他嘆了一口氣,轉而聲色俱厲:「昨夜我趕到疏梅園,正聽到你自稱傅青山,又要替天下誅殺什麼秦淮月,才知一切竟是你搗的鬼!我一時氣憤不過,便將『金錢六福』所賜的青蚨鏢都還與了你!」華玉臻怒道:「昨夜大鬧疏梅園的原然是你。既然你昨晚就到了,為何縮頭縮腦地忍到這時才現身?」傅青山道:「昨夜恰好聽到莊戶們喊那辛無傷和妙極和尚逃脫了!我想這兩個元人鷹犬實是害死楚先生的罪魁禍首,又豈能容他們再留人間?」說著左手一揚,將背後一個黑布包袱拋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兩個人頭來,正是辛無傷和妙極和尚的首級。
柳含煙贊一聲好,身形微側,金烏劍仍是后發先至,直刺劉元吉左肩。剎那間,二人已交手三十來招。劉元吉的每一招均是兩敗俱傷的奪命刀法。柳含煙越斗越驚心,這劉元吉實在聰明,因為倘若單以功力而論,自己本可穩操勝券,但在劉元吉這種打法之下,不得不心存顧忌。又二十余招過去,劉元吉身中十余劍,但依然精神百倍,大呼狂戰!
陸鶴雲給華玉臻壓在身下,張眼望著頭頂浮動的白雲,心中想著:「師父,弟子沒能給您辦成這件大事,可也沒讓奸人得手。」他的雙手依然鐵一般箍著華玉臻。華玉臻又懼又怒,張嘴便向陸鶴雲頸中咬下。
這時她就聽到了那嘯聲——划空而來的嘯聲。那聲音初時還在身後,瞬息間便如一條鑽雲破霧的怒龍從她身邊掠過,直震得她耳朵嗡嗡做響。睜開眼,便瞧見一道白影衝上了峰頂!
陸鶴雲聽了這話,腦中倏地劃過一道閃電。蒼白的閃電光芒中,恩師楚千里神色凄然地對自己說:「這天下大勢,原不是咱們能……」陸鶴雲知道師父臨死前要對自己說什麼了。他發現自己歷盡辛苦卻只是做了一件全無意義的事:這財寶就算送入武昌又有何用?武昌陳氏,指日間便會城破人降,恩師搭上性命換來的重寶還是要落入朱元璋手中。想到這裏他雙腿一陣發軟,像是踩進了一片綿軟無比的虛空中。
兩個人望著兀立在馬前的白衣人,不由齊聲叫道:「是你?!」只是陸鶴雲的聲音亦驚亦喜,華玉臻的聲音中卻驚駭至極。那人長發披肩,身穿一身破舊的白袍,正是昨日黃昏陸鶴雲在酒店遇見的漢子。
華玉臻依然在狂笑不止:「可見天下英雄原來全是陰險無恥的。要做英雄,便要先學陰險無恥!處處仁義的英雄,天下又何曾有過?傅青山,你終日以俠義自命,可你捫心自問,算得是個英雄么?」這句話問得獨龍嶺上柳含煙、劉元吉等人均是一愣。眾人雖知他在強辭奪理,但細想之下又頗覺有些道理,不由心中均是一陣氣沮。柳含煙更是想:「這華玉臻的話也有幾分道理,真正的英雄二字,天下又有誰擔當得起!」陸鶴雲卻想:「真正的英雄,天下未必沒有,只是像我等這樣平平常常之人,這一輩子註定要碌碌無為,如何做得了英雄?」傅青山霍地雙眉一揚,朗聲道:「傅某隻求做個俯仰無愧於天地的好漢子,做什麼狗屁英雄?師弟,你如此為非作歹,卻又想出這連篇鬼話來終日自欺欺人,難道你殺人之時,一點也不覺心中有愧么?」華玉臻冷冷道:「殺得多了,也就無所謂了!」傅青山凝視眼前這張陰冷的面孔,緩緩點了點頭,慘然道:「如此,我也只得替師尊清理門戶了!」華玉臻呵地一笑,道:「你要殺只管動手便是,何必在此惺惺作態?」說著揚起手中長劍,當胸一橫。
其時已近黃昏,夕光將梅林染上了一片瑰麗的絳紅色。猛聽得傳來一陣兵刃相擊之聲,跟著一名青衫弟子氣喘吁吁地跑來,道:「莊主,外……外面闖進來一人,口口聲聲要進園來,大夥不讓,那人便……連傷數人。」陡聞有人一聲嬌叱:「柳含煙在哪裡?」聲音清脆,有如黃鶯出谷。陸鶴雲的心猛然一顫:「怎的是她?」又聞一聲馬嘶,一個秀髮飄飛的少女連人帶馬已到了軒前。瞧她紫衣絳袖,清麗脫俗,正是蕭舒眉。蕭舒眉一眼也從賓客中認出了陸鶴雲,咦了一聲:「原來你也在這裏!」陸鶴雲正要起身,蕭舒眉卻斂住笑容,扭過頭緊盯住被眾人眾星捧月般圍坐在中央的柳含煙,一字字地道:「閣下便是柳含煙么?」柳含煙給這少女清純如水的目光刺得一痛,木然點了點頭。蕭舒眉的眼中漾出一片怒火,叫道:「今日殺了你這忘恩負義之徒!」身形暴起,連人帶劍有如紫燕穿林直撲柳含煙,同時左手微揚,只聽嗤嗤之聲破空而來。
將近午時,又飢又渴的陸鶴雲終於來到了雲棲崗。雲棲崗只有一家小酒肆,店前竟拴著幾十匹馬。走進店門,陸鶴雲更是吃了一驚。屋中早已坐滿了人,這些人均持刀帶劍,顯然全是些江湖豪客。這些人三五一桌,環屋而坐,隱然將一個虯髯大漢圍在其中。
火把高高舉起,小亭旁三間殘破的茅屋極不情願地顯露在火光中。柳含煙雙目一掃,只見中間那間屋門上竟然掛著一把銅鎖,不覺怒氣衝天,一掌震得那屋門脫樞飛出。屋門倒下,黑沉沉的屋內便閃現出兩點凄然欲淚的目光。
劉元吉已然大踏步地走了上去,笑道:「柳莊主,劉元吉來領教你的劍法。劉某可不像傅大俠有禮,這一戰咱們定要見個生死!柳莊主小心了。」聲音才落,天王刀一滾,疾抹向柳含煙的咽喉。
九月江南,雲水悠悠,富春江上更是一片絕美景色。飄飄搖搖的小舟之上,一個白衣少年衣袂臨風,寂然獨立,眉宇之間隱有哀傷之色。這少年姓陸,名鶴雲,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楚天千里清秋」楚千里的嫡傳弟子。他手裡正拿著一張殘破的紙箋,默念道:「落梅莊主柳含煙,字復之。少懷大志,嘗仗劍西遊,結識徐壽輝。至正十一年隨壽輝起事,興兵反元。正十二年,壽輝受困於漢江,柳含煙馳援而至,一劍橫江,元人膽寒,百騎莫敢近。壽輝遂從容渡江遠遁。自此一戰而名動天下,草莽輩有好事者以『江南柳色如煙』呼之,與楚千里先生齊名。柳少年時縱情聲色,風情頗張。嘗慕金陵名姝蕭夢珠才情,然數造其門而不得見,柳遂縱酒明珠樓三月而不還,終獲玉人垂青,攜夢珠同歸。壽輝失勢后,偕徐壽輝舊部田九成、冷居田輩歸隱落梅山莊。」陸鶴雲擰起眉頭,暗想:「這張紙箋師父隨身而帶,想必是陳友諒的手下明察暗訪得來。師父說那財寶就埋在九溪十八澗的落梅山莊里,但那莊主柳含煙在江湖上既有鼎鼎大名,必是其難對付之人。」一念至此,陸鶴雲的手心不禁有冷汗滲出。但旋即想到師父交待他須先到雲棲崗所見之人,心下又安定了不少。
清晨時分,一個雷鳴般的吼聲將陸鶴雲三人驚醒:「老八——老八——你、你他媽的這是怎麼了?」片刻之後,三人便在俞飛的屋中見到了俞飛那吊在樑上的僵硬屍體。
陸鶴雲運足勁力將游龍劍向柳含煙刺去,與此同時,劉元吉的大刀橫掃柳含煙的腰間。柳含煙腳下一滑,在間不容髮中從刀劍中閃了開去,金烏劍順勢斜點,劉元吉左臂血出如注;右腳同時飛出,踢在陸鶴雲的大腿上。
陸鶴雲終是念著蕭舒眉,哪裡又睡得著?待他二人睡熟,輕輕爬將起來。門外夜深如水,陸鶴雲正不知瑤琴小榭該如何走法,驀然間遠遠飄來幾聲清越的琴音,他循著琴音疾奔了過去。
傅青山還劍入鞘,道:「莊主劍絕天下,果然不虛!傅青山敗得心服口服,這下只看劉天王的了!」陸鶴雲實在想不到傅青山這麼輕輕鬆鬆就退了下來,他想,這可是師尊的重託和事關一國之運的大事,決非江湖上點到為止的比劍。
侯崇古轉身向方氏兄弟道:「青城雙奇賢昆仲近日在張士誠王爺跟前大受器重,卻也巴巴地趕到落梅山莊來了。」方文奇笑道:「鄙兄弟特來拜訪柳莊主,來得鹵莽,還請海涵。」侯崇古向辛無傷二人躬身道:「辛無傷辛道長的臉色可著實不太好,想必是汝陽王又交與道長什麼棘手之事了,咦,妙極和尚,你喝酒之時,手也要握著劍么?」說得那一僧一道均面色一變。
陸鶴雲也無心在意他。過了半晌,那大漢酒飽飯足,將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拍,自出了門,一陣蒼茫的歌聲立時在店外響起:「少年老成大,吾道付逶迤,終有劍心在,聞雞坐欲馳!」音韻似是不拘章法,隨口吟成,但歌聲中滿懷豪氣,有氣沖斗牛橫掃千軍之勢。
這時兩匹驚馬陡然間前蹄立起,長嘶不止。柳舒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衣人竟在絕頂峰頭力挽驚馬!車輪咬噬著山岩發出一陣尖銳而又絕望的叫聲。在一片騰起的煙塵中,兩匹馬終於力竭,轟然一聲,帶著車身倒卧于地,顫抖的馬身上淌出一片片汗水。
陸鶴雲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踉踉蹌蹌地在晚風中走著,疏梅園外那高挑的大紅燈籠已經在望,前面的景物搖晃著,恍惚中似有一個什麼東西正向自己奔來,陸鶴雲晃了晃頭,正待定睛瞧個仔細,自己的衣領已被人緊緊揪住,眼前的影像剎那間清晰了——這人滿臉是血,正是劉元吉。
陸鶴雲早就看過這畫,那四句怪詩也早已想通了,當下便道:「劉師叔,傅大俠,我在路上想了好久,終於想到這四句詩其實都是古人的詩詞省去最後一字而成:首句省去了一個『通』字;第二句省去了『陰』字;第三句省去了『塔』字;末句省的則是一個『中』字。連起來便是『通陰塔中』了。」傅青山喃喃自語:「通陰塔中?這杭州附近有六合塔、保塔和雷峰塔,卻未曾聽說過通陰塔?」三人推敲多時,仍是不得其解,眼見夜深,只得滿腹心事地睡下了。
傅青山出神地望著窗外,一字字地道:「既是如此,我倒有一法,可讓一人替你我破解此圖的秘密。」劉元吉疑惑道:「那人是……」陸鶴雲精神一振:「柳含煙!」劉元吉急道:「什麼辦法?」傅青山卻合衣倒在床上,道:「此時卻不便說。」陸鶴雲見他賣個關子,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至此,陸鶴雲才知屋中各人都大有來頭,自己一方自是為陳友諒效力,但有了張士誠、朱元璋和元人的摻和,尚不知鹿死誰手,當下心中不由凜然。待收回心神,侯崇古已與劉元吉、傅青山招呼完畢。門外唏溜溜數聲馬嘶,數匹健馬套著的馬車已到了門口。
獨龍嶺的南坡險峻至極,但北坡卻不太陡峭。馬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到了青龍廟前。柳含煙望著那破廟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哈,十載艱辛,終於得償所願!哈哈哈……哎喲!」笑聲忽然一頓,月光下,陡見三道人影如燕子般在馬車邊散開。柳含煙手捂左肩,全身簌簌發抖,顫聲道:「青霜,青霜,你好、好狠。」狄青霜疾退兩步,聲音竟也有些顫抖:「師父,師父,弟子……弟子一時糊塗……」侯崇古卻在一旁搖頭嘆息:「可惜可惜,婦人之仁,終鑄大錯!」柳含煙扭過頭來,緊盯著他,道:「侯崇古,這隻怕又是你出的主意!」侯崇古還未回答,狄青霜已指著他道:「不錯,師父,全是他……他告訴我說,只要殺了師父,他便成全我和小姐的親事!那天綁架小姐也是他唆使弟子乾的……」柳含煙暴喝道:「住口,眉兒又礙著你們什麼事了?嗷,是了,必是想先將眉兒軟禁起來,待老夫尋到寶物,再來要挾我!侯崇古,這必是你的高招了?」陸鶴雲聽了,暗想:「我早就瞧出綁架眉兒的是園內中人動的手,卻想不到是這兩人!」侯崇古依然冷笑不語,狄青霜卻在師父積威之下,氣為之奪,垂頭道:「他知道弟子愛慕小姐,他說師父決不會將小姐許配給我,叫我乘早動手,弟子一時糊塗……」忽聽柳含煙怒喝道:「孽障,你竟敢打眉兒的主意,當真是欺師滅祖,天理難容!」狄青霜倒退兩步,驀然大叫一聲:「師父,弟子對不起你老人家啊!」手腕一翻,竟將長劍刺入自己胸中。月光下只見那高瘦的身子晃了兩晃,仆地栽倒了。
猛聽得一聲雞鳴遙遙傳了過來,黑夜的沉暗終於被黎明撐破,露出一點血的顏色。天地間陰陽轉換的一瞬,紫色光芒一閃,傅青山的劍直噬向柳含煙的眉心。柳含煙腳下倒踩七星,口中贊道:「好,這是崆峒派的抹眉劍!怎的不使六如劍法?」呼喝聲中,這追魂奪魄的一劍,已被他從容避開。傅青山踏上一步,紫電劍當頭直劈,柳含煙橫劍封住。兩個人身形遊走,劍法展開,獨龍嶺上立時劍氣縱橫。陸鶴雲忽然一驚:「這傅青山竟然也是左手持劍!」驀然間只聽得傅青山一聲低嘯:「柳莊主,請接在下這招劍法!」驟然間萬點紫星紛亂如雨,齊齊聚向柳含煙!柳含煙一聲低笑,金烏劍走了個極小的圈子,九*九*藏*書一道黑氣驚鴻一現,萬點紫星驟然不見!
傅青山扭頭望著陸鶴雲,道:「鶴雲,你是楚先生的弟子,依你說這珍寶要運去何處?」劉元吉道:「不錯,若是楚先生在,我便聽他的;楚先生不在,我聽他的弟子的便是了。」陸鶴雲看到嶺上眾人全都神色異樣地盯著自己,不覺一陣迷茫,半晌不語。柳含煙目光閃動,道:「那不如還將它們留在此間!」柳舒眉搖頭道:「不好不好,若是留在這裏,疏梅園內只怕又無一刻安寧了,這麼提心弔膽的日子我可一天也不願過。我……我寧願回峨嵋山去!」柳含煙看看愛女,瞧瞧珍寶,一時啞口無言。
華玉臻大吼一聲,長劍分心便刺,他已決意要殺了眼前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陸鶴雲的游龍劍還插在馬上,急切間忙舉起一隻木箱向劍上迎去。光芒閃處,木箱被一劍劈碎。嘩啦啦一聲,如同飛雲卷雨,箱內飛出一片白花花光閃閃的珍珠來。華玉臻望見一顆顆珍珠從馬車上滾下去,散得滿山都是,不由心中大痛,叫道:「小賊,這多寶物都給你糟蹋了……」話未說完,陸鶴雲已乘機撲了上來,雙手分別扣住了他的手腕。華玉臻運力急抖,要將陸鶴雲的雙手震開。但陸鶴雲怕他騰出手來施展劍法,拚命扣住不放。華玉臻急切之間掙扎不脫,這時馬車又衝出了十余丈。
這時,華玉臻提起膝蓋重重地頂在陸鶴雲胸口。陸鶴雲只覺氣血翻滾,五臟疼得似乎都移了位,身子一側,向後倒去,但那雙手卻毫不放鬆。馬車一陣顛簸,兩個人全滾倒在車上,四肢相纏,華玉臻便再有什麼樣的高深武功也施展不出了。
「錚」的一聲,柳含煙手下的琴弦斷了一根,叫道:「怎麼,眉兒,你母親……竟然亡故了?」舒眉大哭道:「你當年究竟做了何事,讓母親記恨了你十多年,死也不肯見你?」柳含煙黯然道:「那是我鑄成的大錯,但是那件事並沒有絲毫對不起你母親的地方,只怪她脾氣太過剛烈了些。」舒眉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為何母親苦等了你十二年,你卻不去看她?」柳含煙頹然靠在了椅上,道:「我又何嘗不想見到她,只是當年我進這疏梅園前就立下重誓,今生決不踏出疏梅園一步,除非……除非我見到那圖。當年她匆匆攜你出走,我只道她又回到了金陵。但十二年來我派出了多少人卻也是尋不到你母女的蹤跡,誰知她會帶你上了峨嵋?這一年來我聽得江湖上出了一位才貌雙全的『紫衣紅線』蕭舒眉,我便疑惑,這『紫衣紅線』是否便是我的眉兒。天可憐見,今日終於讓我們父女團聚了。」陸鶴雲在外面聽得又驚又喜:「這舒眉既然是柳含煙的女兒,自然不用我來救她了。只是那柳含煙所說的圖是不是我帶來的那張藏寶圖?」舒眉凄然垂淚道:「爹爹,你為什麼要立下這般怪的重誓?害得母親到死也見不到你一面?」柳含煙這時心神稍定,立刻覺出了窗外有人,喝道:「誰在外面?」陸鶴雲一驚,陡然間一隻大手自后掩住了他的口,跟著腰間被一股大力一帶,身不由己地被那人拉著躍出數丈開外。陸鶴雲回過頭來,見是劉元吉。劉元吉低笑道:「鶴雲,你當真膽大,若非柳含煙父女相認,他心神激蕩之際,焉能容你在窗外這麼久?」陸鶴雲的臉一紅,還未及回答,已見柳含煙父女走出屋來,二人忙將身子伏低。
狄青霜道:「左手使劍……咱們這裏倒有一位左手使劍的江湖名家。」他轉過頭瞧著俞飛,「俞少俠,不知方氏兄弟與你有何過節,卻偏要來我們落梅山莊了斷。」俞飛還未答話,晏祁已叫道:「放屁放屁,俞老八今夜一直與我在一起,怎能分身殺人?不過這方氏兄弟一身酸氣,老晏早瞧著有氣,俞老八殺便殺了,又怎樣?即便他不殺,老晏也要殺。」眾人聽他雖是在為俞飛辯解,但說出的話顛三倒四,竟是越描越黑,有兩個年輕僕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陸鶴雲心中驚怒無比,向傅青山道:「你也是左手使劍,最先向方氏兄弟下手的只怕是你了?」傅青山呵的一笑:「不錯,如你所說,這方氏兄弟在張士誠手下效命,若是他們將園中埋寶之事報與那愛財如命的張士誠,豈不壞我大事?嘿嘿,這等道理,那淺薄浮浪的俞飛如何想得到?」柳含煙哼了一聲,道:「閣下如此心狠手辣,竟在江湖上博得了一代俠名,可笑可笑!」傅青山慢慢轉過一張削瘦的面孔,臉上已籠了一層青氣,森然道:「也好叫你做個明白鬼!那傅青山數日之前便已死了,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南陽華玉臻便是!」說著自臉上撕下一層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柳莊主,劉天王,江湖之上勝者王侯敗者寇,你們是自行了斷,還是勞我費力?」
傅青山仍然凝立不動,氣勢沉穩如山。劍已到,那道紫虹映紅了他的臉。

二、重陽援琴嘆聚散

劉元吉身子一長,站了起來,叫道:「柳莊主,這幾日多謝你好生相待,更多謝你替在下尋到這批珍寶!」傅青山見劉元吉不打招呼便忽然現身,心中老大不快,但也只得跟著站起身來。
眾人一愣,均不明此二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那文士接著道:「在下侯崇古,家主柳含煙,這位狄兄狄青霜乃家主高足。家主特命在下二人前來迎接各位英雄往落梅山莊小住!」頓了頓,侯崇古先向黑袍客和那紫衣少年笑道:「想不到『猛雕』晏祁、『紫燕』俞飛兩位朱元璋朱公跟前的紅人竟然有空閑來到我們這僻野之地。」餘人聽得此言,心中皆一跳。
檢查劉元吉的屍身,赫然發現劉元吉的背後一個黑色的掌印,猙獰可怖。侯崇古駭然道:「秦淮月的五毒掌!」傅青山雙眉一揚,道:「看來這老魔當真是重現江湖了,青山必為天下誅殺此獠。」話音剛落,忽聽得窗外有人放聲大笑:「哈哈哈,這般惺惺作態,騙得誰來!」隨之一陣疾風自窗外撲進,屋內的八支巨燭一起熄滅。又聽得嗤嗤之聲不絕,耳邊陡然響起傅青山憤然的長嘯,狄青霜氣急敗壞地叫道:「大家小心,是金錢鏢。」黑暗之中,人人自危。陸鶴雲覺得那笑聲有些耳熟,卻也無暇細想。
「可惜彭和尚揮師一入杭州城,不想卻中了元將濟寧總管董摶宵的詭計。彭和尚棄城突圍之前,便將所部紅巾軍一年來攻城克州聚得的重財珍寶找了個隱秘之處埋了起來。彭和尚辦事一向隱秘,除他之外,知道藏寶之地的就只有我主天完皇帝(按:徐壽輝與彭瑩玉于元順帝至正年間起義,徐壽輝被擁立為帝,國號天完)。半年之後,彭和尚戰死,數年之後,皇上竟被奸賊倪文俊挾制。皇上為脫窘境,一面密招人手,一面暗中命我與田九成、冷居田兄弟三人來到這落梅山莊,明為歸隱,實為看守財寶。
沿富春江溯江而上,這一日鶴雲已到了杭州地界。其時正值元朝末年,群豪並起,四方割據,杭州正是張士誠的地界。船靠岸后,陸鶴雲打聽一番,方知九溪十八澗處於西山之內。
柳舒眉這時才緩過心神,那馬車已衝出了幾丈遠,望著陸鶴雲倔強的背影,淚眼朦朧中,忙提氣急追。
哪知腳一著地,陸鶴雲不由哎喲了一聲。劉元吉忙問:「怎的了?」陸鶴雲奇道:「不對勁,這古松旁本該是鬆軟的泥土,但這裏卻堅硬異常。」說著彎下腰來,在地上一陣摸索,忽然叫道:「這裡是一塊大石板!」劉、傅二人晃亮了手中的火捻子,地上的泥土已被陸鶴雲撥開,隱隱現出一塊石板。藉著閃爍的火光,只見石板上赫然寫著「通陰塔」三字。陸鶴雲奇道:「這裏怎麼刻著『通陰塔』三字,難道那塔早已坍塌,只餘下這個石板?」他敲了敲石板,只聽得咚咚有聲,不由叫道:「這下面是空的!」劉元吉喜道:「先移開石板再說!」當下三人合力將那厚重之極的石板移開了二尺寬的縫隙。板下竟是一個極深的洞穴,這洞穴純以青石造成,一層層的越向下越是狹窄。
陸鶴雲一見那大漢,心中一陣狂喜。原來此人名叫劉元吉,江湖人稱「不死天王」,乃是陸鶴雲的師叔。陸鶴雲此番東來杭州,本是與師父楚千里、師叔劉元吉一道上路的。只因為他們三人身上帶有一幅藏寶圖,是以一路上引來無數心懷叵測之輩,連朝廷鷹犬也被驚動。為了安全起見,三人商議一番,以「明修棧道」之計,令劉元吉假裝攜圖出走,引開了所有的追兵,楚千里則帶著陸鶴雲輕車簡從,趕往杭州。但意圖奪寶之人中,亦有心思機敏的。師徒二人行至仙霞嶺時,被朝廷鷹犬「辣道人」辛無傷和妙極和尚暗算。楚千里拚死阻住兩個奸人,才得以讓陸鶴雲攜藏寶圖逃離。陸鶴雲來至雲棲崗,正是要與「潛龍劍客」傅青山和師叔劉元吉會合。
忽然傅青山叫道:「在這裏了!」陸鶴雲奔過去一瞧,只見松樹南側的泥土上有兩道深深的車痕。三人循著那車痕一路向南,只奔到獨龍嶺下,便聽到一陣車行轆轆之聲。劉、傅二人對望一眼,均是面露喜色。三人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向獨龍嶺上掠去。
不過此刻劉元吉恐怕有些麻煩,店中的那些江湖豪客均對他虎視眈眈,想必都是衝著藏寶圖而來。而他一人獨據一桌,居中而坐,雪亮的鋼刀斜插在桌上,只管旁若無人地飲酒。陸鶴雲見了他這凜凜氣概,心中敬佩,游目四顧之下,忽然間瞪向一處,目中噴火。原來那一桌上坐著一僧一道,正是殺師仇人「辣道人」辛無傷和妙極和尚。那二人顯是早已看見陸鶴雲,正兀自冷笑。陸鶴雲明白眼下情勢,強壓下滿腔仇恨,轉眼打量其他人眾。
傅青山淡然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自悟透六如劍法后,我已不再用劍了。」華玉臻低吼道:「你竟要空手接我的驚虹劍?好,咱們一招定生死!」說話之間,驚虹劍劍上紫氣暴長。一道紫芒愈來愈盛,映得他鬚眉盡赤。眾人見他劍氣由內而外,威勢逼人,無不心驚。傅青山的眼睛霍地明亮起來,一瞬間獨龍嶺上猛然生出一種寒冷蕭瑟的劍氣。那些野木衰草在劍氣中齊齊打了個寒顫,然後便微微抖顫起來。在這一刻,傅青山在眾人的眼中已變成一柄劍,一柄光耀八荒無堅不摧的利劍!
陸鶴雲奇道:「傅大俠,這是何故?」傅青山道:「鶴雲,咱們這就速回疏梅園!」說話間,已將棺材打開,陸鶴雲瞧見棺內竟然空無一人,不由啊的一聲,瞬間,似乎明白了一切。傅青山提起於青竹,隨手放入了棺內。
陸鶴雲緊鎖著眉頭回到屋中,驀地叫道:「侯崇古撒了個大謊,那方章奇已然死了。」傅青山和劉元吉聽得齊齊一驚。傅青山道:「侯崇古的推斷雖然漏洞百出,但你憑什麼斷定方章奇已經死了?」陸鶴雲道:「我一直想不通為何有人先向方氏兄弟下手,猛然想起方氏兄弟是在吳王張士誠手下效命,而這落梅山莊又地處張士誠的領地,方氏兄弟此來,必是受命前來刺探。若是此地果有重寶,方氏兄弟回報張士誠,那張士誠必然派重兵前來。那麼,你我諸人便算上柳含煙也只能望財興嘆了。所以方氏兄弟必死!依我看,這園中以左手劍殺人的,只有俞飛,那晏祁必也助了他一臂之力。」劉元吉道:「侯崇古為何要煞費苦心地編造他兄弟自相殘殺的謊話?」傅青山道:「張士誠若是得知他們兩人被害於疏梅園內,焉能善罷,但若是這兄弟二人自相殘殺那就另當別論了。只是……鶴雲,你又有何依據說方章奇死了?」陸鶴雲笑道:「方章奇鬥不過那刺客,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劉師叔,倘若你是他,你會逃到哪裡去?」劉元吉給他問得一愣,馬上一拍桌子,叫道:「若是我,哪裡也不去!他奶奶的,自家兄弟給人殺了,老子便與那人拼個死活。」傅青山淡淡一笑,道:「去找柳含煙!方章奇必以為柳含煙顧念面子,會為他主持公道。」陸鶴雲點頭道:「不錯。可惜他出得屋來卻遇上了侯崇古。侯崇古詭計多端,必然也怕他二人去向張士誠通風報信,可能早已動了殺他二人之心。方章奇重傷在身,又怎是他之敵?」傅青山點頭道:「是極,是極,怪不得侯崇古來得這麼晚。」陸鶴雲道:「他萬萬不該將那鐵笛拿出來取信於我等。試想這既然是方章奇的成名利器,按江湖上的規矩定是人在笛在,又怎肯將之當作暗器擊人?由此看來,方章奇必是死在侯崇古手中無疑。」
柳含煙渾身一震,驚道:「萬劫針秦淮月!想不到連他也來趟渾水了!」陸鶴雲奇道:「秦淮月是誰?」柳含煙頹然道:「此人乃天下第一魔頭。」頓了頓,終於咬咬牙沉聲道:「如今堂中的都是反元兄弟,事到如今,也無需隱瞞了。在下原也是紅巾軍旗下。當年咱們白read•99csw.com蓮教的兄弟以紅巾為號興兵反元,那時的首領徐壽輝待人寬厚,彭和尚足智多謀,旌旗指處,元人膽寒。一年之後,彭和尚便率領紅巾弟兄們一舉攻克了徽州、杭州,更是威震中原。
柳含煙雙目一亮,道:「既然如此,傅大俠,你們又何必冒奇險將這珍寶送進武昌……」他這時死裡逃生,不禁又對這珍寶大是動心。
侯崇古身形一挫,嘶聲道:「原來莊主對我早有防備!」柳含煙長劍平胸一橫,冷笑道:「老夫防備的倒不是你,而是萬劫針!想不到這位秦淮月的後人竟然是你侯崇古!嘿嘿,那紫燕俞飛原來是你殺的。」侯崇古道:「不錯,這小子色膽包天,那晚竟然敢到小姐房外探頭探腦,我一時激於義憤,將他引到僻靜之處便給了他一針!」柳含煙呸了一聲:「你這廝幾時又會激於義憤?必是那晚你和狄青霜劫持眉兒之時,給俞飛這淫徒撞見,這才狗咬狗!想來梅影那小丫頭也是你殺的了?」侯崇古搖頭嘆息:「這小丫頭竟會尋到滄浪亭,為了不讓她壞我大事,也只得狠一狠心了。」柳含煙道:「當初你替我殺那方氏兄弟之時,我就該看出你這廝手段毒辣,便應對你多加小心!」侯崇古道:「呵呵,我撞見那方章奇之時,他已經重傷在身,最先動手殺方氏兄弟的人不是在下,我可不敢掠人之美。我殺了那奄奄待斃的方章奇也是為你著想。這十余年來,我倒也著實為你辦了好些事,你才將我視為心腹。不想最後功虧一簣,竟壞在狄青霜的婦人之仁上。嘿嘿,自古欲成大事者,當斷則斷!狄青霜做事婆婆媽媽,倒像極了你!」柳含煙的身子霍地一晃,喃喃道:「自古欲成大事者,當斷則斷!若是我未曾記錯,當初你便是頻頻鼓動唇舌,用這句話挑唆我對兩位義兄下手的!錯了!錯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事。因那一場錯事,不僅使我失去了兩位義兄,還讓夢珠視我如蛇蝎,終於離我而去。她……她到死也將我視做一個卑鄙無恥、見利忘義的小人!」驀然間柳含煙長劍一振,叫道:「今日老夫便要為兩位義兄報仇!」侯崇古怪笑一聲,眼中精光大盛,矮胖的身子陡然彈起,疾向柳含煙撲到。柳含煙冷笑一聲,手腕陡然一抖,只聽得嗤嗤的破空之聲大作。原來柳含煙竟以上乘內力將吸附在金烏劍上的萬劫針全震了出去,勁疾無比地射向侯崇古。
陸鶴雲移目至座間兩個中年文士,心中又是一跳,暗道:「想不到青城雙奇也被驚動了。」青城雙奇乃是橫行川中的一對兄弟大盜,在江湖中也算久負盛名的人物。此時二人全是一身潔凈的灰布長袍,正自怡然自得地對飲。那背後插著一支銅笛的是哥哥方文奇,插著鐵笛的是弟弟方章奇。陸鶴雲暗想:「這些人一直按兵不動,想是害怕自己未必穩操勝券,給旁人撿了便宜。這麼看來,人聚得越多,師叔倒越是安全。」這時屋中眾豪客坐得久了,不少人數碗酒下肚,開始行令嬉笑,酒店內更加嘈雜。忽聽得一陣長笑:「想不到這荒村野店,今日竟是如此熱鬧!」笑聲未絕,一個白衣公子翩然而入,他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眼,又道:「看來傅某來遲了。」

三、梅園月冷起驚瀾

蕭舒眉勒住了馬,略帶幽怨地望了陸鶴雲一眼道:「由此向西便是你要去的雲棲崗。」說罷垂首打馬向東而去。陸鶴雲驀然生出一陣難以名狀的惆悵,望著那晨光中遠去的紫色身影,剎那間心中一片空蕩。
陸鶴雲道了聲得罪,便俯下身細瞧起來,忽道:「在這裏了!」眾人湊過身去,只見梅影的頭髮被撥開后,蒼白的後頸上現出兩道紫色的瘀痕。陸鶴雲一字字地道:「她是被人掐住後頸,按入水中活活憋死的。」眾人倒吸一口冷氣。狄青霜忽然搖頭,指著水井道:「不對不對,這井水距井口五六尺遠,怎能將頭按入水中?」侯崇古點頭道:「此言有理,想來傷痕是在井內划傷的。」陸鶴雲黯然無語,一低頭看到梅影指甲內深嵌的泥沙,剎那間腦中靈光一閃,抬頭問道:「柳莊主,你曾說這疏梅園內絕少流水,但這園子四鄰清溪,當真沒有一兩處溪水流過此園?」狄青霜介面道:「園子北面的滄浪亭邊倒有一道小溪流過,只是荒僻得很,平時少有人去。」陸鶴雲疑惑道:「滄浪亭?只怕梅影就是在小溪旁尋見了小姐的蹤跡才被殺掉滅口的。」柳含煙大袖一拂,喝道:「這便去看看吧!」說話間身形疾掠,當先疾行。
柳含煙冷冷問:「所以怎樣?」侯崇古驀地一聲冷笑,笑聲中,數道藍芒直向柳含煙激射而去。柳含煙振聲長笑道:「我有金烏劍,何懼萬劫針!」只見他高大的身子暴退如矢,跟著烏光閃動,柳含煙手中一把粗大的長劍一晃,數枚藍芒全被他的長劍吸了過去。
陸鶴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此圖是如此輾轉到陳友諒手中。
狄青霜分開眾人,去查看屍身。當他撥開俞飛那散亂的頭髮時,忽然一聲驚叫:「在這裏了!」眾人湊過去一瞧,只見俞飛的百會穴上露出一截藍色的銀針,閃著詭異的光芒。
此刻屋中除了劉元吉、陸鶴雲、傅青山三人外,還有方氏兄弟等人,方氏兄弟向來桀驁不馴,不買傅青山的賬也是理所當然。另外一邊桌上還有一名黑袍客與一名紫衫少年,卻不知是何許人也。此外還有辛無傷和妙極和尚二人。此時劉元吉早已看到了陸鶴雲,見他孤身一人,不由心中一震。陸鶴雲幾步跨過去,悲聲道:「劉師叔,師父他——」說著猛地一指辛無傷與妙極和尚,恨恨地道:「就是這兩個狗賊!」
猛然間劉元吉「啊」地一聲大叫,手捂胸口騰騰騰連退三步。柳含煙一驚,他知道自己沒有刺中劉元吉的胸口,不知劉元吉何以至此。但高手比拼又豈能放過如此良機,柳含煙的身子毫不停頓地欺了過去,長劍抖動,直指向劉元吉的雙腿,口中喝道:「倒下吧!」便在此時,一道人影如電般撲了上去,啪啪啪連拍三掌,印向柳含煙背後。劉元吉右腿上的「環跳」穴同時中劍,身子一晃,終於栽倒在地。柳含煙連退數步,以長劍拄地方不致倒地,他指著撲上來的傅青山叫道:「傅青山,你、你……好手段!」陸鶴雲與柳舒眉全被這變故驚呆了,只見傅青山冷笑道:「莊主連中在下三記五毒掌,竟然不倒,才是好手段!」劉元吉叫道:「傅大俠,適才激戰中我的胸口為何如此憋悶?」傅青山甩過臉來,施施然道:「元吉兄,我倒忘了告訴你,昨日我在你背後印上那記五毒掌時,力道未曾拿捏好,竟然多用了三成暗勁!」劉元吉渾身一震,道:「那便怎樣?」傅青山冷道:「那也沒有什麼,只不過你詐死時閉氣多時,這份暗傷便會慢慢周及你的全身,適才你苦戰一番,自然內傷發作!」柳含煙手撫傷處,冷笑道:「難怪你故意示弱退下。嘿嘿,你如此處心積慮,自然也是為了獨吞那份……那份……」說到此,傷處一陣痛癢,身子一陣搖晃,柳舒眉忙上前扶住。
今日酒客稀少,店中空蕩蕩的沒兩個人。陸鶴雲的心中也是空蕩蕩的,他要了兩角酒,正自借酒澆愁,突聽得對面桌上傳來一陣狼吞虎咽之聲,聽來甚是誇張。他抬起頭來,但見對面坐了個三十來歲的大漢,一張臉稜角分明,透出一種刀削般的剛硬。一頭長發有如黑漆,從額角直披至肩,由於汗水的緣故,已如岩石般貼在臉上。一身白袍滿是灰塵,已撕破了多處,似是長途奔波而來。那人見他抬頭,微微一笑道:「抱歉,在下急於趕路,已是兩天兩夜未吃東西了。」說著端起酒來,昂首一飲而盡。
「鬼,鬼……這園子里有鬼!」忽然有人嘶聲吼了起來,循聲望去,竟是晏祁!只見他臉色陣青陣白,火光將他的身影誇大地映投到靜躺在地的梅影身上,一種說不出的詭異令每個人都覺頸后似有涼氣鑽進。晏祁目光散亂,狂喊道:「這是個鬼園子!俞飛、方氏兄弟、柳小姐、劉元吉,現在連這年幼的奴婢也不放過,下一個該是誰了?」柳含煙不由怒喝:「住口,眉兒只是下落不明,你怎能將她和這些死鬼相提並論?」晏祁不理,猛地昂首長嘯:「秦淮月,老晏不怕你!」說話間雙臂一展,凌空躍起,已上了屋頂,大呼小叫中,身形幾個起落,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柳含煙鐵青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陸公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當真了得。」他轉身向狄青霜道:「將蕭姑娘送到瑤琴小榭休息,萬萬不可慢待了。」隨手間又拂開了陸鶴雲的穴道。
柳舒眉覺得兩旁的山崖全在向自己陰陰冷笑。明亮無比的朝陽下,那段光禿禿的山頂閃著刺目的白光。碾著一路煙塵,馬車正瘋了般衝進那道白光!柳舒眉慘然閉上了雙眼。
恍惚間他聽到傅青山沉沉地嘆了口氣,道:「師弟,你自幼便能言善辯,做了錯事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一番。只是這次你干出如此陰險無恥之事,我又怎能饒你?」華玉臻仰天大笑道:「陰險無恥?試問天下英雄,欲成大事的哪一個不是陰險無恥?那張士誠一面叫嚷反元,一面暗中助元人從海道運糧,接濟元都,如此首鼠兩端算不算陰險無恥?那方國珍四次反元,又四次降元,這樣反覆無常算不算陰險無恥?至於那陳友諒,弒殺其主徐壽輝,朱元璋溺殺其主韓林兒,這些人哪一個不是陰險無恥了?」陸鶴雲聽到這裏,忽然覺得自己很是可憐,不獨自己,楚千里、劉元吉、柳含煙和方氏兄弟這些震爍天下的武林高手在他眼中也變得可憐萬分。陸鶴雲想:這些人其實均是陳友諒、徐壽輝和張士誠等手中的一枚枚小棋子而已。正自心灰意懶,忽覺自己的手被一隻綿軟的柔荑握住,陸鶴雲抬起頭來,只見柳舒眉望著自己的雙眸清澈如水,滿含關切。二人四目交投之間,均覺心中一片撥雲見日般的輕快愜意。
這時忽聽得侯崇古在外高聲叫道:「莊主,方章奇找到了。」眾人扭回頭,只見矮矮胖胖的侯崇古擠進屋來。柳含煙雙目一亮:「你到哪裡去了,這時才趕來。」侯崇古躬身道:「啟稟莊主,我今夜在園中巡視,聽得那聲慘叫便急忙向此處趕來,瞧見一人正鬼鬼祟祟地向外跑去,趕過去一看,原來是方章奇。」柳無煙道:「方章奇?他是在追趕兇手么?」侯崇古道:「不是,他背著一個鼓鼓的袋子,裏面不知裝的什麼,我喝令他站住,他卻全然不顧。」頓了一頓,他呈上一支鐵笛,「在下無能,堪堪追上那廝,他卻用鐵笛當作暗器擊來,險些傷了在下,他已向東逃了。」柳含煙接過笛子細看了片刻,向傅青山道:「傅大俠請看,這確是方章奇的隨身兵刃。」傅青山點頭道:「如此說來,那人確是方章奇無疑。」眾人聽了,不由面面相覷,均覺此事詭異無比。
這一天過得極快,薄暮時分,陸鶴雲與傅青山、劉元吉又聚到一起,每個人的臉上都籠上了一層焦急和茫然。傅青山道:「我轉了半日也沒瞧見一座塔,更不知那通陰塔在何處?」劉元吉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道:「依我說,關鍵仍是那兩條青龍到底所指何物?」陸鶴雲問道:「這附近有沒有叫什麼二龍山、雙龍潭的地方?」傅青山搖了搖頭:「只有一座獨龍嶺。」說著一指窗外,「喏,就在疏梅園南側,此處便能看清。」三人一時默然。
華玉臻又驚又怒,急忙施展八步趕蟬的絕頂輕功全力追趕。青龍廟距山頂這一段山路已不很陡,馬車雖然奔行極快,但到底比不上華玉臻急掠如風,幾個起落之間,他已飛身躍上了馬車。
落梅山莊藏下了價值連城的珍寶,席捲天下的兵書。各路大俠下榻於此,一時莊園中鬼影憧憧,人心惶惶,迷案迭出,高手們一個接一個地神秘暴亡……
陸鶴雲只覺眼前一花,竟然瞧不清傅青山是如何擋開這威風八面的一劍的。但隨著那道驚虹的消失,華玉臻忽然慘叫著飛起,從那道駭人的絕壁上跌了下去。
再看四周,除了幾塊破碎的木板之外,別無一物。傅青山怒氣沖沖道:「咱們來晚了一步,塔中珍寶只怕被柳含煙這老鬼先取走了,卻留下方章奇這死鬼消遣咱們!」陸鶴雲嘆道:「看來,方氏兄弟還是死在柳府中人的手上!」三人再上來時均覺沮喪無比。劉元吉道:「想來他們也是剛剛動的手,咱們再好好找找,看看有什麼線索。」說完又燃亮了一個火捻子,三人藉著火光在那兩株古松周圍開始尋找。
當晚,陸鶴雲與劉元吉、傅青山同居一屋。傅青山道:「劉兄,柳含煙將咱們接入府中,是何用意?」劉元吉擰眉道:「我瞧他多半沒安好心。」傅青山道:「不錯,咱們雖是各為其主,卻都是衝著他園中的寶藏而來,他又如何不知?他這一招叫做以九-九-藏-書攻為守,把咱們全接入園中,再派人監視咱們的一舉一動。鶴雲,把你師父留下的那幅藏寶圖拿來瞧瞧。」陸鶴雲眼前卻只是閃著蕭舒眉的影子,他心不在焉地自包裹內取出一幅圖。但見那圖上雲煙繚繞,畫著兩條尾部絞在一起的蒼龍。一條衝天而起,一條盤身而卧。兩條龍御風掣電,神氣畢現。畫角還題著四句詩:心中靈犀一點,塞上風雲接地。誰似臨平山上,多少樓台煙雨。傅青山雙目一亮,但隨即鎖眉沉思,顯是那圖的古怪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車上的兩人全躍了下來,陸鶴雲的口角已經滲出血絲,華玉臻的手腕也有些酥麻,但左掌依然緊握著紫電劍。
陸鶴雲見她慢慢垂下頭去,心中不覺黯然,暗想:「她低下頭去,不再看我,莫非終究對我心存芥蒂?」正自怨自艾,猛聽得劉元吉一聲吆喝,「啪」的一聲馬鞭聲響,馬車已緩緩開動。鬱悶之下,陸鶴雲忽然伸手自劉元吉腰間搶過酒葫蘆,昂首便飲。
潛回疏梅園時,已然月上中天。二人悄然趕回梁園館,黑暗中忽然閃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劉元吉!陸鶴雲一把抓住他,低聲埋怨道:「劉師叔,你詐死卻不告訴我,瞞得我好苦!」劉元吉低笑道:「鶴雲,柳含煙心計甚深,若非你悲痛欲絕,如何瞞得過他!」傅青山道:「劉兄的閉氣功也讓人大開眼界!」劉元吉苦笑道:「這門功夫多年不使,此時卻覺得胸背之間有些憋悶得慌。傅大俠給我的那記傷外不傷內的五毒掌才是詐死的關鍵呀。」二人跟著劉元吉悄無聲息地奔行片刻,到了疏梅園的南端,這地方荒僻無比。劉元吉輕聲道:「瞧那兩株松樹!」只見明亮的月光下,丈外的空地上竟生著兩株怪松,一株枝幹挺拔,昂然指天;一株卻盤曲如龍,橫卧在地。陸鶴雲只看了一眼,便脫口叫道:「這就是圖上畫的兩條怪龍!」劉元吉點頭道:「兩個時辰前,我悄悄跟著柳含煙來到此處,他在這裏手舞足蹈,喃喃自語了好一陣子才回去,想來這裏定是埋寶所在!」傅青山道:「但那圖中所說的通陰塔又在哪裡?鶴雲,你快想啊,你劉師叔時時誇你聰明,這時咱們成功在望,你如何連這些小事都推斷不出!」陸鶴雲給他說得又急又愧,道:「傅大俠,我也不是什麼事都知道!」說著重重地一頓足!
柳含煙接過古畫時,雙手竟有些顫抖,道:「千里兄當真是給含煙了卻一個平生大願!」侯崇古、晏祁等人均是死死盯著柳含煙手中那幅古畫,只盼他快快打開。但柳含煙的神情旋即鎮定下來,將那畫揣入懷中,道:「此圖事關重大,待我回去慢慢推敲。」傅青山朗聲道:「柳莊主為驅除暴元,耗去半生心血,這珍寶兵書原只有莊主才配擁有。傅青山向莊主賀喜了。」柳含煙端起桌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傅大俠過譽了,柳某若當真啟出寶藏,必會兼濟天下!」話音剛落,只見舒眉的貼身丫鬟梅影慌慌張張地撲進屋來,道:「老爺,不好了,小姐不見了!」啪的一聲,柳含煙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傅青山!」陸鶴雲雙目一亮,他從未見過傅青山,只是聽師父談過,對於這位「潛龍劍客」神往已久,此際一旦得見,心中激動萬分:「師父曾說約了傅青山傅大俠來做幫手,他可終於來啦。」只聽有人高叫道:「傅大俠,至正七年悍匪胡血刀集結人手要血洗我萬馬山莊,若不是你傳書示警,我們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傅青山向那人笑道:「那次屠莊主知難而退,避免了一場血戰,這才是英雄本色。」那屠莊主笑道:「這一次傅大俠親至,屠某更要知難而退了。」接著又有人叫道:「既然傅大俠也來了,小的也沒臉在這裏趟這趟渾水了,傅大俠,小的告辭了!」這傅青山在江湖上威望極盛,小店中的武林豪客或是受過他的恩惠,或是懾於他的威名,片刻之間,剛才還熱鬧擁擠的小店走得只剩寥寥幾人。陸鶴雲想到單憑「傅青山」這個名字便能令這多縱橫江湖的豪客俯首貼耳,心中不由熱血上涌。
柳含煙神色有異,揚手抄住金針,顫聲道:「碧雲師太傳你這如意金針,便是讓你用來殺我么?你叫舒眉,是不是?」蕭舒眉卻不答話,挺劍便刺,狄青霜護師心切,霍霍劍光立馬便罩住了她。陸鶴雲在一旁看得焦急無比,心中一遍遍喊:「我要不要幫她?」一抬眼,只見舒眉纖弱的身子已猶如一支疾風下飄搖的殘荷,猛然間他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勇氣,大喝一聲,便縱了過去。可是他又哪裡是狄青霜的對手,不幾招胸前已被划傷幾處。
天色漸暗下來,兩旁重重疊疊的樹影已由蒼碧變得黑沉沉的了。靜默中,那少女忽然「啊」的一聲驚叫,陸鶴雲聽她聲音驚駭無比,疾步趕了過去。只見前方丈余遠的幾棵松樹上赫然倒掛著七八具死屍,林間的夾道中靜立了兩個黃衫人。一人沖他們喝道:「好大的狗膽,活得不耐煩了么?這條路已被咱們青蚨幫封死,三月之內不得通行。你們若是顧念自己小命,就快滾吧。」那少女冷哼一聲。另一漢子喝道:「臭小子快滾,這個妞么,留下來陪老子三個月。」陸鶴雲一咬牙,橫身擋在少女馬前。那二人怪笑一聲,雙劍疾分,十余朵劍花已將陸鶴雲的全身罩住。陸鶴雲掣出遊龍劍,奮力還擊。一個漢子忽然一聲怪叫,右手受創,長劍已然墜地。陸鶴雲正待追向另一漢子,突地嘩聲大作,松林外又有一群人擁來。陸鶴雲一驚,心道要糟,一念未畢,風聲颯然,桃紅馬已然搶到他的身邊。那少女喝道:「快上馬!」陸鶴雲飛身躍上馬背。耳邊風聲呼呼,少女漆黑的長發迎風飄舞,絲絲柔柔地拂在陸鶴雲的臉上,又有陣陣幽香不時自少女身上傳來,陸鶴雲心中倍感甜蜜,恍然身在夢中。桃紅馬載著二人,輕鬆脫出險境,慢慢放緩了腳步。

四、蕭瑟悲風摧肝膽

這少女身材婀娜,紫衣飄飄,宛然若仙,只是臉罩輕紗,瞧不清容貌。少女似乎料不到這山野中竟然有人,陡見陸鶴雲吃了一驚,立時住口。陸鶴雲緊趕兩步,搶在桃紅馬前,道:「敢問姑娘,可知去雲棲崗的路么?」那少女昂起頭,將馬鞭向前一指,卻不答話,然後催馬便行。陸鶴雲望著她冷峭的背影,咽下又一句問話,跟著向前走去。少女已不再唱歌,一路上除了四野凄切的蟬聲就只有桃紅馬清脆的馬鈴聲。陸鶴雲幾次想搭話,但想起她冰冷的眼神,心中便有幾分氣惱,還有幾分自傷自艾的鬱悶。
蕭舒眉低頭大窘,但心中著實歡喜。半晌,她才又抬起頭來,笑道:「昨夜你倒教我大開眼界,想不到你竟能從方章奇身上的兩處傷痕,便推斷出殺他的人是左手用劍的。」陸鶴雲無奈一笑,淡淡地道:「我遇到師父之前,曾做過叫花子浪跡江湖,為了糊口,常常替人收斂死屍,又和一個仵作混得極熟,便學了些驗屍的法子來。」蕭舒眉顫聲道:「怎麼,你……竟做過叫花子?」陸鶴雲聽她語音有異,心中不由一陣慌亂,暗想:「她知道我曾是個叫花子,定會萬分瞧不起我。我……我又何苦告訴她這些。」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便轉過了頭,裝作眺望那輪旭日,茫然點了點頭,心中卻想:「若是她露出半分瞧不起我的樣子,我掉頭便走,再也不瞧她一眼。」卻聽蕭舒眉幽幽嘆了口氣:「想不到你比我還要命苦。我總是嘆自己命如黃連,但和你一比,當真是微不足道了。」頓了一頓,又道,「我這次來落梅山莊,原本沒打算活著回去,可是驀然間得知我平生最恨的一個人竟然是我的生身父親,我雖然歡喜無比,卻也怕這是一場終究要醒的夢。」陸鶴雲道:「想不到你要找的仇人竟是柳含煙,更想不到柳含煙竟是你的父親。昨夜蕭柳莊主那首《佩蘭曲》撫得當真情真意切。」蕭舒眉奇道:「你怎麼知道爹爹曾彈奏過《佩蘭曲》?」陸鶴雲自知失口,臉上不由一紅,囁嚅道:「我怕他會對你下什麼毒手,昨晚便偷偷摸到瑤琴小榭想去……救你,恰好……」舒眉笑道:「柳含煙……我爹爹武功高絕,你不怕他?」陸鶴雲的臉色更紅,低聲道:「這麼冒冒失失地趕去柳含煙那裡救人,當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蕭姑娘,不,柳姑娘,我……我一見你有了危難便什麼都忘了,那柳含煙便是再兇惡十倍我還是要去的!我這人武功低微,你……不要笑我。」柳舒眉驟覺胸中一熱,眼眶不禁濕了,一隻皓白如玉的手緩緩伸過來,輕握住了陸鶴雲的手。陸鶴雲感到了那隻手的綿軟溫潤,胸中不由一陣狂跳。驀地一滴清淚滴到手上,他抬起頭來,只見舒眉眼中已然珠淚盈盈。他一愣,道:「柳姑娘,你怎麼哭了,是我說錯什麼了么?」舒眉搖了搖頭:「不是……以後不要蕭姑娘,柳姑娘的叫了,叫我……眉兒吧。」她又道,「我想到你們和爹爹終有一天會反目,那時我倆又該如何相處,便止不住傷心!」陸鶴雲心中一震,暗忖:「原來眉兒如此聰慧,半日之間竟瞧出眉目來了。可有些事卻不便讓你知道。」便笑道:「眉兒,我們來這裏,只是慕名拜會令尊大人,你可莫要亂想。」柳舒眉那隻手微微一顫,幽幽道:「你來做什麼,本就與我毫不相關,只是,你又何苦如此瞞我?」陸鶴雲見了她臉上那抹幽怨的神色,心中一軟,便想將其中原委說與她聽,但話到口邊終於忍住。他極力使自己笑得自然些,道:「這些事你以後萬萬不可再想了。眉兒,我還有事回梁園館,咱們明日再見。」他害怕再呆片刻就會忍不住將一切告訴她,更害怕看她傷心的樣子,說完之後轉身便行。
劉元吉喝道:「柳莊主請速退,這兩個賊子是殺害楚師兄的兇手,且讓在下手刃了他們。」柳含煙嘆道:「千里兄已然亡故了么,哎,江湖上又少了一位英雄。雖然如此,疏梅園內也不用劉天王出手。」他口中說話,雙手疾彈,只聽錚錚之聲不絕,辛無傷和妙極忽然怪叫兩聲,鞭劍脫手,身子軟軟倒地。幾名庄兵一擁而上,兩人被推推搡搡押了下去。
柳含煙以為這一腳會揣得這不知深淺的少年骨折筋斷,哪知陸鶴雲只晃了一晃,再次撲上。柳含煙一愣,就在這一愣之時,勁風呼嘯,天王刀鋪天蓋地地橫掃過來,柳含煙急忙低頭,終是慢了半步,頭上的員外巾被一刀掃斷,他的長發狼狽不堪地散了下來。觀戰的傅青山叫道:「可惜可惜!」遠遠的一聲嬌喝:「休得傷我爹爹!」陸鶴雲刺向柳含煙的一劍猛地一頓,他迴轉頭來,便看到了柳舒眉已疾奔過來。那雙滿含幽怨的眼睛看了陸鶴雲一眼,淚水便點點滴滴地流了下來,連日不見,那張明艷的面龐清瘦了許多。
蕭舒眉奇道:「你也喜好這首詞么?」其實陸鶴雲心思細膩,于這些感傷凄婉的詞句頗愛玩味,但聽她一問,卻搖頭道:「我還是愛蘇辛的詞句,鐵板銅琵,風骨慷慨,讀來才有氣魄!」晨光下只見蕭舒眉一身雪色白薄綢羅裙,如雲秀髮輕柔地挽了個飛燕髻,長裙曳地,更顯得纖腰一束,俏立在古梅旁,宛然從畫中翩翩走出的洛神妃子,陸鶴雲不由瞧得痴了。
陸鶴雲屏住呼吸湊近窗欞,只見蕭舒眉坐在椅上,柳含煙正在撫琴。蕭舒眉驚奇道:「這首《佩蘭曲》是母親常常彈奏的,你怎麼也會?」柳含煙仰天嘆道:「夢珠,夢珠,這首《佩蘭曲》我已十二年不彈了,今夜是為你而彈的……便如、便如當年在明珠樓為你彈的一般。那時你聽了之後,便隨我走了,天涯海角,不曾皺過半分眉頭。嘿,這蘭花的高潔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蕭舒眉聽了,身子簌簌發抖,道:「你、你為什麼知道我母親的名字,你……到底是誰?」柳含煙道:「眉兒,我是誰你當真不知,你母親竟沒告訴你爹爹是誰么?」蕭舒眉顫聲道:「母親說爹早就死了。」柳含煙的眼中有淚流出,道:「想不到你母親竟會記恨我一輩子,當年你母親為了一件事,一怒之下抱了你一走了之。」蕭舒眉將信將疑:「你……你真是我爹爹?」陸鶴雲的心念一轉,暗道:「是了,柳含煙所說的夢珠便是那張舊紙箋上提到的金陵名姝蕭夢珠了,看來舒眉確是柳含煙和蕭夢珠所生的女兒,只是不知為了何事,蕭夢珠與柳含煙鬧翻,帶著年幼的眉兒一去不返。」柳含煙嘆道:「當年你母親抱你離開時,你還未滿五歲。你的生辰八字是甲子丙寅壬子辛丑,你的右肩頭有一塊金錢大小的紅痣。唉,便是我所居的疏梅園都是由你的名字化來。」蕭舒眉這時再無懷疑,忍不住淚飛如雨道:「爹爹,你當真是我的爹爹!」柳含煙更是老淚縱橫:「眉兒,十年生死兩茫茫,想不到為父有生之年竟能見到你。只是……眉兒,你究read.99csw•com竟是受了何人的挑唆,來刺殺為父?」舒眉垂淚道:「不是,我見母親平時總是自言自語說,柳含煙你還是不來么……你、你這見利忘義無情無義的小人,便以為這、這柳含煙定是母親的仇人,向她打聽,她卻不肯說。今年夏天母親大病了一場,臨終之前仍是翻來覆去念著你的名字,我想此人定有對不住母親的地方,便在母親喪事一了時,向師父問明了落梅山莊的路徑,星夜趕來此處。」
曙色將遠處的山峰浸染成一片紅色,梅林在淡淡的晨光中罩上了一層輕紗似的霧氣。蕭舒眉立在一支虯干蟠曲的古梅下,望著天際那抹曙色發獃。半晌,她輕嘆了一口氣,喃喃念道:「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卧……」這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接著念道:「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這聲音舒緩而又執著,伴著沙沙的腳步聲漸漸清晰。蕭舒眉一轉眼,便望見了陸鶴雲那張清秀的面孔,她白玉般的臉上倏地掠過一層霞色。原來兩人所念的正是那日二人在九溪初見時舒眉所唱的那首《減字木蘭花》。
陸鶴雲回到屋中,仍是坐立不安,失魂落魄。傅青山不由眉頭微皺,道:「陸兄弟,你為了那柳姑娘,大半日魂不守舍,這般兒女情長,哪裡有半分豪氣?我輩俠義中人……」陸鶴雲苦笑道:「我原本不是什麼俠義中人,更不想做什麼豪傑!」說罷轉身便衝出屋去。
陸鶴雲靜立在那裡,華玉臻見他呆立不語,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道:「我倒忘了,你一直對這位柳小姐念念不忘。哈哈,只要你答允入我青蚨幫,華某今日便讓你洞房花燭,如何?哎喲……」原來一旁的柳舒眉羞憤難當,揚手向他射出一把如意金針。
柳含煙凝神片刻,方道:「青霜,你將屍身徹底檢查一遍。」不多時,眾人只見狄青霜將手從方文奇的懷中抽了出來,掌上赫然是一塊已碎成數塊的玉佩。侯崇古的小眼眯成一線,向那玉佩瞧了片刻,道:「玉得五色芯,勝作十萬金。這塊玉佩竟然五色齊聚,雖不能稱作價值連城,卻也是皇宮中嬪妃所佩之物。如此說來……」晏祁大叫道:「這方氏兄弟莫非找到寶藏了。」見眾人都瞪著他,才警覺說漏了嘴。侯崇古又道:「方章奇因財弒兄,大概錯不遠的。」一片唏噓聲中,眾人各自散去。
陸鶴雲看到劉元吉身上點點血花飛濺如雨,卻仍然只進不退,不由又急又痛,心中暗想:「這樣下去,劉師叔遲早要喪命在柳含煙劍下,傅大俠言出如山,只怕不會上去幫忙了。我若是眼睜睜看著劉師叔戰死,如何對得起恩師?」當下把牙一咬,沖了上去。
那西山地野山幽,風物絕美。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只聽水聲潺潺,有溪色澄然入目,又見山道旁殘破的石碑上赫然寫著「九溪」二字,陸鶴雲不由心喜,但不知那落梅山莊又在何處?正彷徨間,突聽得一陣清揚的歌聲飄飄渺渺地傳了過來:「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卧。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柔媚的歌聲伴著四周風水相擊之聲忽隱忽現,緊接著山麓後轉出一匹桃紅馬來,馬上端坐一名少女,兀自吟唱不休。
二人匆匆趕回住處,沉沉的夜色中許多僕人手舉火把來回忙碌。劉元吉正待問個究竟,卻見傅青山閃進屋來,道:「深更半夜的你們去了哪裡,讓我遍找不見。剛才那聲慘叫似是從方氏兄弟屋中傳來,咱們速去瞧瞧。」屋中已經聚滿了人。方文奇歪坐在椅上,胸前血跡斑斑,顯已氣絕身亡,方章奇則蹤影全無。狄青霜俯身向方文奇的屍身瞧了片刻,轉身向柳含煙道:「莊主,這方文奇的左胸中了一劍,似是剛剛斷氣。」柳含煙望著方文奇的屍體,良久不語,臉上神情甚是古怪,過了片刻,才緩緩道:「傅大俠,你有何高見?」傅青山道:「案几上放有酒菜,方文奇死前似是在與人飲酒,可見殺他的人武功奇高,一劍斃命。只是不知方章奇去了哪裡,若是他還活著,或許能……唉,這兄弟倆嗜酒如命,若非這般昏天黑地痛飲到深夜,也不會給人暗算。」柳含煙道:「傳令下去,速速找尋方章奇的下落。這方文奇死在疏梅園,咱們個個都脫不了干係。」陸鶴雲忽然道:「這方文奇雙目瞪著前方,顯然出手害他之人是正面對著他的……」俞飛嗤地笑出聲來,道:「陸公子,這是人人都看得出來的事。你瞧,方文奇的五指直插入桌面,必是垂死之前,奮力一擊,只可惜仍是沒能擊中那兇徒。」陸鶴雲覺得眾人頗有些輕視和嘲弄之色,臉上一紅,但仍是說:「瞧屍身上的傷口,左胸皮肉內陷,背右側皮肉外翻,可見刺他的這一劍定是從左胸刺入……」俞飛道:「那又怎樣?」陸鶴雲伸手比劃道:「這兇徒正面刺人,卻刺出如此一劍,必是左手使劍。」眾人咦了一聲,均覺十分有理。
華玉臻大袖一拂,如意金針撲撲撲撲全插入地上。他邪笑道:「賊小妞可不好惹,不如先做我幾天新娘子,我來調理調理……」就在這一瞬間,陸鶴雲猛然躍起,已撲上了那輛裝滿珠寶的馬車。華玉臻哼了一聲,卻並不著急,只是側身退了幾步,擋住了山道。獨龍嶺只這一條道,他不怕陸鶴雲衝下。
馬鳴蕭蕭,車行碌碌,不多時便來到了落梅山莊。眾人隨狄青霜與侯崇古穿廊過院,進得一軒,軒中有三四十盆菊花噴蕊吐馨,一個布衣老者正躬身花前,精心修剪著花枝。聞得眾人腳步聲,那老者轉過身來,只見他面白如玉,神氣清朗,只是兩鬢已然斑白,頗多滄桑之色。老人拱手道:「群賢畢至,柳某不曾遠迎,還請諸君莫怪。昨夜老夫做了一夢,夢見北斗七星墜在疏梅園內,想不到今日果有七位英雄來到我這疏梅園中。」晏祁叫道:「錯了錯了,咱們一共來了九人,你為何要說是七人之數?」柳含煙微微一笑:「晏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諸位之中有兩個是元人鷹犬,這樣的人如何稱得上英雄?」辛無傷和妙極和尚聞言大怒,兩人對視一眼。柳含煙衝著他們喝道:「依江湖上的規矩,你二人將右手留下,滾吧。」辛無傷登時一聲長嘯,長鞭疾抖,妙極和尚大袖飛揚,齊攻向柳含煙。二人攜手多年,自知此等情境下,只有擒住柳含煙,方可全身而退。
陸鶴雲瞧見蕭舒眉被帶走時還向自己回眸凝睇,神色甚是關切,心頭不禁一痛,恍惚聽得柳含煙叫道:「今晚便請各位英雄在梁園館內歇息。」
「皇上沒將藏寶的確切方位告知我們,他說,他已密制了一張藏寶圖,只要將來有紅巾軍人持圖來此,便是起出寶藏之時,再以此為資,招兵買馬,重整河山!不想後來倪文俊為陳友諒所殺,皇上卻又被陳友諒嚴加看管起來,終為陳友諒所弒!」說到此,他看了一眼劉元吉。
哪知陸鶴雲催動馬匹,卻向山頂衝去。華玉臻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叫道:「賊廝鳥,不要小命了么?」陸鶴雲這時狂怒不已,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也不能讓珍寶落入這奸人手中。他陡地拔出劍來,撲撲兩劍,刺入那兩匹馬的后臀。兩匹馬立時驚了,齊聲長嘶,拉著馬車瘋了一般向前衝去。
半晌,傅青山道:「還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元吉兄,這份圖聽說是你們大漢皇帝親手交與楚先生的,只是大漢皇帝又怎知道這秘圖是一張藏寶圖,此圖到底是何來歷?還有,這寶藏是何人埋下的?」劉元吉茫然搖頭,道:「這我可委實不知了。嘿,先帝睿智武勇,非我輩所及。」說著頹然坐倒在床上。
柳含煙回過頭來,見女兒臉上珠淚瑩然,不由問道:「眉兒,你怎麼了?」柳舒眉淡淡笑道:「沒什麼,風好大,我的眼給迷了一下。」車隊漸行漸遠。忽然間陸鶴雲掉轉頭來,大聲喊道:「眉兒,等我——我定會回來看你!」剎那間柳舒眉的眼淚像斷線的珍珠般止不住地灑落下來。
陸鶴雲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柳含煙撲過去扯斷柳舒眉身上的繩索,拔下塞在她口中的碎布,心中乍喜乍悲。只聽柳含煙顫聲問道:「眉兒,你可看到那賊子長的什麼模樣?」柳舒眉的聲音極淡漠:「我沒有看清那人,他只是將我綁在這裏。」柳舒眉被眾星捧月地簇擁著漸漸走遠,陸鶴雲看到她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似乎搜尋著什麼,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找他,但不知為什麼他終於沒有走上前去。
陸鶴雲忽然道:「劉師叔,你與我師父最是熟稔,若是他老人家在此,又會如何?」劉元吉望著遠處飄動的浮雲,道:「楚先生歷來視錢財如糞土,他必將之散諸天下!」陸鶴雲聽了這話,頓覺眼前一亮,道:「傅大俠,曾聽說河南大旱,人們餓得連人肉也吃了,咱們何不以這一批珍寶置人手,購糧米,大賑災民?」傅青山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道:「好,小兄弟,憑你這句話,傅青山交了你這個朋友!」午後的日光更加耀眼,清爽的風中有一抹淡淡的花香,恰似一首哀婉而又無韻的歌,在別離人的眼中心中淺淺地唱著。柳含煙望著裝滿了大車的數箱珍寶,忽然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他有幾分疑惑地想:「這些年我為它們費盡了心機,怎地它們要離我而去,心中卻一片歡喜?是了,這些年我雖日夜盼著找到它們,可心中卻也將它們視為了一個重負,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罷了。現在我有了眉兒,這便是天下無價的珍寶!」傅青山看到柳含煙臉上的陰霾忽然一掃而光,不由笑道:「柳莊主,拔除欲箭,究竟安穩!」柳含煙哈哈大笑:「傅大俠此番不但醫好了柳某身上之傷,更醫好了我心上之傷呀!」柳舒眉這時已換了一身紫色衣裙,恰是二人初遇時的打扮,在陸鶴雲眼中更覺嫵媚。柳舒眉給他看得面上發紅,暗道:「這一去,只怕要天涯海角人各一方了,他怎地不和我說句話?」一陣心慌意亂,不由低下頭去。
劉元吉拼力向陸鶴雲擠出了幾個字:「告訴傅大俠,小心……」說到這裏,鐵塔般的身子忽然一軟,倒在了陸鶴雲懷中。陸鶴雲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向外滲著冷汗,他拚命搖著劉元吉的身軀叫著他的名字,但劉元吉再無聲息。一瞬間陸鶴雲彷彿墜入了一個深邃可怕的噩夢之中。
日色一分分黯淡下來,陸鶴雲仍是毫無頭緒。暮色蒼茫中,他拖著疲倦的身軀來到了雲棲崗前的那家小酒店。
「啪」的一聲,劉元吉手中的酒杯已被他捏得粉碎,兩行淚水緩緩流下。半晌,劉元吉才鬆開手掌,目光冷冷投向辛無傷與妙極和尚。
狄青霜驚道:「這廝莫不是瘋了?」侯崇古冷笑不止:「他一點都沒有瘋,你沒瞧見他是逃向園外的么?」眾人議論聲中,陸鶴雲一直緊盯著梅影的那雙手。柳含煙沉吟道:「這小丫頭為何投井呢?」狄青霜一張臉頓時通紅,道:「我只是訓斥了她幾句,說找不到小姐有她好看。」陸鶴雲道:「梅影不是自尋短見!」眾人咦了一聲,侯崇古道:「何以見得?」陸鶴雲發覺侯崇古那深深凹陷的雙眼猶如兩個深邃的黑洞,自己正被這黑洞吸噬進去,不覺心中一顫,低聲道:「自己跳井死的人,手總是攥成拳頭的!」火光下,梅影的手則倔強地張開著,猶如黑夜中一朵凄麗的白花。
正亂間,外面有莊戶喊道:「不好了,辛無傷和妙極和尚走脫了。」陸鶴雲心中的悲愴又深了一層,給兩個惡人逃脫,不知何日才能報得師門深仇。
陸鶴雲回到梁園館,卻見一輛馬車已停在門口,車上裝著劉元吉的棺槨,傅青山正神色蕭然地騎在一匹馬上等他。陸鶴雲驚問道:「傅大俠,咱們要去哪裡?」傅青山道:「我當初是受楚先生之託趕來此地的,不想楚先生屍骨未寒,元吉兄又遭人毒手。鶴雲,我已向柳莊主辭行過了,咱們這便起程。等安葬了你劉師叔,我便要火速請人來此,共商剷除秦淮月之事!」陸鶴雲想到這麼徒勞無功地來了又走,劉師叔又不明暴死,不覺沮喪無比,待要問個仔細,卻見馬車上一個面目白皙的青衫漢子向他拱手道:「陸公子,落梅山莊內路徑錯雜,在下於青竹奉家師之命,送二位一程!」陸鶴雲默默地上了馬。三人在夜色凄迷的亂山中行出很遠,傅青山忽然向于青竹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于兄就此留步吧。」于青竹笑得很是牽強:「傅大俠,家師有命,在下一定要送二位出杭州地界。」傅青山驀地仰天大笑:「這麼說,在下只好委屈于兄一下了。」只聽得於青竹悶哼了一聲,穴道已經被制。
正亂間,柳含煙飛鳥一般掠了過來。只聽得嗆啷幾聲響,三人的長劍全被他赤手奪過,拋在地上,陸鶴雲和蕭舒眉也被他順手點了穴道。
只聽侯崇古冷笑道:「我為財,他為色,這珍寶到手之後,你不會分給我們一成,而你的寶貝閨女更不肯許配給這三十多歲的獨眼人,所以我們……」說到此,忽然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