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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變

琉璃變

作者:沈瓔瓔
赤峰是最懊惱的,再不會有琉璃塔了,也再不會有拜火教了。剩下的只有埋在沙海里,無邊無際的琉璃殘片。「公子,以後你不做琉璃了,叫我拿這麼多碎琉璃怎麼辦呢?」老頭兒埋怨道。
赤峰緊張得一宿沒睡,兩隻眼紅紅的。他不敢看小奕,只是默默地把火石塞到了他的手裡。
小奕驚醒了。紅綃帳里,乍然相對,竟有些慌張和羞澀,只好微笑著看看她,卻說不出話來。菁兒看見他的眼睛,深邃極了,像一個飄零的夢。她輕輕摸著他的眼,笑道:「和琉璃一樣漂亮呢!」突然,攬著纖腰的那隻手臂變得僵硬了。他坐起來,沉著道:「你犯錯了,菁兒。」她呆了呆,然後明白了。「你說過,煉成琉璃頂之前,我不能看你的臉,否則要受懲罰。」她靜靜道,「現在我看到了,所以應該去死,對么?」
「江南的舊俗,對著流星許下願,那個願望就一定能實現,」她也看見了,「你許願沒有?」
「等我完成了那個琉璃頂,就和你成親,」似乎有點過意不去,小奕的聲音里摻了几絲柔和,「你看——好不好?」
馬賊斜睨著女孩子發話了:「還剩兩個老不死的,不殺也可以。不過你說的,要什麼得隨我們。」
「小姐——」奶娘忍不住哀喚,隨即也送掉了性命。菁兒一聲苦笑,手裡的簪子就滑掉了。馬賊伸過手來,這是命么?那東西被一把拎過去的時候,菁兒只覺頭暈目眩,像是飛了起來。衣衫滑開,那件寶貝就那麼落了下去,然後她的心也跟著跌碎了。那東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跟著落地的是一支馬賊的血淋淋的斷臂。一睜眼她才驚呆了。
小奕沉默了一會兒,從面紗後面說道:「現在不行。我正在煉一個琉璃頂,沒有時間和你結婚。等一陣子再說罷!」她垂下了頭。
「就是那個琉璃頂。兩百年前,我的第一代師祖遠離中土,在這個大漠里用琉璃煉出了一座寶塔,想要有一個精彩絕倫的塔頂。他奔波了一生,採集各種各樣的礦石,篩選形形色|色的彩砂,熔在一起,但到死也沒有作成琉璃頂。傳到第二代,那個師祖是個很勤奮的人,他在琉璃堡工作了一輩子,每天都在窯里,和琉璃同住,希望有志者事竟成。如此四十年,他得了嚴重的肺病。你可以看看這個——」菁兒看見那具骨架中依稀是人的肺,又黑又硬,像兩塊大石頭。
其實菁兒沒怎麼把那個警告放在心上。只是琢磨著那句「瀚海落日,長河不返」。小奕和赤峰,每天早出晚歸,剩了她一個人在沙丘頂上,孤孤單單守著自己的影子,從西邊慢慢轉到東邊。雖然小奕搬來成堆的琉璃器,讓她慢慢玩賞,可是她還是最愛那件「長相守」。一天天注視著,把目光化在裏面,數著時間越來越長。生生相伴,不死不休。
這——就是琉璃堡,傳奇一樣的珍寶宮殿,她一生的歸宿?江南少女的心,微微地戰慄起來。赤峰瞧在眼裡,幾乎是幸災樂禍地笑道:「小姐失望啦?」菁兒咬咬牙,道:「你說過,會有很多琉璃。」赤峰哼了一聲,忽然抓起她的腰帶。還沒來得及叫,菁兒的身子就飛了起來。老頭兒踩著簌簌黃沙,就像是登泰山十八盤,嗖嗖幾下,就蹭到了沙丘頂上。「砰」的一聲,她被推進了一間屋子,然後身後的門也關上了:「今後你就住這裏!」從來沒有像這樣被人對待過。菁兒的腦子裡嗡嗡作響,剛才是飛得有些發暈了。她緩緩地爬起來,覺得身上的骨頭都在疼,心裏說不出的疲憊。一點淚水,從眼圈裡澀澀地滑了出來。
「兩百年的心血呀——」赤峰伏在地上號叫。
來了這麼久,才第一次參觀了琉璃堡。琉璃堡——假如真的可以這樣稱呼,實在是小得可憐。她立刻就發現,放不放她出來沒多大差別。沙丘頂上不到三丈見方的地方,黑壓壓空蕩蕩幾間小屋,也無甚可觀。小奕和赤峰每天上山下山,尚可在戈壁里奔走。她沒有武功,根本下不了沙丘。
真是呢。一輩子沒見過血光的,居然想要殺人了。是不是這一天,看得太多?赤峰從馬賊的腰間解下一隻水囊,晃晃有水聲,大為欣喜,卻拋給了她:「喝一點,關外找水難了。」她才不跟他客氣,使勁地喝起來,像是賭氣。
有幾個馬賊已經慢慢地靠了過來,就算菁兒以前沒見過,也知道那樣的眼神代表著什麼。沒關係,她悄悄地把手伸入髮髻里,拔出了一枚簪子。衣襟里掖著那件寶貝,硬硬地硌著胸口。她猛地覺得心酸——到不了那裡了,彷彿連死都不如這個念頭更叫人難受。
那間屋子很暗,卻沒有想像中的蛛網塵封,看來他們兩人時時進來的。地上有幾箇舊蒲團,綉工精緻,看起來居然還是江南顧家的手工。北牆上垂著厚厚的白色帷幕,菁兒猶豫了一下,就把帘子拉開來。
「抬頭!」是了,在那座高高的沙丘的頂上,隱然有一所低矮的木房,或者說是木棚子更貼切。因為的確只有幾塊破木板拼湊在一起,仄仄地逼向火熱的天頂。
這天晚飯後小奕忽然進了她的房間:「想下山去玩玩么?」咦,這麼好?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踏出沙丘半步了呢!
「可以這麼說吧。」
小奕的腳步比赤峰還要輕快。他把她放到地上的時候,她竟然踩到了軟軟的草地,還未睜眼,就是滿面水木清香的氣息。是綠洲,是瀚海上的綠洲!像脫了韁的小馬,她飛也似的在柳樹林里奔跑著,讓清涼的晚風浸透了自己。
「他不那麼講,有誰肯來呢?」菁兒介面道,「我沒有說是你們害了我。」她沒有說!小奕低下頭,神經質地絞扭著自己的手指,猛然抬起頭道:「我問過你,要不要回家!你既然早就想到了我要燒死你,為什麼不說?那時,只要你說一個字,我就立刻送你回去,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你為什麼不說!」因為並不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啊!她默默地望著,那雙琉璃一樣的眼睛,深深藏在額前幾綹濕漉漉的黑髮下面。他不明白的。
——「小奕,對於你來說,琉璃是最重要的,對吧?」——「也許只有變成琉璃,才能夠永遠讓你陪著呢!」小奕眼眶中悄然閃出了一點星芒,隨著滾滾熱風,飄了起來。
「小奕,對於你來說,琉璃不是最重要的么?」他牽住了她的手,覺得很涼,不禁握得緊了,然而卻說道:「回去罷!」
第三具骨架,並不是通常骨殖的灰白色,卻閃著琉璃似的藍綠光,鬼王燈一樣。長骨全都變成了蜂窩,一碰就碎。
菁兒,無論你飄零何方,那一點點的堅持忍耐是不能變的。一如琉璃,華美而冷硬,脆弱而凌厲,縱是埋藏於瀚海荒沙,也掩不去靈異的光彩。
琉璃本來是極脆弱的。
回頭看看,他就在那裡。一時遲疑,居然沒有勇氣了。她退到床邊,猛然轉過了身。其實沒有什麼可擔心疑慮的,https://read.99csw.com一切都符合她一向以來的猜測。
「你就是那最後一個?」
每一天,太陽從左邊的屋檐下,扔進一綹白光,又從右邊的窗戶下扯走最後一片火辣辣的氣流。升起的地方,落下的地方,都是一模一樣白晃晃、黃澄澄的沙子,染著深深淺淺的紅霞,就像沾血的舊衣,永遠洗不幹凈的顏色。菁兒被囚禁了。長相守,長相守,每天長相廝守的,就是這滿床、滿架的琉璃。她很愛琉璃,也懂得體貼琉璃。可再好的東西,也有看厭了的時候,何況眼下惶惶不可終日。
菁兒嘴裏應著,卻倚在門邊,很固執地瞧著他,似乎捨不得。哪怕看來看去只是一張面紗呢!
第一具骨架還算正常,只是背脊后凸,像一隻死駱駝,想來是個老人。
「你以為這是誰?這是我的師父、太師父還有歷代的師祖。」原來如此!她緩緩地把手放下。
「這個嘛,王夫人,實不相瞞。我家公子今年二十了,尚未論親。老朽這一趟出來,就是想尋一位江南閨秀帶回去,這琉璃鏡台就是聘禮。我看令愛如此酷愛琉璃,當是有緣人……」真是酷愛,一見那個名為長相守的鏡台,菁兒就瘋魔了。鏡台的深處,散發出遙遠的光彩來,琉璃獨有的神韻,還帶著淡紫色的馨香。能造出這樣鏡台的又是怎樣一個人?
「你真聰明,」他嘆了一口氣,「我們的確是拜火教徒。拜火教曾在中原盛極一時,兩百年前卻遭了一場滅頂之災,教主、長老都無一倖免,從此在中原斷了根。只有我的師祖,僥倖逃到這大漠里來,從此漂泊天涯,為復教四處奔走。琉璃塔是拜火教的護教法器。總壇的那一尊,被少林寺的人用大力金剛掌震碎了。當時,我的師祖們都相信,只要再次煉成神奇的琉璃塔,拜火教就可以東山再起,橫掃中原。所以一代一代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煉成琉璃塔。哪怕拜火教,只剩下了一個徒弟,也決不放棄。」
別再想了,想也沒有用,只有往前走罷。她又將懷裡的東西緊了緊。還是那「長相守」,委婉的枝葉糾纏,焦灼的光彩靈動,彷彿貼著人的心。
然而只有小奕,他沒有看見,他的眼神是空的,心也是空的。火舌舔到那高高在上的琉璃頂時,發出了木柴炸裂的劈啪聲。他受不了,這種聲音割著他的每一寸肉體,直到他覺得整個天地,都已經死去了。
「吵什麼吵!」老頭兒不耐煩了,「不要出聲,琉璃都要被你震碎了!」琉璃,又是琉璃!她順手從桌上抄起一隻琉璃花瓶,朝那個老怪物狠狠砸去。當然打不著的,那東西絲絲啦啦破裂的聲音,美妙而淋漓。落下來滿地的亮晶晶的光,看上去頗為殘酷。
「在江南。」
但是她什麼也沒說。
他猛然轉過頭,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聲音顫抖著:「你說什麼?」菁兒微微笑著,注視著那張英俊的臉:「這不是一個借口么?什麼不讓我看你的臉,不過是一個設好的圈套。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只是你找來煉琉璃頂的材料之一。從一開始,你就等著我觸犯戒律,好名正言順地燒死我。」他緊緊地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嚇!」雙刀再起,風捲殘雲。她看得呆了。一襲白衣,依稀還是赤峰的。但是那種不可抵擋的氣勢,也是他么?
晚飯很簡單,卻也是江南的風味,真不知他們從哪裡弄來的。菁兒吃得津津有味。
「好美的故事。龍泉鑄劍,十年不成。最後鑄劍士的妻子,跳進火爐中,終於得到了絕代的名劍。琉璃塔也是這樣,這就是所謂『神物之化,須人而成』,是吧?而我,就是那將要作出犧牲的人,是吧?」小奕道:「不錯,三師祖想到的秘方就是這個。我的四師祖,斷去了自己的左臂,投入爐中,然而仍沒有煉成琉璃頂。我的五師祖則用了自己的雙腿,依然無濟於事。到了我的師父……其實,他已經想到了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是決定再試一次。他臨死之前,給我留了個方子,如果他也失敗了,我就必須像……那樣做。他說,之所以三代人都不成功,是因為投入琉璃之中的,應該是一個女子。」
「我不願害人性命。但為了琉璃頂,為了復教,我只能讓赤峰,到中原去,找一個女孩子來,來煉琉璃。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找來的女孩子,竟然這樣美麗,他真的不應該……我更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對你說,是讓你來做、做我的新娘,而你自己,為了到這裏來看琉璃,又曾經……」
從何時起,只能以沉思默想消磨時間。真是滑稽。原來九死一生,千里遠嫁,真的是終生與這些琉璃相伴呢!她心裏要的,真是這樣?很奇怪,每天晚飯的時候,那人的腳步聲,就會在屋外牆邊響起一陣子,不知在忙什麼。然而那扇門,再也沒開過。只除了赤峰,一天兩次,把食物送進來。
小奕一愣,笑道:「這些東西,至少可以燒成瓦蓋房子么!」駱駝背上的女孩嫣然一笑,心想:精緻的琉璃器從此失傳,將來卻是琉璃瓦要大行其道了。「回江南去吧。」兩人相依一處,催著駝鈴叮噹,漸漸消失在瀚海的天邊。江南的楊柳輕煙,如花美眷,終歸要把大漠里的滄桑跋涉,漸漸地掩埋撫平。
夜半涼初透,菁兒緩緩地支起身子,不覺觸到了他的手臂。小奕睡得好沉呢!耳鬢廝磨之間,蒙住眼睛的帶子早就不知落到何處了。可她還是沒有什麼印象。是他滅了燈,一切都在無盡的黑暗中進行。現在她慢慢地猜度著,他究竟是什麼樣子?就在身邊躺著,像一個熟睡的孩子,黑色的長袍面紗都拋在一邊。或者,她還是點上燈,看他一眼吧?
赤峰續道:「所以人馬多了也不好,連水都不夠——不要瞪我,馬賊當然不是我找來的!別忘了,若沒有我,你也完了。好好的跟我走,到琉璃堡還有七天的路,全是沙漠。」聽見「沙漠」這兩個字,她心裏沉了一沉,往那邊望去,那件琉璃還在!即使在血泊黃沙的天愁地慘之中,依然流淌著琉璃的絕世光彩。她跑過去把它捧了起來,竟然還是完整無缺的。都說琉璃易碎,這可不是奇迹?
老頭兒迅速掩上門,接著一陣叮叮噹噹,從外面鎖上了。
「好的,」她淡淡道,「我會耐心等的。」此時赤峰站在他背後,老臉上閃出一個詭異的笑。
琉璃的鏡台,從瀚海遠赴江南,又從江南回到瀚海。它經歷了多少!是她自己一見鍾情,是她自己託付終身,那樣的輕率,又那樣的執著。那時候就想到這原是一條不歸之路。但她不曾悔過,甚至在最悲涼的時候,也沒有棄盡希望。沒有人不為執著付出代價,她的代價就是全部的琉璃,甚至為此付出生命。
「一定要如此么?」聲音是年輕的,可是冷漠得像瀚海里的風。
做母親的心裏卻沒有底,不知道那邊家世如何九*九*藏*書,人品怎樣……菁兒十七歲了,在美女如雲的杭州,也算出類拔萃。這一年提親的媒人都踩破了門檻。難道說到頭來,卻遠遠地嫁到寸草不生的關外?老頭兒嘿嘿冷笑著走了。然後她一病不起,直到老頭兒攜著鏡台再來。那一天她彷彿心魂都已經飛出,深深地化入那一片奇光之中,難分難解。
對於將來,菁兒可有幾分期待?那又是怎樣一個世界呢?赤峰是高手,那麼他家公子也會武功啦?他倒不是烏孫王,赤峰隱隱說過,他是漢人,也來自遙遠的江南。那會是怎樣的人呢?猜不出啊……一絲惆悵不絕如縷,背井離鄉,拋家別母,究竟為的是什麼?是因為琉璃……還是琉璃後面的幻影?
「要錢要東西隨你們,別再殺人。」她努力地說著。
「小奕。」
後面那個高高的東西,也是骨殖罷,罩著白布。她已沒有勇氣掀開來看個究竟了。魔窟啊……
菁兒有些應接不暇。小奕用一根長長的帶子,蒙住了她的眼睛,於是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想不到還有出嫁的時候。可惜那件嫁衣,已經被她遺落了。
「留在綠洲的柳樹林里了,」她輕描淡寫道,「慢慢再說罷。」
「你要殺我?」她看著心驚。
金張掖,銀武威,玉酒泉,那琉璃堡還在酒泉以西,等待著這來自江南的如花少女的,是夢幻般的琉璃,夢幻般的愛情……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蓋兮氈為牆,以肉為衣兮酪為漿。長思漢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還故鄉。」哪裡傳來這悲愁的古曲呢?一絲絲牽著人的心。
小菁還在那裡,琉璃的殘骸中,像水底落花一樣沉靜。他抱起她滾燙的身體,向綠洲飛奔而去。
第四具骨架,沒有了左邊胳膊,像是被銳器齊肩劈下。
好像還是只有每天坐在窗前,看日出日落,瀚海茫茫。赤峰是肯定不理她的,她就只有盼著小奕。其實小奕也不大來看她,來了也只有寥寥幾句話。他每天帶回一堆木材,整整齊齊地碼在她那間屋子的牆腳下。她有時就去幫幫他,卻被他趕進屋去。
「你決不能看我的臉!」這是為什麼——難道他會長得很醜?小奕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記住,在我煉成琉璃頂之前,你不能看我的臉,否則我不能原諒你。」只聽說新娘子要紅巾遮面,沒聽過新郎不見人的,這算什麼?
「是太陽——」一個年老的馬賊悟出了什麼,忽然面色死白,掉頭就跑。
金張掖,銀武威,玉酒泉。而琉璃堡還在酒泉以西,玉門關外人跡罕至的大漠里。在中原人的心目中,那是一個出產珍奇罕見的琉璃精品的傳奇般的所在。中原的琉璃煉製工藝平庸,那些被王公大臣們搶著收藏、進獻到宮裡去的驚世傑作,全部來自關外那個神秘的琉璃堡,件件價值連城。所以雖然鮮有人到過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個金玉鋪就的富貴鄉,神話里的天神的別墅。赤峰在杭州的時候,也是這麼跟菁兒和她母親說,說在琉璃堡,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盤子,椅子茶几,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那是何等迷人的天地!
忽然,那滴眼淚在地板上打了個轉,滴溜溜地滑了開去,荷葉滾珠似的。她詫異極了,抬頭望過去,一時間心都醉了。
「忘了我對你說過什麼?琉璃頂煉成以前,不許看我的臉。現在趕快走吧,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小奕好像很懊悔開了話匣子,「以後不許再進來。」她低下頭,只好往外溜,然而又停住了。他一直放在背後的左手,竟然還握著一把薄薄的匕首。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一片紅雲忽然從空中飄落,覆在兩人身上。那是她留在柳樹林里的那件嫁衣吧?
「不錯。」
「我上一次散步,還是十二年前。」
「想要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難呢!」算是引誘么?她笑得很婉約,「——也許只有變成琉璃,才能教你永遠陪著。」小奕就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菁兒濕漉漉的頭髮,用一根琉璃簪子鬆鬆地攏在腦後,只剩下柔柔一綹,滑到粉頸邊。他伸出手去,輕輕地牽那一綹頭髮。忽然簪子墜到了地上跌碎了。
「為什麼?」她呆住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很輕,但極清晰。她伏在門邊,竭力想聽見些什麼。赤峰似乎低低地說了半天,那腳步聲又到了門邊。
一下,兩下,火星蹦了出來,一跳一跳的。就像一直以來都想好的步驟,小奕點燃了火把,擲入了高高的柴垛之中。
「我願你早日煉成琉璃頂,恢復你們的拜火教。」她很虔誠地說。
沒有回答,腳步聲又遠了。
第五具骨架,兩條腿全都沒了。
(插圖的說明)
她眼神溫柔:「其實,我是不可能等到你煉成琉璃頂那一天的,但太想看見你,所以我提前了。知道你都準備好了,連燒死我的木材,都備齊了。只等我投進那隻熔爐,你的琉璃頂就可以煉成。現在,不是不用再等了么?
那本來就是個極英俊的少年,任何女孩都會在夢中期盼的那一種。菁兒俯下身,細細地欣賞著那張臉上每一道優美的線條。這樣一個人,天生就是人間的寵兒,可惜卻落到荒漠里寂寞獨處,終身與琉璃相伴。女兒心思,最容易對人起憐惜的。菁兒想到這裏,伸手拉過被子,給他圍好。
不過還是發現了一點什麼。戈壁里的沙丘都是流動的,每天晚上大風過後,流沙就向前滑了丈許。為什麼他們腳下這個沙丘,卻永遠都穩如磐石呢?菁兒很想知道這個秘密。
那人一身黑衣,很挺拔的樣子,手指白皙而修長。是他?他捧了一大堆琉璃,都是她七七八八扔出去的,不知他怎麼接住的,一件也沒損壞。然而完全看不見他的表情,因為一張厚重的面紗,把臉全部遮住了。
小奕走了出來:「好了就回家去吧!」
「是死么?」她冷笑道。
「從第一個師祖來到大漠,一直到我,一共有七代了。我們的琉璃工藝,是天下無雙的,什麼樣的東西,我們都做得出來。然而有一件東西,折磨了整整六代人,一直沒有煉成。
她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我見過你師父了。」菁兒淡淡道。那一次,她還是把那白色幕布掀開了!那是小奕自己,也不願意麵對的慘烈情形。大塊的琉璃,青的、藍的、紫的,像凝固的時空,緊緊地禁錮了琉璃師的生命。那琉璃師臉上的表情,竟然不是情理中的從容安詳,分明定格著最後一刻的沉痛與掙扎,苦苦求生,面目猙獰。
「小奕,這裡有水呢!」樹林那邊傳來她歡快的聲音,叮叮噹噹的。他跟過去,看見女孩把自己浸在了一泓清涼的泉水裡,用臉去貼著水面,彷彿嬰孩吮吸乳汁似的幸福無比。是太委屈她了,花一樣鮮嫩的江南少女,讓她在乾涸的沙丘上禁錮了一個月。「你可以在這裏洗一洗,不會有人的。」他扔下一句https://read.99csw.com話,轉身走了。
真的是琉璃,滿屋子的琉璃,滿世界的琉璃!她捂住臉,生怕看花了眼似的。稍稍平定一下情緒,又從指縫裡悄悄窺視。那是銀色的花,紫色的樹,綠色的雪,藍色的月,洋金色的水鳥在波浪上棲息,紅葉在古老的金樽里散發秋涼。是誰有這樣的奇思妙意?遠遠的,又切近身邊,那每一根線條,每一道光芒,都是一個會講話的小小精靈。說不完的故事,道不盡的思緒。夢一樣精彩的琉璃!
一張帘子隔得住么?聽得見外面惡毒的叫喊,絕望的呻|吟,刀劍的風聲,血濺的雨聲,她的家人像草一樣被踩死。嘩啦——一片紅色似從人的頸脈中噴薄而出,濺到了薄薄的帘子上,艷如桃花。不知哪裡來的念頭,她忽然扯下了那一面帘子,「你們別打了。」這是不是菁兒自己的聲音,冷靜得不摻渣滓。
「第三代師祖死於中毒,你也看得出來。他試驗的東西,很多都是天下至毒至損的藥物。不過他臨死之前,忽然頓悟了。那時他已經不能說話,就翻出一本古書,交給了第四代師祖。」
「公子出門了。」
「怎麼?」他也不知不覺走不了。
「赤峰,開門!」她使勁兒地晃著這扇門,把大銅鎖弄得直響,「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赤峰搖搖擺擺走開,自顧自道:「你不可以出門的,給我老老實實獃著!」她覺得有一個巨大的危險,悄悄伏在背後,菁兒卻孤立無援,只能驚慌的抓著門框。
那個人是誰?寶刀縱橫,風雷徹空——一時間好像天氣都變化了。只是斷臂從半空落地的這一瞬間,就有三個馬賊被撂倒,死成一攤爛泥。剛才還是烈日炎炎,乾渴枯寂,這時卻成了風雷激蕩,暴雨傾盆,又如流沙過風,驚濤駭浪。馬賊們變了臉色,知道是高手出擊了。他們「嘩」地退開了幾步,理了理陣容,呼哨一聲,緩緩移了過來。那兩把眩目的寶刀,傲立空中,彼此輕輕地擦了一下,「嗡」一聲輕鳴,久久不絕。
多少傷心委屈,還是得爬起來,準備拜見未來的夫婿,菁兒一時惴惴不安。忽然想起來那個鏡台,找出來在桌上擺好。然而門沒有開,菁兒只能夠感到,一雙眼睛隔著板壁在打量自己。
「瀚海落日,長河不返。」這八個字好怪,菁兒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故事,暗暗心驚。忽然間眼角撇到了白色帷幕的角上,綉線的色彩已十分暗淡了,依稀看出是一個紅色的太陽。菁兒瞧瞧小奕,忽道:「你的師父們,原來也是個個遮著臉的么?」
「看不出來你還很勇敢。」赤峰冷笑。
他把琉璃一件一件地擺到桌上,不經意似的,卻自成一番格局,看起來趣意十足。不愧是琉璃的作者啊!她不覺又被琉璃吸引了。只聽他悠然道:「也不會太久。這裏日子苦了點,不過這些小東西,尚可給你解解悶罷。」菁兒抬起頭來,微微笑道:「讓我看看你的臉。」小奕的手猛然抽了一下,旋即堅決道:「不行!」菁兒愕然。
那一身嫣紅的嫁衣一亮相,倒讓馬賊們停了刀。十幾二十張臉齊刷刷地照了過來。早探聽得是送嫁,不想新娘子自己露了臉,那樣的清麗可人,久居關外輕易看不到的。她也瞧著,那些臉有的犁滿皺紋,有的傷疤縱橫,奇形怪狀,個個不同,不過都明明白白寫著一樣的邪氣和貪念,令人作嘔。她不覺低下了頭,看見赤峰老頭兒躲在車輪旁邊,一蓬白鬍子瑟瑟發抖,其情可哀。
「到了,小姐。」赤峰冷冷道。
長相守,千秋樹與萬年藤,無休無盡的纏綿。原是琉璃里的幻影,長相守的心意。她已經得到了所願,便無可追悔。
那東西從衣襟里滑了出來,墜入水中。是那件「長相守」的琉璃鏡台,己經熔成了渾然一塊,淚滴一樣亮亮的,沉入水底的細沙中,不復再現。
「在的——」她冷得有些發抖。
「嗯,小奕。」她略略回味了一下這個名字,飛快道,「你把我,你們家把我接過來……是準備,是想什麼時候結……婚?」菁兒好不容易說完這句話,蒼白的臉兒紅得像海棠。
「他的身上,不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裳么?白衣難道不是犧牲者的裹屍布么?」如雪的白色輕衣,襯托著少女的純潔與沉靜。小奕轉過頭,不忍再瞧。為什麼這樣說!所謂不准她看自己的臉,的確只是一個借口。說他虛偽也罷,刻毒也罷,他都無可辯駁。但是縱然如此,畢竟他心裏一直不願她觸犯。他一直在迴避這個結果,難道她不明白?
「出門——」
「那麼,你想讓我怎麼死呢?」
那天赤峰又一聲不響的把碗筷撤下,菁兒終於再也忍不下去,啞著聲音道:「我要回家。」老頭兒皺起眉:「嫁到這裏來,還想回去?」其實菁兒心裏也明白,這是一定會被拒絕的。她緊緊地捏著拳頭,十個指甲都深深掐進了肉里,幾乎要滴下血來:「你是打算——一直把我關下去。」赤峰不答,又準備走。忽然,菁兒控制不住了:「騙子!都是騙子!」
第二日,赤峰居然沒上鎖。菁兒推開門,小心翼翼溜了出去,冷不防看見老頭兒,就在院子里劈柴。她嚇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蹦了出來。然而老頭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一定是小奕對他講過了,不要再關她。菁兒的心裏,悄悄地升起一絲暖意。
沙漠里靜得厲害,只有赤峰微微的喘息,到底還是老了。菁兒終於從車子底下出來,用力拔去了奶娘腹中的刀,看了看,卻不遞過去,自己緊緊握著,她憤怒地叫道:「你為什麼連她也殺了。」赤峰轉過頭來,朝著她嘿嘿冷笑:「這樣膽小怕事,留著何用?」菁兒氣往上沖,終於忍不住叫道:「你明明武藝高強,卻眼看著我們的人死完了才出手,什麼意思?」老頭兒冷冷道:「我為琉璃堡迎新娘子,迎到你就行。其餘人都是多餘!」她心裏發苦,那都是她的家人,是和故鄉的牽連,卻都聽任他們死去。她好恨,瞪著老頭兒:「這麼說,如果沒有馬賊,你自己也會找個機會殺了他們?還是說這些馬賊根本就是你找來的?」赤峰不理她,俯下身子去翻查馬賊們的屍身。她不假思索地揚起了手裡的寶刀,向老頭兒背上掄去。赤峰身子都沒動一下,反手揪住了刀背。她只覺得手腕一陣酥麻,就鬆開了。
耳畔傳來一聲輕喚,隔世夢醒一樣的:「小奕,是你么?」
「秘方在那本書上么?」菁兒問。
「琉璃堡。」不相信,眼睛耳朵都不相信!眼前除了一如既往的漫漫黃沙,什麼都沒有。琉璃堡,琉璃堡在哪裡?
「不是。」小奕道,「窯里的火很熏人呢,所以我才帶面罩。第一次跟師父進去的時候,我才九歲,被煙氣熏出了多少眼淚。一年後習慣了,反而從此一點淚水都流不下來。琉璃其實很脆弱的,燒制的時候,一沾上水,就會破碎掉,讓琉璃師前功盡棄。所https://read.99csw•com以,我們都是沒有眼淚的人。」沒有眼淚的人?菁兒勉強笑了笑,道:「這裏不是窯洞,你可不用帶了。」
黑影在樹林後面消失了。菁兒遲疑一會兒,才慢慢解開羅帶。身上的衣裳,還是從家裡穿過來的紅嫁衣。牡丹荷葉,青山綠水,繡得細細密密,像閨中的思緒。可惜都蒙上了關外千里的風塵,不復清新。小菁用手揉洗著,發現有几絲綉線,都挑斷了。嫁衣已舊,人還漂泊無依——她不無傷感地想。水不太冷,除此之外惟有天和地,樹和風。這樣的感覺,生平未有。
衝天的火光,將半個瀚海映得紅彤彤的。千里之外的人,都能夠看見這空前絕後的奇景,看見神聖的輝煌的琉璃塔,終於在艱苦的歷煉中緩緩成形。
琉璃絕頂,七世而還,本來就是這個意思。
「不——」小奕瘋了似的衝進火海。
漫漫黃沙,像潮水一樣地漸漸退卻,露出那瑰麗無倫的七層琉璃塔,雛形初具,就奪去了太陽的光輝。原來,琉璃塔就埋在菁兒住的不動的沙丘下面。塔的最高處,裝滿琉璃的小屋和註定要犧牲的少女,將要變成最為輝煌耀眼的琉璃頂,照耀拜火教的燦爛前程。
一地的屍體,個個穿紅著綠,喜氣洋洋。菁兒仍然伏在傾倒的花車下面懶得挪窩,默默地瞧著那個白須飄飄的剪影,只是苦笑。奶娘壯實的身子就在車輪下橫著,肚子上豎著一把大刀。一個時辰以前,菁兒還偎依在那個溫暖寬闊的胸懷裡。聽著她有一句沒一句的勸慰,彷彿春暖花開的故里還在身邊。
琉璃杯、琉璃鏡、琉璃梳、琉璃枕……一件一件向門口飛去,讓這些徒有其表的東西,通通見鬼去!菁兒又伏在地上,哽哽咽咽。
「沒什麼,公子不吃胡人的東西,我每天給他做南方菜。」赤峰道。
那些琉璃知道么?菁兒每天擺弄著小奕那些大大小小的作品。琉璃里的天地比這個世界大,有春花秋月,江南塞北。每一件琉璃,都被她編了一個綿長的故事。她想把那些故事講出來,卻不知小奕要不要聽。
第二具骨架,胸廓大得像一隻桶,肋骨根根碎斷。他佝著身子半坐著,似乎臨死前還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沙丘頂上黑沉沉的,赤峰的屋子關緊了門,燈卻還亮著,不知忙什麼。
只是事到如今,這些話再說出來有什麼意義。化作琉璃長相守,不如就這樣了結吧!滿屋的琉璃,都是他的點點滴滴。而現在,這些琉璃都將為她殉葬了。菁兒只是輕描淡寫地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大漠里血色的朝陽,悄然抹上窗欞。
「小奕,」她盯著他的腳,「我還想多呆一會兒,你陪我在這裏走走好么?」他沒有拒絕,跟在了她身後,兩人沿著湖邊緩緩移動著。綠柳林里,依稀有天鈴鳥的歌聲。好奇怪的感覺,竟然像是回到了杭州,家門外的湖堤,平湖秋月柳浪聞鶯。那時落日樓頭看西子湖,幾回幻想牽著意中人的衣袂,趁著夜色散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而今在萬裡外的荒漠,還想到了這些。
「嗯?」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麼猜出來的。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膽小,後來我又去你們的祠堂了。只是因為那天看見了拜火教的標記,那個太陽,我有一些好奇,很想看個究竟。而且……那時我覺得你很好,以為你不會真的要殺我的。」
「從不。」
「是的,他每天在沙丘那邊煉琉璃,晚上才回來。」現在外面天就已經黑了,那人是不是應該回來了?一緊張,居然不知不覺紅了紅臉。赤峰看在眼裡,又是一聲冷笑,收起盤子退出去。跨出門檻,忽然道:「公子不會見你的。」
菁兒將「長相守」緊緊地擁在懷裡。一如當初,初見之下,只是痴痴地望著面前那一件傑作,瀚海里煉出的琉璃鏡台,被弄成盤根錯節的千秋樹與萬年藤,緊緊地交織在一起,流光溢彩,宛如夢幻。
眼下是再沒有別人,大漠上一老一少,淡淡的兩條人影。風沙烈日,無邊無際,花一般嬌嫩的江南少女,只得悄然忍受。皮囊里的水剩得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統統留給了菁兒。然而除此之外,一句話也沒有。自玉門關一戰,老頭兒就搖身變了一個人,從前能說會道,如今成了鋸嘴的葫蘆,完全不可理喻。菁兒也就沉默著。她才知道赤峰會武功,不但會武功,而且心機深沉。那麼所謂琉璃堡,可能與「江湖」有涉。菁兒很想問一問,但顯然赤峰是不打算說的。
「是的。」他的聲音,冷酷得令人難以置信。
奇怪啊!菁兒盯著那面紗,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那人便靜靜等著。末了菁兒終於道:「你叫什麼?」
「——這樣的肺。到了最後,他已經完全不能呼吸,活活憋死了。煉成琉璃頂的重任落到了第三代師祖的肩上。第三代師祖人很聰明,不像他師父一樣反反覆復地在窯里燒琉璃。他靜下心來,鑽研了無數典籍,又找來各種各樣的奇石怪葯互相匹配,做了很多很多的試驗,希望尋到一個合適的配方。
「那時你不在戈壁罷!」
「燒死。」她轉過頭,靜靜地看著那件「長相守」的鏡台,在燈光下一明一滅,神光離合。「借口。」她低聲說道。
不會太久了。聽見小奕和赤峰在窗下搬木材,片言隻字之間,能夠猜出琉璃頂快要煉成了。
只在一瞬間,那巍巍寶頂轟然倒塌。琉璃塔化作了千片萬片花雨,飛散天邊,彷彿瀚海里下了一場最為奇瑰的甘霖。
「你那件紅衣服呢?」小奕想起了什麼。
金刀寨是什麼?不知道。十三學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生長在煙雨江南,鶯花叢中,哪知道什麼是江湖險惡!連娘也未必清楚吧。送嫁的隊伍浩浩蕩蕩,妝奩無數,護駕的家丁卻沒有一個硬手。半個時辰以前,當那片烏雲從地平線上升起來的時候,一時間所有人都慌了。菁兒叫奶娘去問問赤峰。雖說那來迎嫁的老頭兒佝著背,看起來又猥瑣又衰弱,畢竟是長年在大漠里的人,或者會有辦法。赤峰一頭的汗,哼哼唧唧不說話,奶娘就有些急了,嚷道:「你是琉璃堡來迎親的人,小姐若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向你家主子交待。」還沒等他們兩個討論好,馬賊就到了跟前。赤峰好歹湊上去咕嚕了幾聲,為首的一個黑衣人沒聽完,就把他踢了一個趔趄。赤峰額頭磕在車轅上,出了血。菁兒正待安慰幾句,就聽見嗖嗖幾聲響。還以為是風,風沒有那麼快,也不會帶著電光。原來是兩個車夫的頭已經被削了下來。她不敢看死人的臉,「嘩」的一聲拉上帘子。菁兒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得這樣厲害。驚惶的奶娘沖回車上,兩人躲在一起。菁兒只是緊緊地摟住了懷裡的寶貝東西。
「那就早些睡!」小奕送到了門口,就想抽身。
菁兒想起了什麼:「莊子里別的人呢?我怎麼一個也沒看見。」赤峰九_九_藏_書微微一笑:「沒有什麼別的人,這裏一直以來都只有公子和我。你有什麼事就問我好了。」比起房屋的簡陋來,這也不算太讓人吃驚了。菁兒躊躇了一下,終於問道:「那麼你家公子呢?」
「你膽子倒不小。」淡淡的聲音不知何時到了背後。小奕一襲黑衣從頭到腳,幽靈一樣飄過來。「不看看最後一個么?」他走到那塊白布前面。菁兒緊緊蒙住了眼睛。然而他沒有把布拉下來,只是跪在了蒲團上。
「換上這個吧!」一個包裹飛了過來,穩穩地落在岸上。拾起一看,竟然是一件白色的細麻布衣。她愣住了,白色的麻衣?忽然間淚水就要奪眶而出。然而她忍住了,將衣服披上,仔細地束好。男人的衣裳,太大了些,卻是潔凈簇新的。後面被頭髮打濕了,涼涼地貼在背上。
馬賊們爆出一陣怪笑。生死俱在人手的人,說出這種話,的確讓他們覺得好笑。彷彿是故意嘲弄她一般,又有幾刀飛了起來,落在周遭。那幾刀炫技似的漂亮非凡,於是她這一邊的僕從,就死得乾乾淨淨。曠野里只剩下馬賊們肆無忌憚的笑聲。
菁兒一驚,揉揉眼從駱駝背上爬起來。她聽錯了么?「到哪裡了?」
「你不喜歡?」
黑衣人默默地瞧著。
「啊——」因為怕被發現,菁兒將那後面半聲尖叫,硬生生吞回了肚裏,然而卻把極端的恐懼和刺|激又翻了倍。菁兒頹然倒在蒲團上,不敢看第二眼。以為琉璃堡真的沒有人,卻不知都在這裏整整齊齊坐著——一、二、三、四、五具骨架,外加一個……
想起了那個禁令,菁兒嘆了一聲。她輕輕爬下床,摸到了火石,一忽兒琉璃燈就點亮了,卻發著藍瑩瑩的光。她有些不滿意,又找到一隻明紅的,點上。屋子裡充滿著若明若暗的色彩,絢麗而曖昧。
「喝點水!」那個聲音突然很近了。黑色陰鬱的袍邊,倒是出乎意料的潔凈,「這個地方水很難得,不可以隨隨便便流眼淚。」碧藍的琉璃盞,盛著水分外清亮,明月滄海似的。她不假思索地接過來喝了。「琉璃是心血煉成的,怎麼能這樣糟蹋。」依然是輕輕的語調,倒不像是在責備。菁兒抿了抿嘴唇,毅然揚起臉來,大無畏地瞪著那個人。
「公子當心!」赤峰一聲尖叫!他不顧一切地縱身而起,要在危機爆發之前挽回。
「沒來得及。你許過了是么?」
「爬到車下面躲好了!」這麼響亮,倒真是赤峰的聲音。菁兒就躲了下去。外面的聲音劈劈啪啪,殺人如切菜。馬賊打不過赤峰,一個一個送了命。人不可貌相,赤峰的武功很好啊。她一動不動地看著赤峰的一招一式。菁兒不懂武功,可也猜得出那是震古爍今的功夫,還帶著隱隱的詭異氣息,這就是琉璃堡人的武功?
「不錯。」菁兒淡淡一笑:「我的祖先,有人參加過剿滅拜火教的戰爭。所以我從小就聽過崇拜太陽的人的故事,猜得出什麼叫『瀚海落日,長河不返』。不過,其實女孩子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拜火教的。可是那一回在祠堂里,我卻發現了另一樣東西,就是那本記載了一個悲慘故事的書,你所說的煉琉璃頂的秘方。看了那個,我才明白了一切。」小奕的臉,痛苦地抽搐著。
大漠孤煙直。玉門關外的戈壁,一望無垠。除了驕陽下幾根迎風搖曳的枯草,看不見一點有生命的東西。似乎自鴻蒙之初,一切都是靜止不變的。青衣老人拄著大刀,凝立不動,似在調理氣息,方才一場惡戰,大約是有點傷筋動骨。暗紅色的血液順著刀刃緩緩滑下,慢慢滲入黃沙,不見了。
「放肆!」小奕忽然惱怒起來。
兩人都沒在意,小奕接住了那一挽烏黑而冰涼的青絲瀑雨,然後裹著寬大白衣的輕柔身體,就墜入了他懷中。
「小奕,你是不是常來這裏散步?」
「你想家么,小奕?想過要回江南么?」他有些凝澀了,獃獃地看著她的白衣,忽然停住腳步,扳過她的肩,很認真道:「菁兒,你是不是想回家?如果想的話——」她笑出了聲,把他打斷了:「誰說我要回家呢?我就留在這裏,不走的。」他長吁一口氣,轉過了身去,很茫然地看著天邊。就在這個時候,一顆流星劃過去了,拖著長長的淡綠色尾巴。
「為什麼?你知道,拜火教?」他驚奇了,以為她許的願,總還是為了她自己的前途。
小奕的聲音又恢復了那種平淡:「私闖祠堂,當然是必死的。不過,這一次是我忘了警告你,下不為例。別讓赤峰知道了,他可不會放過你。」頓了頓又道,「我說過的話,你都要好好記著,否則懲罰是很殘酷的。」
「這樣一個人,天生就是人間的寵兒,可惜卻落到荒漠里寂寞獨處,終身與琉璃相伴。」
她的屋子背後,有一個隱蔽的房間,看起來比較堅固,就是老鎖著門進不去。那天她蹲在床下撿鞋帶,卻發現了一個窄窄的暗道。赤峰下山去了,她沉思片刻,從暗道里爬了過去。
小奕咬了咬牙,最後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他不敢回過頭去看,害怕只要再看一眼,他所有的意志就會崩潰。
然而小奕早就痴了,他只是揮了揮衣袖。老頭兒被掌風一震,便跌到了一旁,不無痛苦地看見——只是那麼一點點的淚水,飄到了琉璃塔上,就像不經意擦傷了一道裂紋。然而就眼看那裂紋迅速地長大、拉長,沿著塔身向上爬行,又四散裂開。
——老頭兒在杭州,跟菁兒母親講什麼來著?
「你九歲拜的師,今年才二十。那時候在哪裡呢?」——她記性倒好!
「上天啊,不要太遲啊!」蒼白而秀麗的面容,在清水中浮動。他緊緊地盯著那雙閉緊了的眼,心裏怕極了。似乎一轉頭,那一縷遊魂也終要隨風飄散。然而懷裡的愛人,竟然再也動不了。只有她的身體里,似乎有什麼東西碎裂了,發出很輕很脆的聲響。
夜色漸漸上來了。那腳步聲又回來了。「菁兒,你還在么?」小奕在樹林後面問。
「但為什麼你的第四代師祖、第五代師祖還有你師父,都沒有煉成呢?」小奕想了許久,道:「那是因為,方法還有問題。我的師父也死了,但他給我留下了一句話,對於煉成琉璃頂,是至關重要的。我想傳到我這一代,終可以煉成了。」這樣自信,菁兒卻想,你若煉不成,叫我等到什麼時候呢?小奕彷彿看穿了她的心,又道:「當年第一代師祖遠涉天山北高峰,采天池瑪瑙的時候,遇見過晦明禪師。禪師留給他一句偈語:『瀚海落日,長河不返。琉璃絕頂,七世而還。』因為這一句話,我是不得不成功呢!」
「孽緣啊!」母親允親的時候嘆息著,把「長相守」又裝回了她的箱籠,為的是她那流連的眼神。送嫁時母親傷感極了:「帶去吧,都是這東西……」娘若是知道眼下大漠中的情形,多半又要埋怨心疼,只是娘不會再有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