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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後桃花馬前雪

馬後桃花馬前雪

作者:滄月
綠葉叢中,青衣少女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蒼白的臉上隱隱有淡淡的青色陰影。她手指拈著劍訣,但是指尖卻忽然微微發抖。
「……今天我們休戰吧……」忽然,樹上的少女有些虛弱地說,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似乎有隻看不見的手勒住了她的咽喉。
雖然身邊幾位高手纏鬥正急,拓跋鋒仍然密切關注著蘇曼青的動靜,見了如此情況,心下一震,罵道:「好不要臉!」呼呼呼呼連出四掌,將一干人都震退了,顧不得那柄刺向自己腰間的峨嵋刺,身子如同衝天飛鷂般從包圍圈中躍起。
「有埋伏……」好容易平定了胸口翻湧的血氣,拓跋鋒的眼睛里有雪亮鋒利的光芒——目光四掃,看見峭壁上,亂石后,隱約有二十多個黑衣蒙面人的影子。
「她姓蘇,名字叫曼青。」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大驚,自己方才無意的自言自語,竟然被人聽到了?回過頭,看見店中一個角落裡坐著一個緇衣老尼,沉靜而蒼老的臉,如同林中那棵千年的古樟。「貧尼是青兒的師父空寂。」
雖然對殺氣有本能的反應,但是冷笑還是不自禁地從拓跋鋒的唇邊流露:「哈哈……那為什麼他不出來公告天下?他是留戀著虛名和榮華吧?而且,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騙我呢?這是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你怎麼會知道!何況,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也許他的不信任惹起了少女的怒火,激烈的反駁接連而來:「天帝昔年鋒芒太露,仇家遍布天下,如果武功盡失的消息傳開,他還活得了嗎?我為什麼要騙你?你以為我喜歡和你決鬥嗎?我師父一直在替天帝治療,想恢復他的武功,我當然知道這個秘密!」少女手上的簫再一次揚起,「不必再說了,蠻子,我們來判生死、決高低吧!我給你半個時辰,你自己調節好狀態!」她的聲音淡淡地飄落,然後她整個人也隨之飄起,坐在了一棵樹的枝頭,靜靜吐納運氣。
他又漸漸回憶起了方才結束的那一戰——「是這個人救了我?她是漢人吧?一個似乎是武林中人的漢人,竟會救我?」拓跋鋒有些不敢置信地想道。「喂——」他對樹上那個少女打了聲招呼,然後不客氣地說:「吵死了,你安靜一點好不好?弄得我睡不著。」簫聲驀然而止。青衣少女從枝頭翩然而落,歪頭看了看只剩一口氣的他,嘴角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然後哼了一聲:「真是對牛彈琴……一點風雅都沒有的蠻子,早知道讓你死掉算了!」
「你這是……」這個嘻嘻哈哈的丫頭突然反常地慎重起來,拓跋鋒條件反射似的伸手握劍,但終忍不住懵懂地問了一句。忽然間一個可怕的想法掠過他腦際,嚇出了他一身冷汗:「難道……你就是天帝帝釋天?」少女看著對方錯愕的神色,緩緩搖了搖頭,手中青色的竹簫輕輕擺動,垂眉淡淡地道:「我和帝釋天,沒有任何關係。」拓跋鋒長長吐了一口氣,忽然輕鬆了不少——既然她不是天帝,那麼他們之間就沒有必要拼個你死我活。他也不願意出手傷她。
「無論怎麼說,即使是在世的時候不能相認,作為父女,死了以後總要盡量近一點罷。」空寂師太寂寞地想著,想著自己一生的遭遇和恩怨,拿起了那支碧色的簫。
最後,她被埋在竹林里。竹林的另一邊,埋著那個黑匣子。
「沒關係,我背著你去,反正你輕得像一張紙。」拓跋鋒試圖朗笑,但是聲音卻有一些黯然。蘇曼青輕輕地笑了:「好吧。我如果走不動了,你就背著我,可不准你拋下我不管哦。」
彷彿過了千百年,模糊的視線中看見黑乎乎的一群人聚攏來,其中一個人出聲說話:「這個契丹魔頭終於死了!」聽見那個聲音,她的身體觸電般的震了一下,內心有一個聲音瘋了似的喊起來:「霍叔叔!霍叔叔!是霍叔叔的聲音!」她終於知道,因為她的傳奇的主角,是一個異族人……一個契丹人,註定了這個傳奇永遠無法成為真實……
「我……我還趕得及回來過二十歲的生日呢!」蘇曼青微弱地笑著,忽然說,「師父,我有禮物給你……」她抬手指指,空寂師太看見了她背上的一個黑色匣子。打開匣子,血腥味忽然濃烈地瀰漫在竹舍里——人頭從匣中骨碌碌滾出,睜大著雙眼,似乎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對方會向自己下殺手。
天帝帝釋天——那個神秘的武林第一人,雖然三年來從未在江湖中出現,但是中原武林每發生一件大事,莫不處在他強大的威望和影響力之下!而且,誰都沒有看過天帝真正的尊容……他,或者她,似乎只是存在於傳說中的人物。
朋友聽后很難過,要帶她去關外,換個環境治療。青兒很高興,想讓我同意。我沒有點頭——我是要留在中原的,為了某一個人的緣故。我這個人,其實完全沒有出家人的四大皆空啊……到了最後,我還是沒有同意。我是自私的,因為寂寞,我不能讓青兒離開我的身邊。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在雁門關外的一家路邊小店裡,拓跋鋒微笑著喝下了最後一杯酒,然後把一錠銀子扔在桌面上,起身解開了隨身的包袱,把裏面一件皮獵裝穿了上去,換下了原來的長衫。從這刻起,他就要回到漫天黃沙中放馬狩獵了。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那個吹著洞簫的幽靈般的少女、再也聽不到那宛如天籟的簫聲……這一切,將只會成為將來在風沙中回味一生的往事。
不等他追問什麼,淡淡的簫聲又響了起來,青衣少女起身飛縱,消失在林間。「為什麼她不殺我呢read.99csw•com?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恐怕是大有來頭啊!」拓跋鋒望著那青色的背影,有些茫然若失。
終於,有一陣微風吹進了室內,輕輕吹起了竹簾。「師父……我……我回來了……」一條青色的身影如同一隻斷翅青蝶般無力地跌落在竹舍的青磚地面上——蘇曼青瘦得嚇人,那蒼白的臉上,黑色的雙眸如海般深不見底,但是眼瞼底下,由於極度缺乏氧氣,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淤青色。
「是否是個圈套?」望著老尼的背影,拓跋鋒想道,「應該不會吧。曼青……曼青……」默默念叨著青衣少女的名字,他牽起馬兒,追向老尼。
「他,他居然就這樣,走了?」碧色的蒼苔從她纖弱的手指掉落,她看著地上的字,輕輕嘆了一口氣,許久不曾動一下。看著看著,她忽然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蒼白的臉在蒼翠的青苔間觸目驚心,就像一朵凋零在深夜裡的白玉蘭。
「那也要有命去和他說才行。」拓跋鋒眼見對方已經漸漸上前,等不得他們下一輪圍攻開始,將蘇曼青抱起,右手翻出,奪了一柄長劍,刺削斬劈,向外衝去。他左腿上麻木一片,不聽使喚,手上抱了蘇曼青,行動不便,局面更是危險之極。但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長劍狂舞亂劈,只跨出兩步,便覺后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斷斷續續的簫聲。「我能……見見她嗎?」拓跋鋒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一口飲盡。那茶中,分明有一股鹹鹹的味道。未等空寂發話,他站起身來,循著簫聲向後院走去。
拓跋鋒有點驚訝地看著她——雖然知道她必定是中原武林的人,但是他沒想到她會忽然間攤牌。他在屍身上擦凈劍上的血跡,還劍入鞘,負手站在她身側冷冷回答:「我不是為了搶什麼天下第一的名頭,我只是想證明一件事——漢人的武學,並不一定就天下無雙!我只是想給那些幾百年來自高自大的中原豪傑一個警告:天下武功並不僅僅源出少林,就是異族人士里,也有比他們厲害得多的高手存在!」
「我,我和你一起去……」她掙扎著想起來,但是眼前一黑,身子便軟了下來,意識也漸漸模糊。
她的笑容在最燦爛的時候定格成永恆。
「請帶青兒一起走吧——在她的呼吸停止之前。」拓跋鋒剛剛轉過馬頭,耳邊忽然聽到這樣一句不可思議的話,不由得奇怪地望了望老尼空寂。空寂師太的臉上泛起一絲澀澀的笑容,道:「少俠如果有心,可否隨貧尼到精舍一敘?」
讓我意外的是,青兒居然有那麼高的習武稟賦。連天帝都對我說過,青兒資質絕頂,是一個百年難見的武林奇葩。何況,她自小在林中長大,習武更是心無雜念,進步神速,十五歲的時候,她的武功已經足以躋身天下一流高手的行列了。看見她一天比一天漂亮,武功一天比一天出色,我反而心裏越來越難受……那些有什麼用呢?即使她是天下第一高手,天下第一的美人兒,她的生命也只能延續到二十歲那年而已。

二、回首吹簫天上伴

他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聽到她簫聲的那一天——那個號稱武林大家的黃山劍客,居然使出了那麼陰毒的暗器,他只來得及剜出傷口附近帶毒的肉,眼前就黑了。從鬼門關掙扎著蘇醒后,就聽見了頭頂上方幽幽的簫聲。他忍痛抬起頭,看見了那個一襲青衣、如蝶一般的少女,坐在枝頭自在地吹著簫。她那飛揚的烏黑長發,如同霧一般在暮色中散開,襯托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瓜子臉。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邂逅了傳奇——在他的民族中,那自遠古以來就流傳的,關於雪山上美麗聖女的傳奇。
後來,我一個老朋友來了,帶來了一朵天山上的雪蓮給青兒治病。青兒特別高興,拿著那朵晶瑩剔透的雪蓮翻來覆去地看,要我的老朋友講講外面的故事。於是,他就講起了大漠中的一個個故事——流沙、古城、海市蜃樓、雪山、仙女……
「盟主,殺了這個女子滅口吧?」耳邊有人喘息著說,冷冷的刀刃貼著她的臉頰切了下來。霍叔叔……她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微弱的憤恨無奈的笑容。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跟蹤我那麼久,一定知道我所有情況了——但是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這豈不是很不公平?」拓跋鋒終於忍不住向那個坐在枝頭把玩著手中竹簫的少女發問了。
那群人中有個灰衣人始終沒有出手,此刻他下巴揚了揚,眼色陰鬱地示意了一下身邊的三位同伴。三個人中有一人微微遲疑了一下,目光有些不忍,但是另外兩位身形一晃,欺近了大石後面,拖起昏迷中的蘇曼青,揮掌便向她頭頂擊落。
坐上了馬背,拂曉的風像一群蝴蝶一樣藏進了她的袖中,長發在風中飛揚。白衣的契丹男子牽著馬,帶她離去——她本來只是一隻江南的蝴蝶,如今卻要飛進另一個世界,那裡,可能邂逅萬千因緣,流沙、古城、海市蜃樓、仙女……以後的一切或許再也不是她能想像。
「好。」拓跋鋒居然乾脆至極地同意了。
視覺慢慢模糊,所有的光線她的瞳仁里慢慢變暗、消失。但就在此時,一幅她畢生未見的美麗畫冊忽然在眼前一頁頁地翻開:長河落日、海市蜃樓、大漠流沙、雪山仙女……落日的古堡下,一個異族男子走過來,把正在痴痴看畫的她抱上了黑駿馬,帶著爽朗的笑,對她說:「來……帶你去看風景——一輩子都看不完的風景。」他牽著馬,帶著她一起走進了那幅美麗的畫里。
「我信任你,請https://read•99csw.com你帶青兒走吧,帶她去看她想看的東西,在她的呼吸停止之前。原諒我,還是無法離開中原隨行。這件事,應該不會麻煩你太久,希望你能答應……」拓跋鋒沉默了,他好像感覺到眼角有些濕濕的東西在蠕動,眼前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抹了一把眼角:「嗯,我這是怎麼了?是哭了嗎?啊,真是好笑,我居然為了這麼一個小丫頭而流淚?」他這麼想著,心中的傷感卻在不斷積累,使他的心頭漸漸變得沉重起來,竟似要將他的整個人壓垮。
「只是為了賭這一口氣?」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連聲音也開始散發出寒意,「你已經殺了很多人了——你以為劍上的血跡這麼容易擦凈的么?」拓跋鋒望著青衣少女,有些孤傲地道:「我只要再殺一個人就夠了。只要再擊敗你們漢人的武林至尊,我就可以功德圓滿地返回塞外,重新去大漠里放馬狩獵——當然,我是要踩著中原武林的牌匾離去……」青衣少女突然神情一肅:「話已至此,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看來,你定要和天帝分出一個你死我活來才肯罷休。」她很奇怪地輕輕笑了一聲,就像她手中洞簫里嗚咽而出的一個模糊的音符:「看來,我就是不想打架也不行了!」她驀地轉身,精氣一斂,眼裡有淡淡的神光透出,右手的竹簫橫在當胸,亮出起手勢,有些病態的瓜子臉上,此刻罩著一層殺氣!
任何一個人都堅定不移地認為,天帝的死只是大限已到的自然亡故——然而,只有幾個親手操辦喪事的武林元老明白:那是一具沒有頭顱的屍體。有人殺了天帝。奇怪的是從房間內部擺設和屍體的形狀來看,天帝居然沒有一絲覺察和反抗的跡象。
「火藥!」拓跋鋒突然怒吼了起來,腰間攬著她的手加力,以驚人的速度從馬上騰空而起,如同風送柳絮一般飄了出去。幾乎是同時,關隘里傳出了沉悶的轟鳴,瞬間由內而外地爆炸開來!關隘坍塌了下來,亂石如箭一般四處亂飛,巨大的衝擊力讓兩個人身不由己地往後連退好幾步!拓跋鋒就地一滾,護著她退到了一塊大石後面。
竹舍里,氤氳的檀香裊裊散開。空寂師太把煮沸的水注入青瓷壺中,看著茶葉在灼|熱的水中慢慢舒展,變出滋潤的顏色,滿是皺紋的臉微微抽搐起來。某些東西一旦枯萎,是無法再次舒展的,比如愛情,還有生命。
拓跋鋒長嘯一聲,剛從石后躍出,耳邊如同狂風冰雹,無數暗器向他打了過來,鋼鏢、袖箭、飛刀、鐵蓮子……每一件都是餵了劇毒的。拓跋鋒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勁風揮出,將十多枚暗器盡數掠在一旁。看了一看,抬頭對著那一群黑衣蒙面人冷笑:「唐門的相思淚,黃河大俠的袖箭,丐幫的鐵蓮子……各位中原大俠真是給拓跋鋒面子,特地趕來相送嗎?」那一群黑衣人有些騷動,但是始終不答話,各自拿出武器圍攻了上來。拓跋鋒仰頭大笑,藝成以來,雖然身經百戰,從未一敗,但同時與這許多高手對敵,卻也是生平未遇。以他的天性,情況越是險惡,鬥志便越是昂揚。眼見那二十多人將要形成一個包圍圈,他足尖一點,從地上掠起,長笑道:「好一群中原大俠!這次就讓你們見識一下『胡蠻』的武功罷!」笑聲中,他雙臂斜兜,閃電般地奪了兩位黑衣人的兵刃,跟著一刺一劈,當場殺了那二人。中原十位絕頂高手已經被他先後殺了九個,這些人的武功,在他看來也只不過是泛泛。片刻之間,那二十四人中,已有十一人死在他手下。
「你說的不錯。」他本以為她會激烈地反駁或否認,然而出乎意料地,青衣少女竟一口承認:「其實……早在三年前,由於練功時走火入魔,天帝已經是一個廢人了。他近年的隱退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是,如今你逼得他不得不站出來!所以在你找到他之前,我就得殺了你!」她話語中的殺氣一句比一句濃厚,說到「殺」字時,全身的青衣無風自動。
「走吧。」她低頭對著拓跋鋒輕輕笑了笑,「我們出關去。」
那柄峨嵋刺從他左腰刺入,隨著他的躍起,一下子從腰間創至小腿。他身在半空,一掌拍出,只聽「啪」一聲,那個拍向蘇曼青天靈蓋的人大聲慘呼,手臂軟軟地垂了下來。拓跋鋒一落地,覺得左腿整個麻木起來,立刻知道那柄峨嵋刺上餵了毒藥,心下一沉,搶上前去抱起蘇曼青,回過右臂護住了她。
蒼翠的竹子掩映著精舍,簾下那個緇衣的身影更加蒼老了。空寂師太站在竹舍內,倚門而望,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拓跋鋒翻身上馬,策馬向關口而去:「等你的病好了,我要你天天吹簫給我聽。」
「啪」,手中的簫輕輕掉到了地上,青衣少女怔怔地俯下身,抬起蒼白纖細的手指觸摸著蒼苔上的字跡,眼睛里忽然有亮亮的波光閃動——她還是估計錯了他:如果為了達到目的而背棄自己心中的準則,那麼他所追求的東西也將毫無意義;在這個視武如命的契丹人心中,居然有著比武術更榮耀、更珍貴的東西!
過了不久,武林中又傳出一個令天下人扼腕嘆息的消息——雖然挫敗了不可一世的異族挑戰者,然而中原武林的精神支柱、萬眾景仰的天帝帝釋天,突然在一個雨夜逝去了……
「哎,怎麼你的字還是寫得像狗刨一樣啊?」頭頂上方忽然傳來了清冷而熟悉的笑聲,「拓跋鋒,你這蠻子可真笨,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那聲音中帶著揶揄。
「蠻子!蠻子!」她大口地呼吸著,意識卻read•99csw•com在慢慢拉遠。眼前模糊一片,只看見刀光劍影閃電般的穿梭來回,人影幢幢,那些呼號慘叫都慢慢離她遠去。師父,師父……彷彿又回到了無助的幼年,她在內心不停地呼喚著惟一親人的名字。
滿身傷口裡的血在一滴滴往下流,但白衣人的眼睛里卻有狂喜的意味,「第九個了,終於到了可以向『天帝』挑戰的時候!」看著掌中的劍和地上的那具屍身,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劍從拓跋鋒手上頹然垂下,劍尖指著地面。他走到一棵古樟樹下坐了,開始反覆地思考眼前的情況。他必須充滿鬥志去決鬥!他已經快要達到夢寐以求的終點了,豈能被任何人擋住?
「慢著——不用動手,反正這個人也活不過下個月了。」霍叔叔的聲音傳來,淡淡地,不帶一絲感情,「她有病,活不過二十周歲。」
「空寂師太她不隨我們走……」他解釋了一句。蘇曼青只是淡淡笑了笑,說:「我知道。師父是要留下來照顧霍叔叔的。」然後,她緩緩抬頭,看著他,忽然又說了一句:「是我不好……我騙過你。我和天帝並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那個叫霍英銘的天帝,其實是師父年輕時候的戀人,師父一直不能忘了他——雖然他幾十年前因為追求武學至高無上的境界,而捨棄了凡俗世界,包括我師父。後來,他成了天帝,再後來又成了殘廢……但是,在我師父眼裡,無論他身份如何變化,他始終只是她最愛的人而已……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舍他而去。師父她……並不是一個適合出家的人呢。」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出門,拓跋鋒接過她手中的行囊,放在馬背上,又輕輕扶她上了馬,忽然有些猶豫地問:「你不去和師父告別嗎?」蘇曼青抬頭遙看了一眼遠處的精舍,那裡的竹簾背後,一個蒼老的身影寂然而立。淚水忽然如同斷線的珠子一般,從她蒼白的臉頰上滑落。
雁門關。走入兩壁峭立的谷口,看見前面關隘的三個模糊大字,蘇曼青在馬上深深吸了口氣——終於要出關了嗎?那一邊,就是大漠,雪山,草原了嗎?
何況她要做的,是完全正確的事情——她的一生是默默無聞的,但是她卻可以選擇燦爛的死。在她生命的最後歲月里,就讓她隨心所欲地展現吧,讓世間所有人知道她、驚嘆她、惋惜她。那樣,也算不辜負了她短短二十年裡,無人知曉的驚世才華。
在生命終結之時,她做出了驚世駭俗的事——然而,不是如同古書上那些巾幗英雄一樣地抗擊外寇,而是親手刺殺了中原武林的盟主,為一個異族人報仇!
她怔怔地、不可思議地望著草地,濕濕的土露出黝黑的顏色,青苔在樹底和岩石上顯得茂盛而陰翳,然而空地上那片青苔卻被劃得零落破碎,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在下認輸,永不復入中原——契丹人拓跋鋒。」
四個月來,三場生死決鬥,無數次小械鬥和暗算圍剿,無人能攖其鋒。中原武林的榮譽,正被他一步一步地在腳下踐踏。只要是武林人士,沒有不知道「拓跋鋒」這個魔星的,也沒有人不盼著他死。但是,這個青衣少女為什麼要救他呢?要知道,在他昏迷的時候,不要說一劍殺他,就是放著他流血不管,他都只有死路一條。然而她竟然放過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走吧……我帶你去看沙漠!」他終於開口了。蘇曼青驚訝地回頭,笑容如花般在雙頰盛開。看大漠,看雪山,看長河落日,看黃沙遠上白雲——那是她的夢,她短短一生惟一美麗的夢。「但是,我已經走不動了……」她憂慮地嘆息著。
青兒是我揀來的孤兒。在她不到一歲的時候,我就發現她經常憋得直哭,小臉常常是青紫色的。大夫說,青兒的肺有天生的缺陷,無法很好地呼吸空氣,而且隨著年紀的增大,最多到二十歲上,她的肺就會慢慢地僵化,失去呼吸的能力。於是我帶著她隱居到了雁盪山麓,為的是能讓她自小就呼吸林中新鮮的木葉氣息。為了讓她的身子健康一些,我傳了她一些養神靜氣的內功。聽說吹簫可以調節氣息,鍛煉肺部的擴張能力,我就找來曲譜,讓她學起吹簫來。
「嗯……」她眨了眨眼睛,「你聽——風的聲音好奇怪啊。塞外的風,聲音都是『噝噝』的嗎?」她回頭笑著問,卻驚訝地看見拓跋鋒皺眉細聽,臉色已變得凝重!
「放心,我到死都陪著你。」這個承諾剛剛出口,他又後悔這樣冒昧的話語是不是會讓她生氣。然而蘇曼青看著他,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契丹男子,笑笑,說:「我們走吧……抓緊時間,我要看很多很多的風景呢。」
「我要為他報仇!」蘇曼青嘴角噙著倔強的冷笑,但是眼睛里的光卻漸漸渙散下去,「我知道他也許不想我這樣,但是反正我也要死了……我什麼都不怕!」忽然,她用力抓住了師父的手,一眨不眨地看著慈愛的師尊,快要哭出來似的,顫聲問:「師父!是不是你把我倆的行蹤透露給霍叔叔的?是你出賣了我們,是不是?」空寂師太蒼老的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抽搐起來:「是他親口向我求問你們的下落的——三十年來,這是他頭一次向我要求些什麼。他說不能讓一個非我族類的胡人,在中原殺了那麼多人後還來去自如。我忘不了他求我時候的眼神,那眼神……我已經有三十年沒見過了……」她有氣無力地回答,不敢看徒弟含淚的眼睛。「而且他向我保證過……絕對不會傷害你。」
陽光垂直地從密林的枝葉九*九*藏*書間射到了地上,潮濕的青苔間蒸騰起一層氤氳的水霧。正午已經到了,那正是不見不散、不死不休的時刻。然而,站在林間空地中的只有青衣少女一個人,此時此刻應該在這裏的另一個人拓跋鋒,卻不知所蹤。
然而,拓跋少俠,你卻在入關后殺死了他!——他是個江湖人,死於江湖是理所當然的歸宿。我不能抱怨什麼或惋惜什麼。何況,他是死於光明正大的挑戰和決鬥中。看來只有我親自帶青兒去塞外了……但是,中原卻有我至今無法割捨的東西。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拓跋鋒也拉住了馬,抬頭對她微笑:「你看,前面就是祁連雪山。怎麼,不回頭看看嗎?出了關,就看不到桃花了。」在粗礪的風裡,蘇曼青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然而,馬後的邊關上也是冰雪晶瑩,沒有桃花。
「果然是她救了我。」拓跋鋒吃驚地想道,「而且她也知道我不是漢人!可現在所有中原武林人士,不都是欲殺我而後快嗎?」雖然幾十年來遼宋兩國邊界戰爭不斷,導致了兩個民族之間仇恨越積越深。但他此次入關,一人一劍挑戰中原武林,卻並不是出於任何的民族恩怨,也沒有任何的政治背景。他只是一個武者,入關只是為了挑戰中原武林在武術界的權威,他不相信那句「天下武功出少林」的名言。他要讓中原第一高手帝釋天的血染紅自己的劍鋒。但是要取得和天帝對決的資格,他必須先證明自己的實力——如果他殺盡了十大高手中的前面九位,那麼神秘的帝釋天也將不得不現身出來接受他的挑戰。

三、斷腸聲盡月明中

「所以……他被霍叔叔的人殺了。師父,你知道嗎?他死得很慘!」她突然凄厲而瘋狂地笑了起來,聲音里隱藏著無盡的蒼涼。淚水從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滑落,終於,她輕輕地說:「師父……我不恨你……我知道,霍叔叔從來就比我重要得多……為了他,師父什麼都捨得下……

一、自矜倚劍氣凌雲

「師父,我恨死中原武林那些『大俠』了……來世,我……我要做一個契丹人……去看沙漠,看雪山,看……看草原……和他一起。」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臉上是大片的青紫色,她覺得身體忽然漂浮了起來,離開了師父的懷抱。
蘇曼青笑了,對著幻覺中那個人笑了。她覺得自己在慢慢變輕、變薄……然後漸漸成了一張薄薄的插頁,輕輕地飄了起來,被合起的書頁夾入了畫冊——身邊的師父驚懼地看著她,看著徒兒一生中最燦爛的笑靨。
我想,如果你在決鬥中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的話,暗中觀戰的青兒是會立即殺了你的。然而,你所作所為,無一不具有一個真正的武者之風。所以,在你遇險的時候,青兒救了你,並且那半年來很快樂地和你相處著。她最羡慕你身上的生命氣息和活力,羡慕你來自她夢中的大漠雪山。她說你甚至比很多漢人都要好——雪山大漠里出來的人,怎麼會是壞人呢?
然後他說起,在那些游牧民族里有一個古老的傳說,在遙遠的雪山上,住著一個美麗的聖女,如果迷路的牧人無意中看見了她,就會忘記回家,在雪山裡痴痴發獃,一直到凍死,靈魂也就會被困在雪山上。青兒當時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那個仙女一定也是很寂寞,才想讓人來陪她聊聊。
「師父,霍叔叔……霍叔叔他……以後再也不能離開你了,你說,好不好?」蘇曼青微笑著,彷彿真地做了一件大好事一樣,「青兒幫你把他永遠留下來了……你高興嗎?」
青衣少女戴著碧玉環的手用簫直指他的眉心,她的語氣,也凜冽得不帶一絲暖意:「拓跋鋒!為了中原武林的榮譽,我絕對不容許你殺掉天帝!」
然而,沒人知道,那場震驚天下的兩族第一高手交鋒,其實根本不是公平的比武,完全是帝釋天秘密組織中原武林好手的一次血腥圍剿。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民族優越感和武林中虛偽的道德榮譽,使各大門派的長老們,不約而同地默許和支持了盟主帝釋天提出來的血腥方案,並秘密派遣了本派中的精英人物參与圍剿——為的是在這個踐踏漢族武林榮譽的異族人出關之前,把他殺死在關內的土地上。
然而她也對我說,她一定會阻止你殺天帝,她會用生命來捍衛中原武林的榮譽和聲名!我同意了。然而,拓跋少俠,你讓人很意外。我們都沒想到你會因為她的緣故,放棄快到終點的道路。你執著于武學之道,卻不肯做違背道義的事情,從這一點上,中原武林沒有任何人能夠及得上你——連帝釋天也不能!
曼青卻因為我老朋友的死而恨你——因為你粉碎了她的夢,殺死了她尊敬的長輩。她決定要殺了你。於是她開始注意起你來,每一次你決鬥,她都偷偷地去觀戰,以便在挑戰的時候多一些把握。我不忍心阻止她做任何事,因為她今年已經十九了!她的病越來越嚴重,甚至在白天也會忽然昏迷過去。由於肺部功能的喪失,她已經很少再吹簫了……我就想,她想做什麼,就由她吧!
拓跋鋒沒有抬頭,對於這個忽然出現在決鬥現場的神秘人物,他並不感到驚奇——自從在黃山開始第一戰以來,幾乎每一次他與人生死相拼時,都會在現場看到或聽到她:這個不知來歷的神秘青衣少女。
——一直都沒有告訴青兒,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只是由於做父親的特殊身份和母親的出家,而一直不能對外公開承認。而這支簫,其實是「霍叔叔」在她周歲時給她的禮物。是那個追求武學和名利幾乎成痴https://read.99csw•com的人,對於自己私生女兒惟一的禮物……
「是……是誰呢?」身邊傳來蘇曼青輕輕的問話。他回頭看了看她,心突然沉了下去。她的蒼白臉色中泛起駭人的青色,不住地微微喘息,眼神卻慢慢渙散下去。拓跋鋒知道,剛才的爆炸,已經傷及了病重的她。
「我說蠻子,是漢人殺了你爹娘還是燒了你家園?為什麼你要和中原武林過不去呢?……你非要把事情做絕嗎?搶到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真的那麼重要?——請你到此為止,返回塞外好不好?」青衣少女追問道。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紅色的東西灑到了她臉上——鮮紅色的,在視野中模糊地飛舞著,映著關后的遠山,宛如開謝了的桃花。那是血……那是血!是他的血!
「拓跋鋒!」這三個字是用沾著血的劍尖寫在那具死屍的額頭上的。三個字笨拙而醜陋,像一個三歲無知小孩的信手塗鴉,和拿著這把劍的英俊白衣人凜厲而強悍的氣質絲毫不同。
蘇曼青斜倚在欄杆上,用力地吹著竹簫。夕陽將她籠罩在一層桔黃的光影里,使她看上去如同一隻即將逝去的秋蝶。十幾天不見,她的病又加重了,再也吹不出連貫的音符,碧玉的鐲子在她伶仃的腕骨上滑動。「此後她可能要在這裏卧病,直到無聲無息地死去嗎?」拓跋鋒想道,「我會容忍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嗎?」
青兒一直單薄得讓人擔心……因為不潔的空氣對她來說是致命的,她只能在深山老林中,和我這樣的老尼作伴,偶爾有客來,她就很高興,纏著對方講外面的事情和江湖上的演義。她最喜歡聽木蘭從軍之類的故事,大概羡慕故事里女英雄身上那張揚的生命活力吧。然而,她只是單薄得猶如一張紙剪的女孩子呵。
「沒事……一群馬賊小嘍羅而已。」他拍拍她的頭,「你先歇著,我去打發他們走。」話雖如此,他已從那些人的身手上瞧出他們絕非尋常的馬賊!
受了剛才那一震,蘇曼青稍稍蘇醒了一些,看著那群圍上來的黑衣人,苦笑了一下,低聲對他道:「算了……我不要看雪山沙漠啦,你別理我,快……快自己去吧!」拓跋鋒揚眉冷笑,大聲說道:「你看,這就是你們漢人的大俠!」蘇曼青聽見他冷笑,眼色微微黯淡了一下,然後微弱地分辯:「他們……他們瞞著霍叔叔做這麼卑鄙的事情,霍叔叔知道了,一定不會答應的……我要和他說去。」
在生命終結之時,她做出了驚世駭俗的事——然而,不是如同古書上那些巾幗英雄一樣地抗擊外寇,而是親手刺殺了中原武林的盟主,為一個異族人報仇!
三日之後。
七天後,武林中忽然爆出了一個大快人心的消息——曾經殺戮無數中原好手的契丹人拓跋鋒,於三月十一日在雁門關外被至尊帝釋天手刃!
以後幾場決鬥,她每次都來了,她的神出鬼沒令他迷惑,但是她的笑語晏晏卻讓他無從得知她內心的想法——直到今日的兵戎相見!
「蘇曼青……」他慢慢地念著那三個字,奇異的笑意在他眼中瀰漫開來,他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以後,大漠江南,萬水千山,永不相逢。「多謝大師告知。吾無憾矣!」他大笑著起身出門。門外的楊樹下,他的愛馬正對他揚蹄歡嘶。關內剛有早春的跡象,楊花如雪般在空氣中飛舞;然而,關外的故鄉,一定還是滿目的冰雪晶瑩。
半個時辰后,樹下的拓跋鋒振衣而起:「可以開始了……」他來到草地的正中,沒有抬頭看對方,只是看著自己手中的劍淡淡說道。他的話說完了,奇怪的是樹上的少女居然許久沒有出聲回答。拓跋鋒也沒有抬頭看她,只是凝神屏氣地看著自己的劍尖。
她感覺到自己從他的懷抱里跌落到粗礪的地面上。她想大叫,然而,儘管張開了口,卻呼吸不到空氣,甚至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幾十步之外,就是白雪皚皚的祁連雪山,然而在她昏沉的意識里,看起來卻是那樣可望而不可及。
馬後桃花馬前雪,出關怎得不回頭?
「哦?哈哈哈……」看著對方蒼白的臉上極度認真的表情,拓跋鋒忽然笑了起來,「怎麼,你斷定那個天帝不是我的對手嗎?你怕他輸給我,丟了你們中原武林的臉?」
他邂逅了傳奇,然而他居然連傳奇中女主角的名字都不曾知道!拓跋鋒不由自主地喃喃嘆息了一聲,然後抓起了劍。
「你有本事的話,也可以來跟蹤我啊!」青衣少女歪著頭一笑,輕輕從枝頭跳下來,側頭看了看他,「九幽鬼母已經是第九個了!契丹蠻子,你的命還真是大呢……這一下,中原十大高手裡除了天帝以外,都已經被你在比武中殺掉了罷?」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地上剛剛死去的高手,忽然嘆了一口氣。嘆息聲飽含憂患,和她平日|爛漫天真的聲音迥然不同。
「三天以後正午……在此地……我們再戰。」樹上的聲音又漸漸遠離,斷斷續續地傳來,最後輕得無以復加,「記住了……不見不散,不死不休……」聲音終究如絲一般地斷在樹林里,這一次,沒有洞簫的樂曲相隨。
「啪」的一聲,匣子從空寂乾枯的手指間落下,「天啊,青兒!竟然是你殺了他?!」她聲嘶力竭地喊著,晃著懷中少女。
——他剛和十大高手的第九位決鬥過,身心均受重創,如果此刻和她動手,他幾乎必輸無疑……然而,她卻主動把日期往後推遲三天,而不願占這麼一個便宜。
老朋友無奈地走了,青兒整整三天沒有笑過。之後,一次次地因為無法呼吸而失去知覺。我開始後悔,我到處打聽那個漂泊無蹤的老朋友的下落,想要他把青兒帶到關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