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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山河

明月照山河

作者:燕壘生
葛平在微微地喘息。像長谷川這樣的人,絕對算是個高手。能擊敗這等高手,看似舉重若輕,其實也已有點體力透支了。他把槍扔到地上,朗聲吟道:「寧做舜臣死,不為昰應生!」這聲音也並不算太大,卻像一個焦雷打在華虛齋頭上。華虛齋抬起眼,看著場中。船越剛信沒有脫軍裝,直直站著,手扶著腰上的「赤膽」。葛平在兵器架上選了一把長劍。
華虛齋再也無法忍受,猛地站了起來,想要大喊。秦力田拚命拉著他,小聲道:「不要衝動,不要衝動,虛齋兄,讓皇軍處理吧。」人群在騷動。船越剛信從衣袋裡掏出一塊白色絲巾,細細地擦拭著「赤膽」,傲慢地說:「諸位,這個死者乃是重慶偽政府的間諜,皇軍對他已是仁至義盡了,他是咎由自取。」華虛齋看著船越剛信優雅地動作,只覺心頭的怒火在燃燒。
葛平沉聲道:「你以為你主持的只是一個武道研究會么?事實上,你這兒的後院,是個軍火庫。船越剛信看守著附近的幾個支隊的輜重據點,我們和友軍的幾次突襲都被船越剛信破壞了。」華虛齋的聲音在發抖:「你想炸軍火庫?」葛平有點鄙夷地一笑:「你變了,我看錯你了。」華虛齋有點羞愧,可多少也有點坦然:「不,我並沒變,我只是不希望死人。」
這麼想著,華虛齋走到兵器架子前,抓起一把劍,走到場中,左手捏個劍訣,開始練一套青萍劍。他想像著面前有一朵菊花。如果他也以一樣的手法,能不能和船越剛信一樣將菊花劈成兩半?像是有萬丈阻礙,他覺得自己實在做不到。即使只是想像,他也知道自己無法做到一心不動,把一朵開得嬌艷的菊花均勻地一劈為二。他的心已亂,劍變得像有萬鈞重量一般,再也無法舞出輕靈的劍花。
一個弟子忽然叫道:「華老師,那裡有人在賣拳。」一堆人圍成一個大圈,不時發出叫好聲。他走過那堆人前,只見當中是個光著膀子的漢子,蹲在地上,面前豎放著一塊青磚,已裂成兩半,切口平滑如刀削。這漢子一抱拳,道:「列位,請了。」那是要錢的意思,看客一下散了大半,只有幾個人扔了些小錢。那漢子蹲到地上揀著錢,華虛齋心中一動,試探著叫道:「葛兄?」那人聞言,有點詫異地抬起頭,二人目光一相交,華虛齋突然失態地衝上去,一把抱住那人,叫道:「哈,果真是你!」這人乃是他當年燕大的好友葛平!葛平也笑了:「華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華虛齋一把拖起這位十幾年沒見的老朋友,道:「走,喝酒去!」接著扭頭對弟子們道:「你們自己逛逛吧。」回到華府,這對分別十幾年的好朋友二話不說便喝開了。酒過三巡,華虛齋道:「葛兄,今天見了你的手刀,可比那時精純多了。」葛平道:「見笑見笑。不過也不敢妄自菲薄,我的手刀曾砍死過兩個人。」華虛齋的心裏不由翻了一下。畢竟,這後院住了一小隊日本兵。他小心地道:「那一年你沒有畢業就失蹤了,聽說九一八以後你加入了東北義勇軍,是吧?」葛平挾了一塊肉吃了,笑道:「你的消息倒靈通。不過隊伍早讓日本軍打散了,我現在是個賣藝的江湖人。你呢?」華虛齋不語,他可沒有勇氣說,自己為了建設皇道樂土而在日本人手下做事。於是岔開話題,道:「秦力田也在這裏。」葛平撇了撇嘴,道:「我見過他。」在燕大,葛平就和秦力田處得不好。
當華虛齋來到武場的時候,那裡已經圍滿了觀看的人,他的弟子們也在那裡圍觀。他剛擠進人群,便被秦力田拉著坐下了。
「做得對!」華虛齋暗暗叫好。槍被稱為百兵之王,五尺五寸為步下槍,七尺為花槍,八尺二寸中平槍,一丈二尺為大槍,一丈六尺為大桿,一丈八尺就是長矛了。明何良臣在《陣紀》中說https://read.99csw.com:「馬家槍,沙家竿子,李家短槍,各有其妙。長短能兼用,虛實盡其宜,銳不可當,速退不能及,而天下無敵者,惟楊家梨花槍法也。」葛平所用的,正是楊家梨花槍。
長谷川昭弘今晚站崗,肩上還吊著三角帶,一見他,道:「華先生好。」華虛齋微笑著點了點頭,像是要走過他身邊。在交錯的一瞬間,他的手一翻,手臂一把格住了長谷川的脖子,用力一扳,隨著「咯」的一聲,長谷川的脖子一下長出一截來,人也倒在一邊。
「我去說說吧。」華虛齋打發走了那個弟子,穿好外套,推開後院的門。後院本是營房,不過船越剛信獨自住在後院對門的一個小院里。
看看四周,換崗還有一陣。他從長谷川身上摸出鑰匙,打開門,把長谷川的屍體拖了進去。裏面堆得滿滿的,都是彈藥。華虛齋抓了幾個子彈,用隨身帶來的老虎鉗擰開了,把火藥倒在帶來的一個小鐵盒裡,又用指甲摳去了盒底的蠟。盒裡是浸在煤油里的白磷。煤油流完,大約要五分鐘,有這五分鐘,足以讓他出城了。
「鏘」的一聲,像從天空中劈下一道電光,而幾乎同時,像有一條毒蛇從地面猛撲而起。
只聽得葛平激動地道:「自甲午年高麗大院君賣國,朝鮮已亡。一個亡國奴,有什麼資格在別人的國土上醉生夢死?哈哈,我只是個亡國奴!」葛平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船越?」華虛齋心中一動,不由得細細打量了這個日本人兩眼,然後看了看秦力田,疑惑地道:「船越大師兄?」
「是。家父為祝我武運長久,將家傳寶劍賜我。」船越剛信說著,將刀雙手捧著,遞了給他。
葛平又大大在喝了口酒,道:「好吧,我告訴你,我還是光復軍的一員。雖然我們這支隊伍在關外站不住了,可是我的心沒有冷。」葛平的眼亮得嚇人。華虛齋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他努力掩飾自己:「華兄你醉了!」葛平逼視著他,道:「華兄,你當年的豪氣哪去了?你難道不想把你們中國改變一個樣子么?」葛平的話中已明顯的帶著幾分酒意。
在圍成一團的人群的驚呼聲中,葛平的頭顱衝天而起,血涌如泉。
血灑了一地。刀落到地上。
「強盜在你們的國土上燒殺擄掠,你居然還說不想看到死人?你難道希望中國成為第二個朝鮮么?」葛平逼視著華虛齋。
華虛齋幾乎是立刻看見了一直正襟危坐著的船越剛信站起身來。
葛平的長槍拖地,發出輕輕的聲音,卻尖利得像一根針。華虛齋心頭一凜,細往槍尖看去,槍尖並沒有碰到地上,像一條毒蛇的蛇頭一樣,在窺測對手的痕迹。而那種聲音,也許只是槍尖上發出的殺氣激起的聲音。
葛平突然又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道:「華兄,我這麼個敗軍之將,本來也不該厚著臉皮逞什麼英雄,可是,我還是想把自己這條不值錢的命賭上一把,就算沒有人會說我是第二個安重根,那我也是第一個葛平。」安重根是朝鮮著名的英雄,因為刺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而壯烈犧牲。
「正是,少佐是船越大師兄的愛子。」華虛齋不由立刻對這個日本少佐產生了幾分好感。船越大師兄是他當年習武之時的大師兄,那時他還不到十歲,大師兄常帶他去鎮上買糖吃。那時大師兄已經二十五六了,簡直像他父親一般。後來船越大師兄學成回國,他還痛哭一場呢。他打量了一下船越剛信,果然有幾分大師兄的樣子。他興奮地握住船越剛信的手,道:「大師兄好么?」船越剛信淡淡地道:「家父身體健康,也常常記掛著師叔呢。」華虛齋笑了:「不要叫師叔,我把船越大師兄當長輩看的。呵呵,真是虎父無犬子,少年英俊。」船越剛信抽出手來道:「虛齋先生,那成立武道研究會的事……read.99csw.com
酒桌上的氣氛一下子沉默了。「葛兄,你到底想來這兒做什麼?」華虛齋端起酒杯。
「葛兄,我負你。」華虛齋在心裏默默地念著。他看了看身邊的秦力田,秦力田臉上卻帶著點笑意。
門上突然被敲響,華虛齋心中一跳,道:「誰呀?進來吧。」進來的是船越剛信,身後還跟了兩個持槍的士兵。船越剛信一進來,就向他鞠了一躬:「虛齋師叔,聽說您有一位故交是唐手高手,剛信冒昧,前來做個不速之客。」葛平的臉沒有變,只是嘴唇有點抖動。眼裡是一股氣憤和絕望的神情,看著華虛齋時又帶了點鄙夷。華虛齋想說,他並沒有向船越剛信報告葛平來的消息,可是,葛平會信么?
「華叔,有人來找你。」隔壁的小二拖著鼻涕跑到他院子前,大聲叫著。華虛齋向外張望了一下,在村口的路上,有兩個人影正不緊不慢地向他住處走來。他點著了燈,坐在門口。那兩個人到了他院外,其中一個喊道:「虛齋兄在么?」虛齋是他在年輕時取的別號,知道的人並不多。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暮色中,站在院子外的,是兩個穿著西裝的人。
離開了船越剛信那裡,華虛齋心頭並沒有什麼快意。儘管船越剛信並沒有掃他的面子,可是,不知為什麼,在他心裏卻隱隱地有一種失望。
「自然自然。」華虛齋點點頭,但終還是沒忘了補充道:「不過,船越少佐,我希望那是個民間組織。」船越剛通道:「是。具體事務,都由秦先生和虛齋先生您主持,皇軍只以個人名義加入。」
武道研究會分成兩大塊,一個是拳術門,一個是兵器門。不過,和一般武館不同,武道研究會裡,有一大塊是劍道和空手道。在這個小鎮上,並沒有太多的好手,他們平常做的事也近乎于其他地方的維持會。地方上有什麼爭執,多半由鎮公所和武道研究會出面解決。招收了十幾個本鄉子弟習武,船越剛信小隊里的士兵都是會員,幾乎天天都來。
這一天,陰霾的天空如同黑砂鍋底似的倒扣在頭上,天際傳來隱隱的雷鳴,看樣子要下雨了。整個村中一片死寂。華虛齋望了望天色,收好晾在外面的衣服,泡了一壺茶,又拿起了桌上的那本寒山詩集。
華虛齋心中更不安了,往外邊望了望,又站起身來,將門掩上,低聲道:「葛兄你真醉了!你不是中國人么?什麼叫『你們中國』?」葛平的臉色沉了下來,抓起酒瓶,人站直了:「華兄,高麗亡國奴葛平,不敢稱天朝上國為父母之邦。」說著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他的聲音也帶著點譏諷,讓華虛齋不由自主地感到羞愧。
華虛齋突然一把奪下他手裡的酒瓶:「葛兄,抱歉,我不知道。」葛平伸手一揮,「嚓」地一聲,瓶口如被利刀砍過,平平地被削下一塊來。
月光如水。這如水的月光,照著的,也是幾萬里大好河山。
葛平一定沒料到船越剛信的速度快到這樣,他的劍反手一格,幾乎是千鈞一髮之際,一下格住了。劍刃和刀刃格在一處,火星直冒。葛平的腳下也因為擋不住船越剛信這般大力,正在後退。
他平視著船越剛信,一字一頓地說:「中國人華虛齋,向船越少佐請教。」
過了幾天便是重陽,華虛齋帶著弟子們去鎮外登高。快到西門處,是一大片空地。以前,各地來的打把式賣藝的很多,現在是戰時,別地多半一片蕭條,這裏相對而言比較平靜,反倒比前些年更熱鬧了。
「華兄,你是要追問我么?」葛平喝了口酒,反問道。華虛齋也的確有點擔心葛平會對船越剛信不利。船越剛信是大師兄的兒子,單單這一層關係,就比秦力田還要親近。可是,要他向船越剛信告密說來了個義勇軍,他也絕不會做的。
他安排好,推門出來。門外沒有人。華虛齋有點想笑。對於葛平來說難九-九-藏-書於登天的事,對於他來說簡單得像是舉手之勞。他剛想鎖門,忽然有人用日語喝道:「什麼人?」回過頭,船越剛信正站在後院門口,狐疑地看著他,幾個士兵已經拉開槍栓。
屋裡,只剩華虛齋一人獃獃地立在那裡,緊緊的捏著杯子。耳邊,傳來葛平斷斷續續的長吟:「寧作舜臣死,不為昰應生!」李舜臣是明萬曆年間朝鮮統制使,為抗日本入侵,于萬曆二十六年戰死於露梁海峽。李昰應為甲午年間大院君,當時朝鮮王之父,親日派。華虛齋聽著葛平的長吟,終於再也忍不住,舉步向武場趕去,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
船越剛信嘴裏忽然發出裂帛般一聲,兩腳一錯,人極快地到了葛平跟前。劍道本身很講究步法,像船越剛信這一招,幾乎沒人看見他腳步的動作,就已欺近了葛平身邊三尺。這樣的動作根本不好看,但非常實用,像空手道的側踢,踢不出教門彈腿的花式,來來去去只是一招,但長度、力量上都勝過了彈腿。在持久戰時,可以會不敵彈腿,但這樣在極短時間里爆發出來的力量,彈腿不能望其項背。船越剛信的這一步也如此,人平平地在地面移動,取的也是一直線,簡直如影隨形,整個身體都移上前去。在最短時間里發揮出最大的力量,這就是空手道的精髓吧。也正因為片面強調速度和力量,所以日本武術越來越講究一擊必殺,也有點那種程咬金三板斧的味道。可如果是他華虛齋在和船越剛信對陣,他能支持多久?
「混蛋!」一個年輕人怒吼著跳了出來。在這時跳出來的人,是要有很大的膽量的。華虛齋正想把他叱回去。卻聽得一陣驚呼,然後便見船越剛信的刀從那個年輕人肩頭收回來。那個年輕人的右臂掉在地上。
葛平的頭在地上,像一塊無生命的石頭,眼眶卻瞪得欲裂。死不瞑目!華虛齋直到這時,才明白這個成語的含義。
在剛才那一瞬,長谷川的刀剛拔出鞘時,葛平已經一步搶先,槍尖穿過長谷川的肩頭。
人群中有個人喝道:「中國人難道是讓你們隨意宰殺的牲畜么?」
「虛齋兄可真是安貧樂道,還是一清如水。」進了內室,秦力田看著空空蕩蕩的客廳嘆道。
華虛齋的眼裡,淚水漸涌。當年那個亦歌亦哭的葛平,現在已經是一具血灑武場,身首異處的屍首了。而寫過「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汪先生,雖已經成為南京政府主席,卻在與那些強盜攜手共建王道樂土。
華虛齋的心立時沉了下去,他知道葛平想用長劍來克制船越剛信那種彎刀,但他也明白,葛平絕對選錯了。日本刀有一定的弧度,打制時用的滲碳鋼,即有硬度又有一定的彈性。明末抗倭時,戚繼光就鑒於中國的刀劍難以匹敵日本刀,才發明了狼筅。葛平所選的這把劍雖然長度比船越剛信的長,可是鋼口一定不如那把「赤膽」。葛平握劍在手,抖了個花,道:「小日本,來吧。」船越剛信雙手握劍,舉劍齊眉。這是劍道中的「正眼」,是個起手招式。華虛齋有點為葛平擔心,只希望他不要太輕意敗下陣來。
有秦力田前前後後的張羅,「武道研究會」很快就成立了,設在桃花鎮關帝廟前的一大片空房子里,後院就是船越那個小隊的營房。掛牌那天,船越剛信和整個小隊的皇軍都來為關帝進香,四鄉八里的人也有不少趕來看熱鬧。武聖廟前設這麼個武道研究會,也算是地利吧。
華虛齋沉吟道:「不如由我來勸他,如何?」船越剛信的手動了動,笑道:「正要請華師叔代為緩頰。我也本不想拘捕他,只消他遣散同黨,以後按時納捐,還是皇軍良民。」華虛齋有點想苦笑,但沒有笑。
終於,華虛齋長嘆一聲,劍尖無力地垂下。
「哪裡哪裡,那是托汪主席的福。對了,還沒給你介紹呢,這位——」秦力田的臉上都有一種九*九*藏*書諂媚了,「是大日本皇軍少佐……」華虛齋的臉色有點變了。秦力田可能也看出了他的樣子,道:「少佐是日本空手道名家子弟。此次特地來拜會虛齋兄,也是想在鎮上開一個東亞武道研究會,想請虛齋兄出山,為共建王道樂土共奉心力。」在這個非常時期,華虛齋隱居在魏家莊,實在不想與任何與政治、戰爭有關的人物扯上關係,所以他冷冷地回道:「在下一介草民,只怕難當重任,秦大人、少佐,請回吧。」那個十分年輕的日本人突然走上前,向他一鞠躬,用純正的中文說:「敝人船越剛信,船越流空手道初段,請多多關照。」
好一個手刀!葛平猛地抬起頭,眼裡滿是淚水:「華兄,我不願做亡國奴。」華虛齋的心底也一熱,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笑道:「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哈哈。」酒在胸中燃燒,只是,他卻並不覺得熱。
這一天,華虛齋給幾個弟子講了些南北拳術的差別,覺得有點困,想去小睡一下。剛回房,卻見一個弟子跟在他身後,將前不前,欲言又止,面有憂色。那是鄉間有名的大商人胡世德的侄子。「華先生,」那個弟子囁嚅道,「皇軍來收捐,我大伯帶頭抗捐,被抓了。華老師,請你向船越少佐講講,我大伯老糊塗了。」
「好劍。」華虛齋看著刀柄處,那裡鑿了兩個漢隸「赤膽」。日本人鑄刀之藝精益求精,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
「大多是。」船越剛信斜乜了眾人一眼,大聲說道。在他的目光下,不再有聲音了。秦力田大約覺得有點煞風景,站起身來喊道:「皇軍萬歲!大東亞共榮圈萬歲!」華虛齋機械地舉著手,木然地張著嘴,無聲地應和秦力田的歡呼。他聽到發自於那些看客中的歡呼聲,先是稀稀拉拉的,接著一陣高過一陣。他的眼前漸漸模糊成一片……
楊家槍法,出槍甚長,槍尖極為靈活。對付東瀛居合斬這類一刀即殺的招術,的確十分見效。
華虛齋知道,葛平在力量、速度幾方面都不及船越剛信,何況失了先手,敗是必然了。不由喊道:「葛兄,快棄劍吧,你敗了。」葛平咬著牙,沒說話。「鏘」一聲,掌中的劍斷成兩半,船越剛信的刀卻沒有停,一揮而過。
華虛齋看到,有兩個被打敗的日本士兵躺在一邊,又一個很高的士兵站起來,朝葛平鞠了一躬,道:「我是一等兵長谷川昭弘,請指教。」說著,拔出了長刀,「我是劍道初段,請不要輕敵。」
船越剛信的刀「嚓」的一聲,像是動了一動,那朵大菊花一下裂成兩半,連著莖直裂到瓶口處,不多裂一分,也不少裂一分。
葛平冷冷一笑道:「少佐真客氣,亡國奴葛平,談不上什麼高手。」船越剛通道:「日韓合併,我們早已是同胞了,葛兄不必客氣。葛兄難得來,請務必賞臉在武場指教一二。」葛平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少佐大人是本地的最高指揮官,葛平一個高麗亡國奴,哪裡敢說半個不字。」說著,面向華虛齋,端起杯子,道:「華兄,再見了!請!」華虛齋忙站起身,舉起杯子,剛想說不客氣,葛平把杯子一傾,那酒便似血一般灑了一地。
「家父曾說過,配做這把劍下之鬼的,只怕不超過二十人。呵呵——」船越剛信笑了一聲,「虛齋先生絕對是其中一個。」華虛齋心裏有點不舒服,船越剛信的笑意中,似乎有點什麼其它的意思,但他也馬上不在意了。當初,船越大師兄說話也很狂,他們這批小師弟總是圍著他聽他講天南地北的事。大師兄講他渡海來中國,在峨眉山上練獅子吼,在長白山和高麗馬匪對戰,聽得他們這些小師弟一驚一炸的,而那時的他是最崇拜大師兄的一個,船越剛信大約很有大師兄的遺風。
第二天,胡世德便被放出來。這老頭倒也真夠倔的,華虛齋好不容易賠笑著送走了胡家的馬車,胡世九九藏書德的罵聲卻猶在耳邊迴響:「我胡某不算好人,可我不做亡國奴,不做日本人的狗!就算死了也不向小日本低頭!」掩上門,華虛齋的臉上卻像是用漿糊刷了一層一樣。戰爭,該死的戰爭!從小時候大帥進京,到後來什麼玉帥、馮將軍走馬燈似的換,讓他的心也冷得像冰。一直到傳來消息說日本人攻破了北大營,少帥一路敗下來時,當時他聽著像聽到一個遠在西伯利亞發生的事情。五胡亂華,蒙元,直到滿清,哪一朝不是來時漢人像殺豬也似的叫,亡了后又出現為前朝盡節的遺老。他並不覺得日本人有什麼錯,裕仁坐了龍庭,與溥儀坐龍庭也沒什麼不同。
華虛齋喝了口酒,堅定地說:「至少我沒見到死人。」葛平頹然坐倒,忽然提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著。
「秦兄么?」華虛齋依稀還有點印像,那是他燕大的同學秦力田,也是他的同門師兄。聽說他畢業后仕途春風得意,已經好久沒見面了。「正是在下,呵呵,虛齋兄記性可真好。」那人笑著應道。他西裝筆挺,榮光煥發。戰時這樣一套西裝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跟他來的那位客人也是西裝革履,比較起來,華虛齋一身的土布唐裝,真是個土包子了。
「葛先生,在下船越剛信,請指教。」船越剛通道。
長谷川幾乎有點震驚地看著已經穿透了他肩頭的槍,小聲道:「好槍法!」他的左手伸上來,抓住了槍桿,一把拔出。
華虛齋心中一沉,葛平已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走出門去。門外,已經有兩個持槍的士兵等著了。船越剛信向華虛齋一鞠躬,也轉身出去了。
「倭寇,」葛平輕蔑地撇了撇嘴,「死在你們手下,實在是我的恥辱。」冷笑著從架上取下一柄長槍,左手抓住槍把,右手握住槍根,抖了個花。
華虛齋把刀還給船越剛信,道:「少佐,聽說你今天下鄉去,將胡世德胡公抓了起來?」船越剛信笑了起來:「華師叔,你是要為他講情吧?其實也無大事,不過他竟然糾集四鄉殷商,拒不納捐。」嘴裏說著,雙手握刀,對準了桌上的一瓶菊花。
滔滔江水浩浩蕩蕩流經魏家莊,江畔叢生的蘆葦在的江風侵襲下,泛成一片慘淡的黃色,正是深秋時節。這一年,抗戰進入了相持階段。魏家莊在戰略上並不重要,所以還算平靜。日本人佔據了這個村子,卻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小小的魏家莊竟還有一點太平氣像。
夕陽斂起了餘暉,天黑了下來,武場上的人群什麼時候散去的華虛齋也不知道了。最後只留下他和幾個弟子孤零零的立在當地。良久,華虛齋長嘆一聲:「你們回去吧。」幾個弟子有點不知所以地看著他。一向他對弟子的練功很嚴厲,今天一反常態,也讓他們摸不著頭腦吧。華虛齋笑了笑,道:「今天我想清靜一下。」散去了弟子,他向後院走去。
華虛齋走進那小院時,船越剛信正擦拭著一把雪亮的武士刀。見他進來,船越剛信站起身,道:「虛齋先生,好。」華虛齋脫掉鞋,盤腿坐好,看著船越剛信把那把武士刀入鞘,忍不住問道:「這是你的佩劍?」
華虛齋笑著說:「船越世兄,是我。」從船越剛信身後,秦力田像鬼影子一樣鑽出來,上前一邊拉住他道:「虛齋兄,你怎麼這麼糊塗!我告訴少佐今天可能葛平會有同夥會有所行動,萬沒想到竟然是你……」華虛齋的怒火被「蓬」的一下點燃了,他一把推開秦力田,啐了他一口:「漢奸!」秦力田委屈地抹了把臉,道:「虛齋兄,冷靜點,你再這樣,只對你自己不好。快向少佐認罪吧,我們對得起大師兄么?」華虛齋不再理秦力田,甩掉了外衣,露出一身勁裝,站在門口,背著手,看了看天。
周圍看著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叫。華虛齋卻看得明白。葛平勝了。
「哪裡比得上秦兄,秦兄印堂發亮,肯定又高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