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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剎島

七剎島

作者:蘇婭
萬木春仔細看了看藏衣服的地方,微微點了點頭:「果然如此。看來我先前的推斷也沒全錯,這島上的確沒第八個人!」
萬木春心中一驚:「怎麼這事她也知道?」臉上卻不動聲色,對著聶遠山拱了拱手:「總鏢頭,凡事都得講證據。」
一位婢女站在門旁輕聲稟報,說是有坊主的信。施三娘拆了信,心不在焉地掃了幾眼,一雙眸子立刻亮了起來。
「轟」,遠處傳來一聲炸響。

一、不能不赴的約會

「我也有。」……
三人到前廳的時候,程子義已帶著另外三人回來了。
「你真的看見了嗎?女人都喜歡疑神疑鬼。」南宮揚的口氣極為不屑。
兩人將施三娘解下來,一試鼻息,早已氣絕。
雷震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不管回憶多痛苦,都要將這段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公之於眾:「那天我出城進貨,傍晚回來時發現雜貨行被砸得一塌糊塗,貨架全空了。我本來還抱有一絲希望,可當我衝到裡屋時,希望破滅了——杏花抱著全兒,倒在了血泊里。她本來想全力護著全兒的,可是那一劍從背後穿透了她的身體,刺進了全兒的前胸。想不到,那天早上竟是永別……」
眾人大駭,分頭行動,把宅院翻了個底朝天,又到宅院外搜了幾圈,均一無所獲。
「你怎麼啦?」
「東邊的煙也沒了!」
「可我看到的真的是他,而且……只有上半身,腰間還在流血……我當時嚇得尖叫一聲,那個鬼居然……居然怪笑著向我走過來。我很害怕,又叫了一聲,同時右手使出『花雨滿天』,左手按下『絲路花雨』的機括。那鬼避開了我的金針,見從我這裏討不了便宜,又聽到了你們的動靜,這才走了。」
今晚鏢局趟子手大擺宴席,慶賀他們的鏢從此可以在南北十三省通行無阻——總鏢頭聶遠山親赴秦嶺,與梅花寨訂下盟約,至此,行鏢路上有些名頭的山寨都與震遠鏢局結成了同盟。
萬木春感覺到了雷震心中強烈的恨意,感到很不解:「老爺子,即使我們有罪,你的手段未免殘忍了些吧。你為什麼不把搜集到的證據呈交官府,讓王法來裁定?」
留著絡腮胡的壯漢似乎又羞又忿,一身布衣的中年人滿臉關切之意,精神矍鑠的老人目光中竟有幾分嘉許,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弟是一臉不屑,風韻猶存的少婦喜形於色,氣宇不凡的年輕人則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
「我又一次相信了王法,可得到的又是什麼?」雷震苦笑了一下,「第二天,我被捕快拘到了縣衙,罪名是殺妻滅子、栽贓陷害。知縣說,朱府根本就沒有叫朱三的家丁,況且朱長富在瀘州城修路辦學,做了不少好事,怎會為一塊地皮去殺人。接著我的鄰居們都出來作證,說我和杏花一貫不和。出事那天他們先是聽見我和她吵架,接著是摔東西的聲音,然後是杏花的慘叫。我百口莫辯,不肯認罪,被暴打一頓,扔進了牢房。多虧看管我的老獄吏心地善良,讓我把他打暈,放走了我。那時我就發誓,一定要讓朱長富血債血償。從此我隱姓埋名,遍訪名師,一面學武,一面學做煙花生意。我不僅要朱長富的命,還要讓他傾家蕩產!
兩人掩埋了雷震,挖出木船一看,略嫌狹小,估計是雷震準備自己離島時用的。他們商量一番,決定先回陸地,再由萬木春帶人來島上驗屍結案。
「你拿了施三娘的『絲路花雨』?秋楓,你竟然用這個對付我?」說罷,萬木春一抬手。
「你們用不著吃驚,我是不會濫殺無辜的。他的真名叫秦無必……」
萬木春小心地取下布片,轉向其他人:「剛才的那個鬼一定是人假扮的。他上穿華服,下穿黑衣,再把腰間染紅,在夜裡猛看起來就像是只有半截身子。諸位,請看,」萬木春拿出布片,「那人雖然武功高強,可坊主的『絲路花雨』所發的金針速度極快,所以那人雖險險避開了金針,卻被截下一小片衣角。」程子義嘆道:「多虧坊主處變不驚,要不然,只怕是凶多吉少。」
「聶遠山也死了,那麼兇手就是施三娘了,真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
眾人趕緊朝雷震的住處奔去。房間是空的。
「可能是老爺子相信了他調查得知的我們那些所謂的『罪行』,想替天行道吧。唉,江湖上的事,誰又能真的說得清楚?」萬木春又嘆了口氣。
香案上擺著一排三寸高的小木人。施三娘想拿起一個細看,忽覺手頭一輕,原來拿起的只是木人的上半身——這木人早已被齊腰削為兩段。再看第二個木人,渾身焦黑,像在火中燒過;第三個木人心口處有一個穿胸的窟窿;第四個木人濕淋淋的,還滴著水,彷彿剛從水裡撈出來;第五個木人脖子上緊緊勒著根細繩;第六個木人前胸都是小針眼;第七個木人頸部有條深深的刻痕。這七個形態怪異的木人,擺在香爐周圍裊裊的輕煙之中,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千年靈芝,是江湖中人人都想得到的寶物。傳說它能舒經活血,增強功力,更有返老還童、延年益壽之奇效。雷震活得很風光,他掌控著全國大大小小的火藥生意,黑白兩道都要讓他三分。越是有錢有勢有地位的人,越不想早死。所以,霧渡之約,他不能不赴。
一艘帆船緩緩地靠了岸。船老大跳下船,衝著萬木春作了個揖:「萬捕頭,請吧,我家主人恭候多時了。」萬木春上了船,四下打量,見船上再無別人,便問道:「你家主人現在何處?」船老大一笑:「萬捕頭隨我來便知。」帆船在一座小島前停了下來,天色已完全黑了。船老大又作了個揖,指著一條石子路說道:「萬捕頭沿此路前行,自能在宅院見到我家主人。」石子路那端,樹木掩映之中,月光隱隱勾出樓宇的輪廓。
「我雖然技不如你,但也不能讓你逍遙法外!」萬木春拔出長劍,「出招吧!」秋楓並不拔劍,只拿著一個小黑匣子對著萬木春:「我不知道你的武功究竟到了什麼地步,還是用這個保險一點。」
聶遠山忽然大叫起來:「我…我又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要和你們六個喪盡天良的一起困在這鳥不生蛋的荒島上?為什麼要我陪你們一起死!」雷震聞言大怒:「老夫如何喪盡天良,還請總鏢頭明示!」
施三娘答道:「它每次可發三十枚金針,速度奇快,是我的防身利器,平時極少使用。一旦遇到絕境,『絲路花雨』之下斷無活口,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今天要不是它,只怕我命休矣。可惜,也只是沾到他的衣角而已。」久未做聲的聶遠山突然冒出一句:「咦,老爺子怎麼沒過來?」其他人互相看了看,的確,剛才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施三娘身上,竟沒發現缺了雷震。
南宮揚來的最遲,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抱怨:「島主還沒回嗎?我還等著和他切磋呢。真是的,這麼個破地方,害我一夜沒睡好。」聶遠山應道:「是呀,那個管家不是說島主最遲今早到嗎?」一行人繞過道道迴廊,向前廳走去。沿路一個人影也沒見,雷震等人的笑容一點一點褪去。前廳除了昨天的七套椅具,什麼都沒有。「船!船!」聶遠山突然指著門外大叫起來。
「島主回來了嗎?六人也可算是俠義之士,難道會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看來島主召六人前來是別有用意,那他為什麼又會選上我,又會把一切都告訴我?」萬木春百思不得其解。南宮世華寵愛南宮昂,南宮揚就要除之而後快,手足之情竟會如此不堪一擊?不過南宮府家大業大,南宮揚為了這份家產,也不是沒有殺弟的可能。
「不錯,搜查的時候可以躲著,可殺人的時候呢?宅院外是並不茂密的樹林和石灘,顯然是隱藏不了什麼密道的入口的。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避開我們六人殺掉南宮揚,再返回宅院躲起來,這樣的事,只怕前面提到的四位高人也未必能做得到的。在南宮揚死前,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段獨處的時間。於是,我們中的某一個便利用這段時間,殺了南宮揚,再回到我們中間,裝出急切地奔赴南邊尋找南宮揚的樣子。」施三娘始終不肯相信:「那你又怎知這個人一定是老爺子?況且,老爺子武功雖高,也不可能在南宮揚示警之前就殺了他。再說,那鳴彈還是老爺子給的呢。」
三月二十三。武昌雷家堡。
聽罷,程子義憂心忡忡:「若真如萬捕頭所言,只怕那島主沒安好心。七個木人,我們也正好是七個人……莫不是一種詛咒?」眾人低頭不語。
「興許昨夜風浪大,船老大把船都移到避風處去了。」南宮揚此時的語氣已不太自信。
飯畢,秦管家帶七人去後院歇息。客房一共八間,北廂四間,南廂四間,中間隔著一個花園。雷老爺子德高望重,又是長輩,眾人推讓他先挑房間。雷震喜溫喜靜,在各房轉了一圈,選了南廂最西的一間。接著程子義挨著老爺子住下,南宮揚挑了南廂最東的一間,聶遠山住在他二人之間。剩下三人,秋楓和萬木春念施三娘是女子,便讓她先選。施三娘也不推辭,挑了北廂最東的一間。秋楓和萬木春依次在北廂的西頭住下。
「正義捕手」設下了精妙的殺局,只有問心無愧的俠客,才能逃離這惡夢一樣的島嶼
「秦管家?」
酒足飯飽之後,聶遠山回到了廂房。月光透過窗欞,照亮了整間屋子。他抬頭看了看天,今天是望日,滿月圓潤,該是「麴院風荷」吸取月華的日子了。
「聶遠山:戊寅年臘月二十,因貪圖所押之萬兩白銀,扮作賊人劫殺鏢主李望川。其時震遠鏢局債台高築,瀕臨倒閉,萬兩白銀終使其度過難關。
萬木春叫住他:「程大俠多心了,我是對事不對人。到現在這種地步,大家待在一起,或許還安全些。」
萬木春頓了頓,提議道:「不如我們再四處看看,若無其它發現,就去前廳等他們四位吧。」另兩人緩了口氣,趕緊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主房。
房門半開著,施三娘驚魂未定地立在房中,昏暗的燭光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跳動,她的雙手隱隱還是攻擊的架勢。
「死的是管家。」
「胡說!」雷震不相信,「我仔細查過秋楓的那件案子,根本就沒聽說什麼馬臀上有黑印的事!」萬木春搖了搖頭:「老爺子,我想不是你沒聽說,而是你認定了秋楓有罪,就根本不願搜集對他有利的證據。」
三月二十七。金陵南宮府。
「呵呵,你也知道『正義捕手』?」雷震露出幾分得意之色,顯然頗為這段經歷而自豪。「不過,正是因為『正義捕手』的名頭越傳越響,那些兇手的防範變得更為嚴密,我也越來越難下手。到有人開始懷疑我的時候,我暫時歇了手。隨後,我把關注過的案子整理了一下,發現逃脫懲罰的人中,最為可惡的並不是那些利用金錢和權勢的人——他們雖十惡不赦,其真面目卻多為人所知。而那些聲名顯赫的江湖偽君子,犯了法不僅不會受懲罰,還會有不少人站出來為他們辯護,這才是最可惡的。於是,我開始調查江湖中那些成名人士的底細。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在這裏。」
「秋兄的行雲劍真是削鐵如泥,名不虛傳,只是可惜了廚房的那口新鐵鍋。」萬木春笑笑,一手扯開外衣的腰帶,將胸前的東西往地上一扔,包在外面的布散開了,露出一塊發黑的鐵片。然後,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血跡」:「這種果子的汁液看起來的確像毒血,就是味道苦了點。」
「你就是前輩們傳說中的『正義捕手』?」萬木春驚聲道。以前他聽長輩們講過不少『正義捕手』的故事,那曾是他童年時的偶像,可是後來他慢慢知道,這個社會需要的並不是大俠。
四月初五。舟山縣柳汀碼頭。
現在的情形和十五年前頗為相似。是真求救也罷,是真圈套也罷,他都得一探究竟,方不辱沒了「中原大俠」的美名。所以,臨洮之約,他不能不赴。
兩人划著船,離島越來越遠了。
「是因為木板朽了?」
萬木春忙道:「如此兇險之境,各位切莫自傷和氣。」聶遠山又驚慌起來:「兇險之境?萬捕頭何出此言?」
萬木春行了禮,笑問道:「不知哪位是島主?萬某如約來訪。」萬木春話音剛落,六人神色又是一變,異口同聲道:「什麼?閣下也非島主?」萬木春聞此言也是一驚,細問之下才知道:六人是相隔不久陸續到達的,萬木春比第六個到的人又遲了兩盞茶的時分,此前六人已互通了名姓,是以大家見到他時皆以為是島主來了,神色才會各各不同。那壯漢正是聶遠山,中年人是程子義,老人自是雷震,富家子弟是南宮揚,少婦當然是施三娘,年輕人則是秋楓。出於各自的顧慮,六人俱未明說來島的緣由,只說是受島主邀約來訪。
「吾新婚之妻每念及坊主,皆感念不已。若非當初承蒙收留,拙荊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吾也不能覓得如此佳偶。有心將家藏之蘭芹綉譜獻上,但拙荊略有小恙,吾不便遠行,還請坊主於四月初五未時來浙江舟山縣辰澤碼頭一見。」對於所有的綉者來說,前朝才女陳蘭芹的綉譜都是夢寐以求之物。有了它,按時九_九_藏_書呈交貢品將不再是難事。所以,辰澤之約,她不能不赴。
公門辦案,最講究「證據」二字,萬木春當然不會全信島主的一面之詞。但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島主從各地將眾人會集至此,斷不會只是為了請大家吃頓飯、歇一宿。萬木春想了想,決定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靜觀其變。
「我也不太清楚。老爺子一死,先前的推斷全被推翻了,我得從頭到尾再好好想一想。可惜我只是捕快,不是仵作,不然可以剖開屍體驗看一下他是不是被『還施彼身』的霹靂杏花所殺。」萬木春突然靈光一閃,「我們先把老爺子葬了,再去後院看看。方才天黑看不清,說不定忽略了什麼重要的線索。」五人回到後院,不費多大氣力就找到了藏在花叢中間的一堆衣物——上身華服,下身黑衣,腰間染得通紅。施三娘認出,這正是那個鬼一樣的「南宮揚」所穿的衣服。
施三娘見萬木春看著自己,想了想說:「如果秋公子也同意,三個人在一起的確安全些,我可不想半夜起來再碰到鬼。」於是,秋楓、施三娘和萬木春便開始同進同退,一同照料火堆,一同做飯、吃飯。天黑了,三人決定就在前廳將就一晚。
「老爺子說的極是。」秋楓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語氣還是那麼彬彬有禮。他身形一動,封住了雷震的退路。
「大家看,我們幾個根本不知道萬木春究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算他真的是萬木春,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師承來歷、家學淵源。他一個無名小卒夾在我們六個當中,實在是很不協調。」聶遠山轉向萬木春,「這一切都是你的陰謀!哼,一有什麼事發生,都是你跳出來分析,把這盆水越攪越渾。我們根本就是被你牽著鼻子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推斷,不過是想挑撥離間,讓我們幾個互相猜忌。你第一個檢驗屍體,分明就是想趁機毀滅證據!」其他三人並不做聲,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萬木春。
他倆一唱一和,雷震越聽越氣:「你們真是夠聰明!我千查萬查,就是沒查到你們會有這種聯繫。天意,天意!你們記著,我是輸給了天,不是輸給了你們!」
文武雙全、溫文爾雅的大少爺和騎烈馬招搖過市似乎很難聯繫到一起。然而,秋楓素來愛馬,見到好馬總要一騎為快。這件事也不是沒有可能。
「杏花」、「全兒」?萬木春猛地明白了雷震的暗器為什麼要叫做「霹靂杏花」。雷震的拳頭捏得嘎嘎作響,此刻的他,彷彿還站在那間雜貨行中:「杏花的手心握著一個腰牌,正面寫著『朱』,反面寫著『朱三』,是朱長富的家丁特有的腰牌。鄰居馬大嫂告訴我,我走後不久,孫掌柜就帶著朱府的家丁衝進了雜貨行。我寫了狀紙,去縣衙擊鼓鳴冤。知縣聽了我的陳述,收了狀紙、腰牌,表示一定會還我一個公道。走出衙門的時候,有個衙役勸我儘快離開瀘州,別打官司了,因為在我之前,朱長富早就來過縣衙。可我沒有聽進去,人證、物證俱在,我不信打不贏這場官司。
「聶遠山不是把自己鎖在屋裡嗎?又怎會跑到這裏來?」
「可那不是法的錯,錯在官吏們並沒有秉公執法。有時,大俠也在犯這種錯。」
萬木春看看血跡,有些生氣:「屍體被移動過了?」聶遠山點點頭:「我想應該把他的上下身併到一起。」萬木春急了:「你怎麼就沒有一點常識?!屍體移動之後,我就很難判斷出兇手是從哪個方向出手,用了多大的力道!」他俯下身去仔細檢查:「從傷口看,死者是被人用刀從左腰橫劈至右腰而死。從上下半身的相對位置和死者倒下的方位看,他應該是正面受擊。還有,死者的手中尚握有一顆鳴彈,可見兇手的出手相當快,快的連『天下第一掌』都來不及求救。而且,他能避開我們這麼多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人再逃走,輕功一定不差。」
很好,人都按照計劃死掉了,再用不著隱藏,用不著放輕腳步。等我走了,就沒人知道這島上究竟發生過什麼。
兩人愕然地看著這一切,半晌才回過神來,繼續向前划。又過了一個時辰,尚未到主航道,小木船就碰上了一條回港的貨船。
「啊——」寂靜的夜空里突然傳來一聲慘叫,驚醒了好不容易才睡著的人們。「不!」又是一聲驚呼。大家辨明方向,朝施三娘的房間趕去。
「不是,裂口太整齊,一定有人做過手腳。兇手可能在後面追趕他,把他逼到這裏。他慌不擇路,再加上天黑,終於落入了兇手布下的陷阱。」
「我的確沒有證人,可是秋楓的案子有。只要你去問那個叫黃沛的弟兄和五年前審案的文知縣,就知我所言非虛。老爺子,你不相信王法,認為它不公平,可你的做法又公平嗎?你在殺人之前,根本就沒給過他們為自己辯白的機會!」
三月十五。長安震遠鏢局。
萬木春和秋楓四處查看,剛走出宅院大門,就見遠處石子路邊倒著一人。兩人趕緊過去,只見程子義仰天躺著,心口處插著一根木棍,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笑容。萬木春稍一用力拔出木棍,鮮血從傷口涌了出來。
聽到這裏,萬木春的目光也變得柔和了:「再去看一下火堆,讓煙濃一點吧。說不定今天就會有船隻經過,還來得及。」兩人給西邊的火堆添了火,往北走去。北面的火堆已經快燃盡了。萬木春和秋楓進樹林去掰新樹枝,然後兩人同時僵住了——三尺白綾將一襲白衣的施三娘吊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風吹著她前後擺動,竟似舞蹈一般。
程子義早就有些不高興,聽了萬木春的話,更生氣了:「萬捕頭,你要是懷疑我,可以明說,沒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不錯,我是曾經對長江五蛟分而殺之。那又怎麼樣?想我程子義行走江湖二十年,也算博得了不錯的名聲,今日居然被疑心為兇手。罷罷罷,你們既然疑我,我再待下去也無趣。」說罷,轉身要走。
「其實那個假扮南宮揚的人並沒有逃走,他只是在施坊主出手之後躲到一邊,迅速地脫掉外衣扔進花叢,然後再趁亂混在我們當中。當時大家救人心切,連老爺子沒來都未注意到,又怎會注意其他人是何時來到自己身邊的呢?」
三個人在前廳干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入睡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誰能擔保熟睡時不會遭人暗算?
「這……」聶遠山一時不知所措。
萬木春大踏步前行,進了那座氣派的宅院。廳堂里已坐了六個人,見萬木春進來,六人的神色瞬間都有了變化。
「沒什麼,可能是芙蓉糕味道太好,吃得太快了。」柳姑娘當然知道秋楓的失態全是因帖子而起,但她也深知,聰明人決不應該多問。所以她只是開心地笑了一下,畢竟他在誇獎她的手藝。
「一定是被人引出來的。」萬木春一邊說一邊走上船塢勘察,發現有幾塊木板斷了,「他好像是從這兒掉下去的。」
當他再次來到柳紫雯身邊時,眼神已經迷亂。他無限深情地望著屍體:「你等著我,我馬上就來陪你,我們再也不分開。」說罷,拔劍自刎。
天黑的時候,貨船在舟山最大的林浦碼頭靠岸。萬木春和秋楓的腳終於踏上了堅實的土地。萬木春問秋楓的打算,秋楓說要去追趕上午啟程的柳紫雯,而萬木春要趕去和剩下的弟兄會合,繼續調查孟貫的案子。於是秋楓答應順便去找傅飛宇,兩人就此別過。秋楓追人心切,立刻向遠處的馬廄奔去。萬木春看著秋楓的背影,默默說道:「後會有期!」
「這一忍就是十八年,等到四十歲的時候,我已可算作江湖中的二流高手,並且富甲一方。我用從商學到的手段擠垮了朱長富名下所有的產業。接著我去找他,表明了身份,然後割下他的狗頭,放到了杏花和全兒的墳前。後來我又找到了當年審案的知縣——他已經告老還鄉多年了,我沒有殺他,因為他好像真的相信朱長富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大好人。哼,大好人……仇報了,可我並不快樂——縱使姓朱的死上一百次一千次,杏花和全兒也不可能復活了……
聶遠山哪知事情會是這樣,頗後悔自己因一時情急把其他人全得罪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只好一個勁向眾人賠禮。
風舞山莊的大少爺秋楓正在品嘗五芳齋的大廚子柳紫雯為他親手烹制的玉心芙蓉糕。秋大少爺出身名門,英俊瀟洒,文武雙全,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他茶飯不思、形容消瘦。但大少爺全不為身邊的鶯鶯燕燕所動,一顆心只在柳紫雯身上。
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島上死一般寂靜。
「我也沒做。」……
「不錯,秋兄,你我要加倍小心。南宮揚和雷震這麼厲害的人物都栽在她手裡,我倆聯手也未必是她的對手。」
二十歲的時候,南宮揚便靠他的「如來神掌」而不是靠家世,讓江湖接納了他。二十三歲時,父母相繼去世,把號稱南武林第一世家的南宮府和一份龐大的家業留給了他。二十六歲時,他娶了大富翁王為鳴貌美如花的獨生女兒。如今,二十八歲的他已被譽為「天下第一掌」。不久前,老丈人也將王家的產業交給了他。
吃飯的時候,七人皆不言語,碗筷杯盤的撞擊之聲清晰可聞,氣氛壓抑得有些讓人透不過氣。「誰?」施三娘突然大喝一聲,手中的竹筷箭一般向身後的窗口飛去。同時身子幾個輕縱,從窗口躍了出去。
萬木春點點頭:「不錯,老爺子深謀遠慮,確非晚輩能及。我只是想,照殺人者的意圖,他似乎想把我們所有人除去。而種種跡象表明,殺人者就在我們中間。當時不見聶、施二人,如果他們都死了,那就只剩我和秋兄了,可是我又信任他。想來想去,我覺得整件事只能有一個解釋——死去的人中有一個是假死。兇手利用了大家思維中的盲點,才會在輕易得手的同時引發各人之間的猜忌。不過,這個想法實在是偶然產生的,若不是我聽過秋兄的故事,恐怕我們早已殘殺至死了。而且,我還是想不明白老爺子是怎麼殺掉其他人的。還有,『踏火真身現』的究竟是誰?」
「如果我不想去呢?」萬木春舞了幾個劍花:「那就只有得罪了。」雷震瞪大了眼睛——他還未見過如此自不量力之人,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開始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勇氣:「就憑你們兩個人、一把劍,就想拿下我?」
木刺魂西去,涉水人作仙。
「這個什麼島主難道敢做不敢當么?弄了一大堆唬弄人的東西,卻又不敢現身。」南宮揚乾笑兩聲:「說不定他早就溜之大吉,躲到一邊笑話我們這群膽小鬼去了。」
萬木春走上前去,只見地上躺的果真是南宮揚,確切的說,是南宮揚的上半身,他的下身尚在四尺開外。南宮揚面朝上躺著,臉上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好像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死之前看到的東西。地面被血浸紅了一大片。
「木棍刺得並不深,只不過因為刺入的那頭削得很尖,刺的部位又很精準,所以才能一擊斃命。兇手用的應該是劍招。」萬木春又仔細看了看傷口流出的血,「程子義死了不超過一個時辰。」
「老爺子被殺的時候,我們五個不是都在他房裡嗎?沒有第八個人,難道是南宮揚從墳里爬出殺了老爺子?」聶遠山自己都越說越害怕。
「君急公好義,俠名在外。在下不日前與賊人交惡,將有滅門之虞。吾死不足惜,只嘆無力保全一家大小三十余口。普天之下,吾只信君一人,懇請君於四月初五辰時赴浙江靖雲府臨洮碼頭施手相助。切切!」程子義大器晚成,直到二十五歲在江湖上都還是寂寂無名。有一天,他路過一個幾成廢墟的村子,看見一個老婆婆坐在地上哭,便走上前去詢問。原來,這個村裡的人不知怎麼得罪了五個惡人,他們殺盡了村裡的男男女女,還放火燒了村子。多虧家人捨命相護,老婆婆才成了村裡惟一的倖存者。
其餘四人皆不能理解:「怎麼會呢?南宮揚死了,老爺子死了,我們五個又一直在一起。如果沒有第八個人,那又是誰假扮南宮揚,是誰殺了老爺子呢?」
「怎麼好像人人都有秘密武器?」秋楓暗想道。
一個一臉和氣的胖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對眾人行了一通禮:「小姓秦,是這裏的管家。我家主人在海上遇了風浪,不能如期趕回,還請諸位多多包涵。飯菜已備好,諸位不如先到后廳用膳吧。」七人至此早已是一肚子疑惑,偏偏遇上的船夫、丫環都是惜語如金,好不容易出來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管家,哪能就此放過。
順著前廳西北的迴廊走,就到了昨晚用膳的地方。一起都已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只是昨夜還熱熱鬧鬧的后廳現在已經和宅院的其它地方一樣冷冷清清了。
「好了好了。」雷震出來打圓場,「二位切不可傷了和氣,中了那島主的奸計。小心使得萬年船,大家警惕些便是。」聶遠山本走在最後,此時卻停住腳步向身後看了看:「怎麼老覺得有人在後面跟著,盯得我后脊背直發毛。」六人聞言更覺心慌,快步向宅院奔去。對手在暗read•99csw•com我在明,不管怎麼說,屋子裡總比外面的樹林安全。
為了七個不能不赴的約定,七位大俠來到七剎島上。
「經過幾年的準備,在五十歲那年,我挑了八個罪無可恕的二流『大俠』,把他們約到了與世隔絕的山谷。我躲在一旁殺了其中的五個,剩下的三個人互毆死了。哼,什麼大俠,還不是和市井之徒一樣?十年之後,我約了五個一流高手在荒漠見面,自己也參加到他們中間。結果我殺了其中的三個,剩下的兩個,一個在殺了另一個后自己把自己嚇死了。這一次,我選了孤島作聚會的地點。開始我只約了五個人,後來又改變了主意,決定再約一個公門中人——有對手,這遊戲才會有意思。我不想去找京中的名捕,一是沒有把握能贏,二是剩下的時間不夠查清他們的底細。所以我在周邊的衙門尋找,最終選定了你。」雷震看了看萬木春,嘆了口氣,「只是我沒想到,浙江府一個小小的捕頭,武功平平,卻聰慧過人,到頭來倒壞了大事。」萬木春揚了揚嘴角,對著雷震拱了下手:「承蒙誇獎。如果我說雖然石雲龍和衛海罪有應得,但我並沒有殺他們,老爺子你會不會相信?」雷震不以為然:「哼,不是你就是孟貫。那天你們四個都進了舟山城外的樹林,卻只有你和孟貫兩人出來,這件事難道會是別人做的不成?孟貫在浙江入室搶劫、殺人行兇,犯下六樁大案二十五條人命,你見了他卻不拘捕,難道不是和他有勾結?我假託知道他的下落約你來此,你幾天前才見過他,怎會不知他下落?你分明是來殺人滅口的!」
施三娘是前坊主施雲天的義女。在施雲天的調|教下,她不僅學得一手好女紅,更憑那手「花雨滿天」的暗器手法在武林闖出了名頭。十八歲的時候,她被一個負心的男人拋棄。振作之後,她發誓終身不嫁,一心全撲在刺繡上。從此,她的綉坊成了天下所有被拋棄、被辜負、無家可歸或是有家不能回的女子的容身之所。這些女子在花雨綉坊不僅可以體會到家庭般的溫暖,還可以學到足以養活自己的刺繡手藝和粗淺的防身功夫。這樣,即使離開綉坊,她們仍可以自尊自立地活下去。
震遠鏢局十幾年前還是眾多小鏢局中的一個,沒多少人會去關心小鏢局的生死,所以這件事已很難查證。況且鏢師殺鏢主是這一行最忌諱的事,若是傳了出去,鏢師不僅難以在江湖立足,還有可能受到同道的追殺。然而,萬兩白銀確實能讓很多人鋌而走險。
柳紫雯仍然笑著,聲音卻變了:「柳姑娘當然活著,不過此時正在去京師的路上。」她一揚手,又揭下一張人皮面具,面具下的臉,仍然屬於萬木春。原來是剛才萬秋兩人設下的一場好計。
「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會是這樣?」他悲痛欲絕,仰問蒼天,可蒼天不語。
花園裡嘈雜了起來,看來有人起床了。萬木春走到園中,同雷震和程子義打了招呼。不多會兒,七人全聚齊了。不知是否因為看了「罪行錄」的緣故,萬木春再看六人,總覺他們的神色不大自然。
「老爺子過獎了,」萬木春微一頷首,手上的力道不減分毫:「雖然我最先懷疑的是你,可在火堆旁發現了你的『屍體』之後,我把你從嫌犯的名單上劃掉了。不過後來我想通了,如果其他人都『死』了,那麼兇手就是死者中的一個。所以,我和秋兄才布了這個局。不管最後瞻仰我遺容的是誰,我都不會吃驚的。其實我們也是做了一個賭,賭的就是殺人者仍存有一份不願傷及無辜的良善之心。老爺子若是鐵石心腸一走了之,我和秋兄怕是早晚要困死在這荒島上。」
「為什麼?」
那麼,究竟是柳紫雯冒充了萬木春,還是他們倆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與床相對的側牆上掛著一幅山水畫,依稀能認出七剎島的樣子。畫旁題著一首《七剎訣》:刀劈成半鬼,踏火真身現。
「那麼你認為是誰?聶遠山還是施三娘?」
「那個七剎島主竟有這麼厲害?」秋楓嘆問道。
「因為我根本用不著。」雷震仍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語氣中卻又多了幾分猶豫,「哼,你對他們又了解多少?你認識他們不過幾天,此前最多只聽過他們的名字。而我不同,我花了十年的時間準備每次聚會,我對他們的了解比他們對自己的了解都多。」
「不可能的,我怎麼會親手殺死紫雯?紫雯——紫雯——」秋楓瘋了一樣滿島狂奔。
「紫——雯——」秋楓大驚失色,趕緊扶起倒地的女子,卻再也喊不應懷中的佳人了。
這七個形態怪異的木人,擺在香爐周圍裊裊的輕煙之中,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老爺子為什麼要假扮南宮揚?」
「安全?我走了,你們每人可以少防範一個,豈不更好?」程子義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對於我們的家世、武功、喜好和弱點,老爺子可能比我們本人更清楚。可是那些案子呢,你真的了解全部情況嗎?它們中的大多數發生在多年以前,你搜集到的多是間接證據。也許你沒有意識到,你是在假定一個人有罪的前提下去調查他的。所以一旦有了間接證據,你就會把事情往最壞的地方想。一句話,在這些事上,你加入了自己的主觀臆斷,根本不可能做到不偏不倚。」萬木春的語氣非常誠懇,雷震第一次沒有反駁——他開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曾經感情用事。
「不錯。四年前他急需用錢,卻又被人追得緊。我幫他躲過追捕,又雇他做了幾件酬勞頗豐的小事,他漸漸信任了我。這次的宅院、僕人,全是他幫我辦的。每次見他時我都易了容,所以他沒有認出我來。僕人撤走的時候,我讓他躲在密道里待命。那晚去見施三娘前,我約他來到東邊的火堆,把他易容成我本來的樣子,然後突然出手,用『霹靂杏花』殺了他。」萬木春細細一想,秦無必的身形的確有些像雷震。他想到了死而復生,卻沒想到屍體也可以冒名頂替。
「是嗎?」雷震話音未落,忽然向右一個急轉身,左手彈向秋楓右手手腕的腕骨穴。趁秋楓手勁一松,雷震劈手奪下他的行雲劍,向後一翻身,急退數步。等秋楓和萬木春反應過來,雷震已站到八九尺開外。秋楓心道「不好」,剛要伸手去摸腰間的「絲路花雨」,突然想起來機括剛發過一次,盒裡已經沒有金針了。萬木春也沒想道會有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朝秋楓點點頭,舉劍擺了個起式,心想:「今天怕是要見識到江湖上久負盛名的『雷霆劍法』了。」雷震看見萬木春的架勢,笑了笑,說道:「你們走吧,老夫今天不想再殺人。從西邊的火堆向南走八步,那麼可以挖出一條用油布包好的小木船。它也許不能帶你們回到陸地,但用它劃到主航道是綽綽有餘了,在那裡你們一定可以碰到過往船隻。」秋楓愣住了,他實在想不到雷震竟然要放過他們。
萬木春輕功不佳,兔起鶻落之間已被甩在後面。等他趕到時,施三娘正在嘔吐,秋楓皺著眉站在一邊,雷震、程子義和聶遠山正在翻看地上一堆似乎是屍體的東西。「請不要亂動。」萬木春大喝一聲,雷、程、聶三人都愣住了。
「月明之夜,黃龍泉畔,彼情彼景,莫敢相忘。『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四月初五申時,盼君來浙江舟山越池碼頭一敘別情。」人人都以為他只愛柳紫雯一個,但他自己清楚,半年前他在黃龍泉畔施手救出的白衣女子已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所以,越池之約,他不能不赴。
「『關東第一惡人』秦無必?」這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天下英雄莫不除之而後快。偏偏他的武功還不錯,幾次三番逃過死劫。他的死,當是老百姓拍手稱快的樂事。
「聶鏢頭,你闖江湖的年頭也不少了,怎的幾個木人就把你嚇得胡言亂語,張嘴亂咬人?」南宮揚滿臉厭惡。
「請問坊主,『絲路花雨』是什麼?怎的以前沒聽說過?」秋楓很是好奇。
「你少含血噴人!分明是你做的,虧你還能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侃侃而論!」
這分明是一紙「罪行錄」,文末的落款是「七剎島主」。
三月二十二。開封欣悅酒樓。
「麴院風荷」乃當年太祖皇帝收藏的「西湖十玉」之一,是傳了好幾代的鎮局之寶。「西湖十玉」對應「西湖十景」,每件均由整塊藍田美玉雕琢而成,甚為珍貴。「麴院風荷」通體瑩透、玉色醇凝,「荷風翠葉托碧蟾」的造型栩栩如生,荷葉的經脈、蟾蜍的背紋,都是渾然天成。據說每到望日,古玉都要吸取月之精華,這樣才可以保持玉的純凈。
雷震頓了一下,又說道:「我才不會聽他們的狡辯!看看他們死前的神情,根本就是做賊心虛!」
雷震半晌點點頭:「好好好!老夫一時婦人之仁,惟恐誤害了柳姑娘,想不到竟會著了你二人的道。」
一夜無事。一如往常,天才蒙蒙亮,萬木春就醒了。他梳洗停當,準備去問管家島主回來了沒有,剛走到門邊,發現門縫裡似乎塞進來什麼東西,彎下腰去拾了起來——那又是一張紙,紙上的字觸目驚心。
「我聽了你的推理,其實你說的很接近事實。那天施三娘草木皆兵說是看見了人影,大家就在島上四處搜查。趁此機會,我在北、西、東、南四面的火堆投入藥粉,使它們在合適的時間依次熄滅。從前廳回客房時,我走在程子義的左前方,以讓他發現火堆熄了。然後我故意說要分組巡查,激南宮揚獨自行動。他雖狂傲自大,倒也不算太笨,還知道去最後熄滅的南邊火堆找『七剎島主』。我抄近路追上他時,他正在火堆前東張西望。他聽見動靜後轉過身,趁他愣神的時候,我把他砍成了兩段。」
萬木春有些不好意思:「那在下就拋磚引玉吧。首先,程大俠,我猜你們一定一艘船也沒找到。老爺子帶著我們勘察多遍,宅院的布局已大致了解。前廳在南,后廳、廚房在西,廂房在東,主房在北。除此之外,並無下人住處。所以,昨天的那些丫環、僕役,一定是臨時雇的。趁我們熟睡之時,他們連夜坐船走了。」
「其二,島上除了我們七人之外,至少還有另外一個人,可能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島主。主房的床上還有一絲餘溫,床上的人走了不超過半個時辰。而船肯定是在半個時辰前走的,因為那時大家差不多都醒了,斷無聽不到水聲之理。」接著,萬木春又描述了一遍七個小木人和那首《七剎決》。
聶遠山移開紅木案幾,按下隱蔽處的開關。牆角的磚滑動了,露出小小的暗格。他拿出暗格中的檀木盒子,小心地捧到桌上。左旋右擰之後,盒子開了,聶遠山卻幾乎坐到地上——那本該放古玉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張紙條:「某甚好古玩,聞君有不示人之傳世古玉,不請自借,望海涵。某自會好生照料,四月初五卯時浙江靖雲府雲沙碼頭完璧歸趙。」即使是剛才設宴的時候,所有的趟子手也是輪值的。有人在眾人的眼皮底下偷走了鎮局之寶,這事若是傳了出去,江湖上的人必定會笑掉大牙。連自己的東西都守不住的鏢局,又怎麼能在江湖上立足?所以,雲沙之約,聶遠山不能不赴。
一個小廝走上前來,畢恭畢敬地呈上錦盒和拜帖。雷震打開拜帖,只見上面寫道:「喜聞恩公七十大壽,區區薄禮,不成敬意。某前日購得塞外奇珍千年靈芝一棵,欲獻與恩公,以報當年救命之恩。惜路途艱險,覬覦者眾,懇請恩公於四月初五巳時移駕浙江靖雲府霧渡碼頭一見。」雷震打開錦盒,裏面竟是一支長白山極品人蔘。他一生殺過不少人,也救過不少人。他不想費力去猜這個人究竟是誰。他只知道,把極品人蔘稱作「薄禮」的人絕對有能力買到千年靈芝。
「是啊,程大俠說的有理。」
前廳一下子安靜下來。程子義清清嗓子,抖了抖自己手中的紙:「我相信這全是一派胡言。大家都是正派人士,這些事是斷不會去做的。」
「呀,西邊的煙柱也沒了!」
施雲天把施三娘一手帶大,又傳她武藝和女紅,她真的下得了手?而且,施雲天再無別的親人,綉坊遲早是她的,何必急在一時?但是,聽說施雲天確實是暴斃的。
萬木春趕來的時候,酉時還未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碼頭上空無人影。早上在鄰近的明關鎮巡查,有人塞給他一張字條,說是知道惡徒孟貫的下落,讓他酉時獨自來柳汀赴約。
湖光山色之中,前有美食,旁有佳人,秋楓只覺得自己已做了神仙。如此良辰美景,卻偏有人不識趣。只見一衣衫襤褸的小童走了過來,遞給秋楓一張帖子:「這位少爺,有人要我把這個給你。」秋楓打發了小童,看一眼帖子,心立即撲通亂跳起來。
「因為,」一直沉默的秋楓開了口,「我看到了他眼中對我的信任。那一剎那間,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了一種可以稱之為友情的東西。不錯,猜忌可以摧毀親情、友情和愛情,可是只要那真正的情感夠牢固,最後失敗的一定是猜忌。所以,我在聽了他的分析read.99csw.com之後,才會和他合演這齣戲。」
「別人做沒做我不知道,反正我沒做。」
施三娘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剛才,房門突然開了。我以為是風,就起身去關門,還沒走到門口就看見……就看見……」她深吸幾口氣,定了定神,終於鼓足勇氣說下去:「我……我看見了南宮揚……」
秋楓最後一個講的時候,很有些不好意思。他話音剛落,施三娘就冷笑一聲:「江湖上都傳言秋公子是人間少有的痴情男子。今天三娘才知道,天底下根本就沒有白烏鴉!」
「想到了吧?我給你們下了迷|葯,然後勒死了施三娘,還故意把『絲路花雨』留在她身上。本可以把你們一起除掉的,不過那樣整個局就不完美了。現在看來,倒不如當初把你們一起幹掉。」雷震說罷,恨恨地看了萬木春一眼。
施三娘終於止住嘔吐,幽幽吟道:「刀劈成半鬼,刀——劈——成——半——鬼。真是詛咒,詛咒!」是嗎?這難道僅僅只是開始?
星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一個為了素昧平生的老婆婆就花了兩年時間去追殺長江五蛟的人,會為了一份刀譜殺害自己的徒弟嗎?不過,程子義成名的時候,他的武功據說真的不怎麼樣。
「『天下第一掌』不過耳耳,取閣下性命實乃舉手間事。閣下不如改名『天下第一睡』。四月初五午時,浙江舟山縣台河碼頭恭迎大駕。」南宮府一向戒備森嚴,南宮揚睡覺也警覺得很,他並不是『天下第一睡』,他一定要讓對方見識一下醒著的「天下第一掌」是什麼樣子。所以,台河之約,他不能不赴。
自縊謝天下,蜂蟄嘗蜜甜。
「初看起來,那份罪行錄應該是最好的理由,我們中有一個人的罪行多半是編造的。不過剛才我突然想到,我們每個人都有殺南宮揚的理由。」萬木春看看面露慍色的四人,繼續往下說,「首先,雷震已經壟斷了北方的火藥生意,如果他還想往南方發展,勢必會和家大業大的南宮府起衝突。幹掉南宮揚,他就可以輕易地把勢力範圍擴展到江南。其次,南宮揚極有可能是清風寨慘遭滅門的罪魁禍首,這豈不是程大俠最痛恨的一類人?再次,南宮揚言辭傲慢,曾罵聶鏢頭張嘴亂咬人,又說秋公子始亂終棄,而且還瞧不起女人。士可殺不可辱,這豈不是為三位提供了很好的殺他的理由?至於我本人,我倒沒有太好的理由,說不定是我嫉妒他過著人上人的生活呢?殺雷震的理由要難想一點,不過江湖中不為人知的仇恨倒很多,它們中的某一個也許就成了老爺子死的原因……」聶遠山仔細看看萬木春,向後退了一大步,幾乎躲到程子義的身後去。直到確定自己暫時安全了,他才開口說道:「萬木春,我看你就是兇手!」萬木春眉毛向上一挑:「哦?願聞其詳。」聶遠山緊張的喉嚨發乾,使勁吞了吞口水:「我們六個,好歹也算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你呢,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秋公子雖說聽說過你,只怕對你也沒有多少了解。」秋楓點點頭:「不錯,巡撫大人與家父閑談時,曾提過萬捕頭的名號,說是他的得力幹將。除此之外,我對萬捕頭的確是一無所知。」
人影俯下身去查看,忽然被一把長劍架住脖子。柳紫雯微笑著握著劍柄:「老爺子,別來無恙?」
雷震繼續說道:「扮成南宮揚去嚇施三娘是計劃的第二步,為的是加深你們間的猜忌。你們去房間找我的時候,我朝火堆扔了火藥,把你們引出來。在你們查看我的『屍體』時,我把那身衣服脫掉扔到花叢中間,以嫁禍給你們中的某一個。」
「依萬兄之見,施三娘為什麼要布這個局?」
「萬木春,你憑什麼這麼說?不是你說島上還有第八個人的嗎?」四人俱不肯相信——德高望重的老爺子怎會是那個處心積慮布下殺人之局的七剎島主?

四、人,又少了一個

萬木春笑了笑:「我們為什麼認為老爺子是那時死的?大家聽見了『轟』的一聲響,就理所當然地把它當作炸死老爺子的火器發出的聲響。我們沒人見過這種火器,說不定它炸裂的時候根本沒有聲音。那聲巨響,不過是兇手為了掩人耳目,算好時間提前丟到火堆中的火藥發出的。而且我說過,我不是仵作,並不能準確地判斷出人死了幾個時辰。所以,老爺子很有可能早就被兇手殺死了。兇手假扮南宮揚,並不是為了殺掉施坊主,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不在場的證據。」秋楓臉色都變了:「萬捕頭的意思是,兇手是程大俠、聶鏢頭、我和你中間的一個?」萬木春搖了搖頭:「應該說是我們五個中的一個。那個假『南宮揚』除了施坊主以外再無旁人看見,她也可以在布置完一切之後再大聲尖叫,然後再講一個故事給我們聽。當然,我說的只是推測,還請坊主不要多心。」施三娘冷冷一笑:「如果人是我殺的,那麼理由呢?」
「程大俠,還是讓萬捕頭來說吧。這種事,他比我們都內行。」
其他人也掏出帖子,講了一下當時情形。只有南宮揚怕失了面子,不肯拿出帖子,推說因上面寫了一些污言穢語,他一時氣憤已經撕了。
「你……」
「恕我直言,坊主聽到的恐怕只是風吹樹葉的聲音,看到的只怕是遠處搖動的樹枝。正所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還有,這間宅院,恐怕也是專門為我們造的。廚房的牆是白的,炊具、刀具也都是新的,只怕就昨天用過一次。剩下的糧食、肉、菜,夠我們用十天不只。看來有人既不想我們餓死,也不想太早放了我們。所以,我想是不會有船留下的。此其一。
「程大俠,你可記得秦管家說過,整座宅院全是他的主人親手設計?老爺子如此精明,當然可以修幾條密道,晚上從密道去主房歇息,天亮前再從密道趕回。」秋楓還是不服氣:「既然有可能存在密道,那麼第八個人完全可以在我們搜查時躲在密道里。」
南宮揚此時背對著門,不以為然道:「我們昨天不就是坐那些船來的嘛,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你為什麼會相信秋楓?」這樣的局雷震以前布過兩次,都很成功。猜忌——這個與人類相伴而生、揮之不去的魅影,總是最後的勝利者。可是在這個無名小卒面前,它卻鎩羽而歸。
「不是自縊,她是被勒死的。自縊的人,因為掙扎的時間較短,臉上根本不會出現她那樣的血點。」萬木春冰冷的目光直視著秋楓,「你還有什麼話說?」秋楓跳開一步:「真沒想到居然是你!看來你是不會告訴我理由了。」
施三娘看看畫,又看看木人,聲音已有些發顫:「這首詩…寫的好像……好像是那七個木人。」三人又仔細看了看。不錯,詩的前七句,每一句各對應一個木人。濃濃的寒意在屋子裡瀰漫開來。
「南宮揚死前已經把你們全得罪光了,誰會去緊跟著他?其實他死前看到的就是我,只不過我戴了一張和他七分相像的人皮面具,而且脫掉外衣露出了裏面和他的衣服樣式相近的淺藍色華服。淺藍色是南宮昂生前最喜歡的顏色。」萬木春明白了——南宮揚真的殺了自己的親弟弟,他把雷震當成了前來索命的南宮昂,所以才會片刻間亂了方寸。雷震殺完人後只要穿上外衣,藏好人皮面具和刀,就可以不被察覺地回到人群中來。
堡內張燈結綵,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堡主雷震著一身大紅錦袍,滿面喜色,站在大廳中迎送前來為他祝壽的賓客。人生七十古來稀。老爺子在古稀之年卻仍然威風的很,一套雷霆劍法使出來還是那麼快如閃電,絢麗無比。
眾人紛紛拿出自己得到的「罪行錄」,對比之下發現,紙上記的都是其餘六人的「罪行」,而自己的「罪行」則記在其餘六人的紙上。大家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並沒有被七剎島主另眼相看。
「雷震:壬子年三月十二,為獲極品煙花之工藝配方,入其師趙上家中行竊,得手後為毀滅痕迹引爆火藥,趙家八口無一倖免。
「老爺子,小時侯我曾以你為榜樣,發誓長大后要做個像你一樣的『正義捕手』。做捕快這六年來,我看過、聽過無數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案子。我漸漸明白,判斷一個人是否有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案子並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簡單。有時候,只是一個微小的錯誤,就可能造成冤案,枉死數條人命。『正義捕手』又怎能保證死在他手上的人是死有餘辜,不是蒙冤受屈?所以不管有嫌疑的人是誰,都應該給他一個公正的審判機會。其實,老百姓需要的並不是懲奸除惡的大俠,而是能讓他們安居樂業的完備法則和嚴明吏制。只有用法來治國,才能真正做到懲惡揚善。」
「老爺子躲不開被震回的暗器,那兇手的武功……」聶遠山不敢再說下去。
雷震聞言笑了——萬木春雖設計識破了自己,卻終未想通整個事情的關鍵。
「因為昨晚我忽然想起了浙江的一個弟兄講過的故事。幾年前,他在越州做捕快。一天,他在街上見一個年輕人騎白馬經過。馬跑得好好的,忽的發起狂來,向著路邊的人群衝去。年輕人努力制服馬的時候,一個老人突然出現在馬前。結果馬把老人踩死了,還踩傷了站在一旁的老人的兒子、兒媳。夫婦倆硬拉著年輕人,要去官府理論。那位弟兄認識這對夫婦,知道他們平素對老人不孝順。他觀察后發現,白馬的臀部有幾個小黑印,大路中間有些散落的小石塊。於是他認為一定是有人擲石子故意令馬受驚,死去的老人很可能是被夫婦倆推到馬前的,可是他沒有證據。也許他們本想讓老人受點傷,好詐些銀兩,誰知老人卻死掉了。年輕人隨夫婦倆去了縣衙,表示一定為這件事負責——他並不知道自己被算計了。知縣聽了捕快私下裡呈報的情況,判年輕人無罪。年輕人卻堅持要付給那對夫婦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今天早上發現施、聶二人失蹤的時候,我問秋楓是不是真的騎馬踩死過人。他承認了,告訴我那是在越州。先前他說自己沒做過,是因為他不想被別人看作兇手。」

三、詛咒

萬木春低頭想了想,問道:「各位可否將剛才從宅院奔出直到現在的經過回憶一下?我看看能不能推出兇手所走的線路和殺人所用的時間。」其餘五人大體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行動及所見。萬木春搖了搖頭:「剛才的局面有些混亂,好像大家都沒太注意其他的人和事,若非如此,那麼兇手的武功一定深不可測。」眾人心下更是恐慌,草草掩埋了屍體,也無心吃飯,早早回房歇息去了。
后廳後面是廚房。牆面差不多還是白的,只是靠近灶台的地方被熏黑了一塊。灶上的鐵鍋還很亮,案上的刀具也都還很鋒利,閃著寒光。屋檐上掛著的雞鴨魚肉,櫥櫃里擺著的雞蛋乾貨,牆角堆著的蔬菜大米,灶台邊的幾大缸清水,足夠七人吃上十天半月。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簡單了。」雷震輕描淡寫往下說道,「你們間的猜忌越深,我下手就越容易。趁著天黑,我扮做武自明去找程子義,殺他比殺南宮揚更省力。我知道聶遠山不會水性,就裝成李望川的樣子,學你和秋楓的聲音引他出來,把他逼到做了手腳的船塢。至於殺施三娘,那就更容易了。你們有沒有想過昨晚為什麼會睡得著?」是啊,三個人本來互相監視,誰也不敢先睡的。為何萬木春和秋楓會迷迷糊糊睡去,又在差不多相同的時刻醒來?莫非……
「請大家好好想一想,在我們初來島上,對一些事物起疑心的時候,是誰總是擺出看起來很可信的理由,讓我們放鬆警惕?要布下這樣的局,得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這個人一定有強大的財力作後盾。在我們之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南宮揚和雷震,可南宮揚已經死了。至於一刀殺死南宮揚,其實這並不需要兇手的武功比死者高多少。當年程大俠以一人之力誅殺長江五蛟,靠的也不是武功,是智慧。你說對不對,程大俠?」程子義尷尬地點點頭。
「那人如果只想在不驚動大家的情況下把老爺子引出去,以他的武功,可以有很多法子。他完全沒有必要扮成南宮揚去嚇施坊主,弄得自己差點脫不了身。雷震不在房中,不是因為他已遭了毒手,而是因為他就是假扮南宮揚的人。為了避開我們,他已跳牆逃走,所以才不能和我們一起趕到坊主的房間。」
「你究竟讓他看到了什麼,他的臉上怎麼會是那種表情?你殺他時,就不怕有人跟來看見?」萬木春問道。
雷震點點頭:「南宮大俠說的有理,各位切不可慌亂。依老夫之見,大家不如分為兩組:一組查一查屋外,看看船隻是否還在;另一組在宅院轉轉,看看能不能碰見島主或其他人。」
「可是,老爺子怎麼會被自己的暗器所傷?難道是他發出的霹靂杏花被對手以極強的內力快速震回?」萬木春陷入了思索。
「程大俠走得也很奇怪,受懷疑的又不是他一個,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再說剛才我們在外面轉的時候也沒有看到他,不知躲到哪九*九*藏*書裡去了。」秋楓應道。
「老爺子可有發現?」
孟貫在浙江殺人越貨,連做幾起大案,弄得官府頭痛不已。巡撫派出了最得力的捕頭萬木春,又挑了八個精幹的捕快,讓他們到孟貫最後一次現身的舟山查訪。十天過去了,他們不僅沒得到半點線索,反而折損了兩名弟兄。現在既然有了線索,萬木春怎能不理會?
「現在還很難說,得看下一個屍體是誰。」萬木春沉吟片刻,「唔,『木刺魂西去,涉水人作仙』。也許我們應該去水邊看看。」萬木春和秋楓順著海邊走,在西面的碼頭看到了浮在水上肚子鼓的像球一樣的聶遠山。兩人把屍體撈上來仔細驗看,他周身再無別的傷痕,屬溺水而亡。
其餘六人也聞聲而動來到院中,只見施三娘出神地望著遠處,那雙竹筷插入旁邊的樹榦兩寸有餘。
四月初二。杭州西子湖畔醉心亭。
萬木春接著往下說:「雷震一定是讓南宮揚突然看到了他最不願意或是最害怕看到的東西,所以他死時臉上才會是那種表情。趁南宮揚愣神之時,雷震將其一刀斃命。雷震給我們鳴彈不過是掩人耳目,他有絕對的把握讓我們死之前根本發不出鳴彈。施坊主,你看到那個鬼一樣的『南宮揚』時,有沒有想到發鳴彈?」施三娘搖搖頭。「這就是了,人在極度害怕之時,只會有最本能的反應,愣神、尖叫或是攻擊,而根本不會想到還有什麼鳴彈。南宮揚手中的鳴彈,一時是人後來放進去的。他若是要發出鳴彈,定將其夾在兩指之間彈出,斷不會握在手中。我懷疑雷震的理由還有一個——他是做火藥生意的,又以火藥為暗器,自然精通火藥的性能。所以他可以很輕易的在我們給火堆添加樹枝時投入藥粉,讓火堆如期熄滅。」
「施坊主此言差矣。」南宮揚擺擺手,「像秋公子這樣的俊傑,若只屬於一個女子,豈非暴殄天物?」施三娘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卻有說不盡的譏誚之意:「南宮大俠花名在外,原來是物盡其用啊。」南宮揚倒似聽不懂一般,毫不生氣:「我是喜新不厭舊。聽說柳姑娘奉詔進京獻藝,初八就要啟程。杭州至京師,路途遙遠。秋兄不去做護花使者,卻跑到這荒島來和夢中情人幽會。不知這是否可以叫做始亂終棄啊?」秋楓又羞又憤,臉漲的通紅,手慢慢握住了劍柄。
「程子義:己卯年五月十六,發現其徒武自明身攜秘笈,殺之,得其『回夢刀譜』,刀法大進。
「這個月十八,你們拿著這兩件東西去京城找『飛天神偷』傅飛宇,讓他把玉還回震遠鏢局。」雷震並不理會二人不解的目光,他問秋楓:「想知道那名白衣女子的下落嗎?」秋楓搖搖頭:「自從上島以來,我腦子裡就只有紫雯的影子,以前真是不知道惜福。」雷震滿意地點點頭,忽的拔劍自刎。萬、秋二人大驚失色,趕緊奔上前去,卻為時已晚。雷震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若事實真如萬木春所說……老夫有何顏面存世……偷生了四十八年,該和杏花、全兒團聚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睛慢慢地閉上了。
「這世上惟一能信任的就是自己,大家還是各走各的好。」聶遠山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窗統統鎖住。
「那天死的到底是誰?島上其實是有第八個人的,對不對?」這是萬木春最想知道的問題。
秋楓撇撇嘴:「玉桌銀盤,這島主也不能免俗。」雷震微笑著擺擺手:「秋公子此言差矣。在老夫看來,島主此舉非是為了顯財炫富,而是恐你我疑心酒菜有毒。」再看那菜,有長安的秦鎮皮子、開封的桂花皮絲、武昌的針菇雞絲、金陵的虎皮三鮮、蘇州的櫻桃醬肉、杭州的蝦爆鱔肉、寧波的鹹菜大湯黃魚,各是七人的家鄉名菜。此外,還有一些丁香鴨子、杜仲腰花之類的葯膳。雷震嘆道:「看來島主不僅品位高雅,而且心細如髮,真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眾人安心用了晚膳,都覺島主似乎並無惡意,於是言談間多了幾分歡笑。只有南宮揚因是受激而來,仍余怒未消。
「那六樁大案確實很像孟貫做的,手法一樣,牆上『殺人者孟貫』的字跡也和以前『劫財者孟貫』的字跡一樣。但是孟貫在全國作案無數,從未傷過一條人命,為何到了浙江就大開殺戒?而且我查過,寧波巫員外一案發生的當晚,他在金陵。他輕功再好,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趕到寧波。那天我無意中聽到了衛海和石雲龍的談話,他們明明已經發現了孟貫,卻不向我報告。而且衛海對石雲龍說,有人命令他們秘密除掉孟貫。我跟著他們到了樹林,識破了他們布下的陷阱,救了孟貫一命。他二人見事情敗露,轉身想逃,被孟貫逮住。我剛要問話,兩人就服毒自盡了。我把聽來的話告訴了孟貫,要他和我回杭州。他卻說要自己去查清這件事,所以我並不知道他後來的下落。」
「奇怪,這首詩和畫並不相稱啊。」雷震自語道。
「咦,這張紙我也有。」
秋楓站到萬木春旁邊:「難得萬兄如此信任,秋楓自當助萬兄一臂之力。」雷震仰天大笑起來。笑聲中,兩人只見一綠一黃兩樣物事逼近,情急之下抄手接住。萬木春接下的是一塊古玉,秋楓接住的則是一塊令牌。
大廳與后廳之間有一道迴廊,千迴百轉,錯落有致,深得園林雅味。施三娘不禁大加讚賞,秦管家頗為自豪地解釋說,整座宅院俱是主人親手設計。轉眼后廳已至。只見餐桌上已擺了十幾道菜,往來穿梭的丫環僕役還在不停地上菜斟酒,所有的餐具、酒具皆是純銀打造。
眾人趕出去一看,只見東邊的火堆燒得極旺,煙柱沒了,乾枯的樹枝在火中「噼啪」作響。雷震腳朝火堆倒在一旁,火苗已躥至他的膝蓋。此時天已亮了,金色的霞光照亮了雷震那張露出白骨的臉。
「是呀,我剛才明明看見人影一閃的。」施三娘說道。
連著后廳的還有另兩道迴廊,往東的橫穿宅院通往七人歇息的廂房,往東北的則通向誰也沒去過的主房。
秋楓的死比預料的要快——原本以為他要過一到兩天才會因孤獨和恐懼而自殺,而現在……這是不是上天對我的眷顧?
南宮揚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伸懶腰。對他來說,做人是一件極美好的事。每天,他都可以舒舒服服地睡懶覺,從從容容地伸懶腰,然後再開始享受人生。只因為,他是南宮揚。

五、謎底

「快看,南邊的煙柱正在散開!」
「你、你……」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雷震一下子說不出話——原本一切都按計劃進行,一切都完美無缺,可是現在……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柳紫雯沒死,秋楓自然也活著。」
「我……」秋楓想辯白,卻不知從何說起。
「據說她曾發誓,不放過天下任何一個負心的男人。」
「我也有。」
「有一天,對面錢莊的孫掌柜來找我,說是要出五十兩銀子買雜貨行。我的鋪子少說也值五百兩,況且我答應過我爹,無論如何都不會賣掉它。所以我拒絕了。第二天,孫掌柜又來了,出價加到了一百兩。他說,他的老闆朱長富早就相中了雜貨行所在的地段,準備拿來建大商行,左鄰右舍的鋪子已經和朱老闆簽了協議。一百兩,已是他出價的極限。我仍然拒絕了。據說瀘州城裡,只要朱長富想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但我深信,有王法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把我的雜貨行怎麼樣。隨後的一段時間平安無事,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誰知有一天……有一天……」雷震的聲音哽咽起來,四十八年前的事歷歷在目,那是何等痛苦的回憶。萬木春分明看到,雷震的眼角,有淚珠滑落。
「那麼,床上的餘溫又如何解釋?若是老爺子在主房睡了一宿,天亮前趕回客房,我住在他旁邊,又怎會沒聽到動靜?」程子義問道。
「晚輩職責所在,就算明知不是對手,也要放手一搏。否則,若對命案置之不理,又如何配得上『捕快』二字?」萬木春一字一句說得十分堅決。
萬木春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他們中有沒有一個是兇手。如果他們倆都不是,那麼他們就給兇手提供了極好的殺人時機。」天亮的時候,萬木春醒了,看看對面,秋楓也是才睜開眼的樣子。再一看,施三娘竟然不在。兩人喚了幾聲,又在前廳周圍找了一圈,沒看見人。又去客房,還是沒人應聲——施三娘不在,聶遠山的房門開著,屋裡是空的。又出事了。
雷震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點點頭:「好好好!老夫一時婦人之仁,惟恐誤害了柳姑娘,想不到竟會著了你二人的道。萬木春,當初倒是小瞧了你!你看到我活著時毫不吃驚,莫非早就算到人是我殺的?」
萬木春自報了家門,敷衍著說了幾句來意。秋楓上前行了禮:「原來是人稱『病樹前頭萬木春』的萬捕頭。久仰久仰!想不到六扇門中的高手竟如此年輕。」萬木春謙虛了幾句。餘下五人沒聽過他的名號,又見他不過二十三四歲,本將他看作江湖中的無名小卒,不太看得起他,見秋楓似乎對他頗為賞識,才知此人有些來頭,對他另眼相看起來。
「這都是你的一面之詞,叫老夫如何能信?你們六個都是一丘之貉!」
「唉,我真不該來這裏。紫雯今天就要動身去京師了,我本應該陪著她的,可我卻為了什麼白衣女子……唉!」秋楓滿臉悔意。
程子義還了禮:「不知島主何時能回?」秦管家道:「最遲不過明早,若有怠慢之處,到時主人定會向各位賠禮。」南宮揚本就是負氣而來,又空候這麼久,自沒好氣:「賠禮倒不敢當。只是我們尚不知島主姓甚名誰,惟恐犯了忌諱,有失禮數。」秦管家打了個哈哈:「此地名喚七剎島,故我家主人自稱七剎島主。至於其它,明早主人和大家一見,不就都明白了么?」大家此時方明白,秦管家也不是省油的燈,看來這個七剎島主御下甚嚴。遂不再多問,跟著管家去后廳。
「不好!」聶遠山驚呼一聲,「莫非剛才那島主將我等引開,卻趁機對老爺子下了毒手?」程子義很著急:「我們趕緊四處看看,說不定還來得及。」萬木春擺了擺手:「我看不必了。」
「不錯,自從發現主房的床上有餘溫之後,我一直認為島上還有第八個人。可是昨晚我好好想了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個七剎島不過二十畝地左右,我們七個人在全島搜查多遍,怎麼會發現不了第八個人的蛛絲馬跡?所以我認為,這第八個人就在我們之中。」聶遠山還是不相信:「我們發現不了他,說不定是因為他武藝高超呢?」萬木春笑了笑:「能同時避開南宮揚、雷震、程大俠、聶鏢頭、施坊主和秋公子的耳目,這樣的人若是扳起指頭數,尚不夠一個巴掌。『燕山胡騎』莫如是、『碧血銀槍』劉競庭、少林掌門空明大師、丐幫幫主汪洋,他們不是不出世的高人,就是忙於本派事務,誰會有閑心和我們這些後生小輩玩這種遊戲?」
施三娘冷冷一笑:「你沒做壞事?那麼李望川該死啰?」
「笑話!老夫做事一向以公平著稱,怎會那樣做?分明是小人之心!好,就算你可以憑你聽到的相信秋楓,可他又憑什麼相信你?」
「南宮揚:壬午年九月初八,妒其弟昂得父寵,誘至金陵西郊殺之,嫁禍於綠林清風寨。南宮世華痛失愛子,大怒,率眾夷平清風寨,雞犬不留。
秋楓問道:「你用劍制住雷震時為什麼不點他的穴道,然後逼問他船在哪兒?」
雷震帶著施三娘和萬木春在宅院里仔細查看,發現這院子其實並不大,佔地不會超過十畝。只不過因為構思精巧,迴廊迂迴曲折,再加上昨夜天色已暗,眾人才會產生「庭院深深」的錯覺。

二、七剎島主

「可是,如果真是老爺子乾的,那又是為了什麼呢?」眾人還是想不通。
程子義聽罷,怒火中燒,當即對天發誓,一定要提五賊的首級來告慰亡靈。他安頓了老婆婆,開始四處查訪兇手。他花了一年的時間,查清了作惡的是為害一方的長江五蛟。以他當時的武功,尚不是五蛟的對手。他又花了一年的時間,精心布置,終於將五蛟逐一除掉。然後,他帶著渾身的傷和五蛟的首級去見老婆婆。老人家見賊人已死,大仇得報,就安心的同家人團聚去了。那一天,「程子義」三個字傳遍天下。江湖中人敬佩他的俠義,「中原大俠」四個字便不脛而走。
秋楓趕緊按下「絲路花雨」的機括,數十枚細針直奔萬木春前胸。細針入體的一剎那,萬木春發出了一聲嬌呼,竟似女子的聲音。
「那麼程子義呢?他死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我想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解脫。也許是他殺了武自明——可能是逼不得已,可能是失手;也許人不是他殺的,這其中另有隱情。不管怎樣,他一定認為自己應該為徒弟的死負責,所以才會面帶笑容毫不反抗地去死。其他人或多或少的是為私利來七剎島的,可程子義不是,他來是為了救人。還有施三娘,你甚至都沒有扮成施雲天去試探一下她。」
「我聽見身後有動靜,追出來https://read•99csw•com的時候看見那邊人影一閃就沒了。」施三娘指指遠處的客房。
雷震點點頭:「萬捕頭觀察仔細、心思縝密,的確是六扇門中一把好手。大家以後要加倍小心,最好不要落單,以免給人可趁之機。」說罷,他掏出一把硃紅色的彈丸,「這是我雷家堡自製的鳴彈,遇到情況時只需將其彈入空中,就會發出嘹亮的哨音,升到半空后還會炸裂成紅色煙霧,方圓三里可聞可見。老夫送給每位三粒,也好互相有個照應。」眾人謝過。接著,七人在島的東西南北四面用鮮嫩的樹枝燃起了四堆篝火,希望騰起的濃煙可以被過往的船隻看到。
秋楓定睛一看,原來萬木春抬手並不是發暗器,而是為了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是一張姣好的面容,黑色的血從她的嘴角溢出。她緩緩地吐出幾個字:「阿楓,我……」話沒說完便倒了下去。
「秋楓:丁亥年十一月初二,騎烈馬招搖于鬧市。馬驚,踏死老人錢五,踏傷兩人。秋家與官府交好,遂不了了之。」
聶遠山驚恐地看了看其他人:「什麼李望川,我……我不知道。至於你們說的證據,」
「王法?四十八年前老子就知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狗屁王法!」雷震的語言突然變得粗俗起來,萬木春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雷震——一個扔掉了面具的雷震。他悲憤的語氣和無比凄楚的眼神,觸動了萬木春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萬木春收起劍,等著聽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秋楓見狀吃了一驚——就算他二人聯手,也斷不是雷震的對手,若不是出其不意,他們根本不可能制住雷震,現在撤了劍,雷震要反擊或是逃走都易如反掌。秋楓握著他的行雲劍,緊張地看著雷震的背影。
萬木春還了禮,勸道:「總鏢頭不必過於自責,這都是七剎島主的安排。想必他是此挑撥離間,讓我等互相猜忌。」又轉向眾人:「各位,島上的情況似乎越來越複雜了。大家可否將來意相告,看看能否發現什麼線索?」接著,他便拿出了那張邀約的帖子,把收帖子的經過大致講了一遍。
「這世上哪裡有什麼鬼魂?魔由心生,所謂鬼魂,多是幻覺,也有不少是人假扮的。」說著,萬木春看看施三娘所站的位置,向門外正對她的一根廊柱走去。廊柱的中部和下部各插入數十根金針,下部的金針比中部的入木更深,應該是機括所發。他俯下身,發現下面的金針隱約透著藍光,像是淬了毒,有幾根針頭釘著一小塊黑色的布片。
萬木春並不收劍,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七剎島仍屬浙江轄域。老爺子,你涉嫌命案,還請和我們一同回巡撫衙門。」
折騰一番之後,已是晌午。施三娘提出去給大家做飯,結果其餘六人借口幫忙,全湧進了廚房——看來,那些「罪行錄」已在眾人心中埋下了猜忌的種子。
但是,今天南宮揚伸懶腰的動作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完成。因為他一眼瞥見床頭乾乾淨淨的案几上多了一樣東西——一張用上等湖筆蘸上上等端硯磨出的上等徽墨寫了字的上等宣紙。南宮揚看完紙上的字,臉色馬上變了。他一掌劈下去,案幾即刻斷成兩半,裂口齊如刀削。
「足踏火堆,身露白骨。『踏火真身現』,不錯,人的真身不就是一堆白骨么?」施三娘的自言自語在沉悶的空氣中又平添了一股寒意。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利用金錢和權勢逃脫懲罰的人絕不只朱長富一個。我也要利用我的金錢和權勢,替所有像杏花和全兒一樣屈死的人討還公道!於是,我開始關注各級衙門和刑部審理的命案。仔細查證之後,我幹掉了那些逍遙法外的兇手,把他們的頭顱放到死者的墳前告慰亡靈……」
「她達成心愿,又怕人尋仇,所以自縊了?」秋楓試探著問道。
萬木春在大廳里的第七把也是最後一把椅子上落座。丫環過來上了茶。不用揭開蓋子就能聞出,杯里沏的是上好的西湖龍井。此時,七人手邊俱是一模一樣的越窯青瓷茶杯。那清香撲鼻的龍井卻是誰也沒嘗——都是老江湖,情況未明之時自不會輕舉妄動。
雷震好像根本沒有動手的打算,深深地陷入了回憶之中:「四十八年前,我還是瀘州城裡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有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還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他才三歲。那時我對武功一竅不通,一家三口守著祖上傳下來的一爿雜貨行,過著不算富足卻幸福的生活。我以為我會和我的祖輩一樣就這麼過一輩子。
「我也沒做。」
雷震在江湖上一向以做事公平著稱。你要是跟人說老爺子為了什麼煙花炸死了八個人,人家準會拿你當瘋子,說不定還會有老爺子的崇拜者找你拚命。但是,雷震的確是靠極品煙花白手起家的。
「我也沒想到溫文儒雅的秋楓竟然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萬木春想了想,說:「可我還有一事不明。既然碎片把他的臉劃得皮開肉綻、露出白骨,那麼火器應該威力極大,為什麼他的雙手只是傷了皮肉,骨架還是完整的呢?」程子義點點頭:「這倒很像傳聞中的霹靂杏花。據說它的外形就像杏花,發出后觸實體而炸裂。被它炸到的人會被震得內臟俱毀、經脈寸斷而死,但卻可以留個全屍。其實,霹靂杏花是雷老爺子的獨門暗器。老爺子的雷霆劍法江湖上已鮮有人敵,所以他絕少使用暗器,因此知道它的人不多。我也是聽幾位武林前輩說起才知曉的。」
「不,他一定還在島上,」萬木春的口氣非常堅決,「因為床上還有餘溫。如果他只是想嚇唬我們,完全可以在布置好一切后和僕人一起坐船走。所以他一定另有目的,在沒達到目的前是不會走的。」
眾人盡量保持屍體的原樣,將其拖離了火堆,迅速撲滅了屍身上的火苗。雷震頭向左偏,面朝大海,雙手無力地靠在胸前,手掌、前臂、前胸都和左臉一樣血肉模糊。從右臉尚算完好的一小部分,勉強可以辨認出昔日威風凜凜的老爺子的模樣。他僅剩的那隻眼睛直視著海面,似乎在大聲說著四個字——「我——不——甘——心」。萬木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雷震明明就是兇手,又怎麼會死了呢?難道我先前的推斷全錯了么?」聶遠山擺出一副事後諸葛的樣子:「我早就說老爺子不會是兇手了,你偏不信。唉,想不到一代大俠,竟死得如此凄慘。」萬木春聽了,更覺心裏不好受。程子義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又問道:「萬捕頭,依你之見,老爺子是怎麼死的?」萬木春仔細看了看屍體,又看看周圍的地面,說道:「老爺子應該是身中一種火器,被炸身亡。這種火器想必來速極快或者極隱蔽,近身時老爺子已來不及躲避,只有本能地抬起雙手阻擋。火器觸手時爆炸,所以他的雙手和前臂傷得最重,炸裂的碎片散開,劃破了前胸和臉。從地上的血跡可以看出來,老爺子原本倒在那裡。」萬木春指指離火堆五步遠的一攤血跡,「兇手抓住他的腳,把他拖到火堆邊,擺成後來我們看到的足踏火堆的樣子。」
「你們說兇手是不是他們兩個中的一個?」施三娘打破沉默,「我看聶遠山最有可能。哪有像他那麼膽小的男人?居然還是震遠鏢局的總鏢頭。哼,他那副樣子八成是裝出來的。」
中原大俠程子義和一干好友在雅座把酒言歡。小二上完酒菜,遞給程子義一封信,說是有位客官讓他轉呈的。程子義看完信,略略沉思了片刻。
三月二十九。蘇州花雨綉坊。
「不是,你們看,碼頭上一艘船也沒有了!」
「雷震在江湖上呼風喚雨,怎會輕易被人所逼?我只是覺得他尚不失俠義之心,想試著說服他……」萬木春話音未落,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巨響。一連幾排大浪撲來,險些將船打翻。兩人回頭一看,只見七剎島上騰起了漫天塵霧。塵埃落定之後,海面恢復了平靜,只是小島已失了蹤影。實在沒想到,雷震居然會炸掉七剎島。
萬木春接過一看,這紙同他早上在房裡發現的那張幾乎一樣,只是原來寫著聶遠山的地方換成了「萬木春:壬辰年三月二十九,因與惡徒孟貫勾結之事敗露,殺同僚衛海、石天龍滅口,惡徒得以逍遙法外」。
「他扮作南宮揚,並不是為了嚇唬施坊主,而是要實施他殺人計劃的第二步。雷震,就是七剎島主!」
「顯然,這一切都經過了精心安排。長安、開封、武昌、金陵、蘇州、杭州、舟山,按照離碼頭的距離由遠及近,大家依次收到帖子。七剎島主挑了靖雲府和舟山縣交界的七個碼頭,約定的時間從四月初五的卯時直至酉時,每次相隔一個時辰。由於碼頭距七剎島的遠近不等,所以大家到島上的時間相差不多,都在天黑之後。通常人在晚上的反應會比白天遲鈍,警覺性也會降低,所以我們才不會發現島主的破綻,安心入睡,使得僕人和船只能夠從容撤離。可見,約會的時間和地點都是經過算計的。而且,這個島主對我們頗為了解。這樣他才會抓住我們的弱點,訂下七個不能不赴的約會。還有,那七個木人也頗為蹊蹺,很可能正對應我們七個。大家看看這宅院,想想昨天的僕人,再想想他為了送帖子竟闖入了戒備森嚴的震遠鏢局和南宮府。他花了這麼多氣力,斷不會只是為了請我等來這裏小住幾日吧。」一個人若是花了這麼多財力、物力去做一件事,通常只有兩個理由——一個是報恩,另一個是報仇。再不正常的人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報恩的,那麼就只剩下報仇了。可七人平時交往甚少,又怎會有這麼一個共同的可怕敵人?
大家正從前廳往客房走去,程子義忽然「咦」了一聲,站住了:「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稍沉吟片刻,他指著北面嚷道,「對了,煙!我們在外面的時候剛往火里添了嫩樹枝,可現在北面的煙柱沒了!」
主房雖只一間,卻很大,足有三丈見方。空空蕩蕩的房內就掛了一幅畫,擺了一張床和一張香案。床上的被褥散著,萬木春用手試了試,還能感覺到餘溫。
施三娘坐在桌前冥思苦想,不時還在紙上划幾筆。五月初五就要呈交今年的貢品了,可她——花雨綉坊的坊主——還沒設計好綉品的圖案。
「施三娘:庚辰年七月二十四,為得花雨綉坊,恩將仇報,毒殺義父施雲天。
一陣穩重有力的腳步聲傳來,一個人影出現在柳紫雯的屍體邊。
只是,萬木春怎麼會變成柳紫雯?這個公門敗類自然是罪有應得,可柳姑娘的底細我也查過,她應該是無辜的。難道是我疏忽了?
「我看大家不如分成兩組去……」南宮揚不等雷震說完,搶白道:「等老爺子吩咐完,只怕人早溜了。」言畢,幾個縱躍,向南邊的火堆奔去。眾人阻擋不及,風中傳來南宮揚的大笑:「你們怕他,我可不怕!」一時之間,有人去追南宮揚,又有人沖向另外三面的火堆,局面有些混亂。過了一會兒,火堆重新點燃,煙霧又開始裊裊騰起。清點人數,發現少了南宮揚。「哎呀,南邊的火堆怎麼沒動靜?」有人說道。眾人暗叫不妙,立即往南邊趕去。
「法?每年冤死在法下的人有多少,你知不知道?」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眾人關切的問道。
「昨天用膳時我聽到的動靜,在院子里看到的人影又怎麼解釋?那時我們七人都在屋裡。」施三娘爭辯道。
萬木春居然笑了起來:「總鏢頭很會推斷,你要是入了六扇門,萬某隻怕就沒有吃飯的地方了。」不等聶遠山答話,萬木春收斂了笑容,繼續往下說,「我受懷疑的理由其實只有一個——因為我是無名之輩,而諸位都是俠客義士。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名氣是這麼重要。不錯,我和其他人有很大的不同。但不知各位想過沒有,其實你們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之處:南宮揚是惟一一個收帖時沒有旁人在場,後來又拿不出帖子的人;雷震被指控的罪行發生在四十年前,而我們的都是在十五年以內;程大俠來這裏的目的是救人,他是惟一不是為了自己而來的人;我們七個,只有總鏢頭丟了東西;施坊主是惟一的女人;大家的罪行都是謀殺,只有秋公子是誤殺……還有,程大俠第一個發現煙柱散了,而南宮揚正是在查看火堆時死的;總鏢頭說的話總在有意無意加深著大家的恐懼;每次死了人,施坊主都會念《七剎訣》中的句子,提醒大家詛咒的存在;而我總在翻來覆去地分析案情;至於秋公子,他的可疑之處就在於他幾乎什麼都沒做……所以,我們幾個都有嫌疑。兇手可能是我這樣的無名小卒,可能是一個有這方面經驗的人,」(程子義臉色一變),「可能是一個故意顯得驚慌失措的人,」(聶遠山愣住了),「可能是一個外柔內剛的人,」(施三娘眉頭一皺),「也可能是一個不動聲色、言辭不多的人。」(秋楓吃了一驚),「怎麼樣,總鏢頭,你現在還覺得我是惟一的疑犯嗎?」
刎劍罪孽贖,七剎天外天。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秋楓笑道:「你只是嚼了個苦果,我可是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傷口不算深,卻也夠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