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時無英雄(二)

時無英雄(二)

作者:燕壘生
這人正是高翼。
本多長安提起桌上的皮包,深深一鞠躬,便走了出去。等他一走,秦鳴岐低聲對那列車員道:「喂,你怎麼找這麼個蒙古大夫來。車上還有醫生么?」
真是她!他忽然一陣激動。儘管也只是初識金愛德,彭庶白也突然發現,自己實際上很渴望見到她的。
秦祿堂一陣心酸,道:「阿鳴,那東西要你潑出命去護著做什麼。」
是暗器!這種刀中夾鏢的功夫並不多見,劉福的彭庶白頭一低,短刀和這幾點黑光同時從他頭頂飛過,正打在包廂的板壁上。劉福已不再戀戰,左手又是一揚,左袖裡飛出一個小小飛抓,抓住了車廂頂,人象只蜘蛛一般,猛地向窗子飛去。
他一向唯唯諾諾,此時卻大不相同,似是換了個人一般。秦鳴岐道:「劉福,你到底是什麼人?」
「是啊。」
這一招是鄔家拳的烈馬連珠手。鄔家拳的始祖鄔必達本是個跛子,自覺身帶殘疾,更要在腿法上痛下苦功。正因為他是跛子,鄔家拳的步法精奇古怪,旁人若是欺他跛腳,只道他下盤不靈,定要吃個大虧。這一招烈馬連珠手動如脫兔,陳季川只略略一分神,便已中招。他手腕一疼,心知接下這一掌必定逃不過了,右手一退,高翼的掌正擊在手槍上,他只覺一股大力襲來,手槍脫手而出,直飛起來。陳季川心下一驚,出手卻仍是不慌不亂,五指齊出,扣向高翼肘部。哪知五指剛碰到他衣服,卻覺高翼一條手臂有如鐵棍,著力處一滾,指尖便是一滑,竟扣不住他脈門。但這麼一阻,高翼的手臂也是一軟,指尖剛碰到手槍,卻再也伸不出半分。
正是正午。陽光直直地照下來,在窗前投下一小塊金黃的光。他啜了一口苦澀的咖啡,品味著這種苦味中的香醇。
秦鳴岐一聽得「玩牌」,登時來了勁頭,摸出兩把牌道:「好吧好吧。來梭哈?二十一點?賭多大?」
也許早該攔著秦鳴岐,不應該上車來吧。他隱隱地覺得,車上會有什麼事發生。
秦祿堂心頭又是一震,心道:「他連這也知道?難道真是生意場上犯了小人,要送命么?」他陪笑道:「好漢,是啊,明天我就要上北京去。」
彭庶白正待推辭,忽然,他象是聽得什麼聲音,小聲道:「等等!」
「他們和小三出去辦些事。」
彭庶白提了兩個大箱子,走在車站上,步子很是沉穩。秦鳴岐在一邊有些過意不去,道:「庶白,還是我來拿一個吧。」
走到最後一式,彭庶白踏下一步,正好是起手式所站的位置,竟是不差分毫。他不禁也微微有些得意,自知這路太極拳也有了些火侯。正長舒一口氣,秦鳴岐已在堂屋裡走出來,叫道:「庶白,你今天放假了吧?」

第四節

「我的白金龍丟在這兒了。這批可是新出來的,味道比一般的要醇,盧公子專門給我嘗嘗的,外面買都買不到。」
裏面有一間小功房,是祈老先生專門給幾個大弟子傳藝的所在。高翼道:「不用了,我在這兒練練便可。」
「危……險……快去……」
彭庶白笑了笑道:「人各有志。對了,明天你開車還是叫劉福開車?」
彭庶白道:「鳴岐,你不怕高老大了?」
那姓步的放在彭庶白,道:「彭先生,抱歉,我們只道你是外人。」他伸手到那黑漢子跟前,手掌輕輕一抹,又是一推,「咯」一聲,關節已然接上。那黑漢子本已疼得冷汗直冒,被他這般一動,登時面色如常。
被秦鳴岐這般一打攪,又擔擱了一陣。到了環亞酒店門口,劉福道:「彭家少爺,你在車裡等一等,我送上去吧。」
吃罷晚飯,秦鳴岐躺在床上翻著一本《小說月報》。火車開動時有節奏的聲音,似是催眠。他看了幾頁,便已鼾聲大作,沉沉睡去。什麼鴛鴦蝴蝶,什麼美女神偷,全丟掉了腦後。
這已是死中求活,哪知他剛跳離火車,那兩個人已同時跳出火車,舉槍對準了他。此時三人都在空中,高翼躲無可躲,他一咬牙,手一揚,那把短刀已脫手飛出,追出的那兩人根本無從閃避,刀子一下扎入其中一人的喉嚨,那人中刀后在空中失去平衡,人一下掉了下去,但另一個人手中的槍口已冒出一團煙氣,高翼手始出手,正要摸槍,只覺胸口一麻,低頭一看,左胸處已有了一個傷口。
彭庶白皺皺眉,道:「他們這樣子也能破案?」
那是王琦和他的弟子在回應。金愛德轉過頭,微笑道:「夫子……」
一眾下人各自回房去了。秦祿堂將那顆子彈往痰盂里一扔,忽然眼前一陣發黑,人也一個踉蹌。秦鳴岐和彭庶白離他最近,兩人搶上前扶住他,秦鳴岐道:「爸,你怎麼了?」彭庶白搭了搭秦祿堂的脈,道:「世叔脈象很亂,快讓他坐一下。」
陳季川心頭猛一沉,道:「大哥,不是說在沙溝卸貨么?什麼時候有變的?我讓弟兄們都等候在沙溝了。」
「多嘴!」秦祿堂向秦鳴岐斷喝一聲,把秦鳴岐嚇得又站得筆直。看著秦鳴岐的樣子,秦祿堂卻不由一陣一軟,溫言道:「阿鳴,你年紀也不小了,十九了吧?」
彭庶白道:「算了,你那個梭哈,比讀書還累,真不知道你白天黑夜地泡在虎耳館里樂此不疲,精力是哪兒來的。」
彭庶白知道王琦一向視日本若仇讎,安載龍也同在做這筆生意,恐怕也是出於王琦授意,他頗有些不以為然。他道:「王琦夫子知道么?」
「那是家父,」金愛德從小包里取出一封信遞給了秦祿堂,「這趟事家父已全權委託我了。」
高翼在裏面已聽得門口的聲音,走了出來道:「阿威,不得對車先生無禮。車兄,我這兩個徒弟是渾人,讓車兄見笑了。」
她從不曾用這等語氣對彭庶白說過話,彭庶白正待回話,金愛德道:「彭先生,你嘗過當亡國奴的滋味么?你見過異族人在你們土地上燒殺擄掠么?你曾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別人稱作賤民么?」
「少爺,你是聽郭教官說教多了。這種樣子不是我們能改變的。」
他還沒說出口,秦鳴岐已幾乎是雀躍而去,叫喚著讓劉福把行李搬上車,馬上出門。看著他的背影,彭庶白不禁一陣苦笑。本以為他轉了性,原來打的還是這個主意。如果和秦祿堂合作的是泰格這般的大漢,只怕他秦大少也沒心思為父分憂的。
金愛德此時又已回復一個將黑龍會和青幫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復國團首領樣子,這話雖然說得斷斷續續,卻也聽得出語氣中的自信和指揮若定。彭庶白本以為會對秦鳴岐不利,但金愛德必然已運籌帷幄,這件事秦氏父子最終不會擔什麼干係。他接過銅幣道:「那他們怎麼辦?」
「劉福到底是誰?他為什麼要殺安載龍?那本本子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時,門忽然被一下拉開,有個持著手槍的男子站在門口,冷冷道:「放開他。」
車窗本是關著,一聲響,劉福身體撞破了窗玻璃,碎玻璃扎了他一身,但劉福卻似毫不在意,人已盪出了窗子。
秦鳴岐還待說什麼,見秦祿堂臉色很不好看,心一沉,也不敢多說什麼。周海叫道:「老爺叫你們快回去,聽到沒有?」
秦鳴岐說得壯烈,但和彭庶白去買了車票,路過虎耳館里,忽然道:「劉福,停一停!」
沈探長在衣襟上擦了把汗,一把接過,掂了掂份量,滿臉堆笑道:「喔唷,大少這麼客氣做啥,給大少辦點事,兄弟們求之不得的,哪裡還要大少費銅甸……」
彭庶白也聽說過上海灘上的白相人的厲害。前清時,有「北教南會」之稱,北教指白蓮教,南會是天地會。青幫本是天地會的一個分支,自上海開埠以來,大為發展,其中最大一支便是公共租界的興武六堂口。興武六本是由徐寶山和張仁奎二人開創,徐寶山在民三年去世后,興武六堂口便由張仁奎執掌。張仁奎這幾年已經退隱不問世事,一向由他的徒弟出面。這沈杏山,還有泰格來時碰到過的高翼都是他的門生,所以張仁奎可算青幫在上海灘上的第一人。
沈杏山沉吟了一下,道:「不太好,老秦在華商中名聲也不小,而且他北后還有盧督軍、何護軍使撐腰,現在的上海,仍是他們的天下。剛才要是他真受了傷,只怕會把事情鬧大。還是嚇嚇他,把他嚇回去了最好。」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穿著長衫,戴著禮帽的男人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一進門,這人便大聲道:「秦少爺,聽說你被人打悶棍了,操那娘,我幫你出氣。」

突然,車裡的燈一下滅了。車廂里登時漆黑一片。彭庶白一驚,只聽得有人大聲叫罵著,接著,有個乘務似的人在叫道:「不要慌,只是點小故障,馬上就好的。」可喊歸喊,燈還是沒亮。在一片漆黑中,還傳來了孩子的哭聲。
姓步的拉開車門,低聲道:「少……少爺,一切都在你計劃中,下一步該如何走?」
彭庶白這幾句說得也有些重,金愛德臉上也泛起一陣痛楚,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仍是一言不發。彭庶白略略有些不忍,但他還是道:「山河易主,百姓遭殃,記得以前讀《史記》,讀到『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我便深有同感……」
一等座是三人一間包廂,劉福買的票一定是三張一塊兒的,秦鳴岐喜道:「來了!」
金愛德道:「秦先生,我便是金愛德。」
劉福剛要開車,卻見秦鳴岐又沖了出來,道:「劉福,等等,我拿包煙。」
那小開笑咪|咪地道:「好呀好呀,要不要虛嵐堂的?」
他輕輕地,然而很堅定地道:「我至少能改變一部份。總有一天。」
秦鳴岐看了看那些苦力,道:「這兒灰塵太大,我到車裡等你吧。你接到了便帶他出來。」
一回家,他倒到秦鳴岐房裡,人還沒走進,便叫道:「阿鳴,你怎麼樣?」
彭庶白忽然眼睛一亮,喃喃道:「是啊,走時也沒收好。」來時掛著聽診器還好說,可他走時那聽診器還掛在脖子上。他象想起了什麼,猛地衝到桌前,打開了安載龍帶來的小皮包。那小皮包本該是空的,一打開,裏面卻有了兩條領帶和一把刮鬍刀。秦鳴岐也已發現了其中的奧妙,道:「他換錯了包?」
「庶白吾兄如晤:
他曾與金愛德通過電話。電話中,金愛德的口音、語氣,與江戶音的高砂小姐一般無二,也讓人不得不信。
黑暗中,那串鑰匙發出了細細地聲響。高翼接了過來,微微一笑,只是這笑意陳季川也看不到。
門一拉開,赫然站著個男人,用布條纏住他手腕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而一把拉開門的是個很粗壯的黑漢子,也不見金愛德,只有一個年輕男子坐在中間的沙發上,手上轉著一頂禮帽。另一個男子正站在他身後,背著手動也不動。
說到這裏,安載龍嘴裏猛地噴出一口血來,染得衣襟也通紅。劉福那一記手刀力量極重,安載龍的武功本來就偏向進攻,防守很差,受的傷也更重,他睜大了眼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段宏業是段祺瑞之子,向有能棋之名,名列四公子第一位。彭庶白對棋也有些興趣,看過段宏業與人對弈的棋譜,自知以自己棋力與段宏業相比尚遠為不如。秦鳴岐難得贏了自己一局便自吹能與段宏業不相上下,他也不由得想笑。他也不多說什麼,只是道:「鳴岐,你要多休息,早點歇了吧。」
「那就是了。拳腳之勇,豈能敵過火炮鋼槍。模範團再厲害,也只不過是一支偏鋒。」
這一招使得自然而然,如行雲流水。秦鳴岐還不知怎麼一來,左輪槍便又到了這人手中,仍是指著他,只聽這人贊道:「當真有兩分本領。」
彭庶白咬了咬牙,頭一偏,只望劉福這一腳不要正踢中自己臉上,那說不定還可以硬擋一下。可劉福人在車窗上,一腳隨時可以踢出,若他接連不斷踢來,自己又該如何應付?此時這些也沒法再想了。
那是個穿著西裝的洋行小開,臂上挽著個穿著旗袍的女子,一身的香氣。彭庶白點點頭道:「對不起。」那女子道:「阿濤,理他做啥,阿拉買香水去。」
他伸手接過邊上一個跟隨手裡的衣服披上了,大聲道:「祈翁,多謝你的地方,我告辭了。」
剛搭上秦鳴岐手腕,秦鳴岐睜開眼,道:「還沒死呢。那個赤佬,把我打得頭到現在還暈,被我捉到,我非要打斷他的狗腿不可。」
他卻不知道,此時沈杏山正坐在一輛小汽車裡,正和邊上的一個人道:「他還要去押車。」
黑龍會本與奉軍關係甚好,可天有不測風雲,老帥不滿日人在東北日益跋扈,數次查封黑龍會的旁系組織,尤其是新近冒頭的少帥,力持在東三省削弱日人勢力之議,金五派人與少帥聯繫,終於得到少帥支持。
秦鳴岐笑了笑,道:「這叫各有所好。現在快開飯了吧,我們一塊兒去吧。安兄,走吧。」
說到這兒又頓住了。彭庶白有點心急,道:「安兄,金小姐怎麼了?」
這五個人都是金五在美國招收的韓國流亡子弟,絕對可以信任。這次帶到中國來,這五個人也立誓,為復國團不惜性命。但眨眼間,兩個剛才還活生生的少年便成為兩具屍首,金愛德縱然自認已是鐵石心腸,也不禁惻然。
本多長安本來是配合陳季川行事。在車頂他也根本不知車裡發生了什麼事,但過了沙溝,他向埋伏在沙溝的黑龍會會眾發過信號,卻不見陳季川拋出鐵箱,等見高翼跳出車門,那兩人舍死擊斃高翼,心知事情定已生變。在車頂本聽不見車廂里說的話,但他伏在車頂細聽,約略也聽出些端倪,知道復國團將計就計,已將陳季川擒獲,情知之下,便孤注一擲,金愛德全無防備,被他的繩鏢擊中。
他的心頭一陣悸動。
他坐進了車裡。
高翼點了點頭,也不說話,一行人很快地走出包廂。
金愛德命他兩人守著這批貨時,他便覺得很是不妥。這批貨是少帥委託他們押送,他自也知道覬覦這批貨的人不在少數。只有他兩人押送,雖然可以起到瞞天過海的作用,畢竟太過行險。他沉吟了半晌,才以韓語道:「師兄……」
山東境內,山洞頗多。前面正是一個。在飛馳的火車上,山洞正以每小時七十公里的速度衝來。火車頂離山洞只有一米多一點的距離,本多長安和彭庶白都是半跪著,已高出洞頂甚多。彭庶白一咬牙,人猛地伏在火車頂上,兩手緊緊抓住了車頂的突起,根本不敢再動。剛伏下身,腦後便覺被厲風颳得生疼,眼前也一黑,耳邊只有疾嘯的風聲,夾雜著極短的一聲慘叫。
等他出去,秦鳴岐還在低聲地罵著,上海的小癟三若聽到他的罵語,也定要甘拜下風。彭庶白道:「鳴岐,得了,人家醫術不高也不是錯。」
這人動作也快得不可思議,人象踩在水面一樣,輕飄飄地退後,秦鳴岐正待將左輪槍舉起來,哪知這人不知如何一轉,已轉到了秦鳴岐右邊,秦鳴岐正在舉槍,這人的左掌已敲到了他手腕上,秦鳴岐只覺一疼,槍也握不住,掉了下來,這人的右手恰在下面接著,一把奪過,人又極快地向左轉去。秦鳴岐本能地轉向右邊,那人卻已繞著他轉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連剛才兩腳踩的位置都不曾錯半分。
「你是關外人,父母是長白山下的獵人,五歲入京,投入董西老門下習八卦門武功。十九歲來上海,先是在法租界黃老闆門下當巡捕,五年後因為失手殺人,才有黃老闆舉薦給我。我還記得麻皮金榮給你寫的舉薦書上說你『精明強幹,才堪大用。』」
秦鳴岐好不容易贏了彭庶白一局,興頭正高,道:「我沒事,快來下一局吧。」
秦鳴岐撇了撇嘴,道:「住那兒做什麼,那是人住的么?還得叫乘務開門,麻煩死了。反正金小姐安排好了,有人住在裏面的,我們只要一路看著,沒事就行了。」
王東天道:「不要想太多了,金五先生令媛,定是算無遺籌,成竹在胸了。連少帥也如此信任小姐,你又有什麼不信?」
這個人象是消失在空氣了一般。
金愛德想了想,用韓語道:「走吧,不要再殺人了。」
他兩個說得熱鬧,安載龍不免被晾在一邊了。彭庶白看他有些尷尬,心裏倒有點過意不去,道:「安兄,反正閑著沒事,我們來玩玩牌吧。」
這句一向自謙的話在這時說來,語氣也很重。彭庶白有點過意不去,走上一步道:「世叔,鳴岐他肚子不適,要上趟廁所。」
彭庶白霎那間便明白,剛才,列車進入了一個山洞。黑夜裡,劉福也根本不知道會進這山洞,人蹲在窗外,被高速行駛的列車帶得猛撞在山壁上。
彭庶白默然無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怪金愛德,半晌,才道:「兵者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本來也打算好,接完人,下午去虎耳館里摸幾圈牌,哪知秦祿堂要他來接,下午的打算全都泡湯了。在老爹面前,秦大少也不敢多嘴,只好自認倒霉。
朴訓點了點頭,儘管王東天也看不到。他小心地走到那扇門邊,這車廂他們也走得熟了,閉著眼也不會碰到。手剛碰到門,卻覺門被猛地推開,他雖然已有防備,但這股力量來得太過巨大,幾非人力所能抗,人向後一個踉蹌,卻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已衝進門來,如一團旋風一般一拳打向他的面門。這一拳來得極快,朴訓雙手一錯,正待推開那人的拳頭,但那人拳忽地收回,一拳已擊向他小腹。這一招「左右硬開門」使得剛猛暴烈,疾如飛電,朴訓哪裡還擋得住,一拳正中小腹,他只覺五臟移位,喉頭一陣噁心,幾乎要吐,不由自主地跪到在地,那人的拳又已收回,一個泰山壓頂,向他頭頂打來。朴訓伸出左臂待要相抗,但手臂一碰到那黑漢子的拳頭,便覺得力量大得不同尋常,根本擋不住,手臂發出了「喀」一聲響,被壓到了頭頂,那一拳隔著手臂正擊中他頂門。
「老頭子說不要報。」
秦祿堂抱住秦鳴岐,叫道:「阿鳴,你沒事吧?」
那是德克大夫來了吧。德國人做事一向一絲不苛,極講效率,來得也很快。秦祿堂和彭庶白走了出去,卻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德國人和一個護士跟著周海進了秦祿堂的卧室。他們在堂屋裡等了一會,只聽得德克大夫在裏面說了幾句德文,秦鳴岐道:「庶白,他說什麼?」
陳季川心頭七上八下,心道:「他連這些也知道!這計劃到底出了什麼毛病?他有恃無恐,難道小姐的計劃竟然走漏了風聲么?」
許墨農笑了笑道:「兄弟師承黃石屏先生,也學過幾年內家拳。是哪位先生有傷?」
法式踢打術招式很是簡易,他也看不出什麼佳處,但見得高翼的拳勁很強,那根木樁被他打得也在亂晃,只打得三四拳,上面綁著的布條便被打散了。祈老先生心頭不由一凜,心道:「有誰惹了他了?」

雨早就停了,星月在天,車頂上風也極大。彭庶白翻身躍上車頂,一條腿半跪在頂上,讓自己保持住平衡。
這份名冊雖然只有黑龍會成員的本名,但赫然有註明已打入復國團內部的。金五至此時方知復國團迭招打擊,原來已是出了內奸,但一時也無法查明。經幾個首要人物商量,決定由金愛德主持這次鋤奸行動。
朴訓從車門縫裡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站在身邊的王東天,心頭極是不安。
那人只是道:「閉嘴。」又轉向秦祿堂道:「秦老先生,實在抱歉,不過各為其主,恕在下無禮了。」
玻璃被擊得粉碎了,風正從外擠進來。看出去,外面黑漆漆一片,什麼也不見。可就算天再黑,從車頭還應該看得到車尾的,不該如此暗法。
他說完,好象根本沒在意秦鳴岐看什麼,臉色很是沉重。秦鳴岐心中更是不安,也不知這老爺子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道:「爸,盧公子請你去做什麼?」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
泰格與秦鳴岐並沒有交情,只是他有這麼個美女師侄,秦大少與他攀點交情倒也不算虧。秦祿堂哼了一聲,秦鳴岐忙不迭道:「爸,你要接的人呢?」
「馬上就二十了。」
秦鳴岐道:「爸,上面寫什麼?」
「行了,接完再去做也來得及。反正後天就放春假了,明天我陪你去接吧。今天我們家老頭子要回來,我懶得聽他教訓。」
劉福停下車,道:「少爺,你拉下什麼了?」
這時,邊上那大漢忽然一腳踏上布條的一頭。他這般一踏,這布條登時如生了根一般,彭庶白雖然用力一抽,哪裡動得分毫?沒想到這黑漢子看上去粗粗蠢蠢,動作卻也這等快法。
秦祿堂的這筆生意雖然有點偷偷摸摸的,但並不犯法。可是,從金愛德昨天到上海以來,居然出了那麼多事,秦氏父子遇襲,晚上有人下恐嚇信,劉福又是個日本人,安載龍受傷,還有那本名錄。這些事夾雜在一起,彭庶白也想不出一點頭緒。
金五的女兒,難道會用日本香水么?那天聽秦鳴岐說起金愛德用的是虛嵐堂香水,自己便覺得有些古怪。後來才知道,金愛德原來是在做這批香水生意。可是,金五難道為了賺錢,難道非要做這批日本香水么?而自己給金愛德送車票時,她房中那幾個人又到底是什麼來路?
等周海送他們出去,秦鳴岐小聲嘟囔道:「什麼大夫,全是靜養。這樣的大夫,我也會做。」
車中,依然昏暗一片,看著高翼的身影,陳季川突然一個寒戰,升起一股懼意。他道:「大哥,我是黑龍會的人,但大哥你千萬不要多心,黑龍會從沒有對大哥不利。」
他年紀也不過四十齣頭,說話卻老氣橫秋。
突然生變,金愛德的那三個手下已齊齊衝到車門前,其中一個拉著車門,剛探出頭去,那繩鏢已又疾飛而中,正擊中他的臉部。這人一聲慘叫,兩手捧住了臉,但此時他已有半個身子側出門外,人一下摔下車去。
「不是,」彭庶白頓了頓,才道,「剛才我看見一個人,很象一個人。很象……象高翼!」
王東天也似乎也覺察了朴訓的不安,道:「師弟,別去多想了,等一過鄒城嶧山,夫子便已將一切都安排妥當。」
手槍剛落地,陳季川腳下一錯,人已繞著高翼轉了半個圈。他的游身八卦步法極為神妙,便是這卧牛之城,仍是走得遊刃有餘。誰知黑暗中右腳一步踏出,忽然腳下一陣劇痛,本要揀那把手槍,但腳上如此疼痛,哪裡還能出手?正是一怔,高翼已飛起一腳,將手槍踢飛,這時陳季川也只覺背心一陣沉重,兩隻手搭在他肩上,看家數,正是八極拳。
追著他的那兩個人也落到了地上。三具屍體幾乎以一樣的動作在地上彈跳,直滾動了十幾米才停下來,亂石灘上濺得到處是血。
彭庶白笑道:「得了得了,滿牆的廣告總看得到吧。快走吧,你送我去學校,然後請便。」
彭庶白還沒說什麼,秦鳴岐在一邊已經叫了起來。
這正是劉福的聲音。他帶著兩個巡捕跑過來,秦祿堂看了看他道:「劉福,你怎麼在這裏?」
彭庶白嚇了一跳,道:「出什麼事了?」
彭庶白急道:「可老太爺在這兒呢。」
祈老先生接過弟子送上來的水煙袋,笑道:「那是高先生提拔他們兩個。對了,高先生也要玩玩么?」
那個綁他的人不由他多說,往他嘴裏塞進一團布,將他塞進一隻鐵皮箱中。那批鐵皮箱有五隻是空的,再塞進一個,自是正好。
哪知那人根本沒有扣扳機,右手只是一抖,輕輕巧巧地脫了出來,已化作單掌,打在他右手腕上。
他摸到了門的鎖,將鑰匙插|進去打開了,一把拉開車門。
他的話嚴厲了許多,朴訓也不敢再說什麼,只是低聲道:「朴訓不敢。只是,我覺得安載龍一人拿著那https://read.99csw.com本名錄,我兩人守著這批貨,幾乎有些兒戲。萬一消息走漏,我們已成任人宰割之勢。」
陳季川道:「大哥,為什麼不讓阿威阿武動手了?」
彭庶白奪過繩鏢,左手摳住了門框上的一個突起,左腳一用力,人翻身上了車頂。
火車飛馳,三個人一跳離火車,便被黑暗吞沒了。彭庶白有點獃獃地站著,朴訓支撐著站起來拉開了和隔壁的車門道:「彭先生,快走吧,他們快來了。」
奪回這本子如此輕易,彭庶白不禁有些詫異。車廂中,燈光昏黃,劉福先前抓住車項的那飛抓還掛在那裡,彭庶白卻不由得一陣茫然。他走到窗邊,小心地向外張望。
秦祿堂只覺頭一暈,道:「這個……」
秦鳴岐微笑道:「泰格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這點小事算什麼。」
他說這話里嘴角才略略有點笑意,卻也只是淡得如同水面一絲微波。陳季川道:「不敢。車先生的崩拳功夫,季川向來心折。車先生在京中與步師兄的一戰,季川也約略聽說了,季川定是不如車先生功底高深,日後請車先生指教才是。」
也許,黑龍會早已盯上來了吧。
他剛要下車,彭庶白忽然道:「福哥,你在車裡等吧,還是我上去。」
彭庶白有點奇怪,劉福從來沒給自己打過電話。他道:「是我啊,福哥。有什麼事么?」
「消息可靠么?」
陳季川從王東天懷裡摸出一串鑰匙,小聲道:「大哥,一切順利,都如高砂小姐所計劃。」
他的話音中氣十足,誰也想不到他昨天還有氣無力躺在床上的樣子,彭庶白不由苦笑了一下。
這時,一個人慢慢從外面踱了進來。
彭庶白也默默無語,也想不出如何去反駁金愛德。兩人只是站著,也都不再說話。
劉福走出來道:「彭家少爺,我家少爺在裏面靜卧。」
秦鳴岐吃了一驚,正待問,這時那列車員又在門口道:「先生,我找了位中國大夫來了。」
還沒走到金愛德身邊,金愛德忽然用日語喝道:「趴下!」
高翼只穿著襯衫,兩手五指交叉,活動了一下,笑道:「祈翁,讓您老見笑了。好久沒有動過,得練練。」

彭庶白道:「那是『公幹』,不會是什麼打拳吧。王先生帶弟子出門已經走了一個多禮拜了。唉,就叫我接,卻不說是哪一班船,真是麻煩。」
「那是金小姐的朋友,我那時只道她是誤會了,反正也沒什麼事,所以沒跟你說。現在想想,金小姐白天想伏擊的是劉福而不是我,可是她沒想到車票被我搶著送上去了。」
天黑下來時,車也快到蘇州了。雖然無錫一帶便被上海人稱作江北,但姑蘇城外,流水小橋,景緻細麗,與江淮一帶頗有不同。看著水軟山溫,彭庶白不禁嘆道:「江山如畫。」
彭庶白不禁失笑,不提防後面衝過一輛黃包車來,差點撞上他。車上的人悶悶地喝道:「赤佬,眼睛不生啊。」

第七節

這時,火車汽笛發出一聲長鳴,又緩緩開動,漸漸地又加速到每小時七十公里的速度,在兩條發亮的鋼軌上疾馳。車上的混亂也歸於平靜,睡覺的人重又沉入夢鄉。那些槍聲、刀光,都成了乘客嘴裏的談資,再不可聞。
這時,門被敲了兩下,秦鳴岐道:「誰呀?」
等這沈探長出門,彭庶白道:「這人是誰?」
高翼笑了笑,道:「小三,以你的本領,能接住子彈么?」
高翼有點詫異,道:「什麼?」
這時,祈武道:「大哥,把他怎麼辦?」
「就說我肚子痛,要出恭。」
金愛德道:「是秦祿堂先生么?」
他還要喋喋不休地說什麼,秦鳴岐揮了揮手,劉福走過來,手裡捧著兩根包得沉甸甸的圓棍,看樣子是兩封現大洋。秦鳴岐道:「沈探長,小小意思,給兄弟們喝茶。我爸說,反正也沒什麼大礙,不麻煩沈探長了。」
完了!彭庶白心下一緊,此時本多長安已摸出手槍,自己在車頂上根本無法動彈,便是跳下車去也來不及了,只能被當成活靶子。哪知他本多長安剛摸出手槍,臉色卻是大變,幾乎呆住了。彭庶白腦筋極快,也不回頭,眼角餘光已看見身後,他也不由大驚失色。
秦鳴岐道:「是啊,我這鼻子可不是吃素的,什麼香粉香水,一聞就知道牌子。我家老爹正在跟日本人進一批香水香粉,就是虛嵐堂的,這味道我也聞得慣了。」
火車在鐵軌上飛馳,一陣陣傳來有節奏的聲音。按這個速度,到嶧山大概還有兩個小時。那時正是午夜,本來在上海時便已定好,王琦先帶一部份弟子在那裡接應,車過汝陽山時便將這些貨取走。
王東天的臉沉了下來,道:「朴訓,你想得太多了!金五先生一手創建了復國團,夫子於我們又有再生之恩,難道你連他兩位也懷疑么?」
事情太過突然,朴訓身上也帶著手槍,卻連槍還不曾拔出便被打倒。
這一腳用力並不甚大,劉福卻忽然象被踢中了的皮球一般,猛地彈起。他的身高體重都與彭庶白相仿,按理彭庶白這麼一腳絕踢不飛他,自是他自己跳起來的。在空中,劉福的短刀向他擲來,袖子里也同時飛出幾點黑光。
那姓車點了點頭,道:「你就是董西老的另一高徒啊,怪不得。在京中我與尊師兄步春霆先生有一面之交,不知陳兄較步兄如何?」
他不知這年輕人是什麼來路,腦子裡卻在轉著:「難道那是有奉軍第一拳之稱的步春霆么?如果真是步春霆,那這個年輕人難道會是他?」嘴上雖說「不算什麼」,可手腕上被勒的地方還隱隱作痛。若那真是步春霆,自己曾一腳將他踢倒,真箇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卻不知,這姓步的被他踢中一腳,現在仍是腳步虛浮,強自支撐,正在暗自詫異彭庶白怎的有這般好身手呢。
那列車員道:「我再到三等車去問問吧。」
她話還未說完,突然從車頂上飛下一個鐵鏢頭。這鐵鏢頭有一根細繩連著,如一條毒蛇一般射向金愛德背心。金愛德此時面朝里,根本沒有看到,彭庶白一驚,脫口道:「當心!」但哪裡還來得及,這鏢已射入金愛德背心。她哼也沒哼一聲,登時向前撲倒。
在這聲音中,有個聲音尤其響亮。祈老先生收回勢子,道:「高先生,你也來了。」
黃石屏是二十年前上海有名的大夫,號稱「金針渡世」,針灸功夫天下無雙,據說有起死回生之能。秦鳴岐雖不及見,卻也聽過他的名頭,聽說也是太極拳中的有數人物。許墨農坦然承認學過武,那多半沒有什麼作偽了。他只盼這許墨農的醫道也能似黃石屏一般,便是只有黃石屏的一半,那安載龍也能有救。
彭庶白側耳聽了聽,道:「有很多醫學術語,不太聽得懂,應該沒事吧。」
看著那姓車的走下樓去,高翼坐回座位,道:「小三,你的本事和這姓車的相比如何?」
陳季川頭上汗涔涔而下,忽然,他伸手到懷中摸出了一把手槍,道:「大哥,對不住了。」
黑暗中,隔壁的車廂忽然有一陣響動。
「哪有這事,劉福買的三張車票哪會差那麼遠,我要出去看看。」
他出門時急不可耐,到這時卻又讓彭庶白不要急了。彭庶白苦笑了一下,道:「福哥,開車吧,我們去環亞酒店。」
「車先生已經走了?」
彭庶白道:「鳴岐,你把煙藏那麼好做什麼?」
「好吧。」那人看了看外面的景色。人們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無論如何,要把他弄下來,否則事情不好辦。」
「漢兄,放開他吧,他是我朋友。」
彭庶白住在書房邊的一間小屋中,本是秦鳴岐打掃凈了專門給彭庶白用的。他躺倒在床上,心頭還在想著那個黑衣人的手法。可想來想去,仍是想不出那是個什麼門派的。天下門派,彭庶白便是不懂,素因也跟他說過,所以十之五六他也約略知道一些,偏生這黑衣人不論是發射飛刀還是出刀的手法,竟與他所知的各門各派都有不同。
金愛德眼中閃中一絲殺氣,彭庶白不由一驚,不自覺地握緊了拳。但這絲殺氣一閃而過,金愛德看了看關著陳季川的那口鐵箱,低聲道:「庶白,我知道你會怪我的。」
秦鳴岐過去推開門,只見一個列車員正站在門外。他一見裏面亂成一團,安載龍還躺在地上,不禁一怔,馬上便想到是這幾個客人大概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便道:「先生,到底出什麼事了?」
許墨農淡淡一笑,道:「他的身體也當真硬朗,只怕經脈能斷後復續也未可知。」伸手擼起袖子,輕輕摸著安載龍的脖子,猛一用力,「喀」一聲,錯位的骨節已上好了。他拔出金針,在安載龍胸口推摩一遍,一把抱了起來。他個子矮小,比安載龍要小一圈,抱起來時竟然行若無事。將安載龍放到床上,又從包里取出一捆竹片,將安載龍的脖子包好,道:「我給他開個守服的方子吧,吃到七天上若傷勢不惡化,便守服至七七四十九日,那便無礙了。」
他站到一個木樁前,長吸了一口氣,忽然一拳擊出。「咚」一聲,那木樁也動了動。
彭庶白臉一紅,道:「胡說什麼。」嘴上雖這麼說,心裏卻有種心思被人看破的尷尬。
那男子看著秦祿堂,道:「秦先生,明天你要到北京去么?」
他本不擅牌技,不比秦鳴岐。幾副梭哈下來,如果是賭錢,那彭庶白只怕輸得連衣服褲子都沒了。這般感嘆,一半倒是為了自己在牌桌上大輸特輸解解嘲。
這筆貨款子不小,便是生意在上海灘做得也是有數的秦祿堂,也得想想,所以這次運貨,秦祿堂也要親自押送。他道:「好漢,生意場上一諾千金,這筆貨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好漢若是手頭不便,兄弟倒可代為設法,這事恕難從命。」
彭庶白有點心急火燎,道:「那世叔呢?」
這時,王琦的一個弟子在上海黑龍會總部盜出了一份黑龍會成員名冊。那個弟子未及將名冊送到王琦手中,便被黑龍會捕獲,但此人卻已趁機將名冊寄到了美國的金五手中。黑龍會將那弟子拷問致死,仍未問出端倪,還在上海大肆搜索,卻做夢也想不到這名冊其實已通過郵局到了美國。
另外兩個舉起槍對準上面,金愛德抬起頭道:「不要……不要開槍!」
彭庶白默默地接過來,打開了鎖扣。皮箱里,有一本用手訂的本子,封皮上用瘦金體寫著「名錄」兩字,筆酣墨飽。
金愛德手扶著車門,眼裡不禁滾動著幾滴淚水。
秦鳴岐踩了一腳油門,車子一下發動起來,秦祿堂沒坐穩,人也向前沖了沖,秦鳴岐也不回頭,右手一攔,扶住了他,道:「爸,沒事吧?」
「把提貨單給我。」
他走出包箱,這時台上的那出《十八相送》正唱到妙處,演祝英台的是現在上海最紅的孫寶圓。小歌班本與京班一般大多是男伶,這孫寶圓是小歌班的頭一個女伶,倒是一下轟動上海,而這《十八相送》又是新來最紅的一齣戲,每次都是滿座。這姓車的卻似對戲毫無興趣,站起身後便向外走。包廂門外,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黑大漢正站在門口,剛走出門口,一個黑大漢將手搭在那姓車的肩上道:「先生。」
「絕對有把握。另外,張也帶人到了上海,似乎是親自來押運的。」
秦鳴岐道:「許先生快請進。」
「從他手法上看不出門派么?」
彭庶白此時已趨絕境。那布條勒得他右手腕幾乎斷裂一般疼痛,他右手猛地向地上一按,兩腳已一下踢起。
安載龍道:「彭先生,你怎麼知道?」
高翼看著外面,也不回頭,忽然道:「小三,你跟我已有幾年了?」
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二日,當時朝鮮總理大臣李完用被迫簽訂《日韓合併條約》,自李成桂開國,迄今綿延數百年的李氏朝鮮就此亡國,到今天又已十多年了。王琦當初帶弟子亡命天涯,本就是為訓練殺手。也許,安載龍想到自己居然來押運一筆貨物,心中不免有些頹唐。
他的拳猛地擊了一下木樁,那木樁這回發出「咯」的一聲響。他長吐了一口氣,道:「走吧。車票買好了?」
陳季川一聲不吭。黑龍會的主意也的確如此,他們得到消息說奉軍向德國人定購了一批機槍,在上海卻無法再運出去。此時福建省長為海軍宿將薩鎮冰。薩鎮冰在上次大戰中追隨玉帥,曾以軍艦直追到奉天,老帥差點折在他手裡。現在他坐鎮福建,少帥不敢以船隻運輸,才讓復國團押送。黑龍會從復國團內部得到這個消息后,又得知高翼也想要這批貨,才定下這二虎相爭之計。黑龍會起於關外,前身是玄洋社,一向活動在奉張的地界。雖然和老帥表面上和睦,但頭山滿也知道,隨著黑龍會勢力增大,定會引起老帥猜忌,他也實在不敢正面奪下這批老帥訂來的槍械,所以得知高翼的計劃后如或至寶,有意給高翼提供方便,卻在高翼原定的沙溝設伏,趁青幫將軍械奪下,在沙溝拋落車后再一網打盡。這計策本也定得天衣無縫,卻不知高翼是如何得知的。他暗自道:「消息到底是如何走漏的?難道是因為沒有打傷秦祿堂么?」
金愛德微笑道:「我是哈佛語言學院的學生,一共懂七種語言,其中五種能流利交談。小川先生還有什麼問題么?」
天已差不多要全黑了,堂屋裡因為門關著,已相當昏暗,燈也沒開。彭庶白正站在桌前看著什麼,秦鳴岐走到他身邊道:「庶白,出什麼事了?」
祈威祈武入幫也並不太久,他們腦筋不靈,道:「大哥,是什麼?」陳季川卻知道得清清楚楚,清幫的幫規,有「欺師滅祖,自殺自埋」之語。處置叛徒,輕則三刀六洞,重則活埋。以高翼手段,定是從重,只怕會死得慘不忍睹。饒是陳季川膽大,不禁身上發抖。
這時,有人敲了敲車門,道:「是秦祿堂先生么?」
秦鳴歧吃了一驚,又踩了一腳油門,但後輪已離地,馬達只是空轉,哪裡開得動。他又氣又急,卻又無計可施。秦祿堂已嚇得面如土色,道:「阿鳴,快走!快走!」但此時哪裡還走得了?
他話未說完,金愛德抬起頭,道:「不對。古人說,有所為有所不為,大義所趨,豈在小節。我李朝開國太祖昔年廢昌王立恭讓王,后又廢恭讓王自立,征戰連年,殺戮極重,但後人只傳頌太祖混一宇內的功德。」
一筒水煙吸光,祈老先生只覺身上有點痒痒的,把水煙筒遞給邊上的大弟子錢正通道:「阿通,給我拿著。」
他只道碰到的是打劫的,那男子卻笑了笑道:「秦先生,別害怕,我們不要你的錢。」
鳴岐,你可惹上大麻煩了。
陳季川一怔,道:「當然不行。」
他站起身,卻又坐了下來,大概想起了高翼也在車上。秦大少雖然膽大,也實在不願碰到這個笑面虎。
等他出門,秦鳴岐掩上門,道:「庶白,他現在怎麼樣了?要不要把他放到床上?」
一看到這人的臉,彭庶白一驚,道:「鳴岐,你來看。」
怪不得要搞得那麼詭秘吧。自從二十一條被曝光以來,日本貨直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不時有學生上街檢查有無日貨。這次東北張大帥和直隸玉帥交兵在即,據說日本人在其間不時煽風點風,只為了戰事一起,好兩邊賣錢,更是惹了公憤。只是憤歸憤,日貨因為價廉物美,仍是很受老百姓歡迎,小鋪子里其實仍然充斥日貨,不過那些店老闆為了避風頭,往往把日產花布稱作土布。彭庶白不覺得那些學生的反日貨運動有什麼大用處。從店鋪里把日貨翻出來付之一炬,於事無補,而且反倒使商人有了囤積居奇的機會。往往是學生一反日貨,日貨反而價格上揚,銷路也更好。可是,想著金愛德居然在做一批日貨生意,他不由得心頭一陣不快,象是吞了只蒼蠅般。
他武功雖沒然丟得差不多,但力量還是較常人為大,這般一攔,秦祿堂便坐穩了。他罵道:「小畜生,開那麼急做什麼,又什麼急事。」
「也許早上來了,只是坐到另外車廂里了吧。」彭庶白吞吞吐吐地說,心中卻也覺得秦鳴岐說的不無可能。
他的話雖客氣,但語氣不卑不亢。那姓車的點了點頭,道:「也好。」
高翼暗自切齒,但臉上仍是笑意盎然,道:「當然,當然。高某折在小姐手下,實在是口服心服。」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黑龍會,日後在上海灘上,我總不會放過你們。」
話音未落,人已衝出秦鳴岐的書房。秦鳴岐不知出了什麼事,也跟了出去。
金愛德道:「我已在環亞賓館定了房間,不知那批貨的運輸秦先生有無安排妥當?」
走出震遠拳館,天空有些陰沉。陳季川拉開車門,小聲道:「大哥,現在去哪裡?」
「不用這麼急吧……」
這時,安載龍忽然呻|吟了一聲,斷斷續續道:「金……金小姐……」
劉福正待彎腰去揀槍,彭庶白已搶步上前,一腳將手槍踢到了床下。劉福頭也沒抬,人在地上忽然球一般翻了個滾,手在腿間一摸,手上已現出一柄短刀,向彭庶白腿上刺去。彭庶白雙腳一錯,閃開了這一刀,一腳后勾,已將剛才被劉福拉開的門一下勾上,馬上又踏上一步。這一進一退間,便已轉守為攻。這一招順極而流,劉福看得眼花繚亂,臉上登時已被踢中了一腳。
彭庶白將牌子放下來,有點失望。這時,忽聽得有個女子道:「請問,先生是……」
他說的倒是一口好漢語。
原來高麗復國團本是金五在中國丹東創立,宗旨是復高麗故國,便與黑龍會正面產生衝突。但黑龍會勢大,迫得復國團離開東三省,金五本人為躲避黑龍會刺客,也到了美國,一時復國團墜入低谷,便是王琦,也只能帶弟子云游天下,找不到一個可以長期落腳的地方。
沙溝是薛城不到一些的一個小站,緊靠微山湖,再過得半個小時,便能到了。高翼道:「不必了,讓他們白等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
本多長安似乎想說什麼話,卻又沒開口,加藤言雄道:「你還有什麼想法?」
她說的是韓語!
陳季川一聽到這個聲音,如蒙大赦,道:「小姐!你在車上!」

許墨農笑了笑道:「醫者父母心,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兄弟告辭了。」收拾了東西拱了拱手便出去了。
梁山伯和祝英台這齣戲的情節在江南一帶家喻戶曉,孫寶圓演的祝英台扮相清秀絕倫,真箇顛倒眾生,一出《十八相送》唱得迴腸盪氣正唱到:「送兄送到藕池東,荷花落瓣滿池紅,荷花老來結蓮子,梁兄訪我一場空。送兄送到藕池南,你今日回去我心不安,我和你人世無緣成佳偶,天上和你再團圓。」那「圓」字一個拖腔,真箇有繞樑三日之勢,戲園中一片叫好之聲,幾乎將戲台都掀翻了。
陳季川面如死灰,喃喃道:「原來……原來……」
秦鳴岐口中的「盧公子」是浙江軍務善後督辦盧永祥之子盧小嘉。盧小嘉名廁兩個「四公子」之列,雖然在沒有前稱的「四公子」中,他名列孫科之後,敬陪末座,但「海上四公子」中,卻是第一位的。秦鳴岐雖也列名「海上四公子」,不過他這個公子是花|花|公|子,在時人眼裡,遠不是能助父親一臂之力的盧小嘉所能比。
那少年一行人走出環亞酒店,天還不曾黑,街上燈火卻已是星星點點,這一段新裝了不少電燈,一條路倒也亮堂些,不象華界,大多是些半明不暗的汽燈。那年輕人走出門,回頭看看,那個酒店裡明亮如白晝,大廳里開著的一台留聲機里正放著舶來的最新美國爵士樂。門外,一個賣報的報童正喊著:「號外號外,阿要看張大帥調兵遣將,玉帥坐鎮北京……」說得也是北方兩位大帥交惡的事,和眼前的歌舞昇平好象是兩個世界。也就是大門口,一個被西崽趕開的斷腿乞丐坐在陰影里,不時捶打著胸口,兩個小叫花子正爭搶著一罐剛揀來的「回烊兒」,也就是飯館里的剩飯剩菜。
秦鳴岐嘆道:「我只以為西醫才是科學,原來中醫比西醫更神奇。」
剛才在車廂里這般一番天翻地覆的打鬥,雖然在火車上不是太惹人注意,但也一定有人聽到聲音,這是巡視的列車員過來了。
好一招水火既濟!
車頂上根本無法閃避,彭庶白心知若被他摸出手槍,後果便不堪設想。他手中還握著那把奪來的繩鏢,手一揚,繩鏢已直取本多長安右臂。他不想殺人,便是此時,也不改這初衷。但車頂上本來便顛簸之極,火車又是在轉彎哪裡能取準頭?繩鏢掠過本多長安的手臂,已然落空。
「我叫金愛德。」
這兩腳真有鬼神莫測之機,手上是半招二郎拳的「懶龍掐腰」,腳上卻是唐手的旋風腳。只是,天下只怕還是第一次有人倒立著使出旋風腳來。平常若使出這等招式,實在是華而不實,對手輕易便能閃開,可如今卻是在一間屋內,那黑漢子腳后便是桌椅,哪裡閃得開?「砰砰」兩聲,兩腳齊齊踢在那黑漢胸口。
「步兄,這也是我們的中國。」
彭庶白看著金愛德,心裏也不由百感交集,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金愛德剛來進,只道她是個嬌怯怯的大家閨秀,但現在看見她呼斥群雄,直似江湖大豪,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話。
許墨農道:「也不能如此說。西醫少門戶之見,篳路藍縷,見開創之功,這些年來更是突飛猛進,而中醫卻是錮于門派,少見溝通。唉,我等不過是吃祖宗飯,無甚可誇口的。」
徐家匯進友商行的經理室里,商行經理加藤言雄正品著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看著掛在牆上的一張魯本斯的臨摹畫。
槍聲響了。祈威祈武胸口同時中槍,甚至還不知怎麼一回事,兩人相互看了看。兩人的胸口,也同時出現了一個小洞,從中冒出血來。他們一身橫練功夫,但血肉之軀哪裡是槍支的對手?更兼腦筋不靈,還不曾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便已中槍斃命。
彭庶白也沒說什麼話。這時,秦鳴岐把桌上的牌收起來,兩手一撥,牌象兩道水柱一般洗勻,又道:「再來一輪吧。」

第八節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道:「先生,發生什麼事了?」
秦鳴岐一腳踢中,心知再沒這等好運氣,落下地來,正待叫道:「爸,快走……」話還沒說完,卻見那男子忽然出現在秦鳴岐身後。此人動作之快,當真形如鬼魅。秦鳴岐人還不曾站穩,便只覺後腦一疼,那人一個手刀正砍在他腦後。
出了這等事,火車也停在了離薛城不遠。調度說過,最多只能停十分鐘,十分鐘后必要開車。眼見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秦鳴岐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金愛德道:「那實在太謝謝彭先生和秦先生了,等北京回來,我一定登門拜訪。」
高翼也一笑,道:「車兄取笑,我也教不出這等本事的徒弟來。」
他揚了揚手,車后那兩個黑大漢才將車放下。這兩個黑大漢長得一模一樣,多半是孿生兄弟。兩人都如半截鐵塔也似,這般將汽車抬了半天,氣也不喘一口。
那黑漢子右手還扳著門,剛才是拉開門,此時卻用力一甩,門帶著風聲,「砰」一下關上。
這時,劉福道:「彭家少爺,你有什麼急事么?」
金愛德道:「小川先生,那本名錄早已有了副本,原也是無關緊要的,這你只怕不知吧?」
彭庶白道:「那不算什麼。金小姐,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攪了。」
秦祿堂道:「好漢,別動手,有話好說。」
火車此時正駛過一片亂石灘,高翼若是身上無傷,落下地時不免要受些皮肉之傷,哪裡還禁得受這等致命傷?火車邊風也大,他只覺一個身子被狂風撕扯得七歪八倒,拚命想read•99csw.com要讓自己安全落地,但傷口的血卻似箭一般射出來,根本無法如平常一般落地。他用盡渾身餘力,從懷裡摸出了手槍,極快地對準了那人。
「去接一下沈探長,讓他去探探老秦的口風。」
秦祿堂哼一聲道:「多嘴。」他拉開前門,道:「金小姐,請吧。金小姐安排好住處了么?」
第二天,他起得甚早。一起床,先到秦祿堂門外聽了聽,只聽秦祿堂呼吸均勻,看樣子也不會有什麼大事。秦鳴岐說什麼大夫好當,那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德克大夫的醫術看來也的確是名下無虛。
這人竟是劉福!
金愛德和她的兩個手下也向車外跳去。在跳下車時,她轉過頭,又看了一眼彭庶白。
金愛德沒有回答他,已向秦祿堂走去。秦祿堂還在東張西望,但此時船上的人多半都走得空了,他正自有點焦躁,金愛德走到他身邊道:「秦祿堂先生么?」
金愛德帶來的剩下三個人直到這時才發現車廂中還有一個人,幾乎同時拔出了槍對準彭庶白。金愛德低聲喝了一句,這三個人馬上收起槍,向彭庶白鞠了一躬,退了開去。
此時少帥正在向各國訂購軍火,雖一向機密,但這一批軍火的消息卻被黑龍會偵知,黑龍會也同時得知青幫也受人所託,覬覦這批軍火,便定了這借刀殺人之計。金五與眾人商議,決定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故意放出風去,說這批軍火將由復國團冒稱香水運往北京,半途中在山東嶧山推下火車,由在那裡等候的復國團成員接收,從陸路轉運至威海,轉由海路運往奉天,而實際卻由少帥由海路直接運往奉天。這批貨以虛為實,其實真的是一批日本虛嵐堂香水,一石兩鳥,既令少帥得以安全押貨脫身,又能藉機查出內奸。
金五?彭庶白眉毛一揚,但沒說什麼。秦祿堂接過信來,半信半疑地打開了看了看,才道:「金小姐,令尊大人對你說過此事么?」

秦祿堂道:「沒事就好。」
秦鳴岐走了過來,道:「庶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說完,也不等彭庶白答應,逃也似便向碼頭外走去。彭庶白苦笑了一下,看了看手裡的一張紙,上面,秦鳴岐用很漂亮的手寫體寫著「EDMUND KIM」幾個字。拿了這張紙,看上去多少有點傻呼呼的。今天臨出門時,秦祿堂說也要來接人,秦鳴歧沒辦法,只得帶父親出來。本來以為可以逃脫一頓訓斥,沒想到還是逃不過。他站了沒多久,已被秦祿堂罵過好幾回了。
「那是日本忍術。鳴岐,劉福只怕是個日本人,八成就是昨天那個送恐嚇信的黑衣人。」
秦鳴岐還拿著那封信,正待撕開卻聽得一邊秦祿堂道:「出什麼事了?」
祈威祈武不知什麼時候,竟已站在了他背後。若是只有一個,陳季川尚可應付,但兩人齊出,兩隻巨靈之掌按住了他,哪裡還動得分毫?
秦祿堂嘆了口氣,道:「何護軍使說,只能保證貨在上海的安全,到了江蘇,就不好辦了。」
金愛德倒是微微一笑,道:「彭先生,實在抱歉,讓你受驚了。」她剛才指揮手下殺人如草,連高翼這等人物也折在她手,現在卻這般軟語商量,彭庶白不禁身上發毛,道:「金小姐,你到底是什麼人?」
高翼心一沉,但臉上反倒露出笑意,道:「高砂小姐神機妙算,我那幾個不成材的手下自然不在小姐話下。小姐一介女流,實在令高某佩服得五體投地。」
陳季川嘆道:「小川秀落到小姐手中,也只能自認不濟。金五先生令媛,果然不凡。」
劉福左手被擒,他整個身子已在窗外,這時轉過頭來面對彭庶白,臉上已是一臉猙獰,哪裡還有半分當初在秦宅當汽車夫時的溫順?他左腳蹬在車窗邊,右腳猛地向彭庶白蹬過來。此時彭庶白若是用力,當即能擰斷他手腕,但他這一腳卻也正好能踢中彭庶白臉部。情急之下,這一腳的力量不知會有多大。彭庶白右手還扣住他左手脈門,若不放手,那是絕閃不開了。
下樓進了車,劉福見彭庶白臉色有些不好看,道:「彭家少爺,東西送到了么?」
彭庶白倒有些遲疑,實在說不上來那算不算朋友。按理,泰格託付,自是朋友了,可是金愛德行事太過神秘莫測,他都不知道金愛德是不是把他們當朋友看。
陳季川心頭不由抖了抖。他本以為高翼真的對太子忠心耿耿,但聽他口氣,似乎隱隱的也有些不軌之心。
他伸手要來拿秦祿堂的皮夾,突然從邊上警笛聲大作,從邊上的一條路上衝出了兩個巡捕。他們正大力吹著警笛,聽聲音,還有人在向這邊跑來。這人劈手奪過秦祿堂的皮夾,道:「快走!」哪知他皮夾剛入手,秦鳴岐在一邊大喝一聲,飛身躍起,在空中雙腳換了兩換,一腳向他的手腕踢去。

第三節

那姓車的卻只是淡淡一笑,道:「好厲害的剛功八極。高先生,這是你幫中的徒弟吧。」
所以何豐林才說一出上海,便無法保證吧。秦祿堂道:「回去睡覺,不要吵了。」他嘴上說得硬,心頭卻不禁一陣惶惑,心中只是忖道:「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胆?」
秦祿堂的樣子很是沉重,秦鳴岐也有點七上八下,心道:「老頭子生意不利,別一頭氣發到我身上來。」他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半是討好,半是湊趣地道:「爸,你做什麼生意?走走齊督軍的門路不成么?」
彭庶白道:「快去叫醫生,他很危險。」
秦鳴岐已是走到虎耳館門口,扭頭道:「不急不急,你們把車票給金小姐送到了再來接我去也來得及的。」
加藤一笑,道:「你把這些中國人想得太強了。張不過是個花|花|公|子,不用太在意,由他來押運應該說是件好事,不必多管他,你要注意的只有高一個人。」
秦鳴岐連珠炮般的一串問題問得彭庶白暈頭轉向,他道:「若是安載龍醒過來便可問問他了。得馬上讓他去看看醫生。」
王東天和祈威看了看金愛德,道:「彭兄,不必擔心我們。為復國大業,我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彭庶白在床上眼觀鼻鼻觀心,做了一會吐納功夫。正做了一個小周天,卻聽得安載龍床上悉悉簌簌一陣響,是安載龍拉開門走了出去。透過帳子,見他身上衣服整齊,似乎沒有脫過。彭庶白顧自調勻內息,也不想多管什麼。過了一陣,正待收功入睡,突然間門被推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正是安載龍。
「金小姐呢?」
樑上那人本面對著彭庶白,哪知彭庶白突然間不見,正自一怔,這時彭庶白已繞過大樑,一腳踢向他背心。他再要回刀去斫,已是來不及,彭庶白也覺得足尖碰到了那人的衣服,正待用力,著力處卻是一空,那人猛地站起,一下衝破藻井,竄上了屋頂。
在窗框上,有一片黑糊糊地東西。他伸手觸了觸,只覺粘粘的,一股腥味。
「我馬上回來。」
大樑離地足有一丈四五尺,彭庶白腳一點太師椅,人已躍起足有五尺許,在半空中手掌一拍柱子,掌心象有極粘的膠水,借這一拍之力,人已趁勢升上。秦鳴岐縱然知道彭庶白武功不凡,但也第一次看到他這種小巧騰挪功夫,失聲道:「好本事!」
陳季川臉色一變,有兩個人已上前一把按住他。這兩人力道極重,陳季川雖然腳上受傷極重,但一身功夫還在,心知又生奇變,肩頭一錯,已將那兩人的掌力化開,人身體已半側,左掌在胸前一劃,那兩人的拳頭被他一下撥開。本來這招「雷天小過」的下半招是錯步轉身,可進可退,但他腳上受傷甚重,右腳一個踉蹌,哪裡使得出下半招?那兩人掌被撥開,已同時反身飛腳踢來,齊中陳季川胸口。這兩腳力道極重,這兩人腳上的功夫也遠勝手上,陳季川只覺胸口一甜,嘴角流出血來,雙膝一軟,也跪倒在地。
那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極是輕微,幾不可辨,也剛好淹沒在汽車發動的聲音里了。
秦鳴岐道:「沒救了?」
秦鳴岐悶著頭,話也不說,顧自開著車。劉福是他家的汽車夫,來得也沒才半年,秦祿堂平常在家都是他開車。今天劉福告了個假,秦祿堂才只好讓自己兒子來開車了。其實秦鳴岐的車開得相當好,又平又穩,只是秦祿堂罵兒子也罵成了習慣,見面就要罵幾聲,連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天黑了下來。本以為要下雨,卻只是打了幾個乾雷,雨沒落下來。
加藤言雄微微一笑道:「人不能帶得多,以防走漏消息。不過你放心,」他轉過頭來,臉上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除了小川秀,還會有人會幫你的。」
安載龍掩住胸口,大口喘著氣,斷斷續續道:「彭先生,你們和金小姐是朋友吧?」

那是個戴著大帽子的男子。帽沿壓得很低,臉上包了塊青布,也看不清他的臉。秦祿堂暗暗叫苦,臉上卻也不動聲色,推開了門,一腳跨了出去,嘴裏道:「列位好漢,兄弟便是秦祿堂。若是好漢手頭有什麼不方便,兄弟一定幫忙……」
姓車的看了看那黑大漢,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這計策環環相扣,計中有計,金愛德說得雖然清楚,彭庶白仍幾乎理不清頭緒。等金愛德說完,他半晌無語,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彭庶白一指剛才抬起頭的那人,但那人已重又低下頭去,正往車裡進來,秦鳴岐看到的只是後面的一個掖著皮箱的中年胖子。他道:「你叫我看他么?」
商場如戰場,彭庶白也知道做生意的人有時也的確會做這等事。他道:「世叔到底是在做批什麼生意?」
金愛德微微一笑道:「那就好。」
他說著,抖了抖信封,裏面飄出一張海運公司的時刻表,上面用紅筆筆重重在畫了個框。想必那個代書說來說去說不明白,乾脆把時刻表弄來了。震旦大學背後是法國天主教會支持的,校中第一外語是法語,而彭庶白報名的重工業製造卻是從德國聘來的教師,他現在要學德語和法語兩門,單是語言課也焦頭爛額,英語只是以前在鄉下時學的,本來就不太靈光,現在不用忘得也差不多了。他期期艾艾地拼著那船名,卻拼不出來,秦鳴岐在一邊聽得惹厭,道:「得了,給我看看吧。」他接過來看了看,道:「開伯利亞號,三月二十日上午十點抵達上海港。就是明天。」他把這張紙還給彭庶白,道:「呵呵,庶白,我總算有一樣勝過你了。」
秦鳴岐從口袋裡摸了出來道:「我揀起來了,你看看。」
「什麼!」
秦鳴岐抓了抓頭道:「奇怪,我爸生意場上有些對頭,是那些人招來的刺客么?」
「阿威阿武兩個呢?怎麼不和高先生一起來?」
劉福拿起那本本子,單手翻了翻。還不待他翻開,剛才一直昏厥著的安載龍突然一躍而起,一掌劈向劉福拿槍的手腕。
雖然稱為「手裡劍」,其實是幾個齒輪狀的飛鏢。秦鳴岐湊上前來,道:「伊賀忍者是哪一派的?」
朴訓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影,道:「我總是覺得奇怪。按理,金小姐到上海,應該由夫子親自派人去接,結果卻是讓那個中國人去接了。而且,我們誰也不曾見過金小姐,夫子為什麼會那麼相信她?」
彭庶白道:「我哪兒知道。是什麼?」
劉福跑進來道:「少爺,沈探長來了。」
這時,有人叫道:「老爺,你沒事吧?」
這時,門開了,周海點頭哈腰地走了出來,兩人跟在他後面。秦鳴岐道:「老周,我爸怎麼樣?」
走了一路六大開,錢正通在一邊道:「你們看看祖師爺的拳法,一招一式何等功底老到,拳經有謂:『熊步虎爪,鷹翅蛇腰』,只有祖師爺才做得到。」
他們兩人本來擋在高翼身前,金愛德喊聲甫出,高翼便已將身一矮,閃在祈威祈武身後。縱然他號稱「笑面虎」,此時臉上哪裡還有半分笑意?他也根本想不通金愛德為什麼要殺人滅口。在車門口,根本沒有地方可躲,心知祈威祈武一死,黑龍會定要追殺而至。他腦子轉得極快,一腳退後,已踏上了車門邊,一足用力一蹬,人已跳離火車。
劉福笑了笑,道:「秦大少,這不干你們的事。如果你們動一動,只怕槍子要在貴體上鑽個眼了。」
虎耳館里有個護館的武師劉世保,以前為了泰格的事和彭庶白多少有些嫌隙。彭庶白不知那劉世保還記不記得自己,但總不願進門。他道:「你去叫你們少爺出來吧,我在外等著就是。」
彭庶白坐到床邊,看了看已睡著了的安載龍。他離開了也不過一個多小時,卻好象老了許多。他道:「安兄怎麼樣?」
這是繩鏢。有人在車頂上!
他話音剛落,坐在後排的秦祿堂一掌打在他頸中,道:「要你多嘴!」嚇得秦鳴岐忙發動車子不迭,哪裡還敢多說半個字。
遠遠看去,楝樹枝繁葉茂,湊近了看卻還是稀稀疏疏,絕不會有人。他正待細看,卻聽得秦鳴岐道:「庶白,那傢伙跑了?」
那是列車員的聲音。秦鳴岐拉開車門,那列車員帶了一個西裝革履,挎了個皮包的男子進來,這男子脖子上已經掛好了聽診器,大概是剛才掛好的。他道:「這是日本醫生本多長安先生。」
這西崽打量他一下,似乎想找出彭庶白是個癟三的證據,半晌,他才道:「金小姐在三零一A房。」
這列車有十五節,一、二、兩節是頭等車,第三節是餐車,當中九節是二三等車廂,最後三節是放託運行李的,秦祿堂包的行李車在中間一節。彭庶白衝過兩節車廂,也不曾見那個本多長安。方才聽列車員的意思,他本是坐在二等車裡的,但是穿過二等車后仍是不見,彭庶白又進了三等車。
秦鳴岐支撐著道:「爸,我沒事。」
彭庶白腦中忽然一亮,幾乎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
安載龍潑出性命也要護著這本子,那這定是極是重要。彭庶白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如此賣力,只是隱隱覺得,若沒了這本子,只怕金愛德會不利。他情知劉福為了奪這本子,定是無所不用其極,但他這迴向外拉扯之力如此巨大,自己絕對拉不住了,那麼若能奪回這本子來也是好的。
安載龍大概也知道秦鳴岐要說什麼,道:「因為金小姐這次來是為了送一批貨去北京。那也是金小姐的父親金九先生吩咐的,因為有點犯忌,金小姐留在上海打點,讓我先送去北京。」
「不是換錯,」彭庶白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道:「而是故意來換的。鳴岐,你在這裏等著。」
沈探長將兩封大洋往懷裡一揣,道:「大少放心,至遲明天就可以給你消息。明天秦老爺還要出門么?」
秦鳴岐一邊發動車子,一邊道:「金小姐,你和我爸做什麼生意呢?」
金愛德抿嘴一笑,道:「你們大概不知道,這裏其實早又多了一個人吧?彭先生,此時你還不出來么?」
秦鳴歧嘻嘻一笑道:「什麼紈絝,我秦大少也幫老太爺做過幾筆,生意場上也有我這一號。對了,庶白,你畢業后還是跟我一塊兒做吧,別老想著你那個蘇聯重工業製造了。」
金愛德沒有理他,只是一場手,她帶來的另一個上前,用一根麻繩將陳季川緊緊綁起。這幾人動作整齊劃一,簡直象是一台機器,陳季川渾身是傷,哪裡還能掙扎半分?
他們夾著金愛德,金愛德又看了一眼彭庶白,似是有許多話要說,但只是扭過頭對朴訓和王東天道:「兩位師叔,你們可知道如何應答?」
彭庶白哼了一聲,道:「夫子飽讀聖賢書,卻也好貨。」
二等車廂是統座,沒有一等車廂那等包廂,和頭等車不能比了。可一進三等車,更是另一個天地。剛推開三等車的門,便傳來一股汗臭,裏面所有座位都擠得滿滿的。夜深了,大多都坐在座位上睡著了,沒睡著的也只是在打盹,彭庶白穿過車廂時,那些人也只是睜了睜眼,理也不理,仍然不見本多長安的人影。
彭庶白幾乎是衝進秦鳴岐的卧房。一進屋,卻見秦鳴岐頭上包著白紗布,也不知受了多大的傷,正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彭庶白驚道:「鳴岐,你還好么?」伸手要去搭脈,心中有些害怕,只怕搭到秦鳴岐已經脈若亂絲。
高翼因為秦祿堂與他也有點頭之交,若秦祿堂隨車押送,他自己便無法出面,所以讓陳季川打傷秦祿堂。但陳季川卻受到黑龍會指令,不能打傷秦祿堂,無奈之下,只得讓也暗藏在秦家的劉福報警,以失手搪塞過去。他自知以自己之能,收拾不下秦氏父子,實在說不過去,好在高翼似乎也沒有起疑。但表面上看不出來,高翼大概已是生疑了。可到底是哪個關節出了毛病,以至於黑龍會這計劃失風,他也實在想不出來。
那個侍立在高翼身邊的是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他鞠了一躬,道:「車先生,在下陳季川。」
他抬起頭,那黑漢子右腳一勾,腳尖勾住布條,這布條一下被拉得筆直,彭庶白只覺一股大力傳來,手腕幾乎要被拉斷,只得腰一彎。他心知這黑漢子力量大得非尋常人能敵,比泰格也不會差多少,他要硬拼,哪裡比得過?
這些箱子雖然可以容納一個人進去,但一進便要蜷縮起來。裝貨至今已有七八個小時了,雖然每個人個子都不大,但這五個人在箱子里呆了七八個小時,意志的堅忍,實在可佩。
上海灘的武館,最大的是精武體育會。精武會本是霍元甲在1909年創辦的精武體操學校,他去世后,陳公哲、陳鐵笙、姚蟾伯諸人在此基礎上成立了精武體育會。精武會宗旨是體、德、智三字,從不參与江湖中事,會中成員立誓,一入精武會,不得隨便與人械鬥,所以發展雖快,倒與原先的各家武館沒什麼大衝突。另外的十幾家武館,便是祈老先生的震遠拳館執牛耳,兩方也相安無事。
這封華洋雜陳的八行,也讓彭庶白有點哭笑不得。秦鳴岐道:「怎麼了?」
秦鳴岐道:「我也不知道,他不跟我說。」
「小姐現在在復國團里,如果我們人帶得多,只怕他們……」
「你報巡捕房了沒有?」
「沒事,先去接鳴岐吧。」
高翼也在車上,究竟是為了誰?他並沒有秦鳴岐那種事不關己的想法。他隱隱覺得,高翼上車,只怕和秦祿堂這批貨也有關係。
「我們少爺被人打傷了。」
金愛德卻一怔,道:「彭先生,是你們押貨么?」
這一拳已到彭庶白胸口,那黑漢忽然眼前一花,本以為拳頭會重重打上人體,卻打了個空,右臂上「喀」一聲,竟是被他自己這般大力給掙得脫臼了。他雖然硬朗,也不由得眉頭一皺。定睛一看,彭庶白不知何時已站在他邊上,而斷臂處一陣疼痛。但他著實硬朗,一咬牙,左手又極快地伸出,一把抓住了彭庶白手腕上的布條用力一扯。彭庶白自一腳踢倒那八卦拳好手以來,手上的布條仍未鬆開,被這黑漢子一扯,那是在斗蠻力了,毫無機巧可言。他的力量較那黑漢子差得遠,那黑漢縱然一臂已斷,他仍是不敵,被扯得一個踉蹌。就在這時,只覺肋下一麻,周身力量登時消散,使不出半分。他心頭不禁一冷。若是單單是這兩人,雖然難敵,但他也自信經過苦戰便能取勝。只是一邊那個那游身八卦門的好手卻著實厲害,雖然自己用步虛腳法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踢中了他一腳,但這人一緩過來,出手如電,正在全力應付那黑大漢之餘,便擋不住那人的掌法了。
彭庶白道:「兩年前來擺擂台的泰格,你還記得么?」
秦鳴岐一臉的委屈,道:「你那麼急叫我,我當你有什麼要緊事。開得快一點,你還要罵我。」
那兩個手下將裝著陳季川的手下一把扔出火車,道:「小姐,快走吧。」
秦鳴岐道:「庶白兄,我一向只知在家父餘蔭下生活,今天開始,我秦鳴岐也要自立了。」
秦鳴岐看了看四周。一等車有包間,設了三個鋪位,現在也根本沒有旁人。他又把本已很低的聲音又壓低了,象說什麼機密大事一般小聲道:「是一車皮香水。你知道什麼牌么?就是虛嵐堂的。要是被那幫學生知道了,大概就運不出去了。」
這少年面無表情,也低聲道:「不可大意,我們必要小心每一步。去碼頭吧。」
秦鳴岐驚得說不出話來。便是門口出現的是個口吐人言的妖怪,只怕他的驚愕也不如此之甚。他道:「劉福,這是怎麼回事?」
陳季川開著車,忽然道:「大哥,少帥真的會親自押送么?」
「公共租界的華探長沈杏山,來討錢的。」
彭庶白暗自好笑,但心中不禁有點頹唐。那信上的「公幹」二字,想必就是金愛德要辦的事。自十年前簽了《日韓合併條約》后,許多高麗人不願屈服,紛紛出逃,王琦也是一個,只是在外總也得生活下去,但是王琦,也靠傳授唐手收點費用,做生意更是無可厚非了。
高翼看了看陳季川,又看了看躺在一邊昏過的朴訓和王東天,道:「幫中處置叛徒可是什麼手段?」
本多長安把小皮包放在桌上,道:「我先看看吧。」
等了一陣,仍然不見金愛德上車。秦鳴岐有些坐立不安,道:「金小姐怎麼回事?怎麼還不來?會不會出什麼事了?」
這一拳是剛功八極的「天雷擊頂」,朴訓連中兩拳,再沒一點反擊的餘地,人一下摔進車廂里。
秦祿堂差點把帽子都掉落在地。他沒想到自己要接的人居然和彭庶白要接的是同一個人,而且是這麼一個女子。他道:「小姐與金五先生是……」
一進車,秦鳴岐道:「爸,你為什麼不報案?」
練得一會,只見陳季川匆匆忙忙走了進來,祈老先生的那兩個從孫祈威祈武跟在他身後。陳季川走到高翼身邊,小聲道:「大哥,我失手了。」
年輕人揚起眉:「不對。」
恰在這時,滅了十幾分鐘的車燈又亮了起來。燈一亮,如同蜘蛛一般附在車廂角上的彭庶白無所遁跡,他雙手一用力,落下地來,道:「金小姐,我知道你已發現了我。」
金愛德只是微微一笑,道:「高先生,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了。請把小川先生交給我好么?」
高翼聽著台上傳來的唱段,一手在膝上微微拍著,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高某雖然身處草澤,這話也知道的。」
「是。」
他們誰也沒有發現,在他們剛走出包廂時,樓下靠牆的一個座位上,一個人也站起身走了出去。在出門前,那人極快地掃視了一眼他們這包廂。
只是贊的,也僅僅是「兩分本領」而已。
許墨農這才看到躺在地上的安載龍。他蹲下來拉開了安載龍的衣服,驚道:「他是被八卦門的小天星掌力所傷!」伸手搭了搭脈,嘆道:「八脈俱斷,治好也是個廢人了。」
這個人一走進來,小聲道:「阿威阿武,你們在外面守著。」
「小三。」
王東天心頭一陣煩亂。他搖了搖頭,摸了摸|胸口的槍,道:「要小心,只怕有變。」
隔壁也是節行李車,當中的門是鎖上的,三等車的乘客不會過來。這聲音很輕微,也只響得一響,但兩人都聽到了,朴訓看了看王東天,小聲道:「是金小姐?」
德克大夫是同仁醫院的醫生,秦祿堂年事已高,平常也常讓德克大夫看看。周海答應一聲,便去打電話。
秦鳴岐用力點了點頭道:「不錯。我跟爸說過了,既然他不能去,那就我去。遲早這份家業也要我來承繼,那便早一日當家也好。」
他的英語很是不靈,這麼句簡單的問話也問得結結巴巴的,中西合璧的。那人抬起頭看了眼,看了看他的牌子,搖搖頭道:「不是,我不叫Edmund。」說得雖然結結巴巴,卻是中文,與彭庶白的英語倒是一時瑜亮,難分伯仲。
他在被綁起時,長嘆一聲道:「金小姐,你https://read.99csw.com棋高一招,但大概也沒料到,那本名錄已重又落到黑龍會手裡了。」
安載龍放下手裡的牌,道:「彭先生,你們總還是站在自己的國土上,可是……」
祈老先生道:「那請高先生到裏面去吧,這裏人雜。」他忽然又道:「對了,高先生,今天有人給我寄了封信來,要我轉交高先生的。」
彭庶白拉開門,這回那列車員帶了個身著長衫的中年人,那人相貌很是清癯,一手夾了個青布包。一見彭庶白,道:「兄弟許墨農,是跌打刀傷專科,哪位先生受傷了?」
陳季川渾身都是一震。這話對他的打擊,猶在那兩人那兩腿之上。他頹然低頭,又有些不死心地道:「金小姐,你真的不是日本人么?」
那姓車的道:「步春霆號稱奉軍第一拳,陳兄說較尊師兄只是稍遜,倒很是自信,到了北京得閑,在下倒要討教討教。」
他向祈威祈武揚了揚手,祈威祈武同時鬆開,陳季川身上一輕,一瘸一拐地向金愛德走去,道:「小姐……」
朴訓看著過道上的玻璃窗,沒再說什麼。窗上,映過那邊的燈光,也透過來那邊的人聲,好象那是另一個世界。他握緊了拳,道:「師兄,金小姐靠得住么?」

第五節

高翼回過頭,笑了笑道:「情況有變,不必在山東境內下貨,只需將這批貨送到北京便可。」
這車裡全是香水。香水雖不若火藥危險,但因為裏面含有酒精,一樣是嚴禁明火。若是打在車頂上,只怕會引起爆炸。這些人根本不以自己性命為意,但對金愛德的命令卻是絕對服從。
秦鳴岐道:「爸,是不讓你去北京么?」
他到院中先練了一趟楊式太極。當初楊露蟬自陳家溝學得太極后,在京師以此拳術與人接戰,除與董海川打了個平手,餘下無人能敵,被稱為「楊無敵」。這路拳流傳極廣,素因當年在京城中與楊露蟬的兒子楊班侯有些交往,才學了這路太極。那時楊班侯在端王府當教頭,正是鬧拳民的時候,端王在團中是大師兄,楊班侯也入了團。素因在京中有不少朋友都入了團,攛掇他也來看看。素因後來雖沒入團,卻與京中的幾家武師都有了些交情,和楊班侯也其是相得,相互切磋之下,互傳了些絕技,這路太極拳便是楊班侯自己教給素因的。拳法精微之處,楊班侯自也不傳,但強身健身卻也是一樣。
秦鳴岐等得心如火燎,聽乘務說,行李車裡有強盜來襲,和押車的發生槍戰,押車的兩人當即被亂刀砍死。他心知定是自己的那趟貨出了事,又是急又是怕,彭庶白走了后又仍是不見,秦大少沒了主心骨,更是不知所措。
秦鳴岐因為受傷在先,父親又在家,難得地在家了一陣。他閑得無聊,拖著彭庶白下了一局棋。彭庶白棋力不差,秦鳴岐向來下不過他,可秦鳴岐于棋于博都相當有天份,雖也不曾專攻,棋路卻大為不俗,這回落子更是如有神助,一局過後,彭庶白居然輸了兩子。
那兩個巡捕也過來了,秦祿堂道:「劉福,馬上送阿鳴去醫院看看。」他轉身向那兩個巡捕陪笑道:「兩位大哥,沒什麼大礙,多虧你們了。」伸手到懷裡摸出兩個銀元塞到他們手裡,道:「小小意思,請兩位喝茶。」
「是,是,」秦祿堂這才省悟過來,道:「金小姐,請吧。」
那是震旦大學實驗室里的工友胡三兩的聲音。這胡三兩名字自不是叫三兩,不過他很是貪杯,酒量卻不大,常自稱「一天喝三兩」,一張臉也總是紅通通的帶著醉意。他來叫人接電話,若被叫的應得晚了點,他便要把電話掛了。
一回到書房,秦鳴岐道:「庶白,那個賊到底是什麼來路?」
劉福不知出了什麼事,停下了車道:「少爺,怎麼了?」
彭庶白吃了一驚,道:「去北京?你是說……」
高翼似乎也發覺自己有些失言,揮手道:「聽戲聽戲,孫寶圓唱得真不錯,明天上了火車就聽不到了。」
「為什麼不叫Eden、Ida之類?」
進來的人,竟然是王琦的弟子安載龍。彭庶白常去王琦那手搏協會,這安載龍是王琦弟子中頗為得意的一個,中國話說得很好,算是和彭庶白混得比較熟,也有點交情。安載龍一見彭庶白,也不由一怔,道:「彭先生,你在這兒。」
秦鳴岐睜開眼,道:「爸,我沒事。你的皮夾還在吧?」
彭庶白把紀錄紙疊了疊,從窗口探出頭去,忙不迭道:「在!在!我馬上來。」他不知有誰會打電話給自己,想來想去,也只有秦鳴岐才會吧,可秦鳴岐大概又在什麼地方玩去了,找自己會有什麼事?
他正有些坐立不安,這間包廂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列車員道:「先生,您是這節。」
秦鳴岐更是大吃一驚,道:「什麼?」
那女子嬌嗔道:「儂格人,我不要格種便宜貨,我要法國香水。」
他話中有些不客氣了。安載龍倒也識趣,道:「彭兄真會說笑。」打了個哈哈應付過去,彭庶白也不為已甚,沒再說什麼。
這時,卻聽得門外一陣吵,有人大聲叫道:「秦大少,大少在家么?」
火車得晚上七點發車,現在才上午九點,的確還有好一陣子。可是出門時秦鳴岐如此著急,到頭來居然是賭癮發作,他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鳴岐,你不想看看金小姐么?還有讓苦力搬貨上車,這些不都要你看著么?」
這時,金愛德的一個手下道:「小姐,外面有人來了。」
以每小時七十公里速度賓士的火車上跳下,等如從十多米高處跳下。這等下去,對於高翼來說也沒什麼大礙,而一落地,每秒鐘便與火車離開十幾米,車上的人再開槍也打不中他了。

彭庶白此時已走到門邊,回頭道:「金小姐客氣了,秦世叔昨夜偶感風寒,今日由鳴岐兄代他押送,我們車上還能再見。」
這是八卦掌的小天星掌力。彭庶白一下皺起了眉頭,那個姓步的是八卦門高手,難道,安載龍是被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所傷?可姓步的分明和金愛德是一路,怎麼會傷安載龍?

彭庶白倒是語塞。秦祿堂發跡的事,他陪著秦鳴歧聽過好幾遍了,心知只消秦祿堂一說起便沒個完。正在暗暗叫苦,這時,遠遠的,江上傳來了一陣汽笛響。他忙道:「世叔,船來了。」
秦鳴岐也看了看,但此時那四個人已上了車,哪裡還看得到?秦鳴岐道:「來吧來吧,又沒人規定白相人不能坐火車的。」
這時,他站了起來,道:「高先生,我馬上便要出發,到時在北京等你。」
「砰」一聲,那人被子彈擊得象是向後彈去,也幾乎是同時,高翼只覺渾身一震,人已落地。他根本無法讓自己平穩,身體象一顆小石子一樣,在亂石灘上彈起又落下,腦子裡「嗡」地一聲,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什麼不適,還不是嫌這兒臟。他倒不知道,他爹當年也扛過煤。」
他將安載龍的脖子包好后,又坐到桌前開了張方子道:「先生,若這位先生有何差池,來三等車找我,到天津前我都在車上。」
夕陽西下,一抹夕暉映進窗來,照在沈杏山邊上那人的臉上。
「得了吧,師侄又不是親侄,我也沒你說得那麼不堪。快送我去學校,我還得把實驗做了,不然一個春假都過不好。」說罷,便鑽進車裡了。
那是個八行信封,封得嚴嚴實實,秦鳴岐手一摸,只覺裏面有個手指樣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麼。信封上,龍飛鳳舞地寫著「秦公祿堂親展」幾個字。他正要問是怎麼回事,卻見彭庶白在太師椅的椅背上一點,人輕飄飄地躍起,直撲向樑上。
陳季川想了想,道:「可能略有不及。阿威的剛功八功我雖然也能用八卦門的卸力法卸去,卻不能如他一般舉重若輕。他是形意門有數的高手,我步師兄雖有奉軍第一拳之稱,和他比試也只鬥了個旗鼓相當,模範團雖然早已解散,但余部還是不可小視。太子爺有這支親兵,說不定真有可為。」
他說到這兒,又是長嘆一聲,大概是想到本來計劃明天要出門的。秦鳴岐道:「爸,你放心吧,明天我來代你去。」
他心頭有些不安,只是對錢正通道:「阿通,讓他們各自練拳吧,別圍在一起。」
天下之大,縱是博聞如素因,也不能全都知曉吧。他不禁有點苦笑。以前總以為師傅之能,幾乎無所不知,但看來,素因也有不知道的。
「明天,你跟車去北京,注意要保護小姐。無論如何,那本名冊要拿回來,頭山會長已下了命令。」
彭庶白走到她跟前,把那皮包放在她面前,雖然這本名錄其實已無關緊要了。金愛德費力地支起身,向彭庶白笑了笑,道:「彭先生,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他進來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抓下帽子拚命扇風。天也不太熱,他卻走得渾身都是汗,坐下來時,一張南洋紅木做的太師椅也「吱」一響。
他剛喊出口,彭庶白忽然在空中兩腳一踢,硬生生平平移了兩尺。一點寒星從他身邊擦過,正打在堂屋裡平平整整的青磚地上,卻是把小小的飛刀。
那人在彭庶白背後,左手拿住了彭庶白左肋,右手印在他背心。游身八卦也是內家拳一門,彭庶白心知自己要穴被制,若是胡亂掙動,這人勁力一吐,自己便會受內傷,便一動不動,靜觀其變,只等那人一有破綻,便要反擊。他正待有所動作,卻聽得金愛德失聲道:「呀,是彭先生你!」
「知道啊。那便是申柄寬先生和金九先生一起在做的,請夫子派兩個弟子協助,夫子要出遊,才把這事託付給我的。」
開著車,秦祿堂還在喋喋不休道:「你開車也開了好幾年了,還這麼冒失,早知道就叫劉福來,也比你開得好點。」
秦鳴岐道:「大夫,你也是會家子?」
秦鳴岐道:「天,你這種鄉下人也知道香粉牌子,快說,是你哪個女同學教你的?」
上海是淞滬護軍使何豐林駐地。何豐林是盧永祥親信,屬皖系幹將。上次中原大戰,段皖雖敗,但敗的只是徐樹錚一支的邊防軍,各省皖系大員多半按兵不動,也沒傷什麼元氣,盧永祥重兵幾乎分毫未傷。在上海浙江一帶,冒犯盧督辦,也是嫌命長了。盧小嘉初來上海,一次在戲院看戲,為了名伶露蘭春,麻皮金榮與他起了爭執,結果差點被盧督軍槍斃,虧得青幫其餘幾位大亨代為緩頰,才算平息事態,但麻皮金榮在上海的勢力也大為減弱。在上海,秦祿堂背後有盧督辦撐腰,自然不懼。但一出上海,盧督辦的勢力鞭長莫及,便無能為力了。
現在這槍正對著秦鳴岐胸口,他手上動作卻比腦子還要快,那人也知道秦鳴岐身手,卻不知秦鳴岐牌桌上呆得久,一身武功兩隻手上還剩個三四分,他一個託大,秦鳴岐右手如疾雷閃電一般伸出,一把抓住右輪槍的彈匣,喝道:「你們要做什麼?」
正想著,忽然有一行四人走過來。這四人都是長衫大帽,也看不清面孔。走到車廂門口,其中一個抬起頭看了看彭庶白這邊。不過,他多半是看彭庶白的,只是順便看看而已。
彭庶白笑了笑道:「你本來就有不少地方勝過我的。」他想了想又叫道:「哎呀,明天我在學校里還有個實驗要做。」
安載龍正待說什麼,忽然身子一動,吐了一口血出來,人昏厥過去。秦鳴岐這時已披衣起來,有點驚慌失措地道:「庶白,到底出什麼事了?」
彭庶白道:「我找三零一A房的金小姐,是這間么?」
那年輕人似乎知道彭庶白在想什麼,笑了笑道:「金小姐,你不請彭先生坐么?老讓人站著可不是待客之道。」
車已快到嶧山。金愛德走到門前,將電筒向外閃了兩閃。電筒在美國發明至今才不過十余年,但已有了長足的進步,金愛德手中的電筒光度相當之強。在黑暗中,遠遠的山頭上也有光點閃了閃。

那列車員也暗自叫苦。一等座的客人出這等事,實在不是好事。可小偷臉上也沒名字寫著,上車時又如何看得出來。呆是一等座的乘客都是大爺,那列車員也不敢多嘴,只是諾諾道:「是,是。」見安載龍在床上人事不知,只怕凶多吉少,心中也叫苦不迭。
秦祿堂摸了摸頭,有點說不出話來。他這趟生意做得不算小,幾千塊大洋的貨,沒想到金五居然讓他女兒來。彭庶白在一邊見他有點發獃,道:「世叔,我們出去吧。」
「他的脈搏很微弱,而且頸骨骨折,即使是上海的大醫院即使搶救,也不見得能救回來了,抱歉。」
他正想著,只聽得秦鳴岐叫道:「庶白!」他抬頭看見,只見秦鳴岐已經坐在了車裡,正向他招手。他走過去,拉開車門,秦鳴岐笑道:「你是不是要買虛嵐堂香水送金小姐啊?你想送跟我說。」
秦鳴岐驚道:「有這等事?你一直沒說。」
他本也是說笑的,秦鳴岐卻沒象平常一樣笑罵一句,只是一本正經地道:「是啊,我想讓你陪我去北京。」
秦鳴岐玩了些牌,小試身手,已經忘了有高翼這回事。聽得彭庶白一提,他才想起來,面色一苦,道:「算了,我們還是把飯菜叫進來吧,高老大見了我們,別以為我們是來觸他霉頭的。真是倒霉,出趟門跟做賊似的。」
彭庶白眉頭一揚,也沒說什麼,秦鳴岐道:「本多醫生,快給這位安先生看看吧,他受了很重的傷了。」
「張氏父子與我們關係很好,為什麼這次我們不幫助他?」
「不報么?」彭庶白沉吟了一下,也不知秦祿堂是怎麼想的。也許,是想借盧小嘉的關係吧?他道:「你還記得那些強盜什麼樣?」
秦鳴岐的話中氣甚足,條理也清晰,脈象也平穩,看來並沒什麼大礙。彭庶白到這時才鬆了口氣,道:「你沒事,還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秦鳴岐正吃著一碗銀耳蓮子羹,看著面前的一堆小報。一見秦祿堂過來,他一推碗,有點惴惴不安地道:「你爸,你回來了。我沒事,醫生也說沒什麼大礙。」秦鳴堂最看不得他看那些七姑八婆的小報,每次見到了都要一頓訓斥,秦鳴岐不由有些害怕。
玻璃窗上,映出加藤言雄面容,他的目光已亮得嚇人。本多長安心頭不禁凜然,垂下頭道:「是,是。」
這時,秦鳴岐忽然從床上爬起來,半醒不醒地道:「當然是啊,金小姐當然是我們好朋友。」
秦鳴岐咂了兩下嘴,道:「不知道那個愛德蒙是不是也要來擺擂台,要是他的本事比得上那個泰格,倒也有意思。奇怪,他也是那個高麗王琦的後輩,怎麼不叫王琦去接,要你去?」
「他有個師弟來上海辦事,請我們照顧一下。」
這一招突如其來,雖然招式笨拙,但這人心亂之下,手腕已然中招,那皮夾「啪」一聲落地。他哼了一聲,人退後一步,一個黑大漢卻踏上前來,伸手要來抓秦鳴岐的腳尖,秦鳴岐的雙腳在空中又是一換位,本是右腳在前,右腳卻落下地,人轉了個身,成了背對那黑漢子,左腳一向蹬中他的肘部。

第六節

那個大夫許墨農也似吃了一驚,道:「好俊的水上漂身法。」
從藻井望出去,屋頂已有個破洞。剛才那人倒是從洞中鑽出去的。彭庶白不敢冒失,手一搭衣扣,將外套一下脫去,先扔了出去,緊接著人也跟著衝出。
彭庶白飛腳踢空,人也一晃,差點掉下來。他趁勢翻上,也站到了大樑上,手一頂藻井,那塊木板應手而開。
「是。他剛升任空軍司令,相當精幹,值得注意。」
秦祿堂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唉,這趟事也怪我不好,貪圖了一點賺頭,沒想到會有這等事。明天,唉……」
天空里也許要下雨,濃雲密布,被風吹得翻翻滾滾,似乎真有龍隱於雲后,隨時會破空而出,追風逐電。
「小川秀報告說,正在和高商議。」
到了呂班路震旦大學校門口,彭庶白跳下車,秦鳴岐拉下車窗道:「庶白,等一會要我來接你么?」
本多長安聽了一會,道:「他已經沒救了。」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鑰匙,看著亂七八糟的過道。車廂里,擠滿了人,全都睡得死死的。他看看身上,還穿著件半新舊的學生裝,倒也不惹人注目。
不等他說出口,王東天已小聲喝道:「說中國話。此時我們是中國人,知道么。」
本來金愛德計劃中決定,若高翼手下衝進來,便要大開殺戒,製造混亂后再逃走。青幫的人用的多是短刀,在手槍面前實是不堪一擊。但她看了彭庶白一眼,還是放棄了這個計劃。
本以為劉福一定是用勁渾身之力抓著這本子,哪知彭庶白一握之下,竟是鬆鬆垮垮,一下便從劉福手中奪了過來,而劉福的身子卻極快地消失在窗外了。
彭庶白道:「世叔,你寬寬心,不用急,船到橋頭自然直。」
本多長安心一凜,加藤言雄也覺察了他的樣子,道:「沒信心么?」
「他的頸骨折斷了,先不要動他。」彭庶白知道,骨折的人盡量先不要動。他的接骨術馬馬虎虎,不敢給安載龍動手。他走到牆邊,從板壁上取出剛才劉福打出的暗器,看了看,道:「鳴岐,這是伊賀忍者的手裡劍啊!」
怪不得,最後脫手之力如此巨大,根本非人力所能抗。也許劉福已經粉身碎骨了,想想那副情景,彭庶白不禁一陣噁心。他看了看手裡的本子,實在不明白為了這本子,居然有人會不顧性命。
這列車員道:「好,我去問問。」
他邊上的那人嘴角抽了抽,道:「這老狐狸膽子倒也不小。能再安排幾個人給他點顏色看看么?」
彭庶白道:「送是送到了,不過,我猜你們少爺啊,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他想起金愛德的樣子,似乎對他和秦鳴岐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看著劉福臉上有點怪怪的表情,他不由暗自苦笑,心道:「劉福大概正在想:『我們少爺這剃頭挑子是一年四季熱的,倒也慣了。只是我看你這彭家少爺的剃頭擔子,怕也是一頭冷一頭熱。』」
安載龍坐了下來,看了看門。門已經關好了,他小聲道:「金小姐臨時有事,沒來。」
秦祿堂道:「有人來嚇唬我。哼,姓秦的可是嚇大的,我倒不信在上海有誰敢動動我。」
彭庶白嘆息了一聲,心頭也不由一陣酸楚。直到此時,他仍不知該如何去評價金愛德。
從上海到北京要兩天一夜的路。從上海站出發,便只看得到外面的田地。春日,新苗綠意逼人,從窗口看出去,春意盎然。彭庶白正看得出神,只聽秦鳴岐道:「一把青秧乘手青,輕煙漠漠雨冥冥。東風染盡三千頃,白鷺飛來無處停。」
秦祿堂看了看他,半晌,搖了搖頭,嘆道:「此時生子不如無。」
高翼冷笑道:「沒有對我不利么?你們故意透露給我消息,讓我來奪了復國團這批軍火,然後你們坐收漁人之利,在沙溝將這批軍火全都取走,仇是讓我與老帥去結,你們再把這批貨賣給別人,打得好一個天衣無縫的主意,可惜,世上還真沒有不透風的牆。」
「高翼定當儘力玉成此事,以報先帝大恩之萬一,車兄放心。」
他話雖如此說,看著從過道門上的玻璃窗。窗子黑洞洞的,似乎總有人要在窺測這邊,不禁也有些發毛。行李車沒有窗子,也只有一個五十支光的燈泡,在車廂里,這點光顯得昏暗之極。
彭庶白道:「剛才那個賊打出的飛刀呢?」
那侍應生道:「三零一A房在三零一二房對門。」
陳季川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上的槍,高翼突然一步搶上,左手一扣陳季川的手腕,右手已從下往上擊來。

第二節

燈光下,他的面色慘白,沒一點血色,看樣子竟是受了內傷,手裡還抓著一個小皮包。他一走進來,便轉身去關門,只是一隻手顫個不停,好容易關上,正待搭上門扣,一個身子便搖搖欲墜。彭庶白跳下床,把兩腳套進鞋裡,人已搶上前扶著他坐到椅上,道:「安兄,出什麼事了?」
黑暗中,亮起了一團電筒的光暈。緊接著,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高先生,請手下留情。」
秦鳴岐道:「那個泰格啊,怎麼了?」
他站起身,對秦鳴岐拱拱手,轉身便走,彭庶白站在一邊,他這一路倒好象根本沒見過這個人。
這一腳力量雖不大,卻是攻向那人下陰。彭庶白本不會使出這等陰毒招式,但惱他偷襲,下手已不容情。眼見這一腳已是堪堪踢到那人身上,那人腳下一錯,身體象是一根軟軟的飴糖一般,一下閃開,動作瀟洒之至。
高翼慢慢從他腳背揀起一個鐵蒺藜,扔出車外,嘆道:「小川秀,我一向視你為手足,沒想到,你居然會是黑龍會的人。唉,真是可惜。」陳季川精明強幹,是高翼的得力助手,高翼此時一嘆,倒也是情真意切。
坐進一輛小汽車裡,那年輕人眉宇間皺了起來。剛才他指揮若定,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隱隱地有叱吒風雲之慨,但現在卻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
彭庶白有點想笑,只是道:「世叔沒事就好,我們也去歇吧。」
「家父已關照我,此次來,還要請秦先生指教愛德。」
「時間還早,我去弄幾把牌。劉福,你送彭少爺去環亞酒店。庶白,中午你也來虎耳館吧,我請你吃西餐。」
彭庶白卻沒秦鳴岐這等輕槍。他有點不安地敲了敲窗前的小桌,心中,依然想著昨夜的那個投恐嚇信的黑衣人。
「要是你沒什麼事,那我先去接少爺了,然後一起回去。」
金愛德笑了起來:「因為我不想讓人一看便知道是女子。」
這一招是詠春拳中的半招「喜鵲登枝」。這一招屬詠春拳腳法中的撩法,詠春拳本以小巧快捷著稱,這一招號稱無影無蹤,腰胯不動,腳已踢出,令人防不勝防。彭庶白雖然立足未穩,但這招喜鵲登枝依然使得一絲不苟。
秦鳴岐和彭庶白扶著秦祿堂回房去。秦鳴岐剛扶著父親躺下,秦祿堂長吁了口氣,道:「阿鳴,你們先出去吧。」
手槍只是萬不得已才能用。一旦失火,那後果可不堪設想。而車廂中一下變黑,眼睛也一時不習慣,根本什麼都看不見。他道:「朴訓,到門口,如果有人進來,不必客氣。」
他也不跟秦鳴岐多說什麼,自顧自向內室走去。他卻沒看到,秦鳴岐一張臉漲得通紅。
他沒有再說下去,神情有些黯然。
彭庶白道:「他消息倒是靈通,這麼快就過來了。」
那是血!
這人道:「前面車廂里的青幫弟子已經被繳了械。他們老大丟了性命,也沒人敢多說了。」
秦鳴岐坐進來,道:「老彭,便宜你了。金小姐用的是『虛嵐堂』的香粉,現在都沾了你一身,讓你這臭小子也香香。」
黑龍會和青幫果然都中了圈套。當陳季川得知已奪回名冊,對金愛德再無懷疑,卻不知這名冊實早已在美國錄下副本,實已無礙。終於使得陳季川和高翼火拚,金愛德再率秘密潛入中國的五個復國團成員突然發動,一舉擊斃高翼,捉住陳季川。高翼一死,青幫定會認為他被黑龍會所害,兩方相爭,對復國團便大是有利。
秦鳴岐道:「我和老頭子回來時,在路上碰上強盜了……喔唷……」他說了一句,頭一動,卻痛起來,連話也只說得半句。
彭庶白閃過這把飛刀,人已衝上了大樑。他的手一搭,一個身體幾同輕煙,已經直直縱上,倒好象全無重量。此時他已有半個身體探到了大樑之上,一眼便見一個人蹲在樑上。
金愛德在開往中國的開伯利亞號上,忽然遭人襲擊。經過一番苦鬥才將刺客盡數擒獲,發現竟是黑龍會日本總部已偵知金愛德將要到上海有所行動,便派會中精九*九*藏*書通韓語的高砂玉子出手,有意將金愛德在船上除去,然後由她冒充金愛德。金愛德決定將計就計,反以高砂玉子的身份到上海與黑龍會聯繫。但黑龍會行動詭秘,只派隱藏在青幫里的小川秀與她聯繫,金愛德一直無法找出復國團中的內奸,便決定以名冊將陳季川誘捕,逼問黑龍會內情。陳季川伏擊秦祿堂未果,也是金愛德用高砂玉子向陳季川發令,讓他不要傷及秦氏父子,另外卻又以密書向高翼告知黑龍會計劃,挑動青幫與黑龍會的矛盾,以防黑龍會與青幫聯手對付復國團。
他還不曾說完,金愛德轉過頭,喝道:「拿下他!」
震旦大學在法租界的呂班路上,離秦宅也有好一段路。彭庶白的草上飛功夫已有了七八分火候,一路跑回去,比街上的電車還要快得多。一到秦宅,他在門口便叫道:「鳴岐!鳴岐!要不要緊?」
本多長安剛才所站的地方,只剩了一隻皮包,人卻不知去向了。每小時七十公里的速度撞上山壁,足以讓一個人粉身碎骨。
他在秦祿堂跟前很是拘謹,父親一起,馬上又成了這樣子。彭庶白笑罵道:「行了,你這色中餓鬼。」
戲台上的小歌班正演著一出《十八相送》,那個小生正唱得百轉千回,攝人心魄。小歌班即是後來的越劇,因為同屬吳語區,聽著吳儂軟語倍覺親切,甫至上海便風靡全城。
沈探長敞開懷,道:「秦少爺,你放心,我去跟法租界的黃探長、英租界的顧探長都說一說,這一趟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尋這幫赤佬出來。」
「彭家少爺,你有空么?馬上回來。」
他正待站起來顯示一下自己的英國紳士般的派頭,走進來的卻是個大男人。他不由一怔,這時,彭庶白卻站了起來,道:「安兄!」
劉福怔了怔,道:「也好。」他從懷裡摸出一張車票,有點不情不願地遞給彭庶白,彭庶白不禁有些好笑,心想:大概秦鳴岐向劉福也吹過了,說金愛德是個美人,以至於劉福也想去看看。他把車票放進口袋,下了車,道:「福哥,你等等我。」便向酒店走去。
幾人出了碼頭,一眼看見叼著一支白金龍的秦鳴岐靠在轎車上,嘴裏正哼哼著什麼。一見彭庶白帶了個女子過來,不由怔了怔,彭庶白道:「鳴岐,這是泰格先生的師侄金愛德小姐。」
她喊得急,陳季川一個怔愕,馬上趴在地上,金愛德身後已有兩人一步搶上,急逾閃電,將手槍伸過了陳季川背心,同時開槍。
本多長安挾著一個公事包,一進門便小心地把門掩上了,走到加藤言雄的辦公桌邊,小聲道:「大人,小姐已來上海,明天要去北京。」

那一槍正中高翼前胸。
周海道:「少爺,老爺心臟有些不好,德大夫說要靜養幾天。現在打了一針,老爺睡著了。」
忽然,車窗上一響,彭庶白從車窗里鑽了進來。秦鳴岐一見,欣喜萬分,叫道:「庶白……」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一本正經的男子,便是坐著,也似一尊石雕,動也不動。他道:「太子早知高先生心存忠義,所以命我將此事託付高先生。此事事關重大,高先生萬不可大意。」
陳季川這時抬起頭,道:「小姐,你不該殺他的……」
那人看了看侍立在高翼身周的那人,忽道:「這位先生貴姓?」
彭庶白心知有變,那人手中的布條已纏住了他,正用力向里一拖,彭庶白屈起右膝,也不反抗,左腳后借力向前一蹬,右腳已踢出。
車轉過一段,出了鬧市區,便到了比較偏僻的地段。秦鳴岐掛上一檔,車速加快了。轉過一個拐角,只見前面有輛人力車,他按了按喇叭,那輛人力車聽得了車喇叭響,歪歪扭扭地行了一步,卻在路當中直直倒了下來。眼看車便要碾上人了,他一驚,一個急剎車,父子兩人都向前一衝,不過這回秦鳴岐已有了經驗,在一踩剎車時先行將右手伸到秦祿堂跟前。
秦鳴岐已跑了出來,正站在院子里。彭庶白輕輕一縱,跳下屋頂。兩丈來高的屋子,一躍而下,竟是點塵不起。他將外套穿在身上,道:「那人跑了。鳴岐,他留下的是什麼東西?」
「干玩啊?」秦鳴岐臉上一苦。不讓他賭錢,只是玩玩,真箇有烏煙癮上來卻只讓他喝煙灰水那種感覺。他把手中兩把牌洗了洗,一手一松,一道牌象一條水柱般落到另一隻手上,道:「好吧,干玩就干玩。」
祈老先生知道高翼有不少叔伯兄弟都是習鄔家拳的,只道他也會使出鄔家拳來,沒想到竟然是這等實打實的拳法。他自然不知,高翼用的是法式踢打術。
停下車秦鳴岐罵道:「這江北佬,車都不會拉,在虎耳館里我把運道都用完了么,碰上這種事。爸,你坐著,我去罵他兩聲。」
彭庶白道:「怎麼了?世叔身體沒大好,你就要出門啊?」
那把飛刀也是很尋常的小水果刀,只有兩寸來長,刀柄短而刀刃長,倒象一把具體而微的小插子。彭庶白拈起飛刀掂了掂,道:「只是很平常的刀啊。」
金愛德看了看另兩個正扶著朴訓和王東天的手下,道:「有沒有把前面車廂里的人吵醒?」

等秦祿堂一走,秦鳴岐扭過頭來笑嘻嘻道:「庶白,沒想到你那個愛德蒙·科姆是這麼個美人,我本來還以為是個五大三粗的美國佬呢。」
彭庶白道:「不用了。金小姐,我告辭了。」
他手段高強,說話謙和有禮,又露了這一手接骨神技,彭庶白不禁暗道:「他是誰?他姓步,真的會是他么?」雖然一肚子疑惑,也不多說什麼,道:「金小姐,我是給你送車票來的。」
他剛拉開車門,忽然一隻手從斜刺里伸出,扳住了車門。
形意拳有所謂三體四法五綱,三體在拳中為頭手足,四法是身、手、腳、步四法,五綱則是劈、攢、崩、炮、橫五拳。形意門講究形意相合,三體為體,四法五綱為用,手法亦多分三段。秦鳴岐五綱中也只練了較簡易的劈、攢、炮三拳,崩、橫兩路沒有五六年是練不成的,他本也沒練成,便是那一路也練得平平。但素因教授有方,便是秦鳴岐這點本事,尋常三四個人已近不得他身了。剛才這一腳屬炮拳,不過以腳出之,拳譜有謂:「腳打踩意莫容情,消息全憑後足蹬。」這一腳由秦鳴岐蹬出,力量也不是很大,但肘部本是關節所在,更兼那黑漢子託大了點,這一腳蹬得他手臂酸麻,半邊身子都無力。
金愛德迎上來,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謝謝你了。」
王東天臉變了變,道:「什麼?你懷疑金小姐?」
「是么?」
祈老先生名為震遠拳館館主,上海灘國術界領袖,只是他年過七旬,一向也由門下的五個大弟子代師傳藝,新入門的一些弟子除了曾見祈老先生偶爾來場中指點一二,也從沒見他下場試演過。一聽祖師爺要下場,登時在院中散開,圍成一圈。
「你看看那個人。」
這人一身黑衣,包得只露出兩隻眼睛。彭庶白剛探出頭來,正好看見那人手中寒光一閃,他頭一低,只覺一股勁風從頭頂掠過,將他頭頂的發梢也削下幾根來。彭庶白不由一驚,右手五根手指本搭在樑上,指尖一用力,雙足一踢,一個身體便以大樑為軸,「呼」一聲轉了過去,倒掛在樑上。
秦祿堂喝道:「你少管這些。」他語氣雖凶,臉上卻仍是一臉關切,秦鳴岐心中一暖,心道:「我道老頭子對我厭惡之極,原來他畢竟還是關心我的。」
秦鳴岐道:「誰說坐行李車?我叫劉福買的是一等座。該是那邊吧。」他突然又笑道:「到北京要兩天,兩天里我們可是和金小姐同一間。」
秦鳴岐道:「老周,快,快請德克大夫來看看。」
「待一會裝貨,我爸跟我說過,那是嚴禁煙火的,我怕忘了又掏出來抽,那可要出亂子的。劉福,等一會你提醒我一聲,這煙還放回箱里去。」
秦鳴岐道:「美人如名畫,不識其美者,是無目也,你別說我,你帶她過來時,時不時的也偷偷去看她。真想不到,泰格那麼粗粗壯壯的漢子,居然有這麼標緻的師侄。」
他見剛才秦鳴岐與這人動手,舐犢之情油然而生,生怕秦鳴岐有個閃失。這人道:「秦先生,請快一點。」
一發現行李車的鎖已被人擰斷,他便知道定是生了大變。車中仍是漆黑一片,他閃進行李車裡,正是祈威祈武兩人守在門口之時。這兄弟兩人武功高強,但耳目卻不見得如何靈便,直到彭庶白跟著他們閃進第二節行李車時,仍是無人發現。便是高明如陳季川、高翼,做夢也想不到有人跟在祈威祈武身後閃了進來。可是不論彭庶白輕身功夫如何高超,他翻過鐵箱時,躲在裏面的金愛德便已發現。金愛德初時發現有人進來,也不禁大驚失色,只道她的計策已被人看破。待發現來人只是靜靜守在角上,正是彭庶白時,她便放下心來,直到此時,方始叫破。
彭庶白將手中的東西遞給秦鳴岐道:「你看這個。」
彭庶白奇道:「你也認識秦老先生?」
他擰開門鎖把手,剛一推門,忽然手腕一緊,一塊玄色布條纏在他右手腕上。
彭庶白心知不好,自己一句話勾起了秦鳴岐的賭癮,只怕他一賭起來又要無昏無曉,忙道:「賭什麼,不賭,只是玩玩。」
彭庶白站起身,看著秦鳴岐,眼中,仍是一片茫然。他搖了搖頭道:「有所為有所不為。唉,鳴岐,我真的開始覺得這世界太混亂了。」
這一招自坎至離,正是正宗董家游身八卦掌中的一招「水火既濟」,使得如快刀斬亂麻,乾脆利落。董家八卦掌的現任掌門是董天雷,這人的功底竟然比董天雷還高出一分。若是彭庶白在此,定要要喝一聲采。只是秦鳴岐也根本看不出這一招的妙處,便已中招,身子一軟,癱倒在地。這人揀起地上的皮夾,三個人登時消失在邊上巷子里。
秦鳴岐也下了車,道:「兄弟,你們別亂來啊,要碰了我老爸一根寒毛,我秦鳴岐可不放過你們。告訴你,老子也拜過爺叔的……」
彭庶白道:「你是和金小姐一起來的么?」
他從將布包打開,摸出一個小布包,裏面是個斑竹筒。這竹筒不過手指精細,摩挱得亮如黃玉,上面的黑斑也象用上好松煙墨描過的一般。他拔上竹筒上的碧玉塞子,倒出三支金針,在安載龍胸口傷處附近紮下。針甫入膚,安載龍哼了一聲,睜開眼來,嘴角又嘔出一口淤血。秦鳴岐又驚又喜,道:「許先生真是國手!」
許墨農道:「兄弟儘力便是。」
這時,金愛德的一個手下用韓語道:「小姐,可以下去了。」這幾人都是金愛德從美國帶來的,不會說漢語。
彭庶白道:「看不出來。不過,我想那個人慣用的刀一定相當特別,剛才我在半空中,如果他用的是本門飛刀,只怕我根本逃不過。」
那些鐵皮箱上都有大鎖鎖著,這麼打開,自然是另有機關了。高翼的手正從懷裡抽了出來,但一看到那些箱子,卻猛地僵住。
若是被他跳出正以每小時七十公里前進的火車,轉眼間便拉開一大段距離,那時再也捉不住他了。彭庶白低喝一聲,身子一長,右手伸出,一把抓住了劉福還抓著那飛抓的左手腕,便借力拉了進來。
秦鳴岐道:「有三個人,領頭的穿得象個體面人,還有一對雙胞胎兄弟,力氣大得不象人,全矇著臉。」

第一節

秦鳴岐道:「是啊。讓下人送去,有什麼不對么?」
若是那人守在外面,情急之下,肯定會一刀斫在衣服上的。彭庶白也有信心,只消閃過那人一刀,定不會讓那人逃脫。誰知衣服飛出,外面毫無動靜,等他鑽出了屋頂,屋頂上哪還有人影。
火車飛馳,外面的風不時吹入,將車廂地板上的血跡也吹乾了。那些血跡有祈威祈武的,有陳季川的,也有王東天和金愛德的。吹乾以後,都是些暗紅色,在暗淡的燈光下,只是發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終於來了!
計劃很是周詳,然而,復國團中卻有心腹大患在。金愛德是擔心會走漏風聲,才行險只讓他兩人來守護吧。他看了看朴訓,心頭一陣亂。
彭庶白道:「這個泰格,中國話只會說不會寫,這封信大概是請唐人街上哪個代書寫的,半通不通,還不如寫封英文信來好懂。可憐那個代書,一輩子只怕沒寫過什麼『愛德蒙·科姆』之類吧。」
「怕什麼,老太爺呆不了半天又要出門,他生意做得大,對我可是鞭長莫及。」
秦鳴岐道:「太謝謝許先生了。要多少診金?」
忽然,從玻璃里映出一輛黃包車的影子。車上一個女子坐著,竟然極象金愛德。他猛地回過頭,那黃包車正在面前跑過去,但車上坐的哪裡是金愛德了,在櫥窗玻璃上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轉過頭才看清那人滿臉皺紋,粉搽得厚厚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有錢婦人。
這兩腳本也不是力量太大,但使得太急,那黑漢也不禁氣息一滯,一個踉蹌,人要向後倒去。剛才叫好的男子忽然搶步上前,伸手一托他的腰,這黑漢子足有兩百斤上下,但那搶上前來的男子卻舉重若輕,也不見得用太大力氣便已扶住他的身形,這黑漢子一下立住,卻也只覺氣血翻湧,暗自驚嘆。他一站定,暗自忖道:「這是什麼人?怎的這般好本事?」但他天生悍勇,重又撲上。幫了他一把的那個男子似是自恃身份,沒有和他一起攻上來,但也是因為地方太過狹小,沒辦法一塊兒上來吧。彭庶白心頭一定,手底的一招一式更是如羚羊掛角,無跡可行。那黑漢子看上去粗粗蠢蠢,一身橫練功夫卻也厲害非常,速度也盡可跟得上。電光石火,兩人眨眼間走了十幾招,那黑漢子的拳術漸入佳境,門戶守得極嚴,彭庶白變了五六種拳,雖是大佔上風,卻仍是奈何他不得,心下不由有點焦躁。
左輪槍的彈匣被抓住,便無法轉動。秦鳴岐心知用左輪槍的人,大多將第一個彈艙空著,當保險用。他便是賭一下這把左輪槍也是如此。如果第一個彈艙是空的,那男子就得扣兩次扳機才能發射。但子彈輪被他抓住了,那麼最多只能發射一下現在這個空彈艙。秦鳴岐是好賭的,他倒沒想到這回賭的卻是自己的性命。
彭庶白道:「是啊。」他向那年輕人點了點頭,走出門去。等掩上門,心裏不由想著:「金小姐叫他『漢兄』,可那個人名字里並沒有『漢』字啊。」
他敲了敲門,聽得裏面傳來金愛德的聲音:「請進。」
戲院里正一片喝彩,高翼忽然站身來。陳季川道:「大哥,要行動了?」
王東天心頭一凜。門開了后,外面多少透進些光來,隱隱看得到還有幾個人站在門口。他伸手便要去摸槍,一個人影如大鷹一般,疾飛而至。
高翼忽然笑了起來,道:「小三,你不知道,你手上的槍沒有子彈么?」
這五個箱子里,都有一個人。
陳季川畢恭畢敬道:「好了。」
「你答應了!」秦鳴岐一下滿面堆笑,道:「那就好,我根本沒事。金小姐打電話過來了,要劉福送張車票過去,秦大少心情好,親自送去,然後我們去車站,把貨裝上車。」
彭庶白已飛身跳出了車門左邊。他右腳在前,左腳腳尖勾住門框。剛跳出門,從車頂上,那支繩鏢又已射下。彭庶白本有前沖之勢,腳又勾著門框,身體以腳尖為軸一下轉了九十度,人貼在了車壁上,那繩鏢一下走空,他伸手一把抓住了繩鏢,用力一扯,車頂那人也已知不好,彭庶白用力之下他立時放手,繩鏢已被彭庶白劈手奪過。
祈老先生笑了笑,道:「鬆鬆老骨頭吧。」
秦祿堂從懷裡摸出一個皮夾,道:「好漢,其實你要了也沒用,我這張提貨單不過是個副本,而且還要有人押送……」
這人身法極快,一到王東天面前,左掌在他面前一晃,右掌已印在他肩上。掌力沉雄,王東天渾身震了震,人也退後一步,但他性子剛烈,只退了一步,人硬生生地站住,一拳向來人擊出。那人哼了一聲,一掌托住王東天的右拳,雙足已然離地,全身份量盡數吃在王東天右拳上。這人體重也有一百十多斤,王東天以單拳之力哪裡吃得住?拳頭登時被他壓了下來。他心知不好,正待再退一步,腳後跟已碰到了車壁。「當」一聲,踢得車廂里也轟隆隆作響,那人一掌卻已到他額前。
一張鐵青的臉,此人正是高翼。
彭庶白也有點好笑。這個女子,好勝心未免也太強了一點。一般好勝心太強的女子,打扮都會向男性靠攏,金愛德卻是穿著白紗長裙,戴白手套的手拿著一柄陽傘,倒是標準的英美仕女打扮。他道:「請等一下,等秦老太爺接好人,我們一塊兒走。上海灘上有名的秦大少親自開車來接你。」接泰格的師侄,本來也不是什麼太好的差事,沒想到是個師侄女,還是個那麼時髦漂亮的人物,他多少也有點高興。
酒店裡倒也不都是洋人,中國人也都有不少,但都是些衣冠楚楚的上等華人。彭庶白雖然穿得不象下等人,卻也怎麼看也不是有錢的上等人。他一進大廳,正好一個花枝招展的仕女正裊裊婷婷走出來,走過彭庶白身邊時還用塊手帕捂住鼻子,似乎從彭庶白身上正散發出臭味——其實這女子自己身上香水噴得足可以熏蒼蠅蚊子。
加藤言雄把咖啡放在桌上,手指輕輕敲了敲,道:「袁的秘使呢?」
這回不會是個假冒醫生了,雖然是個中醫。彭庶白指指身後道:「在床上,許先生費心了。」他話音剛落,已似游魚之滑,閃過那列車員和許墨農,走出過去。過道雖狹,連衣服也沒碰到。秦鳴岐追出來正待問他上哪兒去,彭庶白已經走出這一節車廂了。
彭庶白有點茫然地看著窗外,道:「鳴岐,你說,為了國家,一個人的生命是否微不足道?」
秦鳴岐道:「醫術不高還脖子上掛個聽診器蕩來蕩去。」
那年輕人笑了笑,道:「步兄,放開他吧。」他扭頭對金愛德道:「你朋友可好厲害,連步兄也制不住他。」
電話里傳來的是劉福的聲音:「彭家少爺么?」
這隻手動作極快,也不知這個人是從哪裡出來的。秦鳴岐大吃一驚,心知碰到了劫匪。這一段已不是租界,本就就很是僻靜,但大白天便有劫匪,卻也出乎意料。他武功雖然早扔掉了,但日日跳舞,動作也不慢,右手本在推開車門,此時猛地一拉,「砰」一聲,門將那人的手一夾。那人也料不到秦鳴岐居然亦非弱者,手極快地縮了回去,只差了一線便要被車門夾斷。秦鳴岐一關好門,猛地一腳踩下油門,汽車立時發動。本以為車定會象離弦之箭一般射出,哪知這車卻只是空吼幾聲,動也不動,反是座位慢慢傾斜。他不知何事,抬頭一看,從後視鏡里看到車尾處出現兩張大大的臉,兩個臉上矇著青布的黑大漢正努著眼,竟是將車後部抬起。
那些鐵皮箱每個邊長都有一米五左右。側面打開的五個箱子本是堆成一排,一起打開后,從裏面探出了黑洞洞的槍口。
這時,門口響起了幾聲汽車喇叭響,周海大聲道:「德大夫,請。我們老爺在裏面。」
陳季川背上已是汗流不止,衣服也要濕透了。他嚅嚅道:「那是黃先生謬讚。」心中卻暗自道:「他說這是什麼意思?他知道了么?」
彭庶白皺起了眉,道:「功德?這等功德,於民何益?」
秦鳴岐道:「他沒事,剛才盧公子派人請他去了。」
秦鳴岐正悶坐在一邊,翻著一本畫報聽得彭庶白的話,他有點不耐煩地道:「出什麼事了?」
彭庶白把那張時刻表拿過來又看了看,道:「世叔一回來,你只怕沒現在那麼快活了吧?」
金愛德跳了出來,左手的電筒照了照半跪在地上的陳季川,微笑道:「高先生,你是不是還在想著等在三等車裡的你那幾個手下?」
這時,有個穿著格子花西裝的大鬍子下船了。這人的年紀比泰格似大了一倍有餘,似乎不太象師侄,可這人身後,就只有兩三個男男女女的東方人了,似乎只有這人最象。彭庶白滿懷希望,向那人舉起牌子,那人卻似心事重重,頭都沒抬。眼見便要走過他身邊了,也好象根本沒看見。彭庶白有點心急,走到他跟前道:「先生,那個,Are you MR Edmund?」
他收好紀錄紙,跑出樓去。
金愛德是金五之女,而金五卻是高麗復國團的組織人。王琦和彭庶白閑談時,便說起複國團的事。復國團是金五手創,以恢復高麗故國為己任,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王琦雖不曾明說,但彭庶白也知道他定是復國團成員。昨天,一聽到金愛德是金五之女,他便略略地吃了一驚。
車廂里,一個個大鐵皮箱堆得整整齊齊。高翼剛從懷裡摸出一把短刀的時候,有五六個鐵皮箱的側面突然同時打開。
在關外,黑龍會與復國團便已龍爭虎鬥,復國團一直落在下風。而今黑龍會已將觸手伸到了復國團內部,若不即時去除這心腹之患,只怕復國團就此一蹶不振,再難有復甦的機會了。可是,他實在不知哪個才是內奸,一幫師兄弟都是跟隨夫子從關外到上海,隨了王琦自己,誰都有可能是黑龍會的內奸。
彭庶白喃喃道:「虛嵐堂,那可是京都的一家公司啊。」
秦祿堂打過了兒子一掌,又向金愛德道:「金小姐,明天你自己去押送么?」
秦祿堂這時轉過頭來,正好看見秦鳴岐快步走出來。他低聲哼了一聲,道:「犬子。」
八極拳拳經有謂「蹦、撼、突、擊、挨、戳、擠、靠」八字,號稱「六大開,八大招」,與詠春拳也有點近似,所謂拳打卧牛之地,本是近身短打的功夫。祈老先生少年時曾經在北地走鏢,仗得便是這路拳法。四十歲以後,便來上海開拳館,這幾十年開下來,一路八極拳已是練到爐火純青之勢,招式平實樸質,中含勁力。
他牢騷滿腹,彭庶白卻已注意到,在他提到高翼時,安載龍的目光飛快地一亮。
本多長安蹲到安載龍身邊,解開了安載龍的衣服。剛一解開,秦鳴岐便驚呼一聲。在安載龍胸口,有一個紫黑手印,正是心口位置。秦鳴岐道:「他受了那麼重的傷了?」

這是南宋餘杭詩人虞似良的《橫溪堂春曉》詩,彭庶白自幼隨素因習文練武,素因雖然自己所學龐雜,連拉丁文的《聖經》都讀過,教彭庶白的卻還只是些唐宋詞章。這首詩很是有名,彭庶白自小也聽得熟了,只是沒想到秦鳴岐會吟出來,他笑道:「鳴岐,我還一直不知道你肚裏有這些墨水。」
祈威祈武的屍身正被金愛德那幾個手下拖出去扔下火車。這幾人不把自己的性命當性命,也同樣不把別人的性命當性命。方才那兩人以命搏命,擊殺了高翼,彭庶白在一邊看得也冷汗直冒。這等凄厲慘烈,一往無前的精神,正是王琦傳授那些殺手弟子的精神。當初他便指摘王琦的教授有不當之處,但親眼見到這等人搏殺的情景,縱是他也有些心驚。他心情鬱悶,慢慢道:「金小姐,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但象你們這般濫殺,哪裡算得上是義舉。象這兩個人,並沒有什麼大奸大惡,而安載龍兄,你將他為餌,也不顧他的安危,任他身負重傷。這等舉措,與那些燒殺擄掠的強盜也有些什麼不同。」
加藤言雄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帘。透過落地式的玻璃窗,外面的景色盡收眼底。進友商行的這幢樓房是附近一帶最高的建築,望出去,只見黑瓦白牆,此起彼伏。他看著外面,道:「本多,養虎為患的道理,你知不知道?」
鼓樂一過,黃包車叮玲噹啷地過來。彭庶白百無聊賴地看著櫥窗里貼的幾張廣告,是些香水廣告,大概是新來https://read.99csw.com的。從櫥窗玻璃里映出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車,倒有點看影戲的味道。在那張畫著美人的廣告下,一個個人影也顯得若隱若現,好象浮在紙面上的一樣,就算是衣衫襤褸的叫花子也更象是戲台上的人物。
不要錢么?秦祿堂心裏打了個突。他在江湖上跑得久,知道若是要錢,那還好辦,大不了破財消災。若不要錢,難道是尋仇么?他肚裏尋思道:「會不會是哪個商行里的人買通的?不知用錢買不買得通他們……」
離他不過兩三步遠,一個人正半跪在車頂上,正是那個冒充醫生將名冊換走的本多長安。
彭庶白覺得手上纏著的那布條一松,手腕立時一抖,便要將這布條收回。瞬間自然無法解開,收回來拿在自己手中,這布條不僅不會掣肘,反會成為一件利器。這時那人剛倒地,反應再快也抓不住那布條,布條一頭登時從他手中脫出,如蛇一般昂起。
韓人自亡國后,流亡中國的甚多。這些人比中國最仇日的組織還要仇日,甚至到不惜性命的地步,王琦的那些弟子便是如此。金愛德也算王琦的弟子輩,卻靠販運日貨謀利,彭庶白實在不敢相信。可是事實如此,也不知不信。
秦祿堂沉下臉,道:「閉嘴!」扶著秦鳴岐進車,道:「劉福,去同仁醫院。」
他說的是韓語,不過「金」字發音和漢語里很接近,彭庶白和秦鳴岐也聽得懂。彭庶白道:「安兄!安兄!」
朴訓忙改用漢語道:「是,師兄。」
車頂並不是平的,略微有些弧度,風又大,站是肯定站不住的。本多長安失了繩鏢,伸手到懷中去摸手槍。
「張氏父子是兩頭餓虎,如果不給他們吃的,就不會幫我們做事。可給他們吃得太飽,那麼他們就不肯賣力,而且說不定還會反撲。在中國的各家中,與其全力培植一家,不如讓各家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在平衡中我們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那黑漢忽然沉肩墜肘,嘴裏長吸一口氣,低低喝道:「哈!」他一直不開口,此時吐氣揚聲,拳力更是沉猛。彭庶白雙手在面門前一擋,拳風撲面,隱隱生痛,要是這一拳打中,只怕滿臉都要開花,但他的雙手卻也快極,兩掌護住了臉,那黑漢子一拳正打在他掌心,「啪」一聲,他伸手便去刁那人手腕,那黑漢子變招卻也極快,不等這一拳用老,手臂一沉,拳頭斜斜打下。眼見這一拳已到彭庶白胸口,這黑漢子心道:「這一拳定要打斷他七八根肋骨不可。」這黑漢子武功雖強,卻從來不曾傷過人,只是他武功練到熟極而流,手上動作幾乎已比他腦筋快得多,一拳已打出,就算要收也收不回來。
高翼解開身上的長衣,遞給邊上的一個隨從,道:「祈翁,明天我要帶阿威阿武去北京,不知祈翁意下如何?」
他擱下電話,回到實驗室把東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轉身衝出校門。
「不住在行李車裡,我們怎麼押送?」
他說的是韓語,彭庶白也聽不懂,但這時外面已傳來一陣嘈雜,夾著一個人的上海腔著:「做啥不讓阿拉進去?快點讓開,不然讓你吃生活!」那大概是青幫埋伏在外面的人正在和乘務起爭執,要進來。剛才連著放過數槍,雖然這節車在火車最後,槍聲混在火車的響動中未必有人聽到,但那些人許久不見高翼下令,已然生疑。
「那我讓阿鳴下午送張車票來,是明天下午三點發車的去北京的列車。」
彭庶白搖了搖頭道:「紈絝子弟,你可真是紈絝子弟。」
「叫他還是不要出去了,錢財身外物,自己要緊。好了,我也要去了,大少好好靜養。」
這正是金愛德的聲音。
王東天道:「不要慌!」他伸手去摸口袋裡的火柴,卻摸了個空,才省起這兒是禁火的。
他正在胡思亂想著,突然,燈一下滅了。朴訓驚道:「師兄!」
「本來是沒什麼奇怪,只是後來車票是我送去的,卻在她房裡遭到三個人伏擊。」
彭庶白在實驗室里做了半天金屬疲勞度的實驗,被那塊鋼板扭動時發出的怪聲搞得頭痛欲裂。天要下雨了,他有些著急。剛把數據謄上紀錄紙,門外有人叫道:「彭庶白,彭庶白在么?電話。」
朴訓和王東天點了點頭。他們也知道高翼手下進來,定會殺人泄憤,但身入復國團,他們也根本不以性命為意,時刻準備捐軀。
金愛德點了點頭,道:「是。」
「我去吧,劉福明天要告個假。」秦鳴岐看了一眼他那輛停在院子里的福特。這輛車在整個上海灘都算是頭幾份的,秦鳴岐也是剛換的車,車癮還沒過足。
哪知這聲「好」尚未出口,彭庶白踢出的一腳忽然橫里蹬出,那人動作雖快,這時閃不開了,彭庶白這一腳腳尖正中他左腿環跳穴處。那人只覺一條腿一軟,左腿一下屈膝半跪在地,此時那站在一邊的男子嘴裏低低的一聲「好」方始出口,倒似為彭庶白叫好一般。
秦祿堂扭過頭,見是一個時髦女子。他生意場上見得多,將頭上戴的巴拿馬草帽摘下來道:「小姐,你好。」
「多謝秦先生費心了。」
秦鳴岐將香煙扔到一邊,一鞠躬道:「金小姐,幸會幸會,在下秦鳴岐,很樂意為金小姐效勞。」學足了好萊塢電影里的派頭。金愛德笑道:「謝謝你們來接我。泰格師叔給你們寫過信了吧?」
秦鳴岐道:「那麼說,他性命有救了?」
那個女子落落大方地向他伸出手。彭庶白有點吃驚,道:「你是Edmund?你是中國人?」
彭庶白沿著台階走上去。這環亞酒店只有四層,走到三層,一間間看過去,順眼便看到了三零一房,門口卻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他有點遲疑,不知該不該敲門,這時一個侍應生過來道:「先生,請問您找誰?」
秦鳴岐把信橫著看了看,拼著那個名字,道:「愛德蒙·科姆,他做什麼不直寫漢字?」
劉福距他也近,本全神貫注于那本子上,萬沒料到安載龍還能暴起。手槍一落地,他的右手已成手刀之形,一下砍在安載龍脖頸處。「喀」的一聲,安載龍的頸骨大概也被一下骨折,人軟綿綿地躺倒在地。
眼看這一腳正要踢中彭庶白臉上,忽然,窗外發出「砰」地一聲,彭庶白只覺一股大力傳來,哪裡還抓得住?手一松,劉福的左手已脫控制。他咬了咬牙,順勢一把抓住那本子。
這人道:「秦先生,這些不用你擔心。」
秦鳴岐道:「哪裡,我是剛看到前些天的一本畫報上有這首詩,覺得念出來好聽,字又不多,才背了下來的。」
實驗樓有一部電話,震旦大學因為背後有教會支持,財力頗為雄厚。他跑到門房,胡三兩臉上有點不好看,道:「少爺,你要我叫幾遍?」彭庶白連聲道:「抱歉抱歉。」拿起電話,道:「我是彭庶白。」
劉福先前送他們將貨運上火車,秦鳴岐只道他早已回家,哪知竟然也在車上。
彭庶白在秦鳴岐家也住了兩年了,劉福還是大半年前剛來的。秦鳴岐的父親秦祿堂生意做得很大,家裡先前的汽車夫要回鄉去了,劉福半年前才到秦家來。秦鳴岐喃喃道:「怪不得,他是進友商行的加藤經理介紹來的,說他人很老實,我爸就用了他。」
陳季川心中一沉,暗自尋思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可他臉上猶是面色如常,道:「大哥,我跟了你也有兩年了。」
「你的傷還沒全好呢,我來拿吧。」他拎著皮箱,忽然道:「鳴岐,你的身體,在行李車裡呆兩天一夜,受得了么?」
「我正好路過,剛才見有人打劫老爺,馬上報巡捕房了。少爺沒事吧?」
上了車,彭庶白百無聊賴,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擠上擠下,那都是些買三等座的乘客。有一隊學生扛著標語在喊著「反日貨」之類的口號,聽說是因為剛有一車皮的日本布料運來,他們來抗議的。秦鳴岐扭頭小聲對彭庶白道:「庶白,你知道我們運的一車皮是什麼東西么?」
這時祈老先生忽地騰空而起,兩手在空中一合,成爪形,抓向一根練拳的木樁。他年紀雖老邁,精神矍鑠,人一躍而起足有五尺許,正如一隻蒼鷹一般。這一招「黃鷹雙搶爪」使得的是不凡,兩手在木樁上一合,「啪」一聲,木屑亂飛,邊上的大小弟子倒似有人指揮一般,異口同聲叫道:「好!」
祈老先生也不脫長衫,在場中先立了個勢子,走了一趟套路。他出身八極拳。這八極拳也是一路名拳,本是河南嶽山寺一個和尚所傳,故八極拳也稱「岳山八極」,祈老先生在這路拳上也已浸淫數十寒暑。
待送了金愛德去環亞賓館,秦祿堂道:「阿鳴,你送我去華商聯合會。」他摸出懷錶來看了看,又道:「過兩個鐘頭來接我。」
「你去?」秦祿堂看了看秦鳴岐,似乎想說什麼,但也沒有說。彭庶白在一邊道:「鳴岐,我們先出去,別打攪世叔休息。」
黃浦江頭一別,星霜二載,吾兄尊范,無日不忘。近某有一師侄,謂Edmund Kim者,將至滬上公幹,望庶白兄予以援手,以利其行,Tiger銘感五內。」
虎耳館就在永安百貨公司隔壁。劉福進去了,彭庶白等了一陣也不見出來,大概秦鳴岐正在風頭上,還下不來。他坐在車裡只覺氣悶,下了車,走到永安百貨公司門口。永安公司也不知來了些什麼,門口一幫樂隊正在吹吹打打出來,幾乎堵了半條路,路那頭已有一串黃包車排成一排,幾無落腳之地。他跳上路邊,讓那隊穿得花花綠綠的鼓樂手過去。
彭庶白把那本子放進懷裡,道:「我也不知道。」他走到安載龍身邊,安載龍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已是昏厥過去。彭庶白搭了搭他的脈,道:「他受傷很重,快去請醫生。」
劉福沒有說什麼,走到安載龍身邊,一邊奪下那小皮包,道:「秦大少,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陳季川看了看四周,小聲道:「今天中午就走的。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聽著他們說什麼虛嵐堂,彭庶白忽然想起金愛德用的也是虛嵐堂香水。看看櫥窗里,倒也有虛嵐堂的廣告,不過都是以便宜取勝。要是買一瓶虛嵐堂的香水送給她,她會不會高興呢?要是買法國香水她會更高興吧,只是那些高檔香水他都買不起。
黃浦江上,停了幾艘貨船,一些光著膀子的苦力正踩著顫顫的跳板往下運一筐筐煤。風吹過來,黑黑的粉塵飄上人的衣服。秦祿堂背著手看著江面上,動也不動。秦鳴岐和彭庶白站在他身後,秦鳴岐皺皺眉,小聲道:「庶白,還有多久?」
陳季川已是滿頭大汗,腳上一陣陣鑽心地疼痛。他是黑龍會會長頭山滿布下的一著暗棋。二十年前,黑龍會還是玄洋社時,頭山滿便有一個主意,選派日本人聰明伶俐的子弟冒充中國人,日後打入各個組織,以為後來所用。別人縱然懷疑有內奸,也絕想不到這些內奸已有二十年之久。陳季川一向住在中國,連他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原是日本人了。從五歲離開父母,改用「陳季川」這個名字,就連做夢,他也逼著自己用漢語說夢話。這近二十年來,只有前不久才第一次收到總部的命令。他怎麼也想不到高翼居然會看穿他的身份,剛才竟是請君入甕,高翼早就有心要算計他了。那鐵蒺藜雖然沒有喂毒,但已刺穿了他的腳背,此時疼痛更甚,只怕走都沒辦法走了。
他說得很是堅決,彭庶白有心想笑,但心中也不無感動,道:「好吧。只是你的身體要不要緊?」
他心裏正在尋思,那男子的揚了揚手裡的一支左輪槍。左輪槍的槍口正對著他,一眼看得出彈匣里裝滿了子彈。
黃埔江上,出現了一艘輪船的影子,看樣子,正是開伯利亞號。等船一靠岸,碼頭上還有一些來接客的男男女女都湧上來,手裡多半都拿著牌子。彭庶白怔了怔,把那紙也舉起來,一邊打量著從船上下來的人。那些西洋人有不少,可都只掃了彭庶白的牌子一眼便離開了。彭庶白見船上已快下完了,多少有點心焦,秦祿堂也在東張西望,大概也沒找到要等的人。
彭庶白做夢也想不到竟會遭到偷襲,他反應極快,右手還抓著門把手,用力一拉,只待將門先關上,再想法解開這布條,哪知他剛要發力,卻覺那門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一把拉開,這力量大得驚人,彭庶白便是兩手都用上也敵不過這人的力量。
那絕不是香水!
高翼又是淡淡一笑,道:「車東久做事,雷厲風行,豈會出錯?他比我們早了一天,便已足夠了。」
彭庶白指了指坐在一邊的朴訓和王東天。他們已恢復知覺,但元氣未復,還在那兒喘著氣。祈威的八極拳和陳季川的八卦掌非同小可,他們中招后,只怕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
先前安載龍的小皮包便掉在了他腳邊,彭庶白揀了起來,從懷裡摸出那本名錄放了進去,扣好了放在桌上,敲了敲道:「鳴岐,我記得金小姐要你送車票時,曾經說是讓劉福送去是么?」
金愛德微微一笑,又咳了幾下,支撐著摸出一塊銅幣道:「彭先生,我已安排停當,不會牽連到秦先生,請放心。貨款我會讓銀行轉給秦老先生,請他不必擔心。」她眼波一轉,微笑道:「高翼的人只怕已然生疑,過不了多久就要過來了。彭先生,你到車尾處避一避吧,那是我們的人,你把這給他們看就行了。」
秦祿堂的居室在堂屋后。他出來時還在扣著衣服,跟著他出來的還有幾個下人,一個個也都衣衫不整,劉福和管家周海手裡抄著門閂跟在他身後,他們連衣服也沒扣好,大概也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秦鳴岐道:「爸,家裡鬧賊了。」
還不曾進門,那個在門口的西崽迎上來沉著臉沖他道:「喂,你找什麼人?」
「他沒事了。到底出什麼事了?這批貨怎麼樣?」
秦鳴岐邊揀著點好的棋子,一邊笑道:「庶白,這回你可有兩樣不如我了。呵呵,我秦鳴岐名列海上四公子,和天下四公子之一的段宏業公子相較,這回也不遑多讓。來,來,再下一局。」
彭庶白一怔,道:「虛嵐堂?」
這是八卦掌的兩儀步法。八卦掌的步法可謂這路掌法的一絕,自左向右轉為陰儀圈,自右向左為陽儀圈。這種步法可大可小,小者以先天八卦為根基,大者則踏後天六十四卦方位,向是董家八卦掌的不傳之秘,若非董氏親傳,外人難窺堂奧。素因對這路步法也知之不詳,只對彭庶白說過江湖上將這步法傳說得神乎其神,雖未必屬實,亦不是空穴來風。那人這一轉,使得行雲流水,毫不拘泥成式,當真神乎奇技。侍立在那年輕人身邊的那人也不禁脫口贊道:「好。」
高翼偶爾也會來震遠拳館練拳,每次練拳后都會有什麼事。上一次來,是為了和另一個堂口爭奪地盤。這一次,又會有什麼大事?
秦鳴岐道:「沈探長不用客氣。這事多謝沈探長費心,我爸不報案,我可饒不過那幾個赤佬。」
秦鳴岐不知彭庶白為什麼突然問出這種話來,道:「我哪兒知道,反正我只是自己性命要緊。庶白,到底出什麼事了?」
這房子是套房,外面一間客廳,裏面是卧室,金愛德這時正站在卧室門口。那年輕人將在手中擺弄的帽子放了下來,道:「金小姐,你認識他么?」
他站在二等車和三等車的過道里,不禁有點茫然。
那些弟子都讓開了一條道,高翼笑道:「祈翁真是老當益壯,不減少年。」
他在車后箱里翻了一陣,摸出一隻銀煙盒來,笑道:「在這兒了。」
「啪」一聲,手槍被安載龍擊落了。
震遠拳館的後台是高翼,那是不少人都知道的。只是有什麼信要寄到拳館來讓祈老先生轉交?這時,一個拳館子弟拿了封信出來,高翼接過來看了看,上面也沒落款,只是龍飛鳳舞地寫著「高翼先生展」。他撕開了,裏面連行帶草地寫了幾行字,高翼掃了一眼,重又塞回信封里,放進了口袋,微笑道:「祈翁,請吧。」
高翼沒有轉過頭,只是微微哼了一聲,道:「我猜得到。姓秦的後台很硬,在上海不能跟他硬來,這樣也好。」
高翼站起來道:「請車先生放心,此事高某以一身任之。車兄,請走好。」他作勢要送,那姓車的道:「高先生,不送。」
他將皮箱交給彭庶白,道:「打開。」
秦祿堂回來時,天也擦黑了。
也只有這種苦澀中的香醇,才能讓加藤言雄的頭腦變得明晰。
彭庶白在心底默念著。如果此事與秦鳴岐無涉,他也不願意攪這趟渾水。可是,看樣子秦鳴岐已經被當成了俎上魚肉,只怕不會是錢財得失的問題了。
那把手槍登時落地。
這人將陳季川放好,道:「小姐,還有一個小時便要到嶧山了。」
汽車絕塵而去。
「他是誰介紹來的?」
安載龍睜開了眼,看了看彭庶白,才慢慢用漢語道:「彭先生,快……快去,金小姐……」
秦祿堂道:「金小姐放心,我已經疏通了盧督軍的門路,不會有錯了。」
祈老先生捧著個水煙筒,有滋有味地吸著,看著門下的弟子練拳。先前精武會發展極快,有幾家武館弄得招不到人,只好倒閉。自祈老先生髮起武館聯合會,幾家武館之間不再相互爭鬥,而背後也有青幫在撐腰,卻也蒸蒸日上,不下於精武會了。雖然武館幾乎成了青幫天下,但有了這個後台,于武館也並無壞處。
秦鳴岐道:「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們都是青幫的人,這個沈杏山還是興武六堂口的八股黨首領,黑白兩道都有他們的人。上海灘上,要是連他們都破不了的案子,那就是無頭案了。」
錢正通接過水煙筒,道:「師父,您要練練么?」
陳季川看了看高翼,道:「季川不才,較步師兄尚遜一籌。」
彭庶白抬頭看看海關鍾,道:「現在是九點四十三分,還有十幾分鐘就到了吧。」
他把手裡的信交給秦祿堂,秦祿堂接了過來,一把撕開封口,剛一倒,便有一顆子彈滾了出來。幾個靠近的下人都驚叫一聲,秦祿堂也面無表情,把手彈握在掌心,又將裏面信箋拉出,一個下人忙不迭拿著油燈來照。秦祿堂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將紙揉作一團,道:「多去睡吧。阿海,明天叫個泥水匠把屋頂修修。」
江蘇督軍齊燮元與盧永祥關係日益緊張。而火車一出上海,勢必要經過江蘇,大概淞滬護軍使何豐林所說的「不能保證安全」云云,便是指在江蘇一帶。
進來的是商行的襄理本多長安。
彭庶白揀起那個皮包,人已輕輕巧巧翻身下來。金愛德還躺在地上,她的一個手下正在幫她止血,但傷口甚深,那繩鏢只怕已傷及她的肺頁,金愛德正咳著,嘴角不時咳出血來。
彭庶白不知在想什麼,似乎沒聽到,劉福又問了一遍,他才道:「怎麼了?」
「醫生來了。」
她的手纖細綿軟,彭庶白也不由心中一動,卻不知該如何說是好。金愛德接過車票,道:「彭先生,真對不住,漢兄不曾見過你,聽得是個陌生聲音,只是誤會了,彭先生請別見怪。」
秦鳴岐看了看那被撞得粉碎的車窗,心中暗想:「見鬼,這一趟簡直是出門找罪受。」他口齒靈便,道:「剛才有個小偷,竟然趁我們睡覺,來偷東西,被我們發現以後跳窗逃了。你們這車是怎麼搞的,怎麼會把小偷也放上來?」他對這等事應付得駕輕就熟,心知若是支支唔唔地解釋,只會越來越說不清,最好的辦法是反詰別人,說得理直氣壯。
這女子抿嘴一笑,道:「那是我的英文名,我是韓人。怎麼了?」
「是他么?」加藤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英俊得帶些文弱之氣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可不象他父親。」
這山洞很短,不過十幾鍾時間,火車便鑽出來了。一出山洞,彭庶白抬起頭,先伸手摸了摸後腦勺。還好,除了腦後的頭髮被風刮著豎起,倒也沒什麼異樣。
那人猛地伸手指向秦鳴岐,道:「秦先生,錢財身外物,若再不拿出來,令公子明年的今天,便要做周年忌了。」
車到了虎耳館,劉福停下車,道:「彭家少爺,你進去么?」
押車的已有兩個手搏協會的學員,一個叫王東天,一個叫朴訓。這兩人都是王琦從朝鮮帶出來的得意弟子,和彭庶白也認識。可是既然這筆貨是秦祿堂與金九合作的,秦祿堂一方不在行李車裡押送,未免說不過去。但是秦鳴岐這麼說了,彭庶白也無話可說。
金愛德道:「小川先生,高麗金愛德,請小川先生來舍下盤桓數日。」
彭庶白扭頭一看,是個手提小皮包的女子,看樣子是剛從國外回來。他雖不至於和女子一說話便要臉紅,但多少有點局促,道:「小姓彭。請問小姐是……」
高翼看得清楚,臉上冷冷一笑,正走到陳季川身邊,忽然站住了。
雖然這環亞酒店不是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所在,這西崽也不是高鼻深目的洋人,但彭庶白怎麼看也不似能住得起酒店的人。他被這西崽一喝,站定了道:「請問,有位昨天入住的金小姐,是住哪房的?」
這黑大漢是高翼新收來的幫手,對高翼極是忠順。在門口聽不清裏面的對話,只聽得那姓車的話語間沒什麼誠惶誠恐之意,心中已極是不悅。他腦子原也簡單,便想給這姓車的吃個暗虧。
他說這話的樣子已很不同以往。彭庶白有點躊躇,道:「這個事情……」
那姓車的抬眼看了看這黑大漢,也不多說話,只是肩頭一動,那黑大漢卻覺手如被電殛,渾身一震,那隻手一下滑開。那姓車的才道:「還有什麼事么?」
若是硬擋,手腕只怕會被擊斷。秦鳴岐反應也快,手臂一松,一條右臂似是軟綿綿沒半分力氣,直垂下來,這人一掌沿著他手臂滑了下來,沒擊到實處。
高翼看了看天,淡淡一笑道:「豹隱龍潛,總有一天會現於世間。本來不是池中之物,自會一飛衝天的。」
彭庶白抓了抓頭,也不知為什麼會有這等門牌。沿廊走過去,果然到了三零一一房隔壁,便是一間三零一A。他才有點恍然大悟。美國人也忌諱十三,所以這十三號被改稱三零一A房了。
他翻身站在屋頂上,揀起衣服,看了看四周。天色已暮,幾株長得高高的楝樹探出屋頂,被夜風吹得微微晃動,更顯靜謐。古人所謂二十四番花信,楝花風居末。楝花開后,夏天已至。此時尚是仲春,楝花尚在含苞,再過得一個半月方能看到楝花。彭庶白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邊,看了看長得很是茂盛的楝樹。
這一掌已閃不過去了,正擊在他太陽穴上。王東天只覺耳邊金鼓齊鳴,只待站立,可身子歪了歪,終於還是軟軟坐倒。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他精神一振,道:「進來。」
秦鳴岐半坐起來,道:「沈探長,你消息可真靈。」
高翼盯著陳季川,嘆道:「果然如此,原來黑龍會竟然不止在復國團里埋伏人手,而且在我的堂口裡也有人。如此深謀遠慮,也算了得。」
他把頭靠到玻璃窗上,讓冰冷的玻璃涼一下額頭。
彭庶白在最後一節三等車廂前便已發現形勢不對。那一節車廂中,坐的十幾個精壯漢子,個個明明都是幫會中人。他沒敢明著從車廂中過來,翻上車頂,越過這一節車廂,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第一節行李車廂前。也算機緣湊巧,最後一節三等車兩頭過道的頂窗螺釘都已被人擰掉,他過來時輕輕易易。
這一招是三十六路小擒拿中的附骨手。一且入手,除非斷腕,劉福再脫不出彭庶白的掌握了。
火車還在疾馳,外面的樹木山川正不停地向後退去,而遠處的景物卻又向在向前飛馳。現在已到了山東境內,山勢少了幾分秀麗,卻多了幾分蒼莽。上半夜下過一場雨,現在天放晴了,外面的月光清清冷冷,眠牛似的群山起伏不定,仿如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