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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情仇

青梅情仇

作者:葉潤
王翔見花園中大多數燈火都朝東邊聚去,當即背著老丐向西逃去,在樹眾花草中左繞右掩,好不容易逃出金府,他不敢稍作停頓,咬緊牙關直奔出三四里,忽然腳底一軟,終於累得倒了下來。
他在地上躺了一會,時近傍晚,方爬起身來覓得一處小食攤,花幾文錢買了碗餛飩,狼吞虎咽吃起來,北方小吃多是麵食而味重,這小城深巷中更是猶有過之,十幾個餛飩麵多餡少,湯中加鹽十分,甚是咸辣,但少年如嘗到美食佳肴,將大碗中每一點滴湯水都舔得乾乾淨淨。
愛情與武俠從來如影隨形,所謂俠骨柔情,往往相得益彰。本篇以李白名詩《長干行》中的句子「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命題,武俠情節只是外表,愛情故事才是內核。它寫了幾種愛情模式,有作為背景的董天心對商柔的始愛終棄和商柔的由愛生恨,有老丐對纓娘的由愛轉恨和纓娘對老丐的由愛轉厭,有碾子對小婷的由愛而捨棄,有王翔對小婷的由愛而迷茫。總體看來,小說作者對愛情持悲觀態度。其中對讀者震撼力最強的當是纓娘的變化,它揭示了「富貴」對「美人心」的巨大影響力,足以給痴信愛情可以戰勝富貴的人潑一瓢冷水。可惜小說對纓娘的心理變化軌跡刻畫尚嫌粗疏。碾子的性格和行為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不失為小說中的一個亮點。最後,王翔在各種愛情變故面前對自己與小婷之愛也失去信心,這種意識具有明顯的當代色彩,已逸出一般武俠小說範式之外。說它是突破也可,說它是贅筆也未嘗不可。
眾人大嘩,立時包過來把他圍住,馬上的易千里拱手問道:「請問小兄弟是何門何派,為何要打傷我幾位不成才的手下?」王翔不理會,覓到西北角較為薄弱,對施婷低聲說:「小婷,我們一衝出去,你就逃走。」當即刀光一展,拉著施婷衝過去,風聲迎面撲來,兩把鋼刀,一支鏈子槍倏忽攔來,王翔使開青梅刀法,一一引開,隨即反撩巧削。兩名漢子手臂受傷,鋼刀墮地,使鏈子槍那人被他一引一帶,把握不住,練子槍高高飛上半空。
練刀之餘,王翔便給小婷講些奇人異事、江湖趣聞,他在黃山派時跟隨師兄師長行走江湖,也學得不少江湖經驗,聽得不少江湖奇聞。此刻一一道來,施婷聽得津津有味。
一日練到深夜,老丐自行睡去,王翔猶在苦練刀法中「環指訣」,用一根指頭撥動青梅刀去攻敵,手指力弱,刀柄沉重,要用手指去使刀,極是不容易。王翔練得十指通紅,酸疼麻木,施婷端了一木盆熱水出來,笑著呼道:「王大哥,你練得辛苦,休息一會兒吧。」王翔依言坐下,把手掌浸入熱水中,起初極為辣痛,過了一會兒,便覺得麻痒痒的甚是舒服,他知是施婷在水中施了些舒筋活血的藥粉之類,心中感激,抬起頭來正要向施婷道謝,卻見她眼定定地瞧著屋裡,若有所思,神色甚是古怪。王翔奇道:「小婷,你看些什麼?」施婷嫣然一笑,飛快地湊近王翔的耳邊道:「王大哥,師父又在思念師娘了。」王翔問:「你怎麼知道?」施婷漆黑的眼珠轉個不停,細聲地對王翔說:「王大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早在你還沒有來之前,我就見過師父曾經好幾次偷偷地打開那口黃箱子,把師娘的衣服拿出來,怔怔地對著,一對就是個把時辰,有時還會喃喃的自言自語說什麼『阿纓,你為什麼不回來呀』之類的話,你來了之後,師傅臉上的笑容多了,我也沒有再見過他那樣做,但方才我去端水,聽得師父屋裡有哭泣的聲音,我從門縫裡一看,原來師父捧著師娘的衣服,貼在臉前,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我就知道師父又在思念師娘了。」王翔問道:「小婷,你見過師娘嗎?」施婷搖搖頭,王翔道:「如此說來,師父和師娘分開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唉,師父這二十年來刻骨銘心,夢繞魂牽地記掛著師娘,他也真夠可憐的了,比天上的牛郎織女還要辛苦。」施婷說道:「今日是六月十二,再過得一個月,牛郎和織女就可以相會了……」轉頭卻見王翔怔怔地盯著她,她稍微驚慌,推推王翔:「王大哥,你怎麼啦?為什麼這般看著我?」王翔如夢初醒,喃喃道:「小婷,你真美。」施婷陡然聽到此言,身子一震,心中既覺驚慌,又覺甜絲絲的甚是舒服,也不知是什麼滋味,臉龐暈紅,低下頭去,再也不敢與王翔目光相對。
老丐快步上前,俯身探了探碾子的脈息,又掀開他眼皮仔細看看,安慰女孩道:「別擔心,碾子只是失血過多,暫時昏迷過去,就讓他好好睡一會吧。」又輕聲對沉睡中的碾子道:「碾子,你安心睡吧,師父現在就給你報仇雪恨。」少年聽到「報仇雪恨」四字已經知事情不妙,見老丐轉過身來,目光中儘是凌厲惱怒之意,心中大駭,拔腳便朝門外跑去,跑不了兩步,便給老丐生生捉住拖回來,捆住他雙手雙腳,又用一條繩索續起他手上繩子,拋上屋子橫樑,用力一拖一拉,竟把他吊在半空中。
「好瀟洒的輕功。」
王翔心中想著答案,施婷也渴望著答案,兩人一時默默無言,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野草根根直立,烏鴉啊啊呀呀亂叫,伴著老丐墳頭燃盡的紙灰,漫天飛散。這正是:
他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爬起來踱了幾步,忽聽廂房外有個女聲說道:「三奶奶,奴婢已經依照你的吩咐,把那事給辦好了。」另一個女子只淡淡地嗯了聲,接著便聽到開鎖推門之聲,一個少婦走進房來。
王翔雖然不得其解,但這套劍法的確是青梅刀法的剋星,劍又鋒利之極,不遜於金鯉刀,想到救施婷有望,歡喜若狂,俯在地上對空禱道:「師父,你在天有靈,保佑我把小婷救出來,替你報仇。」當下細細閱讀劍法,把招式牢牢記在心中,睡了幾個時辰,入夜後,點起十數個火把,棄刀改劍,苦練竹馬劍法,這套劍法是女子所創,其間有不少輕靈綿軟的變化,加之金鯉刀重量較之尋常單刀輕了一半,這柄碧劍更又比金鯉刀輕一半不止,王翔這般雄糾糾的少年使開,總覺得有點彆扭,幸好竹馬劍與青梅刀運勁用力的法門完全一樣,他孜孜不倦練了一個多時辰,漸漸的也坦然順手起來。
王翔虎吼一聲,抱著老丐撞開窗門,一同縱了出去,砰砰兩聲,撞倒了兩個守在外邊的心腹家丁。他背起老丐,擇路而逃,外面是金府的後花園,才走得十數丈,便聽見四面鑼聲鼓響,幾十個聲音一起喊道:「莫教走了飛天大盜。」
施婷知自己留下,只會徒然拖累王翔,不敢勉強,說道:「王大哥,你可要千萬保重。」王翔點點頭,施婷轉身便跑,那些江湖漢子大喊大叫,十幾人揮舞兵器,一擁而上。王翔一聲長嘯,一招「含情脈脈」佩刀幻成個白蒙蒙的光圈,倏忽縱橫,左引右借,聽得哇呀哇呀叫痛之聲此起彼落,「噹啷、噹啷」兵器脫手、撞擊、墮地、胡飛亂盪。十數人鮮血淋漓,倒退不迭,個個受傷。
王翔躲在竹林邊,忽然見到碾子鬼鬼祟祟地走出來,輕手輕腳的走到施婷身後,手中還拿著根木棒,不由一怔:「碾子幹什麼?」眼見他意圖不軌,心中大急,但又不敢出聲,恐被纓娘發現。纓娘也見到碾子,故意分散施婷心神道:「小婷,說不定你師兄還沒有死。」施婷渾然不覺,喜道:「你說什麼?」忽然手腕痛疼若裂,竟被碾子一捧重重擊中手腕,纓娘大喜,連忙上前踢開單刀,吩咐手下把施婷縛起來。
王翔無聲悲泣,淚水汩汩而下,過得片刻,心道:「纓娘知道小婷住在竹林,我得趕回去告訴小婷和碾子,不然就來不及了,師父的屍首,只好天明再來埋葬。」於是在老丐屍身前跪下,恭敬恭敬叩了三個響頭,撥足便朝竹林奔去。
王翔暈暈欲墮,眼前金星亂舞,臉上濕漉漉的,伸手一摸,滿是鮮血,這一棒顯是砸得不輕。在星光下定睛看那偷襲之人,身材矮小,禿頭大眼,睡在地上狠狠地盯著他,眼中似要冒出火來,竟是碾子!他大惑不解,正要開口相問,耳邊傳來一聲尖叫,施婷奔進門來,緊緊地扶著他,氣憤道:「碾子,你這是做什麼」碾子被她一喝,臉上頓時神色慌亂,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老丐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王翔奮力爬過去,把他頭抬起來,墊在自己手臂上,微弱的星光下老丐臉色紙白,呼吸細微,王翔驚道:「師父,您醒醒。」老丐睜開一線眼睛,看清是王翔,斷斷續續道:「翔兒,師父腹痛如絞,是支持不到天明的了。我死之後,你千萬不要去找阿纓師娘,她武功在你之上,又有金鯉刀在手,你、你打不過她的,你要切記啊,別做傻事。」王翔含淚點點頭。
王翔兩招間大敗纓娘,見她俯在地上,頭髮蓬亂,衣裳破碎,身上臉上不知被劃了多少道傷口,污泥鮮血,形如厲鬼,那裡還有前時那種艷麗浮蕩,心中想道:「我此時若是一劍殺了這陰險婦人,非但勝之不武,而且還便宜了她,此時她隱情已泄,容貌已毀,武功已廢,再也不能作惡害人,此後日日擔驚受怕,生活在慚愧羞疚之中,比之殺死還要難耐千倍。」恨恨收了劍,走過去拾起金鯉刀。
他知道再待下去,只有徒遭毒打的份,竭力爬將起來,陡然間卻雙腳一軟,又摔落在地。他生性極其頑強,心道:「我即是死,也決不能死在這等污穢地方。」隨即倚著一張椅背撐到門口。
青梅子,微如豆,顏歡笑淺羡煞人,誰解其中澀。
王翔驚怒交集,爬起身來,眼前金光刺眼,那名蒙面高瘦漢子不知什麼時候下馬站到身後,雙手捧著把金光燦燦的寶刀,刀柄是條瞪眼鼓腮的金鯉魚,刀刃也不知鋒利到何等程度,一抹鮮血瞬間隱沒,竟似被刀刃吸了去。
少年瞧得口瞪目呆,心道:「我在黃山之時,師父師兄們時常說起以柔制剛,以力借力的道理,也見過不少前輩高人施展四兩撥千斤的功夫,都須以深厚內力為輔方能使出來,這女孩子小小年紀,純憑一根小小的竹竿,竟能撥動比她身體還重的木桌,其間竹竿的落點、方位、用力大小非計算得十分準確不可,江湖中藏龍卧虎,隱居避世的高人果真多得很。」正擲得興起,忽然頸后一涼,一隻芭扇大又粗又壯的手已經抓住他,聽到老丐道:「好小子,打不過就耍賴嗎?」竟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少年一急,倒肘一撞,撞到老丐前胸上,老丐騰出手來,劈劈扒扒地打了他幾個耳光,拿過早已備好的麻繩,結結實實把他雙手綁好,走過那一直站在旁邊觀看的食攤主人身邊陪笑說:「田大叔,真不好意思,這頑劣小子打傷我家碾子,又連累得你摔壞許多碗碟家當,就算在我身上吧。」田大叔是個四十余歲矮小瘦削的中年漢子,聞得老丐這般說,嘆氣道:「算了,難道我還不知你家底么?苦苦帶著兩個孩子,如今一個又受了傷,這點數目,我還撐得起。」卻見老丐臉上現出靦腆神色,囁嚅說道:「如此當真是多謝了,田大叔,那人……那人可有消息……」田大叔又搖了搖頭,說道:「痴痴等了二十年,你都上年紀了也該找個伴成個家了。兩個孩子歸你一人養大,也太苦累。」老丐低下頭來,好半天才說道:「田大叔,若有那人消息,請你告訴我……我走了。」推起少年,與女孩一同走出巷口,走了數十步,仍聽見身後田大叔長嘆道:「像你這般痴情的人,真是天下少見。」少年被老丐和女孩押著,默默地行了約一頓飯功夫,出了城門,又在郊野中行了一個時辰。三人才走進一片竹林當中,這一片竹林面積不小,竹子高大,竹葉被風一吹,沙沙作響,少年此時當真害怕起來,問道:「你、你們想怎麼樣?」聲音微微發抖。老丐與女駭仍然不言不語,押著他左轉右拐,突然見一點燈火,透過竹子朦朧傳過來,隱隱約約前面似是一處農舍。
施婷怒道:「你……你要幹什麼?」聽得碾子慌忙道:「小婷,別那麼大聲,我是來救你出去的。」說罷趕緊用手中的小刀割開繩索,施婷鬆鬆手腳,既能動彈,心中稍安,甚是驚疑,拿不準碾子所說是真是假,聽得碾子急促道:「隨我來。」拉起施婷的手,伸頭于房外左右看了看,方行出門口。施婷覓見台階下草叢中露出兩對腳,想來是守在門口的家丁被碾子用木捧打昏,拖入草叢中藏好了。
老丐從懷裡掏出把鎖匙,打開箱子,揭開箱蓋,王翔伸頭去看,見裏面放的是幾件衣衫,一柄長劍,另外還有些紙、銅鏡、盒子、木梳之類的零碎物事,那些衣衫有月白、粉紅、天藍、湖青等各種顏色,製作精緻,竟是女子穿的衣裙。王翔鄂然:「師父長年留住這些東西幹什麼?」老丐伸手從衣衫底層摸出一卷綢絹,小心打開,原來是一軸畫像,上面畫著個白衣老者,三綹長須,滿面慈祥,渾身上下又隱隱有帝王之威,令人為之心折又為之仰慕。老丐指著畫中老人道:「這便是咱們的祖師爺,你們先向他磕頭。」王翔與施婷連忙跪下,恭恭敬敬地朝著畫中老者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施婷見箱子中那柄長劍五色絲帶作穗,劍柄還雕著栩栩如生的兩隻浴火鳳凰,精緻玲瓏,不覺心中喜愛,情不自禁地伸手要去摸它。指尖尚未觸到劍鞘,老丐忽然喝道:「不準碰它。」
王翔待一名佩刀漢子行近身邊,忽地轉身,兩指直插他雙眼,那漢子一驚,忙舉手遮擋,王翔刷聲抽出他的佩刀,飛起一腿,把他踢翻。他奪得兵器,如虎添翅,衝進人群,刷刷刷刷幾刀,逼開家丁,削斷綁住施婷的繩索。
施婷跳起身,叫道:「師父,你終於說出來了,原來我還有個師母,也是不是生得很美,才讓師父你終日惦記著她吧。」王翔心中也頓時釋然:「難怪師父怎麼會在箱子里藏著些女子衣裙,還有銅鏡、梳妝盒、梳子等物事,原來這些東西都是師母的,師父對師母可還真是痴心得很啊。」老丐滿臉通紅,含糊不清道:「你師母、你師母是很美麗,我,我也掛著她……別說這麼多不相干的事情了,翔兒,婷兒,開始練刀。」王翔、施婷相視一笑,皆心道:「以後可得慢慢把師父的心事給套出來。」兩人在老丐指導下練到初更時分,方才各自回房睡去九九藏書
「砰」地一聲把施婷手掌打開。
王翔背脊劇痛,顫聲怒道:「好狠的刀,你是什麼人?」蒙面人一聲不吭,搶步揮刀殺上。王翔扔去斷刀,撿起地下一柄單刀,半拖半垂,度准金刀勁力薄弱之處,要用「和羞走」把它引開。只是那柄金刀實在太過鋒利,王翔傷口劇痛,運勁稍差,單刀又被削斷,金刀削鐵如泥,那人更無半點躊躇,在王翔左肩上又劃了道血口,深可見骨。
男孩見少年面色慘白,大病初愈,搖搖欲墜的模樣,心中可憐,本想助他一把,驀然間見他目露歹光,惡狠狠地向自己撲來,心中慌張失措,竟不知閃避,當的一聲,木盤從手中摔落,銅錢只撒得滿地都是,接著一股大力推來,立腳不定,仰身摔倒,後腦撞在台階上,頓時鮮血直流。
王翔又說:「我知道你不願意和我說話,但你若不和我說話,我就會悶得很,心裏不開心,病就越遲好,你就要天天對著我……」他羅羅嗦嗦說了一大通話,小婷依然不理會,反而俯身在碾子耳邊低聲細語,接著又輕輕唱起了一首小曲,曲調輕悠緩慢,似是母親催孩子睡覺一般。
一出大門,日光刺眼,頭暈眼花,少年歇得半響,方緩緩回過神來。只聽得一人在旁問道:「你……你怎麼啦。」話音中頗帶關懷之意,少年睜開眼來,見一個禿頭大耳,鼻孔朝天約十三四歲的醜陋男孩,怔怔地望著自己,不遠處還坐著名老乞丐和一個女孩子,也朝自己瞧來,他心中煩怒,鼻子重重地哼了聲。忽然間看見那醜陋男孩手中端著的木盤,裏面疏疏落落地撒著十數文銅錢,他幾乎數月未曾飽餐,這兩天更是顆粒未進,恍惚間十數文銅錢都變成了幾個熱氣騰騰、濃香四溢的白面饅頭,不覺精神一振,雙目一亮。
這場大病非同小可,數月來的顛沛流離,風餐露宿,加上老丐與小婷的一氣一打,王翔心力交瘁,一病病了月余,待到入秋時分,方能勉強起身走動。
施婷見老丐使到「倚門回首」一招時,神入刀意,儀態扭捏,面似含羞,桔子皮般一副老臉弄眉皺眼。再也忍不住,「撲噗」一聲,抿住嘴笑了起來,說道:「師父,你的樣子真難看。」老丐一怔,隨即也笑道:「唉,師父模樣太丑了,不配使這套刀法,若是你師母在此,她使起刀來就像跳舞一樣,衣裙飄飄,美若仙子……」忽然知道失言,閉口不語。
傳到老丐手中,恰好是纓娘離他出走之際,老丐因他是師門遺物,不敢拋棄,但對纓娘一往情深,痴痴以為兩人定能花好月圓,大為忌諱這柄劍上所凝的始亂終棄的故事,所以對王翔和施婷編造什麼「白頭偕老」的結果,又由人涉劍,視之為不祥之物,嚴禁王翔和施婷這對小情人去接觸它,自己更是二十年未曾碰過這柄劍,雖然明知它裏面有個絕大的秘密,還是強忍住好奇心,日夜盼望著纓娘歸來,要兩人一同分享這個秘密。
那少婦約莫二、三十歲,衣裙華麗,頭髮上密密帶了不少珠花,玉釵等飾物,容光四射,高挑苗條,裊裊娜娜,極是艷麗,見王翔站在房中,不由一怔,隨即笑道:「哦,你醒過來啦?」語音婉轉,動聽之極。
不多時那人已經跑近,王翔火光下一瞧,那人臉色蒼白,神情憔悴,猶自掩蓋不了她那清麗的容顏,不是施婷是誰?施婷喜道:「王大哥。」奔過來撲在他懷抱之中,王翔緊緊摟著她,疑在夢中。施婷被碾子出賣,纓娘捉入金府之後,早萌死意。纓娘幾番軟硬兼施,要她答應嫁給金容天,施婷堅決不從,還把纓娘罵得狗血噴頭,纓娘惱羞成怒,把施婷鎖入廂房,吩咐家人重重把守。施婷手腳被綁住,動彈不得,正惦著老丐與王翔生死未卜,自己即將備受凌|辱,暗自垂淚。
驀然間黑影一閃,碾子不顧身後兩把利刃,縱身撲出,他身後兩名漢子一驚,齊齊出刀向他背門戳去,碾子恍若不顧,半空中倏地搶到金鯉刀,環刀圈轉,削斷兩柄利刃。接著聞得痛呼一聲,金容天踉踉蹌蹌倒退幾步,一跤跌倒,右臂已經跟身子分了家,被碾子迅快無比的一刀劈斷。
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忽然身後一人陰森森說道:「小子,你看他們是誰?」王翔急忙轉過身去,金容天與剩下的幾名漢子押著施婷與碾子。原來金容天乘著王翔與纓娘糾纏,衝進農舍,施婷手中無刀,論拳腳遠遠不是對手,頃刻間便被打倒捉住。
王翔大驚失色,心道:「莫非這是青梅刀派的大仇人,專創了這路劍法來對付我們,但若是仇家,師父又怎麼會不告訴我們呢?」又見畫中少女眉目如畫,六幅便是六種神態,彷彿有無限傷心,也有無限悲憤,看到最後,用絹頭小楷寫著廖廖數字:「十年相戀,一朝負情,彼有青梅刀,我創竹馬劍,憤哉、悲哉,人道青梅竹馬無限好,認知今日竟相殘——商柔絕筆。」那字跡纖細殷紅,竟似用血寫成。
兩人相擁良久方才分開,王翔問明因由經過,大為驚愕,說道:「我見碾子出賣你,還道他是個陰險小人,誰知他竟有如此勇氣和計謀,唉,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真是難以意料。他孤身一人為師傅報仇,我們也必不能舍他而去。」兩人仔細思量,覺得這竹林不便久留,纓娘一但發現施婷逃走,必然會重來搜索。於是連忙收拾應有物件,打成包裹,連夜離開,施婷見碧劍與竹馬劍法,也是大為驚奇,王翔道:「這事一言難盡,我也莫名其妙,總感覺似乎與師父講的故事不一樣。」邊說話邊行出竹林,忽然聽見前頭鑼聲噹噹,當中還夾雜著十數匹馬的馬蹄聲。接著便見黑夜中火光大亮,前面嗡嗡嚷嚷的竟有上百人舉著火把奔過來,行得稍近,瞧得清楚,纓娘勁裝持刀,騎著匹高頭大馬,跑在最先。
此後他每天與小婷、碾子編製竹器,雖然手工粗糙,但淮安城位處北方土地貧乏,甚少生長竹子,一些竹筷、竹簾等器具卻是每家都需要的,因此生意甚火,竹器賣得多了,生活倒也安康,老丐也逐漸不再行乞,每日只扛著個水煙筒,笑咪|咪地瞧著王翔與小婷一邊編竹器,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談天說地。
王翔練到半夜三更時分,十幾個火把已經熄滅了大半,渾身大汗淋漓,正要坐下歇息半響,忽然聽見竹林小路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似有人向農舍奔來,不由一驚:「難道是纓娘又回來了?」連忙持劍戒備。
老丐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出顫抖的雙手,去扶她雙肩,彷彿面前是一尊珍貴無比的玉像,稍不小心,就會摔得粉碎,喃喃的仍是那句話:「阿纓,真的是你么?」少婦微一遲疑,緊緊握住他的大手掌,累聲道:「師兄,我還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王翔再無懷疑,面前這少婦,確確實實是自己師娘,一瞬間心中湧起種種狐疑:「師娘為什麼會在這兒,那下人為什麼稱她為三奶奶?她到底是什麼身份?為什麼方才那般調戲自己?」這奇變來得實在太過突然,在他心目中,自己的師娘想必是個溫柔大方,賢良淑貞,和師傅一般善良之人,萬萬料不到竟是個滿身珠寶,輕佻浮蕩的貴婦人。王翔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上前拜認,只怔怔的站在一旁。
金容天與纓娘看得目瞪口呆,氣急敗壞:「給我上去把那小子殺了。」四五個漢子嗷嗷叫殺,向王翔衝過去。王翔昂立不動,待他們衝到身邊,手腕一動,一道青芒直衝雲霄,碧劍已經出鞘,剎那間,那眾漢子手中一輕,兩柄長刀斷成三四截,一柄銅錘西瓜般割成兩半,還有一對日月輪高高飛起,半空中又被碧劍一劃一絞,也不知分開多少片。碧劍的鋒利,真是匪夷所思。
王翔未及盡呼,老丐鋼刀半拖半垂,一圈一引,青梅刀法中「和羞走」已然輕巧地使出來,雖然纓娘的金鯉刀正砍在老丐的鋼刀之上,但兩刀相碰,無半點聲音發出,老丐刀勁其軟如泥,其妙如神,纓娘只覺刀鋒劈中處如豆腐,如棉花,柔柔的受不住半點力,被老丐借力一引,立腳不住,竟踉蹌向前沖了一步。
「最後,師父要我答應一件事,就是不再阻擾你跟小婷相好,他說,他看見你和小婷,就想起他和阿纓師娘少年時兩人一同練刀,兩人一同嬉戲的情景,歡歡樂樂,無憂無愁。我雖然心中一萬個不願意,但是見到師父哀求的樣子,到底還是不忍心,終於答應,因此以後我一見到小婷,就遠遠避開,其實,我心裏是很苦很苦的……」碾子說罷,拾起金鯉刀,插在腰間,說道:「這柄金鯉刀,本是師祖遺物,是青梅掌門標誌,所以我拿走。小婷,我要走了,祝你倆幸福。」施婷叫道:「碾子,你要到那裡去?」碾子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總之是很遠很遠的地方罷,可能,我們以後都不會相見。」說罷緩緩遠去,施婷叫了兩聲:「碾子,碾子。」碾子並不回頭,越行越遠。
次日中午時分,老丐帶著碾子一同歸回,碾子神色木然,屢屢向王翔道歉,王翔道:「碾子,這也不是你的過錯,當年我打傷你的頭,如今輪到你打傷我,想必也是天意。」老丐也從旁笑道:「以前種種誤會,都已經煙消雲散,以後大伙兒在一起,歡歡樂樂,別再做什麼傻事了。」他說得甚是含糊,王翔心下惴惴:「我和小婷的事,不知師父會不會反對。」看看老丐,卻見他張大嘴巴,笑得甚是開心。
正講得入神,一名衣不蔽體,風塵僕僕,滿面憔悴之色的少年走上樓來,望著席上的魚肉菜肴,直吞唾沫,眾人聽得興起,也沒作理會,易千里接著說道:「當天金府內張燈結綵,熱鬧非凡,數百圍宴席一路排開,數十台戲子齊齊登台獻藝,來往的高官貴人富商豪紳絡繹不絕,進獻的賀禮堆積如山。這些統統就不用說了,難得的是如少林、武當、黃山等武林中出名的大門派,竟然也有弟子上門派貼祝賀,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真喜得金大爺合不上嘴。」那潦倒少年本來倚著牆角站著,想伺機偷些殘羹剩菜充饑,並不怎麼注意易千里說話,驀然間聽到「黃山派」等字眼,猛地全身一震,霎時抬起頭來。
如此忽忽地過了五六年,王翔生得又高又大,粗壯結實,雖然時常提竹器上城,曬得膚色黝黑,但也少了初時那種紈絝浮蕩之氣,成為個實實在在的農家少年。施婷也從個不曉世事的女孩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修飾,益發顯得清秀俏麗,碾子卻怎麼也不見長大,矮小的身軀比施婷還要低一個頭,濃眉大眼,雙耳招風,嘴唇甚厚,與老丐似是同個模子中鑄出來一般,他也不以為忤,終日沉默寡言,有時見王翔與施婷開心,也張大嘴巴傻笑。
填飽肚腹,打幾個飽隔,起身欲行,忽然間瞧到巷角邊隱隱約約似有幾個人影在晃動。一人冷冷道:「好一個光天化日之下,傷人搶劫的英雄豪傑。」窗邊立時轉出兩人來,少年于暗淡的燈光下一瞧,不禁倒退一步,慌亂失色道:「是你。」那兩人一個跛腳醜陋,身材高大,一個瓜子臉、長睫毛,眉清目秀,膚色雪白,結著羊角小鬢,正是與禿頭男孩同在常青酒樓下討吃的老丐與女孩。
碾子擺了些酒肴果品,斟了三杯酒,緩緩灑落於老丐墳前,又磕了三個響頭。王翔與施婷也跟著磕了頭,王翔默默祝禱道:「師父,我們已經替你報了大仇,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願你以後保佑我和小婷幸福快樂、一世安康。」碾子靜靜地待他們磕拜完畢,低聲問施婷:「小婷,你是打定主意跟他走了?」施婷知道「他」指王翔,黯然道:「我知道你對我有心,也待我很好,但我的一顆心已經完全放在王大哥身上,碾子,對不起,很對不起。」碾子慢慢搖搖頭,凄然道:「我早就料到了。」王翔站起身來,問道:「碾子,我心中實在是有很多不解的疑問,師父說你不懂武功,但你明明懂得青梅刀法,還有,你平時木訥寡言,說話結結巴巴,但你如今說得很流利,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碾子木然看他一眼,舉首仰天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你還沒有遇見我們之時,師父已經開始教我武功了,都是暗中授教,這件事連小婷都不知曉。師父說我心機深沉,能斷大事,說以後把青梅掌門之位傳給我,但做一派掌門須得深藏不露,能忍別人所不能忍之事。所以叫我裝得老老實實的模樣,讓敵人見了不會起疑。他還說他對阿纓師娘用情太深,日後定會誤事,叫我記住這個教訓,莫履前車之鑒。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做什麼掌門,我只喜歡跟小婷在一起。」
施婷象個受驚的小兔,撫著被打痛的手腕,茫然道:「師父,我、我做錯了嗎?」老丐陰沉著臉,說道:「當年咱們師祖立誓不再使那門派武功的一招一式,劍法也是其中之一,再說咱們練的是青梅刀法,須得專心致志,心無旁待,若是觸了劍器,沾了劍氣,使刀之時必是大受影響,這刀法決難以練得運用自如,稱心如意。因此,你倆學青梅刀法,所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在我面前立誓,在我有生之年,決不觸碰這柄劍。」王翔聽得沒有道理,心道:「要不沾劍氣,也不用禁觸劍器呀,莫非這柄劍有什麼魔力邪氣不成?」不覺向那柄長劍多看了幾眼,也沒有瞧出有什麼不同之處,只得跪下依言立誓:「王翔在師父有生之年,決不碰這柄劍器一指,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施婷無端端碰了個釘子,心中不高興,也嘟嘟噥噥地跪下立了誓。
自第二年起,老丐開始教王翔「打狗十二決」.這路武功原來為乞兒討飯時防身之用,乞兒體弱無力,遇見惡狗相欺時,只得隨手操起身邊的棍棒驅趕,這「打狗十二決」要旨純是以力借力,比江湖上四兩撥千斤之類功夫還勝出一籌。王翔初時甚為用功,待到清楚它的奧妙用途后,不禁大失所望,心想這種武功不知何人所創,只能用來對付一般的外家拳腳,若是遇見稍懂內功或綿掌、太極等內家功夫時可就全然無用,一念至此,頓時興味索然。只見小婷練得極是用心,因為高興和她在一起,一年之後,竟也可把擲來的石頭之類隨心牽引,與小婷不分伯仲。
王翔瞧得好笑,眼珠子一轉,叫道:「碾子,你九-九-藏-書終日對著個木瓜媽媽,不覺得悶嗎?」碾子尚未答話,小婷一呆,已然轉過身來:「什麼木瓜媽媽?」王翔不慌不忙說:「你這般關心碾子,把他當作剛滿月的嬰兒,不是媽媽是什麼?你對我終日木著臉皮,不言不笑,跟城裡賣的硬邦邦的大木瓜一樣,又不是木瓜媽媽是什麼?」小婷聞得此言,拚命想裝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終於忍俊不住,「噗嗤」笑出聲來。王翔見她笑靨如花,心裏高興,趁熱打鐵道:「想不道木瓜也會笑,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小婷收住笑容:「我不叫木瓜,我姓施,單名一個婷字,師父和碾子都叫我小婷。」王翔笑道:「施婷,名字好聽得很,可惜愛做木瓜。」施婷慍道:「我不喜歡木瓜,不許你么叫我。」王翔忙道:「只是這木瓜有些特別,不笑則可,展顏一笑,傾國傾城。」施婷奇道:「什麼叫傾國傾城?」她本就少年心性,雖然惱氣王翔傷害碾子,但隔得久了,心中惱怒已經消得七七八八。天下的少女皆是這樣,一時小孩子氣暗地立誓:「此生此世永遠不再理睬他。」轉眼間便忘得一乾二淨。施婷與王翔相處月余,也隱隱約約覺得他不是壞人。此刻被王翔冷不防撕開隔膜,兩人竟吱吱喳喳的談笑甚歡,把碾子冷落一旁了,偶爾王翔轉頭看看碾子,卻見他臉朝床內側,一動不動,似是睡著了。
老丐絕望已極,頹然坐下,低聲垂首說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再隱瞞下去,讓我心中始終留著一份美好的希望和回憶,不致於像現在這般心如刀割的難受,你既然騙了我二十年,為什麼不再騙下去?」纓娘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師兄,我在你心頭,你也在我心頭,鬱郁凝結了二十年,這事終須要有個了結,是不是?何況我把真相告訴你,也不單單是為了這件事。你是否有個女弟子叫做小婷,她生得美,碰上好運,讓金大爺看中,要收她為第十二房侍妾,師兄,你說好不好?」老丐聽得此言,氣得全身哆嗦,顫聲道:「我想不到你、你竟然變成這樣,我今夜就要殺……殺了你。」纓娘咯咯笑道:「師兄,論刀法我是及不上你,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適才喝的那懷茉莉香茶,我在裏面偷偷放了『斷腸粉』,雖然要一頓飯功夫方能生效,但說了這麼多話,想來時間是差不多了,而且……」她手中驀然無聲無息多了把金刀,原來一直藏在裙子之下,刀光如水,在燭火下流轉不定,蔚然生光。「我還有把削鐵如泥的金鯉刀,你也忌憚幾分,師兄,你要殺我也不容易哩。」老丐臉色大變,站起身來,果然覺得小腹隱隱作痛,心臟微微似被千百支小針刺過一般。他一咬牙關,拾起地上鋼刀,邊朝王翔道:「翔兒,你快回去告知小婷和碾子,叫他們速速逃避,我很快就會趕來。」王翔應是,走到窗邊,畢竟記掛著老丐安危,又立住不動。老丐緩緩行近幾步,朝四周字畫望了一眼,凄然道:「金銀壯士情,富貴美人心,果然說得不錯,嘿嘿,好聯,好富貴。」驀然提出桌几上的香爐,劈頭劈腦朝纓娘擲去。
一個多月來,老丐白晝入城去行乞謀生,夜晚才帶些糧食柴油之類物品返回,那小婷終日燒粥煮葯,細心服待王翔與碾子兩人。她雖然不再對王翔怒目相視,畢竟記恨他傷了碾子,待兩人的態度大不相同,與碾子總是有說有笑,對王翔卻始終繃著臉皮不發一言。
「一雙赤腳走長路,風餐露宿無愁容……。」嘶啞滄桑的歌聲從淮安城最大的酒樓「常青樓」的台階邊傳來,一個面色黝黑,相貌醜陋,跛著一條腳的老丐靠在牆邊,反覆唱著乞兒歌。他身前立著個禿頭大眼的男孩,捧著個裝錢的木盤,怯生生地向出入的客人要幾文錢。旁邊還盤膝坐著個面黃肌瘦、滿臉泥塵的女孩,約莫十一二歲,手中拿根筷子,噹噹當的一下下打著個破碗,替老丐打拍。
沉默半晌,老丐說:「以前的種種事情,我們就當它是過眼雲煙,置之不理吧,阿纓,我已經練成了青梅刀法,管他多少人都不懼,讓我們去找金容天,逼他拿出解藥,你就再也不必留在這兒受苦了,跟我回去快快樂樂地生活吧。」纓娘又驚又喜:「師兄,你已經練成青梅刀了,只是那金容天近年來招了不少武林高手,我怕你斗他不過。」老丐微笑道:「青梅刀法妙絕天下,你又有師傅留下的金鯉刀在手,鋒利無比,這兩樣聚在一起,天下誰是對手。想當年你持著金鯉刀在月下舞青梅刀法,金光飄舞,燦若明霞,竹林里都籠罩了一層金光,多美啊……」王翔聽到「金鯉魚刀」三字,腦中忽然電石火光閃過一念,種種狐疑登時迎刃而解,搶過去指著少婦,大聲喊道:「原來是你!」老丐茫然,問道:「翔兒,是什麼?」王翔一把拖住老丐,蹬蹬蹬連退了幾步,指著少婦喊道:「師父,那日幫金容天搶小婷,用金鯉刀砍傷我,並把我捉入金府的那個高瘦蒙面人便是她扮的。」老丐頓時大驚失色。

五、金鯉新掌門

王翔小心翼翼地潛入竹林,才行得十餘步,便見到前面火光大作,一個女子咯咯笑道:「小婷,怎麼樣,仔細想清楚了沒有?」竟是纓娘的聲音。

四、碧綠竹馬劍

竹林里埋伏的百十人見到竹林起火,慌亂不堪,大呼小叫逃走,只是人多竹密,那裡走得快,前頭竹根絆腳,后首烈炎追股,加之竹林地處荒野之中,秋風極大,一剎時鬼哭神泣,也不知多少人燒個焦頭爛額。
悠悠醒轉,卻已在一間廂房之中,環顧四周,布置得甚是美崙美奐,織錦帷幕,花綉珠廉,紫檀炕桌,琉璃圍屏,地上鋪著淡黃色的地毯,桌几上陳著個磨銅香爐,焚著裊裊濃郁的香氣。窗上掛滿了名人詩畫,當中一副楹聯寫道:「金銀壯士情、富貴美人心」.王翔瞧得好笑,心道:「這副聯也不知何人所作,庸俗至極。」摸摸身上,傷口都已經被細心地包紮好,痛楚大減,手腳都可以動彈,既沒被繩索綁住,也沒有被點了穴道。
「你會不會對我變心,把我拋棄?」這話霎那間在王翔腦海中轉了千百次,若是往時,以他的個性和脾氣,一早就斬釘截鐵地斷然道:「不會。」那用什麼思索。
(全文完)
少年聞得身後喧嘩聲越來越小,左轉右拐,耳邊風聲呼呼,也不知跑過幾條街幾條巷,終於精疲力盡,腳軟無力,一跤跌倒在地,手中仍牢牢握住那幾文搶來的銅錢。
要知青年男女愛慕之情天性使然,王翔與施婷相處數年,彼此間人品、性格都了解不少,都願意與對方傾談、相處,加之此時一個少年英俊,一個亭亭玉立,俏麗純真,相互傾慕,更是必然無疑。不過施婷還不懂情為何物,只覺得和王翔一起,會很開心很快樂。王翔卻以為自己初戀師姐不成,已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對於施婷只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看待,卻茫然不知,在兩人心中,早已經深深地印下了對方的影子,若是有朝一日,要兩人永遠分開,那是決計不成的了。

一、竹林遇老丐

忽然間覓見那柄五色絲帶為穗、浴火鳳凰為柄的長劍,王翔心想:「師父已經不在人世,我的誓言也不用再守了。」伸手拿起長劍,抓住劍柄,輕輕一撥,霎時之間,青光耀眼,寒意直透心底,那看起來平平常常、烏黑破舊的劍鞘裏面,竟然是把吹毛斷髮,無堅不摧的碧色寶劍!王翔大奇:「為什麼是把寶劍,師父又為什麼不讓我們碰它。」仔細端詳,見這把寶劍劍身窄長,只有二指寬,極是細長,心道:「我在黃山派時,師父曾給我講解天下劍器,說這等細長窄小之劍,必是如峨嵋、雙鳳等女子門派所用,莫非這柄劍的主人是名女子?」輕輕一壓劍脊,不料這柄劍劍身雖然細長輕薄,竟是用力扳它不彎,也不知是什麼金鐵所鑄,曲指一彈,起初毫無動靜,漸漸嗡嗡作響,愈響愈大,最後竟似龍嘯鳳鳴遠遠傳出,青芒吞吐不定,映得王翔臉色一片碧綠。王翔試得兩試,砍竹削石竟恍似無物,不禁大喜:「我再也不畏那纓娘的金鯉刀了。」他喜不自勝,把碧劍入鞘又出鞘,愛不釋手,忽然碧劍從劍鞘中拖出一物,落到地上,王翔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套劍法,細細觀之,驀然間臉色大變,冷汗涔涔。劍譜上繪有六名女子,那六個少女姿態優美,使劍輕靈巧妙,變幻無方,用劍要詣全是出自青梅刀法的心算之技,走的路子與青梅刀大同小異,顯是同出一家。旁人只會擊掌贊絕,但在深曉青梅刀法的王翔看來,少女使的每一劍一招無不是青梅刀法的剋星,劍法狠、辣、詭、毒,似與青梅刀派有著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一般。若是以青梅刀法與之對陣,恐怕一招間便會開膛剖心、四肢齊斷。
王翔淚水既然流下,心想男子漢大丈夫反正是做不成的,遲早被老丐嘲笑,不如索性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心底防線登時一泄千里,悲傷如火山爆發,哇一聲叫將出來,越哭越大聲,最後喊得震天動地,遠遠傳出竹林外,驚得那些黑夜裡荒野覓食的野狼野狗走之不及,還以為是什麼猛獸怪物、龐然大物的叫聲,皆不會想到喊者只是個少年,一老一少自是圍著他團團亂轉,忙得不亦樂乎。
忽然又一陣風吹過來,夜風涼寒,施婷身子微微顫動,王翔再也忍不住,伸嘴過去在她暈紅的臉龐上輕輕地親了一下,施婷嚶嚀一聲,一頭栽到王翔懷裡,王翔緊緊摟著她,輕輕撫摸她的秀髮,一時只覺得天高地迥,無邊星月,儘是兩人的世界,只盼此時此刻,能永永遠遠地持續下去。
少年手腳動彈不得,料定這次凶多吉少,把心一橫,心道:「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破口大罵:「臭乞兒,你不得好死。」老丐不理不睬,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少年怒沖沖道:「你老子我姓王名翔。」老丐冷冷道:「小婷,打他一頓,替你碾子大哥出口氣。」這王翔原先是黃山派掌門關門弟子,深受師父寵愛,只因同門有一名師姐,已許配給開封武林大豪張家二公子,平素對他極好,甚是溫柔體貼,王翔情竇初開,竟苦苦痴戀上這名師姐,被黃山掌門得知,勃然大怒,王翔年青氣盛,寧死不棄,其師父一怒之下,廢其武功,逐出師門。王翔在黃山派之時,一眾師兄師姐對他關懷備至,如今流落江湖,數月來飢不飽腹,衣裳襤褸,頭髮蓬亂,臭氣全身,有如瘋子,竟要淪落到搶乞兒的錢,要是給師父知道了,非得氣死不可。小婷舞動竹桿,不停地揮打,王翔吊在橫樑上,雖然拚命叮囑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這淚水決計不能流出來,免得被老丐兒恥笑。」終於忍耐不住,數月種種委屈傷心一起湧出來,淚水奪眶而出。
財主模樣的華衣老者看得眉頭緊皺,轉首問易千里道:「那小子是什麼來歷,使的是什麼刀法?」易千里看了良久,瞧不出半點頭緒,道:「回金大爺,那小子平日在淮安城裡賣竹器,誰也不知他懂武功,小人見識膚淺,竟想不出他使的是什麼刀法。」老人沉吟半響:「天下竟然有連你都看不出來的武功,嘿嘿,不簡單、不簡單。」易千里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另一匹馬上的蒙面高瘦漢子眼光卻一直緊緊盯著王翔使刀,瞧得甚是入神。
纓娘見老丐來勢勇猛,不敢輕攖其鋒,滑步輕退,拖刀凝守,使的也是「和羞走」,她雖然嫁給金容天二十年,但保養得相當好,身材姣好,比少女時遜不了多少,這招「和羞走」不知不覺間使得神韻十足,不似老丐那般裝模作勢。老丐咬牙切齒的正要追殺,驀然間見到她桃腮泛紅,眼角含情,依稀是當年羞澀少女模樣。身形登時緩了,明知她「和羞走」后必有歷害變化,無奈怎麼也提不起心神來。纓娘趁勢划圓斜削,老丐慘呼一聲,「含情脈脈」使得脈脈含情,卻把這老情人的一條右臂給卸了下來。
老丐待他們立完誓,臉色方由陰轉晴,緩容道:「婷兒,不是師父對你過嚴,只不過當年咱們師祖曾立誓不再使那門派的武功的一招一式,這柄劍也是其中之一,師父這樣做,是為了你好,如今你們兩人隨我來。」王翔與施婷隨老丐來到院子里,此時碾子已經削完竹蔑,回到屋子裡自行睡去,老丐從地上拾起柄削竹篾的柴刀,說道:「我教你們的『打狗十二訣』其實是從青梅刀法中變化出來,你們練『打狗十二訣』已經有數年,尤其是翔兒,更是練得出神入化,根基已經打好,要練青梅刀法想來也不難。」說罷右腳退了一步,身體向後傾斜,柴刀半拖半垂,守在身前,擺開個姿勢,說道:「你們師祖曾經說過,青梅刀法雖然神妙,未能說得上是至高的武功,但以這招而言,這招刀法可說得上舉世無雙了,無論是矛、錐、劍等十八般武器,還是峨嵋刺、獨腳銅人等奇門兵器,及至暗器、掌法、拳腳,只要攻來,就能擋開,隨即的反攻,敵人就猝不及防。」施婷伸伸舌頭,王翔驚道:「就這一招,能擋盡天下進攻的招式?」老丐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說是『擋』,不如說是『引』字,更為恰當一些,要知使這路刀法自己全然不使內力,或守或攻,都是借用敵人的勁力,說得容易,做起來卻極難,天下兵器種類繁雜之極,無論份量、形狀都有所不同,同是使刀的,鬼頭刀和砍馬刀不同,同是鬼頭刀的,運用在刀上的內力也不同,要輕輕鬆鬆把它們引開,談何容易。幸好這幾年我教你倆的『打狗十二決』,其實就是從青梅刀法心訣中變化出來的。將來你們練得純熟,方位、角度都已經算得極准,那時無論什麼兵器,在你們眼中,同石頭、桌椅無異,霎間便知它勁力最弱的部位在那裡,怎樣把它引開,只是要到那種境界,非得十年功夫不可。」
王翔連敗數人,鬥志高昂,倒不急於突圍逃跑,只盼能與對手拆招,從中多學點青梅刀法的奧妙。那華衣老者眉頭一皺,把手中的兩枚鐵膽交與易千里,錚地抽出把鑲玉長劍,從馬背上躍起,凌空一個翻身,漂漂亮亮地落在王翔面前。王翔打得性起,也不看來人是誰,揮刀便朝他左肩吹去,老https://read.99csw.com者倉猝間舉劍一擋,王翔手腕一熱,虎口酸麻,暗暗驚訝:「這人好深的內力。」順勢借力削他左耳,使的正是一招「流水情長」.周圍眾人一見老者出手,彩聲頓時大作:「金大爺果真老當益壯,威風不減當年。」
胖子不解道:「這些武林人物前來祝賀,金大爺又怎地會覺得有天大面子?」易千里瞪他一眼,道:「你非江湖中人當然不知,這少林、武當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黃山派也是赫赫有名的大門派,常人想跟其扯上關係已經是難上加難,更何況這回三大門派一齊上門祝賀,日後金大爺行走江湖,誰敢不給幾分薄面,你說這不是天大的面子是什麼?」胖子不服道:「少林武當我還聽說過,這黃山是什麼門派,是不是想藉機結交,攀上金大爺這棵大樹罷。」正饒舌之際,忽聽到一個清朗的男聲:「黃山派弟子一個個都是英雄好漢,你這混蛋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也不怕污了自己的嘴臉。」聲音是從窗邊牆角處傳來,眾人齊齊轉頭朝發聲處望去,見那人衣著破爛,倚牆而立,正是那落魄少年。
好一會兒,施婷方推開他的手,梳了梳頭髮含羞說道:「王大哥,你對婷兒好,我……我是知道的,以後的日子長著呢,如今夜已經很深,再不回去,恐怕就會被師父怪責,被碾子取笑了。」兩人收拾東西,便各自回房。王翔剛剛踏過門檻,忽然耳邊風聲呼然,眼前一黑,頭頂劇痛,竟被人一棒重重打中。王翔猝不及防,知是有敵人偷襲,強忍住疼痛,辯出方位,一拳便搗過去,聽得啊呀一聲,箱翻櫃倒,那人摔落在地,武功之差,大出王翔意料之外。

三、富貴美人心

王翔茫然望著她,問道:「你是什麼人,我又怎麼會在這裏?」少婦緩緩俯身席地而坐,咯咯笑道:「你昏迷了半晌,難怪什麼也不知道,你今日被金容天金大爺打傷捉住,要不是我替你求情,哼,恐怕你如今還被關在水牢里養水蛭呢。」王翔不解道:「你為什麼要救我?」少婦道:「沒為什麼,只不過我看你也是個英雄人物,若是無聲無息死去,也太可惜了。」王翔倒退一步,大聲喝道:「休說廢話,你到底有什麼企圖?」少婦柔聲說:「你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我只不過是關心你罷,是了,今朝你救的那個女孩挺美的,她是跟你住在一起嗎?」王翔大怒,喝道:「你滾回去告訴金容天,他想知道小婷的下落,那是痴心妄想,我王翔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莫要對我使這等卑劣下流的美人計,白白徒費了你的千妖百媚。」少婦並不動怒,眼珠子一轉,柔聲道:「原來那女孩子叫小婷,你不說,我也能找到她,她是不是你的相好,所以你才那麼關心她,我那方面比不上她,容貌、身材、聲音?嗯,你看……」嫣然一笑百媚頓生,少婦輕輕拉起裙子,露出雙雪砌玉雕的蓮花小足來,原來她竟沒有穿鞋子。
到了半夜,施婷勞累過度,終於撐不住闔眼睡去,朦朦朧朧間,依稀覺得身邊有動靜,她睜開眼來,見廂房內燈燭全無,漆黑一片,一人竟立於身前,她大吃一驚,喝道:「你是誰?」那人持著件短短似小刀般的東西,低低地說:「小婷,是我。」竟是碾子。
施婷拚命掙扎,怒道:「碾子,你幹什麼?」碾子不答,砰聲跪倒在纓娘面前,結結巴巴道:「這……這位大嫂,我喜……喜歡小婷很久了,但師父……師兄都憎厭我,非但不教我武功,而且還……還逼我離開小婷,現在我……我幫你捉住她,你能不能把她許……許配給我當老婆。」施婷與王翔皆是大為鄂然,又是十分絕望,想不到看起來木訥忠厚的碾子,竟是如此齷齪卑鄙的一個人。
直至天曉,他才回去葬了老丐。又回到竹林來,茫茫然然,不知如何是好,在農舍門檻上坐著,抱頭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個好主意,一想到施婷將被金容天污辱,王翔心如刀割,終於打定主意:「小婷定不甘受那惡霸欺凌,今夜我就再闖進金府,縱然救不了小婷,最多也不過是兩人一起死罷。」想定了主意,心中反而輕鬆,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見平素生活、練刀的事物猶在,但老丐已死,碾子叛變,施婷被捉,自己受傷,種種人事已非,仿似剛剛發了一場大夢,心中大悲,滴滴眼淚無言淌下,他縱是頑強不屈,但一夜間忽逢巨變,眼見身邊最親近之人一個個離已而去,怎麼也抑制不住心中悲傷。他心頭漸漸惱怒起來,衝進農舍,砸開那口黃木箱子,倒出纓娘少女時的衣裙,連同梳妝盒、銅鏡、木梳等物事一同扔到火里焚燒,眼見烈焱熊熊,心中方稍感快意。
老丐嘿嘿冷笑道:「大英雄,難為你還記得我這個可憐巴巴的臭乞兒。」少年把心一橫:「那幾文錢我已經買面吃落肚子了,你待怎麼樣。」老丐面色一沉:「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小婷,動手。」女孩應聲而出,她換了一套青衣布衫,在月光下眉目如畫,完全不是今早在常青樓下那污臟模樣,敢情面上的污跡是用泥沙黃土抹上去的,她手中持著根約莫六尺長的細長竹竿,走到少年身前,用竹端指著他昂然道:「你是自己綁自己跟隨我們走呢,還是要我動手?」少年見她話音中滿是童音,身高又未及自己肩頭,又好氣又好笑:「你要和我打架么?」話音未落,眼前一花,少年只覺眼前揮舞的儘是竹竿的影子,接著眼睛微微一涼,竹端竟然戳到眼皮睫毛上來,要是再上一點,眼睛非瞎不可。他心中大駭,把什麼回心拳、蓮花掌、黃山劍統統扔到九霄雲外,雙手雙臂胡揮亂舞,不成章法,只求避開女孩,不讓她竹竿攻到面門。
王翔與施婷望著他,施婷問道:「師父,這招刀法很美麗,你,你怎麼啦?」老丐一驚,情知失態,連忙用衣袖擦拭眼角,說道:「沒什麼,沒什麼,我們接著學。」老丐微微一笑,把剩下的數招刀法一一使出來,邊使邊細加講解。青梅刀共有六式,除了「和羞走」是守招外,「流水情長」猛攻身前敵人,「花前月下」用來對付躍高或滾地進攻的對手,「含情脈脈」與「淺情人不知」似守非守,似攻非攻,溫婉緩和,變化精妙,奇招迭出。最後一招「倚門回首」卻是敗中求勝的絕招,初看破綻百出,潰不成軍,是胡亂使出來的刀法,實則內有乾坤。敵手若是大喜進逼,必敗得狼狽不堪。青梅刀法雖然只廖廖六式,但刀法中攻前顧后,天上地下,東南西北,竟然無不具備。
老丐哽咽道:「阿纓,你不知讓我找你找得多苦,我等了二十年,每天朝思暮想,用盡各種方法,都得不到你半點消息,總算老天開眼,今天終於讓我見到你了,可再不能讓你離開我第二次了。」他說這幾句話時,眼光一刻也未曾離開那少婦的臉龐。
他腦中急轉,立時打定了一個主意,喚過施婷,在她耳邊迅速地說了一番話。施婷猶疑片刻,點點頭,到廚房搬了一大瓶菜油出來,把棉被撕成一塊塊,浸過菜油,再綁在十幾條木柴上,製成十幾個火把。正忙碌間,聽見纓娘道:「小婷,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衝入去了。」王翔一閃身緩緩行出門口,口中哈哈笑道:「師娘,你好。」纓娘見是他,吃了一驚,喝道:「是你,哼,上次被你走脫,如今還有膽子來見我。」王翔走到她馬前,恭敬恭敬作了個揖,說:「上次我和師父闖進金府去,被金容天的手下困著,幸好師娘鼎力相助,方能突出重圍,師娘你此恩此德,我和師父沒齒難忘。」纓娘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胡說些什麼?」王翔笑道:「師娘不用擔心,如今也是跟金容天這老賊算帳的時候了,我、師父、師娘你三個人加起來,未必打不過這群烏合之眾,你和師父青梅竹馬,恩恩愛愛,雖然被金容天這老賊迫著分開了二十年,但夫妻情深,是永遠難忘。是了,師父要我告訴你,紅纓已經十八歲了,她很想見見你這個做娘親的。」纓娘心中大亂,汗如雨下,她知王翔此番話皆在挑撥她與金容天之間的關係,但她確確實實與老丐相戀過,而金容天為人奸險霸毒,胸襟狹小,以前都曾幾次追查過她的來歷,幸好都被她用手段遮掩過去。此時單是王翔胡謅她與老丐有「私生子」的一番話被金容天聽到,已經是後患無窮,難以收拾。她怕王翔還說出對她不利的話,連忙縱馬上前,要殺他滅口。
少婦面帶笑意,裊裊婷婷地站起身來,悠悠道:「師兄,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梳著麻花辮子,只會傻傻的聽你講故事的阿纓了。我如今是金容天金大爺府上的第三房侍妾,金府里人人都稱我做三奶奶,你可以叫我做纓娘。」老丐顫聲說:「阿纓,你這是,這是幹什麼?」纓娘幽然嘆了口氣,說道:「師兄,我對你說的故事大部分都不假,只有一點不是真的,我嫁給金容天,並非身不由已,而是我心甘情願。」老丐瞪圓雙目,彷彿永遠不能相信。纓娘環臂一指四周:「你看看這兒,幾乎每樣東西都價值不菲,再想想我們所住的竹林陋居,透風漏雨,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我投親不成,一路上流浪顛沛,吃盡了苦頭,受盡了恥辱,這些經歷,使我學會世間上至關重要的一個道理,做人首先不能窮,衣食住行,每樣都要稱心如意才有滋味。哼,什麼深情至愛,難道當真的可以喝西北風飽么,金容天能給我所要的,你呢,你能么?你不行的,你永遠只能給我買幾朵破舊的假珠花。」纓娘轉首望著窗外夜幕,緩緩說道:「其實這二十年來,我也過得不是很快樂,我一直怕金容天知道我和你的事情,怕我失去他的寵愛。又對你內疚於心,更害怕被你遇見,我連出門也要喬裝打扮,不敢以真面目見人,幸好,至今誰也不知道,金府內雍容華貴的三奶奶,竟會是那跛腳醜陋乞丐的未婚妻。」老丐沉默半晌,低下頭去,問道:「那金容天已經六、七十歲了,又有十多個侍妾,你忍受得了嗎?」纓娘哈哈笑道:「師兄,或許我心中是喜歡你多一些,但即使金容天再老,侍妾再多,我也願意跟他而不願意跟你,無論財富、相貌,你想想你配得上我嗎?」老丐轉頭顫聲問王翔:「翔兒,你說,我跟你師娘是不是天生一對?」纓娘雖已經年近四十,但細皮嫩肉,猶像二三十歲的少婦一般,而老丐相貌本就醜陋,加之終年操勞,四十余歲的人看起來像六十多歲,王翔看看一個冰肌雪膚,容光煥發,一個黑不溜秋,滿面皺紋,心中怎麼也不能把這兩人湊成一對,雖然不忍讓師父傷心,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那少年被以莫須有的罪名逐出門派后,一氣之下,發誓此生不再用那門派武功的一招一式,他的師父、師叔、師伯、師兄、師弟知道后,大喜若狂,立即宣布武林,說要懲戒孽徒,殺雞儆猴,一古腦兒全都出動去追殺他。」王翔聽到這兒,心道:「這位前輩的經歷倒與我有幾分相似。」施婷卻十分關心,悶聲道:「那怎麼辦?」老丐微微一笑,說道:「別擔心,倒不是所有的同門師兄師弟都與那少年為敵,那少年有一位師妹,對他一往情深,少年也極是喜歡她,兩人機緣巧合,無意中尋到一本殘缺的古刀譜,裏面記載的幾式刀法神妙無比,少年以他的聰明才智,加上那小師妹的細心,兩人共同把那幾式刀法補全,創出了一路精妙神奇,與各門各派武功大相迥異的刀法,少年就憑著這種刀法,在括蒼山大發神威,孤身一人,將他的師父、師叔、師兄及其它門派的高手百餘人一一擊敗,竟無人能在他刀下走得三五招。」王翔聽得悠然神往,施婷想象當年那少年持刀傲然昂立於高峰之上,數百群雄畏然不前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說:「那可真是英雄啊。」聽得老丐道:「那少年,便是我的師父,也是你們的師祖。」王翔與施婷齊齊的一聲啊,老丐繼續道:「我們祖師當年括蒼山一戰後,威名遠播,但自知從此江湖上再無容身之地,因此隱居在此處窮鄉僻野之中,只盼平平靜靜地生活。因為刀法是他和那小師妹兩人共創,兩人創這路刀法之時,情深款款,心意相通,因而將這刀法稱之為青梅刀,我們的門派,也就叫作青梅派。」施婷拍掌道:「青梅竹馬,好詩意的名字。」老丐隨手拖過水煙筒,吸了口煙道:「祖師爺雖然要求弟子淡泊守志,不得出江湖招惹是非,但也不容得他人欺到頭上,翔兒,你和小婷也漸漸長大了,日後外出行走,江湖險惡,方才我思前想後,你們不懂武功,恐怕危險得很。」王翔聽出弦外之意,立即拉住施婷起身到老丐面前跪下道:「師父,你肯教徒兒青梅刀法嗎?」老丐卻微笑道:「翔兒,你當真肯捨棄你的黃山派武功,來學我的刀法嗎?」王翔大是奇怪,心道:「師父怎地這般清楚我的底細?」他與老丐同住五六年,老丐從不問他從前之事,他也極少願提起往事。便是對施婷也隱約其詞。但此時不暇思索,又想起被廢去武功,逐出師門時的情景,立時說道:「我早就不是黃山派弟子了,再說,黃山派的三腳貓武功又有什麼值得留戀。」老丐點點頭,說道:「我也老了,再不把青梅刀法傳授於你們,過得幾年,世上恐怕再也無人懂得這路刀法。翔兒,你把床角那個黃木箱子搬過來。」王翔應是,走過去搬起箱子,箱子有半人高,一搬之下,卻輕蕩蕩的,他心中奇怪,五年來大屋裡已經添了六七件傢具,這口黃木箱子卻一直放在原位,王翔曾經費思苦想猜裏面是什麼東西,也曾問過施婷與老丐,一個茫然不知,另一個卻笑而不答。
纓娘一怔,揮刀畫了個圓弧,斜斜辟向王翔左頸,使出一招「流水情長」,王翔管她什麼情長,閉目三劍刺出,纓娘未使得半刀,剩下的兩刀半全被王翔的「無情無義」劍勢封死。總算王翔的竹馬劍法未練得純熟。纓娘大駭之下,俯地一滾滾開,站起來時滿身滿臉都是泥沙,狼狽不堪,先前那股巾幗之氣蕩然無存。饒是如此,左肩上仍被王翔刺了一劍。
王翔病好之後,就在老丐家住落,半年下來,與老丐,碾子都混得極熟,親親熱熱的像一家人,也漸漸知道各人身世。原來小婷與碾子都是孤兒,自九九藏書幼便被老丐收養,因老丐見裹著小婷的布上寫著個施字,所以給小婷取名施婷,至於碾子,卻因為是在一座磨坊內尋到他,恰好睡在一塊大磨石之上哇哇大哭,故取名碾子,以示「碾災去難」之意。
纓娘聽得好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碾子延起口臉,滿面是獻媚之色,說道:「大嫂,我……我叫碾子。」纓娘笑道:「你幫我捉住小婷,立了大功,但是小婷是金大爺要的,金府中婢女如雲,你自己去挑一個為妻吧。」碾子大為失望,低下頭喃喃道:「也好,也好。」王翔看著施婷被縛住手腳,一邊掙扎一邊大罵碾子,被纓娘押了出去,不由牙關咬得嗒嗒作響,屢次想不顧性命衝出去,但勢單力弱,顯是飛蛾撲火,終於還是強忍住不動。眼見眾人持著火把依次行出竹林,最後四周只得一片寂靜與漆黑。王翔的頭腦也變得一片空蕩蕩。
如果說會,現在就會令施婷很傷心、很傷心,望著她那純真的眼睛,渴望說「不會」的神情,自己忍心這樣去傷害她嗎?令她對自己大為失望嗎?但又忍心欺騙她嗎?
兩人到達城裡,分頭販賣,王翔在城西小巷中吆喝生意,很快賣出不少竹器,眼看時近下午,即將日薄西下,便收拾東西,打算與施婷會合,兩人一道回去。

二、和羞青梅刀

眾人大嘩,一名酒保趕忙奔到少年身前,抓住他胸口衣襟,惡狠狠道:「臭乞兒,這常青酒樓是什麼地方,平常人來都不敢來,你這乞兒竟吃了豹子膽,膽敢到這兒偷食?」那少年奮力掙扎,冷不防打翻身旁一瓶辣醬油,辣油濺到酒保的臉上,只刺得他淚水直流,酒保大怒,一扯一推,少年不及他力氣大,被他推倒,骨碌骨碌地沿著樓梯滾落,擦得皮開肉綻。
少年霎時間也不知從那來的力氣,搶得一些銅錢,又把男孩撞倒,拔腳便跑,等到老乞丐與旁人回來神來,他已經消失在轉彎抹角的小巷中了。
王翔見碾子被兩柄刀架住后脖,神情委頓,施婷被金容天右臂夾住頸子,只要稍微一用力,頸骨立時即被夾斷,他一時想不出如何解救兩人,手足無措,金容天沉聲道:「我數三聲,你不把刀拋過來,我先殺禿子,然後……嘿嘿,就是這小妞,一…二…。」王翔無奈,只得把手中碧劍拋到他面前,一個漢子俯身撿起,金容天喝道:「還有一件呢?」王翔暗地裡嘆了口氣,心道:「想不到我還是救不了小婷。」又把金鯉刀拋向他。
驀然間金光閃動,纓娘的金鯉刀劈來,王翔舉劍一架,兩人皆無內力,刀劍輕輕一交撞,青光金光一齊暴亮,嗡嗡不絕,碧劍與金鯉刀不損分毫,勢均力敵。
少婦極是感動,柔聲說:「師兄,我知道你對我好,其實我也何曾不是,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見老丐滿臉都是流動的淚水和汗水,於是伸出翠袖替他拭去,說道:「師兄,你別那麼激動,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你歇一歇,讓我給你斟杯茶潤口,再細細把我倆分別後的經過說與你聽。」老丐勉強點點頭,少婦站起來,看了王翔一眼,轉身走到桌几邊。王翔瞧著她斟茶的背影,忽然想起:「咦,她身影怎麼這般熟悉,彷彿是在什麼地方看過一樣。」少婦斟了一杯茉莉香茗,捧與老丐,老丐奔走半夜,也覺口乾舌燥,一口便喝了大半杯,他得心上人斟茶與自己,這杯茶實在是飲得香甜無比,潤了下嘴唇,望著少婦說道:「那天早上,下著小雨,你說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找一個遠親,我送你到竹林外,叮囑了許許多多的話,你也含淚一一應承,就在你轉身要走的時候,我叫住你,送給你一個盒子,你打開一看,原來裏面是一朵珠花。你起初欣喜萬分,隨即停住笑容,說珠花上面的珍珠是假的。唉,我真傻,辛辛苦苦地替人做了一年苦工,本想買朵珠花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還是被人騙了,上了大當。」少婦含淚道:「師兄,不打緊,那朵珠花,我還一直保存著,我一直記得你的情義。」老丐道:「我知道你很好,肯跟我挨苦,最後你哭著倒入我懷裡說的那番話,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你說:『師兄,我會很快回來,我回來就跟你成親,你一定要等我。』我足足等了二十個春天,終於等到你回來了。」少婦哽咽道:「當年待我找到那位遠親家時,他們全都遷到外地去了,我人生地不熟,記掛著師兄你對我的情義,急急趕回,半路上用完了盤纏,一路含辛茹苦,想盡法子繼續趕路,到了准安城,再也支撐不住,病倒在路旁。醒轉時,才知道是淮安城中的大財主金容天救了我,我感激得很,對他不加防備,那知他不懷好意,在我病好后的一天晚上,在我酒中拌了蒙汗藥,竟、竟把我給玷污了。」老丐眼中噴火,咬牙道:「金容天,我絕不會放過你。」少婦繼續道:「我生不如死,幾次想自盡,都只是惦記著師兄你在等我,才頹然放棄。可恨那金容天又暗地餵了我吃了種慢性毒藥,每隔三兩天便要服解藥,不允許我踏出府門一步。這二十年來,我忍辱偷生,都是為了師兄你,有時實在是忍不住了,只得、只得拚命糟蹋自己,來報復金容天。」說罷輕輕啜泣,老丐大是憐惜,伸手撫著她背,說道:「這二十年來,也真難為你了。」少婦抬起頭來,道:「有時候,我知道你離我很近很近,前幾年你在淮安城中行乞時,有時候就坐在花園圍牆外邊,我貼在牆邊,聽著你吆喝唱歌,覺得像依在你懷抱之中,傍在你胸膛之上,要不是顧慮著金容天財雄勢大,手下能人眾多,你與他拚命不過枉自送了性命,我早就叫出聲來了。」老丐既愕然又茫然,萬萬料不到自己苦苦找尋十數年之久的人,與自己只有一牆之隔。
此後數月,王翔與施婷白天編賣竹器,晚上苦練青梅刀法。王翔武功被廢之後,內力全無,心灰意冷,忽然間知道還有可以同天下高手爭一席長短的刀法,不由心神大振,志氣高昂,練得極是刻苦,數月之後,竟也略有所成,與老丐拆招,也能擋架得三四十回合。
她大驚失色,知道處境危殆,奮力回刀圈轉,拼盡全身功夫,才引開老丐劈向她左胸一刀,肩上猶被刀尖撩中,熱辣辣火痛。老丐面色陰森,如野獸般低吼一聲,人與刀合而為一,整個向纓娘撲去。
廖可斌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常務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碾子拉著她的手,在後花園間左竄右行,片刻間便從一扇小門出了金府。碾子道:「小婷,你回去找師兄,遠遠避開這兒,別再回來了。」施婷問道:「那你呢?」碾子黯然道:「師父已經被那壞女人殺了,她還未曾懷疑我,待我回去伺機殺死那壞女人替師爺父仇。」施婷一呆,還未說話,碾子已經作個手勢讓她快點逃走,從小門奔回去,轉眼間就消逝在黑暗之中。
纓娘不閃不避,揮金鯉刀直直劈下去,刀光一閃,香爐已然分成兩半,煙灰飛散,刀勢絲毫不減,朝老丐面門砍去,眼看傾刻間便要血花四濺,把老丐破成兩半。
老丐又道:「死了也好,反正我是不想再活了。痴痴地等了二十年,原來只是一場夢,一場發了二十年的大夢。翔兒,婷兒不是阿纓那種人,你以後要好好對待她,別再像我那麼笨了。」王翔哭道:「師父,我知道了。」老丐眼睛慢慢閉落,臉上卻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喃喃道:「阿纓,阿纓,別練得那麼辛苦,不行就不要勉強,來,過來歇一會兒,阿纓,你看,天上好圓好大的月亮,真美、真美……」聲音低了下去。王翔抬頭一看,天上烏雲滾滾,那有什麼月亮。叫道:「師父、師父。」卻聽不到回答,四周野草風生,亂石增凌,老丐已經闔然長逝。
一日王翔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婷,你和我說幾句話好不好?」小婷正在收拾碗筷,恍若未聞。
女孩見他發瘋亂打,微覺害怕,不禁收竿退了幾步,少年一聲喊,隨手舉起身邊的木桌木椅,發力向女孩擲去,只急得食攤主人在旁跺腳叫苦,女孩不慌不忙,半空中擲來的桌椅,輕輕巧巧地用竹竿一抹一點,桌椅便順力穩穩落下,竟疊疊重重在地上豎了起來,高達丈余。
一代奇人董天心創出了流水情長的青梅刀,何以又出現了絕情絕義的竹馬劍?竹林老丐二十年的孤燈夜守,等來的卻是一顆金銀富貴的美人心。面對師祖師尊的往昔,王翔和施婷該怎樣繼續他們青梅竹馬的故事……
正危急間,王翔忽然間聞得金刃破風之聲,頸邊一寒,一柄利刃朝他後頸劈落,角度奇異之極,他出其不意,大驚失色,舍了金容天,就地奮力一滾,同時手中單刀向後迅劈,盼望能擋得片刻。輕輕嗒的一聲,手中一輕,單刀已經被削為兩截,背脊也被劃了道長長的血口。
但是此刻,他親眼見到了老丐與纓娘的悲劇,碾子對施婷的失望,師祖與商柔之間的糾纏不清,想起自己昔日對師姐的戀情……一剎間千頭萬緒,模糊不清,竟不知如何回答施婷這最簡單的「會不會」一問。老丐與纓娘的少年時何嘗不像王翔與施婷一樣情深款款,甜甜蜜蜜,自己沒有遇見施婷之前,她對碾子何嘗不是關懷備切,甚至為了碾子毒打自己,若是師姐沒有許配給那張家二公子,師父不阻擾,自己與師姐又何嘗不能夠結為夫妻,恩愛百年呢?
屋中忽然大亮,原來是老丐聞得喧嘩聲,披衣掌燈出來,見王翔滿頭滿臉全是血,不由大怒,把碾子拉起來厲聲道:「碾子,為什麼要打你王大哥?」碾子望望施婷,又望望老丐,滿是悲憤之色,指著王翔結結巴巴道:「他、他、他騙走小小、小……」驀然甩開老丐的手,頭也不回地衝出屋門,轉眼間便消失在竹林中。
王翔與施婷大為尷尬,雖然碾子沒有說完,但兩人都料到最後一個字定然是「婷」字,老丐左望望,右望望,半響,咳咳兩聲笑道:「小婷,你還站著做什麼,快給你王大哥裹傷,唉,碾子也太傻了,他只是一時想不開,我去追他回來。」說罷奔出門口,只聽他一路大聲喊道:「碾子,碾子。」聲音漸漸遠去,終於不聞。
時值近午,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也越來越多,聞得老丐唱得有趣,圍個圈子來觀看,也有見兩個孩子怪可憐的,掏得幾文錢,丟進木盤去,男孩道一聲謝,一一收下。正在此時,頭頂突地一聲喝叫:「喂,老乞兒,走遠點,唱什麼破歌,莫阻住大爺們說話。」老丐抬起頭,見樓上一個穿著湖綠衣衫,戴著深黑軟帽,滿臉橫肉的胖子從窗口探身出來,氣沖沖喝道:「看什麼,沒見過大爺么?」.那胖子縮回身去,笑著對八仙桌對面一名方臉長須的瘦削書生道:「是幾個不知死活的臭乞兒,莫要理會他們,易兄,聽聞金容天金大爺日前又娶了一門侍妾,不知是哪家的大家閨秀、哪戶的小家碧玉有這個福份,能夠攀龍附鳳,一夜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那方臉書生正是淮安城大財主金容天手下第一謀士易千里,為人精明幹練,謀略眾多,甚得金容天器重,此刻聽胖子向其詢問,立時面有得色,道:「金大爺看上的姑娘,哪個不是千嬌百媚、貌美如花,這個不用說了,倒是當天新娘過門的排場,哼,自有淮安城以來未曾有過,縱使天子選秀,皇帝娶妃,易某看也莫過如此。」四圍桌上客人聽得是金容天金大爺娶新娘,個個豎起耳朵靜心傾聽。
一夜,門外月上中天,星光燦爛,老丐彷彿是作出了什麼重大決定,喚道:「翔兒,小婷,你們過來。」王翔與施婷依言過去,老丐讓兩人一左一右坐在身旁,緩緩說道:「你們練『打狗十二訣』已有四五年了,會不會覺得這口訣用來驅狗則有如用牛刀殺雞,用來對人好像力不從心?」王翔與施婷點點頭,王翔道:「師父,我從前練過內功,覺得這口訣心法精妙奇絕,應該是一門高明的武功。」老丐微笑道:「這是一門刀法。」王翔與施婷齊齊問道:「什麼刀法?」老丐卻不作答,若有所思道:「我先給你們講一個很久之前的故事,大約九十年前,有一個年少氣盛的少年,立志學盡天下武功,管盡天下的閑事。他為了學武,投身於一個當時名氣很大的門派。這少年聰慧過人,同樣的武功,別人要練十年,他練一年就夠了,因此他很快就把這門派所有的武功學會,而且青出於藍勝於藍,最後連他師父都不是他的對手。他的師父、師叔、師兄都妒忌他,便誣陷他勾結匪人,欺師滅祖,把他逐出師門。」施婷不解問道:「師父,武功高不是好事嗎,可以替他那門派發揚光大,為什麼那些人要把他趕走呢?」老丐道:「真是孩子話,那少年的師父、師叔害怕自己的名聲被人蓋過,他的師兄害怕他會跟自己爭作掌門,武林中人為了爭名奪利,掌權掠勢,早已不擇手段,勾心鬥角,落石下井,無所不用其極,種種是是非非,連我也弄不清楚,待你長大后自然會明白。」
「只要略略出手,這小子必敗無疑。」隨即見王翔一砍,金大爺一擋,刀鋒便叮叮噹噹的不離金大爺面門。老者頭顱左搖右擺的像叩米雞,猶被刀尖劃得亂髮與鬚根齊飛,血珠與汗水同流,不覺鴉雀無聲,相顧駭然。
正忙碌間,忽然遠處一人飛奔而來,一路上喊著:「借道,讓開。」碰倒了不少籮筐攤檔,奔到王翔面前,收不住腳步,一頭跌在他的擔挑之上,狼狽不堪,王翔定睛一看,那人矮小瘦削,五十余歲,正是小巷中賣著餛飩的田大叔。王翔連忙扶他起身,問道:「田大叔,你怎麼啦,這般匆忙?」田大叔爬起來,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道:「小、小婷出事啦。」王翔這一驚非同小可,連聲問道:「小婷出了什麼事?」田大叔喘了幾口大氣,說:「小婷在城東賣竹器,下午時分,金大爺帶一幫役從經過,不知怎地,見小婷漂亮,忽然起了歹心,要小婷嫁給他為妾,並對小婷動手動腳,小婷當然不從,金大爺那幫走狗們便一擁而上,小婷叮叮噹噹地與他們打起來,唉,金大爺手下都懂得武功的,一個女兒家,哪是他們對手,我見勢不妙,趕忙來通知你。」王翔未待他說完,心如火灼,拔腳便往東城跑去,剛剛轉過兩條街,九九藏書便撞見一隊人喧喧嚷嚷的走近,當中一個女子被綁住手腳,拚命掙扎,正是施婷,幾個家丁押著她,一邊嘻皮笑臉道:「我們金大爺是什麼人物,准安城一半的女人想給他端冼腳水都不成,你跟了他,榮華富貴一生,是幾生修來的福氣,還哭哭啼啼的什麼。」人眾中有三騎,左首馬上是名方面長須的書生,王翔認得是當年常青酒樓上遇見的易千里,右首一人是名蒙面高瘦漢子,當中一人衣著華麗,養尊處優,六十余歲,鬍鬚剃去,臉上、下巴留有一大塊深青色的鬚根,神情膘悍,一手拉著馬繩,一手卻玩著三四個鐵膽,想來定是什麼金大爺。後面還亂糟糟的跟著三四十個江湖漢子。
少婦待了良久,被他瞧得惱羞成怒,恨恨道:「有多少人想要我都得不了手,你這小子,不識好歹,待老娘送你回水牢,受盡折磨,那時……」少婦正咬牙切齒間,忽然住口不言,仔細聆聽。王翔也聽見外首不遠處似有人聲動靜,但片刻間便消失如初。
王翔傷口血流如注,再也支持不住,俯身癱倒,鮮血流了一地,幾名家丁搶上去把他五花大綁。朦朧中只聽見金容天說道:「莫要殺他,把這小子押回去,細加烤問,逼出女娃兒的下落……」
這套竹馬劍法一共有六式,逐招針對著青梅刀的六式刀法。起手便是一招「負心斷盟」對著青梅刀中的「淺情人不知」,接著「欲哭無淚」破去「花前月下」,「無情斷義」的三劍更是凌厲無匹,把「流水情長」的三刀逐一擊破。后三招更是絕毒,一出手便毫不留情,恨不得把對手霎時殺死。「千刀萬剮」把「含情脈脈」的死角破綻顯露無遺,「趕盡殺絕」將「和羞走」的退路完全封死。最後一招「同歸於盡」刺向「倚門回首」,不留半點后力,直至將對手一劍穿心。要知商柔創這套劍法時傷心腸斷,創出來的招式不惡毒才怪。
那一直陰沉不語的金容天忽然馬鞭一揮,喝道:「且住。」纓娘不敢違抗,只得停下。金容天陰森森地盯了纓娘一眼,問王翔道:「小子,你師父何人?」王翔故作氣憤道:「哼,連我師父何人都不知,你枉做了淮安城的土財主。告訴你,我師父就是白天偽裝乞丐,暗地裡查看像你這種為富不仁的混蛋,晚上則劫富濟貧,深受老百姓讚歎與尊敬的淮安城『老丐大俠』,你這惡霸奪人之妻,害得我師父終日守在你金府門口,伺機與師娘相會,這段時間何等難熬。」金容天臉色發黑,轉頭向著纓娘,冷笑:「我一直道你這身功夫是那裡學來,原來是那跛腳老乞丐,你是不是與他有這回事。」纓娘心如亂麻,不知如何回答,忽然眼睛定定望著農舍,啊聲驚訝。
倘若過了幾年、幾十年,施婷的容貌變老變醜了,或者是遇見一個更好的女子,或者因為對財富和其它的渴望,自己會不會移情別戀?又甚至倒過來,施婷遇見一名英俊的少年……如果自己說不會,豈不是欺騙了施婷,情人眼裡容不下一顆沙粒,日後自己若是真的負心,豈不是令施婷傷痛欲絕?
王翔自此也不用再四處飄泊流浪,但既然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也須自去謀生,初時他與老丐同去淮安城討飯,只覺被數十道目光盯著,又要扭扭捏捏作出一副可憐相,實在心裏不是滋味,去得兩次,也不願再去。只盼在城裡酒樓洗碗抹桌乾著役從事情,或在鄉下幫人收谷曬麥,自力更生,縱是辛苦,也比屈膝辱尊做乞丐好過十倍。王翔少年氣盛,又足智多謀,一日在竹林中散步,偶然拗下一小段竹子來,忽發奇想:「啊呀,我真是個大笨蛋,竟想不到四周竹林便是我們養家活口的出處所在。」大喜過望,急奔回去,拿了把柴刀過來,砍落幾根竹子,削成一條條竹篾,編了好些竹簾、竹扇,忙了整整一天時間,次日拿去淮安城賣,竟也掙得數十文錢。
老丐見他淚水不停地沿著臉龐流下,又滴在頸邊,衣衫上,嘴巴卻始終緊緊閉著,神色極是悲烈,心中一驚,想:「怕是我做得太過份了,這孩子這般惱怒傷悲,大哀大哭時竟不喊出聲來,恐怕會把身子搞壞。」他原是個面硬心軟之人,本來只是想稍微懲戒王翔一番,泄一下碾子被傷之氣,王翔這一哭,倒是把他弄得手足無措,連忙拍著王翔的背安慰道:「孩子,別哭,別哭,別……」說來說去也都是這兩句話,實在也想不起其它說話來,小婷也有些慌張,兩人手忙腳亂,慌忙把王翔放下解開繩索。
碾子一刀得手,腳不停步,足不沾地,手不留情,金光爍爍,轉眼間慘呼連聲,餘下幾名江湖漢子斷手摺足,無一倖免。王翔驚愕間,見碾子形如鬼魅,使的竟是青梅刀法,刀法精奇、圓熟老辣,法度嚴謹,較之自己不知勝了多少倍,不禁駭然……
卻不知老丐所講故事前半截是真,後半截完全相反,他師祖董天心與商柔當初確是一對情人,兩人也早定盟約,決意海枯石爛,永不分離。那知他師祖被逐出派后,移情別戀,還是愛上另外一位更適合的女子。商柔又愛又恨,苦心創下這套竹馬劍法,要找董天心決鬥。決鬥前夕,悲痛欲絕,把劍法畫在這張羊皮紙上並用血刺下幾行字,藏在劍鞘之中,雖然在決鬥中將董天心殺得大敗,最終還是不忍動手殺死這負情郎,反而跳下懸岩。董天心愧疚心內,於是把這柄劍收了起來,睹物思人。
施婷怒道:「去你的狗頭金大爺,待我師父和師兄回來,一個個把你們殺得落花流水。」纓娘笑道:「好一朵刺手的野玫瑰,難怪金大爺千方百計要得到你。」面色一沉:「你師父已經被我殺了,你師兄恐怕也跑不多遠,你看這是什麼?」砰地扔了一物到施婷面前:「這是你師父的手臂,你如今信了吧。」施婷與老丐生活了十數年,那裡會不認得,心中頓時大亂:「師父、師兄,難道……難道當真的給這女人殺了不成?不會的,不會的。」手中刀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施婷聽得入神,又問道:「師父,這招這般厲害,又叫什麼名稱?」老丐微笑道:「聽我師父說,這招刀法名字叫做『和羞走』,據說是南宋的一個女詞人的詞中而來,那女詞人叫什麼名字,那道詞是怎麼樣,我統統不記得了,只知道她寫的是男女之間青梅竹馬、兩情依依的愛情故事,寫得很美、很美……」慢慢地他眼光中朦朧不定,竟閃出淚光。
她不敢再出招,滑步拖刀,凝守不動,盼用「和羞走」引開王翔古怪凌厲的劍招。王翔冷冷地盯著她,種種仇恨剎時間湧上心頭,忽然大吼一聲,碧劍「唰、唰、唰」刺出八劍,劍勢未定,又斜划縱削。當中無半分留情,無半點手軟,正是那招「趕盡殺絕」.纓娘眼前青光爍爍,劍影飄動,連劍也看不清楚,那裡還說得上借力引力,只覺得渾身上下全是破綻,寒氣浸骨,大為慌亂,金鯉刀胡亂揮舞,不成章法,忽然哀呼數聲,金鯉刀脫手飛出。
王翔衝出重圍,搶身攔在施婷與金大爺那眾江湖漢子中間,一邊戒備,一邊喚施婷道:「小婷,你快點走。」施婷道:「剩你一個人怎麼辦,我不走。」王翔急道:「我有刀在手,他們奈何不了。你快點回去告訴師父,叫他來救我。」他初試青梅刀法,所向披靡,無人能敵,信心頓時大增。
「你來了之後,師父,小婷都喜歡上你,我妒火中燒,終於在那個晚上把你打傷,本來我是想殺了你的,但……但我知道小婷會很傷心,會永遠都不原諒我。那天夜裡,我奔出竹林,跑到荒野,捶胸大哭,師父追上來,我本以為師父會狠狠責罵我一頓,那知他竟然要我跪下,把青梅派掌門的位傳給我,並告訴我許多的秘密,小婷,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們青梅派,不只一套青梅刀法那麼簡單的,還有其它許多、許多……」
眾人都不再提及當晚之事,只是此後碾子變得更加孤僻寡言,一天之間,往往說不了三五句話,望見施婷與王翔一起,立即遠遠避開,有時施婷與他說話,也是冷冰冰的借故走開,王翔大是驚訝,尋思:「不知那夜師父和他說了什麼,竟令他變得如此幽深無情。」這一日,老丐與碾子留在農舍,王翔與施婷又到淮安城去販賣竹器,兩人一路上唧唧我我,雖然時近初秋,天色微涼,仍覺得春光旖旎,融融曖曖。
易千里拍案大怒,長身而起喝道:「臭小子,你算什麼,大爺們說話,輪得到你來搗亂?」他一見那少年模樣,知他決不是黃山弟子,黃山派雖也質樸正派,但不至於讓門下弟子流落到面有菜色、形銷骨立的地步。
王翔見勢不妙,自己雖然有碧劍在手,但若被百餘人一起攻上,恐怕立時被亂刀分屍,更何況旁邊還有個武功不高的施婷。眼看四周都是荒野,無處可避,只得拖著施婷,奔回竹林農舍。過得片刻,聽見竹林小路上嗒嗒作響,不久兩匹馬慢慢行到空地前。王翔從農舍窗戶看出去,一匹馬上是纓娘,另一匹馬上之人華衣剽悍,手上玩著兩枚鐵膽,正是那老色狼金容天。兩騎身後還跟著十幾個持著兵器的江湖漢子,當中碾子滿臉鮮血,身後被兩柄刀架著,不由心中一驚:「碾子畢竟不及纓娘奸滑,被她識破了。」纓娘拉著韁繩,縱馬慢慢行近農舍,悠悠道:「裏面的人都出來吧,這次縱是生了翅膀都逃不掉了,這竹林里里內內,都埋伏了我的人,哼,金大爺要的東西,豈會得不到手的。」王翔聞言一驚,放眼仔細望去,果然在火光照映下,竹林深處,刀光劍影,隱隱約約,都不知有多少人埋伏其中。
王翔見這套竹馬劍法對青梅劍法的破法絕妙,或從難以想到的死角刺出,或置之死地而後生,或與敵同歸於盡,而劍快刀慢,先死的必是持刀之人。創這套劍法的人非但要大智大勇。王翔看到署名:「商柔絕筆。」猛然想到。「啊哎,莫非這商柔就是我祖師爺的小師妹,但她說什麼『十年相戀,一朝負情』,豈不是指祖師始亂終棄?這、這不是與師父所講的大不相同嗎?難道她還有第二個情人?」百思不解,大為困惑。
這幾下變化兔起鶻落,轉眼間發生。王翔大驚喊道:「師父、師父。」搶上去抱住老丐,見他半身浴血,奄奄一息,右臂創口上的血急箭般噴出,只慌得王翔手忙腳亂地替他包紮。老丐恍似毫不知痛楚,只死死地盯著纓娘,眼睛中像有烈火噴出來般。王翔瞥了纓娘一眼,見她提著金鯉魚刀,怔怔地站在一旁,面上表情既似歡喜、又似傷心,極是複雜。
原來施婷乘王翔引他們分神之際,把一個個火把點燃,從窗戶奮力扔到四面竹木,竹林茂密,又時值初秋之際,風高物燥,滿地凋零枯葉。火把一扔過去,霎時間熊熊燃起十多個火頭,向外如扇形般迅速燒開。
「他重傷在身,行不多遠的。」花園中燈籠點點,人影幢幢綽,原來纓娘一早就埋伏好人手,有意誘老丐入圍,不然以金府之大,能人之多,老丐豈能順順利利找到王翔?
長相思,燭淌淚,風寒屋漏人孤影,一夜到白頭。
王翔此時反倒冷靜下來,心道:「這女子如此的浮蕩無恥,得想個法子擺脫她的糾纏。」一時既不說話,也無表情,只冷冷地瞧著她。
女孩一見燈火,立即拋下少年,急奔上前,片刻后聽得她急促叫道:「師父,你快過來呀,碾子又昏倒了。」老丐急忙推著少年奔上去。少年見那農舍是用土泥堆砌起來的兩間屋子,一大一小,甚是簡陋,四面都是些竹林,屋前有一大片空地,心中稍定:「原來此處是他們住處,並非蓄意要殺人泄恨。」進到屋裡,只有里側靠窗處有張炕床,床邊放著個黃木箱子,上面放著杯子、傷葯、綁帶之類物品,此外四壁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炕床上睡著一人,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人事不知,正是少年今日所打傷的那醜陋男孩碾子。小婷立在床邊,怔怔地望著男孩,極是關懷,聞得老丐的腳步聲,回過頭來,眼中儘是淚光。
王翔見他矮小的身軀在朝陽下映出道長長的身影,蹣跚而行,漸漸消沒,心中一陣凄然蒼涼之意油然而生,正怔怔入神,只覺施婷正扯他的衣襟。回過頭來,見施婷跪在地上,用手扯住他的衣襟,怯生生的問道:「王大哥,過了幾年,幾十年後,你會不會對我變心,把我拋棄?」
王翔痛快地哭了一場,胸中鬱氣散去不少,那料次日便覺頭重腳輕,額頭火燙,發起病來。兩間土屋中小的一間已經給小婷居住,老丐只得與小婷把他抬放在炕床上養病,與碾子同卧一床。王翔料不到到頭來一對冤家共卧一床,見自己與碾子肩並著肩,腳枕著腳,偶然眼光碰在一起,都是木木然的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一個頭破血流為已所傷,一個屁股疼痛因他而起,想起世事千奇百怪,當真是啼笑皆非。
天剛剛明,王翔與碾子、施婷三人就一同離開燒成灰燼的竹林,離開了這片傷心是非之地,來到老丐的墳前拜遒。
過了半晌,聽得房外一個驚恐的聲音道:「大……大俠,就在這兒?」另一個嘶啞老邁的聲音低低聲叫道:「翔兒,翔兒,你是在裏面嗎?」王翔大喜過望,連忙應道:「師父,我在這兒。」聽得嘎一聲響,窗門推開,跳進一個人來,草帶麻衣,高大丑陋,提著把鋼刀,正是老丐。王翔喜道:「師父,你來了,小婷呢?」老丐正要回答,忽然如被電擊雷轟,手中鋼刀當聲墜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只獃獃望著王翔身後,臉上表情似大喜,又似大悲,嘴唇不住地抖動,王翔驚恐道:「師父,你怎麼啦?」卻聽老丐顫聲道:「阿櫻,阿櫻,是你么,真的是你么?」王翔頭腦一片渾沌:「那浮蕩少婦,難道就是師父二十年來夢牽魂繞,自己與施婷終日猜測的師娘么?」轉身望去,見那少婦已經收起浮蕩之色,既稍有激動又有點驚慌,似乎遇見老丐也是悲喜交集,手足無措,無意中瞧到自己赤足還裸|露在外,連忙揭過裙子遮好。
王翔手掌浸汗,再行得十數步,靠近農舍,從竹叢中小心瞧出去,看見農舍空地前黑壓壓的排滿了捧著火把的江湖漢子,最前一人婀娜苗條,一聲勁裝,雙手叉腰,正是纓娘,施婷立在農舍前,持刀擺開架勢,滿是頑強的神態,另外地上還躺著三、四人,想是被施婷打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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