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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井的傳說

青絲井的傳說

作者:小椴
廳上全榜德笑道:「話是這麼說,但那盧絆兒倒是情痴,不顧魔教規矩,居然私下山莊,偷會情郎,要在這青絲古鎮與她的心愛郎君共結連理。師兄,你倒教出好一個情種,算開了武林未有之奇。」說著,他側耳一聽,遠處隱隱有花鼓樂聲傳來,越來越近,他一拊掌,哈哈笑道:「來了,也該來了。眾位讓讓,魔教的新娘子來了!這可是幾百年來武林五派和魔教的第一次聯姻,可喜可賀呀,可喜可賀!」
賀客群中就有昨日到過蔣家大宅的那少年和那個小姑娘。那少年名叫張曉驥,他所以來,是因為他與絆兒本就約好今日在這蔣家大宅相會,雖然這裏不知怎麼莫名其妙被人租去辦婚事,但他可不能違約,心裏還擔心這麼多人絆兒找不著自己。
終南絕劍就是「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沒有人想到張曉驥會這失傳已過百年的絕技,也沒人想到他此時還能出手,就在這一愕之下,張曉驥已一劍制住闊落大師,他的頭髮斜而長的扯著,還和盧絆兒的系在一起。人們都是一頓,他們可不敢輕視少林達摩堂首座的性命。
——這就是自己最羡慕的傳說中的女人嗎?魔教長公主的遺孤,七長老在她十六歲時為她重開了雀屏山莊,招攬江湖閑散少年才俊。她沒有自己漂亮——古雙鬟想:
堂內堂外,一時沒有人作聲,但這一消息已在眾人心中炸開了——終南一派之秀要迎娶魔教妖女?這怎麼可能?太荒唐,太古怪,太不合規矩禮法了。甚至有人激憤地想:太過無恥!
盧絆兒輕輕撫著他的發,嘆道:「因為:絕世的愛情對大家柴米油鹽、在愛與不愛間徘徊的情感是一種反諷與打壓,它高遠得讓人自卑與絕望,沒有人真希望和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擁有;而你要真會了絕世的劍法,五派三盟的秩序就會打亂,所有的即得利益者都不願看到;那個高人,已淡化肉體,追逐純精神的天國,——但別人不一樣呀,所以他的理想不能留存於世,人們還是如此戀戀于自己有著慾望與快樂的、戀戀于那個不乏醜陋也不乏污濁的肉軀,你可以知道,但你不能說出來。」
張曉驥站在轎門外一丈之處,把耿玉光的半截斷劍踩在足底,沉聲道:「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耿兄、吳兄,你們又何必逼人太甚。小子今日迎娶盧絆兒后,自當永辭江湖,從此武林之內,算沒了我張曉驥這個人,諸位英雄,盡可馳騁,何必定要成我今後『長是人千里』之恨?」
但這一掌太重,張曉驥張口狂噴出一口血——他只在噴出這口血前做了一件事,就是扭過頭,這一口血全噴在了全榜德臉上了。全榜德一驚,張曉驥一見是他,心中不由對他恨之無名,一指擊出,點上他氣海,全榜德只覺一身真氣絲絲而泄,軟倒在地。
但古不化手下又怎容人遲疑,數十招后,張曉驥已滿臉是汗,鬢髮散亂。只聽他長嘆一聲:「絆兒,你要是還不來,我就真的難辦了。」
叫著的是古雙鬟,張曉驥唇角一笑,心道:「好妹子。」闊落大師,紅、白二老,古不化,吳賀,耿玉光已都圍了上來。張曉驥仰頭看著他們,又看看月亮。月下老人有靈,助我一臂——他默念著,眼看人已走到他七尺之內,張曉驥忽一躍而起,手中一劍疾刺,清聲道:「終南絕劍」。
——她呢?
堂上塵悠子見張曉驥這一站,神情不由一愣,問道:「曉驥,原來你在。」
及到近前,那雲中才伸出一隻黑色的掌,然後只聽「撲通」一聲,一個人落進了井裡,然後一個女聲尖叫道:「爹!」
說著就向張曉驥抓來。張曉驥一時不知如何面對這太過『熱心』的老人,只有躲。只見兩人一抓一躲,這對『翁婿』竟當堂動起手來。古不化果然是高手,一出手,滿堂都是他枯瘦的爪影,這鬼影百抓的功夫可是江湖中人聞之變色的。張曉驥卻一直退讓,空著雙手,並不還擊,他這樣下去怕是必輸給古老頭兒——象吳賀耿玉光那等心懷歹意的人他還好對付,但對這個一心幫『忙』的老人,他心下卻頗為尷尬,不知如何對付。
他旁邊的人就回應道:「他這回象是不是在整人了,據說是給他門中一個子侄輩辦婚禮。」
那個少年見自己尋的地址好象不對,別人又都忙著,便悄悄退出身來。他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所以隨處走走——也許絆兒的意思,以後就是要和他在這個小鎮生活下來呢?鎮子不大,但有一條小河流過、清澈宛轉,鎮上人的口音也有一種陌生的刺|激,一切都很讓他喜歡。他路過一個小店「鹵三件」,買了一個豬爪,找一個小飯鋪吃了飯,跟老闆聊了聊天,又轉了轉,天已象快黃昏了。這時他才想起一個問題,今晚睡在哪兒?
她無奈地看著張曉驥:「我逃出雀屏山莊時,也受到七長老派出的人的追殺,我也,受了傷。」
闊落才待說話,張曉驥已止住他道:「大師,我已不奢你能放過我們,但我以你一命來換我們夫妻一晚相聚如何?只一晚,明早如何,我任由處置。」
張曉驥也傻傻地笑。雖然他們只剩下一天時間,但他平時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這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這一斗,何止數千招,由午時直戰至酉時,眼看天都要黑了,一彎弦月升上天空,冷清清地照著這場惡鬥。月下果有老人的話,不知會如何看待這場他似乎錯牽的紅線?情仇相纏,愛恨難斷,為了他的一根紅線,竟惹出這麼多的糾纏。
他又轉向塵悠子:「道兄,你說呢?」
張曉驥看著眾人背影,見他們忘了一個人,就一指地上的全榜德,道:「把這人也帶走吧。」
他不待闊落大師答話,只當他默認了一般,抽出軟劍,一振劍,一式「焚香禮佛」,就向和尚刺去。
盧絆兒扶起張曉驥,她的身子卻在哆嗦。張曉驥驚道:「絆兒,怎麼了?」
所以張曉驥說甘願廢去武功,堂下一片驚呼。全榜德臉上微笑,耿玉光則冷笑連連,神龍巡查使吳賀手中的酒杯也漸漸平靜下來。丐幫的紅白二長老卻相對嘆了口氣,場中一時極靜。
張曉驥也奇怪這個,便問道:「我不知道——你知道?」
那夥計還在怔怔地望著她,只聽大門外這時遠遠傳來一個蒼者的聲音道:「雙鬟、雙鬟,小鬼丫頭,給我出來……」
盧絆兒苦笑,慘笑,哭笑——在最後一刻,魔教的人又來了——連魔教也不允許超越教條的愛了,這個人世啊!她的淚狂泄而下,她是魔教的核心人物,知道沒有人能從青絲井裡脫身的,這個井有著魔力,沒有人能!她的淚滴在梳上,剛剛她還梳著發的那個人卻不見了。她把梳子拋墜井中,——「必遇」、「必遇」,這算哪一場「必遇」?必遇的就是這樣一場慟愛,一場絕戀嗎?
那小姑娘不由笑了,拍了拍身邊的空位:「你也可以上來。」
之人數闊落禪師定力最深,他原是少林高僧,修過禪定之力,這時一望之下,心頭大驚:連古不化、紅白二老這等定力深厚的人也墮入其術中,可見這亂披風劍法端的妖幻。他知平常大喊已驚不醒眾人,當下運起佛門獅子吼,朗吟了一聲「阿彌陀佛!」
……
少年扭著身子撐個姿式好讓那小姑娘哭得舒服,雖然從小練的腰馬,這時還是僵得有些酸了。以為那小姑娘一定哭累睡著了,他輕輕停下拍她肩膀的手,要扶她找個粗枝椏睡去。就在他找好樹椏的當口,一回頭,見那小姑娘正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著自己,一點沒有疲憊的意思。可能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了,她反露出一點快活來,只聽她問:「你在找什麼?」
早有好奇的在打聽——今天辦喜事的究竟什麼來頭,居然有這麼大的排場,前年潯陽城知府嫁女也沒這麼熱鬧。打聽的人多,知道的人少,半天,人群中才有一個穿綠袍戴斗笠、乾瘦乾瘦的老頭兒接話道:「知府哪能和他比,人家可是全大爺!」
果然那小姑娘被他引動,問道:「你又為什麼嘆氣?」
餘下幾人應了一聲,就往前來。旁邊人一看,那幾人步履精凝,分明個個是好手,而且這一步一步都用上了力,張曉驥身後靠院牆處也守了人,分明斷了他後路。
紅白二長老瞠目對視,古不化則一臉不信,闊落大師合什道:「這世上果還有人會亂披風劍法,雲浮世家當真了得。」
張曉驥微微一笑,心道: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昨天還要跟我私奔呢!但他不是口齒輕薄之人,只含笑道:「這時才想起來問?我叫張曉驥,早晨的馬兒那個曉驥。」
「這還算什麼正派弟子,完全是野雜種!」
張曉驥一愣,那可是聞名久矣的絕學——只聽那小姑娘笑道:「最多不超過十七個人,裏面還有一半是獃子,肯用半輩子練那呆劍法的人這世上肯定不多了;第二問——說少林長老易清要是公授《易筋經》,會去多少人呢?」

第二章 披紅

她說完自己忍俊不禁先笑了——倒也是,如今這江湖,自從五派三盟分權而治,天下倒太平多了。雖仍有流血博殺,但不過小打小鬧,已撼不動那五派三盟的制度之基。江湖中真的還從沒曾這麼太平過,有道是『寧為太平犬,勿做亂離人』,可見太平日多犬,只有亂離時才多人。在這百犬縱橫的江湖中,倒主要靠全幫德的攪和才能恢復一絲生氣了——他先來吠形,眾人才跟著吠聲的。
盧絆兒側過臉,輕輕吻在他頰上,說:「不,對於我,你就是最好的了。」
說這話的人是古不化,他自是識貨之人,張曉驥心中也一驚,劍走旁鋒,以柔藏韌,以險藏秀,一式式使出「暮寒」劍法來。終南側近長安,地接華岳,雲連秦嶺,目控祁連,而在這一轉名勝中,終不乏自己地位,其劍術可想而知。傲不絕俗、秀不可抑是其宗旨,那張曉驥分明已悟到了其中三昧。紅白二老雙望一眼,一人喃喃道:「嘿嘿,這小子,把『終南陰嶺秀』心法竟已全合到劍意之中,終南派心法劍術終於合流,做師父的只怕還沒到這一境界,我要有這樣徒弟,真不知該如何高興呢。」
盧絆兒忽輕輕道:「我要到那井沾兒。」
全榜德一臉『哈哈』模樣,嘴上也先『哈哈』上了一聲,道:「師兄,小弟這可不得不說你的不對了,你是真糊塗啊還是裝糊塗?這麼大的事還要瞞大傢伙兒到什麼時候。你說——咱們終南一派,後起之秀中,手上功夫以誰為最?」
聽說,那是一個月夜;聽說,張曉驥上來后,她已輕如蟬蛻;聽說,欺鴉大法是損血傷身的。
那少年這次是真真實實地從樹上掉到地上去了。
塵悠子似對這個師弟頗有防範之念,淡笑道:「噢,盡什麼心?全師弟倒把小兄搞糊塗了。」
在首席落坐的人果都面色微變。紅、白二長老忽然站起,走向廳口,不出聲已封住張曉驥退路。闊落大師也一抬一直低垂的眉,望向張曉驥道:「小施主,你可真是出身雲浮世家嗎?」
說著他輕聲一嘆:「我們夫婦拜堂成親,到現在還不到一天呢。」
「其實,這梳子真名叫做『必遇梳』,他們傳訛了才傳成碧玉梳的。」
塵悠子若有深意地看了張曉驥一眼,然後便沉喝一聲:「孽徒,不是為師不護你,是你怙惡不訓,」說著一指就要點下。
接下來,只聽她細語呢喃,講起了武林中一大秘辛——「你可能知道百年之前,武林五派、丐幫與魔教之間曾有一場大斗吧。其實是非到後來已很難說了,唯一可說的就是,那時梟雄倍出,血流成河,每個人都想按他自己的想法整頓武林,讓全天下人跟著他走。平常人也罷了,見到個大旗跟著就是了,但與這些梟雄同儕之人豈會互相相能?一開始爭的還有所謂道義,到後來,就僅只是權利了。都以為抓到最高權利后才能行自己獨得之『道』,卻沒有人想過,付出那麼多人命的代價,那個『道』再高明,但值得嗎?」
然後她輕輕散開自己的辮子,又伸手到張曉驥頭頂,散開了他的髮髻,她輕輕道:「我們的夢沒有破,才剛剛開始做。」
張曉驥說:「那好,等我。」
自塵悠子一下場,場中的局面就變化微妙,張曉驥的劍招始終迴避著師父,這當然成了他的弱點,只見他劍式慢暗,漸落下風。對手有八人,雖塵悠子始終未出殺著,但反是他對張曉驥的牽制最大。這樣打下去,後果可想而知了。
堂上堂下人等齊齊一呼——終於望到了盧絆兒出現了,但大家不知怎麼心裏都是一窒。都是禮法中循規蹈矩生活的人,明面上,一舉一動,都合規矩,今日這對年青人的舉止卻分明破了一般青年男女的行為規矩。雖然在場人也大半曾有過謔浪笑傲,跌宕歡場的經歷,但那都是暗的,也在規矩之內的,象盧絆兒為張曉驥當堂掠鬃這樣的事,雖純乎于情,卻還是讓人覺得過份了些。謹嚴的人不免覺得尷尬;稍有自省的人更覺查到自己暗生的嫉妒,為這嫉妒也就更暗暗生氣;有那一等從不律已只知苛責他人的人已罵道:「果然妖女!」
旁邊人聽得咋舌不已,看著門口那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心裏不由升起一股恐怖感:這全老爺是誰,今天又是給誰在辦婚禮?
那少年皺皺眉,他可沒想到這裡會有這麼多人。沉吟了下,心道:莫不是我找錯了——可絆兒明明說是這兒呀。奇怪,原來這鎮上明天也有人要辦喜事,而且還是大辦。想起「喜事」二字,他的心裏微微一跳:自己來這個偏僻小鎮,不也是為了辦一場喜事嗎?明天,僅僅明天,自己就要牽過絆兒的手,在她家廢棄已久無人居住的古宅里與她一生相許了。只是,他們的婚禮遠不會有這麼排場、這麼熱鬧,他們也不需要觀眾,只要他們兩個人在就好。想到這兒,那個少年嘆了口氣,想:
闊落大師跨前一步,道:「小施主,還是跟我走吧。」
那少年點點頭,小姑娘已伸出一隻手指,那少年知是要拉勾,只好和她拉了。
但他問:「可我怎麼信得過你,明天要是再戰,想擒你可就太難了。」
象他們這樣雜客本就不引人注意,他也是胡亂買了點賀儀進門來的,便被安排在院內最不起眼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了。院內已坐了百十人,不少人都暗地裡嘀咕這位『大馬金刀』全老爺出手果然豪闊,而且幾乎每次一抖就是一條大得爆天的花邊新聞。——江湖漢子粗鹵雖粗鹵,但喜聽醜聞的心思也和平常人一般無二,連那些玄門正派、釋道高人,口中雖頗鄙薄,但心裏每回聽到這『大馬金刀』做出的事,不免也深感『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所以全老爺待客一般人都愛來。張曉驥卻還不知底細,笑向那小姑娘道:「這裏究竟是什麼人待客?竟是這麼大做派。——對了,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到現在我還忘了問呢。」
只見塵悠子站起身道:「古兄……」
九-九-藏-書古不化看著場中局勢,口中忽「咦」了一聲。只見闊落大師一開始一掌使般若掌,一掌用諸空拳,一輕一重,兩手拳法不時互換,端的當得上神妙無方四個字。
塵悠子一愣,堂下反應慢的還沒明白過來,堂上眾人可均是高手,多為一派之秀,這時已聽出滋味來。只聽全榜德笑道:「師兄,你也太小氣了。座下第一號弟子成親,也不操辦操辦,叫他躲到這麼個青絲小鎮,躲躲藏藏的成了親,那算什麼?只怕旁人不說師兄節儉,反要誤認為終南一派給下代弟子辦個婚禮都辦不起,見不得人呢。何況又是迎娶江湖第一名女盧絆兒這等大事,師弟我看不過眼,不由不代師兄操心張羅一下了。」
盧絆兒在井邊守了七年。
那朵黑雲幻出人形,這是魔教的天陰大法,只聽他道:「我的女兒不能嫁給雲浮世家的人。」
他話說得客氣,分明已是動手之意。張曉驥跨前一步,攔在盧絆兒身前,厲聲道:「為什麼?」
「那位前輩問道:『噢?』」
而若只論搏擊之道,少林方丈與他只怕也不過一毫之距。張曉驥卻是近年來名聲最盛的少年高手,「終南陰嶺秀」心法與「暮寒」劍法被他練得登峰造極,已開終南一派歷代未有之機。這一戰當然是好戰,人人睜大了眼睛要看。只見兩人彬彬有禮,闊落還了一招「菩薩低眉」讓過來劍,然後一掌如持泰岳、一掌如搦瓶柳,一掌不勝其重、一掌不堪其輕,重沉沉、盪悠悠地飄來壓上。旁邊已有人叫道:「好!」
塵悠子看著張曉驥的劍式,卻默默無語,臉上神情更是瞬息千變——這孩子果然深藏如晦,他在他的劍意中看到的還不只是『余雪劍氣』,可是自己平時竟也不知道曉驥這孩子已把本門武功修練到如此程度。
那小姑娘堅持道:「你先說幫不幫吧?」
想到這兒,那個少年笑了下。望著西邊的落日——上次分手至今已兩個月,那時他們就彼此相約,各自回家了自己未了之事,求得諒解。不管親人諒不諒解,六月十三,青絲井見。
這幾字一出,人人臉色大變,張曉驥喃喃道:「這可是他們逼我的。」
盧絆兒微微一笑:「我當然知道。」
張曉驥還待問,卻見那小姑娘喃喃道:「原來你並不老,長得又是這樣……」,她聲音太輕,張曉驥也沒聽到,只見她把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張曉驥一眼,臉上更紅,她這麼大方的小姑娘不知為什麼象也羞得不得了,忽然一躍而起叫道:「為什麼你不早說,你真的好——壞」。

序言

這個消息當時轟動一時,眾人紛紛猜測是誰的出手,會不會是盟主神劍向戈親自出馬?可有識貨的人私下忖度那不太可能,更有人暗地裡說看那劍意走勢,似極了龍華會上張曉驥的『暮寒劍法』。
張曉驥苦苦一笑:「師父,我已自破山門,不再算終南派弟子了。你老人家何苦又再逼我,一定要弟子鴛盟兩散嗎?」
闊落大師不答,望向紅、白二老和古不化,三人俱點點頭,闊落也才點點頭。
只聽張曉驥喃喃道:「且對中庭顏如玉,莫行世外亂披風。」
盧絆兒也笑了,她著望著張曉驥那麼年輕坦誠的笑臉,望進去、望進去,一種感動便由衷而來,她會無淚嗎?她的淚滴下,滴在梳子上,那淚把梳子的齒一根根數下去,象是想銘記住什麼的樣子。盧絆兒的淚如斷線的珍珠,她不是傷心,只是、不為什麼,只是——想哭。
一場絕愛,她做為最後的遺迹也不在了。
那些都是顯貴高人,坐大廳的。不光他們,前院里,江湖上平常走鏢賣藝、剪徑劫財的漢子也來了不少。他們這邊的招呼就差多了,好在他們主要也不是來混飯的,而是看熱鬧——與那些江湖上平時只聞名沒見過面的大人物同在一起吃酒席可不得了,機會難得、長見識,所以能來的也都來了。大廳上是雍容揖讓,院子里則蜚短流長,把大廳上的人物人人在口裡先臧否了一遍。
她長得珠圓玉潤,小小年紀,怎麼看也不該是有心事的模樣,少年不由好奇道:「什麼心事?」
張曉驥彎身搖桶,真的打上了一桶水,然後看著盧絆兒笑道:「只是,平白白的,你這淚水怎麼好意思出來?」
張曉驥點點頭,闊落大師五指緊緊捏著念珠,嘆道:「那貧僧請張施主還是了斷這段姻緣之念,而且……一生不要和這位女施主相見。」

第六章 長恨

塵悠子嘆了口氣,道:「曉驥、你就別問了,這是你祖上與五派三盟之約。你、還是聽大師的話吧。」
那小姑娘對他前一個問題先撇了撇嘴,聽他問自己名字,又歡喜起來,先答后一個道:「我叫古雙鬟,記住啊,再有八個月零一天就滿十六歲了。」然後笑嘻嘻道:「原來你還不知道是誰待客,那你做什麼來?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句笑話——說武當掌門淤木真人若公開講授武當絕學真武劍的話,你說會有多少人來?」
只聽全榜德笑道:「師兄真是開玩笑了,我門下這些弟子,哪裡及得上師兄座下的『終南六翠』,更別說三年之前一技驚人,以一劍在『龍華會』上盡降五派中二、三兩代弟子的張賢侄了,這等人才,我全榜德可教不出來。更何況這位師侄竟然還得到了魔教公主之女的傾慕,翩然欲委身下嫁——調|教出這樣的弟子,做師弟的我可只有佩服、佩服了!」
說著,這個小姑娘哭了起來,她這下可真是涕淚橫流,伏在那少年肩頭,也真不客氣,鼻涕眼淚把他的衣服打濕了一大片。少年口拙,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那小姑娘眼淚真多,足哭了小半個時辰,怕是把平常人一生的眼淚都哭了出來,然後才漸漸安靜了。
張曉驥臉一沉,一把抓住那來人腰帶,向轎后一丟,他手法巧妙,那人的褲子登時竟整個被剝下來,光著下身摔在院門口大街旁,眾人尖聲鬨笑中,張曉驥已甩掉手中褲子,走到轎門口,回頭向塵悠子道:「師父,記得家母當日曾說,我年滿二十一歲,就可自動脫離終南派,去留自便。這是家母與師父當年之約,我去年已滿了二十一歲,今日曉驥便脫離終南,所作所為,如果堪羞,只是曉驥一人之事,與終南一派無關。」
——「答案是——半個武林,只要長著腿的聽到消息的都會來的,沒有腿的人也會把耳朵伸過來,這就是當今江湖。」
堂下一片驚呼。要知眾人雖先不知張曉驥是誰,但聽全榜德點出他就是三年前『龍華會』中盡挫五派三盟二三代弟子的少年高手,便已都想起了這個人物——『龍華會』原是五派三盟對弟子的考較大會,三年一次。終南一派在五派中原本實力最弱,但張曉驥那一戰後,其它四派中人再提起終南劍術、便無人再敢有輕視之意了;而且終南掌門塵悠子『德禮堂』首席長老之位在此前已有撼動,但弟子一戰全勝后,他除首席長老確保外,他師弟清悠子也出任了『大成堂』長老。按理,張曉驥一戰名成,該由此執掌大同盟劍堂首席之位,但他沒提,五派三盟也就沒提。張曉驥也是個不愛張揚的人,以後一直就沒有關於他的風聲,只一年之前,又有消息說,洞庭水寨盤距已久的惡霸『洞燭天』被人除了,眾人才又再次隱隱聽到這少年的名字。
然後她輕輕唱道:「青絲井,七丈深,百年結髮待良人——我從小就會這首歌了,我們魔教的女人以前都是在這兒唱著這一首歌期待一個夢中情人的。」
說著,她一雙大眼睛瞪著那少年,那份稚氣、那份美麗、那份無辜任誰也會不忍心拒絕的。
他得意之極,院中客人不由又都站了起來,只聽花樂漸近,兩扇大門原本洞開,一個喜娘搖著手帕引著個二十幾人的迎親隊伍真的走進大門來。四個轎夫都穿紅披緞——這全榜德倒真捨得費心思。張曉驥心中一嘆:絆兒,絆兒真的在路上給他們接來了。
——這裏原來是魔教公主老宅。
連他師門中又何嘗不是如此,所謂武技不過是一塊敲門之磚,一干師兄師弟真正對之傾心者有幾個?少數用心的也不過是打算要憑此出頭,在終南派、華山派、峨嵋派、少林派、武當派這五派與丐幫及江湖閑散人士組成的三盟——同心盟、義利盟與太平盟中搏得個一官半職罷了,真正坐上那位子,又有幾人不把功夫放下的?
所以,在明面上,武林之中,凡廟堂之聚,幾乎沒有人提及過張曉驥的名字——大家心照不宣,這麼做隱隱就是要壓制他出頭的意思;但暗地裡,這個名字早已翻翻滾滾,不知傳遍了多少江湖人之口,又觸動了多少俠少的傲氣,少女的芳心。
說著,他衝堂下喝了一聲:「還等什麼呢?還不替張賢侄把新郎倌衣服換上!這個婚禮,我師兄和張賢侄師徒想簡單,我這做師叔的可不能讓旁人說閑話。」
無人答他,他又望向師父,苦笑道:「為什麼?」
另一人淡淡道:「他,也不過是為了當日在終南派中爭輸了才要出這口氣。揭底,他又敢揭什麼真正的大人物的底?」
張曉驥苦笑道:「只可惜,我做得不好,讓你的夢破了。」
塵世的秩序在這院落中重建了起來。他們已不想殺這對情侶,但要分開他們。
少年忍不住「哈、哈、哈」一連三聲大笑,險些沒從樹上跌下來,半晌才忍住笑問道:「你的婚姻大事?」
塵悠子笑笑,卻不開口。兩個人的眼裡雖都笑著,但在遠處的張曉驥看來,不知怎麼就覺得背脊上寒凜凜的。身邊有人奇道:「奇怪,他們師兄弟不是不和嗎?看來傳言有誤。」
當然這可能只是那些「善良」的人們的好心,但在那七年的日子,盧絆兒確實越來越瘦,她的頭髮也越來越長,長可委地,這成了堅信傳說的人們口裡的一個佐證。甚至後來有人傳說在雲浮山看見了他們,打扮都是農夫農婦。據說張曉驥為救絆兒,已散了一身苦修來的絕世功力。他們互相稱呼「老公」和「老婆」——那「小扣」
那少年張曉驥只淡淡笑下,心中暗想:這個時世,是不會有什麼真的武痴了。
他這一劍逸出,圍他的四人一驚,也大大沒面子。耿、吳二人更是當場遇險,可這一劍之下張曉驥後背也露出破綻,古不化何等之人,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一招擊出,直抓張曉驥後背。
張曉驥輕輕對妻子說:「絆兒,你和我一起呆夠了嗎?」
只見全榜德滿臉是笑:「小弟能有什麼麻煩,吃了睡、睡了吃,心寬體胖,不象師兄日日為終南一派操勞,麻煩不斷。小弟這麼做,不過是代為師兄盡一下心而已。」
耿吳二人說話時,一直垂著頭靜候命運,怕師傅因廢自己武功時見到自己臉會痛苦的張曉驥已慢慢揚起頭來,這時聽得這一句,原來就算廢了自己功夫他們也不會就此放過他,心中一驚,忽原勢不變,一躍而起,落身於丈外之地。
說著,她的臉上多了分神往:「傳說中,持有這梳的一個女子,某一日,必會遇到絕世的愛情,所以才叫它『必遇梳』,我媽媽等了一世沒等到,沒想,我等到了。」
塵悠子定定地望著愛徒沒有說話。別人不了解,他可了解這個徒弟的脾氣,一看到張曉驥抱愧的神色,他就知此事多半已無可挽回了。只聽張曉驥道:「師父,但弟子還是難作一個無情無義之人。請師父就廢了我的終南武功,弟子自當永辭終南派,從此不理江湖中事。」
少林達摩堂本為研武之堂,達摩堂首座的武功一向只在傳說之中、幾乎沒人親眼見過,只聽說「大同盟」中如果排座次的話,闊落大師絕對排不到十人之外去。
那小姑娘笑嘻嘻地象已想到了什麼主意,說:「你不用找了,我不睡。你要真這麼好心的話,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樑上就飄下一個人影,是個窈窕女子,只見她落在張曉驥身前。張曉驥滿臉喜意,伸手去抓她的手,喉中卻哽滯道:「你……來了。」
他知全榜德為他辦這個婚禮只是有意羞辱,但他還是就要在這裏成婚,這是他早晚必需面對的,因為他並不覺得羞恥——哪怕舉天下人視之為羞恥,他也不!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本來並不和睦的吳賀、耿玉光二人這時卻並肩站在了一起,也往前一跟,猶待相阻,張曉驥忽停步森然道:「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不能見血,但誰要敢跨入這轎側一丈之地,我必定要叫他摔個大跟頭,留下終生之恥。」
張曉驥訝然回首,看著那個普普通通的梳子,問道:「就是這個?」
在場幾人稱是。他們本已要走,紅白二老忽出手如電,以各自手法又封住了張曉驥好幾處氣脈,方才笑道:「這樣我才放心,好,大伙兒出去吧。」看來他們對張曉驥之能確實已極為忌憚。
吳賀冷冷一笑:「耿兄所說極是。」

第五章 結髮

那少年笑笑,輕輕一縱,已坐在那小姑娘身邊。他這一下身法不錯,本是故意要逗那小姑娘開心,沒想那小姑娘只輕輕掃了一眼,目中驚佩一閃即逝,支起下巴又對著落日嘆了口氣。
塵悠子身形一顫。
廳下有人忽叫嚷道:「——不可能!四年之前、魔教七長老就已為盧絆兒重開了『雀屏山莊』了,已有二十多個江湖俠少通過了『嫁女三關』,在雀屏石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照規矩說,她如果選婿,必需在那雀屏上面的人名中選啊!」
那小姑娘嘻嘻笑道:「好——」正待說「名字」兩個字,忽覺出什麼不對,把『張曉驥』三個字在嘴裏喃喃念了一遍,然後如見了鬼一般:「你——真——的——叫——張——曉——驥?」
盧絆兒嘆了口氣,就在雀屏山莊,那面白石屏上,本來已細書著二十七個名字,每個都是一顆心,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隨手點中任一個,摘取其一生一世。可她望著月下揮劍、愈斗愈勇、已汗流浹背的張曉驥,仍覺得自己沒有選錯。他們這段愛,縱眾人皆欲殺之,但我意猶然。
張曉驥點點頭,兩人吃力地挪到井沾兒,爬起身靠著坐好。盧絆兒輕笑道:「這就是魔教有名的青絲井。」
她叫張曉驥「扣兒」,是張曉驥自己給自己起的名,他說:「你是絆兒,我就是扣兒,咱們扣扣絆絆永不分離。」本都是年少人的痴情意,叫來叫去倒真成了名字了。
這個宅子是烏鎮最大的一所宅院,有三十年沒人住過了。其實前後僅兩進,但它的那個廳實在是大,足以坐下一兩百人。紫檀木的柱子年深月久了,沉澱成一種含混的黑色。一共有一二十人正拿著掃帚、清水、雞毛撣在進進出出地忙著,他們都是百悅樓的夥計——客人嫌他們百悅樓不夠大,才租下這座鎮上最大的蔣家大宅,讓他們收拾出大廳與前院好擺酒席的。說是到時大廳內擺上十二桌上等席,院里再擺個三十桌,另外,還要把百悅樓九_九_藏_書包下來三天,到時、無論過往客人、鎮中老小、江湖閑雜,只要過來說句吉利話的,一律招待酒飯。
——那明明是一把角梳,不是什麼碧玉的,盧絆兒看出他的疑惑,含笑道:
他覺得她的不那麼漂亮正和他的不那麼出色一樣,湊在一起,反而更完全。
全榜德在旁忽「嘿嘿」笑道:「這可不是比武較技,紅長老。白長老,咱們是不是也該伸伸手,一舉而擒之?」
張曉驥眼中流下淚來,他伸手點了師父胸口幾處穴道,止住他內傷。然後一手握著師父掌心,一股內力傳入,要助師父恢復。
開始眾人還不覺得怎麼樣,忽然,大家猛地發覺滿庭地上的樹影都婆娑起來,應該沒有風啊,但是月光象是在抖動,那樹影跟劍意在走,斑斑駁駁,聚聚散散,如真如幻。人人看了幾眼,然後大家覺得脫出口的聲音都飄離起來,如斷如續,載浮載沉,一院的光色也已變幻,所有的塵勞流轉如雲,只有盧絆兒和張曉驥是這時光流轉中難得的一寂。紅、白二老對望一眼,臉上一人如悲。一人如喜,似都在把平生的過往想起。全榜德一雙小眼望著地下,漸漸忽涕淚縱橫起來。吳賀與耿玉光一個咬牙切齒,一個忽似喃喃地在罵著自己的師父。連古不化的臉上也輕輕抽|動。
張曉驥笑道:「是啊。」
青絲井也日益老去,被破了魔法的井漸漸乾涸了。烏鎮也老了,老在青菜擔與油煙氣里,這裏只有生兒育女、打打罵罵的人世間的愛,那愛有點臟、有點利益、有點庸俗,但那卻是長久的。只有一首兒歌還留在小孩子們的口裡:青絲井七丈深百年結髮為良人郎心皎如天上月妾意宛似月邊雲夜色碧沉沉……
說著,盧絆兒笑了下:「所以,他們這個世界的人們整日叫著鬧著要的愛、絕劍與理想都是不能相信的。」
塵悠子含血笑道:「別用這劍法了,你快走。亂披風劍術直指人心,盡破虛妄,但大家並不都合你一樣,破盡了虛妄,他們要靠什麼活下去,不是所有人都能碰到他的絆兒,都能習練亂披風劍法,自定下人生的意義的。你破了他們這些,他們也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隱隱中,她聽道爹豪氣地說:「五派三盟有些什麼用,到底還是靠我解決了。院外的人聽好,這是我的女兒,誰都不許碰她。唉,痴孩子,讓她傷心傷心也好,人傷一傷就會麻木的。」
一個夥計正往檐上挑貼了「喜」字的大紅燈籠,掌柜的在旁邊看他掛得正不正,聽見問、便在旁邊笑聲應道:「客人可是來觀禮的?這婚宴是定在明天,客人還是明早再來吧。」
只聽全榜德呵呵笑道:「師侄兒,你大喜呀。」
紅白二長老也看出闊落大師實際已被逼落下風,佔得只是場面好看而已,再不出手,場面上也讓張曉驥佔了上風,五派三盟的面子須不好看,當下道:「不錯,不錯,這等歹徒,拿下就是。」
這時,她看著劍影中的張曉驥,心頭想:她愛張曉驥,愛他——愛!
張曉驥聽得悠然神往。只聽盧絆兒繼續道:「這一百年,五派與魔教相安無事,大家都按章程進退取捨,倒也不錯。其實我們藐視的規矩可能正是對人間蒼生最好的塵世關懷,真正的理想有可能讓這個世界永無寧日,保守的也許才是長久的。這是個保守派日佔上風的時代,他們最大的忌諱就是雲浮世家的後代了,當然更不能讓他們得到魔教那另一份高人遺寶,合二為一,他們一向認為:那一刻——理想主義復活之日,就是江湖板蕩之機。為此,他們限定雲浮世家中人每代只得生一個男丁,而且要拜在五派中一派的門下。就是這,他們還每每想毀掉『亂披風』劍法的存在,如果不是為了對抗魔教,他們大概早想對你們家下手了。」
塵悠子嘆道:「你古爺爺也是好意,曉驥,你就別倔強了吧。」那古不化一心想成此『俠舉』,哪顧張曉驥的意思,叫道:「一拜天地!」扳住張曉驥肩頭,就硬逼他向下拜去,張曉驥卻生生挺住,想向蒙住頭的古雙鬟說:「雙鬟,你就由著你爺爺胡鬧。」但看古雙鬟並不說話,她雖矇著面,蓋著蓋頭,不見悲喜,但樣子從明沒有……厭惡之意。張曉驥不敢多想,這事兒已經一亂再亂,一錯再錯,他可不能任由這樣了。只見他猛地一掙,怒道:「別鬧了!」左手一招『小折梅』,人已從古不化手中掙脫出來。
到了此刻,旁觀者大多都插不上手,場內的高手幾乎人人身上都熱氣騰騰,其中要數全榜德最胖,更是一身熱汗、衣履皆透。只聽他叫道:「師兄,你門下出了這等孽徒,你就不該出手嗎?」
他一步向前踏出,好重;又一步,更重;再一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她當然不是絆兒,可肯定比那妖女盧絆兒還要好看幾倍。張曉驥,老頭子今天就是為你而來。我老頭子今日主婚,把我這親孫女許配給你,你不虧吧?」
塵悠子嘆了口氣,半晌道:「他母親……已經去世了,這一約定是有些奇怪,但……」
張曉驥遙遙一禮,道:「師父!」
盧絆走過來,伸手扶起張曉驥。她的手搭在張曉驥肩膀的時候,張曉驥感到了恨不得時光就此停住的幸福——幸福是什麼?張曉驥以前沒想過,很多人可能一生都不知道,但他現在卻想到:所謂幸福、其實就是希望到此可止、一生靜好的心境啊!有這一扶,張曉驥就覺得,只要和絆兒在一起,哪怕受再重的傷,遭再大的罪,也值了。
堂上氣氛一時極為嚴重,闊落大師道:「古老,就請你帶魔教的女施主到后屋歇一歇。」
張曉驥還在張口結舌,那小姑娘已一個跟頭翻起——他們坐得本靠近院牆,她這一個跟頭翻起,有個名頭叫做「鷂兒躍」,一翻就直翻出院牆了。張曉驥不由站起身,口中叫道:「雙鬟,雙鬟……」,不知這小瘋丫頭要去哪裡。那叫雙鬟的小姑娘卻不答,張曉驥不放心,還待追出。門口忽有人報道:「終南派掌門塵悠子到!」
老叟掩不住一臉鄙視地道:「那知道洛陽有個『天下第一幫』嗎?」
他一語方落,就聽樑上傳來一聲微微的嘆息,那聲音如此柔軟,在古不化拳聲爪影里透出來,別有一種悲傷意味。張曉驥向後一躍,喜道:「絆兒。」
張曉驥仰天「哈哈哈」三聲大笑,憤然道:「我與絆兒結百年之好,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知又干涉到這麼多人什麼事了。」他嘆了一口氣,冷笑道:「如果諸位硬要強來,以勢逼我,我就不能不盡我所能保護自己了。」
那小姑娘本不想來,見張曉驥實在要來,她只有跟著。張曉驥也不知這精靈古怪的小丫頭昨日所說是真是假,但見她如此可愛,心裏打定注意,如見到她爺爺,她說的是假話的話當然一笑而罷;如果是真的,那倒真的要幫她說上幾句話了。張曉驥暗地裡忖度:看她年紀不大,一身輕功身法已登堂奧,必是出身武林世家——幫她說的話只怕也不是很好說通的了。
連塵悠子都面目變色,一直沒有說話的達摩堂闊落大師忽低宣了一聲佛,道:「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小施主居然練成了這一式。」
當愛情已成悲劇,這場曾倍受逼迫欺凌的愛在人們口碑中忽然變了,成為經典,成為傳奇。
旁邊一個久經世事模樣的人冷笑接道:「有誤?尊駕不妨慢慢看。」
塵悠子嘆口氣,也只有點點頭。闊落大師已庄容道:「此事還沒秉報盟主與傳告魔教諸長老,具體該怎麼處理,還待后定。但在座人中,老衲忝居三盟中職位最高之人,暫為下令:前終南弟子張曉驥不得與魔教盧絆兒成親,如存心違拗,天下共討之。」
她自問自答道:「八個人,有一半還是太監,只有他們真的閑著沒事兒,少林《易筋經》據說人練過後百欲全無,那會有誰喜歡?然後是第三問——可要是全幫德撒開英雄帖大演實時報道犖段子呢?」
兩個人的心都飛到久遠,滿院的人卻在重新恢復體力。等到大家都聚起氣時,見他們還靠著井沿坐著,闊落大師先宣了一聲佛:「阿彌陀佛!」
滿院的殺機打鬥中,有一個小女孩竟想起了愛情。

第四章 井畔

——他見張曉驥已跪倒,塵悠子又問得突然,所以答得正是心中所想。塵悠子又注目吳賀道:「吳兄呢?」
然後盧絆兒輕輕一笑:「現在,它正梳著你的頭呢。」
盧絆兒點點頭,兩人慢慢向後堂退去。退出後門,就是個不小的院子,但堂上諸人都隨闊落大師圍了上來,廳里到處都是人,張曉驥不想傷人,退也退不快。後院中的四面院牆頗高,這時在全榜德的一聲唿哨下,已守滿了人。張曉驥全無退路,他抬目望向天井上那一方天空,真不知這個世界怎麼了——他們昏了頭了嗎,一定要追逼自己這兩個與世無爭的人!
沒想雙鬟那天就哭哭啼啼跑了,自己到處去找,今日她卻含羞帶喜地回來了,一聲不吭,也果然肯徉做盧絆兒,自己在路上攔住了花轎,她也就應了自己的李代桃僵之計。老頭子心中大喜,他要的就是張曉驥揭開轎簾這效果。張曉驥嘆口氣望著雙鬟,難道——難道她昨天說爺爺逼著嫁的人原來就是自己?怪道她一聽自己名字就見鬼了似地逃去。
了一下,然後,一點東西拋下來,是粒瓜子仁兒,獎賞似地直掉進那個夥計嘴裏。
——傷心,為什麼所有的男主角都是別人的?——沒有人理會古雙鬟的思緒,都在暗暗預測著這事的結局。只見張曉驥剛從重逢的喜悅中蘇醒過來,心裏滿是與人為善的歡快,他沖古不化抱拳道:「古前輩,多承關愛,但賢孫女年紀還小,也與在下相識,有如兄妹,別的就不好論及了。且小子目前已不是終南子弟,已有妻室,」他含情地看了盧絆兒一眼,又道:「在下之意,就請古前輩證婚,為我夫婦完成此禮如何?」
問的人笑道:「那誰不知,中州舊都嘛!」
古不化還沒開口,全榜德忽叫道:「且慢!」
然後再定睛一看,只見轎中人鳳冠霞披,最多十五六歲,雖低著首,但膚如凝脂,花明柳媚,那相貌卻是認得,張曉驥更是驚甚,喃喃道:「天啊!你是——雙鬟。」
那夥計一驚,一抬頭,就看到那雙足——淺淺鵝黃,象兩隻誤闖入森涼的大殿里的毛茸茸的小鵝。夥計張口欲叫,樑上的那個人豎起手指擋在唇前,沖他「噓」
——督脈一封,百氣難聚,闊落大師同意,這倒不失為一個兵不血刃的好主意。
張曉驥轉身又向轎子走去,耿玉光卻抓住機會,一手撐地,一劍暗襲。這一劍無聲無息,竟是偷襲的戰術。張曉驥忽揚聲而笑,手中軟劍再揮,如一道匹練銀河掛下,直劈向耿玉光刺來之劍。這一招劍勢之奇,勢道之雄,人所罕見!只見光華一閃,耿玉光駭得一閉眼,然後覺得手上一輕,掌中百鍊青鋼已落得只剩半截握在手裡。
全榜德『哈哈』一笑:「師兄,你現居三盟『德禮堂』長老,嘿嘿,這合卺典禮的事還是你最擅長,就看你的了。」
張曉驥望著師傅,眼中無比抱愧,恭聲應道:「師父說過,第三條門規是:如與魔教中人來往,則必廢除武功,逐出師門。」
然後揚揚手裡的梳子「就是為這個。」
「少林掌門人答道:『不客氣地說,那個不安定因素也就是——你。你的人品我們心服,武功更服,但你怎能保證你以後弟子的人品我們也服?如果我們正邪簽約,俱不擴張后,他日你弟子若有野心,豈不正可獨霸江湖?你這身武功已成為天下第一大患,誰得之便足以擾亂江湖。』
然後張曉驥一掀轎簾,場中一靜,目光齊刷刷聚來,要看看轟傳天下的盧絆兒到底是何模樣。只見轎簾掀開后,裏面露出一張亦喜亦羞的臉,居然沒蓋蓋頭,眾人一愕,心道:果然美麗。張曉驥卻一摸腦門,倒退一步,意似不信,揉了揉眼:「你不是絆兒。」
張曉驥只搖搖頭,一眉一眼全是溫柔。
要知終南派的「終南陰嶺秀」心法與「暮寒」劍法同為三大鎮山絕技之一,分別為兩位祖師所創,歷代弟子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將之合而為一,卻無一人辦到,沒想到張曉驥手中已隱然有融會貫通之意。塵悠子苦笑了下,沒有答話,此情此景,卻讓他不知是得意的好還悲傷的好。
張曉驥嘆道:「你可以用伽葉指封我督脈。」
一語落地,堂下的人大多還不怎麼,但堂上在座的高手名宿卻神色齊齊一震,連丐幫的紅白二長老也變了顏色。塵悠子看看張曉驥,嘆了口氣,沒再說話。一直沒吭聲的丘真人忽轉身就走,全榜德卻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這下有熱鬧瞧了。雲浮世家的人要娶魔教長公主遺女,這個簍子捅開,不知武林五派三盟連同魔教上下老小還有誰坐得住,江湖中只怕永無寧日!——闊落大師,你怎麼說?」
張曉驥暗道一聲:「可惜,」空中轉身,險險避開古不化一擊,手中劍勢微弱,只削斷了吳賀束髮之帶與耿玉光的一截衣袖。他一落身,七大高手就已此起彼伏,與他圍戰來。張曉驥卻護在盧絆兒身前,再不肯退讓一步。他劍光忽伸忽縮,乍含乍吐,獨擋七位高手,內息運行也幾至極至,這可是他出道以來的頭等惡戰,比洞庭水寨中的一戰猶為激烈。
那老頭兒笑道:「嘿嘿,老道士,你什麼都別說,今日就是你徒兒和我孫女成親之日。哈哈,以後咱們這個親家可是作定了,只是,老頭子可要佔你便宜,長出那麼一輩了。」原來這老者名叫古不化,綽號『滄江釣叟』,與塵悠子及終南派極是交好。他偶然探聽到全榜德的打算,要借一場婚事羞辱終南派,他是塵悠子好友,豈能不管,也是他腦瓜特異——想終南派那姓張的小子多半是春心蕩漾,才會與魔教妖女產生勾搭。他思維簡單,想大禹治水,引導勝過堵塞,自己孫女又聰明又漂亮,何不用這一場李代桃僵之計就可把一場錯事消彌于無形。沒想孫女兒雙鬟一聽不幹,說:「我都沒見過那個人!」古不化也是沒見過張曉驥,但想來終南弟子也差不到哪兒去,就吼道:「你爺爺沒見過你奶奶,也聽你太爺爺的令娶過來生下了你爸爸,你爸爸婚事也是我做主,要都象你這樣不聽話還得了——連你爸爸都不會有,又何來你?爺爺這次為了江湖義氣,什麼都捨出去的。」
那老者看出眾人疑問,冷笑道:「他這幫可不是幫派的『幫』,而是幫忙的『幫』。據他自己說是天下第一個會幫忙的。」然後他的聲音啞了啞:「只是被他幫過的人臉上雖強笑,心裏往往苦得哭都哭不出。知不知道當年的『金陵王』?在官在商都極有勢力,不知怎麼得罪了這『天下第一幫』,居然真給他幫起忙來。那年『金陵王』五十四歲,膝下只有一女,年https://read•99csw•com方十九,和表兄交好,未婚先孕。『金陵王』極愛面子,瞞住所有人,疼女兒,只有讓女兒補辦婚禮,再把孩子生下來。那孩子果然在婚後三個月就出生了,但分娩第三日,『天下第一幫』可給他『幫』了個大忙,遍發英雄帖,招上官商武林、黑白兩道的名手高宿幾十人,發了上百份帖子,說是辦酒,共賀『金陵王』添了外孫之喜。旁人哪知底細,就都來了。這『天下第一幫』做事好周密,就在那天一早,『金陵王』府門前忽然賀客盈門,齊賀『金陵王』添孫之喜。把個『金陵王』羞的啊,他的女兒當場在後房裡上了吊,金陵王雖當時應付過去,事後也羞憤得中風倒地。」
她說完,臉色輕紅。——她等到了,可為什麼,才才得到便要失去?張曉驥把頭輕輕靠著盧絆兒的膝上,他們一坐井台,一個坐在地上,兩人都不再說話。天上的月弦兒孤峭幽美,良久,張曉驥問道:「為什麼,整個世界都在流傳與期待著生死不渝的愛情,可對於我們,他們卻要緊緊相逼;為什麼,我小時師父最鼓勵我練成絕世的劍法,可一旦我有可能學成,他們又如此害怕;為什麼,那位高人懷著絕世的理想,欲在人間建起天國,可他們最後要逼他遠遁?為什麼?」
張曉驥顫聲道:「梅烙。」
小姑娘嘆道:「是呀,我明天就要結婚了。我不想,可我爺爺硬逼著我要嫁。我想逃走,可他的『鐵嘴兒』又跟著;想和他撒撒嬌,他卻扳著個臉,說這回為了江湖道義,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我是他親生孫女兒,他也只好逼著我跳了。」
她的聲音好大,「嘎嘎」地驚起一隻飛鳥,那少年驚得差點兒沒從樹上掉下來。
「咱們也不一定要那麼鋪張,只要一個小小的儀式,就是這——」
少年道:「又嘆什麼?」
一滴血濺到張曉驥劍上,張曉驥一愕,看到師父遙遙欲倒,連忙停劍,上前扶住,叫道:「師父!」
那女子掠了掠張曉驥鬢邊的發,笑道:「扣兒,還是這麼淘氣,不是說不打架了嗎?看看頭髮都弄亂了。」
他搖搖頭,把這些不快的想法拋開,轉過身走了,卻不知道屋樑上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看著他。他才走,樑上就躍下一個人影,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只見那小姑娘人雖不大,卻已出落得花明柳媚,頭上挽了雙鬟,兩條垂髫掛在耳邊,口裡喃喃道:「又是一個看熱鬧的?這個小哥哥長得……倒帥。」
張曉驥一愣,口裡喃喃道:「師父!」
原來全榜德就是為了這個才操辦這場婚禮的。當年他與塵悠子爭奪終南掌門之位不成,今日要用終南弟子迎娶魔教妖女一事來臭臭他師兄,以此泄憤,藉此一事讓終南一派名聲掃地,抬不起頭來。
這麼想著,他記惦起自己和絆兒的初逢。那是個冬,不知怎麼,記憶中總有個暖紅的太陽掛在那片布滿霜色的天空。他們認識兩年了,一開始、只是口裡呵出的薄霧般的愛、好簡單的欣賞與喜歡,為什麼,為什麼那火會越燒越強——只要她不在,直如一把烈火會把自己烤乾?
余雪劍氣是終南三大絕技最後一絕,近六十年已無人練成,所以全榜德才大驚。
問話的好容易逮到一個知情的,哪能接著不刨根問底。那老者待說不說的,最後禁不住纏,還是開口道:「你知道洛陽城嗎?」
耿吳二人停住,死他們不怕,但真怕丟醜。堂下人中有無賴的自持張曉驥不會傷人,一衝就沖向轎門,叫道:「我倒要看看這妖女。」
唉,這次婚禮,要是能得到師父和同門的祝福就更好了,但顯然、已沒有可能了。
將過午時,賀客漸多,廳里一撥一撥地開始坐得有人了。那全老爺是個四十開外、滿臉福相的人。身寬寬的,面胖胖的,一雙小眼不聚光時一般人也看不出什麼凶意。要說他請來的客人,那可是大江南北、才俊雲集。先說江湖上的,少林寺達摩堂住持闊落大師,峨嵋派丘真人,華山弟子耿玉光,以及地頭蛇潯陽一霸朱老五,都可以說得上硬角色吧?不一時,又到了丐幫紅白二長老,以及神龍門巡察使吳賀。
說著揚聲沖門口哈哈道:「師兄,咱老哥兒倆可是快十五年沒碰面了!」就往門外邊迎。門外的終南掌門已走了進來,眾人都要看看當今負武林一方之望的一派掌門到底是什麼模樣,不由都站了起來——只見那終南掌門塵悠子和他師弟長得可大不一樣,他人極瘦,穿一領灰佈道袍,乾乾淨淨,頗有些出塵氣概。那全老爺迎上前,兩師兄弟握了手,全榜德笑道:「師兄,你可是越來越瘦了,都有點羽化成仙的味道了。」
然後他就見到樹杈間搖搖地懸著兩隻繡花鞋,一個十四、五歲精靈古怪的小女孩正坐在樹上讓人忍俊不禁的嘆氣。那少年才覺出自己的失態,問:「你坐在那上面幹什麼?」

第三章 掠鬢

古雙鬟也偷偷掀開了蓋頭,她在怔怔地看著她,其實最喜歡看女人的還是女人。
(The End)
盧絆兒痴痴地搖搖頭:「不夠,怎麼會夠,一千年也不夠啊。」
闊落大師與紅白二長老互相看了一眼,目光中如有交流。只聽闊落大師道:
幾乎所有人都死盯著張曉驥的劍法,只有古雙鬟靜靜地看著張曉驥的人。她一直在看著張曉驥和盧絆兒兩個,只見他們兩個一個面柔似水,一個劍舞如風;一個似泛泛流雲,一個如矯矯孤松;一個欲與世長違,一個不隨波逐流;不知怎麼,眼睛就濕了。她發現,自己愛的可能還不是張曉驥,而是他與盧絆兒這一段生死不渝的愛情。
這時,開始有人嘆息。
月照中庭,流光如雪——亂披風劍法于百年前出世,號稱蓋世未有之奇,當時也造成不少殺劫。人人一念及此,心裏一寂,不知自己逃不逃得過這一戰。
盧絆兒憂傷地望著月——為什麼她和張曉驥躲都躲不開這人世的紛亂?社會真是最冷酷的一架機器,按它自有的程序運轉,輾壓碎一切它也可以無動可衷的。
然後就見那小姑娘一拍腦門,叫道:「天!」
那是個油膩膩的小鎮。如果不用小刀颳去那些古老梁木上的油垢,沒有人會注意到油垢下彩繪的痕迹。白天,賣油條的油煙氣、張大嬸打罵她八個孩子的喧鬧聲、綠油油的青菜擔以及菜擔旁的髒水充塞了它,如果不是月亮某些日子會悉悉嗦嗦地升起,以淅淅瀝瀝的月光滌浣整條青石板街的話,沒有人會相信這個鎮上發生過的那些往事——那些在武林中已成為傳奇的故事……
成了夫妻,好雖然好,但這種羞澀的思憶也許就不會再有了,這一夜該很有紀念意義,那不如就在這樹下獨坐一夜吧。
喜娘一愣,給古雙鬟重新蓋上蓋頭,把她扶到堂上。那古老兒自作自唱道:「行禮!」
他這一下由動入靜,變得極快,眾人見他姿式怪異,加上也覺他靜態之中,后蘊無窮,下手不由遲疑,都等別人先試探試探再說。人人這麼想,人人不由都手下一緩,場面猛地一寂,大家一愕,然後都臉色一紅,正待發招,忽聽塵悠子叫道:「曉驥,不要、不要用亂披風劍法!」
別說夥計,連百悅樓掌柜的忙活了這麼多年,也沒見過這麼大排場的喜宴。烏鎮不算小,掌勺的師傅也不錯,但他們還是特意請來了潯陽城的大師傅。每個忙著的人都有點樂呵呵的,畢竟這場婚宴符合大多數的心理預期:闊綽、排場,還保持著對新人的神秘感。
這場婚禮他本想避開世人,但沒想,躲到這麼個小鎮都避不開來人。他們即然要看就給他們看好了,但他們別想看到他們想要的。那條紅緞就這麼披在了張曉驥身上,張曉驥走上堂,沖師父行了大禮,又沖全榜德施了一禮道:「謝師叔操心。」
偏那夥計正在喘氣,不巧被嗆住,登時大咳起來。
張曉驥問:「可這跟咱們的婚事有什麼關係?」
旁邊就有人點頭。那老者道:「他們夫婦相得,只是數年無子,這『大馬金刀』全老爺就好心替他幫上忙了,傳出武林帖,說『白馬大俠』因練白馬神功誤傷自身,已無力得子,請天下英雄才俊幫他一個忙。那『白馬大俠』豈堪羞辱,待找到洛陽上門說理,那全老爺反說他以怨報德。一戰未果,白馬大俠羞憤而去,他夫人就在『大馬金刀』門前毀容自誓,以後夫妻二人都隱居得不知所終了,這事一時之間也曾轟動武林。」
問話的不由愣了,搖搖頭——天下第一幫不是丐幫嗎?
她發現——她,愛上了愛情。
說到這兒,盧絆兒輕輕笑了起來,原來最美麗的女人就是千難萬折后仍能對情人笑出來的女人,只聽她輕聲道:「百年結髮,此心不疑。」
那老者道:「怎麼幫不得,誰叫他是『大馬金刀』全榜德呢?嘿嘿,全部幫得,全部幫得!再給你們說一件江湖中的事,當年『白馬大俠』伉儷聲名全盛——他們是江西人,你們雖不在江湖,只怕也有所耳聞吧?」
「小絆」的稱呼已如舊時月色消散在風裡。
盧絆兒嘆口氣,搖搖頭,勉力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忽道:「小扣,對不起。」
「五派與魔教人雖然對立,這時卻似站在同一戰線上,都道:『因為覺得,這個協約雖好,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不安定因素沒有考慮在內』。」
……但沒有人知道,一顆愛過的心永不會麻木。
另有人評得更仔細:「般若掌加諸空拳,合在一起用了,嘿、難為老和尚怎麼練來?」
在天將破曉那一刻,兩人分離的時間快到了,盧絆兒忽道:「曉驥,咱們還有一線之機。」
張曉驥心中正自憂憤,哪堪再逼,他不說話,人一彈,已然站起,轉身向堂下轎門行去。他這一轉身,已自然而然避開那水箭。吳賀屈指一彈,手裡已捏癟的銀杯就向張曉驥喉間襲去。哪想張曉驥並不停步,張嘴輕輕一咬,一口銀牙已咬住那杯,輕輕一吐,棄之於地,又一腳踩過,那杯子已扁扁地鑲進地磚里。堂下之人雖然覺得他所行悖逆,但也不由為他這身功夫喝彩。吳賀怎受得這等等侮辱,雙爪一伸,撲上來已抓向張曉驥後背,張曉驥並不回頭,背後如長了眼一般,反臂應招,接一招,進一步,再拆一招,又進一步,轉眼已走到那轎子一丈之距。吳賀又是一爪抓來,張曉驥反臂擊出,一掌就拍在吳賀擊來之爪上——剛才還都是花招巧式,這一下可是實對實,做不得假,那吳賀應聲而起,被擊退兩尺。他這一招全力而出,張曉驥卻是反臂出掌,其間高下,一望可知。吳賀一敗,一直沒作聲的華山耿玉光忽從席間撥劍而起,縱身一躍,他與張曉驥相距三丈,卻能足不沾地,一劍向張曉驥后心刺去。這一招有名的,叫做『華山橫渡』,堂下人便喝了聲彩。張曉驥左手往腰間一扣,『嗆啷』一聲,一柄軟劍就已抽出,轉身一劍,就向刺來的耿玉光咽喉迎去。
張曉驥這時也無力倒地,一庭之中,一時儘是不能動之人。張曉驥笑向盧絆兒道:「絆兒、我不行了,好在他們一時還不能動,你扶上我,咱們快走。」
只聽那少年遲疑問道:「這裏可是蔣家大宅?」
「好小子,連終南派最下等的入門劍術『終南捷徑』你也摻合進來了!」
他仍是跪著,心理也在劇烈交戰,連手都在發抖。他本想犧牲一已以了此事,沒想這些人會逼迫得如此過份。吳賀見變化突起,他本一直想親手廢了這個張曉驥的,這時正有借口了,當下一運勁,杯中酒被他兩指用力一夾,已如一道水箭激起,直襲張曉驥的氣海穴,口中叫道:「還反了你!」
這時張曉驥只聽旁邊桌上一個綠林打扮的人道:「全老爺子這回不知整得又是什麼人?」
說著,他攬著盧絆兒的腰,輕聲道:「絆兒,咱們走。」
然後盧絆兒一嘆:「知道他們為什麼一定不讓咱們倆成親嗎?」
如果靜下來的話,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都不如自己;但她哪裡會靜下來!只見她站在張曉驥身邊,只是靜靜的,沒有動,但全身的氣韻神情都是流動的,不知什麼樣的人才會無動於衷她這樣的氣韻,也真只有張曉驥那種停穩沉實的俊氣才配得上她。
塵悠子道:「快走!」
塵悠子一愕,心裏警惕,淡淡道:「師兄這邊可沒什麼出色的,倒是全師弟調|教有方,想是教出了個少年高手,這裏張燈結綵,就是要為這位高足辦婚事嗎吧?要真是這樣,我這當師伯的可就要出醜了,全師弟事先也不說一聲,小兄這次可是什麼禮都沒帶。」
古不化可是號稱江湖散人中的第一高手,當下一愕,然後才『嘿嘿』道:「小子,有點道行,我老人家更喜歡了。但說實話,講動手,你可還嫩著呢!你別以為我老頭兒象姓吳的與姓耿的那兩個小子好打發,今天你干也得干,不幹也得干,怎麼著也要做老頭子的孫女婿。」
她的話猶帶稚氣,一語未了,人已消失在後門。只剩下那夥計望著小姑娘的背影,不覺間牙齒一使勁兒,咬碎了還含在嘴裏那粒瓜子仁兒——滿嘴都是香的。
院牆上忽飛進一隻烏鴉,望見小姑娘就「嘎嘎」而叫,那小姑娘氣得一頓腳,罵道:「死烏鴉,又告密。」身形一展,就待溜走。她本已快衝到門口,忽又轉身、折向後門。這一招一式之間已露出她的輕功根底不錯。剛才被嗆住的那夥計看著她翩若驚鴻、宛若游龍似的身影,不由得呆了,恰巧被那小姑娘看到,只見她一笑,輕輕一點那夥計的額頭,笑道:「剛才的瓜子兒好不好吃呀?」
只聽那小姑娘已豪氣干雲地道:「我想了,這是阻止我爺爺計劃的唯一辦法。他從來義字當頭,江湖規矩第一,能避免讓他逼我亂嫁的唯一條道理就是——『烈女不嫁二夫男』。反正你人不錯,心眼又好,看你的輕身工夫也還可以,長得……那個……」小姑娘難得的臉上一紅「所以、你帶我私奔吧。那樣、我爺爺就是抓到也沒辦法不認你是他的孫女婿了。」
有人說,她受不了這種情苦,也跳進了井裡。
全榜德自己見四人都戰張曉驥不下,當場向古不化一呶嘴,示意坐在井台上的盧絆兒。古不化一愕,心想這一計果然不錯,但他自惜身份,不肯如此。適才受過張曉驥之辱的吳賀和耿玉光可就不一樣了,心裏開竅,齊齊向盧絆兒撲去。張曉驥背對盧絆兒,原就是要護住她,他知道絆兒功夫不錯,但跟一流高手比還是差一些的,見狀大怒,不由喝道:「無恥。」劍芒一閃,竟從四人合圍中刺出,直擊耿、吳二人。
小姑娘大為高興,雙腿圈住樹枝,身子向後一仰,悠地打了個迴旋兒,重新坐穩,才笑嘻嘻道:「那好,不能反悔噢——咱倆私奔吧!」
「原因自然有,只是,現下還不能告訴你知道。古老,在座以你年齒最尊,這可是件江湖大事,咱們不能不管了。」
小姑娘皺起眉,一九_九_藏_書臉老練地道:「我的婚姻大事。」
有一個傳說就是:張曉驥在井底接住了「必遇梳」,也在井底練成了絕世的武功,可惜,青絲井無可出來。
他一聲即出,本該滿庭皆驚,但他四字吐出口后,卻發現什麼都沒有,聲音彷彿消失了,這一種感覺,空空茫茫,讓人萬端的不好受,就在闊落禪師茫然失措、心頭難受之際,那聲音不知從天上某處傳了回來,嗡嗡帶響,直砸向他自己。這一聲果然厲害,闊落禪師全無防備之下,左耳登時流出些血。他伸一指沾沾那血,心意迷憫:這是自己的嗎?他的『獅子吼』什麼時候變得不傷人反傷已了?恍惚中,他眼前的時間竟然倒流了,浮在眼前的情景竟還是那一幕——那個少年一手捏決,一手持劍,仰首望天。雖然他背對著那女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段話是念給她的:且對庭中顏如玉莫行世外亂披風闊落心中一片迷茫。滿院的光陰流轉,似乎正是佛經上所說的無常。佛門弟子分很多宗,少林原屬禪宗,修為本就是為參透這個無常的。禪宗弟子是要用『寂滅』的無悲無喜來應對無常,可是,今日,這一刻,闊落不知怎麼覺得,滿庭的光陰流轉中,只有張曉驥與盧絆兒的眼神才是這一片『無常』中唯一的『有常』,是唯一可以抵擋時光侵蝕的不變與信念,而自己——一意逼迫,是不是錯了?
張曉驥輕輕一嘆,還劍入鞘,轉身沖轎簾道:「絆兒,我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樣一個婚禮,要怪就怪我吧。」
他手下一弟子就撿起一條結出大花的紅緞向張曉驥身上披去。所有的目光都屏息靜氣地在望著張曉驥,張曉驥吸了口氣,他曾無數次設想過自己和絆兒的婚禮,但從來沒想到過會是被這麼惡意的披上紅緞。他沒有躲,眼中冷冷一閃,就算舉天下人覺得他娶絆兒是一場荒唐一場鬧劇,他依舊會覺得——甘之如飴。
聽到『終南』兩字,張曉驥神情動了下。只聽古雙鬟在自己耳邊問:「說了半天,我也還沒問你的名字呢,大哥哥,你叫什麼呀?」
以他今晚的心境,在哪兒只怕都睡不著的,他索性向鎮西走去,那兒有一條官道,該就是明天絆兒來的路了。少年慢步行去,鎮外兩里,道邊有棵大樹,他笑了笑:這該是他最後一個獨自等待、獨自想念絆兒的長夜了吧?以後就是兩相廝守了。
她是順著柱子溜下來的,除了開始那個被她驚著的夥計,廳上諸人都沒看到。
她的臉上浮起了一個十四五歲小姑娘才有的太過熱烈的憧憬:「……象一個女人那樣得到最好的愛。——這輩子我最愛的女人是我媽媽,可我最羡慕的女人是盧絆兒,她多好啊,有那麼好的家世,雖然出身有點邪魔外道,但反而可以更自由。我聽說從她十六歲起,她的長輩就為她重開雀屏山莊了。聽說山莊里有一面潔白如玉的雀屏,天下的英俊年少只要過得了魔教三關就都可以在雪白的雀屏上用自己的中指刺血、留下自己的名字。六七年了,魔教的『嫁女三關』那麼難過,還是有二十多個名字寫在那面雀屏上了,由她挑選。這才是最燦爛的愛情。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而我只能在十五、六歲就被迫跟一個沒見過面的人成親,而我知道那個人的名字還不到一天?」
眾人都趁這個機會要好好打量打量這個傳說中的女子。沒錯,她如張曉驥所思,遠不是最漂亮的——無論眉目五官,她比起古雙鬟來講,都要差上一些。但她另有一股柔——很多女人都很『軟』,但那只是『軟』,而盧絆兒則是『柔』,這個字無法形容,只要你望見她淡淡的容色、單眼皮的雙眼與挺直的鼻樑,心裏就會有這種感覺。那是獨特的一種『柔』,象一種深慨、一抹風情、一點流艷、一種光彩。
全榜德見到這少年只怕不是很好相與的,反正他也不是要真的與他換衣,一揮手,命令道:「披紅!」
張曉驥心中本頗為尊重這位大和尚,對他的話不由大為吃驚,脫口道:「為什麼?」
盧絆兒輕輕道:「小扣,我說過你不要娶我的,會有很多很多麻煩的。現在你看,不是嗎?」
耿玉光返身提起全大老爺,嘿嘿笑道:「也是,別讓全老爺擾了張兄洞房花燭夜的艷興,——這個忙就是『全幫得』也是幫不得的。」
吳賀聽到就哈哈一聲怪笑——他們手上占不到便宜,口裡佔佔也是好的。張曉驥一嘆,這當口兒,他們還要這麼卑鄙齷齪的損人一句,小人之言,不足縈懷,由得他們去了。
她把兩人的頭髮各撿出一縷,執在手心,左手是張曉驥的,右手是自己的,然後把兩股頭髮鬆鬆地打了個結,打在了一起,張曉驥心中一熱。只聽盧絆兒道:「他們不給咱們辦婚祠,咱們自己辦。」
「吱」的一聲,大門生澀澀地被推開,一聽這推門的聲音就知是生人,而且第一次來,因為那聲音充滿了生澀與猶豫。樑上的人看了一上午,除了看到一個夥計摔了一個大青花瓷瓶、被掌柜的在臉上摑出了一掌『五指山』外,就沒見到別的樂子,這時正悶,不由扭頭看去。只見那剛洗好的大門口兒,青石台階上,這時正站著一個少年,濃眉虎目,肩正腰直,淡金色的臉龐兒,雖然陽剛氣十足,五官並不粗糙,有著一種平常的俊氣。只見他一隻手搭在已經啞了光的銅獅門扣上,那是乾的、有力的、很男人氣的手。樑上的人就愣了愣,手裡的瓜子殼不經意地掉了下來,飄飄地落到一個本來正在打掃、這時也抬頭看向門口的夥計的臉上來。
只聽古不化笑嘻嘻對著全榜德說道:「怎麼,我把孫女兒嫁給你師侄你不歡喜嗎?嘻嘻,你這當師叔的準備得好,小老兒落個輕閑,全不用忙,這婚禮全有人操心了。」然後他一把糾住張曉驥,把他拉到堂上,又沖喜娘喝道:「快扶新娘子出來。」
張曉驥腦中一陣模糊,這是什麼道理,他們一定要逼迫如此?盧絆兒卻在井畔嘆了一口氣。她嘆氣的樣子就讓張曉驥想和她百年相依,可為什麼大家都對自己的婚事疾之如仇?他側退了兩步,回手握住盧絆兒的手,然後一揚頭,對闊落大師道:「來吧,曉驥如敗,甘願一死,如勝,大師不可再行阻攔。」
張曉驥精神一振。盧絆兒輕輕道:「聽說,這梳子,醮上情人的淚水、破曉的露與朝霧的濕氣,就著青絲井的水,可治好一切俗世的傷,破盡武功封閉的禁忌。」
她與張曉驥對望著,「他們,也不過是葉公好龍而已。」
盧絆兒點點頭。
必遇愛時必傷心,耿耿長天又一人……盧絆兒慟倒當地。
他對面的神龍教巡查使吳賀也冷冷一笑道:「不錯,五派三盟出了這等悖德亂|倫的弟子,不處理以後還怎麼執掌江湖!」他手裡端著個銀酒杯,心中似頗氣憤,細心的人注意到他杯中的酒這時竟翻翻滾滾,早已沸騰。這吳賀是神龍教第一辣手,在三盟中現在也正執掌掌刑堂,對違規犯禁之事一向毫不手軟,眾人便知這吳賀已動了殺念,只要張曉驥真的敢迎娶盧絆兒,他必廢之而後快。
張曉驥也已動情,痴痴地抓住絆兒的手——如果能夠一生擁有,一生相守……。
出了會神,盧絆兒又道:「這時,終於有一個前輩看不過去了,慨然入世,耗盡七年之力,以一柄長劍,盡挫武林五派、丐幫、以及魔教首領。但這些人豈是肯輕易認輸的?直又過了三年,他們才心服口服,在那位前輩倡議下,巨頭相聚,簽了一個協議,然後、魔教暗隱,五派明存,各行其道,互不干犯,還成立了三盟以相互制約。沒想本該約成之日,到最後一刻,幾派首領卻遲遲不肯簽約,那位前輩問道:『這次又是為什麼?』」

第一章 喜宴

——只要兩個人握著手、四目相對,那種此生靜好,現世安穩的感覺是無法對人描訴的。
他這話說得太滿,也是被逼無奈之下才有此一言,滿院跟進來看熱鬧的人無不一驚。紅白二老已經心動,想這倒是個不用太拚命的辦法——張曉驥的武功他們以前聽過剛才也見到過,心知不好相與,但闊落大師卻搖頭道:「不行,張小施主,你聽勸吧。」
說話的是少林寺的闊落大師。只聽全榜德笑道:「他是正主兒,又怎能不到?今日我就是給他幫的忙呀。」
不知怎麼,盧絆兒心裏忽浮起那一句詩——葛生蒙楚,薟曼於野,余美亡此,誰與獨旦……不這太悲傷了,她要想的是下幾句:角枕粲兮,錦衾爛兮……百年之後,歸於其居……,這是她讀過的最哀傷而美麗的詩:一千多年前的女子就曾這麼唱過呀:過一輩子的衾枕相伴,百年之後、一起入穴,!忽然牆頭升起一朵黑雲,張曉驥與盧絆兒沒有覺查,連五派三盟在外防衛的好手都來不及警覺,那團黑雲冉冉升起但悄無聲息,直衝井畔的情人撲來,可惜這對情人並沒知覺。
張曉驥卻叫道:「師父!」意似求助。
那邊首席上的華山弟子耿玉光忽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怒道:「大喜什麼大喜,五派三盟絕不會允許這種齷齪婚事成功。」
說完,他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師兄,塵悠子沉吟著沒有說話。確實,武林中規矩,從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從沒有自動退離師門一說,張曉驥母親到底是誰,居然有這麼大面子破這麼大一個規矩?大家都在暗中思量。全榜德腦中尋思,忽想到一個江湖典故,眼中一亮,似已猜到了一個極大的問題。
他這一劍分寸拿捏得極准,就似耿玉光把咽喉故意湊向他劍尖一般,耿玉光大驚,也不顧風度,一泄氣,落如沉石,倒真成了『橫』沙落雁式,平平拍向磚面。
只聽堂下『哄』然應了一聲,有十一二人,一半捧著托盤,盤中有袍有帽,不由分說,已走到張曉驥面前,其中一個五大三粗的人道:「侍候張少爺更衣。」
那少年本來臉上還漾著笑,可聽那小姑娘越說越真,漾在喉嚨里的笑聲不由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看著那小姑娘細蹙的雙眉,慢慢意識到這是一場真的悲劇——她不象在開玩笑——可她只是個孩子。只聽那小姑娘輕聲說:「你知道我從小最大的夢想什麼嗎?雖然我只是個小姑娘,還很小很小,但因為我好早就死了父母,所以有些事反而懂得比別人早。我最想得到的,那是——愛。」
那是那七年裡盧絆兒守在井邊唱的。他們都說情愛如風,但是什麼東西活在歌中,讓它借小兒的口、得以在人世的代謝中永遠長青?
然後,他轉望向塵悠子道:「師兄,這小子適才說他母親與你商定,到他及冠,便可自由退出終南一門——這算什麼約定?他母親又是什麼人?」
『洞燭天』是一個悍寇,因其地處五派三盟權利分割的縫隙之間,加之這人手下『七惡』功夫極高,無人敢犯,五派三盟俱對這水塞惡寇之事推推拖拖,置之不理,由他胡鬧,這些年也不知幹了多少惡事。可能行惡太多,必遭天遺,一年之前,有長沙弟子見洞庭湖久無禍事,心中好奇,暗探水寨,才發現自『洞燭天』以下,連同『七惡』,人人俱被一劍刺殺于寨中。整個君山盜窟,杯翻碟碎,桌椅板凳,無一不裂成碎片,可見那一戰之惡。至於木樑廊柱上,俱有劍痕。而那『洞燭天』與『七惡』身上,後來據驗屍的『戰罷堂』名醫朱華講,是同一支劍刺下的傷口。
這兩樣嬌嫩的顏色碰到一起,就象薄薄的春三月浮起一彎暈黃的月。那雙足卻不老實,不斷地換著姿式,來回踢盪著,可被它懸在頭頂的、底下大廳中忙碌的眾人卻茫然不覺。
張曉驥眼亮了,盧絆兒笑道:「還不打水。」
對老百姓來說,自己雖不能這麼闊綽一把,能參預參預也是樂呵的。
眾人未料還有此一變,有人笑論:「這老兒忒的古怪——但作法也不錯,挽回終南派面子不說,也救了一個少年才俊,只是太毛糙了點。」
這是他最後一步,他踏出這一步后,口裡已噴出一股血,叫道:「曉驥、停下!」
輕輕的,少年聽到一聲嘆息,是不是她在長嘆?絆兒是很喜歡嘆息的。就在這一念之間,他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了——絆兒,是絆兒也提前一天來了嗎?他一跳而起,滿臉含笑,然後抬頭——嘆聲是從他頭頂傳來。
塵悠子這時也已被全榜德讓進大廳,與眾人寒暄已畢,才對全榜德說道:「全師弟,有什麼要事,要傳出師傅留下的信物『陰嶺帖』招為兄前來?可是師弟碰到什麼麻煩了嗎?」
自她來,身邊就一直變亂連連,張曉驥也沒注意到絆兒的手一直是冷的。這時他顫抖著手把絆兒的衣領褪至肩頭,就見她雪色的肩上已印了一個烏黑的梅花。
那人赫然就是先前在門口答過眾人疑問的老者,眾人沒想到又出了一個橫攪局的,心中大奇,人人要看這事到底怎麼收場!
(做為餘韻,古雙鬟一生都沒有嫁人。她也會唱那首歌,每當她唱起時,日漸老去的雙眼中就會重新找回一點亮晶晶的濕意。絆兒結髮,小扣成空,雙鬟寂寞——這就是關於一段愛情和看到了這段愛情的一個女孩兒的故事。)
塵悠子嘆了口氣:「這由不得你我呀。」
他似乎不想說下去。全榜德也料到他是不想說的,截口道:「但什麼,難不成他是……雲浮世家的人?」
盧絆兒坐在井沿上,輕輕梳著張曉驥的頭。「因為,傳說中,那位高人留給魔教的遺寶就是『碧玉梳』,這東西每一代都由女人掌管。上一代是在我媽媽手中,我媽媽人稱『長公主』,在當日武功卓絕一世,這一代就到了我的手上。」
少年想她可能是讓自己去勸勸她爺爺,就點頭說:「好吧,是什麼?」
塵悠子仰首看天,半晌才對張曉驥說:「你跪上來。」張曉驥便跪到他膝前,塵悠子舉起一隻手,懸在空中,半天無語。眾人都知,只要他一指落下,這武林後起之秀的一身功夫就算毀了。便有人目光閃動,心中暗喜,其中包括吳賀、耿玉光,都在靜靜看著。十年前,他們也俱稱少年高手,對三年中張曉驥的崛起,心中難免忌嫉,這時見到他這個下場,心中當然如意。塵悠子望天半晌,忽然一嘆,一指已搭在張曉駢右腰,眾人便知他地要點破張曉驥的『腎俞穴』。『終南陰嶺秀』心法原是歸精於腎的,此處一破,功力盡廢。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塵悠子忽開口道:「耿師兄,你現掌三盟『倫理堂』,對這劣徒的處理,你看是不是廢了他的功夫便由他去了?」
那小姑娘卻不說話。少年見她一張小臉上似有愁容,不由也覺可疼,想故意也重重地嘆了口氣。
轎簾內也隱隱傳來一聲低呼,但被眾人的聲音掩住了,不大。張曉驥沒有回首,心中卻在想:絆兒,為了你,丟掉這身武功又算得了什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只要咱倆在一起,也就樣樣都安穩了https://read.99csw.com
他這一句也可謂退讓已極了,照江湖規矩,也說得過去。但闊落大師搖搖頭,張曉驥嘆口氣,他望向自己左手的盧絆兒一眼,盧絆兒好象累了、身邊三尺外剛好有一口井,盧絆兒就向那井台坐去。張曉驥看著她,就覺、無論為她做什麼,都值得的,當下長吸了一口氣道:「要不我們斗三場,大師算一場,紅白二老算一場,古老前輩算一場,我張曉驥如輸一場,無不從命,如果僥倖,請如所請!」
盧絆兒便在井畔日日苦修她的「欺鴉」大法,魔教的女兒,沒有天仙點化就鵲橋,只有欺鴉。她的頭長越來越長,身體越來越輕,七年後的一夜,她用長髮結繩七丈,破了青絲井的禁忌,把良人從井底救了上來——以她的頭髮做為援引。
少年苦笑:「我在幫你找個睡覺的地方。」
——月上清霄,照著月下的情人與他們背靠的青絲井,一個柔柔的女聲道:百年結髮,兩心不疑!
小姑娘說:「我在想我的心事。」

尾聲 傳說

那小姑娘呡嘴一笑,喃喃自語道:「又找來了,就不出來。」
眾人見到轎簾中人艷色已然一驚,聽張曉驥說出:「你不是絆兒」又是一奇,就在這一驚一奇之間,已有一個穿綠袍戴斗笠的老頭兒落在場間,『哈哈』笑道:
他笑著對她說過兒時的夢想:他是終南派弟子,從小練功很勤,那時一心想做個最高明的劍手,練絕世的劍法,成絕世的武功;她也笑說她小時只想:擁有絕美的愛情——那種讓天底下所有女人都會歇斯底里嫉妒與羡慕的愛情。但兩個人碰到了一起,開始只是喜歡,可時間長了點,才發現,絕世的武功與絕世的愛情不過是玩小孩兒把戲時的一個夢、虛空遙遠,而和對方在一起,才是自己今生最想把握的一個實在。
全榜德嘿嘿笑道:「師兄,你姑息養奸的話,回頭如何對五派三盟交代!」
那「終南捷徑」確實是二等劍術,在終南原是為俗家弟子學以致用、但求速成準備的,沒有人會想到這劍法會在高手較量中出現。理雖如此,但那劍法到了張曉驥手中,四藝合一,斑駁陸離,以之迎戰四大高手,進退取捨間,竟然遊刃有餘,塵悠子喃喃道:「這孩子、這孩子,再假以兩三年,終南派定可在他手中一振。」
他原就是要點把火起來,火起后,他當然要抽身到一邊了。只見塵悠子面色凝重,嘆道:「曉驥,記得為師跟你說過,你不可與魔教中人有任何來往嗎?終南門規第三條那是什麼?」
少年含笑地想——今天六月十二,他來了。
耿玉光是華山派人,年紀雖小,與塵悠子同輩,所以塵悠子還是客氣稱之為師兄。那耿玉光一聽,介面道:「哪有那麼容易,廢了后,要把他發入三盟總堂潔廁行,打掃廁所,讓他受盡一生之羞,以儆效龍。至於魔教女子盧絆兒,咱們也得扣下,叫魔教人來領他們的賤女,趁便好好羞辱羞辱他們。」
他語聲沉鬱,頗為感人,座中有年紀大的能體諒人些的便也覺得他說得未嘗不是。可自有覺得武林正邪之分的巨任已全落在張曉驥身上的人,一個個忍不住的『義憤填贗』。他們自知高手過招,劍尖絕落不到他自己身上,何況自己站在『正義』一邊,一時在堂下大聲鼓噪起來:「迎娶妖女,不要臉啊不要臉。」
那紅長老口裡說得輕鬆,出手之前,臉上卻先紅了一『紅』,那紅色似會竄,直從他臉上一直漲到手上,這本是他看家絕藝『硃砂掌』;白長老卻從腰下解開一條布袋,粗麻麻的白色,一出手就兜腰向張曉驥腰上纏去。那全榜德身子最胖,也數他穩重,待紅,白二長老加入戰團,他還在定睛地看,只見陣中雖多了兩人——
張曉驥見他點頭,自己手一松,手中寶劍嗆然落地。闊落就伸出指,上上下下連點了十幾點,封了他的督脈,然後沖眾人道:「各位師兄,老衲慚愧,不慎失手,咱們就給張小施主這一晚相聚吧。」
大廳上的首座,當下也真是人才濟濟,那全老爺手眼通天,連江西布政司、按查司官面上的大老官也有人到,加上商面上的,每來一個人,門口閑人嘴裏就傳上一陣那人的名字官號,一個掉了牙的老者站在旁邊嘴裏直『嘶』氣,這時已不知『嘶』了幾十口氣。
「那個前輩沉吟良久,我猜他心中也有考慮——不錯,他是秉承理想以一劍之利開武林中萬世未有和睦之基,生生整頓了門派雜亂、壓服了江湖動蕩。但這個世上,絕世的劍法與絕世的理想並不真的就適合普行於世。江湖整頓后,原是還該按照俗套運行的,都是太平人,也都是老百姓,真正戚戚於心可以幸福的也只是吃喝拉撒這些瑣事罷了。絕世的理想與絕世的劍法在其中沒有也不該有安身之地的,否則豈不又是天下板蕩,諸雄爭鋒?那些大英雄大豪傑往往欲成絕世之功,卻常常忘了重要的一點:功成后自己也需絕世而去的。那位前輩可能就是想通了這點,說:『好吧』,他把一身武學分成兩半,一半為『亂披風』劍法,傳入雲浮世家,一半是神秘之物,傳入魔教,然後竟真的自散武功,絕世而去!」
他似大為得意。當年他在終南鬥技遭黜,心懷不滿,在五派三盟中也一直落魄,牢騷滿腹,所以才養成專門揭人之短的習性。無奈每次他抓住的把柄當時雖聳動一時,但轉眼也就煙消雲散,今天,他可算點破一件大麻煩了——沒人敢小視的麻煩,只怕『大同盟』盟主神劍向戈與五派掌門人,加上丐幫首領,魔教七老,無一不要牽扯進來,這些平日里呼風晚雨的傢伙可有得忙了,全榜德想想心中就大為舒服,坐下來開心地撿起一串葡萄吃起來。
古雙鬟嘆了一口氣,她在第一次見到張曉驥時,看著他那大哥哥似的手,就以為自己愛了,她沒有想到過:愛里是還會有『傷心』。就象現在,她吃驚的發現,張曉驥與盧絆兒站在一起,都沒有鮮衣珠履,穿的都是最平常的衣服,可無論誰一眼看去,怕都會覺得他們就是一對神仙眷侶。古雙鬟心裏一痛,不知怎麼,她覺得,原來沉浸在愛中的張曉驥會更有神彩,他站在盧絆兒身邊、每一根毛髮都樸實舒暢到自然,是那麼的讓人感到放心與有依靠感。古雙鬟怔怔地望著他,象發覺,自己真的愛了,那愛讓人沉重——她愛上那個男人,在他的婚禮上,他擁著他的新娘時。
少年笑道:「我在嘆,什麼時候孔夫子說,小女孩子也可以上樹了。」
耿玉光也待效尤,闊落大師怕他挾憤出手,暗施陰辣,當下攔住了。
一雙繡花鞋尖尖的,彎彎的漾在大樑上。那雙足是天足,但依舊好小,鞋面是柳綠色的,上面做工很精細,用鵝黃色的緞子做襯摳出心子來,上面綉了百草——
張曉驥搖搖頭,然後他生出一線希望,說道:「要不這樣,大師,你我一陣定輸贏,我輸了,從你之言;若我贏了,我夫婦二人則永離江湖,找一個人跡不至的地方種田養花,了此一生,你們也不再逼迫於我如何?」
六月十三,一清早,整個烏鎮就從薄霧中蘇醒過來,沸騰著一股人氣。先是不知哪個頑童興奮地放起的一串鞭炮,然後人們發現百悅樓的廚房裡一早上就開始忙活了。熱鬧的中心還是在蔣家大宅,可這裏反有一種不同於別處的安靜,雖然不少人早就圍在那裡看,議論紛紛,可這裏的吵鬧反而不太熱烈。可能是為大門口那幾個穿著挺括的家人吧——那些家人臉上雖然也帶著笑,但那笑容一看就象是操練出來的,不比烏鎮百姓那麼發自內心的好奇與快樂。
闊落大師首當其衝、迎在正面,紅白二長老一左一右、夾擊兩側,張曉驥精神反似乎一振。他劍影縱橫,這後院中古木陰森,那劍影在這陰森中慢慢抹上一抹灰白的光華,如陰天雪意,別有一種郁暗的燦爛。全榜德原是終南弟子,見狀驚道:「余雪劍氣!師兄,他練會了余雪劍氣?」
他長劍揮舞,竟自獨個起舞中庭起來。他自小習練「終南陰嶺秀」心法,平時不覺,一眼望去只是個平常少年,可這一劍舞起,劍影中的人才漸漸顯出其陰陰積雪、冷冷流泉的風概來。人人只覺眼前一亮,那個平時看來只平常的張曉驥竟自別有他一種驚才羡艷。盧絆兒含笑看著他,她愛的就是張曉驥拂去塵灰俗意之後、蒙在那個軀體下面的矢矯不群的靈魂。——她愛看張曉驥舞劍,因為,他擅於此,只有在那劍影霍霍中,他的心與他的身才能正合在一起,獲得——自由。那自由有一種引導的力量,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會伴著他的那『自由』飛。這種感覺,她在雀屏山莊不能、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能獲得,包括刺在雀石屏上的二十七個名字。
張曉驥搖搖頭,師父是這塵世他唯一的牽挂。然後就見師父眼中現出絕望,可他叫不出聲。張曉驥全心療傷,毫無防備,沒想到他師叔全榜德的內力已稍有修復,只是還不能出手而已。不知怎麼,全榜德望著這對師徒月光下相濡以沫的情景,就象看到張曉驥剛才情侶相依時那麼不由得心中充滿恨意。他不惜使出終南派的『自損大法』,提前聚起內力,躍起一擊。這一掌重重擊在張曉驥後背,力道順張曉驥身上傳出傳到塵悠子身上,塵悠子口中就吐出一口血。張曉驥只覺內腑巨痛,還不知是誰暗襲自己,只覺那內力好象是終南門徑。他不能再讓那來力傳到師傅身上,好在同是終南派門人,張曉驥一咬牙,竟憑一念之力讓那股來勁在自己內腑中消化掉。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滴下,她知張曉驥已拚盡全力,而且已贏得了一線之機,他們與幸福相距不遠,出了這個門,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但是——她身子晃了兩晃,終於無力,張曉驥本就是靠在她身上,兩人同時軟倒。盧絆兒苦笑道:「曉驥,我也走不動了。」
當今武林,終南派可以算得上一個大派,與少林、武當、峨嵋、華山齊名,號稱天下五派,這五派也是結成『大同盟』的分掌武林的三盟的基石。來了一派掌門這樣的事當然是非同小可,只聽廳上已有人宣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一個蒼厚的聲音道:「全施主,原來貴師兄也到了。」
他要助師父的傷稍好后自己與絆兒馬上就走,永辭江湖,做個愚夫愚婦,了此一生。他本已給師父留下一大堆麻煩了,也知道自己這一走,終南一派肯定更多麻煩,所以心中更是抱愧。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劍下的威力有多大——師父的內傷可不輕,而他自己連戰之下內力也頗受損,所以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了,他還不能收手。
旁邊人聽得張口結舌:「這樣的忙也幫得?」
要說絆兒也不算最漂亮的,他也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只有她讓他喜歡。
他話音一落,就聽到有個小女孩哭道:「爺爺,放過他們吧,他們,怪可憐的。」
張曉驥能與他對拆幾十招古無化已感驚奇,更奇的是慚慚闊落禪師雙掌掌法不再互換,一味左手般若掌,右手諸空拳,看來他平時練習已習慣左重右輕,再接下來,他雙掌拳法合而為一,竟同使上般若掌,只見他掌影如山,重重疊疊將張曉驥罩住,旁觀的庸手自認為聲勢上闊落大師是佔了上風,但古不化已看出,是張曉驥一劍封住了闊落大師雙手的諸般變化,逼得他採用了最損體力的打法。古不化雙手微微出汗,他可沒想到這小子這麼不好對付。
然後,七年後的一個月夜,六月十三的夜,她不見了。
張曉驥緩緩站起身,他一站,雖然身輕體瘦,遠沒有來服侍他穿衣的人來得人多勢眾、膀大腰粗,但只這一站,其兀然凜傲、矯矯不群處就已讓懂行的人都心頭一驚,暗道:這少年是誰?分明把終南派的『終南陰嶺秀』心法已練到了極致!
兩人對望一眼,梅烙是魔教絕毒內力,哪怕受傷極輕,醫治得法,沒個一年半載,絕對好不了的。四周都是漸漸康復的敵人,自己拼盡全力,難道、難道就掙到這樣一種結局?張曉驥望著月下絆兒那他恨不得用唇壓上、覆蓋一生的臉,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
那張曉驥劍式越來越慢,隱隱已可聽到他的喘息聲,人人都以為他快差不多了,可接著,張曉驥忽揚首看天,左手捏了個劍決,右手劍尖斜指,竟指向自己眉心。
果然,全榜德站不住了,他才入戰團,張曉驥的劍式就在陰凝俊逸中忽又添上了飄忽凌亂,連全榜德這等終南好手也已看不出他劍意之所在。全榜德振聲而笑:
塵悠子到底是一派掌門,帶在身邊的就有四個弟子,還有五六個隨從,張曉驥一一看去,心道:「二師兄、六師兄、吳師兄、清淡子師侄都來了。奇怪,從沒聽師父提起有這麼個師叔呀。」
——真正的愛情就象真正的龍一樣,龍飛于天,或潛于淵,整日幻想著穿上蟒袍的人是不能真正看到它的,看到了反而會怕,視之為妖,視之為孽。真正的愛情是寂寞的。
他望向塵悠子,本想說「可喜可賀」,可一轉念,場中局面已成此等模樣,又喜從何來,賀從何來?
滿堂的人都覺出她不漂亮,但滿堂的人都想不出還有什麼女人會比她更有光彩。
那先一人就笑道:「那又哪說得定,這位全老爺子可是六親不認的。——這些年偽君子也忒多了,有職位的人大家又都裝年高有德不肯多說,有全老爺子揭揭他們的底,也好。」言下大是幸災樂禍之意。
……只有塵悠子還沒失去定力,他知道徒兒這一劍劍意沒把他打進去。他看看月:人世啊人世,他知亂披風劍法的『心字決』原就是直指人心的。他必須上前,可他也覺出庭中的光景流轉,全非從前。滿庭的樹影忽開忽合,如疾如緩,時空似乎都飄忽了。塵悠子心中一嘆:曉驥,你縱是自負絕世才情,可以對這流轉視而不見,但別人不一樣,別人就是要靠那塵勞磨難、煩瑣小事打發此一生的,你不能毀了全場人生存之念。
百年之前,魔教與天下五派之間的恩怨糾纏、殺伐仇恨就已多得數不清。這些年,雖然江湖平靜,但暗中,魔教與武林五派三盟其實也在暗守著一個契約,那就是:互不往來。他們經過多年爭鬥,各有各的勢力範圍,倒也確實沒有必要打打殺殺的了。但在兩邊來說,暗通對方還是最嚴重的叛賣行為。多年來,各派弟子謹守這一規定,還沒人敢越雷池一步,沒想今日實力最弱的終南一派倒有弟子這麼做了,而且通婚的對象還是當年魔教長公主之女盧絆兒,這事當然:非——同——小——可!
塵悠子吸了一口氣——當此局勢,不由他不出手。他從袖中抽出了一柄兩尺木劍,輕輕一彈,嘆道:「曉驥,你不累嗎?隨師父回山吧。」
張曉驥與盧絆兒坐在井畔,盧絆兒從懷裡掏出了一把梳子,輕輕梳著張曉驥的發,微笑道:「看你這一頭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