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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

清明雨

作者:小林寒風
杜觀塵想呼叫,但突然覺得自己緊張異常,聲音居然發不出來,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絕不能引來家人,弄不好窮凶極惡的「清明亡魂」順手牽羊宰了他的兒女。他心中在告訴自己,他練過《九宮大典》,什麼九宮步、九宮爪、九宮掌、九宮腿、九宮真氣,都已經具有一定的火候,他有能力對付眼前這個鬼魅般的人,他並不怕他,他有信心憑著自己的武功幹掉他,從而使自己繼續活下去。
「也罷,我死了也好,可以早些與安九娘在泉下相守,或許還可能邂逅王羽衣。」杜觀塵沉思著,精神有些恍惚,突然覺得窗欞發出一絲異響,他舉目望去,駭然看見一個身披蓑衣的人像一條蛇一樣滑入房中,那身法杜觀塵從來沒有見到過,有著說不出的詭異。杜觀塵瞧不見此人的臉,他所戴的蓑笠差不多遮住了整個臉孔。
施三難的辦事效率確實不是很高,直到杜觀塵抱著藺清之的屍身,在衛紫霜和他的客人們瞪視之下步出得意樓的時候,他才趕到,還說道:「我明白了,那亡魂是顏尚武,他幾乎娶了王羽衣!」杜觀塵理也沒理他,任憑凄清的雨水敲打在他和他懷中這個朋友的身軀上。
杜觀塵道:「你有作案的動機,也有作案的時間,因為你要殺一個你所保護的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他人也防不勝防。」
杜觀塵望著他這個朋友的雙眼說道:「本來確實是沒有關係,但你昨夜不應該說那句話的。」
施三難先讓他的那位姑娘等候著,陪杜觀塵進了顧紅燭的房間,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把窗戶關嚴實,說道:「我就在隔壁,稍有動靜,你可以叫喚。」杜觀塵道:「用不著了吧,那幽靈要殺的人是逃不掉的。」施三難看了看畫有那幅《春樓夜宴圖》的屏風,突然眼光大盛,道:「這是你畫的?」杜觀塵摸不著頭腦,應道:「是呀,我的手筆如何,讓你大開眼界吧。」施三難搖搖頭,思索了好一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有那兇手的眉目了。」杜觀塵給他弄得如墜雲霧之中,和顧紅燭一起觀察那幅屏風。這是杜觀塵七年前的作品,那次正好滿月當頭,他一時性起,就依照當時的情景畫下了這幅他引以自傲的大作。那時王羽衣還活著,不過還不是專門服侍他而已。垂涎三尺的他那時還在努力討好她。因此在所畫的十六人之中,王羽衣是描繪得最為細緻的,她正好在撫琴,丹唇黛眉,羽衣紅袖,刻畫得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其他十五人就畫得比較隨便和模糊。
顏尚武想了想,道:「這話難道不對?」
賣餛飩的邢老五!
老鴇賠笑道:「說吧,老身有問必答。」
(清明時節,杜觀塵在雨中欲斷魂。)
四年前,「清明亡魂」第一次在揚州城做了一件轟動的大案。金太守是繼醉翁歐陽修之後揚州最出色的清官,那一年,朝廷內部已有傳聞,金太守即將被召至汴京。然而,就在金太守展望自己的宏圖偉業之時,收到了一紙信箋,上面血紅地寫著:清明,金穎來。金太守收到此函的時候也是寒食那一天,他當時想,平時得罪的人太多,或許只是有人想恐嚇恐嚇他而已,是以他並沒有將之放在心上。誰知第二天凌晨,金太守真的被人刺殺在自己的床上,金夫人與他同床而眠,卻一點也沒有聽到動靜,直到她醒轉,才發現她那即將飛黃騰達的丈夫咽喉處多了一個血窟窿。沒有人看見兇手,也沒有留下什麼值得斟酌的線索。
顏尚武恍然大悟,揚州城賣餛飩的沒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杜觀塵既然沒有提過邢老五的名字,顏尚武怎麼知道轉交那封信的人就是邢老五呢,除非他就是送帖之人。他嘆息一聲,道:「這是我疏忽了。」
清明時節,杜觀塵在雨中欲斷魂。
杜觀塵坐下來,把信平放到書桌上,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把封口剖開。他不能太大意,因為江湖上有些伎倆令人防不勝防,嫉恨杜觀塵得到顧紅燭的人也有可能會在信封里藏些叫人意想不到的東西。聽施三難提起過,曾有人在信箋中塗上一些十分霸道的毒藥,結果真的毒殘了他仇人的一雙手。這封信裏面沒有毒藥,可是當杜觀塵展開信箋的時候,還是不免大吃一驚,那上面的字比毒藥還要驚心。
老鴇想也沒想道:「怎麼會不記得,那是我們樓里的大事呀。」

一、樂不思蜀的踏雪山人

杜觀塵道:「你如果想做捕頭,必須先幹掉殷捕頭。」
得意樓屹立在湖畔,即使在寒食,樓里也沒有停止供應熱菜。現在的掌柜是顏乃貴的侄子顏尚武,因為顏乃貴沒有子嗣,他遭受意外之後,顏尚武就接管了他的家業。顏尚武也是杜觀塵的朋友,他很熱情地把杜觀塵和施三難迎進了雅座,然後吩咐廚下準備好酒好菜,並一再聲明,這一席由他自己作東,不要杜觀塵一分銀子。
杜觀塵暗吃一驚,顏尚武也知道他會武功,杜觀塵假裝道:「你說我練有武功?」
也許顏尚武對杜觀塵估計已經很高,不幸的是,杜觀塵的武功還是令他驚詫不已。這個雅座並不是很寬敞,但杜觀塵以九宮步在室內疾走如飛,他一道道劍影往往落在杜觀塵的身後,要麼差一寸,要麼差半寸,但這已足夠杜觀塵跟他周旋。
施三難和顏尚武見他還能自己用雙腿從顧紅燭的房裡走出來,均顯得很驚奇,以前「清明亡魂」動手往往就是在清明子時至寅時這一段時間,這次居然沒有向他下手。杜觀塵佯笑道:「那幽靈病了,今次他取消了計劃。」顏尚武若有所思地道:「你別高興得太早,這一天還長著呢,他還有足夠的時間。」施三難道:「夜裡觀塵兄沒有聽到什麼動靜?」杜觀塵詭秘地一笑,道:「聽到過,聽到我隔壁那房裡的床板不停地響。」施三難臉色不變,道:「別胡說,我昨夜也是一夜未眠,抱著劍等候了一宿,根本沒碰那女人。」杜觀塵瞧了瞧顏尚武道:「尚武兄,你能相信施捕頭的話嗎?」顏尚武道:「我倒相信施捕頭是今世的柳下惠,倒是你,死到臨頭,還這般奚落為你擔憂的朋友,真是沒有心肝。」杜觀塵當然明白施三難為了「清明亡魂」已費盡了心血,換句話說,也是為了他,他鬢角的白髮就是最好的見證。施三難道:「我倒是看到了一個可疑的人。」杜觀塵驚喜地問道:「在哪裡?什麼人?」施三難道:「昨夜亥時,我臨窗望去,湖邊停著一葉小舟,船頭盤坐著一個身著蓑衣蓑帽的人。」杜觀塵急道:「你沒有上去盤問?」施三難道:「沒有,他又沒有犯什麼事,湖畔停泊的舟子又不是他一人,他喜歡在細雨中獨坐,我有什麼權力去阻止?」杜觀塵淡淡道:「還說什麼為我分憂呢,萬一此人就是清明亡魂呢,豈不是給了他刺殺我的機會?」施三難道:「如果是他,他就不會有這種機會,因為我一直注視著他,從亥時,子時,丑時,一直到了五更,我依舊在監視他;他像是睡著了,到五更才起身,把船搖開。」倘若如施三難所說,這件事很正常,許多漁夫都是以舟為家,夜泊湖畔,天還未亮入湖打魚;惟一的可疑之處,是此人為什麼要徹夜長坐船頭。
杜觀塵並不急於知道信里寫些什麼,說不定是哪一個嫖客以為他手無縛雞之力,威脅他不要碰顧紅燭罷了。他沒有必要為這樣的小事而煩惱。一直等到和家裡人吃過早飯,兒子上私塾去了,他才一個人來到自己的書房。像平時一樣,看了一會兒書,他才記起懷中還有這樣的一封信,他幾乎把它忘了。
顧紅燭驚聲叫了起來:「你們說什麼呀,什麼死呀活呀,怪恐怖的。」
杜觀塵道:「那個背影正是你尚武兄,我不會記錯吧。」
驟然間,杜觀塵大腦就像有電光閃過,顏乃貴?他和施三難分析案情時,常常為顏乃貴的死大惑不解,其實顏乃貴可能就是這個謎團的關鍵。
那「清明亡魂」是什麼人?真的是一個嫖客?那畫里的背影是誰?王羽衣有沒有兄弟?
在這種時候,杜觀塵的疑心病特別厲害,心想施三難會不會是在他分心的時候暗算他?施三難的臉色似乎有些古怪,或許是他疑心。施三難道:「觀塵兄,你在想什麼?」杜觀塵沒好氣地道:「你來幹什麼?」施三難笑道:「我是來找你的。」杜觀塵冷冷地哦了一聲。
施三難沉思了一會,道:「如果我真的急於做捕頭的話,你所分析的真可謂絲絲入扣。我自己倒沒有想過我身上有這麼多的疑點。」
睡午覺是杜觀塵的習慣,道理很簡單,好養足精神對付夜裡的花天酒地。杜觀塵躺在榻上,章氏為他點上檀香,就不再來打擾他,這一點,這個討厭的老女人倒是讓杜觀塵稱心的。他忽地冒出一個想法,這個「清明亡魂」會不會就是章氏,她會不會是像他一樣深藏不露的武功好手?或許她沒有刺殺金太守他們,但她完全可以是盜用「清明亡魂」的名義刺殺杜觀塵。這些年來,杜觀塵待她非常刻薄,幾乎可以用「折磨」這兩個字來形容,他屢屢徹夜不歸,她真的沒有想法嗎?邢老五不是說那個戴蓑笠的人是故意扭曲的聲音嗎?為什麼不可能是個女人?再一想,杜觀塵又釋然,假如他這個元配夫人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身手,他也許早給她刺殺了,怎麼還肯到現在才動手?
施三難近幾年很少去青樓,人也變得比較沉默,顯然都是叫「清明亡魂」鬧的。他思索了很長時間,才加入杜顏二人的談話中來,道:「衛鏢頭找尚武兄有什麼事?」顏尚武道:「沒什麼,他在這裏訂了三桌酒席。」施三難道:「什麼時候?」顏尚武道:「明天晚上,他說明天有些客人要來,請他們邊喝酒邊觀賞湖中的晚景。」施三難道:「明天晚上?」顏尚武道:「是的。說不定那個時候我們的踏雪山人已經沒法跟顏某把酒言歡了。」明天,也就是清明。清明一天的十二個時辰,那幽靈都有可能出手。杜觀塵不想躲,躲起來或許可以逃過大劫,但那太沒有風度。杜觀塵怕死,可是他寧願被人刺殺在顧紅燭的床上,也不願做縮頭烏龜。如果兇手真的是衛紫霜,他也就用不著怕他,因為他起碼可以防備到他了。
老鴇瞧他這麼著急,她反而慢條斯理起來,故意沉吟著:「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杜觀塵知道,藺清之尾隨自己到了得意樓,見他這麼久沒有出來,就進來尋找,哪裡想到這裏等待著他的是一柄冰冷的毒劍。
杜觀塵道:「除了我以外,你是愛王姑娘愛得最深的人……」
顧紅燭獃獃地道:「不會的,不會的。」
當杜觀塵剛跨入西街的時候,直覺告訴他,後面有人跟蹤。從修練九宮真氣以來,杜觀塵十七歲的時候就有這種奇異的感觸,好像他的後腦生了眼睛,當然,他不能看清跟蹤者的樣子。杜觀塵心中不由一寒,跟蹤者是誰?難道就是那潛藏在暗處的「清明亡魂」?
杜觀塵苦笑著搖搖頭。施三難的目光非常銳利,似乎一下子看透了他的心扉,驚異地道:「莫不是觀塵兄有那亡魂的消息?」杜觀塵不得不佩服施三難的敏感,這可能與他這三年來一直與案子打交道有關,很顯然,這些年中,最讓他牽腸掛肚的就是「清明亡魂」。於是,杜觀塵把那封信函放在酒桌上,血紅的字體觸目驚心。
這一剎那,杜觀塵彷彿看到了《春樓夜宴圖》中的那個背影,王羽衣琴聲初歇,那人微笑著扭過頭來,露出了那張清晰的面孔。
杜觀塵暗呼僥倖,既然她對這事有印象,那就好辦了,道:「你記不記得那天是什麼日子?」
杜觀塵輕輕地執住他的手,佯作平靜地道:「現在還不能說,我需要去證實一下。」
百里瓊道:「我當然不會,我怎麼還會怪他呢?」
龍敬秋很有可能與這個「清明亡魂」有關,因為龍敬秋在武林中也算是高手,殷岳當時若不是出其不意,還難以拿他歸案,因此龍敬秋在江湖上有身懷絕技的朋友也說不定,而這個朋友又甘心為他報仇。
賣餛飩的……邢老五……
施三難和顏尚武的臉色都變得凝重起來。施三難道:「你怎麼會得到它?」杜觀塵嘆息一聲,他自己希望接到這見鬼的血函嗎?可表面上裝作不動聲色,把清晨那個賣餛飩的老頭交給他這紙血函的事情說了一遍。
顏尚武道:「這怎麼可能,我委託那份亡魂帖給邢老五時,他並沒有看到我的臉。」
杜觀塵笑道:「我還懷疑施捕頭呢。」
賣餛飩的?邢老五?
杜觀塵道:「或許這中間有我們不明白的地方,但是,這麼多事情都是巧合嗎?」
是顏尚武?郭士其?蒲浩?衛紫霜?百里瓊?雷仲賢?——雷仲賢?杜觀塵幾乎啞然失笑,這個完完全全的書生,恐怕就是殺一隻雞也沒有人會相信,叫他殺人,他自己恐怕會先昏倒過去。
杜觀塵道:「後來,王姑娘出了意外,錯手殺了蘇州富商……」
杜觀塵為他有這樣懂事的兒子而慶幸,然而自己可能就要永遠離開他了。他暗暗咒罵:「該死的亡魂,攪得我不得安寧,連做夢也這麼不踏實。」邢老五,怎麼會夢見邢老五呢?邢老五難道就是「清明亡魂」,他與王羽衣有什麼關係?會不會被顏尚武的一句玩笑話不幸言中。

六、清明時節所發生的事

施三難笑了笑,道:「這都是觀塵兄疑神疑鬼所致,你不會怪他吧。」
杜觀塵道:「剛才你是不是想暗算我?」
杜觀塵正在為敲門的人擔憂,門外的人已經進來了。果不其然,顏尚武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反手即是一劍,來人猛然倒地。這一劍正刺中他的咽喉。
那人並不急於動手,他右手握著一柄窄窄的劍,金穎來、殷岳他們就是被這柄劍洞穿了咽喉。但這柄劍能夠對付得了踏雪山人嗎?——「笑話!當然不能,他不知道我是深藏不露的武林奇葩,他不知道我的武功遠遠出乎他的意料,想應付他,實在並不困難。」杜觀塵這樣想。
說著他們都大笑起來,而杜觀塵的笑聲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異樣,包含著恐懼和不安。
——謀殺親夫侵吞財產的鄧劉氏和她的姦夫石秀才。
顏尚武再次截斷他的話,道:「不,你錯了,割去老淫棍那根淫根的不是王姑娘,是我!」
去年的清明,這個幽靈又出現了,在清明的前一天——當然就是寒食那天,「清明亡魂」把死帖指向了得意樓的掌柜顏乃貴。顏乃貴也是在差役的保護之下,九九藏書卻還是死在一口酒缸里,喉結處淌出的血把一缸酒染得血紅血紅。這起意外的事件,令杜觀塵不得不否定他的假設,因為顏乃貴跟官府幾乎沒有打過交道,除了他的侄子顏尚武在三義武館學武之外,與江湖上的人也一點不搭界。他只是一座酒樓的老闆,種種跡象表明,杜觀塵根本沒法把顏乃貴同龍敬秋、馬華和李大槌聯繫起來。
再上去幾年好像也沒有什麼事情,包括愉快的和不愉快的,都沒發生過。六年前……七年前……七年前的清明——那一天會是清明嗎,也就是杜觀塵替春滿樓題匾額的那一天?百里瓊……百里瓊正在京師求功名,天哪,難道真會是這個平時裝作弱不禁風的書法大師?
顏尚武被這意外的聲音震了一震,顯然很不耐煩,怒道:「我說過,千萬不要有人來打擾,你為什麼這麼不聽話呢?」他的目光中顯現濃重的殺意。
顏尚武忽道:「今天還是清明吧。」杜觀塵道:「現在還是清明。」顏尚武道:「好,好,清明好。」他突然回劍刺入自己的胸膛,輕輕說了聲:「王姑娘,我也來了。」杜觀塵沒有去阻止,即使阻止也來不及,他只是悲涼地盯著顏尚武開始變冷的屍體。清明亡魂?現在真正就成了清明亡魂。
所幸杜觀塵這個人比較豁達,在春滿樓中也比較受歡迎,他也就依然樂此不疲。杜觀塵之所以在揚州各個階層都頗受歡迎,是因為他是個才子,至少春滿樓里的姑娘都這麼認為。雖然杜觀塵也許遠不如他的先祖杜牧,但多少繼承了杜牧的一些才情。實際上杜觀塵不屬於杜氏家族的正統,只不過是杜牧當年「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時與某一個姑娘風流后留下的後裔。杜觀塵不會作詩,即使是杜牧這個所謂的祖上的詩,他也沒有好好讀過;可是,杜牧的畫一定遠不及這個號稱「踏雪山人」的杜觀塵,特別是仕女畫。
施三難道:「觀塵兄覺得有沒有可能這清明亡魂正是由王姑娘而起?」杜觀塵啼笑皆非地道:「在所有的線索之中,這是最具可能性的。」施三難道:「那麼你能想起什麼人?」杜觀塵嘆了口氣道:「說句實話,最具有嫌疑的人竟是我自己。」顧紅燭也道:「是呀,那個時候,杜莊主與羽衣最是情深意切。」施三難盯著畫中的十六個畫像,指著一個離王羽衣最近、只留下一個背影的人道:「觀塵兄能不能記起此人是誰?」杜觀塵看了看,腦里一片混亂,作這幅畫已經七年多了,許多細節都顯得非常模糊,他記得當時有許多人,蒲浩、顏尚武、衛紫霜、百里瓊甚至藺清之均在場,雷仲賢在不在,他實在記不清了。至於那個背影是誰,他怎麼還能記得,因為除了王羽衣,其他人物杜觀塵都描得不是很清晰,或許是雷仲賢,或許是百里瓊,甚至很可能就是他自己。顯然,這個最接近王羽衣的人,對王羽衣一定也心儀已久,如果不是杜觀塵自己,那麼這人也是妒恨他的人之一。他苦笑著搖搖頭道:「我實在記不清了。」施三難道:「現在幾乎能夠下結論,清明亡魂與王姑娘有關,因為那時的太守正是金穎來,文案正是由盧師爺所擬的,而捕王姑娘入獄的正是我的前任殷岳。否則也不會那麼巧,五年前的清明王姑娘剛死,第二年清明亡魂就出現了,而且接下來的清明他正好殺了金、殷、盧三人。」杜觀塵道:「那麼顏掌柜呢,他為什麼要殺顏掌柜?」施三難道:「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許顏掌柜曾經侮辱過王姑娘。」杜觀塵道:「顏掌柜除了吝嗇,為人極為本分,怎麼可能會去侮辱王羽衣?」施三難道:「也許這正是問題的關鍵之處。你再好好想想,說不定那兇手就是這個離王姑娘最近的人。」待施三難走後,杜觀塵和顧紅燭卧在床上,但他哪裡還有閒情逸緻與她近身肉搏,連外衣都沒有脫,靜靜思索。這恐怕是七八年來他在相好面前最為安分的一次。顧紅燭知道他心神不寧,也沒有打擾他的沉思,顧自躺著。當然,杜觀塵的恐懼同樣感染了她,她如何能酣然入夢呢?
杜觀塵突然想到一個尚未解開的疑竇,道:「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問尚武兄,不知你能否解答?」顏尚武認定杜觀塵已是他瓮中之鱉,想也沒想說道:「你問吧,看在這麼多年朋友的份上,你死前有話要問,我怎能忍心不答呢?」杜觀塵道:「自王姑娘死後,你殺了金太守、殷捕頭、盧師爺,這些我都想得通,但是,你為什麼要殺害自己的親叔叔呢?難道真的是為了謀取令叔的產業?」顏尚武好像有些平靜下來,道:「不,那些產業遲早都是我的,我怎麼可能會為了這個原因殺他呢?你知道,我有耐心等他到死,產業反正飛不走。」杜觀塵道:「難道令叔也與王姑娘有染,可是他是個出了名的本份人,從沒有人見過他上妓寨花樓。」顏尚武道:「顏乃貴當然沒有碰過王姑娘,你不知道,他之所以沒有子嗣,之所以不去妓院,是因為他有病。」杜觀塵微微一呆,道:「什麼病?」顏尚武道:「他是個天閹,在男女方面他根本沒有能力。」杜觀塵如夢初醒,難怪顏乃貴從來不上青樓,原來他有他的苦衷呀。
瘦西湖處,苦清明時,為何那幽冥殺手,一年戕一人?
顏尚武笑道:「那麼,你今晚死定了,我一出手是絕不會手軟的。」
杜觀塵知道,今晚他儘管仍然裝出一副鎮靜的樣子,但像顧紅燭、顏尚武、施三難應該已經覺察到他往日的風采不再,籠罩著他的只是驚懼。
沒有寫明是不是清明,如果這塊匾真的是丁卯年清明題上去的,給杜觀塵造成威脅的很有可能就是百里瓊。他表面上一直對杜觀塵很友善,但杜觀塵心裏清楚他其實非常嫉恨自己,嫉恨自己更能贏得樓里姑娘的青睞。至於他究竟與金穎來他們有什麼仇怨杜觀塵不得而知,但至少有恨他踏雪山人的理由。
杜觀塵道:「他的確不像。」
杜觀塵淡淡道:「一個人,一幅畫!」
百里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沉默了好久,才道:「是的,我承認我有點不服氣,那塊匾本來應該由我來題的,偏偏便宜了你。可是,你總不能指認我就是……天哪,該不會是你接到了那……那亡魂帖吧。」
杜觀塵道:「那麼王姑娘被捕之後,為什麼不說?」
杜觀塵道:「當然不是,但我知道你向來恨我。」
顏尚武也笑出了眼淚,顯然他也在為杜觀塵擔憂,笑嘻嘻地道:「那亡魂實在太神秘了,說不定就是送血帖給你的邢老五哩。」
杜觀塵道:「邢老五當然不知道那人就是你,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所收的一兩銀子是清明亡魂給的。」
正在這時,有個夥計突然敲門進來,對顏尚武道:「顏掌柜,有人找你。」顏尚武道:「是誰?」那夥計道:「是衛鏢頭。」三人相視一笑,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難道這是巧合?顏尚武站了起來,道:「兩位兄台先坐著,我去瞧瞧。」待他走後,杜觀塵凝重地對他的捕快朋友道:「三難兄,你看這件事會不會跟我幫你捕捉到的江洋大盜有關係。」這事他之所以單獨對施三難說,是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身懷絕世武功,像顏尚武、郭士其這樣的朋友甚至杜觀塵的兄弟也不知道他練過武功。
天色入黑,自以為是騷人墨客的男子接踵入樓,有年輕的,也有五六十歲的,個個都帶著一雙淫|褻的目光。
施三難哦了一聲,杜觀塵繼續道:「聽說金太守當年器重的是殷捕頭,而不是你。」
杜觀塵雙目怒張,發現來人穿著蓑衣,戴著斗笠。杜觀塵不禁悲從中來,他終於知道了今天跟隨著身後的那雙眼睛是誰了,顯然也就是昨夜湖上小舟坐中宵的蓑衣人,但絕不是「清明亡魂」。藺清之,正是藺清之,他得知杜觀塵的處境之後,就一直在保護他。然而,現在卻慘死在顏尚武的劍下。杜觀塵最誠摯的朋友,曾經一起度過多少的風風雨雨,今日竟然為了杜觀塵,令他飲恨泉下。
杜觀塵不敢打擾藺清之的沉思,待他一鍋煙吸盡之後,一定會有什麼見解。果然,他磕磕煙竿,看了杜觀塵一眼,比較莊重地道:「觀塵,你怕不怕?」杜觀塵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好像怕,卻不知道怕些什麼;說不怕吧,我又偏偏心神不寧。」藺清之道:「如果怕,今晚就別去春滿樓了。」杜觀塵立刻道:「不,我一定要去,我不想讓別人笑話我是膽小鬼。」藺清之嘆道:「看來即使亡魂真的來臨,你也不願失去自己的風度。不過,以我對施捕頭的觀察,認為他不是那種好殺成性之人,何況,正像你所說的,他應該沒有理由去殺那個守財奴。」守財奴即指顏乃貴。
此刻儘管已經得到了證實,杜觀塵還是不願相信顏尚武就是欲取自己性命的「清明亡魂」,雖然他與顏尚武的關係沒有像跟施三難及藺清之一樣情深義重,但畢竟顏尚武許多志趣與他有共通之處,人也豪爽豁達,杜觀塵怎麼能相信他就是心理有問題的「清明亡魂」呢?
杜觀塵心跳加快,急道:「媽媽,是什麼日子?」
杜觀塵想把自己灌醉,不料卻越喝越清醒。一直等到雷仲賢、百里瓊他們都挽著他們的相好進了廂房,他還沒有醉。
顧紅燭有了些醉意,杜觀塵也有點飄飄然。等到有四五個嫖客攙著他們的相好步入後堂,他才裝醉起身,讓顧紅燭挽著他,彷彿弱不禁風。
杜觀塵笑了笑道:「第三個是百里瓊。」
現在杜觀塵想,這會不會是衛紫霜的緩兵之計,先穩住他,然後找機會下毒手。他發覺顏尚武的分析很有道理,首先他有刺殺金太守、殷捕頭、盧師爺以及顏乃貴的能力,用的也是兇手可能使用的兇器:劍;而且十一年前在平山堂行兇的龍敬秋當時就是紫霜鏢局裡的鏢師;另外,據說衛紫霜為了龍敬秋的事曾與殷捕頭打過一架。起碼,他有謀殺殷岳的動機。作為鏢局,與官府之間的磨擦不免存在,但問題是他同顏乃貴有什麼過節?杜觀塵沉思片刻,道:「尚武兄,你聽說過衛鏢頭同令叔有矛盾嗎?」顏尚武道:「這……可能沒有,不過,我記得前年在我叔父的賬目里,他們鏢局拖欠有一百多兩銀子,總不會為了賒欠款不還而向我叔父開刀吧。因為叔父出事之後沒多久,鏢局裡已經派人把債還清了。」施三難道:「他這樣做,或許就是為了給自己洗脫嫌疑。不過,堂堂一個總鏢頭,總不會為了一百多兩銀子殺人,再說他們鏢局拖欠錢款到一定的時候結算,也是很正常的事。」
杜觀塵佯裝不在意自己生死,淡淡道:「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能夠死在這種地方,倒也是本山人的福分。」
這時,顏尚武如約而至,真的來「保護」杜觀塵了。他坐在杜觀塵身邊,嘲弄地笑道:「怎麼樣,膽子快破了吧,觀塵兄請放心,有顏某在,今夜保證你恩愛纏綿到天明。」
杜觀塵微微一怔,是呀,誰敢說邢老五沒有嫌疑?
杜觀塵整理頭緒,需要把事情的經過再回憶一遍。
——最大的敵人就是最好的朋友。
顏尚武坐了主位,杜觀塵坐在他對面,施三難打橫。酒過三巡,施三難道:「觀塵兄,你約我出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杜觀塵強作鎮靜,笑了笑道:「三難兄不妨猜猜看?」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願讓人知道他內心是多麼緊張和恐懼。
施三難喟嘆一聲,道:「你這麼說,我的嫌疑確實最大,我自己都快相信自己就是那該死的清明亡魂了。」
顧紅燭嗲聲道:「你還跟我開玩笑,人家是認真的。」
施三難坐下來,忽道:「你總不會以為我就是那亡魂吧。」
百里瓊道:「我為什麼要恨你?」
杜觀塵道:「原來你也知道,正是這幅《春樓夜宴圖》。」
杜觀塵明白,他已被某一種神秘的力量監視起來,這一雙他看不到的目光必將陪伴他度過這個驚怖的清明,直到他死。
藺清之拉住他,道:「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孽障絕不會是施捕頭,但絕對是你的朋友。」他把杜觀塵送到門口,再三叮囑要小心。
顏尚武又道:「你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是嗎?」杜觀塵呆了呆,顏尚武笑道:「你是不是以為我點的是檀香?錯了,這不是檀香,是醉丁香的香料,聞多了,人就會覺得懶洋洋的,渾身提不起勁來。你的武功可能比顏某高明,但你現在只能任我擺布。所以……所以我才關了窗戶。」他引杜觀塵進入雅座,點檀香,關窗戶,一般來說是很正常的事情,絕對想不到這也是顏尚武的陰謀。
杜觀塵心中也是一動,對呀,那兇手為什麼要在清明下手?藺清之頓了頓,又道:「觀塵,你細細想想看,在以往的清明,你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或者,你的那些朋友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
藺清之道:「你要到哪裡去?要不要我陪你一同去?」
這之後,施三難就找過杜觀塵,和他共同分析兇手的特點。杜觀塵對這種事情頗感興趣,對三起凶殺案總結出四個共同之處:這個被揚州人稱作「清明亡魂」的兇手在殺人之前,每一次都送了一封死帖給他的獵物;兇手總是在寒食送帖,清明動手;兇手的武功極為高明,每次都是拿他目標的咽喉作為攻擊點;「清明亡魂」所刺殺的都是官府中人!
杜觀塵看不透他心裏想些什麼,就道:「你不是會武功嗎,平時為什麼要裝出弱不禁風的樣子?」
杜觀塵微一思索,道:「你還記得七年前題樓匾的事嗎?」
他的言外之意是,杜觀塵的名字反正上了亡魂帖,他怎麼還會跟快死了的人計較?杜觀塵心裏明白,由於把話挑明了,百里瓊就再不可能是他的朋友了,即使杜觀塵能倖存下來,他們彼此之間的隔閡也是沒有辦法消除了。
老鴇道:「這樣的大事,老身怎麼會記錯?」
顏尚武陰森森地笑道:「我說過,我的武功比郭士其、蒲浩二人好得多,沒有騙你吧。若驟然之間對付你,你一定不會防備的。」杜觀塵道:「是的,我不會防備,假如不知道你就是清明亡魂的話。」顏尚武的面目因為殺了藺清之而變得更加可怖,他的笑容也顯得格外的詭異,道:「現在你知道了我的一切,又能對我怎麼樣呢?」杜觀塵暗暗搖頭,顏尚武也錯了,以為那迷香伎倆瞞得過他踏雪山人,其實他並沒有被迷醉,如果在點爐香之前不關閉門窗,也許read.99csw.com杜觀塵不會懷疑那爐香有異,然而他既然知道顏尚武就是清明亡魂,杜觀塵怎麼可能不對他的一舉一動倍加留心。他的另一個錯誤就是低估了杜觀塵的武功,也低估了九宮真氣。一本《九宮大典》,除了九宮真氣還未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外,別的武功杜觀塵早已爛熟于胸。可是,就是才練到七八成的九宮真氣,已經足夠化解「醉丁香」的藥性。杜觀塵之所以沒有救下藺清之,完全是因為他絕沒想到進來的人會是藺清之。
杜觀塵環顧四周,還沒有一個男客,心道:「是呀,現在實在太早了些。」他精神恍惚地坐下來,對老鴇道:「媽媽,我想問你一件事。」
由此,杜觀塵又幫著施三難對三名死者作了調查。金穎來自從上任以來,一共接手了一百六十二件大小案子,其中有十九起是判決為死刑的。殷岳作為捕頭,八年時間內捕獲過二十一名罪犯,其中有一十二名後來被判斬。盧師爺所擬的文書裏面,與死囚相關的一共是二十二份。杜、施二人確信,「清明亡魂」一定與三名死者有直接或者間接的仇恨,很可能他是為某一個死囚報仇。畢竟,像金太守、殷捕頭和盧師爺這樣的人是最容易得罪別人的,而且絕對不可能避免。施三難把三人的案卷統計一下,發現三人一同辦理的極刑一共有六起,關係到七名死囚犯。
杜觀塵也感到,這個可怖的殺手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去看待他,他既然會為了王羽衣這樣一個妓|女而動輒殺人,而且還每每選擇清明這個本來應該是拜宗祭祖的日子,就說明這人的心理有些問題,心理沒有問題的人,是不會這麼按規律殺人的,因為他如果偶然選擇別的日子刺殺一次,別人就更難查出蛛絲馬跡。而現在,杜觀塵至少知道這個「清明亡魂」十有八九同王羽衣有關。

四、朋友、敵人

杜觀塵喜歡燈紅酒綠,也許正是從杜牧那裡遺傳下來的。
顏尚武道:「那麼,邢老五跟我有什麼關係?」
百里瓊摟著一位姑娘走過來,在顏尚武的身邊坐下,道:「你們在說什麼,這麼好笑?」
那麼是百里瓊!百里瓊也是個才子,春滿樓所收藏的畫自然是杜觀塵最多,而字幅,卻是他首屈一指。他推崇的是蘇家書法,認為那種字體豪放、豪爽、豪邁、豪壯,與杜觀塵自成一派的「瘦金體」大相徑庭。本來,春滿樓的匾額該由百里瓊題,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好像也是清明時節,偏偏那一陣他去了汴京想撈什麼功名,結果,他功名沒有得到,那塊匾也讓杜觀塵捷足先登了。百里瓊平時總是文質彬彬的樣子,實際上經過杜觀塵的觀察,他也是練有武功的。有個凌晨,杜觀塵從春滿樓歸來途中,經過他家,正好碰見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練劍,頗具火候。當然在杜觀塵這個行家眼中,他還差得太遠。杜觀塵與衛紫霜發生爭執的那個冬夜,百里瓊也在場,當時好像他也對綠牡丹有意思,當杜觀塵贏得最後勝利時,這個並不算太要好的朋友曾經用妒忌的目光盯著他,莫非百里瓊會因為嫉恨而殺他?杜觀塵不敢肯定百里瓊就是那個幽靈殺手,但他完全可能盜用那個名號來對付杜觀塵,因為他不知道杜觀塵有武功,而且比他高明得多,他一定以為他應付得了——然而,還是那句話,百里瓊若以這樣的理由殺人,也太沒有說服力了。
杜觀塵嘆了口氣道:「我也是認真的呀。」
杜觀塵眼睜睜地看著顏尚武的劍尖慢慢在眼前擴大,就在這時,雅座的房門被人敲響。
顏尚武痴迷地道:「這我也不是太清楚,也許她終於知道了我的真心,不忍把我供出來。我當然也不希望她死。你大概也記得,出事之後,你我正在想方設法營救王姑娘。然而清明那天,是的,清明那天,她竟在牢里上吊自殺了。」
施三難不動聲色地道:「或許這是我的嗜好,對清明很感興趣。」
前年的那個時節,好像沒有下雨,杜觀塵和兩個弟弟帶著各自的孩子給父母上墳,墓地在城南三十多里,之所以那麼遠,只是因為有好幾個堪輿大師均認為,那裡是塊風水寶地,屬於鳳脈,百年之後必定有後嗣飛黃騰達。這樣,來去整整一天,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杜觀塵不知在什麼地方聽說過這句話。然而他還是不願懷疑藺清之,雖然他也有武功,但本事低微,給一個員外家做護院。只因為杜觀塵和他自幼相熟,他們的關係比施三難還要親近。杜觀塵第一次上妓院的時候,就是同藺清之一道去的。他比杜觀塵大三歲,杜觀塵七歲那年,瞞著父母去水塘里游水,也是藺清之跟他一起去的,那次他差點被水溺死,幸虧善泳的藺清之及時救了他。杜觀塵怎麼能對這個救命恩人產生如此不敬的疑心?
杜觀塵從他那劍刺出的角度和力度中發現,顏尚武果然沒有吹牛,即使他的武功未必比蒲浩強,但施三難可能還遠不是他的對手。杜觀塵沒有與周儀切磋過武技,但他的弟子確實很有天分,難怪連殷岳這樣成名的武功高手也折在他的手裡。
——瘦西湖中企圖刺殺朝廷欽差大臣的馬華、李大槌。
杜觀塵道:「那麼,你為什麼要選擇清明這個時候下手?」
杜觀塵披衣下了春滿樓,看見許多和他一樣的顧客也三三兩兩地離樓而去。除了他們這類人,五更天的行人很少。樓外是空靈異常的瘦西湖,杜牧筆下的二十四橋在霧靄中若隱若現,杜觀塵撐著一柄油紙傘,向湖面凝視了一會,就順著湖畔的小道往自家的院子走去。在家裡,他是一句話說了算的人,幾個兄弟對他非常敬畏,章氏見了他更是噤若寒蟬,他隔三差五地上春滿樓,她連個屁也不敢放。
杜觀塵心裏再沒有恐懼,因為他終於知道了「清明亡魂」的真實身份。
「藺清之?」施三難露出激動的神色,能夠讓人信任確實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
——在平山堂搶劫殺人的龍敬秋。
王羽衣是五年前春滿樓最紅的姑娘,她的琴聲似乎不應為人間之音,杜觀塵每一次聆聽過她撫琴之後,渾身上下的血脈和神經彷彿剛剛讓溫水熨過一樣的舒適。他與王羽衣在春房裡的歡會,可以說已經達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程度。可恨的是,王羽衣也已香銷玉殞。在她出事之後,杜觀塵總覺得春滿樓有一種「羽衣一去不復返,此地空余恨滿樓」的惆悵之感。
施三難道:「或許他在無意之中知道了我的一些隱私。」
顏尚武的雙目忽然變得直直的,夢囈一般地道:「王姑娘被你糟蹋,當時我也許還可以承受;但是我怎能允許一個外來的糟老頭子蹂躪她,我無法忍受,於是我殺了他。」
施三難道:「如果我是他,我想我不會在清明未到之前就下手。」
老鴇道:「記得,當然記得。」
杜觀塵道:「你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
杜觀塵站了起來,道:「我似乎想到了一個人。」
杜觀塵鎮靜地道:「真的,說不定今晚就會死在你的床上。」
天呀,真的是清明!他終於找到一件與清明相關的事情,這有沒有可能給百里瓊心裏留下了一個難解的結。杜觀塵敢肯定,那一年對百里瓊的打擊很大,先是錯過題匾的時機,在京城求職又沒有成功——對了,他的結髮妻子也是在那一年病故的。
顧紅燭的廂房中有一面屏風,上面是杜觀塵畫的《春樓夜宴圖》,許多文人墨客都喜歡在這種場合留下一些墨寶,而春滿樓留下了杜觀塵的四幅畫,這《春樓夜宴圖》是其中的一幅,另外還有《中秋望月圖》、《雨夜弄簫圖》和《騷人斗酒圖》——杜觀塵的畫起碼在青樓里還算是一寶。
衛紫霜年近半百,但人老心不老,對青樓妓寨依舊流連忘返。精神也很飽滿,去年初夏,他一夜之間還要了三名姑娘。杜觀塵跟他爭綠牡丹純粹是酒後所致,照道理,他不應該與衛紫霜鬥氣,不幸的是當時他二人都有了些酒意,再說綠牡丹確實楚楚動人,而且是杜觀塵先跟春滿樓的老鴇議定好了的。因此,在杯盤狼藉之中,他與衛紫霜都沒能沉得住氣。杜觀塵是春滿樓最受歡迎的人,而衛紫霜是嫖客中資格最老的老將,衛紫霜叱責他忘恩負義,大言他出來混的時候杜觀塵還沒有長毛哩;杜觀塵嘲諷他倚老賣老,老不正經。以至於差點動武,好在顏尚武和百里瓊最後把衛紫霜勸走了,臨走前,衛紫霜曾揚言要殺了杜觀塵。事後杜觀塵很後悔,這絕不僅僅是因為綠牡丹其實是個沒有情調的女人,甚至根本不解風情,最重要的是杜觀塵不想失去衛紫霜這個朋友。
得意樓還很清靜,衛紫霜和他的客人還沒有到來。顏尚武還不用出去應酬,還有時間與杜觀塵長談。
顏尚武道:「你說說看。」
其實,這一切都是他裝出來的。除了揚州的捕頭施三難,外人都不知道杜觀塵身懷絕世的武功。杜觀塵八歲的時候,他現已過世的父親在風雪中救了一個嶗山的道士,那道士為了報恩,把他的那本武學秘籍《九宮大典》傳給了杜觀塵。施三難是杜觀塵在揚州最親密的朋友,三年前他榮升捕頭,有三次來邀杜觀塵幫忙捕捉江洋大盜,杜觀塵也沒費多少周折,就幫他活捉了三個江洋大盜。實際上,所謂的江洋大盜在杜觀塵的面前根本接不了三招。
顏尚武自言自語地道:「我既然同她天人永隔,就必須為她報仇,第一個該死的就是金穎來,他也糟蹋過王姑娘,一次,兩次……很多次,我數也數不清,我要殺他,於是我真的殺了他……真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殺人,很簡單,就那麼一劍。」
杜觀塵道:「第一個就是施捕頭。」
顏尚武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絲慘笑,道:「你是個不錯的人,如果不是因為王羽衣,也許你我可以成為真正的朋友。」杜觀塵承認這一點,即使現在,他明知眼前這個朋友是喪心病狂的「清明亡魂」,卻還是無法恨他,也不知自己應該鄙視他還是應該同情他。杜觀塵甚至會恨顏乃貴,如果不是他的阻撓,讓顏尚武娶了王羽衣,也許這一連串的悲劇都不會出現。當然,那時杜觀塵也許將會嫉妒顏尚武。
杜觀塵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終於把百里瓊否定了,即使他就是那亡魂,也不敢輕易對自己下手了。他嘆道:「我踏雪山人不幸,偏偏收到了那亡魂帖。」

十、今天還是清明

天色將亮,杜觀塵穿過西街,街角賣餛飩的邢老五忽然叫道:「杜莊主,請留步!」杜觀塵呆了呆,平時他很少吃餛飩,邢老五也很少與自己搭話,今早他怎麼主動和他說起話來,不由道:「邢老五,我不吃餛飩。」邢老五用一塊黑乎乎的手巾擦了擦他的手,好像擔心手會弄髒了什麼東西。杜觀塵眉頭一皺,瞧瞧那條手巾,即使他饑渴至極,也不願吃這些很不幹凈的點心。邢老五從懷裡掏出一個牛皮信封,賠著笑臉道:「杜莊主,剛才有人讓小老兒把這封信交給你。」杜觀塵方始明白他拚命擦拭雙手的意圖,是生恐弄髒了那封信。但誰會給他信,為什麼不等天明之後直接送到莊院里,偏偏要交給一個擺小攤的老頭?他道:「剛才是指什麼時候?」邢老五哈腰道:「就是喝一碗餛飩的工夫。」杜觀塵越發驚訝,既然才這麼久,那人就不能邊喝餛飩邊等他?很顯然,那個人一定知道杜觀塵從春滿樓回來必將經過這裏。他盯著邢老五道:「那人長什麼樣子?」邢老五似乎很害怕杜觀塵的目光,垂下頭道:「他穿戴了蓑衣蓑笠,小老兒看不清那人的長相。」杜觀塵對這個神秘的人有點興趣了,道:「你同他說了話沒有?」邢老五道:「說了,不說我怎麼知道把這封信交給你?」杜觀塵瞟了瞟信封,上面沒有任何字跡,越發覺得這個不速之客不會有什麼好意,或許是有人也看上了顧紅燭,通過這條鬼鬼祟祟的渠道來跟他爭風喝醋。杜觀塵淡淡道:「此人是男是女,大約多少年紀?」邢老五道:「聽聲音是個男的,至於年紀,小老兒實在說不清,那聲音好像非常蒼老,但小老兒覺得他是故意裝出來的。」杜觀塵心裏知道是這個結果,毛毛細雨給那人隱藏身份提供了方便,蓑衣蓑笠有效地掩去了他的容貌。
顏尚武抬起頭來,目光中露出一絲冷酷,那好像不是人類的眼睛。他對著杜觀塵詭秘地笑了笑,道:「你是糟蹋王姑娘次數最多的人,而且你正在查尋什麼清明亡魂,以你的聰明,遲早會從那幅畫里猜想出什麼……當然,你也可能永遠猜不出來,但我不能大意,我必須讓你從人世間消失,所以這一次向你……向你發出了邀請。」杜觀塵道:「在這裏殺我嗎?你不怕你的夥計進來,揭穿你的真面目。」顏尚武獰笑道:「他們不會,不會進來,我吩咐過他們,他們現在恐怕正在招待衛紫霜,我現在就要殺了你,然後出去跟衛紫霜這個老賊見面。這個老賊也不是好東西,我也會殺了他的,當然……那是明年的事。如果我布置得好,也許會有人認為是衛紫霜殺了你,他就是清明亡魂。我不是說過嗎,他也有嫌疑。」說著,他緩緩地從桌角抽出一柄劍身很窄的劍。
顏尚武道:「我本來早就想毀掉這幅畫的,但由於畫上王姑娘實在太美妙了,我不忍心下這個手。也曾想把這畫買回家中,但又怕這麼做會引起你的疑心,因為我知道,那時你正和施三難在搜尋我這個清明亡魂。」他頓了頓,又道:「觀塵兄是不是從畫里看出了什麼?」
紙窗外的雨依然淅淅瀝瀝下著,杜觀塵的心隨著雨水冷卻下來,他對自己說,不可能,施三難不可能是「清明亡魂」,而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像伯牙與子期一樣,像管仲和叔牙一樣,像魯肅和周瑜一樣,但聲音卻是那麼蒼白,因為據杜觀塵現在的所思所想,施三難是最有可能成為那個幽靈的人。

五、兒時密友

而現在,杜觀塵也接到了同樣的亡魂帖,他跟龍、馬之流更沒有絲毫關係。
窗外是煙雨凄迷的瘦西湖,湖中的帆影時隱時現。有不少人穿戴蓑衣從湖邊經過,杜觀塵想,「清明亡魂」很有可能就隱藏在在這些人當中。
顏尚武道:「哦,觀塵兄不妨說說看。」
施三難道:「觀塵兄有什麼看法?」杜觀塵嘆息道:「我正在懷疑另一個人。」施三難道:「什麼人?」杜觀塵道:「百里瓊。」施三難驚奇地道:「百里瓊read.99csw.com?不會說笑吧?」杜觀塵搖搖頭,道:「不,他像我一樣,平時文弱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其實他的武功即使比不上你我,比之那狂妄的顏尚武應該不差。」施三難雙眉打結,道:「他為什麼要殺你,你跟百里瓊的關係不是很好嗎?」杜觀塵嘆了口氣,把他的疑惑之處一五一十告訴了施三難。
杜觀塵倒是希望那人現在就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不怕一劍突然刺來。因為起碼杜觀塵現在正在防備著,對於他這樣的身手,「清明亡魂」總不可能一擊得手吧。
顏尚武接著道:「又一個清明到了,我又想殺人,我無法控制,所以……所以殷岳死了,盧師爺死了,死了好,他們死了多好……哈哈……」他狂笑了一會,又道:「我知道,糟蹋過王姑娘的男人,數不勝數,但我必須為她……為她洗刷乾淨,我要殺你,當然除了你,還有很多,很多,每年清明,我都會這麼做的……以告慰王姑娘在天之靈,是的,每年清明,我都不會放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杜觀塵根本無法插|進嘴去,但杜觀塵終於知道他殺人的原因,之所以要殺杜觀塵,也是因為王羽衣。
——報復鄰居而慘殺鄰居六歲男孩的呂小根。
杜觀塵幾乎把「清明亡魂」四個字脫口呼出,如果說揚州自經歐陽修治理之後一直風平浪靜,那麼這個「清明亡魂」就是太平盛世當中的幽靈。雖然這個魔王的出現才四年,但是他已把恐怖籠罩了整個揚州城,即使是杜觀塵這樣的武功高手也難免心驚肉跳。
百里瓊道:「所以你就懷疑我?」
杜觀塵有些恐懼,雖然他的《九宮大典》已練成了十之八九,但他還是害怕,因為他根本沒法判斷那個幽靈什麼時候會驟然出現,可能一出現杜觀塵來不及出手。想想殷岳刀都沒有拔|出|來就被人一劍斷喉,杜觀塵沒有理由輕鬆。
杜觀塵仔細地打量著這張紙,希望能從中得到什麼啟示,可是他失望了。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紙所糊,信紙也是比較流行的淡黃色的浙東竹紙,沒有什麼特異之處。
當然,若是明著來,即使少林寺的掌門人,杜觀塵也決不會退縮半步。他相信,無論是誰,當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別人所獵殺的對象之時,多少總會產生一些不安。於是,他決定去找施三難。
顏尚武道:「現在觀塵兄想到什麼可疑的人沒有。」
細雨霏霏中,那一股濃濃的友情總算能夠溫暖杜觀塵的心頭。畢竟,在這個世界里,所交的摯友能如藺清之,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施三難的前任殷捕頭武功和心智都在施三難之上,施三難有許多東西都是從殷岳那裡學來的。殷岳從金太守遇刺之後,一直都在尋找兇手,一年來依然毫無進展。正在愁眉不展之時,他的機會來了。又到寒食那一天,他接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清明」和「殷岳」四字,每個字都是猩紅色的。殷岳並不怕,他正愁這個神秘的刺客不找上門來呢。
杜觀塵明白她的意思,趕忙掏出一塊足有五兩重的銀錠,笑道:「也許你已經想起來了。」
正在此刻,那個百里瓊也來了,杜觀塵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道:「有倒是有,恐怕說出來沒有人相信。」
慶幸的是,正在杜觀塵考慮怎樣向衛紫霜賠禮道歉的時候,衛紫霜居然先設宴請杜觀塵入席,向他賠不是。杜觀塵慚愧地接受了他的道歉,同時也說了自己是因為酒後亂性,叫他不要責怪。這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醉丁香」是一種來自異域的奇花,花瓣呈黛黑色,通常在夜間開花,花氣醉人,令人渾身乏力。「醉丁香」的花粉顯然也有同樣的效果。
但是,杜觀塵認為最有可能的是馬華、李大槌這件案子,刺殺欽差大臣絕對不會是他們兩人的主意,雖然他們一口咬定這個欽差大臣跟他們有仇,但杜觀塵還是不願相信。而馬、李二人也非常硬氣,至死也沒有招認他們幕後有什麼人?如果他們的幕後真有指使者,化身為「清明亡魂」刺殺金、殷、盧三人就不足為奇了,問題只在於馬華李大槌是受誰指派的?
最好的朋友——難道……是施三難?在得意樓杜觀塵跟他開玩笑說那神秘的兇手是他,他不是有些不自然嗎?杜觀塵當時相信他是為了沒有偵破這一系列案子而慚愧,可是,他會不會是被杜觀塵一語中的而心裏發虛呢?哦,天哪,如果施三難要殺他,他的確一點也不會防備。現在想來他身上的疑點絕不會比衛紫霜少。首先四年多前的那個金穎來金太守沒有重用他,兩人之間矛盾很深;其次施三難要成為揚州捕頭就必須先幹掉原來的捕頭殷岳,殷岳對他沒有防備,自然也容易得手;第三,那個師爺以前跟金太守一個鼻孔出氣,很可能也得罪過施三難,甚至可能盧師爺掌握到了一些證據,他才殺人滅口的;第四,盧師爺和顏乃貴是受到差役保護的,別人想刺殺他們或許困難,而對於施三難來說卻是舉手之勞,這就很容易解釋「清明亡魂」為什麼能來去無蹤;最後,如果不是杜觀塵現在猛然醒悟,施三難要殺他也是極其容易得手的。施三難完全有作案的動機和時間,但為什麼要殺他呢?
當霍霍的刀聲,指向那「踏雪山人」,他能否勘出,僅一句話的漏洞,辨出真兇,救己性命?
顏尚武插口道:「顧姑娘還不知道吧,我們的踏雪山人接到了清明亡魂的帖子!」
「踏雪山人?」杜觀塵心裏暗笑,他號稱踏雪山人,其實真的叫他到山裡隱居,恐怕不出三日他就會發瘋。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如果沒有「人間煙火」,他不知該怎麼過?
顏尚武道:「有沒有第四個?」
杜觀塵還未踏進酒樓,顏尚武就笑吟吟地迎著他,讓夥計接過他手裡的雨傘,然後非常客氣地把他迎進一間雅座。
杜觀塵心知有這個結果,但還是一驚,道:「你能肯定?」
他不能回頭,因為杜觀塵相信那人必定不會輕易讓他看到真面目的,若回頭反而打草驚蛇。直到他經過邢老五的餛飩攤時,故意問邢老五:「你除了賣餛飩外,還有什麼點心?」邢老五見杜觀塵主動跟他搭話,似乎感到很意外,喃喃地道:「小老兒還賣肉包子和糖糕,杜莊主想要麼?」杜觀塵只得道:「好,就買五個肉包子。」其實他是知道邢老五還賣些什麼的,雖然他並不急於吃點心,但趁邢老五揭開籠子冒出大量蒸汽的當兒,杜觀塵往身後飛速地瞟了一眼。離他二十多丈外果然有個可疑的人,身著蓑衣蓑帽,他好像感覺到杜觀塵在望他,立即轉過身子,裝作沒事地往回走。
邢老五!杜觀塵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原來是南柯一夢,他的頭還在,血尚熱,「清明亡魂」還沒有來光顧過。
——運河裡獨來獨往的大盜「來去如風」楊永年。
顏尚武自己接著說下去了:「我之所以殺他,並不是因為他碰沒碰過王姑娘,而是他不願意我碰王姑娘。我父母早亡,終身大事就必然由顏乃貴做主……」他又有些痴迷起來,喃喃地道:「你也知道,我曾經想過,要把王羽衣娶進家門……娶她為妻,可是,這事遭到了顏乃貴的大力反對,家族中的其他人也附和著顏乃貴……他說,不要說娶妻,就是作妾也不行……他們都不知道,我是多麼喜歡王羽衣,比你……比你還喜歡。」杜觀塵道:「於是你就殺了他,把他刺殺在酒缸里。」顏尚武嘿嘿笑道:「是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千百年來,兒子弒父的事情都有,何況殺自己討厭已久的一個叔父。」杜觀塵嘆了口氣,道:「你殺人,也許有你的理由,但是,有一件事你錯了。」顏尚武似乎有些清醒,道:「錯了,什麼事錯了?」杜觀塵道:「你低估了我的武功。」顏尚武哦了一聲,說道:「真的嗎,這我倒很感興趣。」杜觀塵淡淡地道:「你的醉丁香並沒有迷倒我,我也早就知道你的爐香里有鬼。」顏尚武的臉色有些許波動,忽又搖了搖頭道:「我不相信,你沒有醉丁香的解藥。」杜觀塵很想對他說,九宮真氣比什麼解藥還要管用,但最終只是站立起來,笑道:「現在你相信了嗎?」顏尚武臉色大變,他萬萬沒有想到杜觀塵還能夠站起來,他不再說話,用那柄窄窄的劍直朝杜觀塵刺來。
顏尚武把窗子放下來,親手點了一爐檀香,讓清香瀰漫著整個房子。
杜觀塵替他把煙鍋點著,就把自己對施三難懷疑的理由細細地說了出來,當然,他再也無法向他這個最最親密的好友隱瞞。藺清之聽到他會武功,並不感到非常驚奇,只是認真地聽他把該說的話全部說完。接著,他一聲不吭,叭嗒叭嗒地抽著煙,吞雲吐霧。
顏尚武替他斟滿酒,說道:「還是讓顏某先猜吧!我認為觀塵兄一定看上了哪一家樓里的姑娘,請我們一起去喝花酒。」他說話比較隨便,也喜歡開一點不大不小的玩笑。實際上,杜觀塵、顏尚武、施三難,還有百里瓊、衛紫霜,均是揚州各家青樓妓院的常客。只不過最近幾年,施三難為了辦案,在這方面有所收斂。
杜觀塵沒多想此事,反正他現在還活著。他向施、顏二人告別,顧自回家,天空依然飄著雨,這該死的雨,他的心情也由於這纏綿的細雨而糟透了。如果是個晴朗的天氣,杜觀塵的心情也許也會晴朗一些。
杜觀塵當然記得,他和顏尚武為這事做得最多,希望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是這一切都白做了,獄卒們對王羽衣的騷擾,逼得她走上了絕路。
施三難道:「你敢說清明亡魂的能力也很差勁嗎?」
杜觀塵一言不發地觀察著這一切,忽聽顏尚武笑道:「觀塵兄說百里瓊練過武功,我倒認為觀塵兄也是一位不露相的真人。」

八、他的背後有一雙眼睛

那「清明亡魂」用極其古怪的聲音說道:「王姑娘叫我向你索命來了!」杜觀塵頓時魂飛魄散,一直強迫自己裝出來的瀟洒風度再也不見,只會癱倒在地,忍著恥辱跪下來,求他不要殺自己,他還想活,他不想死!
郭士其、蒲浩、百里瓊?杜觀塵心裏一動,莫非是郭士其?雖說他也算得上是杜觀塵的朋友,但是因為他為人穩重,不像蒲浩那樣經常陪杜觀塵逛窯子,所以兩人倒比較疏離。他與周儀、蒲浩義結金蘭,開創三義武館,他們武館的宗旨是懲惡揚善,是不是看見杜觀塵這個惡人有些沉不住氣了,乾脆殺了他,以免他把蒲浩和顏尚武帶壞。顏尚武是周儀的弟子,周儀已年過半百,這幾年很少管事,郭士其會不會為了武館的純潔而摘除杜觀塵這顆毒瘤?杜觀塵知道,像郭士其這樣的人一旦動了真格,絕不會因為杜觀塵以前給他女兒畫過一張肖像而心慈手軟。他也曾經勸過杜觀塵少去花街,可是,人生得意須盡歡,杜觀塵是不會聽他的。杜觀塵又一想,如果只是這麼點原因,就叫郭士其殺人,理由也實在太膚淺了。蒲浩顯然也不像,他前天還求杜觀塵替他畫一張他那相好二月紅的春睡圖呢,畫像完工之前,蒲浩決不會殺他,也沒有任何開罪他的理由,蒲浩仰仗杜觀塵的地方還多著哩!
施三難道:「你真的信任我?」
賣餛飩的邢老五?
顏尚武打趣道:「觀塵兄,那麼晚上你是不敢再上春滿樓了?」杜觀塵傲然道:「誰說我不敢,你以為我約施捕頭出來是為了尋求保護呀。告訴你,今晚我杜逸照樣去找顧紅燭的樂子。」施三難自然知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測,而顏尚武分明不知道杜觀塵的深藏不露,好像很替他擔憂,道:「要不要顏某陪你一同去,說句狂妄的話,在三義武館,除了三位當家的,我的武功已是無人能敵。」杜觀塵道:「你上次好像說,郭當家和蒲當家也打不過你了,即使大當家周儀也不遑多讓,今天怎麼這般謙遜?」顏尚武紅了紅臉,道:「好,上次算我吹牛,不過,我保護你一定不成問題。」杜觀塵道:「保護就不必了,一起喝花酒去卻是最好不過了。你的相好換成誰了?」施三難若有所思,沒有理會他們的打趣嬉罵,忽道:「觀塵兄難道沒有懷疑過誰?」杜觀塵飲了口酒,道:「懷疑過,可能是我的朋友?」施三難和顏尚武均臉色一變,齊道:「此話怎講?」杜觀塵道:「因為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杜逸,而且知道我喜歡上春滿樓。」顏尚武道:「會不會是衛紫霜?去年那個雪夜他不是和你為了爭綠牡丹的初夜而鬧得不愉快嗎?」杜觀塵微微一怔,虧顏尚武還記得這件不愉快的事情。衛紫霜是紫霜鏢局的總鏢頭,他的真名叫衛皋,憑著一柄紫霜劍而叱吒江湖,真名反而沒有人叫了。論武功,如果說揚州城中還有杜觀塵的對手,那麼除了三義武館的大當家周儀,就該數衛紫霜了,他三十六歲創立紫霜鏢局已有十二年,有許多黑道上的高手都找過鏢局的麻煩,但都無功而返。杜觀塵之所以說衛紫霜是他的朋友,也是因為風月場里的原因。他現在的相好顧紅燭就是衛紫霜推薦的。
聽他這一語,杜觀塵的心裏莫名其妙地輕鬆下來,道:「如果是你,你為什麼要殺顏乃貴?」
當杜觀塵又開始挪步的時候,那種被人盯梢的感覺又上來了,雖然他又回身過幾次,但這幾次均沒有發現什麼。一直進了自家的莊院,杜觀塵彷彿還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
書桌對面的屏風上是安九娘的像,這是在杜觀塵的愛妾病逝一年多后畫的,上面還有他所書的兩句詩:驚鴻一瞥魂先斷,今世紅顏何處老?
施三難道:「事情越來越複雜了,衛紫霜,百里瓊,甚至包括我,都有可能是那該死的亡魂。到底會是什麼人呢?」其實,杜觀塵比施三難更急於知道那幽靈是誰,因為那幽靈現在的目標是他踏雪山人。
顏尚武道:「哪一句?」杜觀塵道:「那亡魂實在太神秘了,說不定就是送血帖給你的邢老五哩。」
杜觀塵嘆道:「不單是我信任你,還有藺大哥。」
爐里的檀香、窗外的雨聲,在某一瞬間,杜觀塵幾乎察覺不到,他覺得自己彷彿獨自一人跌落在無盡的虛空中,沒有光亮,沒有聲音,沒有氣味,甚至沒有時間,他發覺自己是那麼的孤立無助,縱使他神通廣大,也為自己驚人的猜想而產生恐懼和絕望。杜觀塵不是怕施三難殺了他,而是他實在不敢想像這樣要好的一個朋友即將是他最大的敵人。杜觀塵怕死,但更怕失去朋友。
雨無休無止地飄著,欲斷魂的杜九_九_藏_書觀塵行在路上,雖然沒有雨天放牛的牧童指引,他還是到了酒家,得意樓當然窖藏有杏花村。
——清明,杜逸。
藺清之又思考一會,道:「或許真的是巧合,揚州城的捕頭並不能說是一個多麼大的官,他犯不著鋌而走險殺害那些人,你難道認為他是一個急於往上爬的官欲熏心之徒嗎?」
顏尚武打斷了杜觀塵的話,道:「不,我比誰愛得都深,你雖然有一陣子得到了她,但是,最喜歡她的人依然是我?從那個時候,我就發誓要殺你。」
杜觀塵道:「你說送血帖給我的邢老五,但是當時我跟三難兄和你提起此事的時候,我記得我只說是個賣餛飩的老頭轉交給我那份血帖,並沒有說是邢老五呀。」
杜觀塵想繼續哀求,但一切都沒用,他既然無法動彈,就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冰冷的劍刃慢慢地刺穿他的咽喉。杜觀塵的感覺並不是痛,而是冷,似乎還很清醒,甚至比以前什麼時候都要清醒。他親眼看到「清明亡魂」又緩緩地把劍尖從他的咽喉中拔了出來,他的咽喉立即迸放出一支燦爛的血花。
瘦西湖中煙雨依舊,孤帆遠影,漁舟唱晚,與平時沒有太大不同,但是杜觀塵的心境顯然由於那幽靈的敲門聲而變得非常糟糕。杜觀塵常常在想,一旦牛頭馬面臨近自己的身旁,他能不能從容地對他們說一聲:「進來吧,門沒有上閂!」直至今日他才發現,往日他即使能夠洒脫地面對這樣那樣的問題,一旦死亡真的接近自己時,他還是膽戰心驚。雖然鹿死誰手還不知道,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早已承認——我怕死,怕得要死!
由於是清明,私塾里放了學,孩子們都在家,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正在承受不安和恐懼,依舊像平時一樣和杜觀塵的侄兒侄女們玩耍嬉戲。看著這些可愛的孩子,杜觀塵心裏特別難受,也許明天這個時候,他們將失去他們的父親。杜觀塵內心是多麼不甘,因為孩子們還沒有長大,因為他死之後他的孩子勢必會受到他兩個兄弟的歧視,因為他還沒有享受夠……杜觀塵決定,不管那幽靈多麼厲害,不管他的武功是不是比三義武館的周儀還高明,他都決心抗爭到底。
安九娘對杜觀塵體貼入微,起碼,她比他的元配夫人章氏要漂亮得多;杜觀塵甚至覺得人老珠黃的章氏給他丟臉,除了為他生下一子二女之外,她根本沒有其他任何讓杜觀塵滿意的地方。安九娘則不同,秀外慧中,琴棋書畫,多少都懂一點,跟安九娘一道趕廟會,經常會招來許多羡慕和嫉妒的目光。當然,最令杜觀塵稱心的是她在床上很有一套功夫,每次都能讓他欲|仙|欲|死。像安九娘這樣能夠讓杜觀塵滿足的女人,只有春滿樓的王羽衣。
杜觀塵道:「當然只是猜猜而已。」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杜觀塵隨手捏了捏她的臉蛋,笑道:「我在想,我死之後,不知你會不會替我掉眼淚?」
杜觀塵臨窗而坐,旁邊當然還是他的相好顧紅燭,施三難也叫了一個姑娘,二人裝作若無其事地指點著雨霧迷茫的湖上漁火。杜觀塵突然想,衛紫霜在得意樓訂了幾桌酒席,說是要和客人們觀賞瘦西湖的迷人夜色。如果像今夜,湖上只有幾點漁火,還有什麼可欣賞的,莫非衛紫霜在找借口?
顏尚武道:「你總不會告訴我那些所謂的江洋大盜都是施三難這個窩囊廢手到擒來的吧?」
顏尚武道:「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杜觀塵說道:「是的,我看出了那個背影。七八年前,你和我一樣,都想贏得王姑娘的青睞,據說你幾乎要為她贖身,收作偏房。」
暮色已濃,特別是多雨的季節,天空更顯得陰沉沉的。湖畔的垂柳也無精打採的,只有幾隻水鳥在湖面上輕輕掠過。杜觀塵身後還緊隨著那雙眼睛,或許那雙眼睛就在湖中的某一葉小舟上面。
這時,杜觀塵才知道,他真的沒能瞞過顏尚武,道:「看來清明亡魂果然不簡單。」
他就是杜逸,表字觀塵,雅號為踏雪山人。在揚州他也算是個名人,但大多數人只知道踏雪山人而不知杜觀塵,更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杜逸。除了平時與他走得極近的十幾個朋友——藺清之是同他光屁股時一道長大的,儘管他不知道杜觀塵有絕世神功,其它方面杜觀塵都瞞不過他,包括什麼時候娶讓杜觀塵抬不起頭來的章氏、什麼時候又娶安九娘、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眠花宿柳,這一切都瞞不過藺清之,當然還有他的名字。但藺清之好像沒有任何理由要殺他呀。
杜觀塵故意頓了頓,道:「其實說白了就沒意思了,你敢當著大家的面說,你沒有嫉妒我。」
他說的話沒有層次,杜觀塵無法用正常的思維把他的每一句話組合起來。
顏尚武彷彿忘記了杜觀塵的存在,繼續說下去:「我說過,我喜歡她,沒有她,我簡直無法想像這些年我是怎麼活過來的。……我還記得,十年前,我經過湖畔,她正在樓頭彈琴,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已使我魂牽夢縈。我當時下了決心,我要好好待她,好好保護她,不許任何人傷害她……可是,她的身份決定了她必然將一次復一次被人傷害,我無能為力……我曾試著要贖她,但沒有辦成。最後,偏偏又是我自己的衝動,把她送上了絕路。」
顏尚武沉吟了一會,徐徐道:「你說還有一幅畫,是不是顧紅燭房中的那一幅?」
杜觀塵很快就回答了自己,施三難知道他是個高深莫測的人,而且擔心幫他活擒江洋大盜的事傳出去,他想居功,又不想被別人知道,所以要堵住杜觀塵的口;還有,施三難也許以為他已尋到「清明亡魂」的一絲線索。早上在得意樓,他一開口就能猜出杜觀塵去找他是為了「清明亡魂」的事,顯然極有可能那血帖就是他遞交給邢老五的。

九、賣餛飩的邢老五

子時已過,也就是告別了寒食,來到了清明。杜觀塵很累,但他不敢睡,因為在未來十二個時辰的每一刻,他都有可能讓那亡魂在自己的咽喉悄無聲息之間地刺個窟窿。
雷仲賢,杜觀塵不想再提,他如敢殺人,杜觀塵情願給他殺了。杜觀塵的兄弟更不敢在他面前玩什麼花樣。
杜觀塵端詳著藺清之,他知道,藺清之是值得信任的,比他自己都值得信任,杜觀塵有時還會欺騙自己,而藺清之絕不會欺騙杜觀塵。杜觀塵成家之前,跟藺清之幾乎形影不離,似乎藺清之是他的影子,或者說他是藺清之的影子,許多人還以為他們二人的心理和生理有問題,可能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隱秘。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杜觀塵所敬重的人,那並不是他的死鬼祖上杜牧,而是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藺清之不會詩詞,更不會字畫,他上青樓常常只是悶聲不響地喝酒或者抽煙,但杜觀塵就是敬重他,或許這與杜觀塵自己沒有兄長,而藺清之卻能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有關。
一年過去后,又有一人接到同樣的亡魂帖,這一次是金太守的一個師爺,姓盧。盧師爺一接到帖子就迫不及待地找到施三難,要求官府派人保護他。施三難當然不會放過擒獲兇手的機會,當即派了六員好手安插在盧師爺家中。施三難自己也對盧家監護起來。可悲的是,盧師爺同樣是被人一刺穿喉,死在茅廁里。
杜觀塵道:「如果你是他,現在就可以動手。」
杜觀塵的驚叫聲驚動了正從門口經過的兒子,他推門進來,見他父親臉色蒼白,問道:「爹爹,你沒什麼事吧。」杜觀塵驚魂未定,揮了揮手,道:「沒事,你自己玩去。」兒子面帶疑惑,很不情願地離開了書房。
一夜竟無事,這倒出乎杜觀塵的意料,難道這個不知隱藏在哪個角落的亡魂要在今天夜裡再下手?杜觀塵告訴自己,千萬別大意,說不定那見不得光的殺手會破例在白天動手,他還應該加強戒備,不給那人以可乘之機。可是,他疲憊得很,倦意主要是在心理上,身體倒還好,自從練了九宮真氣以後,一天兩天不合眼,杜觀塵還是能夠精神矍爍。但「清明亡魂」給他心裏造成的壓力太大了。
杜觀塵道:「不對,因為這句話有破綻。」
杜觀塵依舊撐著那柄油紙傘,在雨聲中來到東街,那裡有他兒時的朋友、也就是曾救過他一命的藺清之。他在那家大戶做護院。
施三難道:「觀塵兄不妨說說看。」

二、第五個獵物

花窗外的雨聲把杜觀塵敲醒,他瞟了一眼同枕的顧紅燭,她睡得正香,必定還在春夢之中。他想,或許已經過了五更吧,該離樓了,一旦天色大明,在樓外湖畔讓熟人瞧見,還是不免會臉紅的。突然,他記起今日已是寒食,明天就是清明了,老父的墳也該去掃掃了。
(「觀塵兄是怎麼懷疑到我頭上來的?」杜觀塵淡淡道:「一個人,一幅畫。」)
杜觀塵和他表面上關係很好,雖然他知道百里瓊素來妒忌他的才學和人緣。他明話暗說地道:「我正在說你。」
顏尚武臉上分明寫滿了困惑,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中有什麼差錯。
杜觀塵有些不安,但強迫自己鎮靜,緩緩地道:「一個人是指邢老五。」
杜觀塵的感覺其實與藺清之一樣,施三難縱然有許多疑點,還是不願相信他會是這麼樣的人。他道:「我想來想去,三難兄是最有可能的兇手。」
「清明亡魂」第一次出現在四年之前,也就是王羽衣死後一周年,那次他殺了揚州太守金穎來,而後每隔一年,他依次殺掉殷岳、盧師爺、顏乃貴。今年的目標就是杜觀塵,血函是賣餛飩的邢老五親手交給杜觀塵的。
施三難道:「那撫琴的姑娘可是王羽衣?」杜觀塵道:「不錯呀,我畫得不像嗎?」顧紅燭道:「你不會說是她的魂魄在殺人吧?」施三難道:「你們知道她是怎麼被捕入獄的嗎?」杜觀塵當然知道,因為那時王羽衣是最讓他難捨難離的女人,她的事杜觀塵怎麼會不記得?那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從蘇州來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色鬼,他有的是錢,用二百兩銀子要了王羽衣一夜。杜觀塵爭不過那老色鬼,一氣之下,悻悻地回家去了,至今杜觀塵還記得那雙淫|盪的老眼。
施三難臉色沉重地說道:「觀塵兄可知道王姑娘上弔的那天是什麼日子?」杜觀塵一怔,道:「難道是清明?」施三難苦笑道:「正是清明!」杜觀塵渾身一震,清明?王羽衣自殺的日子是清明?天哪,怎麼會這麼巧?龍敬秋行兇的日子是清明,鄧劉氏和她的姘頭謀殺親夫是清明,百里瓊到汴梁求職是清明時節,難道他們都與此無關,真正與「清明亡魂」相關的是王羽衣?杜觀塵心中豁然開朗,只有死亡才會給人帶來強烈的精神震撼和心理刺|激,百里瓊總不會因為嫉妒他而非要在清明出手,龍敬秋雖是紫霜鏢局的鏢師,但衛紫霜不至於為他而殘殺他人,起碼龍敬秋的死並不是在清明;而鄧劉氏和石秀才,根本不可能會有人替他們出頭。杜觀塵幾乎可以肯定,「清明亡魂」是一個極度喜歡王羽衣的人,或許是她的兄弟,或許是某一位愛她愛得發狂的嫖客——杜觀塵可以說是其中一個,那麼,換作第三者的目光視之,他也很可能就是那個該死的幽靈殺手,他承認他喜歡王羽衣,甚至幾乎不能一天沒有她,若說有人會替她報復殺人,杜觀塵無疑是最有嫌疑的一個。
他們一直認為這樣的分析很有道理,施三難也一直往這個方面調查,甚至驚動了朝廷里的某些大員。可是,去年這個時候,杜觀塵的信心開始動搖了。
百里瓊臉一紅,道:「你怎麼知道我會武功?會武功就一定是清明亡魂了嗎?」
顏尚武看上去像是一介武夫,其實他是個很雅緻的人,而且絕不是附庸風雅。這間雅座就設計得很典雅,上面有杜觀塵的一幅畫。或許正是有了他的畫他才認為是幽雅的。憑窗而望,湖光水色,一覽無遺。
杜觀塵放聲大笑,道:「你殺我,就是為了防止別人知道你的能力是多麼差勁?」
——殺死嫖客竊走珠寶的春滿樓妓|女王羽衣。
施三難微微一怔,旋即說道:「是的,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跟金太守、盧師爺相處得不是很好。」
以前杜觀塵所懷疑的每一個人,全部在這一瞬間被他否定,施三難不是,衛皋不是,百里瓊不是,郭士其不是,蒲浩不是,藺清之更不是,惟一所能懷疑的人正是他自己。
不幸的是,身負少林武功絕學的殷岳殷捕頭還是死了,他死在一條衚衕里,看樣子正在搜尋什麼,但咽喉處已被利器刺穿;而殷捕頭的刀還沒有來得及出鞘。兇手做得很利索,除了一具屍體,沒有遺留任何蛛絲馬跡。而杜觀塵的好友施三難正是因為殷岳的死,成了捕頭,繼續尋找兇手。
顏尚武道:「你沒有記錯,那時的我對王姑娘簡直是神魂相隨。」
自從八年前愛妾安九娘病故之後,杜觀塵就常常流連忘返于春滿樓了。
顏尚武道:「還有呢?」
有一段時間,杜觀塵真的懷疑他自己就是那「清明亡魂」,他自信與王羽衣的感情沒有誰能夠相比,他與她之間的事情彷彿本來就應當如此,他有才情,她也有,他同王羽衣能夠結合是水到渠成的事,在床上更是很快就能水乳|交融。那「清明亡魂」每次出現在夜裡,是不是杜觀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夜遊?潛意識地為她報復殺人?這樣的事並不是沒有發生過,據說二十多年前揚州就曾出現過這樣的一件案子——假如他想得出殺顏乃貴的理由,他幾乎敢肯定這樣的猜測。
旁邊其他的嫖客也明白了杜觀塵的處境,都覺得很惋惜,好像他一定會死在那天殺的幽靈劍下。雷仲賢今天居然也到場了,他早已面如土色,連找些安慰杜觀塵的話都說不全。那些姑娘們更是驚聲怪叫。
那塊碧綠色的匾額高掛在樓頭,「春滿樓」三個字是杜觀塵親手題上去的,當時他覺得這個樓名太俗氣,很想把它改成「聽雨」或者「夢鄉」什麼的,但老鴇堅決不肯,她說春滿樓已經有些歷史了,數百年前杜牧到揚州尋夢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不容他隨意更改老字號。
今天至少還是安全的,在午夜子時之前,杜觀塵不想去考慮他的安全。他想,那「清明亡魂」應該是很守承諾的吧,既然寫明是清明那一天,總該不會在寒食這一天就搶先動手。
藺清之突然眼裡光亮一閃,道:「清明亡魂?他為什麼要選擇清明這個時候?清明對於兇手是不是有九_九_藏_書什麼特殊的意義。」
杜觀塵盯住他的雙眼道:「壞話倒不見得,說不定還抬舉你了。我們正在討論百里兄是不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清明亡魂。」
杜觀塵穿進樓上的大廳,大廳內的中堂是百里瓊的一幅字:風月無邊。正像百里瓊所說的,字體非常豪邁。旁邊還有一幅聯子:盈手水光寒不濕,入簾花氣夢難醒。老鴇笑眯眯地過來,嗲聲道:「喲,踏雪山人,你幹嗎這麼急呀,才黃昏呢,就急著要姑娘嗎?」
施三難道:「你肯定這血帖與其它四封是同樣的字跡?」杜觀塵道:「我肯定,除了我們這些人的名字有長有短。」他見過其它四封血帖,也推敲過字跡。一些文人說得好,一個書法大師未必是位很好的畫家,而一名丹青妙手必定在書法上也頗有成就。杜觀塵就是這樣的一個丹青大師。對於本朝的書法四大家蘇黃米蔡,他認為也不過如此,自創一種字體,學習正楷,臨摹唐朝的薛曜書帖,略變其結構和體韻,自成一派,也就是「瘦金體」的雛形。其實,在揚州,當時有杜觀塵許多題匾,得意樓和春滿樓的匾額就出自踏雪山人的手筆。而血帖上的字體根本不能算是何門何派,似乎是五六歲孩子的塗鴉之作,當然,杜觀塵和施三難都知道,這是兇手故意這樣做的,或許那人本來寫得一手好字。
杜觀塵正要進身反擊,顏尚武又嘿嘿冷笑起來:「現在還是清明,我殺你還不算晚吧。」杜觀塵暗自嘆息,如果不是及時發覺顏尚武有嫌疑,他要暗算杜觀塵,實在是十拿九穩,但現在,杜觀塵還能反抗。
杜觀塵討厭已久的妻子章氏好像發現了他心緒的不寧,孩子們走開的時候,她悄悄地對杜觀塵道:「老爺,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換做平日,杜觀塵必定想也不想就喝叱她:「我煩歸我煩,誰要你瞎操心?」然而此刻,他一點火也發不出來,內心深處居然還有一陣感動,畢竟,章氏還是關心他的。但是,他該怎麼說呢,面對著這個明日很有可能成為寡婦的醜女人,他難道現在就告訴她,他已接到閻王的帖子?
杜觀塵望著「春滿樓」三個瘦金體大字之後的一行小字:踏雪山人書于丁卯年春。
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據說王羽衣與那老頭髮生了爭執,結果王羽衣不知怎的用剪刀剪下了那老頭的小祖宗。那老頭身體好像不太好,竟失血過多,一命嗚呼。王羽衣被抓進了監獄。正當杜觀塵和幾個常客想方設法要營救王羽衣時,她卻在牢里上弔自盡了。後來聽施三難說,王羽衣之所以自盡,是因為不堪獄卒們的凌|辱。
杜觀塵故意咳了咳,道:「有呀,就是你,當年你不是也跟我為了王羽衣差點鬧翻嗎?」
「難道真的會是衛紫霜?」杜觀塵不禁陷入深思。
老鴇眼裡火花一閃,很自然地把那銀錠籠進衣袖,道:「哦,老身想起來了,是清明,是的,是清明那一天。」
藺清之臉上的神情好像比他還要著急,道:「是誰,那孽障是誰?」
在黑暗中,杜觀塵張著雙眼,生怕那亡魂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對死亡,他不能無所顧忌,他珍惜生命,勝於珍惜朋友和女人。在這種關鍵時刻,杜觀塵甚至自私地想,接到亡魂帖的為什麼不是顏尚武、百里瓊、施三難甚至藺清之?這樣想也許太卑鄙、太可恥了,然而當索命無常一旦向自己伸出冰冷的鐵索時,他什麼都能夠出賣,包括朋友、兄弟以及自己的父母。杜觀塵相信,有這種想法的人世上絕不會只有他踏雪山人,絕大部分活著的生命到這種時刻都會變得脆弱和自私。當然,他欽佩那些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的人,但誰敢說他們就沒有起過齷齪的念頭?何況,他活得很好,他還沒有厭倦享受,他還留戀那燈紅酒綠的銷魂生涯。
整個下午,杜觀塵呆在書房裡。上午那亡魂既然沒有出現,那麼,很有可能在下午給予他致命一擊。
只有四個字,用血紅的硃砂寫成,彷彿是在判一個人的死罪。
杜觀塵透過血花,見到「清明亡魂」緩緩地把頭頂上的蓑笠摘了下來。他終於看到了「清明亡魂」的真面目:邢老五!
百里瓊面色頓時劇烈變化,不知是給杜觀塵猜中了還是聽到「清明亡魂」四個字而魂飛魄散,道:「這……這是誹謗,誣衊。」
顏尚武驚道:「什麼?」他向百里瓊瞧了瞧,道:「有沒有搞錯?」
杜觀塵心中生出強烈的驚懼,因為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心智不正常的人,他的絕世武功能不能對付得了他?
從起居室到書房不過二十步距離,但杜觀塵再次感受到了那雙「眼睛」的注視。
顧紅燭是近幾年杜觀塵在春滿樓的相好,想讓她來代替安九娘或者王羽衣,顯然是勉為其難。然而杜觀塵的要求也不高,顧紅燭也馬馬虎虎能夠滿足他的慾望。
杜觀塵咳了咳,皮笑肉不笑地對邢老五道:「你一定還對我隱瞞著什麼吧?」邢老五說道:「沒有……沒有……」杜觀塵正色道:「你會隨隨便便替人做這種見不得光的事,你不覺得大清早地冒雨委託你送信是很可疑的事嗎?」邢老五在他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再次低頭道:「我……我不過收了他一兩銀子而已。」杜觀塵滿意地笑了笑,道:「那人真是出手闊綽,你算是遇上財神了。」邢老五哆哆嗦嗦地把那一兩銀子掏出來,道:「他說……他說這是打賞老兒的。」杜觀塵看到這一小塊銀子沒有絲毫特異之處,就笑著道:「你收回去,這是那客人打賞你的。你以為我還會同你搶這一小塊銀子不成?」邢老五連連作揖,道:「多謝杜莊主,多謝杜莊主!」
杜觀塵沉吟了很久,硬著心腸道:「我煩不煩關你屁事!」說著,他就離開座位,徑直走進自己的書房。
杜觀塵道:「你找我是為了保護我?」施三難道:「不,我相信沒有人能傷害你。我找你是因為我有了新的線索。」杜觀塵渾身一震,道:「什麼線索?」施三難道:「你記得我們那次分析案情的時候,認為兇手跟六起案宗有關嗎?」杜觀塵點點頭。施三難道:「我今天仔細查閱案卷之後,發現竟有兩宗是在清明發生的。」杜觀塵熱血一盪,心道除了百里瓊,難道還有其他?施三難道:「鄧劉氏跟她的姦夫石秀才謀害她的丈夫正是清明那天晚上。」杜觀塵的心立刻冷卻,因為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相信這與「清明亡魂」有關,像這樣的案情怎麼可能有人為他們報復殺人呢?施三難又道:「還有就是龍敬秋上平山堂搶劫也是一個清明節。」龍敬秋?平山堂?清明?平山堂是為了紀念醉翁歐陽修而臨湖修建的,離春滿樓並不是太遠;龍敬秋所殺的是兩個珠寶商,難道這事還有別人指使?他是紫霜鏢局的人,幕後人難道真的是衛皋衛紫霜?衛紫霜明夜在得意樓設宴款待他所說的朋友,是不是一個障眼法,令人認為他沒有時間作案?
大家都無心喝花酒,紛紛議論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清明亡魂」。杜觀塵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笑著對顏尚武道:「我還有一件事要拜託尚武兄,萬一今夜我真的死在這裏,你代表我向你的師叔蒲三當家傳達我的歉意,我不能替他完成二月紅的肖像了。」顏尚武道:「虧你還記得這雞毛蒜皮的事,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說到這裏,他已經淚流滿眶。杜觀塵見了此景,心裏不禁一熱。以前他倒沒有把顏尚武當做知心朋友;此刻,危在眉睫,他才真正懂得了朋友的真諦。
杜觀塵發現自己的戰術非常正確,不從一開始與顏尚武正面對敵,如果硬碰硬,他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拚命出擊,力道也比平時要雄厚很多,杜觀塵決計討不了好。而現在,杜觀塵不時遊走四壁,一圈又一圈,當他飛掠了十八圈時,顏尚武的攻勢終於減弱。其實杜觀塵早已料到,顏尚武這樣的打法,勢頭的確是猛烈,但難以持久。此刻總算輪到杜觀塵出手了,他施展九宮爪,相當輕鬆地抓住了顏尚武的劍脊,道:「我已跟你說了,你低估了我。」顏尚武面色死灰,知道他的計劃失敗了,忽然笑了笑,道:「我認輸,你放開手。」換做別人,或許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鬆手,可是杜觀塵知道他的反擊對自己已不存在任何危險,就放下了劍脊。
那麼顏乃貴呢?施三難好像沒有跟他有隙,他為什麼要殺了顏乃貴?——這是杜觀塵沒法說服自己的一個疑點。據他所知,在顏尚武接手得意樓之前,施三難很少去那裡,甚至他懷疑施三難在顏乃貴生前根本互不相識。莫非施三難隱瞞了什麼?
顏尚武啊了一聲,杜觀塵繼續道:「第二個也許是如你猜想的衛鏢頭。」
杜觀塵弄不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不知該不該信任他,淡淡道:「我正是這麼想的。」
那是誰?杜觀塵還未決定要不要迅速使開九宮步前去看看,那人已轉過一條衚衕,瞬息不見。他也穿著蓑衣,杜觀塵幾乎懷疑每一個身披蓑衣的人,難道他就是施三難所說的那個昨夜在船頭蜷坐一宿的人?他就是「清明亡魂」?油紙傘的傘柄都快讓杜觀塵捏出汗來,以至於邢老五的包子遞了好半天他都沒有伸手去接。
顏尚武的臉色沒有一絲波動,替杜觀塵斟了一盞茶,非常平靜地道:「觀塵兄是怎麼懷疑到我頭上的?」
杜觀塵對施三難說,這個「清明亡魂」極有可能與龍敬秋或者馬華、李大槌有關。首先可以排除鄧劉氏和石秀才、呂小根、王羽衣這幾個案子,因為這樣的人是不會有親友替他們報仇的,像王羽衣,即使有人替她出頭,也只有杜觀塵這個踏雪山人,畢竟她曾經給他帶來過快樂和興奮。當然,杜觀塵絕不會僅僅為這麼點原因而去殺人。即使王羽衣是冤枉的,他也不會那麼傻。而那個楊永年,杜觀塵認為也不像,因為他既然是獨行大盜,顯然是不信任任何人,相反別人也不會信任他,你能指望他有為他復讎的朋友嗎?
正在杜觀塵心亂如麻的時候,有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由於他練成了九宮真氣,立即生出反應,左手往後一格,右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在無意識中使出了九宮爪。那人哈哈大笑起來,卻是施三難,那老鴇得了銀子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否則見了杜觀塵的功夫,恐怕要驚世駭俗了。
百里瓊道:「說我?一定是什麼壞話!」
顏尚武道:「我不會看錯,你的武功還不簡單,可能郭士其、蒲浩我這兩位師叔都不是你的對手。」
杜觀塵道:「那我就恭候大駕。」
施三難斷然道:「不會,首先,即使那些所謂的江洋大盜的親友要報仇,也不會找你,必定先向我開刀;其次,你也知道,在那些盜賊捕獲之前,清明亡魂已經出現了。」杜觀塵道:「那麼,我想也不會跟謀刺欽差大臣的李大槌、馬華有關了?」施三難道:「那是當然,你跟那事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再說這件事,據說朝廷已破獲了,那是一位尚書為了除去自己的政敵,才派馬華、李大槌二人行刺。」杜觀塵道:「這天殺的亡魂,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要知道,我跟他所殺的四人根本沒有一點關係,難道我與金穎來他們有什麼共同之處?」施三難道:「觀塵兄再仔細想想,除了衛鏢頭,你有沒有得罪其他什麼人?」杜觀塵嘆道:「我雖不是山中隱居的隱士,但我確實沒有什麼仇人,除了與一些風雅之士爭風吃醋。」施三難道:「會不會是你的兄弟?」杜觀塵失聲大笑道:「你開什麼玩笑,我那兩個弟弟只會附庸風雅,叫他們殺人,你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們也不敢。」他吃了口菜,忽然詭秘地道:「與其懷疑我的兩個不中用的弟弟,我寧願懷疑你這個捕頭朋友。」紗門一動,顏尚武已經回來了,道:「觀塵兄有沒有懷疑我這個武功高手?」杜觀塵幾乎把一口酒噴出來,嘲弄地道:「懷疑你?你憑什麼殺人?還自稱武功高手,你以為你是殷岳的對手?」顏尚武道:「明的或許不行,暗的又如何?」杜觀塵淡淡道:「總而言之,你總不會狠得下心來殺自己的親叔吧?」顏尚武詼諧地笑道:「為什麼不會?自古以來,殺害自己親爹的也大有人在。」杜觀塵道:「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得到你叔父的家產?你叔父沒有子女,這份家業遲早還不是你的?不要說你跟你叔父是為了爭奪某一位姑娘才使你產生殺他的念頭的,我知道,你叔父從來不會去那種地方。」顏乃貴嗜財如命,這在揚州城很多人都知道,要他花錢去花街柳巷,比登天還難。杜觀塵有時真想不通,顏乃貴這樣拚命聚財到底是為了什麼?到最後,還不是什麼也帶不走?

三、得意樓

杜觀塵長笑一聲道:「你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我現在就去春滿樓。」
杜觀塵忽有撥雲見日茅塞頓開之感,他這個兒時的朋友說得不錯,為什麼不從「清明」這兩個字去推敲探索?以前他與施三難好像忽略了這個最為明顯的細節,無論如何,清明對那「亡魂」一定有著特殊的含義。可是,杜觀塵想遍了自己最近的幾個清明節,沒覺得做過什麼特殊的事,去年清明,由於雨下得太大,他一直呆在書房裡,還畫了一幅《煙籠寒水圖》,這他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很少用潑墨大寫意手法來畫一些山水畫,去年清明是他近五六年來畫的第一幅山水畫,後來送給了雷仲賢。
顧紅燭頓時花容失色,不自覺地摟住杜觀塵道:「你告訴我,是真的嗎?」

七、春樓夜宴圖

在藺清之那裡杜觀塵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如果連藺清之都要殺他,他真的沒法活了。杜觀塵道明來意后,藺清之也吃了一驚,道:「怎麼會是你?那孽障怎麼會挑你下手?」杜觀塵苦笑道:「也許我開罪過他?」藺清之道:「你開罪過什麼人?」杜觀塵道:「為了女人而開罪的人太多了,但是我沒想過有人會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而殺我。」藺清之道:「我想也不會。觀塵,你想過有什麼人可疑嗎?」杜觀塵無奈地道:「想過,最可疑的人也許連你也不會相信。」藺清之道:「誰?」杜觀塵微嘆一聲,道:「施三難。」藺清之驚訝地張大了口,顯然也對這樣的回答感到不可思議。杜觀塵道:「你沒有聽錯,我懷疑的人居然就是他。」藺清之臉色有些茫然,下意識地掏出他的煙竿,裝上煙絲。
杜觀塵不禁一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