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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坊

如意坊

作者:沈瓔瓔
小二一邊撩帘子,一邊吆喝:「酒來——」那聲吆喝在空中掉下來,生生砸成兩半:「——啦……」雅座不大,四角里各站了一個結實漢子,短打扮,手按著腰間的傢伙。八道凌厲的目光,足以點燃一捆乾柴。
這時門外隱隱傳來氣流破空之聲。慕容敏捷地一閃。但這顯然不是衝著他來的,因為只有湘簾的挂鉤被打斷了,「嘩啦」一聲落下,雅座里頓時一片通明。
「師姐,師姐!」她撲在門邊,嘶聲大叫。
「我不想回去。就算師姐一個人孤單,打發小橋去看看她也就夠了。」但是他們追問師承,為什麼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人人都說什麼武林霸主,江湖新秀。可他到底是誰,來自何方?這個問題就像一隻滾燙的烙鐵,烤得他發暈。是時候了。當所有的酒都揮發了以後,慕容終於做了決定。
林如意淡淡一笑。她笑的時候,臉上會晃過一道紅潮,彷彿血要湧出,令人心驚不已。
小橋好奇地看著自己的血流出,不一會兒由黑變紅,知道身上的餘毒已拔掉,暗暗心喜。
更厲害的是慕容的武功,貫通各門各派。小橋出身漢陽何家,見識不可謂不廣,可是慕容有一些絕妙的招數,連她也說不清。林如意看她興緻勃勃,便不打斷。等她說完了,方幫助她一一補充齊全。
遠遠的,林如意坐在一盞小小油燈下,指上還拈著新月針。她在綉著一件衣裳,說是給慕容的皮衣。師姐好辛苦。小橋看著她單薄的身形,並不比牆上的一片影子真實多少。四圍的牆上懸著各種刺繡,山水亭台、花鳥魚蟲,朦朧的燈影下看來栩栩如生。師姐的針線也很不凡呢。小橋簡直越來越景仰如意。只是這些綉品都是黑白的,布料也黃得厲害。奇怪!

四、依木蘭

「我是慕容的……」小橋臉一紅,轉口道,「我叫何小橋,是慕容叫我來找師姐治傷的。」
「師父早年對醫藥就頗有研究。他發現葯魔的書裏面提到一種技術。通過這種技術,可以使哪怕毫無根基的人,也可以很快掌握一門絕頂的武功。師父從天尊的位子上退下來,自是不甘心。日日想著東山再起。他一看見,立刻著手研究起這種技術來。」
慕容怔了怔,旋即明白了:「成王敗寇。天尊在位置上的時候,人人都奉承他。等他一朝敗給新人,退了下來,便被從前的追隨者們以最快速度背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天尊看透了世態炎涼,所以要報復。天尊雖然在天都峰一時失手,對付這些宵小,當不在話下。」
她在給他縫衣裳。昨天他跳過院牆去找何小橋,背後讓檜樹枝給拉破了。就像從前很多次一樣,林如意用她的針給他縫好衣裳。慕容看見,如意稀疏的垂地的長發從自己肩后滑過來,黃黃的,在眼前飄啊飄。他心裏一動,回頭看看師姐,只見她唇上殷紅刺目的鹿血還未擦去。面色愈加駭人,帶著鬱郁青氣,嘴角卻還在微笑著。
「你不相信是吧。葯魔在他的書中,針對這件事的可能性,進行過詳細的論證。師父憑著自己的絕頂智慧,把它變成現實。臨風是他的最後一個目標,在此之前他已經殺死妙慧神尼、段易那些人,收羅到了他們的肢體。他已經擁有了十二門派的武功,知道武當的臨風道長是最難對付的一個,所以留到最後。
「這也許是個誤會,也許不是。」林如意凝視他,「你要我吃了解藥再救你,可是我很累了師弟,不想繼續了。我曾經費盡心血,希望你是師父的延續,你也的確完成了他的願望,重登霸主之位。可是,你畢竟不是他,也不是我的弟弟。算了,我總算看明白了。這樣收場,也很好。」她的透明的皮膚漸漸污濁,沉下塊塊瘀青的花斑。
房屋的背後有一間祠堂,年深日久,椽子都爛了。慕容知道林如意雖有卧房,卻從不睡在裏面。這間終年掛著白色帷幕的祠堂,才是她真正的棲身之地,永遠瀰漫著難言的酒香。
「這位是武當掌門沐風道長,路過此地,一起來造訪少俠。」段微之笑得很誠懇,「武林出了慕容少俠這樣的年輕俊傑,真是令人欣喜。」
「你也許想不到,那些人全都死在師父手裡。」林如意淡淡道。
小橋一邊看畫,一邊向林如意講述慕容的輝煌成就——如何在俠客山莊戰勝了三十六派的高手,成為武林霸主。慕容今年才二十六歲,他的出現,令蕭條了十余年的中原武林為之一亮。
「啊——」雖然不覺得疼,小橋還是驚叫一聲。然則林如意的新月針,已經輕快的穿過傷口兩邊的皮膚,帶過一條黑線。也不見她的手指如何把黑線挑了兩下,就打了一個伶俐的方結,不松不緊。
「段易是什麼人,我怎會認得他。」慕容立刻打斷了,臉上的不屑是明明白白的。
小橋把皮衣擲在地上,往後逃去。不料一頭撞在牆上,卻是軟軟的。睜眼一看,正是林如意的一幅綉品。陽光從窗欞中射進來,這間屋子頭一回顯得如此明亮。那些剪裁精緻的人皮上的發綉,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動清晰。
慕容冷笑:「什麼一陽指。我的武功是師父給的,跟你們段家有什麼關係!」段微之臉上一紅,旋即忍住:「三年之前,我家小九-九-藏-書侄段易無故失蹤,至今下落不明。不知,不知——」
只是沐風道長臨走時又回頭看了慕容一眼,忽然低低地嘀咕了一聲:「其實我一直奇怪,這人怎麼總像哪裡見過的呢!」慕容沒有聽見。他只是怔怔地盯著地板。剛才一動氣,不免又是渾身燥熱難耐。清冽的美酒流了一地,散出醉人的芳香。
何小橋等到日上三竿,不見慕容回來,心裏焦急不已。她發現後院起火了,火舌一點一點舔到了她的房間。小橋急了,用身子去撞房門。
火盆里燒著零零星星的紙錢。
他不知道,關於自己成年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從一開始,他就擁有天下第一的身手,一陽指、無影腿、凌波微步、雲手……奇迹般地樣樣精通。一入江湖,所向無敵,如今總算做到了霸主,還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小橋。

五、如意坊

那些剪裁精緻的人皮上的發綉,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動清晰。
「可是,」小橋囁嚅道,「她給你吃藥……」慕容臉上的表情滯了一下。小橋心底忽然湧起一種怪怪的想法,慕容是早就知道的,卻從不告訴她。
慕容冷笑道:「段老前輩的一陽指,果然厲害。」
「這是『撥雲見月』!」沐風在一旁看見,忍不住叫道。
然後他再不能呼吸。
「我們的師父林醉,是清水鎮上有名的好郎中,這你大概聽鄉鄰們說起過。但是,這隻是他人生最後十年的身份。在此之前,他作為天尊,曾經一統中原武林,稱霸十余年。」天尊,就是他的師父?慕容忍不住興奮起來。那是上一個時代的傳奇英雄中,最光採照人的一個。在時下黯淡的武林中,有關他的傳說仍為人們津津樂道。慕容一出江湖,便聽過不少。他的風采令人頂禮膜拜,他的失敗退隱更像一個解不開的謎。據說最後的天都峰一戰,天尊終於敗給了一個武林新秀,不得不讓出位置,悄然離去。從此江湖上再也沒人見過他。
「師父的屍體都涼了,血液都在心臟里凝固了,就算換上所有的肢體也弄不醒他。是我,是我把自己的鮮血輸到屍體裏面,讓他熱了起來,讓他復活。讓他如新生的嬰兒一般慢慢地成為你,沒有我的血你活不了的!
小二嚇壞了,幾乎是把酒罈子扔在桌上的,然後拔腿開溜。年輕客人兩隻指頭拈起酒罈,嗅了嗅,似是滿意,便自斟自飲起來。他本來面色略有些潮|紅,一杯冷酒下肚,漸漸變白,更顯得風神俊朗。
「師姐,林如意,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世上,你為什麼要延續這個可恥的惡作劇?我要承擔多少痛苦!」林如意定定地瞧著他。「我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你說你痛苦,你怎不問問我有多痛苦?知不知道,你是怎樣活過來的,你身上流著我的血!
「師弟,你可沒有白白在江湖上歷練哪!」林如意頷首道,「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單是為了這個,師父不會殺了他們,而是會把他們關在地窖里慢慢折磨,他們還得像當初那樣溜須拍馬,較著勁兒討師父歡心。不過,自從葯魔沈彬給了師父一本醫書,師父就改了主意。」聽到沈彬這個名字,慕容心裏顫了顫。
那件皮衣,韌韌的黃黃的,散發著奇怪的酒氣,原是一整張人皮裁成,洗剝得乾乾淨淨。而那些新月針綉上去的鴛鴦蓮花,分明是一根根人的頭髮。
「我以為事情可以告一段落,就打算去救護這兩個人。」
「不不,師姐,」慕容惶恐不已,「你救救我吧,我還要活下去呀!」林如意的大眼睛里空無一物:「我既因你而生,怎肯讓你死去。無奈,我救不了你了。」慕容被恐怖充滿了,居然打了個寒戰:「師姐不會的,大家都說你是神醫。」林如意微微笑道:「你難道沒有想到,我為什麼要把這些陳年事情告訴你。我本打算還讓你安心做你的霸主的,可是,總不能把秘密帶到墳里去。我只有一個時辰的性命了不是么?現在我的血已經大半在身體里凝住,不能換給你了。」
刀傷不深,沒有化膿,血也快凝了。林如意在何小橋脊樑上扎了幾針,何小橋發現自己的肩膀漸漸地沒了知覺。
如意續道:「慕容翅膀硬了,竟不肯回來吃依木蘭。你知不知道,他是依木蘭泡大的,不吃依木蘭他會死。我絕不能讓他死。扣住了你,他就會回來見我了。我希望他快一點。」依木蘭,那是什麼?小橋在一片混亂的腦子裡搜索著。好像以前聽一個閱歷豐富的江湖姐妹說過,那是一種極厲害的慢性毒藥,用藥后弱不禁風。雷公堂堂主的元配夫人,不就是被她婆婆用依木蘭慢慢弄死的?一點痕迹不留,外人還道死於感染。堂主也一句話都說不出。林如意啊林如意,外表柔弱,想不到竟然對自己的師弟,下如此毒手。
「而師父留給我最後一句話,就是說能夠克服這種衝突的,正是毒藥依木蘭。」
清水鎮外的白蓮山,一直是鹿群出沒的地方。不過這幾年間,山民們不大能看見梅花鹿在山林間跳躍的身影了。據說有人夜裡進山,看見一個白骨精在山崖上飛,把鹿一隻只套了去。雖是無稽之談,大家也就姑妄聽之。
她的氣息九_九_藏_書依然沉穩。天快亮了,不知道小橋是不是等得焦急,——也只好教她等著。慕容拈了一支香,默默地跪在師父靈前。
慕容一怔:「這從何說起?」
「在。」——侍兒的聲音倒並不很冷。她轉身打開一個巨大的柜子,找著什麼。小橋站在地上,一時手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也是也是,」沐風立刻向慕容拱了拱手,「少俠,後會有期!」兩個老頭兒一甩袖子,搖搖擺擺下了樓。

一、新月針

「師姐,你好厲害。倒像是你親眼看見了一樣!」小橋驚嘆道。
旁邊一個老人道:「她一個姑娘家,當然會有些自恃身份。」
段微之終於怒了,上前半步,一根手指就照慕容左眼插去。慕容不閃不避,連劍也沒有抄,只是右手一抬,就把段微之的一陽指化開。段微之只覺一股大力湧來,連忙退開,猶自站立不穩。
慕容咬了咬牙,決然道:「可是小橋,我是決定再也不要受她的控制了。什麼依木蘭,都見鬼去吧!我這就問師姐去要依木蘭的解藥。」小橋目光灼灼:「她肯給你么?林如意可不是個簡單的人。」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我自有辦法。」
林如意倚在燭台腳下,睡得很沉。慕容注視著她的臉,青色的血管在琉璃一樣的皮膚下面緩緩跳動。案几上一隻烏銀碗里,瑪瑙一樣的鹿血將凝未凝。慕容遲疑了一會兒,摸出了那個小紙包,把雪白的魚精粉抖落在鹿血上,然後盯著粉末漸漸消融。這種葯可以讓人身上的血在一個時辰內凝成塊,不過灑在凝結的鹿血上,倒不大看得出——只要師姐不在意。這包魚精粉是他向葯魔沈彬討來的。做了霸主,也未見得人人肯奉承。魚精粉的代價是瀟湘神劍的性命,事情辦得滴水不漏。如意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慕容一驚。
「師父所研究出來的新技術,就是砍下自己的手足,縫上別人的。有了別人的肢體,就有了別人的功夫。完成這種縫合的工具,是新月針。
「難道少俠剛才使的,不是我們段家不外傳的絕技『一陽指』?」段微之反問。
「現在知道,你是誰了吧……」林如意幸災樂禍地瞧著,慕容伸出顫抖的雙手,插|進自己的頭髮里,抽緊。
「算了算了,」小橋覺得傷口越來越疼,仿若火燒,「隨便找個郎中看看,再打聽林如意的下落吧。就不知道這個偏僻小鎮上的郎中,有沒有好的。」何小橋喝著麵湯,她向店小二打聽。「怎麼沒有哇?」小二的話匣子一下子給捅開了,「姑娘您是才來的吧。遠近百里誰不知道清水鎮銀街的林大夫,那是活神仙呀!您只管打聽打聽,光咱們這鎮上,叫念林、敬林的小毛頭,都有二三十個!」何小橋將信將疑,小二接著道:「林大夫的醫術,那可真是神了。坐在帘子後面,只伸那麼三個手指頭一摸,立刻就清清白白,藥到病除……」
「哪裡哪裡。敗軍之將,何敢言勇。」來的正是上一任武林霸主,雲南段家的族長段微之,一個雍容的中年人。段微之身邊還有一個老道士,卻有些眼生。
「我沒有給你講過師父的故事。」林如意又一次打斷了他,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地冷笑,「如今你做了武林霸主,出息了,我也該告訴你了。」慕容豎起了耳朵。林如意卻又沒有說。過了半天,方自顧自嘆了一聲:「什麼武林霸主,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耳!」
「但是就在這時,一塊巨大的玄武岩,從山頂上滾了下來,壓向我們。我只來得及把師父搶出來。我惟一的弟弟就被碾成了齏粉,連一塊骨頭都拾不回來。」原來當時那個年輕的霸主,臨風道長的徒弟,卻是如意的弟弟。慕容說不出話來。
倒真是個特別的客人,進門來,儀錶堂堂,舉手投足透著一股子天下英雄捨我其誰的氣派,令人小覷不得。那把長劍沒亮出來,只怕飲過不少人血吧。
不管是不是,何小橋按著小二的指點,匆匆來到銀街。天色已暮,葯坊門上倒是掛了一塊匾,不過空空的一字也無。她猶豫一會兒,還是扣響了門環。
「時候不早了,你快睡吧!」如意的聲音一下子生硬起來。
「師姐,你方才說什麼他吃藥來著。」小橋想著想著,又擔憂起來,「我怎的從未聽他說過。他,他有病么?」如意道:「他打小身體就不好,一年要吃一回葯。他——」她瞧了一眼小橋,若有所思,「原來沒有告訴你。」不會吧?慕容永遠是那樣生機勃勃的,身體不好?小橋不信,可又不敢問。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倒是——我和他分手的時候,他說有一點點發燒。」
天尊退位后不到十年,在他蔭庇下的十三大門派,全都遭了殃。每門中的第一高手,像武當的前輩臨風道長、鐵劍門掌門的妙慧神尼、永新幫的長老紅豆兒、段家的年輕高手段易……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地失了蹤,門下弟子們四處尋找,沒有結果。起初大家還議論紛紛,現下過了二十幾年,沒有消息,便猜想這些人多半死定了。只是經此一劫,中原武林元氣大傷,再不復天尊統治時代的輝煌大氣。
「你不要叫,我不想把你怎樣的。」如意的聲音從窗縫裡鑽進來,「只是,慕容read•99csw•com很在乎你,不是么?」慕容是很在乎她么?不知道。小橋心裏一陣空虛。
「哦……」林如意的聲音,忽然變得朦朧悠遠起來。她緩緩地卸下玄色面紗。小橋這才看見她的臉。如意只是瘦弱得厲害,卻不像小橋以為的那樣年幼。確切地說,根本看不出年紀來。她毫無血色,面龐幾乎透明,看得見下面根根青筋滑動,甚至白色的骨頭也隱然透出。輪廓嶙峋的臉上,一對眼睛大得誇張,眼角一束皺紋,依稀勾出曾經秀麗的痕迹。小橋忽然有些心酸。只聽如意喃喃道:——「慕容他自己呢?該吃藥了,他怎不回來?」
一盞油燈亮了,襯得不大的廳堂更加幽暗。小橋看見林如意從盤中拈起了一根細細的短線,另一隻手翹著蘭花指,指間是一枚晶瑩的針——如果說那是針的話。因為林如意分明是就著燈光在紉針眼兒,但那針不同尋常,是弧形的,像新月一樣。
「小橋,我的師姐,她一輩子很孤單,除了她早死的師父,還有我,沒什麼朋友親人。」慕容的聲音顯得有點艱澀,而且辭不達意。「我猜,她想要一輩子留住我,所以,所以……」小橋幽怨地望了慕容一眼,發現他仍是滿面通紅。從芙蓉樓出來一個月多了,他的低燒,一直還沒退。
「師姐……」
做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件很痛苦的事。本來是不想也罷,但是芙蓉樓上發生的事情令他警醒。坐到這個位置上,不能不思考這些事,否則別人都不會放過他。
「別動,小心扎著你。」師姐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
「已經發燒了?」林如意一凜,飛舞著的針也停了,旋即道,「還不回來,那可就麻煩了。」
脆黃的窗紙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何小橋沒有數日子,人都要垮了,還數什麼日子。一直以為跟著慕容行走江湖有幾年了,可以忍得苦中苦,沒想到骨子裡,還是漢陽何家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象牙色的月光,敷在那些美輪美奐的刺繡上。林如意原來不是人。
小橋呻|吟了一聲,沖向門邊。門已經從外邊鎖上了。她咬牙去撞,才發現渾身一點力道也沒有。撩開衣袖一瞧,關節上釘著一枚一枚新月針,令她不能動一點真力。小橋用牙去咬那些針鼻兒,才懂得林如意的針為什麼是這種形狀。針根本不可能拔|出|來,略一抽|動,便疼得鑽心。
穿堂風灌進來,帷幕撲拉撲拉地掀動。祠堂里陳年不散的混沌酒氣,一下子給攪了起來。
「哪裡哪裡,幸會幸會!」慕容笑道。是了,沐風,原武當掌門臨風的師弟。臨風道長一死,武當不足為懼。不過,他們弟子多。萬一來人海戰術,還真有點頭疼。自己跟他們沒有仇,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原來段微之這一手雖狠辣無比,卻是虛招,本不擬重創慕容。真正是要趁慕容躲閃之際,右手卻拿住他脈門,也叫目中無人的青年知道點厲害。沒想到慕容舉重若輕,竟使出了武當派的拿手絕活,把他的后招統統斷掉了。
「師父敗給新的霸主,是一種偶然。在天都峰比劍時,面對那個人他不能夠心神安寧。而臨風正是利用這一點,害他一敗塗地。不過後來經過十年的磨難,那些事情已不在他眼裡……」林如意的聲音越來越涼。
何小橋怔怔地瞧著,林如意穿好了針,毫不猶豫地向何小橋羊脂似的皮膚上刺去。
咔嗒。窗欞響了。小橋的淚水嘩的一下涌了出來。慕容來了。
「從帘子後面?」何小橋聽著感覺有些蹊蹺。

三、芙蓉樓

「師父後來發著燒,一直昏迷不醒。我給他灌了多少湯藥,都無濟於事。最後一個晚上,總算是迴光返照了。他跟我說,他的研究終是失敗了,失敗的原因在於他忘記了一點,別人的身體終究是別人的,縫在自己身上,彼此要打架。哪怕新月針的針法再好,一旦別人的身體和你自己的身體發生反應,衝突起來,就渾身灼|熱欲裂,只有等死。
「師姐,」慕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淡,「你究竟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力氣完成師父的遺願?」為什麼?其實林如意不能夠回答自己,終其一生也不能回答。
「不錯,從前的天尊,心裏還有一絲人間情義。他不在意別人,也要在意我的感受,因此他總不忍心對那個武當弟子痛下殺手。一個不忍心,令他由天之驕子變成喪家之犬。十年後他不在乎了,根本不在乎。他早已武功大進,滿可以殺死武當那個年輕人。也就要殺死他了,誰想到天不從人願,這時候他忽然犯了病,渾身滾燙,神志不清,眼看著就要棄劍倒地。而年輕人也受了重傷,無力再傷他,只好兩下里罷手。
肩上的刀傷,殷殷地不停滲血。何小橋心裏不免有些焦急。在畫眉林道口分手的時候,慕容只匆匆丟下一句話,說他的師姐林如意住在清水鎮,開了一間獨樓葯坊。可是她在這座不大的鎮子上,一直轉到了日頭偏西,也沒遇見有誰知道什麼獨樓葯坊。
慕容露了這一手功夫,幾個段家人更加氣憤,幾乎就要撲上去撕了他。慕容不理,只是喝酒冷笑。新科的武林霸主,什麼刀山血海沒見過,還怕了段家這幾個蝦兵蟹將。
「我不是!」慕容尖聲叫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read.99csw.com容卻清楚得很。他按了按腰間,那個小小的紙包還在。
晦暗的燭火,照得慕容臉色煞白。他勉強笑了笑,道:「師姐,你倒是編了個絕妙離奇的好故事。」林如意沒有回答,接著講道:「我把師父從前割下的肢體收集起來,用藥酒泡了保存好,還給他修了祠堂。至於這個老道士,他在成為新的霸主之前,被我殺死。我只用了三枚新月針,就給師父和弟弟報了仇。」慕容的眼睛越瞪越大,武當派一代名宿臨風,原來死在名不見經傳的林如意手裡。
「你是受了血燕子王景堂的一記烏金刀。他那刀上的毒,雖不至立刻要命,但如果不拔掉,時候拖長了,你要吃一輩子的苦。」何小橋恍然大悟,這個瘦弱的小女孩兒就是傳說中的林大夫。
「師姐,救我呀!我渾身都要裂開了。」林如意伸出袖子給他拭了拭汗,忽然道:「你說得對呀,我為什麼要搞惡作劇?」
「譬如剛才少俠的一陽指,不就比老夫還更勝一籌?」段微之笑得更客氣。
「你又不信了。第一枚新月針,釘在他的腰椎上。第三枚新月針,釘入了他的咽喉。最關鍵的是第二枚,」她注視著慕容的眼睛,「釘在他右臂的肘窩裡。」這一刻飄蕩的酒香似乎凝住了,慕容的臉由白變青,由青變得透明。他緩緩地捲起自己的衣袖,肘窩裡露出一彎亮晃晃的新月針。
「那個,不知道。」小二卻說不上了。
「我都知道了,所以先來看你。」慕容撫著她的頭髮,「這就去找師姐。」
一覺醒來,林如意不在房裡。小橋爬起來,好奇地去看如意給慕容縫的衣裳。不看則已,一看幾乎暈了過去。
「是個姑娘?」小橋又驚又喜,「那她的閨名,是不是叫做如意?」
「不把你的皮縫上,傷口如何好得了。」林如意淡淡道,「等七天之後,傷口合上了,我再給你把線拆掉,不留痕迹的。」轉眼間縫好了,又用藥酒擦拭了三遍。小橋瞪著肩上那條黑乎乎的百足蜈蚣似的傷口,腦子裡直發懵,不覺道:「如意師姐……」林如意已在清理針線了,聞言一驚。原來她這小名,從來只有家裡人知道。
「師姐,」慕容流著淚道,「我錯了!我誤會了你。這是魚精粉的解藥,是解藥。你快服下去。」魚精粉的解藥,包在黃色油紙里,林如意把它捻得沙沙作響。「你不是想拿它來跟我換取依木蘭的解藥么?師弟,你是依木蘭泡大的,想要擺脫這種葯,只有去死。這就是我給你的解藥了。」她抖開魚精粉的解藥包,把藥粉灑進了身邊的酒瓮里。
夜闌人靜烏夜啼。何小橋擁著薄被,絮絮地跟林如意聊著閑話。這間小小的後房里,白梅的香氣黯淡了。小橋已經明白,林如意的房子里散不去的是酒香。師姐給人家療傷縫皮,不知存了多少藥酒呢!不過,就算是藥酒,也還摻雜了些別的味道,是什麼呢?
「林大夫在家么?」小橋低聲問道。
芙蓉樓上,風拂欄杆。半垂的湘簾后影影綽綽透出一個人影,青衫如水,斜倚長劍。
「也是了。慕容是你看著長大的吧?」小橋自己說著,「他的三招兩式,你自然清楚。」豈止是清楚呢?如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他慕容么?宋朝的時候有一個慕容世家,能夠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據說因為他們懂得天下所有的武功。我的師弟,也是身具天下十三派名家的絕頂武功,無人能敵。所以,叫他慕容。」小橋眼前,浮起了慕容玉樹臨風的樣子,不覺道:「而且傳說中的慕容家的少爺,也都是翩翩佳公子。師姐,你說慕容天下無敵,真的么?他真的可以永遠做武林的霸主么?」如意不答,捻著亮亮的新月針。
「你是什麼人?」她緊緊地攥著一把新月針。
其實多少年來,他一直有這種感覺,師姐這個羸弱的女子,卻總像是控制了他的一切。他懷疑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給他洗過了腦。趁著今天這個機會,他必須要回他的過去。
四個漢子等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終於耐不住了:「慕容!你今日終要給我們段家一個說法!」慕容微微一笑:「武林霸主,能者居之。上月俠客山莊比武,這可是天下人都看在眼裡的。你家段老爺技不如人,讓賢于在下。怎的今天又想……」說著輕彈中指,忽然手中那隻小小的青瓷酒杯上彈出一個圓形小孔,清酒如一根細線,對著那段家的漢子就噴出來。那人猝不及防,濕了一臉。
慕容好像是被新月針的寒意刺醒的,背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來。
林如意打開了一隻葡萄纏枝青花小瓷瓶,一股濃烈的酒香在黑暗中彌散開。她用酒濡濕了一塊白凈絲棉,在傷口四周擦拭一遍。換一塊,再擦,慢慢地換了三次。小橋嗅著藥酒的香氣,不覺有點昏昏然。她不覺得疼,林如意很快地把創面清理得乾乾淨淨,引出微黑的血來。
慕容不敢逼視,待她扯斷了線頭,方道:「師姐……」
慕容只好又跪了下來。那個木龕里裝的是師父的遺骨吧?白色帷幕晃來晃去。慕容其實從未見過師父的面。他記憶開始的時候,師父已經死去了。是師父的徒兒林如意一手照料他,在這陰暗逼仄的葯坊里,度過人生的最初歲月。照理說他該叫如意師父九-九-藏-書才對。但如意只讓他叫師姐,理由么,她不說,或者含糊其詞,說因為他的武功,不是她教的。不是她是誰教的呢?
店小二端著酒上樓來,嘴裏嘀咕不停。他們這芙蓉樓以「三絕」而聞名,還有自釀的芙蓉清酒,其中又以清酒最令人稱道。釀製用的是湘西民間的土方,概不外傳。外頭客人來了,每每叫上一壇。罈子是從地窖里抬出來,上桌揭封,香滿四座,人就先醉了。可是來了這麼多客人,沒有見過還要把酒冰鎮過才喝的。
「什麼?」小橋心虛道。
出來開門的是個小小的玄衣侍兒,藏在面紗後面的眼睛,把小橋掃了一遍,然後一言不發,身子一飄,把小橋引入了前廳。前廳幽暗不明,浮著白梅的香氣。可是這香氣又不那麼純凈,似乎要掩蓋些什麼。小橋的手,不知不覺扣住了劍柄。

二、黑白綉

「救我,救我……師姐,救救我……」林如意靜了下來,慢慢蹲下,好奇地瞧著滿頭大汗的慕容。
「師姐!」慕容絕望了。
那扇門已被燒著,一撞就開。院子里已是一片火海。她的頭髮已被燎著。她沒命地沖了出去。忽然腳下被高高的大門檻絆倒,摔倒街邊。就在這時,一塊舊牌匾砸了下來,小橋抬頭去看。原來扣在牌匾反面的赫然是三個大字:「如意坊」。
她只是仰起了脖子:「你不配知道。」慕容感到衝天的大火已經燒到了自己身上。他看見林如意的影子越來越模糊,變成了一張冥幣燒成的黑蝴蝶,蝴蝶翩翩而舞,碎裂,灰飛。
「還不快把衣裳脫下來。」侍兒淡淡道。小橋愕然,看見侍兒手裡,捧著一盤亮閃閃的東西。
「滅絕劍法!」段微之和沐風齊聲驚呼。
「你當然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師父。」林如意冷然道,「幾年前,我就看明白了,你徒有其表,什麼都不是!或者,你就只是一個武林霸主吧。」慕容頹然倒在地上,雙頰滾燙,渾身發抖。
「等等,師弟,今天是師父去世二十一周年,可喜你趕了回來。咱們先祭奠了師父,再說閑話吧。」林如意不慌不忙道。
今天是師父的忌日?慕容倒從不曉得。他只知道,這一天是每年他回來服用依木蘭的日子。而今年,他要向師姐討出解藥。林如意把新月針插在袖子上,端出果品香燭,一一擺好。
「哼,看來還有峨眉的功夫。」段微之又退了一步,扭頭對臨風道,「看來我們還得跟雲空師太商量商量。」慕容長鋏出鞘,在陽光下如一泓清亮的秋水。
幽暗的小小葯坊,飄散著白梅般的酒香,隱居在此的女神醫,正在用新月針,縫出江湖上駭人聽聞的秘密。
慕容,慕容,是盼你來,還是盼你不來。
「何況你的武功實在太怪異了,」段微之道,「我們不能不問,都是誰偷走了各門各派這些不傳之秘。」慕容聞言大怒,猛然抽出佩劍,刷的一揮。那隻酒罈應聲而裂,變成整整齊齊兩半。
「那是什麼技術?」慕容迫不及待地問。
林如意給何小橋服了一劑解毒的葯,然後問:「你怕不怕?」小橋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她在這個神醫面前,倒是十分放心,就道:「不怕!」林如意似乎在面紗后冷笑了一下。
「師姐也是一個好大夫。」慕容插了一句。
「你是師父畢生的心血,是我今生惟一的作品。那時我想,說什麼也要保住你。結果我不得不一年給你換一次血,一年一次!不要對我說你的什麼痛苦,我比你痛苦得多。」她撩開蒼黃的長發,露出激動扭曲的面孔,「你看看你的師姐,都變成了什麼樣子!這些年門都不敢出,人也不敢見,每天靠一點鹿血支撐生命。如果不是因為要支撐著你的生命,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慕容已經聽不見了,他此時如有一萬隻烙鐵在周身滾動,又熱又痛,滿地打滾。
「其實呢,」林如意悠悠道,「我也說不上來你究竟是誰,你有著師父的武功和頭腦,臨風的身體,卻長著一張我弟弟的面龐。」她的手指輕輕撥弄著年輕人的面龐,一邊還嘆道:「你知道,你師姐這一手絕妙的針線活是怎麼來的嗎?我為了能夠精確地複製出弟弟的臉,切了一張又一張人皮。這些人皮都成了我房裡的發綉。直到我綉滿了四面牆壁,才敢下手,縫出了我可愛的弟弟。」
「小橋。」他不由得想起來,那個同樣酒香四溢的地方,卻是終年陰沉昏暗,還有古怪的藥水,他最近才知道,那藥水……
「那一回我毀了自己,幾乎流幹了身上的血。但更可怕的還在後頭。為了不讓你像師父那樣死去,後來我不能不照著師父的話,給你用依木蘭。但是用了這種毒藥,你的血便十分衰弱,一點點傷風感冒的小病都可以要你的小命!
「慕容少俠,」沐風開口了,「武當的雲手,又是何人向你傳授?」慕容頗為不耐:「我早說過。我的武功全是師父所賜。怎麼總是往你們門派里扯!我有生以來,幾時上過武當山!」沐風和段微之對視一眼,輕聲咳了咳,正色道:「正要向少俠請教。卻不知令師何許人也?」慕容臉色發青:「有必要告訴你們嗎?」沐風微微笑著:「雖說是英雄不必問出身。不過,少俠地位今非昔比,總要給大家一個交待。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