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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紅

沙漠紅

作者:馬步升
如同做了一場惡夢,沙漠紅僵卧在院中掛在樹榦間的繩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睜大失神的眼睛望著一無所有的虛空,她試圖在無物之境找到一個觀測點,把世道人心看個透徹明白。塞北狼坐在她的身邊,舉目向天,天上一天星斗,他默默無語,三天三夜,凝然不動。這個時候,長久堵在沙漠紅心頭的東西突然化為一道濁氣向虛空逃去,她一下子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輕鬆泰然。那惡棍父親於她只不過是一個虛擬的符號,充其量也只是一塊醜陋的紅痧胎記,而師父的愛,師徒間的情誼卻是真實的。她翻身下床,跪在塞北狼面前,說:「師父,我明白母親的意思了。你就是她要我找回來的那個人,爹,請受女兒一拜!」塞北狼忙扶起沙漠紅,已是淚流滿面,他動情地說:「女兒,難得你做如此想,命運如此,人力何為,退後一步,天地自寬,我們不是還有一塊遠離是非紛爭的田園嗎?」名噪一時的女俠在江湖上悄然消失了,猶如一場沙塵暴,來時,昏天黑地,去后,風止沙靜。天地依舊蒼茫混沌,而在沙漠邊緣的這個村莊,人們看見一個村姑早出晚歸,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一匹老黑馬在田埂懶散覓食,一匹棗紅馬拉著鐵犁犁地,村姑握犁把,跟在身後撒種的是一個獨腿老頭。

二、賜名沙漠紅

師父令已發出,沙漠紅勾起塵埃中的刀,扔向崆峒雁,說:「大俠,請自便。」崆峒雁揀起刀,扭頭望了一眼傲岸不群的黑鷂子,面向太陽雙手舉刀,讓陽光灑滿刀刃,他的眼裡射出炯炯光芒,這一刻,他覺得陽光是那樣可人,人世間是那樣美好,連蒼白死寂的沙漠也是那樣的生機勃勃。他的眼裡突然湧出兩股清亮的淚水。他仰臉向天,慘然一笑,說:「塞北狼,你放心,我會按你的要求去做的。在臨死前,請允許我說幾句話。我這人其實並不壞,我只是愛胡鬧,失了規矩禮節,也傷害了你,傷得太深了,也活該有今天的下場。我認了,自做自受。不過,請你千萬別把我當壞人看待,干咱們這行的,自出道那天起,就把性命交給閻王老子保管了,可是,尊嚴和信義永遠屬於我們自己。不說了罷,令徒很有出息,願你道山安寧,令徒前途順利。告辭了!」說完,他突然掉轉刀尖,用力插向自己的胸口,一注熱血噴薄而出,染紅了黃沙一片。
「徒兒明白!」沙漠紅答應一聲,跳起身,回到閨房,著裝打扮,整頓鞍轡草料一應事務。
沙漠紅是女兒身,出道時芳齡一十有八,她身著一襲絳紅色緊身衣,外披一件水紅大氅,匹馬縱橫在一望無際的流沙中,朔風掀起衣擺,宛如一盞黑夜中的燈籠,讓茫然無措的古道行旅頓覺光明在即。若是打馬飛馳,馬蹄騰沙,漫卷一道滾滾塵埃,大氅飄飛,如雨後的彩霞,讓天地為之生色。更為有趣的是,身為刀客卻不佩刀,她使的兵器是一把鐵鉤,長三尺有餘,步行時,手抓鐵鉤當拐杖使,策馬賓士時,又用來當馬鞭。當然,她並不真的用鐵鉤打馬,這匹名叫紅鴿子的馬是她在世間至親至愛的伴侶。沙漠紅手持鐵鉤出道以來,只取過一個人的性命,除此而外,她都是將對手鉤翻在地,一鉤撕裂對方褲子,扭頭看一眼,便策馬揚長而去。刀客靠的是本事護持臉面,臉面維持生計,被一個年輕女子當眾剝了褲子,那種恥辱比要了命還難受。刀客是為僱主走鏢或看家護院的,自己被人拿在馬下,主人家當然也勢難倖免,被剝了褲子的豪商巨富,臉上的顏色也要減去幾分。受了這般羞辱的人暗地裡把沙漠紅叫勾子客。西北方言將屁股叫做勾子,勾子客便是指靠屁股掙飯吃的男人,和男妓的意思差不多。給一個女孩子起這綽號的人,那張嘴是夠損的。沙漠紅知道她身背著這樣一個綽號,還是我行我素,原先她只用鐵鉤撕裂對方大腿根部那一片布,現在她索性一鉤扯到底。
「給別人趕腳的人哪有那麼多油水。」
「何以見得?」
丫丫手持檀香,膝行至桌前,先向關聖像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舉起右手,說:「求師祖保佑小徒江湖無恙,小徒誓守武德,若有悖違,當天人共殛,死無葬身之地!」她斟滿一杯茶,退到三步開外,跪下,雙手將茶碗舉過頭頂,又是膝行而前,將茶獻給塞北狼,說:「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徒兒今後當執師徒之禮,若做出欺師滅祖,以及一切有損師門之事,敬請師父按門規行事,徒兒並無怨言。」
「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媽媽再告訴你。」
沙漠紅也是一陣手足無措,她第一次看見倒在自己面前的人,儘管不是自己親手所殺,但他剛才還那樣生龍活虎滿嘴葷話,頃刻間命歸無常,心裏不由得好一番震顫。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策馬奔向駝隊,將駝商一鉤拉下馬來,勾裂褲腿,那裡沒有她要的東西。她從懷中摸出一面絳紅色小三角旗,扔給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駝商,說:「打著這面旗子,沒有刀客護衛,你也會順利通過西路駝道。」
「你想怎樣?」
刀客們怕她,不怕她殺人奪命,怕在她和眾人面前丟人現眼,駝商們不怕她,雖然受了一些驚嚇和羞辱,但那種場面卻自帶著一番快意的刺|激,常常令他們大難不死過後長久地神飛色動。要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妙人啊,他們竟然向她展示過自己的身體,這種不由自主的好事只有在夢中才得實現啊。
沙漠紅從未見過自己的生身父親,在她的生活中只有母親和師父。她的父親意識產生於五歲那一年的夏天。她和村中的孩子玩耍,有兩個小夥伴玩惱了,打了起來,他們跑回家叫來了各自的父親,兩位父親吵了一架,又打了一架。沙漠紅猛然想起,她怎麼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要是她和別的夥伴玩惱了,沒有父親撐腰怎麼辦?她心裏立即產生了孤獨無依的恐懼,她拔腿就往家跑。跑出幾步后,她覺得身後有一條黑影,踏著驚心動魄的震響在追趕她,她的一對羊角小辮突然化為兩把利刃插在頭頂,有無數雙手在揪扯著她的頭髮,像是要連根拔起。沒了頭髮,可就變成禿頭小和尚了,那多難看呀,她雙手使勁按住羊角辮,哭喊著,拚命往家跑。母親柳氏聽見了,從屋子裡衝出來,她一頭扎入母親的懷抱,柳氏忙問:「丫丫怎麼了丫丫怎麼了,別怕,有媽媽在。」在母親的撫慰下,她驚魂稍定。柳氏問她剛才怎麼了,她噙著眼淚,喘著粗氣,雙手護住小辮,說:「有人在追我,他要拔掉我的小辮辮。」柳氏四處張望了一會,茫然說:「這丫頭,明明沒人嘛。」沙漠紅試著回頭張望,果然四野一片空闊,夕陽將最後一抹輝煌灑在廣袤的原野上,除了風,和在風中搖曳的花草樹木,什麼也沒有。她也陷入了迷惘,明明有人抓我的小辮辮嘛,怎麼突然就沒人了呢。人又不是一隻小鳥,也不是一股風,「噗嚕」一聲,說沒有就沒有了。
塞北狼輕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真是亂世無良民啊。」
過去,內地通往西域的商道主要有三條。第一條稱為南路,即由華北過蒙古草地,經包頭、寧夏,西趨瀚海、漠南,直達新疆的奇台;第二條稱為中路,從北京斜西北而上,至外蒙的烏蘭巴托,即滿清時代的庫倫,然後西向烏里雅蘇台、科布多,到達奇台;第三條稱為北路,即經烏梁海、科布多,抵達承化。三路在蒙古總匯于烏里雅蘇台,在新疆總匯于烏魯木齊。除了這三條大道,還有兩條輔助路線,即「綏新間道」和「西路駝道」。西路駝道指的是由西行路上的重要據點甘肅民勤出發,穿越河西走廊北沿的蒙新高原,直達烏魯木齊,全程兩千公里,人們所說的「拉駱駝走西口」,主要指這一路。
沙漠紅微微一笑,說:「那好,借你尊口,把我的名號傳出去。」
柳氏想了想,說:「大俠,我們認識也不是一載二載,我的事你知道,你的徒弟只需學一樣找人的本事,也只需取一人性命,如果殺孽深重,必定會因徒弟惹禍,累及師父啊。」
師父塞北狼一手揀起拐杖,一手挾起女徒,風也似地旋出草庵,向山下奔去。她心下頓生好奇,只有一條腿的人走起路來竟這樣快,她想,他若是有兩條腿,一定會像有翅膀的鳥一般快。沙漠紅和師父回到家已好半天了,母親才汗流浹背趕回來,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卻蕩漾著笑意。沙漠紅從未見過母親有這樣高興,母親高興,她也跟著高興。能讓母親高興,這實在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聽母親的話,母親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刀客被她的鐵鉤驚散了魂魄,行商們被她的鐵鉤劃開了腿胯,人笑她惡作劇,有積癖,是花痴,卻不知為尋父九*九*藏*書她已踏遍了萬里黃沙。
塞北狼愴然說:「兄弟,原諒我,你是一位真刀客,你雖是自殺,可你應該享有刀客之禮。」
「徒兒明白。」一聲長嘯,紅鴿子衝出溝口,從沙包上縱躍而下,沙漠紅手持鐵鉤,水紅大氅借風飄飛,紅馬紅人,黃沙蒸騰,眨眼間已橫擋在駝隊前面。也是眨眼間,駝隊前面的六人六騎呈扇形擺開陣勢,將不速之客與駝隊隔開。崆峒雁立馬居中,橫刀大喝:「何方朋友造訪,崆峒雁恭迎大駕!」沙漠紅雙臂一振,水紅大氅扇出一團暈暈的香風,喝道:「塞北狼女徒沙漠紅在此!既然恭迎大駕,還不下馬叩拜!」
這一趟,他親自帶隊遠赴西北。多年沒來了,他由一個未屆而立之年的行商變成了年逾半百的坐地巨賈,而西北的山川風物仍是那樣雄渾萬里,遼遠無邊。他恍然覺得,還是西北對他永遠優禮有加,他的財富出自西北的漠野驛路,而財富又帶給他無盡的尊貴和快樂,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黑風暴,想起了那位娟娟可人的帶路姑娘,想起了在小帳篷內的瘋狂和處|女血的刺|激,想起了在小鎮旅館七天七夜的溫柔繾綣。他想起了很多,而這都得益於他這次的不辭辛勞,要不然,這麼美好的人生記憶註定是要永遠湮沒的。而當沙漠紅一步一步向他走來時,他只覺有一股狂野而清新的風自遙遠處來,他尚能覺出,這是西北的風,獷悍,透闢,而眼前正在向他走來的女子,身上就帶著這種風,人未至,風已到,穿透肌膚,直通心窩。風已至,人醉倒,不辨今日何日。他精光著雙腿,像頑童一樣,快樂地叫著:「來啊,快來啊,都是你的,天是你的,地是你的,我擁有世間的一切,你擁有我,你將成為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來啊……」沙漠紅目不轉睛盯住那團紅,她看見了血,看見了娘的血,看見了自己流血的心。她的血往上涌,多年的屈辱和辛苦化為歇斯底里的仇恨,她突然腳下生風,趕上幾步,大叫一聲,一鐵鉤抵住那人胸口。那人慘叫一聲,一注鮮血像蚯蚓一般湧出,她咬牙道:「你好啊……」
沙漠紅騎在紅鴿子馬上,就像大漠深處的一道彩霞。

四、認父隱江湖

崆峒雁又笑一陣,說:「塞北狼啊塞北狼,兄弟今天為你的寶刀淬了一道火,這可是英雄的尿啊,從此後,這把刀定將鋒利無比,無敵于天下的。」
商隊傳出一片汪洋恣肆的大笑。一個刀客的武器被人這般羞辱,實在比讓人把尿澆在頭上還要嚴重,它不僅摧毀了一個刀客一生的武功修為,更重要的是擊碎了他的靈魂志氣,從此後,他在刀面前將永遠無法抬起頭來。塞北狼這時大腦方才清醒,他實在是被自己的熱血沖昏了頭。崆峒雁是什麼人,他不是什麼一劍橫九州的正經刀客,他只是一個慣於下陰手的下流貨色。他痛悔自己竟然向他求情,這是羞辱之外的最大羞辱,單憑這一點,他必須在眨眼間死去,或者,長久地活著。死,是為了洗刷恥辱,一了百了;活著,其惟一的意義便是雪恥。他見崆峒雁轉身欲去,就拼力喊道:「崆峒雁,你聽著,我是為你著想,你最好殺了我。一個人要是沒有活路,那好說,有無數條死路還在等著。可是,你居然斷絕了我的死路,那麼,我必須活著。只要我活著,你就死定了,而且死得無比難看。」
旗子是刀客的信物,輕易不可授人,駝商撿了命,又得到一件護身符,忙趴下磕一記響頭,顫聲說:「謝過女俠女菩薩大恩大德,你看上什麼東西,隨便挑吧。」
「到你那張臭嘴滿地啃草時,你就知道了。」沙漠紅又要向前,崆峒雁又擺擺手,向沙包高喊道:「好沒廉恥的塞北狼,自家丟了一條狼腿,又丟了刀,當起了縮頭烏龜,卻把一個女孩兒支出來,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是不是念我的不殺之恩,遠程犒勞本大俠呀。弟兄們,送上門的肥肉不吃白不吃,無邊無沿的沙漠就是一張天然的婚床,既軟和又寬闊,任你怎麼折騰也滾不到床下去。上啊,會餐呀,哈哈哈……」崆峒雁邪笑著,舞刀縱馬沖了上來,另外四人也從旁夾攻。崆峒雁卻只動口不動手,四個徒弟呼嘯而上,沙漠紅早已氣得七竅生煙,把全部羞憤聚于鐵鉤,一圈掃過去,只聽「乒乓」一陣響,四把刀橫飛出去,將渾濁的陽光刺出幾道慘白的亮色,四人同時慘叫著,四根手腕已然血流如注。崆峒雁這一驚吃得不小,急忙抖擻精神,回馬奔向開闊地。
「對了,」塞北狼誇獎一句,又問,「那麼,誰是貨主呢?」沙漠紅只望了一眼,便肯定地說:「駝隊中間的那個衣衫襤褸身形微胖的人。」
師徒兩人將崆峒雁抬到一座背風向陽的沙包下,徒手挖起沙來,眾人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一齊趕來,眾手擾擾,黃沙紛紛,一會兒,掏出一個沙坑來,師徒合力將崆峒雁放下去,塞北狼揀起扔在地上的刀,放在崆峒雁右手邊。沙塵飛揚,一座墳墓突兀而起,塞北狼跪下去,沙漠紅跟著跪下去,全體人等一併跪下去,面向墳墓行了大禮。
在母親和師父的呵護下長大的沙漠紅,乍然置身於漠天漠地,一種被遺棄的悲傷湧現心頭。她極目遠天遠地,一派空茫混沌,狂野的漠風挾著流沙,像無數匹無人管束的野馬,在無盡的沙海中縱橫叱吒。生命遠離她,塵世的擾攘與陰謀遠離她,她是一片隨風流浪的枯葉,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天地間都是自己的來處,也是自己的去處,無限的自由引動的是無限的惶恐。這時,紅鴿子似乎也探得了主人的心思,奮蹄昂首,咴咴長叫。驚回首,人馬相覷,沙漠紅伏在馬背,好一場痛哭。眼淚是人世間最優良的洗滌劑,它可以洗去眼中的迷霧,心底的鬱悶,它可以使脆弱遠遁,堅韌復回。哭了一場,她找到了至親至愛的伴侶——她的紅鴿子。先前,她只當它是一頭代步的畜牲,她餵養它,役使它,驅馳它,它是她的奴隸。這一來,它已化為她的依靠,她的精神源泉,是她在無邊風沙漫漫驛路的舵手。她看見紅鴿子兩眼向她,撲閃撲閃,似有絕世玄機吐露。她情不自禁地撲上去,揪過柔軟而堅挺的馬耳朵,在上面印上深情一吻。她雖沒有與男子親近過,但畢竟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朦朧間,已探知人長著嘴不僅是用於說話吃飯的,應當還有別的功用。這一吻,使她的芳唇從虛處躍進實處,走向一個芳草菲菲楊柳依依的境地。想到這一層,沙漠紅自感無地自容,渾身熱汗淋漓。她發現紅鴿子那雙正在凝視她的眼睛,此時,卻知趣地把目光移向別處,她不覺芳心搖搖,朝著馬臉輕輕扇去一個耳光,嬌聲道:「你省得什麼,不害臊!」在這樣一方另外的天地,在這樣一個另外的時刻,沙漠紅完成了自己匪夷所思的初戀。從情天恨海中抽身而出的少女,理智便如一把利刃,斬斷一切的意亂情迷,理智從心底橫空出世,責任從情緒中脫穎而出,沙漠紅順手抽出母親託付給她的荷包,奪父仇人的臉面猛地浮現在她面前,想起父親,想起殺父的仇人,沙漠紅不覺信心大增,她裝好荷包,飛身上馬,向駝道盡頭奔去。
駝隊已行進到山包下,塞北狼低喝一聲:「上馬!初出江湖,首要的是先聲奪人。」
「什麼是胎記呀?」
塞北狼兩眼一閉,由衷喊道:「好兄弟,在下來世報答你!」可是,他遲遲找不到被利刃刺穿胸膛的感覺,他睜開眼,卻見崆峒雁倒提著刀,在那裡悠哉游哉打口哨。他眼望長天,兩腿叉開,一派痛快淋漓的撒尿狀。
「啊?好香呀!」崆峒雁抽抽鼻頭,打個嚏子,長出一口氣,收了刀,縱馬向前幾步,嘻笑道:「哈哈,真箇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呀。我說今日個一大早,大腿根子那朵乖肉肉怎麼老是活蹦亂跳的,原來那小子比我聰明啊。哈哈哈……」
「師父!」那個叫塞北狼的獨腿男人,長嚎一聲,扔掉拐杖,撲倒在地,長跪不起。禿頭長嘆一聲,搖頭擺手而去。柳氏扶起塞北狼,沙漠紅見他已是淚流滿面。在沙漠紅的生活中,很少見到男人,更沒見過男人流淚,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哭了。柳氏不哭。塞北狼她自小就認識,她命沙漠紅跪在塞北狼的面前,讓沙漠紅叫師父。
「別瞎說,什麼爹不爹的。」柳氏瞪了她一眼,將目光投向空茫無際的遠方。過了一會,柳氏收回目光,發現女兒的兩隻眼睛仍盯在她的臉上,那樣急切,又那樣堅定。
柳氏就是看了告示才決定攜女兒上山拜師的,她原想,塞北狼是一代大俠,自家的丫丫又是一介弱女,無奈她仇怨在心,難敵那人世間的風吹雨打,她只想試一試,畢竟塞北狼與她也算是舊相識九九藏書。不料,塞北狼竟一眼相中了她的女兒。她把那包使她陷入人生苦海的黃白濁物捐給了寺院。她是請塞北狼出山傳授殺人奪命技術的,她讓女兒學的也是血腥的本領,她要給師徒倆買一個來世的前程,使兩人今生業緣今生了,不要像滄浪之水,循環不已。
清末民初的幾十年間,西北地區的刀客人數眾多,他們的武功或高或低,名頭或大或小,年齡或老或少,品行或好或壞,形形種種,難盡一一。但有三樣卻是刀客的共同標誌,一是均為男性,二是一律身著黑衣黑褲,三是所使武器都是刀。可是,世間凡事總是有例外的,這個例外出在沙漠紅身上。
塞北狼說:「師父的心愿,徒兒已冰雪明白,不過,這也是你的開山之作。為師已查得確實:後天,崆峒雁將押送一批貨物經過西路駝道,你要截住他,這是你的出道宣言,此役一畢,江湖人等將知道沙漠紅是誰,她將要幹什麼了。為師到時臨陣觀戰。」
自小,沙漠紅聽師父講述過無數的江湖兇險故事,如今她也是一個江湖人物了,名號打了出去,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論情形怎樣,她都得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何況,她身負著母親的重託。一個嬌艷的女子,又扛著這樣大的名頭,她走到任何地方,都被各種目光包圍。她害怕人們的眼睛,她感到每隻眼睛都是一口深不可測的陷阱,裏面埋伏著貪婪、邪惡、奸謀和仇視。她要避開一切目光,她不相信任何目光,無論它蕩漾著情義,還是充盈著淚水。她不與任何人搭伴,哪怕是殘肢斷體的廢人,她只相信紅鴿子。在飯館吃飯,她一定要將食物揀出來一些,逼老闆或廚師先吃下去,過會兒,沒有變故,她才輕啟朱唇進食。晚間投宿,她先縱馬將周圍情勢偵察清楚,用鐵鉤把房間一一查驗明白,然後,將馬拴在床頭,讓它抵門而卧。過度的小心謹慎,雖然多了不少繁瑣,卻也力保自身無恙。面對面的搏擊她毫不畏懼,她自信那把神鬼難測的鐵鉤。她只怕防不勝防的陰謀。五年間,她走遍了五條駝道,挑飛過一百名刀客手中的利刃,撕裂了他們的褲子,她將這一把把刀扔回他們,遭此噩夢的刀客勉強顧全臉面,從此銷聲匿跡。她撕碎過一百名駝商的褲腿,然後頒給他們一面小旗,讓他們有驚無險地做完他們的生意。她不掠奪任何人的財物,但她接受感恩戴德的饋贈。她需要盤費。
塞北狼是爬上桃花山的,他居然爬了一百多里路。他將那把成就他功名的刀扎在他失足的柳樹上,向天大喊:「從今以後,作為刀客的塞北狼不復存在了!」
「後會有期。」塞北狼也拱手致意。
大地不甘於死寂,正在體現著生命的原色。剛剛蹦出地平線的太陽,身後引出一條虛線,飄飄洒洒,蜿蜒逶迤。太陽跳蕩,虛線搖曳,沙漠紅知道那是一支駝隊過來了。她眺望了一會,突覺心魂震蕩,幾乎立腳不住。她覺得那顆虛懸的太陽就是那塊她苦苦找尋的紅痧胎記,那條虛線就是一條男人的腿,而胎記是那樣的刺目,彷彿是燙在她胸口的烙印。一種痛感滾滾而來,使她躁出一身虛汗。而那條腿,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坎上,一步一震撼,雜雜沓沓,揉捻著她的心。她不禁熱血沸騰,全身抖顫不已,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事。她抽出鐵鉤,雙手竟是把持不住,鉤兒落地,擊出一記錚響,她的胸口也猛跳起來。
柳葉眉
塞北狼暗吃一驚,故作輕鬆地說:「好兄弟,還不下手,兄弟我可等不及啦。」
塞北狼擺擺手,說:「主家母,不用客套,斬頭瀝血之人,活著,已經是老天爺開恩了。說吧,你是想讓我的徒弟劍掃九州血染江湖呢,還是保家自衛完身於亂世呢。」
一塊紅顏色的皮膚像一團火焰,嘯鬧著,從遠方急速奔來,沙漠紅被火焰燒烤著,她感到自己也在燃燒,片刻間,她也變成了一團火。她說:「媽媽,爹還能回來嗎?」
「誰?搶我爹幹什麼?」
「我是沙漠紅,你是我平生所殺第一人,也是最後一人!」她說著,雙手一使勁,一顆鮮紅的心臟破胸而出,落在沙地上,兀自跳躍不休。
「孩兒謹遵母命!」沙漠紅爽快地答應了,雙手接過荷包,藏在懷中。
(圖:塞北狼喝酒前,先將自己綁在樹杈上,免得醉得人事不省跌下來。)
柳氏說:「在這個世界上,誰有恩於你?」
「在下明白了。」塞北狼說著掉轉拐杖,旋開鐵箍,從中抽出一根手指粗的鐵條來,一端有一鉤,鉤尖寒光閃閃,鋒利無比。他端詳著鐵鉤,說:「就是它了。」沙漠紅一見鐵鉤,歡叫一聲,撲過來雙手抱住,在地上亂挖一氣。她力氣小,還使不起來,即便這樣,一陣過去,泥土地面已是亂七八糟。塞北狼見她玩得如此盡興,臉色忽陰忽晴,忽又化為大徹大悟的疏朗,他不禁好一番感慨,自言自語道,真是六道輪迴不分你我呀,我打了這件如意兵器本是要防備不測的,不成想卻成了我徒弟的應手之物,難道真的是上天有眼世事如棋嗎?
「你自己看。」順著塞北狼的視線,她看見一長串駱駝,每峰駱駝都馱著小山包般的貨物,好像長了腿的山向這裏緩緩移動。駝鈴丁當,清麗的鈴聲傳過來,在沙地上劃出脆亮的迴響。她被這支壯觀的隊伍和悅耳的鈴聲陶醉了,一時竟忘了她來這裏幹什麼。塞北狼說:「看清楚了,崆峒雁是哪一個?」沙漠紅驚醒過來,放眼望去,駝隊前面走著六人六騎,為首一人騎一匹大黑馬,雙手打著一面三角形綠旗,迎風招展處,上書三個隸體字:崆峒雁。靠後是兩騎并行,馬上兩人右手各按刀柄,四隻眼睛左右巡視。身後一騎獨行,那人乘一匹棗紅馬,頭戴白色氈帽,不斷回頭招呼著隊伍。他身後又是兩騎,緊緊壓住駝隊。隊伍兩側,各有兩騎前後賓士,盪起的沙塵使整個隊伍變得迷離恍惚。還有二十名腳夫夾雜在隊伍中間,牽駝步行,斷後的還有五名騎馬持刀漢子。
「兄弟……」塞北狼急揮拐杖企圖打掉崆峒雁手中的刀,已是慢了半拍。在胸中積聚了十幾年的鬱悶之氣盡泄,在這當兒,他忽然明白,這原來是一個錯誤,純屬個人意氣之爭。死在他刀下的刀客和客商已不下百名,他們難道就沒有對生命的依戀之情,沒有對尊嚴的關愛之心?他們死了,他們的靈魂就一定可以安寧嗎?都是生命,生命都是平等的,人都有尊嚴,尊嚴都是平等的,我有什麼理由生這十多年的氣呢。塞北狼看著崆峒雁漸漸僵硬的軀體,好半天目光散亂,魂飛天外。
崆峒雁正在邁步走路的腳還未踏實在地上,聽了這話,將懸著的身子旋過來,他看見塞北狼滿嘴是血,仍將牙齒咬得脆響,不覺一陣寒意襲過心頭,他兩腿軟了一下。既而,腿又硬了,腰也硬了,心也更硬了。他大聲道:「狼果然是狼,斷了腿的狼仍然是狼。你想激我,讓我殺了你?不不不,你要活著,好好活著,只有活著,我今天為江湖建立的功業才有意義。」
塞北狼目視柳氏,柳氏從懷中掏出一隻縫合了的荷包,說:「找著那個大腿上長著紅痧胎記的惡人,他是駝商,拆開荷包,讓他看了裏面的東西,然後,殺死他,毫不留情地殺死他!記住,在沒有找到惡人前,絕對不可拆看荷包,否則,你將永遠見不到你的父親,也將永遠失去母親!」
「不怎麼樣,你下黑手!」塞北狼淡然說。
「人的皮膚本來是白的,可是有那麼一塊,生下來就是紅的。」
「哈哈哈……」駝隊除了駱駝沒笑,都笑了。
「聽母親和師父的話,了卻二位大人的一切心愿。」
「好!」塞北狼鈍喝一聲,一手拍在桌面上,關公像差點被震翻。他說:「你已學成武藝,今後可以用自己的名號行走江湖了。行謝師禮吧。」
沙漠紅哪聽過這種混蛋話,當下連羞帶氣,紅了臉,連耳根都紅了,眼淚刷地湧出來。她羞憤難當,不答話,策馬持鉤就要上前搏命。崆峒雁忙擺擺手,說:「女俠且慢!唉喲,好可憐啊,竟然哭了,瞧我這嘴,真是該打。在下只是開個玩笑,萬不可當真。請問令師現在何處?」
塞北狼也想出一個辦法,他傳授的主要是使鐵鉤的功夫。春天,他將徒弟領到野外,指著山坡上的野花說你喜歡不?徒弟說喜歡。他說喜歡你就去摘。徒弟看著招搖在高處的鮮花說夠不著,師父說,用鐵鉤拉下來。徒弟踮起腳尖仍夠不著,師父說跳起來夠。沙漠紅為得到一朵花,拚命往高蹦,一蹦老半天。對更高處的花兒,師父指導她用鐵鉤扎住崖壁,一手抓柄,一手攀扯著蒿草枝條往高爬……一個又一個春天就這樣下來了。到了夏天,田地里到處是螞蟻,沙地里到處是沙娃娃蟲read.99csw•com,螞蟻跑得慢,但目標小,師父讓她用鐵鉤扎它們,徒弟一鉤鉤紮下來,每扎住一隻,獎勵一顆糖豆。沙娃娃蟲可是不易對付的小動物,它個頭比螞蟻大許多倍,速度也超過螞蟻百倍,其膚色與沙漠一般無二,稍一錯眼就渺無蹤跡。越是難做到的,越具有挑戰性,沙漠紅為扎一隻沙娃娃蟲,往往得耗費半天精神。每扎住一隻,師父獎勵她五顆糖豆,高額報酬的誘惑,使她樂此不疲,頭頂艷陽高照,腳下熱沙烘烤,她全不在意,一門心思要扎住沙娃娃。秋天是更具煽動性的季節,沙地里遍布著各種各樣的沙果樹,紅的,綠的,黃的,黑的,沙漠紅用鐵鉤搭住樹枝,在樹叢間往來穿梭,如鳥飛翔。冬天雖是蒼白的季節,對喜歡五顏六色世界的女孩來說,最容易產生的是失落情緒,塞北狼也有辦法,他教徒弟縱馬飛馳。沙漠紅手持鐵鉤,放開黑鷂子,真箇是塞風貫耳,塵埃滾滾,一人一騎便攪得周天動蕩,沙漠紅喜歡這種烈馬長風的氣象。
天亮了,太陽從東邊的沙窩裡蹦出來,師徒給馬上了草料后,在沙丘上活動筋骨。沙漠中,早晨的太陽是一派猩紅,太陽隱在沙塵的霧嵐中,露出一張紅臉,怕羞似的,把那紅光一縷縷吐出來。光線塗抹在瘦黃的沙丘上,瘦黃浮載著猩紅,猩紅映襯著瘦黃,沙地像飄流在虛空中的浮塵,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太陽睡醒了,沙娃娃蟲睡醒了,人也醒了,惟有沙漠還在夢中,遠遠近近一派死寂。了無聲息的世界其實是很可怕的,當沙塵暴摧城拔寨顛倒乾坤時,那當然是很恐怖的,可那種恐怖讓人感到是生命在運動,而當一望無際的沙漠真正凝卧不動時,其恐怖的氣氛足以讓任何生命窒息而死。沙漠紅現在就感到了這種絕望。她雖然從小生長在沙地,可那是沙漠邊緣的綠洲,除了有沙漠的肆虐,還有鮮活生命的歡騰。置身沙漠深處,滿目只有無盡的黃沙,她眺望著從天盡頭蜿蜒而來的駝道,駱駝蹄印時斷時續,若隱若顯,猩紅的陽光灑在上面,猶如一張張饕餮過後陷入飢餓境地的嘴,它們在等待新的噬咬,新的暴食暴飲。陽光漸漸褪去紅色,化為渾黃,眼看著太陽已升起幾人高了,塞北狼說,吃點東西吧,惡戰就在眼前。
崆峒雁要走的正是西路駝道。他帶領十二名徒弟為一名徽商押送一批茶葉和絲綢,共有一百五十馱貨物。塞北狼將這一切都打探清楚后,率沙漠紅連夜啟程,埋伏在馬鬃山北坡的紅砂溝。這是駝隊的必經之地。初出江湖,沙漠紅又是興奮,又是緊張,經過一天一夜的奔波,身體疲乏已極,卻毫無睡意。她騎的紅鴿子是一匹山丹馬,渾身赤色,沒有一根雜毛,屬於大宛馬和蒙古馬的雜交種,體形稍短,脊背寬闊,人騎上去,厚實平穩,四蹄粗壯,踏在沙地上,塵埃盪起,雄風獵獵,自有一番威風光景。這是師父專門為她挑選的,她將它命名為紅鴿子。她愛它漂亮的外形,又愛它的穩當和矯健。紅鴿子雖與主人已經情投意合,卻也是首次出道,與主人一樣,滿心的歡喜和緊張。吃飽了草料,黑鷂子已安然卧地,紅鴿子卻奮蹄揚鬃,焦躁不安。
忽忽十三年過去,沙漠紅已出落成一個嬌艷而又矯健的美貌女子,她繼承了母親的全部美麗,又平添了風吹雨打的健美,再加上師父凝結在眉宇間的冷峻、倨傲和滄桑,生人乍然撞見,因為愛憐不由得要多看幾眼,因為敬畏,又不由自主地要生出些許卑怯來。如今,她端坐馬背,一手抓韁繩,一手舞鐵鉤,鐵鉤掀起的勁風,在混沌的天地劃出一道道清冽的冷艷來。在打馬穿過樹林時,她會突然躍起,鐵鉤搭住樹枝,從這棵縱到那棵,一口氣可以躥出百米開外。馬在樹下跑,她在樹上飛,跑出樹林,她又可穩落在馬背上。手中那把鐵鉤更是了得,眼前亂飛的蒼蠅蚊子,任有多少,她只要想消滅它們,鐵鉤到處,略無孑遺。
柳氏稍作沉吟,便鼓足勇氣說:「你爹走了……是叫人搶走的。」
沙漠紅還沒有找到自己執意要找到的那團紅痧胎記。一個青春女子,含羞任辱,親手撕裂過那麼多男人的褲子,目睹過那麼多男人的不堪入目處,她感到命運這種東西真是可怕,真是會捉弄人。我好好的一個正經人家的女子,為何偏要做這種事情,而且居然是人生最大的事情?她厭惡男人的身體,她覺得他們是那樣的醜陋骯髒,一條條大腿像一隻只碩大的蛆蟲,帶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從糞坑搖頭擺尾而出,更令人作嘔的是,他們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噁心,還要拿出趾高氣揚的架勢,專往高貴富麗的地方擠。時間長了,見得多了,她的視覺已經麻木,她已看不見她不願看到的部分,滿心滿眼只有那一團紅痧胎記。那團紅色像高懸于空中的太陽,像漫漫長夜的明月,她藉著它的光明,來回奔波于雄關漫道,無休無止,無怨無悔。
「崆峒雁應該是第四個人。」
十幾條洶湧的尿流澆在塞北狼那把刀上,一把沾滿人血的刀上頓時人尿橫流。
「對了。徒兒如此心性明敏,為師也就放心了。」塞北狼掩飾不住對愛徒的萬般憐愛。
圖:崆峒雁面向太陽雙手舉刀,讓陽光灑滿刀刃,眼裡突然湧出兩股清亮的淚水。
這一天,他奔走百里,完了一樁差,活兒幹得利落,卻也累了,本不打算喝酒的,卻不由自主地揚脖而灌,不知不覺,已是醉里不識乾坤了。他從樹上跌了下來,酒還未醒。正好有一隊駝商經過,護隊刀客是名頭不小的崆峒雁,他一看路邊躺著塞北狼,這個令他聞風喪膽的獨狼,今天竟像一條死狗偃卧在地,他顧不得刀客行不使黑手的規矩,拔刀咔嚓一聲,眼見得一條人腿脫離了塞北狼的身體。塞北狼這才醒了,拔刀時,已是空鞘,刀在別人手中提著。崆峒雁用塞北狼的刀指著塞北狼,笑嘻嘻地說:「怎麼樣,塞北狼,感覺如何?」
這聲喊是向命運,向一個行業,向一種信念的告別,同時也是宣言,這就意味著,他不是刀客了,便不受刀客規矩的制約,而與他結有仇怨的刀客從此不可再以刀客的方式向他尋仇,他也失去了向別的刀客尋仇的資格。塞北狼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安全保障。
崆峒雁命人將祖傳金創葯強行敷在塞北狼的傷口上,找來一塊白布將傷口死死裹住,塞北狼頓感身上有了一些力氣。他強笑著說:「謝謝你,崆峒雁。你讓我活著,我不敢不活著。不過,我要告訴你,你今天犯了一生最大的錯誤。」
「我要你用你的刀殺死你自己。你當然不能從我這裏討得活路,但我這人做事向來留有餘地,我絕不會斷你死路。」
塞北狼一席話說得沙漠紅心如刀絞,只求一死,不願獨活。胡圖風是一名徽商,長年往來於西路駝道,將江南茶葉、布匹和絲綢販往口外,又將口外的土特產捎往內地,來回滾動,獲利無算,一時富甲一方。有一年,駝隊經過騰格里沙漠邊緣時,突遇黑風暴,駝隊借住在柳氏所在的村莊,胡老闆就住在她家。大風過後,天地失形變色,沙埋駝道,不辨道路。他願出一筆不菲的價錢,求她的爹爹帶路。爹娘貪財卻不願出力,指使女兒代勞。走出沙坑,離家已是百里開外,在一天晚上,胡圖風鑽進她的小帳篷強|暴了她,她尋死覓活,立要拚命,他答應娶她,在一個小鎮旅館里,兩人同宿七天七夜,她為他忙裡偷閒趕製承載兩人情義的荷包,第七天晚上,她做活累了,一覺醒來,駝隊渺無蹤影,炕頭上放著一袋金銀首飾。她想他還會原路返回的,寄身旅店,苦苦等待,兩個月後,她發現已有身孕,想回家顏面無光,又情系遠方,呆在這兒吧,難免光棍欺壓,眾口糟踐,萬般無奈,她搬到現在這個地方,隱姓埋名,盼望奇迹出現。女兒降生后,她又等了五年,眼見得被人騙了。她徹底絕望了,胡圖風腿間那塊醜陋的紅痧胎記如一塊燒紅的鐵擱在她的胸口上,無日無夜灼燙著她,讓她痛不欲生,她惟一的選擇便是使那塊紅色從人間徹底消失。她認為任何殘忍行為都無以消弭她對那個男人的刻骨仇恨,她終於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她不僅要消滅他的肉體,還要粉碎他的靈魂。
柳氏威嚴地說:「丫丫,還不跪下!」
塞北狼聽了這話,當下驚得屁滾尿流。做了刀客,命運就是殺人,在殺人中被殺,絕沒有自殺這一說。自殺是一種怯懦的表現,是背叛行為,誰若膽敢選擇這種死法,便是整個刀客行的恥辱,無數刀客會聞迅趕來,把你的屍首扔到狗窩裡,茅坑裡,讓你的靈魂也備受羞辱。塞北狼明白自己已經廢定了,作為刀客,他已實現了個人的一切輝煌,在這種境況下,他只求一死,完成最後的輝煌。他懇切地說九-九-藏-書:「好兄弟,給我一刀,把你平生所學使出來吧。」
「母親和師父。」
沒有人知道沙漠紅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一些喜歡想入非非的人把她當成了花痴。
「那麼,你將如何報答你的恩人呢?」
「母親生我,養我,沒有母親,便沒有女兒。此恩重於泰山;師父教我武功和做人的道理,沒有師父,女兒形同混沌。此恩如同再造。」
沙漠紅在現身江湖前,人們都叫她閨中乳名丫丫。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柳氏將丫丫叫到廂房,她看見八仙桌上立著關公塑像,師父坐在一旁太師椅上,母親侍立在側,她知道莊嚴的時刻來到了。
塞北狼接過茶,一傾而盡,他說:「師父贈你名號為沙漠紅。有道是,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記住:名號就是你的前程,你的生命!」
胡圖風:
崆峒雁伸腳將塞北狼的刀踢了踢,忽然把笑臉化為猙獰,說:「塞北狼啊塞北狼,你終究還是狼性不改,沒變成死狗一條,還沒忘了吃人。讓我現在殺你,這不明擺著叫天下英雄恥笑我嗎?我也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手中寶刀只殺虎豹熊羆,如何捨得用在癩皮狗身上,哈哈哈……」
有人偷看過沙漠紅練功,把種種情景傳了出去,江湖為之一震,人們不知道塞北狼積十數年之功,訓練出這樣一個女徒究竟意欲何為,以他的心性此番行動是必有所指的,而其女徒的武功修為也定非泛泛。可是,她要幹什麼呢,她將以什麼樣的面目呈現江湖呢,一時間聚訟紛紜,成百上千隻耳朵在傾聽著關於沙漠紅的消息。
駝隊繼續西進,漠風驟起,曠野中,一柱柱沙塵橫衝直撞,狼奔豕突,攪得天地難辨。師徒兩人佇立滾滾沙塵中,望斷西行駝隊。塞北狼眼望長天,一臉悲涼,他哽咽著說:「為師塵緣已了,將徹底金盆洗手,退隱桃花山。徒兒,你才貌出眾,必遭人忌,江湖之路,步步兇險步步難,我本是要帶你回去抽身而退的,但你母命在身,心愿未了,既是無可選擇,為師當珍重勸你:珍愛生命,切不可擅動殺機,一旦了卻母親心愿,找回父親,立即回家,侍奉母親,遠避刀兵水火。還有,欺官不欺轎,欺人不欺帽,要讓敗在你手下的人有勇氣過另一種生活。為師在桃花山等你,珍重珍重。」師徒二人在滿天風沙中,揮淚作別。
殺死你的人是你的親生女兒。
「媽媽,我現在就想知道,你告訴我!」
「弟子謹記!」沙漠紅朗聲答道。行禮完畢,她並不起身,仍跪在那裡。塞北狼命她起來,她說:「我要知道二位大人的最大心愿是什麼,沙漠紅將為了卻這些心愿萬死不辭!」
崆峒雁說:「人總是要犯錯誤的,歷朝歷代的英雄哪個不犯錯誤?不犯錯誤不是真英雄,我願意在大名鼎鼎的塞北狼手中犯一次錯誤,如此才可成就我一世英名。你老人家高卧,馬我借走了。在下告辭,後會有期。」

一、拜師塞北狼

回到家,吃過飯,在柳氏的懷裡蜷了一會,她獲得了些許安全感。這時,她想起了同伴的父親為他們打架的事情,羞怯而又急迫地問:「媽媽,爹呢,我的爹呢?」
過了幾天,沙漠紅牽著母親的手上了趟附近的桃花山。在一間草庵里,她見到了一個缺一條腿的男人。柳氏給另一個禿頭男人說了幾句話,將一袋沉甸甸的東西擱在香案上,只聽禿頭說:「塞北狼,你身雖殘,卻狼心未除,人世間還欠著你一盤肉,茅庵里容不下你一顆殺心。你下山去吧,滾滾紅塵中,有刀也有血,刀不見血,不是好刀,血不見刀不是熱血。六道輪迴,不分良賤,天上地下,必有你我,命中緣由,即在腳下。切記切記,阿彌陀佛。」
「好!」崆峒雁叫了一聲,扔掉塞北狼的刀,抽出短刀刺向塞北狼。
「恩從何來?」
受到羞辱的塞北狼眼見得一條斷腿血流淙淙,急切間又死不了,仍掙扎著哀求道:「好兄弟,賞我一刀,你看,不是你要殺一個將死之人,是你我交手中,在下本事不濟被你殺的。」說著,他盡全力就地一滾,想把自己的刀抓在手裡,可是,他的力氣只夠翻一個滾兒,看著刀離自己還有幾尺遠,硬是夠不著,他的眼裡湧出攝人心魄的悲哀。平生資助過那麼多人,從未求過人,開口求了一次,不是要求得到什麼好處,只是求人將他殺死。而被求的人並非一心向善的修士,他本來就是一個殺手,是自己的敵人。可是,他的要求被無情拒絕,這時,他氣未絕而心先死了。
喝完茶,柳氏說:「塞北狼,茅屋寒舍,寡婦的,讓你受委屈了。」
「能!」柳氏幾乎是怒吼了一聲,把沙漠紅嚇了一跳。她說,「你要報仇,殺了那個大腿上長紅痧胎記的人,你爹就會回來的。」
「好好,女俠手腳輕些……」沙漠紅一腳踏住他,從懷中掏出荷包,拆開針線遞過去,那人眼睛忽地一亮,忙揭開看見裏面有一張紙條,上面是用血寫成的字。他臉色遽變,說:「你,你是……」

三、鉤挑崆峒雁

笑容滿面的崆峒雁突然變了臉,大喝一聲,用刀抵住塞北狼那條好腿,咬牙道:「塞北狼,你聽著,念在咱們同道份上,我不殺你。你現在已成了一條獨腿狗,找塊清靜的地方,好好想想你做狼時的輝煌吧。」
塞北狼授徒的方法與他人並無兩樣,無非是從基本功做起,由易到難,循序漸進。壓腿,展腰,舒臂,閃展騰挪,爬高溜低,如此三年,沙漠紅眼見得壯實了。對女孩家不能像教育男孩那樣,呵斥訓誡,甚至棍棒交加。沙漠紅玩興大,起初覺得練武好玩,玩厭了,她不願練了。柳氏急中生智,想出一個辦法,把女兒叫到跟前說,丫丫,想爹不?女兒說想。柳氏又說,想見到爹不?女兒說想。柳氏說,想見爹就要跟師父好好學武藝,學不好見不著爹。沙漠紅想爹,就不貪玩了。
「哪裡逃?」沙漠紅知道他想幹什麼,縱馬趕去,只見崆峒雁右手向後一招,一道白光閃電般從背後飛出,沙漠紅順手用鐵鉤一挑,「嗆啷」一聲,火花四濺,那把刀凌空飛起,竄上老高,這當兒,兩匹馬已首尾相交,「哧啦啦」一響,崆峒雁的衣服已被鐵鉤自上而下撕成兩半,他裸了上身摔在地上,沙漠紅又是一鉤,黑燈籠褲也四分五裂,滿身只剩巴掌大小的一個褲頭,剛堪遮住不堪處。「啊?」隊伍發出一片驚叫,不同的聲音匯成一條恐怖的聲流,沙漠紅羞於正視崆峒雁的裸體,扭了頭,卻見眾刀客和腳夫大張著嘴,都是一副呆相,連那百十頭駱駝也停了無休止的咀嚼,定睛看著它們的領頭人。沙漠紅雖羞了臉,卻沒有亂了心,聽得沙坡上一股勁風襲來,張眼看時,師父已飄然眼前,她萬般難堪地叫道:「師父……」,塞北狼擺擺手,鐵了臉,用拐杖指著蜷縮在地不便伸展身體的崆峒雁,凜然道:「記得我說過,你不殺我,必遭難堪,如今怎樣?」這時,黑鷂子縱身躍起,昂首甩出一串驚天動地的大叫,崆峒雁翻身坐起,詫然仰望,只見它眼望長天,目不斜視,四腿堅挺有力地矗在那兒,蹄腳深陷沙地。崆峒雁是坐著的,黑鷂子竦身而立,立即顯得馬是那樣的偉岸堂皇,人則變得渺小可憐,委瑣不堪。崆峒雁一下子豪氣泄盡,神情無比沮喪,他癱坐下去,氣急敗壞地叫道:「塞北狼,你好大的膽子,你也曾為刀客,豈能不懂得刀客的規矩,你讓人臭了刀,退隱山林,還有何面目前來尋仇?快快給我磕頭賠禮,尚可討得一身全屍。否則,天下之大,你將死無葬身之地,魂無歸依之所!」塞北狼攤開雙手,說:「你看清楚了,我並沒有動手。」崆峒雁舉頭想了想,又看了看沙漠紅手中的鐵鉤,頓時一臉愴然,悲憤地叫道:「罷了,罷了,沙漠紅,你賞我一死吧。」
當夜師徒二人各帶一頂小帳篷,兩匹馬堵住一頭,師父佔據一頭,將沙漠紅夾在中間。交過夜了,塞北狼一覺睡醒,仍聽見沙漠紅在輾轉反側,他說:「徒兒,養精方可蓄銳,咱們奔波一晝夜,先期抵達,為的是以逸待勞,你這樣卧不安席,如何能克敵制勝?江湖兇險,回回都是性命相搏,精神不濟,豈不等於盲人瞎馬夜半臨池?快快入睡吧。」
崆峒雁斷絕了塞北狼的死路,塞北狼只有活下去,而且要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出另外一種樣子,並以另外一種方式找回一個刀客迷失的尊嚴。鼓舞他活下去的理由還有,他的坐騎黑鷂子居然從崆峒雁手中逃脫了,半年後,它在桃花山找到了主人。當時,塞北狼正在禪房閉目靜修,忽聞一串熟悉的嘶鳴,他出去將飛速而來的黑鷂子緊緊摟抱在懷裡,主人淚流滿面,馬兩眼濕潤。眾僧和香客為這九-九-藏-書隻有在古書中才可一見的場面深深感動了。塞北狼暗暗發誓:人的顏面何足掛齒,讓一張馬臉因我而蒙羞終生,我死都死不幹凈!塞北狼只有三十齣頭年紀,當他感到死路已絕,必須活下去時,眼前便出現了一條輝煌的大道,直通人生的另外一種境界。在桃花山禪房養了半年傷,他已經學會並習慣了單腿走路,他將使刀的功夫轉化在使拐杖上,幾乎不費什麼周折,那根拐杖已是神出鬼沒,明眼人也難測玄機。他在大路邊貼出告示,要收徒授業,並且聲明,終生只收一徒。塞北狼是名播江湖的人物,當下登門拜師者絡繹不絕,幾個月間,不知有多少少年才俊想投在他的門下,可他一個也不中意,他不能因為收徒不慎使他舊恥未雪再蒙新辱。
這一趟,往返足有十里地,耗去半個時辰,下了馬,沙漠紅急問:「崆峒雁過去了?」
這是一條十分艱險的道路,但它是內地通往新疆的一條便道,眾多駝商都選擇這條險道。這條道上,終年飛沙走石,不辨天日,強人出沒,殺人越貨,刀客的用武之地也在這裏了。十三年間,在塞北狼的指點下,沙漠紅在地圖上已將西北的山川地理民情風物熟記於心,哪裡有村莊水源,哪裡有沙海險關,她無不知曉。
沙漠紅打馬躍下山丘,迎頭攔住駝隊。她不答話,也不縱馬攻擊,她想靜下來證實自己的感覺。可是,領頭的刀客卻橫刀躍前,略一拱手,便口出惡言:「沙漠紅,你一個正經人家女子,不找一個男人過正經日子,卻東奔西走專脫男人褲子,是何道理?奉告閣下:天下男人褲襠那玩藝八九不離十,都是肉疙瘩,沒有金剛鑽!」沙漠紅本不與他為難,聽了這番話,氣涌如山,縱馬如風,揮出一鉤,將那人的一身衣服從領口扯到腳後跟。她說:「拿好你的破刀,管住你的臭嘴,學會怎樣跟本大俠說話!」她不再理他,她要確定誰為貨主。這時,貨主卻從駝隊中閃身而出,大聲喊叫:「女俠,別忙乎了,不勞你費心,我願意給你脫褲子。」說著,他真的動起手來,褲子刷地跌落在地。「啊?」沙漠紅看見了她長久追逐的那顆太陽。它是那樣的猙獰萬端,似乎在向她噴射著千頭萬緒的光芒,一下子刺|激得她心如湯煮。世間事不講命運是不行的,也是這駝商活到頭了,二十多年來,他沒有來過西北,每次都是由管家代他押送貨物。管家被沙漠紅剝了褲子,性命財產絲毫未損,又聽管家說,這女子長得絕世美麗,男人見了,無不熱血沸騰,而她又是不傷人不劫財,好的就是脫褲子。也不知道她為何有如此愛好,反正,她脫下別人褲子,扭頭一走了之。駝商不覺心動,世上有這等妙人妙事,不經歷一回,簡直虧死了。
崆峒雁看著他的狼狽相,哈哈大笑一陣,手一招,喊道:「徒兒們,掏傢伙,痛痛快快地撒把尿!」
又是一個夏天的早晨,太陽剛從沙丘后跳出來,連綿的沙丘霎時變了顏色,天地恰似一座恢宏壯麗的宮殿。沙漠紅是這座宮殿的女王,她的坐騎佇立於身旁,仰天長嘯,沙丘在這雄壯嘯聲的震撼中,像從冥冥中獲取了生命,一時擠擠挨挨,紛紛擾擾。
沙漠紅當然還不知道她的師父是何等樣的人物,她只覺得,和一條腿的人在一起玩耍十分有趣。這塞北狼其實大大有名。狼是沙地之王,殘忍,狡猾,矯健,出如游龍鬧江海,遁若驚鳳走八荒,目標未定,則聲息皆無,一旦出擊,定讓對手在劫難逃。自他出道以來,刀客行里風聲鶴唳,一夕數驚,本事不濟的,膽小的,趁早金盆洗手,另謀它業;還有些本事,也贏得些許名聲的,死在他刀下的不知凡幾。狼是喜歡獨行的動物,塞北狼就是一隻獨行狼,他誰也不屬於,他只屬於他自己。別的刀客都是先在僱主那裡拿去一半酬金,完事後,以仇家的人頭換取另一半酬金。塞北狼不,僱主確定了尋仇對象,付全酬給他,揣著酬金,他一聲招呼都不打,拍屁股揚長而去。他也用不著提人頭回來銷差,僱主著人沿絲綢古道打探就是。逶迤三千里的柳樹行中,猛抬頭,說不定就有一顆人頭掛在哪根柳枝上,人頭的髮髻上如果拴著一面手掌大小的三角形杏黃旗,那一定是塞北狼所為,取下來,必定是僱主指定的那顆人頭。
絲綢古道,流沙橫絕,人煙稀少,為什麼有那樣多的柳樹?這是左宗棠將軍率十萬湖湘子弟橫掃西北時沿途所植,所謂「新栽楊柳三千行,引得春風度玉關」是也。在流沙地帶植樹,只怕栽不活,一旦活了,樹便追著趕著往上長。這不,僅僅二三十年光景,已是楊柳參天,屏障萬里了。這就是聲聞天下的左公柳。誰也不要以為楊柳行中,只有晨風夕月,漠野,錯了,說不定,哪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就是塞北狼的家。塞北狼不相信任何人。他不住旅店,不宿人家,常年睡在樹上,睡覺時,他將馬放開,讓它到野地吃草。那馬靈光,主人一個口哨,它會如狂風而至。他得到過數不清的酬金,每日所食不過一塊干肉,幾張烙餅而已。一隻羊皮水壺灌滿山泉水,隨身帶著。他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吃兩頓飯,也從不在一棵樹上睡兩回覺。他明白,別人要是與他面對面刀來劍往,能置他于死地的人屈指可數,他怕的是明槍後面的暗箭。他孤身一人,要錢無用,就大把大把掙錢,大把大把扔錢。他呆在樹上,有逃荒要飯的人路過,就把黃白之物兜頭撒下。落難的人都知道這是塞北狼的施捨,撿起錢,對著樹磕幾個頭,歡天喜地去了。他的惟一的嗜好是喝酒,挎在身上的兩隻羊皮壺,左肩是水壺,右肩是酒壺。他喝酒前,先將自己綁在樹杈上,免得醉得人事不省跌下來。
沙漠紅把鐵鉤扔向沙漠深處,放馬向家的方向馳去。走出老遠,她突然童心大動,想看看荷包內是什麼東西。她又縱馬返回,駝隊已亂成一團,駝商僵卧沙地,那顆心臟已變成黑色。荷包仍抓在他手裡,她奪過一看,立即芳容失色,跌爬在駝商身上大哭起來。那字條上寫著:
沙漠紅變成了一條遊魂,騎著馬,恍恍惚惚,任馬而行。半個月才回到家中,等待她的只有塞北狼。母親已於五日前懸樑自盡。不待她說話,塞北狼遞來一張紙,上面寫著:「丫丫,媽媽對不起你。對於無情無義的薄情郎,最有效的報復手段,就是:讓他的親生骨肉殺死他。媽媽無可選擇。前因後果,師父會告訴你的。從今往後,你在世上的親人就剩你師父了,權當他是你找回的爹吧。那薄情奸商實不配做你的爹爹,你師父對為娘情深義重,為娘只好下輩子報答他了。」塞北狼與沙漠紅分手后,一直在打探著她的行蹤,為她擔憂,為她慶幸,當他得知她已尋仇成功時,忙把這一喜訊說給柳氏。柳氏哭了一場,笑了一場。完了,她字字血,聲聲淚,道出了自家的身世原委,並要他將內情轉告沙漠紅並照看她。塞北狼也為愛徒遭遇的人生不幸痛徹肺腑,滿腦子在想著如何幫她度過這場危機。他沒有細心體會柳氏的話中之話,渾渾噩噩回到桃花山。經山風一吹,他突然心明眼亮,暗叫一聲不好,飛奔回來,柳氏已經魂歸道山。塞北狼一向對柳氏敬重有加,此刻也是無比悲痛。他呆在柳家,專等愛徒回來。
「沒有人會賞你死的,你沒有討賞的資本。」塞北狼冷冷地說。
丫丫趕忙跪在地上。
也是累了,聽了師父的話,不一會,沙漠紅便進入沉沉夢鄉,紅鴿子也安寧了。
「師……父!」她這樣叫了,她覺得這個稱呼很彆扭,也很新鮮。她按照母親的指點,向他磕了三個頭。
柳氏沉默了許久,見女兒仍不肯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心一橫,說:「媽媽也不知道,搶走你爹的人,大腿上長著一塊紅痧胎記。他是個駝商。」
兩人吃了一點乾糧,喝了幾口水,漠風一波波起了,給他們帶來了慾望和精神。兩匹馬也進食完畢,他們牽著它們進了紅砂溝。一會兒,聽得遠方一聲駝鳴,沙漠紅舉頭望去,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沙樑上劃出一條虛線,那條線緩慢地向這裏移動。「來了,來了!」她喊叫著,從馬背上抽出鐵鉤,興奮地叫道:「師父,駝隊,一定是崆峒雁來了。」塞北狼蹲在崖下,微閉兩眼,淡然道:「遠著呢,還得一個時辰才能到這兒。」沙漠紅不大相信,明明是幾步路的光景嘛,怎能用得了這麼長時間。她當然不知道,在這條路上,駝隊每天只能走出六十里地,而在空曠的沙地,一眼便可望出去幾十里地。她不好反駁師父,只把鐵鉤抓在手中,手忙腳亂地檢查紅鴿子的一應裝備。塞北狼明白她的心思,為了緩解她的緊張情緒,指著溝底說:「徒兒,溝里有一眼水泉,給馬喝點水。」沙漠紅拉著兩匹馬,一步一回頭,遲遲疑疑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