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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磨一劍

十年磨一劍

作者:江南
蕭山的右手本來是緊緊抓著劍柄的,這時卻不禁一松,因為他發現了彭十二娘的雙手。每個正常的人雙手都會有十個手指,而彭十二娘卻只剩下九根,右手的大拇指居然已經沒了。練劍的人,全憑右手大拇指使勁出力,彭十二娘的右手拇指既斷,終生就不能使劍了。
白岩先生握鞭的右手手腕和左肋都中劍,彭十二娘的右肩也給劃開一道口子。孫逸舟只傷了皮肉,但是王月卻受傷極重,她被白岩先生的軟鞭掃中,內臟震蕩,吐出一大口鮮血。
當時蕭彭二人正在談劍。因為劍,他倆似乎已忘了曾說過,要找一個天晴的日子把風箏放上雲天。他們的世界,彷彿就只剩下劍、劍、劍!
因為,蕭山取勝之後告訴他們夫婦,他最後一劍是「獨釣寒江雪」。孫逸舟很虛心,他真的「請教」起來:「蕭兄,我與內子這兩套劍法的癥結究竟在哪裡?」蕭山「教」得也是一針見血,他說:「太文雅。賢伉儷的劍法之所以沒有做到天衣無縫,只是因為太文雅。」孫逸舟的目光一亮。蕭山繼續道,「譬如說,當我第九招『悠然見南山』使出之後,孫兄可以用攻招『泥馬渡江』,孫夫人也可以用攻招『排山倒海』,但孫兄為了追求招式文雅,卻用『舉杯邀月』這等見招拆招的招數,而孫夫人卻使出幾乎沒有用處的『大江東去』。練劍又不是讀書人做文章,但求有效而已,何必非要好看雅緻?」孫逸舟輕嘆一聲。蕭山又道,「還有第九十九招與第一百四十四招、第一百六十二招,如果孫兄能夠拋棄文雅之心,舍『破竹斷玉』為『亂劍斬麻』,改『玉泉春深』為『老牛拉車』,變『銅雀鎖喬』為『地網天羅』,那麼賢伉儷差不多就立於不敗之地了。」孫逸舟笑了,笑得十分開心、真誠,他虛心地接受了這些指點,並決定,那些招式無論多麼難看他都要練。
白岩先生也沒能夠倖免,他本來以為這一擊必定可以得手,萬萬沒有料到彭十二娘竟在那一瞬間轉過頭來,而且還疾射出了手中的長劍。那長劍堪堪從他前胸插入,後背穿出。他也驚恐地睜圓了雙目,嘴角流血道:「因為……你殺了……潘……舞陽!」彭十二娘所受內傷極重,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但她還是喘息著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白岩先生知道自己必死,而彭十二娘此刻尚無法動彈,他一手扶著插在胸背間的劍,惡狠狠地向彭十二娘走近,說道:「我是……陳友諒手下的……那個奇人,但是……我真正的身份……卻是……」他的衣襟已然被滲出來的鮮血染紅,喘了口氣,又獰笑道:「……卻是……張大帥的親信,奉張大帥……命令……伏于陳友諒的……身邊。」這時,他離彭十二娘僅僅四五步了。
此時,蕭山傍于墳邊,也望著缺口的月,幽幽地道:「快下雪了。」他是說與邵非聽的,可墓中的人是否聽得見?
董漁夫說道:「外面下雪了,並不大,可是天氣極冷,你躺在這裏不要動,我去把魚賣了,換幾斤酒暖暖身子。」他又指指桌上的劍,道,「這是你的劍。」他一邊說,一邊往腰間系了個葫蘆,又從地上挽起一個沉沉的魚簍,「這是昨夜捕的,天寒地凍,現在還很新鮮。」說完替蕭山蓋緊被子,才轉頭出去。
他想,他應該回去了,回到軍營去。
這時,白岩先生才緩緩地轉過身軀,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鹿鳴亭是一處非常荒涼的原野,黃昏的風輕輕吹動二人的衣衫,映著無限好的夕陽。
潘舞陽口中噴出血來,切齒道:「你,你……夠狠!」長河劍「噹啷」跌在礁石上,接著他高大威武的身軀也倒下了。
漂泊他鄉風雨苦,此生只願夢長天。
因此,他們是高高興興離開雁盪的。孫逸舟離開雁盪的最後一句話是:「蕭兄不妨到杭州凈寺去找銅梅上人。」
孫逸舟黯然道:「潘兄不但沒有走到二十招,甚至連十招都沒到。」白岩先生驟然變色。
巨浪激起,嘩啦啦打上礁岩。
可惜蕭山並沒有把這一招使全,他只使出一半,背心就一辣,一片冰冷的利刃已經刺入他的背心一寸七分,若再刺入三分,蕭山將立即斃命。因此他只使出半招「腸斷天涯」,就向前飛掠一丈多遠,就想死。
這是唐代與孟郊合稱為「郊寒島瘦」的詩人賈島的一首《劍客》。賈島的詩的確很瘦,惟獨《劍客》很壯——雄壯、豪放、壯闊、壯烈。因此,蕭山雖然並不喜歡賈島這個人,但卻非常沉迷他的這首詩。
藍老爺子是聲望甚高的武林名宿,十多年前,他雖讓鬼道人廢了一臂,但他還是比許多人站得高站得直,說的話做的事也依舊很有影響力。可是,藍老爺子居然發出如此意味深長的一聲幽嘆,他並不是一個容易嘆氣的人,也不是一個容易傷心的人,他心頭到底牽挂著什麼事兒呢?
蕭山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連人帶劍,跌入澎湃洶湧的怒潮之中。那一刻,他心如死灰。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鶴立雞群而遭人嫉妒遭人圍殺。他更想不到的是,雇邵非來殺自己而後又組織其餘幾大名劍來圍剿他的竟是青梅竹馬的彭夢琰。
自古以來,劍客知多少?以劍成名的武學宗師又有多少?一個人學劍也許並不困難,但想要出人頭地,成為名劍名人,則不知要付出多少青春和汗水?然而,無論何時,世人總是多為兩字所困:名、利!名利名利,名還放在利的前面。古來不知有多少騷人墨客、英雄豪傑甚至小販山農為這個「名」字如痴如狂,不擇手段!
藍老爺子慢慢把酒喝乾,望著遮住殘月的陰雲,道:「快下雪了。」

十一、腸斷天涯

當白岩先生使出第六十二招時,軟鞭再次擊中王月。王月身軀飛彈而出,在礁石上灑落一行鮮血,最後撞在尖銳的利石上。
燈影里,他們論劍;晨曦中,他們試劍。這是不是神仙的生活?
梧桐的葉子已然落盡,黑森森的枝杈伸在陰森森的天光中,更顯凄涼、可怖。
整片松林在風中微微一顫,蕭山挽劍入鞘,一抬眼就望見鬼道人立在松下。那裡只有一株虯曲無狀的黃山松,他一手倚杖,一手捧著深褐色的茶壺,正靜靜地盯著山澗這邊的蕭山。
「唰唰唰」,彭、孫、王三人同時拔劍,三把劍、一根軟鞭在空中「砰」的相交,又迅速地相對躍開。
可是,蕭山總覺得這首詩過於消沉,沒什麼可取之處。他不明白鬼道人為什麼要寫這首詩,他很不明白。
孫逸舟十分恭敬地呈上拜匣。
王孫居中坐著五個人,他們的神情極為凝重,心中彷彿壓著塊石頭。
彭十二娘的眼神已是那麼寂寞,憔悴,憂傷。
當蕭山行出百步,忍不住猛一回頭的時候,憤怒的驚濤嘴和孤獨的邵非已深深地烙上他的腦海,還有那一片梧桐樹葉。
孫逸舟知道他們夫婦已沒有逃避的可能,嘆道:「彭十二娘,你是怎麼知道我們是朱大帥的護衛?」彭十二娘道:「你們應當知道我們陳大帥的十大護衛中有一奇人,專門負責收集各種信息。別人知道的事,他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他也知道。因此我就很輕易地知道了孫兄和孫夫人都列身於朱元璋麾下,是他十二員貼身保鏢中的兩位。對不對?」孫逸舟道:「你所說的那個奇人是誰?」彭十二娘笑了笑。

十二、血濺英雄嘴

孫逸舟像聽天書一樣,若不是藍老爺子德高望重,他死也不肯相信有人居然以一根柳枝在三招之內重創了藍老爺子。他腔調都有些變了:「那鬼道人的劍法不是跟鬼魅一樣么?」藍老爺子沉聲道:「那倒沒有如此嚴重,但那三招的的確確已到了無跡可尋的境界。他使很輕鬆,可老朽怎麼也分辨不出他出劍的方位。」坐於藍老爺子對面的,一是「天涯孤劍」邵非,另一位是廬山派的白岩先生。藍老爺子給孫逸舟夫婦詠了句「一舟明月一舟歡」,「蝴蝶鴛鴦扶夢歸」就是白岩先生給和上去的。白岩先生也是很有威望的武學宗師。他說道:「難怪藍兄十多年來不再使劍。不過,藍兄又從何判斷蕭山就是鬼道人的弟子?」藍老爺子道:「聽傳聞,蕭山所使的劍式與無名劍法非常相似。」白岩先生道:「傳聞又非眼見,藍兄恐怕是猜測吧!」藍老爺子有些不悅,漠然道:「白岩兄如果見過無名劍法,恐怕也會像我一樣,永遠也忘不了。雖然已經過去十四年,但那三招劍式卻依舊曆歷在目。以『玉劍書生』盧承祖的劍法,本也不會走不上十劍,只是盧承祖太輕敵了。最後蕭山指向盧承祖的那一劍與當年鬼道人的第二劍十分相似,因此老朽認為那一劍十有八九就是無名劍法中的『風來疏竹清』。」白岩先生道:「鬼道人把那三招劍式一一說與你聽了么?」藍老爺子道:「不錯,他割斷了老朽的手筋,本來老朽還是不服的,誰知他把那三劍一一作了精闢的分析,老朽才真正知道鬼道人的高明。劍式的詭異只不過是其表象而已,其內涵剛猛、穩健,而且似乎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玄機。」白岩先生淡淡一笑,彷彿不太相信,不屑地道:「那個叫蕭山的擊敗顏茂的七星劍時,又用了幾劍?」孫逸舟苦笑道:「十八劍!」白岩先生這才動容,因為他比較熟悉顏茂,也見過顏茂的劍法。他以為顏茂絕對可以躋身於當今十大劍手之列,居然有人僅僅使了十八劍就令顏茂敗陣,是駭人聽聞,不禁問道:「顏茂七星劍上的七顆星有沒有發出來?」顏茂的七星劍背上鑲嵌著七粒寶石,酣戰時,可以當作鐵蓮子發射出去,防不勝防。
八個人,八把劍,八個名。
彭夢琰果真誰也沒嫁,並未食言。如果不是邵非,蕭山也許找不到雁盪山腳下,因為「彭夢琰」這三個字很少有人提起,甚至連彭夢琰自己都快遺忘了。邵非說,「劍花漫天十二娘」的閨名好像就叫做「彭夢琰」。因此,蕭山現在不能不問:「琰兒,你為什麼改名叫彭十二娘了?」彭夢琰輕柔地道:「阿爹故后,琰兒就成了雁盪姥姥的第十二個弟子,姥姥和師姐們都喚琰兒為十二娘。久而久之,琰兒也便成為十二娘了。」蕭山可以想像,彭老爹亡故之後,彭夢琰有多悲痛和艱難。他感激雁盪姥姥收留琰兒之餘,又暗自輕嘆:彭夢琰在幾年工夫內也躋身江南八大名劍之列,要流多少淚多少汗,對一個女人來說,更是不容易啊!
「我不騙你,你對琰兒最好。我一定要等你回來,一百年我也會等。」
孫逸舟、王月找到了蕭山。
十三天後,陽光明媚,山坡屋頂,猶有潔白的積雪。蕭山的傷口還未完全痊癒,就找到了彭十二娘。
彭十二娘沒有力量反抗,只有怨毒地瞪著他。
「能!」蕭山的心中道,「能,只要有時間,一切都可以完好如初的。」他與琰兒的距離僅僅是由歲月造成的,應該還來得及把它縮短。如果琰兒真的忘了他,又怎麼會把這隻風箏一直珍藏著?蕭山接過風箏,彷彿見到的是分別多年的兒時夥伴。不覺間,有淚花彈落風箏之上。他望了望彭夢琰,激動地道:「找一個天晴的日子,我們重新把它放上藍天,像兒時一樣。」彭夢琰柔聲道:「是的,找個晴朗的天氣,琰兒和蕭二哥再去放風箏。」蕭山似乎異常興奮,顫著手把風箏放下,道:「夜深了。」彭夢琰道:「是的,夜深了。」蕭山心中又是一陣悲凄:十二年,幾千個黑夜,琰兒都是這樣伴著孤燈度過的么?他覺得欠琰兒太多,他想,我應該盡自己的所能來補償。
顏茂並沒有逃遠,英雄嘴的血戰一息,他就回來了,他似算準這兒沒有一個人會有好下場。
無論誰殺他,蕭山都接受得了,獨獨無法接受的是琰兒的利劍。
幽澗的水清澈透亮,玉白的細石,悠然的游魚,歷歷入目。蕭山用手指一彈劍背,「嗡」的一聲龍吟,久久未歇。他忽然揮出三劍,幽澗激起水花,水花晶瑩剔透,映著淡綠的淺草,亮麗異常。當水花簌然飄落,又入澗中,再無跡可尋時,蕭山手中的劍卻發生了變化。劍當然還是劍,可劍尖上竟挑上了五尾掙扎的小魚。蕭山凝思片刻,突地發出一聲輕嘆,手臂驟然一振,那五尾小魚疾落入山澗,竟然活跳跳地又暢遊起來。
人生百年,當軀殼化成塵土的時候,能留名於世的又有幾人?又能留下些什麼呢?岳飛百世流芳,秦檜卻遺臭萬年。八大名劍呢?當漫長的千百年之後,又有誰還記得,江南曾經有過八大名劍?
彭十二娘說了許多話,但蕭山沒有聽進去一句。他只道:「彭老爹,彭老爹,你能安息么?」
蕭山看著董漁夫在read.99csw.com雪天里的背影,心頭一暖。
彭夢琰說,孫逸舟、王月二人都是世家子弟,他們的雅居取名於他們的姓氏,叫做「王孫居」。他們也是八大名劍中的人物,論劍法還在盧承祖、顏茂之上。不過如果他們夫婦一齊聯手,一使鴛鴦劍法,一使蝴蝶劍法,邵非也未必能走上百招,即使銅梅上人也不一定能夠拆解。他倆夫婦與人比劍,一向都是齊進齊退的,對方一人他們是一齊上,對方十人他們也是一齊上。因此,他們還沒有敗過,起碼十年內已沒有敗過。
蕭山太累,他只說了兩個字——「謝謝」,就再沒有說第三個字的力氣。
彭十二娘道:「當然要殺。一切阻止我成為江南第一劍的人,我都要殺。邵非該死,因此我讓他來殺你,是希望借你之手殺了他;而你,更該死。你為什麼要回來?就算你回來,如果你能夠默默無聞,我們也許可以再續前緣,可是,你鋒芒太露了,勢頭也太健了。你想,我怎麼能夠讓一個本來名不見經傳的人,在短短几個月之內就爬到我的頭上去呢?因此,你該死,鋒芒太露的人都該死——」蕭山聽不見,他只聽見心碎的聲音。他想起那破舊的風箏,風箏破了可以補上,但再也不會像從前那麼完美。感情破裂也能補上么?即使能補,傷痕也永遠難以抹去。蕭山本以為與琰兒的感情已完好如初,可是,他發現全錯了,他與琰兒的感情裂縫是無法用時間、精力去縫補的。隨著時間的流逝,那裂縫只能越來越大。
彭十二娘潔白如玉的臉上,竟然充滿了殺氣。這種殺氣不但與她的風姿極不相稱,而且也不符她的年齡。她才二十齣頭呀,可殺人的時候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她看著潘舞陽倒下,扭過頭來,淡淡道:「因為他是張士誠的人,所以他必須死。」孫逸舟的身軀微微抖了抖。
當日柳亭揮淚別,今朝月下踏雲還。
漂泊他鄉風雨苦,此生只願夢長天。
如果僅僅是潘舞陽一招「長河落日圓」,蕭山或許能夠輕鬆地避開。但是,與此同時,顏茂的「七星劍」也像北斗七星一樣燦爛,迎面刺到;盧承祖號稱「玉劍書生」,但是他疏於書而精於劍,一招「淵明折菊」,飛斬蕭山右腕;三丈外的孫逸舟、王月正迅速掠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任何人都可能有許多小秘密,。山也有。他之所以要急著離開羅浮山離開鬼道人,主要還是為了彭夢琰。蕭山喚彭夢琰為「琰兒」。琰兒在蕭山的夢中藏得最深的一頁。鬼道人攜他來羅浮山之前,琰兒才八歲。蕭山一直很清楚地記著那年春季放風箏於野外,那風箏是彭老爹替他倆扎的,是只大蝴蝶,點綴在藍天上,清新而美麗。風箏的線斷了,纏在苦楝樹上,飄不起墜不下。琰兒流淚了,直到蕭山把風箏從樹枝上取下來,她才破涕為笑。那一笑真美,明媚得就像一朵盛放的月季,以至於今日的蕭山還會為之痴上半天。
蕭山是在十月初二那一日才見到彭夢琰的。那天自清晨開始至黃昏掌燈時分,一直下著雨。
彭十二娘也沒能站起來。
邵非把酒飲了,冷漠地道:「我是一個殺手,只要有人請得動我,我就會替他殺人。」蕭山道:「如此說來,並不是你想殺我,而是已有人請動了邵兄。」邵非道:「不錯,的確有人出了高價,可當時我不知道要殺的人就是蕭兄。」蕭山道:「現在知道了。」邵非道:「是的,知道了,可惜已經遲了。殺手既然收取了酬金,就不能退回,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領了酬金,就只有一種選擇:殺人,不擇手段地殺死目標。當然結果有兩種,要麼殺了人,要麼被人殺。」他頓了頓,「雖然我的劍術與蕭兄相距甚遠,但是,如果我要殺蕭兄,十有八九可以成功。蕭兄要知道,殺手殺人,不僅僅是依仗他的武功。」蕭山相信,邵非的武功或許不如他,可是,如果邵非事先不說出來而驟然揮劍,蕭山絕不能倖免。因為蕭山絕對不會防備自己惟一的朋友。
姑蘇城中。
只一招,四人全受傷。
然而,江南第一劍未必就是彭十二娘的惟一目標。
這時,他才真正理解了「十年磨一劍」,也真正理解了那首詩。

八、英雄嘴

十三、死裡逃生

蕭山這才知道孫逸舟他們為什麼會來得這麼快,因為只有邵非和彭十二娘才知道他在英雄嘴。他問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殺我?」童年的朋友,兒時的夥伴,現在的劍花漫天十二娘,陰森森地笑道:「因為你的劍法太出色了。你知道,江南八大名劍,以銅梅上人的劍法最高,但是他已經皈依佛門,不能算是江南第一劍。真正的江南第一劍是邵非,或者是我,劍花漫天十二娘……」蕭山如木頭一般,說道:「就為了江南第一劍的虛名,你叫邵非死,叫我死?」兒時的朋友,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竟然變成了這樣的人。彭老爹,你在泉下能瞑目么?
在半個多月時間里,彭夢琰當然也與蕭山提起過兩句詩:蝴蝶鴛鴦扶夢歸,一舟明月一舟歡。
蕭山若是閃避已來不及,因此他只有揮劍,「叮叮」兩聲,盪開顏茂的七星劍,震歪盧承祖的手腕,還反手一劍刺傷了潘舞陽的右肩。他一連用了四種身法,卻還是未能全身而退。先是盧承祖在劍被震歪的剎那在他的手腕上斜撩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再是「長河劍」削去了他背部的一大塊皮肉,然後又讓王月的蝴蝶劍在右臉頰劃了一劍,若不是他閃得快,起碼得破相,最後那一劍是讓孫逸舟刺的。
銅梅上人的年紀並不是很大,還不到五十,可看上去有六十來歲。他的頭颳得很光很光,下巴蓄著一部鬍鬚,居然有一絲絲霜白。大紅袈裟披身上,一串佛珠攢手中。但是,銅梅上人的眼睛特別有神,蕭山見到他的時候,心房不禁微微一顫。
孫王二人實在配合得妙至毫巔,一使「排山倒海」,一使「泥馬渡江」,雖然難看,卻幾無破綻。於是,蕭山讓王月刺中面頰的時候,也讓孫逸舟刺中左肋。
顏茂道:「這是為死於你劍下的人討個公道,你一定會比死還痛苦。」他嘆了口氣,又徐徐說道,「你雖有幾分姿色,顏某卻絕不會染指於你。你不能練劍,但尋常的活兒你依舊幹得來,還是趁早找戶好人家,這樣也許可以平安幸福地過一輩子。」彭十二娘卻是無意于嫁人的,她道:「你怎麼還會回來?」顏茂被她問得怔了怔,稍稍一想才道:「因為,我必須來看看活下來的到底是什麼人?」彭十二娘道:「為什麼?」顏茂神秘地笑了笑,說道:「因為我與孫逸舟、王月一樣,都是朱大帥的人。」彭十二娘一驚,道:「你也是朱元璋的護衛?白岩先生怎會不知道?」顏茂道:「你當他真的無所不知呀。你以為朱大帥是那麼容易讓人查清所有根底的人?就連孫逸舟、王月都不知道我也是朱大帥的手下。」彭十二娘道:「那你怎麼不幫他們二人聯手對付我與白岩先生?」顏茂道:「因為我明白當時的形勢,如果我出劍,同樣不是你們的對手。孫逸舟、王月那時已經筋疲力盡,他倆聯手也不一定能夠勝你,而我更非白岩先生的對手。假使我出手,這裏只不過再多一具屍體而已。何況,朱大帥的麾下,是不會做不必要的犧牲的。」……
原來玉劍山莊的少主盧承祖是江南八大名劍之一,也是浣花劍派的傳人,又通四書五經,人稱「玉劍書生」。小鴻是盧承祖的門下,劍術僅得盧承祖之一二。但他所說的話卻沒有錯,沒有一個陌生人敢在玉劍山莊方圓百里內帶劍。如果佩劍,則是存心向盧承祖挑戰了。
蕭山猶若見到了親人,熱淚盈眶,全身激蕩著一陣陣暖流。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十二年的期盼,于蕭山終究是一場空、一場夢了。
彭十二娘好像生怕蕭山不夠傷心,說道:「雇邵非來殺你的人,並不是孫逸舟,而是我;也是我讓孫逸舟他們來的,他們也很樂意這麼做。」心已碎,腸已斷。
這時他又挨了幾劍。他深吸一口氣,連使三劍,是無名九大式中的「悠然見南山」、「帶霜分紫蟹」、「踏雪尋梅閑」。他一面使出,一面想起了鬼道人,他理解了鬼道人為什麼不讓他離開,也理解了鬼道人的那首《山居》。
兩個月內,蕭山曾用了九劍制住「玉劍書生」盧承祖,十八劍擊敗「七星劍」顏茂,七劍挫敗「長河一條龍」潘舞陽,一百八十五劍擊敗「鴛鴦蝴蝶」雙劍。現在,「玉劍書生」盧承祖已歿,「吳越劍神」潘舞陽受創三處,「七星劍」顏茂右臂挂彩,但孫逸舟、王月只消耗了三成力氣,蕭山能不能全身而退呢?特別是已滿身滿心都是傷的蕭山?
松林間全是潔白的雪。有一株松樹虯曲無狀,松下一人,一手捧壺,一手倚杖,正是鬼道人。
白岩先生是廬山派的,他武學上的造詣完全可以用「一派宗師」來形容。現在,他把圍在外套上的腰帶緩緩解下來,迎風一抖,竟是一根一丈八尺長的軟鞭。

十四、雪滿羅浮山

蝴蝶鴛鴦扶夢歸,一舟明月一舟悲。如果藍老爺子見到孫氏夫婦如此慘死,一定會把那個「歡」字改為「悲」字。
悠悠不盡清清水,脈脈猶親淡淡山。
劍尖上滴著血,彭十二娘的臉上一片冷漠,雙目冷冷地盯著潘舞陽。潘舞陽面露絕望之色,他沒有料到,這個剛剛殺了自己情人的彭十二娘,竟然會暗算於他,而且,他根本不明白彭十二娘為什麼要殺他?難道……難道他潘舞陽也像蕭山一樣將成為「江南第一劍」么?他怎麼都想不明白,所以,他問道:「為……什麼……為……什……么?」彭十二娘冷冷地道:「你是不是張士誠帳下的『長河一條龍』?」潘舞陽顫聲道:「是……」彭十二娘道:「那麼,看來我沒有做錯什麼。你是張士誠的護衛『長河一條龍』,而我卻是陳大帥十大護衛之一的『劍』衛,所以我要殺你。」
王月補上一句:「是七招。」白岩先生幾乎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七招——七招就擊敗了潘舞陽,這哪裡還是人所能為的?只聽王月繼續道:「他先用了六招盪開潘兄的長河劍,再筆直地一劍刺至潘兄的胸前。」藍老爺子嘆道:「這一劍正是當年鬼道人所使的第一招『帶霜分紫蟹』。」白岩先生道:「那麼鬼道人所使的第三劍是什麼招數?」藍老爺子道:「『雲深不知處』!」他頓了頓,又凝重地道:「江南八大名劍,已有三把劍折在他的劍下,日後能制服他的不知是銅梅,還是十二娘?」白岩先生也發出一聲嘆息。
每次在澗邊磨劍的時候,蕭山都會不自禁地狂吟這四句詩,甚至,心潮會劇烈澎湃,血脈會劇烈沸騰:我磨劍是為了什麼?是浴血疆土,是除惡揚善,還是純粹為了磨劍而磨劍?
蕭山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午後,他是痛醒的,他身上的傷口起碼有二三十道,短的長的,深的淺的,一動就痛入心肺,痛得他齜牙咧嘴。
「此生只願夢長天」與「莫道漁人只為魚」豈不是同一種境界同一種歸宿?鬼道人與董漁夫豈不是同一種人?
蕭山手中的劍已抵住盧承祖的咽喉,只要劍尖一送,盧承祖就得斃命。可是蕭山淡淡笑道:「現在,我可以走了吧?」盧承祖臉露驚恐之色,茫然道:「你不殺我?」蕭山閃電般的收劍入鞘,傲然一笑,隨即隱於重重暮色中。
彭夢琰道:「怎麼啦?」蕭山微微一嘆,沉聲道:「銅梅上人根本沒有出招,因為他的手中沒有劍。」彭夢琰驚愕道:「他手中無劍,怎麼跟蕭二哥比劍?」蕭山道:「他的劍不在手中,而在心中。」彭夢琰失聲道:「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他竟練到了這種境界?」蕭山道:「不錯,他練到了這種境界。我與他對面而坐,看得見他手中無劍,可又發現他指尖、肘端、膝上、胸前、口中……渾身上下,無處不是劍。」彭夢琰聽雁盪姥姥談過這種劍意,但從來沒有見過。不但彭夢琰沒有達到這種地步,連雁盪姥姥她自己也沒有。不過,據雁盪姥姥說,手中無劍心中有劍,還不是劍術的最高境界,劍術的最高境界是手中無劍心中也無劍,物我兩忘。當然,這種境界更非彭夢琰能想像了。蕭山稍稍一頓,繼續說道:「一開始,我認為他周圍全是破綻,因為他身上每一寸都暴露在我的攻擊範圍之內。可後來,又發覺他根本沒有半點破綻,因為渾身破綻豈不是沒有破綻?」彭夢琰明白,如果對手全身沒一寸不是破綻,你九-九-藏-書就根本找不到他所保護的是身軀的哪一寸,因此,一旦你攻向對手的某一處破綻,其餘那些破綻就會立即變作厲害殺著。彭夢琰心底一冷,說道:「那麼蕭二哥是怎麼攻擊的?」蕭山嘆道:「沒有,我沒有攻擊。」彭夢琰奇道:「你沒有出劍?」蕭山道:「是的,我沒有機會出劍,我自始至終沒有出劍。」彭夢琰道:「既然蕭二哥沒有亮劍,又怎麼會輸?」蕭山黯然道:「因為他說了一句話。」彭夢琰道:「什麼話?」蕭山苦笑了一下,說道:「銅梅上人說,他剛才已念了一段經文,問我做了什麼?那時,我才知道我已經輸了。」彭夢琰不解。
卻聽董漁夫在吟誦什麼詩詞,豪邁洪亮的聲音傳得很遠。蕭山只聞得最後一句是「莫道漁人只為魚」。「莫道漁人只為魚」,這是什麼樣的心境?蕭山猛地想到鬼道人的那首《山居》:「漂泊他鄉風雨苦,此生只願夢長天。」
夜色依舊很濃。風從海面掠來,吹上英雄嘴時,一陣刺骨的冰冷。
彭夢琰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蕭山腰畔那柄黑沉沉的鐵劍上,說道:「蕭二哥也使劍嗎?」蕭山情不自禁地捏緊劍鞘,點頭道:「是的,我也使劍。」彭夢琰的臉上飛過一絲異彩,神情好像也有些不一樣了,道:「這一個多月來,江南出現了一名神秘的年輕劍客,據說以鬼道人的無名劍法一連挫敗盧承祖、顏茂和潘舞陽,最近還聽說連『天涯孤劍』也敗於他的劍下。這個劍客難道就是蕭二哥?」蕭山微微一怔,但馬上想到彭夢琰是江南八大名劍的劍花漫天十二娘,而且劍法直追邵非,對這當然感興趣,說道:「不錯,我正是那個蕭山。」彭夢琰才知道眼前的蕭玉堂居然就是蕭山,也似一怔,立即又嫣然笑道:「我們談劍吧。」於是,他們開始談劍。
可是,蕭山沒有死。
驚濤嘴是個山嘴,南面海,北靠山,海面極處是一脈又一脈淡淡的山巒。山嘴前驚濤拍岸,亂石崩雲。北邊的林子里,都是梧桐樹,滿地落葉,一派蕭瑟景象。邵非是個沉默的人。蕭山只看了一眼就肯定了這一點,因此蕭山說話也立即變得簡單起來:「你,我,一定要比劍?」邵非道:「是!」蕭山道:「看起來,你比盧承祖、顏茂、潘舞陽的劍術要高許多,你是孫逸舟還是邵非?」邵非寂寥地道:「邵非!」蕭山這二十多天來已經了解到不少江湖上的人和事,知道邵非也是八大名劍之一,而且他的劍法僅輸于銅梅上人,在八大名劍中名列第二,是天南劍派的高手。蕭山笑了笑,說道:「這麼說,你會天涯四劍?」邵非聽得「天涯四劍」四字,落寞的眼神驟然射出驕傲和自豪的光芒,沉聲道:「不錯,我會天涯四劍。」蕭山覺得邵非這個人除了孤獨,還有許多與盧承祖他們不同的地方,不禁說道:「如果我接得下天涯四劍,你能否把我當做你的朋友?」邵非想了片刻,道:「我沒有朋友。」蕭山一怔,輕聲道:「那我更願意做你的朋友,因為我也沒有朋友。」邵非道:「我不是為了交朋友才來找你的,而是為了跟你比劍。現在你要小心,我準備出劍了。」他說完,一聲龍吟,劍已拔出,一線寒光從礁石這邊直奔礁石那邊。與此同時,一浪怒潮衝擊在礁石上,「轟」的一聲,飛花碎玉。
盧承祖是浣花劍派頂尖的高手,七十二手浣花劍法不知演練過幾千幾萬遍,並且能在眨眼間發出九招。這次他又連刺九劍,他對自己異常滿意,他覺得這一次劍使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乾淨利落,滿天劍花,一氣呵成。
蕭山突然別頭而去,他怕自己會改變主意,他必須遠離這個女人,他要去找鬼道人,要去羅浮山,要吟誦那首《山居》:
「嘻嘻——」
蕭山又叫道:「彭老爹,彭老爹——」彭十二娘怒道:「你不用叫了,他的女兒能出人頭地,他當然可以含笑九泉。」這時,蕭山像是看見風箏的線兒斷了。
彭十二娘又繼續說道:「是朱麻子的人,也必須死。」她隨即把目光對準孫、王二人。
「天涯孤劍」邵非是個孤獨的劍客,無論誰見到他都會禁不住想起幾十年前馬致遠的一首散曲《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蕭山大馬金刀,依舊緩緩品酒。有個酒客忍不住道:「你為什麼還不跑?」蕭山奇道:「我勝了他,為什麼還要跑?」那客人道:「因為玉劍書生盧公子就要來了。」蕭山問道:「盧公子?他是幹什麼的?」那客人見他這般不在乎,暗嘆一聲,也不想多事了。
這時,孫逸舟又說話了:「蕭兄,你只要留下你的大拇指,我們就不會……」蕭山沒有把他的話聽完,他不想也不願聽下去,就算他斫下拇指,眼前這群「大豪傑」就真的肯放過他么?他要拼,他的「無名九大式」本來就十分高明,如果對方五人失去一人,他還是有把握突圍而去。他忽然又想到了「天涯孤劍」邵非。邵非沒有朋友,他在把蕭山當作朋友后含恨而逝,而蕭山自己豈非也僅僅只有邵非這個朋友?邵非的自殺,豈非正是眼前這些人所迫?蕭山要拼,死也要拼,他不能讓邵非死得太虧太冤,他要為朋友拼,拼一次!
——他就是不明白。
「叮叮噹噹」,人影晃動,四人又纏鬥在一起。
蕭山與邵非比過劍、談過劍,但他發現,琰兒對劍、劍的歷史、劍的文化和劍式的見地,有不少地方似乎比邵非還有過之。彭夢琰的劍法走的是靈巧迅疾、以力打力、以巧制亂的路子;邵非卻是走冷靜、穩定、狠勁甚至還有些傷感的路子。蕭山認為,邵非在八大劍手中,雖然除了銅梅上人就輪到他,但是他要擊敗彭夢琰,恐怕三五百招也不見得可以成功。蕭山與邵非第一次比劍的時候,是用了九十六招才制住他;而面對彭夢琰,蕭山自認手底也沒有緩,卻也是在第九十六劍時勝了她,那一招是「悠然見南山」。他用「風來疏竹清」擊敗了盧承祖、顏茂和邵非,以「帶霜分紫蟹」破去吳越劍神的長河劍,卻用這招「悠然見南山」擊飛了劍花漫天十二娘的劍。
吳越劍神,竟也經此一役而終。
濤聲依舊。
蕭山知道這是鬼道人題的《山居》:身經百劫蒼穹意,髯雪鬢霜非少年。
嚴十九陪在藍老爺子身邊,他給藍老爺子斟上酒。
當日柳亭揮淚別,今朝月下踏雲還。
確實有人來了,可惜來的人竟是顏茂,「七星劍」顏茂。

十、死拼英雄嘴

鬼道人沒有一絲笑意,十二年來,蕭山從沒有見過他的笑臉。他甚至認為,鬼道人也許從來就未曾現出過任何表情。他不喜也不悲,臉上好像永遠矇著一層面具。鬼道人木然地凝視著蕭山,平平靜靜地道:「你要走?」蕭山的心一顫,他不敢回答,垂下頭,因為他怕鬼道人那兩道可以射透他心扉的目光。鬼道人又說道:「你能不能不走?」蕭山依舊垂著頭,他心中珍藏了十二年的一個小秘密,在推他、催他,他一定要下山,一定要!
彭十二娘望著翻卷的浪濤,默立半晌,畢竟,蕭玉堂曾經給她帶來過真情與歡樂。現在,他死了,是帶著悲憤而死的,如果他知道她已得他的成全成為「江南第一劍」了,也該瞑目了罷。
英雄嘴前,浪激千尺。
彭十二娘已十分消瘦、頹喪,甚至已像一個小老太婆。她盯著蕭山,終於顫抖地道:「你、沒死?」蕭山被她沙啞蒼涼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厲聲道:「不錯,我沒死,閻王爺他不收我!」他的聲音也與十多天前完全不一樣,每一個字都說得冷酷而凄厲。可他還是不明白彭十二娘的手指怎麼會斷?
盧承祖全身一抖,咽喉、右臂、左胸倏然噴出三道血泉。他雙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盯著蕭山,他的無望、恐懼全無保留地顯露出來。他想不到蕭山會突然使出「天涯孤劍」的殺手鐧「淚灑天涯」,所以他血灑天涯。
「陳大帥」就是陳友諒,與朱元璋、張士誠三股勢力馳騁中原,共抗元兵,卻又互為死對頭。因此,潘舞陽既然是張士誠的護衛,作為陳友諒護衛的「劍花漫天十二娘」,當然不會放過他。
彭十二娘像見到救星,用微弱的聲音喚道:「幫幫我——」彭十二娘的話音未落,顏茂已微笑著搖頭道:「不幫,因為是你,我才不幫。」彭十二娘絕望地道:「為什麼?」顏茂道:「天下最毒婦人心,而像你這麼毒的女人,恐怕一百年也不會出一個。」彭十二娘道:「只要你肯幫我,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顏茂冷笑道:「連對你最鍾愛的人你都要殺,你說的話我怎還敢信?」彭十二娘幾乎哭喊起來:「我說的是真的。」顏茂嘆息著搖搖頭,說道:「顏某實在不敢相信。」他「唰」的拔出了寒光四射的七星劍,彭十二娘驚道:「你、你要幹什麼?」顏茂乾笑一聲,冷冷道:「顏某絕不會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更不會乘人之危,但也絕不會輕易地饒過你。」他的手一抖,白光一閃,彭十二娘一聲慘呼,一根手指落在雪上。

六、蝴蝶鴛鴦扶夢歸 一舟明月一舟歡

那一刻,孫逸舟,王月十分高興,因為他們沒有料到蕭山居然這麼容易就接受了挑戰,他們原以為,蕭山最少也會考慮三四天。
如果不使出這招「悠然見南山」,如果不擊飛琰兒的劍,如果不擊敗琰兒,甚至如果不與琰兒比劍,以後的事情也許就會不一樣。人生真奇怪,有時一些非常偶然的事和一些你並不在意的事,往往卻改寫了你的一生。二十多年後的一個雨夜,蕭山突然冒出這個想法。
邵非自己也非常喜歡這首曲子。現在,他站在驚濤嘴的礁石上,正是殘陽西斜,豈不正像獨立天涯的一個斷腸人?
彭十二娘繼續道:「我也可以不殺你,只需斫下你的一根手指……」蕭山還是沒有聽見,他只聽見彭老爹的咳嗽聲,連日連夜的咳嗽聲。他甚至有些後悔,後悔當年離開琰兒和彭老爹。臨別時那幾句話現在顯得多麼遙遠多麼虛無多麼無意義——「我會等,一百年也等。」可是,琰兒只等了十二年,蕭山就帶著畢露的鋒芒回來了。誰知等著蕭山的不再是活潑、親切、純真的琰兒,而是彭十二娘,和一柄冰冷的劍。
可是現在,冒出個蕭山,而且蕭山也出名了。
線斷!肝裂!心碎!腸斷!
「眉毛——」小鴻一撫額前,才知道兩道眉毛不見了。他二話沒說,疾掠出門外。
因此,孫、王死了。
白岩先生詭異地笑道:「沒想到你……你剛殺了姓蕭的……就會立即暗算……潘舞陽……現在……我知道我……不能倖免……可你……你也休想能夠活命……」說到這兒,他噴出一口血,張牙舞爪地向彭十二娘撲來。
蕭山架開邵非的第九十六劍之後,也使出了他的第九十六劍,才刺出,邵非就不動了,因為蕭山把劍尖頂在了他的喉部。
彭十二娘長長地舒了口氣,她微笑著徐徐扭過頭來。也是她命不該絕,她竟在這時扭過頭來!一扭頭,彭十二娘便見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直撞面門。她不及細想,急忙倒縱,右手把劍射出,加快了後退的速度。然而,她還是讓那團東西撞中胸口。彭十二娘儘管已經卸去三成力道,身軀還是沒有穩住,直飛出去,撞上一株梧桐,頓時渾身劇痛,眼冒金星,氣血翻湧。這時,她才發現偷襲她的竟是白岩先生的那條軟鞭,驚道:「你……為什麼?」說著,她連連噴出兩口鮮血。
木訥無語的鬼道人、面黃肌瘦的彭老爹、沉默剛烈的天涯孤劍、雍容大度的銅梅上人、貌若天仙心若蛇蝎的劍花漫天十二娘……一一在蕭山的腦際載沉載浮。
我一定要讓她碎屍萬段。蕭山這麼發誓。彭十二娘,在他心中,如今只剩下了仇恨,風箏的線已徹底斷裂。
凈寺中落葉滿地,放生池早已乾涸,蕭山覺得異常悲涼。自雁盪到杭州,短短數百里,流離失所窮困而死的百姓何止千百?烽煙不盡,一股股大軍燒殺搶掠,十步何止殺一人,千里果真不留行。這一切,蕭山都感到很凄涼。
彭夢琰有些擔心,她是擔心蕭山的安危?還是擔心比劍的結果?晚鐘響起,鐘聲掠過湖面,驚飛一群寒鳥,西天浮起一抹殘霞。
孫逸舟是個很懂禮節的人,他非常耐心地等蕭山把正在練的一趟劍使完,儘管他覺得蕭山使的這套劍法並不怎麼樣,但他還是耐心地等到蕭山收勢的那一刻。
蕭山道:「輸贏之際只可意會,我絕不是銅梅上人之敵。」但勝負成敗究竟意味著什麼呢?自https://read•99csw•com古至今,又有幾人能看透?
孫逸舟、王月見顏茂一去,兩人互望一眼,決定一拼。若沒有白岩先生,他們夫妻倆絕對可以與彭十二娘一搏,而且還很有把握,以他倆的「鴛鴦蝴蝶」雙劍合璧,彭十二娘極可能走不上三百招。
彭夢琰已經認不出蕭山了,甚至還問:「你是誰?你來幹什麼?」蕭山心中不由一涼,眼前的彭夢琰雖然粉雕玉琢,風情萬種,但依稀還存留著當年的輪廓。心裏不禁忖道:「難道她不是琰兒?邵非說她就是彭夢琰,莫非這個彭夢琰不是當日與我共牽風箏線的琰兒?」想到此處,他惶恐地道:「琰兒……我是玉堂。」琰兒?玉堂?彭夢琰對這兩個名字彷彿十分陌生,幾乎一盞茶的工夫,才顫聲說道:「你是蕭二哥?」她眸子閃亮地盯著蕭山。十二年前,蕭山還有個名字叫做「玉堂」。他有個哥哥,在他五歲那年便餓死了。此後,蕭山的父母也相繼而逝,是彭老爹照顧了他整整三年。他望著琰兒的明眸,有一些受不了,說道:「是的,我就是蕭玉堂。」彭夢琰呆了一陣,美麗的瞳孔中忽然滴出兩粒晶瑩的淚珠,在粉頰上倏然滑下。蕭山有些不知所措,道:「琰兒,你……怎麼啦?……別哭,老爹在哪裡?」彭夢琰竟一下子哭出聲來,那凄涼的哭泣聲如深樹寒鳥。她啜泣道:「蕭二哥,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呀?你怎麼回來得這麼遲呀?」蕭山驚問:「琰兒,老爹他怎麼啦?」彭夢琰淚如泉湧:「在你走後不到一年,阿爹他害了風寒,一病不起。他彌留之際還惦念著你啊。」蕭山的雙目有些濕潤,彭老爹給他做風車、糊風箏,對他百般愛憐的往事直上心頭,他沉痛地道:「老爹的墳在哪裡?」……
彭夢琰的雙眸在燭火上一掃而過,又脈脈地凝望著蕭山,露出笑靨,道:「蕭二哥,你還記得我們的風箏嗎?」她的眼神如一泓秋水,終於撥開了蕭山心頭的陰霾,雖然他隱隱覺得彭夢琰提起往事,是費了很大的努力,但還是頷首笑道:「記得。」彭夢琰淺笑道:「這隻風箏,琰兒還保存著。」蕭山心中一熱。彭夢琰把風箏取了出來。
蕭山感到此時的邵非比以前還要寂寞十倍,他從未見過如此孤單落寞的人。他又問道:「邵兄有什麼事,能不能說出來?」邵非抬起頭,他蒼白的臉色更為蒼白,啞聲道:「我要請求蕭兄一件事。」蕭山頗為納悶。只聽邵非凄然道:「蕭兄最好儘快離開江南,或者,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蕭山覺得邵非非常無奈,不禁問道:「為什麼?我為什麼要離開江南?」邵非注視著手中的酒杯,漠然道:「因為,假使你不離開,就會有人要殺你?」蕭山怔了怔,但他馬上領會到邵非的言外之意,輕聲道:「什麼人要殺我?」邵非決然道:「是我!」蕭山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呆了。
誰知白岩先生忽然從半空中跌下,長劍從他的背上露了出來。他張張嘴,卻再也沒有能力站起來。
那是一隻精巧漂亮的蝴蝶,顏色還依稀可辨,蝴蝶的左翅上補著一塊花色薄紙,這是那次讓樹枝扯破的殘跡;那根線上還打著個小結,是那次扯斷之後再接續起來的痕迹。風箏破了可以補,線兒斷了可以接,但是,感情的裂縫能不能也像風箏一樣重新縫補,像線兒一樣重新連接呢?
雙劍合璧的威力已大減。因為白岩先生與彭十二娘剛才幾乎沒有同蕭山相鬥,而孫逸舟、王月夫婦卻早已苦戰多時。
身經百劫蒼穹意,髯雪鬢霜非少年。
過了一會,果然有一個書生打扮的白衣青年進入客棧,頗有風流倜儻之態,唇上的兩撇鬍子修剪得十分整齊。他一進來就見到蕭山和那柄鐵劍,顯得很惱怒。蕭山也知道這白衣青年就是玉劍書生盧承祖。
彭夢琰已不似當年那般活潑了,她雖然也笑,並且笑得風情萬種,明媚嬌艷,但遠遠沒有以前那麼自然、單純和真誠了。也許,十二年的風霜,在兩個人的心靈間積下了某種誰也無法解釋的隔閡。蕭山清楚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蕭山疾退四丈八尺,屹立礁間。
悠悠不盡清清水,脈脈猶親淡淡山。

七、銅梅上人

彭十二娘一驚,剛才她一劍刺傷蕭山時都沒有絲毫的激動,現在居然一驚變色。
驚濤嘴——英雄嘴上,怒浪穿空,捲起雪千堆。
先開口的是從姑蘇趕來的劍客藍老爺子。十年前,藍老爺子也很出名,後來冒出八大名劍,藍老爺子的「金烏劍」才黯然失色。可是,他的話依然很有分量。他說:「蕭山是鬼道人的弟子,使的是無名劍。」王孫居的主人是一舟明月一舟歡。孫逸舟介面道:「鬼道人是誰?無名劍法又是什麼劍法?」孫逸舟和王月本是師兄妹,四年前結為伉儷。一套「鴛鴦劍」,一套「蝴蝶劍」,夫妻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因此江湖上提起孫王二人,都會想到兩句話,前一句是「蝴蝶鴛鴦扶夢歸」,后一句是「一舟明月一舟歡」。這兩句話在武林中流傳很廣,就算六七歲的兒童聽說二人名號,也會搖頭晃腦地吟誦出來。「一舟明月一舟歡」一句就是「金烏劍」藍老爺子贈的。藍老爺子道:「鬼道人是個隱士,老朽也不知他棲居何處,但老朽見過他的劍法,無名劍法!」孫逸舟「哦」了一聲,凝聲道:「那老爺子有沒有和他交手?」藍老爺子喟嘆一聲,突然把右手的袍袖一扯。王月驚叫一聲。原來藍老爺子的右腕有一道傷口,深三分,長五寸,皮肉紅猩猩地翻卷著。就算孫逸舟膽識過人,也面露驚恐之色。以藍老爺子的武功修為,能令他遭受如此重創的劍法豈非不可思議?藍老爺子道:「那無名劍法高深莫測,走的路子剛猛卻怪異。不是老朽鼓吹,十多年前,就算銅梅上人也未必能在百招之內擊敗老朽,但當時鬼道人手中執的不是劍,而是一根柳枝,三招之內就給老朽留下了這個記號。」柳枝?三招?
這一戰孫、王夫婦輸了,輸得很慘,本以為天衣無縫的蝴蝶劍和鴛鴦劍的配合,竟然在第一百八十五招時,讓蕭山給破了。蕭山的最後一劍使的是「獨釣寒江雪」。那一劍在震飛王月的蝴蝶劍之後,又迅雷不及掩耳地用劍尖頂住了孫逸舟左肋第四根與第五根肋骨之間的空門。可是,他們夫婦走的時候竟十分高興。
「朱麻子」就是朱元璋。
蕭山終於面含悒色地走出雲房,劍在鞘中,手在柄上。他身後跟著銅梅上人,銅梅上人的臉上也是寫滿憂鬱。他們誰是勝者?
在歸途中,蕭山道:「我輸了。」彭夢琰一呆,她有幾分相信,也有幾分懷疑,以蕭山的劍法,應該不會不敵銅梅上人。她問道:「用了幾招?」蕭山搖搖頭,卻不答話。
「邵兄,我走了。」不料身後傳來一個冷森森的聲音:「你不用走了。」蕭山背影一抖,他知道後面是什麼人,只是沒有想到這人會來得這麼快,道:「孫兄,你還是容不下我!」礁岩上的人衣袂鼓動,英姿勃發,正是孫逸舟。邵非臨死前告訴蕭山,雇他來殺蕭山的人是「八大名劍」,蕭山第一個便想到了孫逸舟。孫逸舟夫婦那天敗了,其實心中是絕對不服氣的。蕭山想不通的是,孫逸舟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地要殺他?因此,蕭山希望孫逸舟能夠給他一個答案。孫逸舟果然沒有讓蕭山太過失望,說道:「想廢了你的人不止我一個。」蕭山回首,礁上已立了好幾個人,潘舞陽、顏茂、盧承祖、王月都在,還有一位年屆半百的白袍人,卻是廬山白岩先生。孫逸舟道:「我想廢蕭兄的原因和他們完全一樣,我們都無法容忍你那無名九大式。」蕭山心中悵然,江南八大名劍,除了銅梅上人歸依佛門,彭夢琰還在雁盪外,其餘幾劍都聚于英雄嘴了,而且都要殺他。蕭山想到「天涯孤劍」邵非,如果他不死,蕭山寧願死在他的劍下。他環視四周,道:「這是為什麼?難道有什麼人劍法比你們高,你們都要把他斬盡殺絕么?」孫逸舟沒做絲毫的掩飾,道:「不錯。你若仗劍江湖,數月以後,武林中將只知有你蕭山,而沒人知道八大名劍了。」蕭山的神色有說不出的哀傷,道:「原來,你們是這種人。可惜邵兄他居然跟你們這班大英雄大豪傑齊名為江南八大名劍,真是污辱了他。」孫逸舟沒有一絲慚愧之色,道:「他居然寧肯自己死,倒出乎我們的意料。不過,我們也不一定要殺蕭兄,只要蕭兄從此不再用劍。」浪濤衝天蓋下,打濕一大片礁石。蕭山盯著一片徐徐飄落的梧桐葉子,道:「不能。我不能讓邵兄白死,即使你們不願殺我,今日我也要殺絕你們。」話音未落,只見一道黑色幻影,向孫逸舟劈面撲到。
白岩先生、孫逸舟、王月三人竟對潘舞陽之死沒有多大反應,惟獨「七星劍」顏茂,稍稍動了動容。
雪滿羅浮山。
盧承祖冷冷一笑道:「盧某劍下不殺無名之鬼,你快報上名來!」蕭山道:「你對自己這麼有信心?」盧承祖道:「殺你這種人還需要信心么?」他冷哼一聲,立即擊出九招,似天邊流星,若燦爛朝陽。
(我不可以殺朋友,但是我可以為朋友而死。)
彭十二娘正坐在山坡上曬太陽,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卻從指縫裡見到了一步一步挪近的蕭山。她顯得異常恐懼、驚慌,居然說不出半句話。
十一月初七,蕭山又在驚濤嘴見到了邵非,是邵非約他來的。
(蕭山是說完「狗屁」兩字之後,躍入洶湧的波濤之中的;卷上英雄嘴的浪花竟似也是紅的。)
邵非道:「蕭兄,我似乎想出了一個破解『風來疏竹清』的法子,我們再比一陣。」蕭山看看天色,微笑道:「明天吧。」邵非道:「好,明天。」誰知明天還有明天,蕭山與邵非一共比了五日劍,喝了五天酒,也談了五夜話。他們雖然是萍水相逢,卻像是琴師遇上了知音,也像是棋師逢著了對手,兩人都很快樂。可蕭山一定要走了,為了琰兒,他不能不走。臨走的時候,邵非站在驚濤嘴上,迎風而立。
誰知小鴻三劍使完,蕭山還好端端地坐于桌前,那凌厲無匹的三劍甚至連他的衣角也沒有沾到。小鴻呆住了。只聽蕭山徐徐說道:「現在該我出劍了吧!」就見銀光一閃,幾乎比閃電還快。小鴻只覺眼皮子一涼,就發現那柄他所謂的破劍猶在鞘中,似乎從未拔出過。
八大名劍是江南驕傲的一頁,起碼十年八年內提起他們來人們會悚然動容。八大名劍是指八個人:西湖凈寺的銅梅上人、雁盪山腳下的劍花漫天十二娘、天涯孤劍邵非、一舟明月一舟歡的孫逸舟、王月夫婦,還有吳越劍神潘舞陽、七星劍顏茂、玉劍書生盧承祖。
這次他倆只喝酒,不談劍。
蕭山是在拚命,他這一劍「淚灑天涯」已拼得淋漓盡致。劍氣悲涼,他的人也一樣悲涼。
白岩先生忽然也笑了笑,道:「那就是我。」他看了顏茂一眼,道:「你怎麼還不快逃?」顏茂一呆,隨即神智一清,立馬向梧桐樹林中掠了進去。他沒有想到白岩先生居然肯放過他。
「那麼第一劍是什麼招數?」
盧承祖獨倚亭前,狠狠道:「你逃得脫我的劍,但你有沒有本事逃過顏茂的七星劍和潘舞陽的長河劍呢?」

四、天涯孤劍

蕭山凄然一笑道:「你一定要我死?」彭十二娘沒有說話,她的表情冰冷,彷彿蕭山從未進入過她的世界,甚至連路人的感覺都沒有。
只聽鬼道人笑道:「你終於回家了。」這一笑沒有任何虛情假意,也是蕭山第一次看到鬼道人的笑容。
彭夢琰依然很傷感。雨就是在這時停歇,接著夜色也降臨了。
他走到彭十二娘跟前,像看戲一樣地看著她,再沒有一絲懼色。
白岩先生也許不及藍老爺子之威望,但是,武功絕不亞於藍老爺子的鼎盛時期,好在他沒有出手,只是在一邊沒有一絲表情地看著,彷彿眼前不是在進行生死決鬥,而是一場精彩的圍獵表演。蕭山就像一頭憤怒的狂獅,而孫逸舟他們卻是高明的獵手。
十二年了,琰兒是不是有了婆家?彭老爹是不是還在日夜不息地咳嗽?現在才趕去,是不是太遲?但琰兒說過的,她一定會等他回去,一百年她也等。她是不是真的還盼著他的回歸呢?
邵非很沮喪,悲涼地道:「這一劍就是『風來疏竹清』?」蕭山道:「正是。」
蕭山知道這對彭十二娘來說也許比殺了她還難受。她是使劍的,甚至幾乎成了「江南第一劍」,當她失去了使劍能力的時候,心中該有多麼恐懼絕望!她本來九_九_藏_書是要削去蕭山的拇指的,她自己的拇指又怎麼會被削去呢?
蕭山到了羅浮山,才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親切,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他下決心以後再也不離開羅浮山了。他的根在羅浮山,而不在江湖。
彭十二娘盯著蕭山,彷彿要流下淚來,啞聲道:「玉堂,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我只希望你能夠拔劍把我殺了。」帶血的劍尖,冷漠的面孔,蕭山真的有一種拔劍殺她的衝動,但最終還是狠不下這個心。他又想起那隻大風箏,藍天,白雲,微風,還有彭老爹的咳嗽聲,他幾乎要原諒她了,與她攜手,在世外共織一角神話。
可是,潘舞陽的劍才插入鞘中,背後就一痛。他震驚地回過頭來,就見到了彭十二娘嬌俏的臉和冰冷的劍。
董漁夫和藹地一笑,顯然沒有把蕭山的謝意放在心上。他端起桌上的葯碗,雖大手大腳,但還是一口一口地喂入了蕭山口中。董漁夫道:「你受的傷很重,這些葯對你的傷有好處。」蕭山感激地望著董漁夫。
卻見一直沒有說話的「天涯孤劍」邵非突然站立起來,冰冷地道:「我去會會他!」說完就踱出庭院,他的背影竟然非常落寞孤寂。
孫逸舟、王月夫婦不敢迫近,白岩先生負手站在蕭山右側十二丈處,仰望著慘淡的雲天月影。他會不會出手?
蕭山悲痛地點頭。
蕭山又連中六劍,他大吼一聲,渾身是血,衝出重圍。
這時,他聽到身旁有一個溫和蒼老的聲音道:「你終於醒了。」蕭山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張暖和的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床邊有一個頭戴竹笠的老人。
邵非又努力地道:「想殺……蕭兄……的是……八……大……名……劍!」說完,他就垂下脖子。他是殺手,但是為了朋友,他已不再是殺手了。
怒濤咆哮,狂潮疾撲。月兒竟又意外地露出猙獰的面目,凄清驚怖,月色如霧。
「無名劍法的第八式『雲深不知處』。」邵非感激地笑了笑,臉上並沒有露出笑意,但蕭山知道他笑了。邵非道:「無名劍法總共有幾招?」蕭山欣然道:「一共有九招,因此叫無名九大式。本來這些招式都是沒有名稱的,是家師為了讓我容易記住才逐個地加了稱號上去。」邵非道:「那麼剛才,蕭兄使了多少招無名劍法?」蕭山見他改口稱「蕭兄」,心裏一喜,答道:「小弟剛才使了五招,第一招是『雲深不知處』,第十九招是『踏雪尋梅閑』,第四十八招是『帶霜分紫蟹』,第六十三招是『悠然見南山』,最後一招就是『風來疏竹清』。小弟本以為邵兄對『帶霜分紫蟹』這一劍一定難以應付,誰知邵兄用劍背一撥一打,就破了這招,實出於小弟意料。」邵非道:「這沒有什麼,這是因為我早知道蕭兄用這招破了吳越劍神潘舞陽的長河劍,已經有了準備。只是,蕭兄的最後一劍,我也做過準備,本以為一定能夠閃避開,誰知到了那時,居然還是束手無策。『風來疏竹清』竟如此神妙,實是劍術中一大神技。」蕭山道:「小弟早聞天南劍派有四大劍式叫『天涯四劍』,邵兄剛才所使的第一劍和第七十二劍、七十七劍凌厲無比,幾乎令小弟沒有還擊的機會,莫非這三招正是其中的三劍?」邵非道:「不錯,第一招是『劍指天涯』,若不是蕭兄,恐怕只有銅梅上人能夠在疾退十二步之後方能亮劍回擊。後來那兩招是『淚灑天涯』和『月滿天涯』,本以為蕭兄起碼得挂彩,誰知蕭兄輕輕鬆鬆幾劍,反而把我迫得手忙腳亂。」蕭山笑道:「邵兄錯了,我出每一劍都不輕鬆。不過,不是小弟狂妄,我總覺得邵兄后兩招的威力沒有完全發揮出來,好像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淚灑天涯』使得再散一些,『月滿天涯』掄得再圓一些,就像這樣——」他一邊使劍一邊解說。邵非聽得入了神,不禁撫掌笑道:「是啊,淚應飄零,月應圓滿,本該如此,蕭兄真神人也。如果我能領悟到這一點,就不會這麼快地敗下陣來。」蕭山看著邵非臉上有了欣喜之色,心中也莫名地一陣高興,不由想起鬼道人那張幾乎沒有表情的面龐,心道:「如果師父有朝一日笑將起來,笑容是不是也如此燦爛呢?」他把劍插回鞘中,道:「那麼天涯四劍中的另外一劍是什麼名稱?」邵非黯然道:「腸斷天涯!」蕭山喃喃道:「腸斷天涯?」怒潮拍岸處,風蕭蕭襲來。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人人都說杭州的西湖是一顆璀璨的明珠,白堤春曉,斷橋殘雪,垂柳短亭,遠山淺水,美不勝收。可惜現在不是殘冬,更不是陽春。吳山、玉皇山、寶石山,山山蕭條不堪;靈隱、凈寺香火稀疏,而視作明珠的西湖,無花無舟,半池殘荷半池寒,有何情趣?
顏、潘、孫、王呆了呆,連白岩先生也不禁變色,沒想到蕭山竟然能在五大高手的夾擊中一舉斃了「玉劍書生」。此時,蕭山已身中二十四劍,他渾身浴血,怒獅一般地瞪著他們。在慘淡的月光下,在暴怒的浪濤前,似站著個偉岸的天神。
顏茂驚叫:「劍花漫天十二娘!」蕭山呼道:「琰兒!」太意外了,彭夢琰竟然迢迢地自雁盪趕來了,蕭山竟無語凝噎。白衣如雪,手舞劍華,正是劍花漫天十二娘彭夢琰。
彭夢琰挑亮燈盞,掌過來時,柔和的燈光映著她粉|嫩的肌膚,蕭山登時看呆了,心中不自覺地湧出蘇東坡的兩句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這景象的確很美,以至於蕭山在日後的許多個夜間,還會不自禁地想起。
孫逸舟道:「發了。但是,七星射出之後,不但沒有碰到蕭山的一片衣角,蕭山的鐵劍卻趁機抵在了顏兄的咽喉上。」藍老爺子雙眉一皺道:「撥開飛星,趁勢鎖住敵手喉頭,又是那一招『風來疏竹清』。」這時,白岩先生方相信藍老爺子所言非虛,撥飛七顆猝不及防的暗器,還要順勢制住對方,即使他也難以做到。他若有所思地道:「吳越劍神潘舞陽呢?難道他也不出二十招便敗在姓蕭的劍下?」吳越劍神潘舞陽的劍長七尺二寸,叫做「長河劍」。自長河老人過世之後,潘舞陽就成了長河劍派的第一高手,去年還投入張士誠帳中,成為張士誠的六大護衛之一。在軍中,那長河劍更是有了用武之地,不知飲了多少人的熱血。
風箏斷了線。
當董漁夫救起蕭山的時候,蕭山面色蒼白,渾身冰冷,但右手的五指卻還緊緊地扣著鐵劍。
顏茂知道蕭山的厲害,他也不敢向前,但他依舊可以進攻。他的七星劍上有七顆星——當然不是天空中的星子,而是比星子更為閃亮的寶石。他在潘舞陽的七尺二寸長河劍發出「大漠孤煙直」的時候,手腕一抖,本來嵌在劍身上的七顆寶石如七點寒星飛出。一個多月前,他也發出過這七顆星,但全讓蕭山閃開了。可今夜不同,有另外三把劍掩護,七星的光華也變得異常燦爛。
十月十九,天晴。
彭夢琰望著血跡滿身的蕭山,雙目中滿是幽怨、凄清。
開始下雪了,白岩先生已沒了呼吸。雪花不停地落在彭十二娘的臉上、身上。白岩先生的一鞭已使她再沒有力氣站起來,她多期盼有什麼人能拉她一把。她的體力已耗盡,但雪卻一直在下,如果沒有人來發現她,她會凍死在風雪中的。

二、玉劍書生

可是,白岩先生並沒有一絲出手的意思,倒是蕭山又出手了。他此時的憤怒與憎惡,使他恨不得立即殺死孫逸舟等人,他不能讓邵非白白飲恨九泉,不能讓自己的血白流,更不能讓這幫「俠者」得逞。他要殺,他使的還是邵非的劍法,使得甚至比邵非還要高明。他一劍刺向孫逸舟,出手就是「腸斷天涯」。劍一出,腸已斷。
假使邵非出劍前不先警告蕭山,蕭山很可能應付不了這一劍。因為邵非出劍很快,他的劍尖離蕭山胸口一尺六寸的時候,他的話音才徐徐落下。如果說顏茂的劍快如勁風,那麼邵非的劍就像閃電一樣迅疾而不可捉摸。所以,蕭山只有暴退,他退了十二步,邵非的劍也追襲了十二步。當蕭山掠過第六棵梧桐時,邵非的劍氣才稍稍一緩,蕭山才有機會拔劍。他一出劍就抖出十多個劍尖,疾戳邵非上三路的八處要害。就在這時,一片梧桐葉子自樹梢輕輕飄過劍網,墜地時,這一片葉子早已成了碎屑。邵非也不等自己的劍勢用老,翻腕一挽,挽出一朵劍花,斜飛四丈七尺。蕭山仗劍跟上,「叮叮叮叮」,雙劍在空中交擊四下。兩人身形落下,又到了先前那一塊礁石上。
藍老爺子倚窗而坐,可以在夜幕中隱隱看到一角寒山寺,鐘聲飄忽而來。院中的柏樹梢頭,系一彎殘月,似一柄彎彎的冷刀。藍老爺子忽然發出一聲長嘆。嘆息間,心頭彷彿有著無限的悲涼,眉際寫滿傷痛。這是什麼樣的一聲嘆息?是為年華易逝歲月易老,還是為名利所累的茫茫眾生……
「我一定要嫁給你!」
蕭山發現這九劍中有一劍剛才小鴻已使過,就是「淵明折菊」。但盧承祖的劍比小鴻又何止快了一倍。因此,他立即拔劍,也刺出九劍。「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雙劍連擊九次,每碰擊一下,盧承祖就後退一步,一連退了九步,第十劍再也遞不出去。
蕭山的肩背一涼,又讓盧承祖刺中一劍。他大怒,眼中布滿血絲,反手一劍,不是「風來疏竹清」,也不是「雲深不知處」——無名劍法總共九式:風來疏竹清、悠然見南山、帶霜分紫蟹、僧敲月下門、踏雪尋梅閑、採菊東籬下、煮酒燒紅葉、雲深不知處、獨釣寒江雪——可是他這一次所使的並不是無名劍法中的任何一劍,他使的是「淚灑天涯」,邵非天涯四劍中的「淚灑天涯」,劍光如淚,淚花飄零,劍氣悲涼。
彭夢琰的猝然出現,白岩先生的目光卻動也沒動,依然抬頭望著蒼穹。
彭十二娘怎麼想得到陳友諒倚為消息耳目的白岩先生,竟是張士誠的親信?若不是她出手快,恐怕她還沒殺掉潘舞陽,就死在白岩先生和潘舞陽的手中了。
蕭山淡淡地掃了一眼拜匣,道:「孫兄夫婦有什麼來意,請見告。」孫逸舟一愕,他沒有料到這初現江湖的蕭山竟能夠一眼認出他的身份來歷,道:「既然有蕭兄這句話,孫某說話也就直接一點了。」他說話的聲音鏗鏘有力,卻還是不失溫文爾雅,「孫某與內子聽說蕭兄連挫江南四劍,不禁技癢,誠心來向蕭兄討教幾招。」蕭山忽然生出一種厭倦的感覺,他看得出孫逸舟夫婦很有誠意,但他還是覺得莫名的疲憊。他可以擊敗一個成名的劍客,也可以擊敗十個甚至二十個,可是,當你擊敗了一個劍客之後,就會有第二個劍客向你挑戰,當你擊敗了十個劍客,就會冒出二十個三十個甚至百余個向你挑戰。接受挑戰,勝了,會有更多的挑戰者;敗了,那將是一種跌下懸崖的感覺。而不接受挑戰,你將成為烏龜、孬種,永遠抬不起頭來。無論接受或不接受,最後他一定會累垮累死。蕭山忽然覺得自己的十年磨一劍也許是一個錯誤,他甚至還預感到他必將掉入某種可怕的深淵。他能不能不戰?他不能獨立來回答這一串問題,可惜師父遠在羅浮。他回首一望,瞟見彭夢琰的嬌容,心裏一亮,道:「琰兒,我該不該接受挑戰?」他不知道這個問題鬼道人將會如何回答,他只知道琰兒的回答是:接受!彭夢琰說出這兩個字之前考慮了很久,才非常慎重地說出來。然後,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三、名劍·名人·出名·名

蕭山終於還是來到杭州,彭夢琰也陪他同來。他們對蕭蕭落木和凄清寒水全沒有興趣,他們徑直到了凈寺。
蕭山又喃喃說道:「邵兄,我一定帶著琰兒離開江湖,到世外結廬而居,盼你的英魂能夜夜歸來,與我共醉樽前。」風起處,枯黃的野草和那梧桐葉子簌簌直響。蕭山倚劍而立,抬頭遙望夜色,遠處依舊是海天一色,陰霧迷迷,愁雲滾滾。
此時,潘舞陽、盧承祖、顏茂也一起仗劍圍上,惟獨白岩先生雙手負背,冷眼旁觀,像是在欣賞撲斗的群獅。既不帶一分激|情,也沒有一分憐憫——他彷彿在等待。
仗劍遠遊的兒郎,在情人的劍下,夢醒、痛醒……

一、十年磨一劍

孫逸舟慘呼一聲,也隨即讓彭十二娘一劍割開喉管,血落人倒。
蕭山剛要喝第四杯酒,就覺得斜對面臨窗的位置有人正冷冷地望著自己,好像不是盯他的人,而是盯他擱在桌上的劍。蕭山心頭甚是納悶:「我的劍並不是什麼寶劍古劍呀?」那漢子打扮得很尋常,只不過腰畔斜斜地佩著柄長劍,眼睛又細又小,像老鼠一般。細目漢九_九_藏_書子似乎已知道蕭山察覺了他,就乾脆起身過來。蕭山心中忐忑。細目漢子先發話了,沒有詢問他的字型大小、來路,非常直接地問道:「這柄破劍是閣下的嗎?」蕭山一愕,因為那支鐵劍雖非削鐵如泥,但絕非什麼破劍,心中微微有氣,反問道:「是在下的又怎麼樣?」那細目漢子詭異地一笑,道:「非常簡單,閣下趕快把這破劍扔掉就可以了。」蕭山道:「我為什麼要扔掉自己的劍?」那漢子冷冷地道:「除了八大名劍,在江南玉劍山莊百里之內,沒有一個陌生人敢佩劍。」蕭山一聽「玉劍山莊」四字,耳生得很,說道:「玉劍山莊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人?」那漢子甚是氣憤,蕭山竟然連玉劍山莊也沒有聽說過,這無疑是對玉劍山莊的侮辱。於是,細目漢子拔出劍,「唰唰唰」三招,眾客人瞧得眼花繚亂。幾個熟悉玉劍山莊的人知道這細目漢子是山莊的護院小鴻。這三劍大有名堂,名曰:后羿射日、淵明折菊、大江飛舟,一劍比一劍辛辣凌厲。
老人姓董,是個漁夫。蕭山的命就是董漁夫救的。如果不是他,蕭山難保不會讓浪潮再一次捲走。即使不痛死,也會凍死。
蕭山發出一陣大吼,揮劍連格八劍,疾掠七丈,才避開雙劍劍勢。但胸口卻為孫逸舟的鴛鴦劍切開一道三分深五寸長的口子。
盧承祖道:「就是閣下傷了小鴻么?」蕭山道:「你就是玉劍書生?」盧承祖道:「閣下是哪條道上的?」蕭山道:「你是劍客,還是書生?」盧承祖道:「你知道你將要付出什麼代價?」蕭山道:「你一點也不像書生!」兩個人只顧說自己的,誰也不肯回答誰,最後才聽盧承祖傲慢地道:「到鹿鳴亭決一死戰。」蕭山不太願意與這種人比劍,但是盧承祖實在太霸道了,假使不教訓教訓他,日後不知還要欺壓多少人;私心裏,蕭山也希望能一舉挫敗玉劍書生,揚名立萬。

九、一聲長嘆

邵非又斟酒喝了,道:「但是,我不想蕭兄死。」他的雙眼有些憂傷和落寞,「人生難得一知己,我和蕭兄雖還稱不上肝膽相照,但是,經過幾天幾夜的談劍、飲酒,我知道,你已經是我的朋友;我也才知道,這就叫『朋友』。」蕭山十分感動,道:「就因為這樣,你才不願意殺我?」邵非道:「是的,我只有你這樣一個朋友,我怎麼能夠下得了手?我雖然是個殺手,但我知道,可以為朋友死,卻絕不可以傷害朋友。」蕭山激動得把手中酒也一干而盡,道:「邵兄,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人請你來殺我的?」邵非嘆息一聲,道:「不能。我既然成為殺手,不管合不合格,我都必須遵守殺手最起碼的原則。」蕭山道:「那麼邵兄為何要我從什麼地方來就回到什麼地方去呢?」邵非道:「因為,只有蕭兄失蹤,那人才會以為你已經死了,也就不會再請其他的殺手來追殺蕭兄。」如果不是因為彭夢琰,蕭山也許會回羅浮山。可惜這時他又想到了彭夢琰,因此他道:「我不走,我要看看是什麼人要殺我?」邵非嘆了一口氣,道:「蕭兄真的不肯離開么?」蕭山想也沒想,說道:「真的。」邵非忽然沉痛地嘆息一聲,道:「既然蕭兄不肯走,那麼只有我先走一步了。」他突然拔劍,蕭山悚然一驚,劍尖已然刺進邵非的胸口。蕭山失聲道:「邵兄——」邵非依然直坐著,鮮血汩汩而出,慘笑道:「蕭兄不必難受,這是我們殺手的必然歸宿。」蕭山心頭大慟,他知道邵非是替他而死的。如果他肯遠離江湖,也許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他含淚道:「邵兄何苦這樣?」邵非口角滲血,道:「我說過,殺手殺人,要麼殺人,要麼被殺。為了朋友,我覺得死得其所。我不可以殺朋友,但是我可以為朋友而死。」他又喘息道:「我本來以為,我這一生不會有朋友。現在,既然有了朋友,我為朋友一死又有何妨?」他的臉色很快變得慘白,道:「但是,蕭兄請答應我,離開江南。」蕭山不忍地點點頭。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他簡直無法接受。邵非斷斷續續地道:「以後,驚濤……嘴……就改……叫……英雄嘴吧!」英雄嘴,是的,邵非是一名殺手,但何嘗不是一位英雄?
蕭山知道,就算他們不再出手,傷口也會將血流乾的。他已無力出手,慘笑一聲道:「好,我就成全你們這班大英雄大豪傑!」他向礁石走去,腳步很重、很沉,但是他卻高聲吟道:「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哈哈……哈哈……什麼十年磨一劍,狗屁!」蕭山是說完「狗屁」兩字之後,躍入洶湧的波濤之中的;卷上英雄嘴的浪花竟似也是紅的。
藍老爺子一共有十九個門徒,惟嚴十九技藝未成師未出。藍老爺子膝下無子,老來寂寞,嚴十九倒是甚能慰其孤獨。他舉杯欲飲,又緩緩放下,看了看嚴十九,笑道:「十九,你一定有什麼事請教為師,是不是?」嚴十九道:「是!」藍老爺子道:「什麼事?」嚴十九道:「剛才弟子聞得恩師一聲長嘆,弟子想知道恩師因何嘆息?」藍老爺子道:「因為傷心。」嚴十九道:「恩師何故傷心?」藍老爺子道:「因為有人快死了。」嚴十九道:「世間每天都有人會死亡,恩師何故在今宵長嘆?」藍老爺子道:「因為這次死的人特別。」嚴十九道:「特別?那人是誰?」藍老爺子道:「那人叫蕭山。不過,死的也不一定是他,或許是一些人。」嚴十九道:「哪一些人?」藍老爺子道:「江南八大名劍。」嚴十九道:「八大名劍?他們怎麼會死?」藍老爺子道:「因為他們容不下一個人,不允許那人的名頭在他們之上。」嚴十九道:「那個人就是蕭山?」藍老爺子道:「是的。兩個多月前,他還名不見經傳,現在卻擊敗了江南八大名劍,過得半年,江南第一劍的稱號將非他莫屬。」嚴十九道:「銅梅上人也敗了么?」藍老爺子道:「銅梅上人已遁入空門,在塵世中,他已經死了。因此他勝即是敗,敗即是勝;也因此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嚴十九似乎有些懂了。
他怎麼會知道,那一天,在他躍下英雄嘴之後,又曾發生過那麼多血腥的事件……
彭十二娘連發出驚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知道自己已經躲不開白岩先生的臨死一擊。
「蝴蝶鴛鴦扶夢歸,一舟明月一舟歡」。后一句是藍老爺子贈的,前一句就是白岩先生根據藍老爺子的韻律而和的。而今,白岩先生居然要同彭十二娘一起殺他們。
說到風箏的時候,他們都說得很勉強;然而談到劍,他們竟覺得非常輕鬆自然,滔滔如懸河于口,評點近百年來一切有名的劍客,從「一代劍魔」談到「一代劍王」,從「百里劍痴」談到「千手劍聖」,談得很投入很興奮,當然,更切磋了雁盪劍派與羅浮劍派的劍技。兩人的話,甚至比十二年前還談得多談得深,兩個人的距離也似乎一下子縮短了許多。蕭山在興奮之餘,又隱隱覺得不安。如果說以前他們的感情是建立在風箏上的,那麼現在把風箏換作了劍,會是好兆頭么?
江湖行,江湖冰冷,江湖容不下鶴立雞群。
彭夢琰手中的劍尖一片殷紅!蕭山真的想死,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一劍會是彭夢琰刺的。他顫聲說道:「琰兒……是你……刺我!」彭夢琰輕鬆地道:「不錯,是我。」蕭山真後悔怎麼不早一點死在孫逸舟他們的劍下,因為那時候琰兒在他腦中還很美好,而現在,眼前卻是殘忍得讓他無法接受的彭十二娘。
白岩先生在等待什麼呢?搏戰的結果?
這時,孫、王、潘、顏四大名劍更不敢貿然出劍了。除非……除非白岩先生能夠出手。
「琰兒,你真好。」那時,他們還是孩子,但蕭山想到那一段苦難而美麗的歲月,嘴角就會露出濃濃的笑意,一直到客棧中第三杯酒下肚時還在笑。
瘋狂的怒濤並沒有把蕭山捲入海底深處,而是把他拋上了一處淺灘。
銅梅上人是認得彭夢琰的,可他沒有跟她說一句話,他盯著蕭山說道:「你是誰?」蕭山猛地一震:我是誰?他幾乎不能回答,半晌,他說道:「蕭山。」銅梅上人又一瞟他的鐵劍,凝重地道:「你手中抓的是什麼東西?」蕭山把劍柄捏得更緊,愕然道:「劍!」銅梅上人似乎搖了搖頭,若有所指地道:「原來你還沒有把它放下。」蕭山道:「上人,我是來跟你比劍的。」銅梅上人用手指輪流捏著佛珠,嘆道:「為什麼?」蕭山又是一怔:是呀,我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趕來跟銅梅上人比劍呢?他回答得十分坦白:「我不知道。」銅梅上人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好,貧僧答應你。」蕭山抬頭。又聽銅梅上人說道,「如果貧僧不答應你,你手中的劍不但放不下,心中的劍也不會放下。且跟貧僧去雲房吧。」彭夢琰知道女人是不能隨便進和尚的雲房的,因此她獨自守在外面。雲房內格外寂靜,沒有任何聲音。難道他們沒有比劍?難道他們只對了幾劍就同歸於盡?銅梅上人究竟怎樣與蕭山比劍,這一戰是否激烈?最終能夠出得雲房的是蕭山還是銅梅上人?莫非他們根本還沒有開始比劍,那麼,一個和尚一個俗人在雲房中又幹些什麼呢?
礁石堅硬、銳利。海濤一次次沖撲礁岸,水箭已在黝黑的岩石上射出了千瘡百孔。兩個身影在夕陽間此起彼落,激越、壯烈,也不失優美。

五、劍花漫天十二娘

潘舞陽的劍是七尺二寸的「長河劍」,他離蕭山七尺,能夠上蕭山的身軀——當今世上,群雄四起,狼煙瀰漫。可是,最強大的只有三股力量,即朱元璋、張士誠、陳友諒。他們擁兵無數,帳中能人眾多,每一個人都有幾位貼身護衛,吳越劍神潘舞陽正是在張士誠帳中聽命,由此可見他的功力實在不容小覷。而他現在所使的一招正是他平日從不肯輕易使出的絕技「長河落日圓」。夜色中,只見一道冷森的劍光直刺蕭山背心六處要穴,如大漠冬日,既凄厲快疾又優美,如同夢幻一般。
孫逸舟暴退三丈八尺,也出劍,一招「老牛拉車」,與此同時,王月跟上,一招「樓台看蝶」。雙劍直襲蕭山前後九處要害,鴛鴦蝴蝶,天衣無縫。蕭山心中惱恨,這完美的配合,正是他指點的,現在卻被用來對付他。
就在這時,下雪了。
蕭山沒有出劍,他怔了怔,因為潘舞陽的劍尖突然偏高、孫王夫婦的雙劍突然後退、顏茂射出的七顆寶石倏然消失。
蕭山發覺邵非十分悒鬱,話比上次更少。他不知道邵非約他前來是為了什麼事,但他知道,邵非絕不僅僅是為了喝酒才請他來的。他問道:「邵兄似乎有什麼難事?」邵非斟滿酒,又一口喝乾,卻沒有說話。
鬼道人囑咐他要凡事小心、謹慎,他是不是太不小心、太不謹慎?江湖險惡,實是蕭山想不到的。誰會想到江湖上的豪俠英雄竟會如此對付一個快要出名的人?蕭山的心在流血。他喜歡賈島的《劍客》,「十年磨一劍」,他出山就是想做豪放仗義、快意恩仇的劍俠,高歌誰有不平事。但這一刻,他的夢碎了,以前的種種念頭,現在想來實在太天真了些。江湖上已經太擠太擠,有許多人早已紮根,並且根深蒂固,也有許多人像一葉葉浮萍,漂泊終生。而蕭山在江湖上就是這樣一葉浮萍,根本沒有容他紮根的地方,他並不受歡迎。只有在世外,在鬼道人那裡,他才可以落地生根。
潘舞陽仔仔細細地把劍尖上的血跡擦抹乾凈,又慎而慎之地把劍插於長長的鞘中。
鬼道人的傳藝之情,董漁夫的救命之恩,現在在蕭山的心中還居其次。如果他真的死於海潮之中,那也罷了,但是他沒有死,因此他絕不肯罷休,他要報仇,為邵非報仇,也為自己報仇。什麼顏茂、潘舞陽,什麼蝴蝶鴛鴦劍,什麼白岩先生,蕭山要把他們全部殺光。尤其是劍花漫天十二娘——想到琰兒,以前他的心會笑,現在他的心只會滴血。
鬼道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喝了口茶,又把那口氣吐出來,才說道:「你既然要走,我也就沒法留得住你。不過,江湖上人心險惡,事事要慎重。你可以隨時回來,這裡是你的家。」蕭山舉頭,那古松下已沒有了鬼道人的身影,不覺失聲道:「師父。」鬼道人的聲音從林梢上飄過來:「時下烽火四起,正值亂世,你要格外小心才是。」又聽他一聲長嘆,吟道:「悠悠不盡清清水,脈脈猶親淡淡山……」只一時,已餘音杳然。
蕭山把劍納入鞘中,接過彭夢琰遞過來的手帕抹了抹頸脖上的細汗,才向孫王二人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