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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刀

慈悲刀

作者:燕壘生
許敬棠道:「我等皆是俗人,悟不得什麼道理,只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至理,大師縱有大道,我們相信的卻是天理。」
石少莊主見慣良馬,一見這黑馬,便知這是匹少見的大宛種良馬。大宛馬出在西域,據說是土人以家馬引天馬之種而成,神駿無匹,漢武帝時遠征大宛,才將大宛馬引入中原。只是年深日久,這種大宛馬血統多已不純,偶爾有幾匹被稱大宛馬的也不過個頭較常馬大一些,跑得稍快一點,遠沒有古籍中那般神異。石家大馬場養馬萬匹,竟沒有一匹如此神駿的,石少莊主相貌雖然長得可笑,相馬之術卻著實不低,見了這匹馬,不覺大為艷羡,上前道:「這位英……大師,在下關西石玉郎,請問大師這匹寶馬賣不賣?」他愛馬成癖,見了這匹好馬,說話也婉轉了許多,待見得騎馬之人竟是個和尚,也是覺得一詫。許敬棠卻聽得石少莊主這般黑黑矮矮一個漢子居然名叫「石玉郎」,差點笑出聲來。
諸葛陽道:「正是。不過二十七年前這印宗去了一趟嵩山少林寺,他走後少林寺達摩院便閉院一年,寺中對外則宣稱是因為大疫之年,諸位高僧入關靜修。只是,後來重新開院,我對了一下前後名單,發現達摩院十二高僧中竟有五人換了名字。」
許敬棠扶住了高振武,朗聲道:「真秀大師,你的武功我等佩服,但師恩如海,若大師想要恃技壓人,我等也只能拼得一死了。」
「坐化了!」許敬棠吃驚得叫了起來,道:「真的么?」
石天威聽得身後有個女子在叫,曇光便在跟前,他也不敢回頭,只是道:「阿琪,快將段小姐救回來。」他話音雖冷,心中卻是心花怒放。救了段紋碧回去,給了鍛鋒堂一個人情,日後有什麼事,鍛鋒堂自然也不好推託了。
許敬棠雖不明禪理,「圓寂」的意思卻也是知道的。他大吃一驚,叫道:「什麼?」葉靈素與曇光翻翻滾滾鬥了百招上下,方才斷臂落敗,百慎武功似比葉靈素還高得少許,竟然只過一招便已圓寂。他看著曇光,一時竟覺得這小和尚似乎非人世所有。
許敬棠被師父弄得莫名其妙,他心思機敏,見段松喬盯著曇光,心中一亮,暗道:「難道這和尚認得師妹么?」可見曇光低眉念經,也無異樣,實在想不通。他卻不知段松喬老於江湖,段紋碧出來時,他心中大亂,卻仍在觀測曇光動向,卻見段紋碧說話時曇光眼光極快地向段紋碧一掃,身體隱隱一震,已知因為段紋碧出來,曇光的金剛禪定已起波瀾。他自知武功定鬥不過曇光,只怕勝機倒在段紋碧身上。許敬棠雖然機敏,卻不曾注意到曇光電光石火般的異動,自是不明所以了。
真秀微微一笑道:「南泉貓兒趙州鞋,惡法當以惡求。」
他離曇光較近,暮色中見曇光的眼神有些游移不定,不似方才鎮靜,心知所料定然不錯,段紋碧出來,已打破這和尚的禪定功夫。他雙手捧刀,嘴裏說著,心中卻道:「此時若是用一招『天風海雨』,只怕這和尚能極時拔刀阻擋,若是用一招『大浪淘沙』,又怕這和尚向後閃躲,定要想個萬全之策。」
真秀說這話時,臉上仍帶著些笑容,看上去簡直有點皮笑肉不笑的,似乎言不由衷。許敬棠道:「過江便很糟么?」
真秀又道:「家師縱橫天下,武功越來越高,心魔卻也越來越盛。此時大慈刀已難克制大悲刀了,靈台漸暗,縱然運大智慧斬斷孽緣,也無當初決意自絕的大勇。而此時恰好少林、武當等七大門派尋上門來,對家師而言,這許多高手不啻久旱甘霖,這一戰,家師對我說是平生最為快意之戰。」
那和尚一怔,道:「曇光雲遊至今未歸,真秀去年自印宗大師圓寂后出去了幾日,回來忽然在大堂上坐化了,方丈還說他確有慧根呢。」
真秀仍是微微笑道:「曇光是我師弟,列位施主想必也是見過了,可惜我晚來一步。」
和尚搖了搖頭道:「我沒空。聽說此間有少林武當的前輩耆宿,你還不夠斤兩。」
許敬棠沒再說什麼,只是心中隱隱覺得這事有些不對,高振武道:「那後來呢?」
直到此時,空中那一長條才落了下來,「啪」一聲,卻正是葉靈素的一條右臂。這右臂上還抓著劍,看上去便有五六尺長了。
他一招便已退後,旁人不知他心有雜念,只道是被段松喬一刀逼退,那諸葛陽先行喝了聲彩道:「段公好一招『快哉千里』!」
段松喬打定主意,捧刀上前道:「曇光大師,老朽活了六十年,原本也夠了,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愛,將我一門不成體統的亂披風刀法也列入名刀譜之中,還請曇光大師指教。」
此時葉靈素和百慎諸人的遺體已收殮在外間,準備送還原處。外間平平排了一堆的靈柩,看了便心裏發毛。真秀看了看道:「看來師兄又精進一層了,呵呵。」
百慎在葉靈素受創后,心神大亂,出言也不似平時平和,此時又恢復常態。曇光見他方才臉上蒙了一層黑氣,此時又平靜如常,心知百慎內力修為非同小可,將長刀扛在肩上,微微一笑道:「正有此意。」
許敬棠將來客一個個送走,師兄弟們又將被曇光殺死之人收了,將那戲班打發走,天已放亮。許敬棠雖然處置得井井有條,卻仍是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要進門,忽聽得有人輕聲道:「許少俠。」定睛一看,卻是那諸葛陽去而復返。許敬棠行了一禮道:「諸葛前輩,不知還有何指教?」心是暗自忖道:「師父交友遍天下,知交卻無半個,眼見鍛鋒堂有難,一個個逃得比兔子還快。這諸葛陽武功不強,看不出倒是個有良心的。」
聽罷真秀所說這件二十七年前的秘事,許敬棠一陣茫然,道:「難道尊師以大慈大悲二刀造無數殺孽,只是為證禪心么?」
葉靈素麵如白紙,看著曇光,群雄卻連大氣都不敢喘。百慎武功如何,知道的人尚且不多,但葉靈素的武功卻是素為人欽佩,有人說若將武林中的高手排個座次,葉靈素定在前二十以內,而若以劍法論,葉靈素則定在五名以內。來給段松喬拜壽的一百多個豪客中除了少數初出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劍客以外,沒人敢說葉靈素武功不好的。哪知道便是這個劍仙一般的人物在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年僧人刀下,竟然走不上百招,連一條手臂也被截了。
走出門來,真秀也有點關心地道:「許施主,令師無礙吧?」
許敬棠將紙片放回紙簍里,走了出去。段紋碧在門口等得急了,撲了撲他身上的灰塵道:「敬棠,你看到什麼么?」
許敬棠心思靈敏,已約略猜到了諸葛陽的意思,道:「諸葛前輩是說,那印宗有一柄刀被我師父拿到了手,我師父刀法方始大進的,是么?」
他的話音剛落,大袖一抖,已從中抽出一柄劍來。武當派太極兩儀劍名震天下,葉靈素是武當派有數的高手,在劍上浸淫已垂五十年之久,二十七年前便已是武當派後起翹楚,如今更是天下少有的劍道大高手,這柄劍也不甚長,連柄不過二尺許,但一出袖筒,只覺寒氣逼人,站得近了的人幾乎要受不住這等寒氣,紛紛退後一步。
段紋碧站在許敬棠身邊,忽聽得父親叫自己,吃了一驚,也不知究有何事,走上前來道:「爹,有什麼事么?」
卓星臉色已是煞白,轉身向里跑去,許敬棠心中惴惴,看著那幾個人影。百慎卻站在一邊動也不動,閉著雙眼低低念著什麼佛號。此時鍛鋒堂外足有百十來號人,卻人人都屏住呼吸。這些人都是江湖豪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也都干過不少,但此番曇光與葉靈素的惡鬥卻如非人世所有,簡直帶著股妖氣。
高振武喝道:「你師弟殺了大馬場的少東,還有葉真人、百慎大師、鷹翔派的黃少俠諸人,又打傷了我師父,這個梁子可不是輕易揭得過的!」
果然,真秀一邊閃著高振武的進攻,一邊只在看著來去刀勢。高振武刀法頗為不俗,刀光閃爍,在空中劃過一道道銀光,便如銀鯉翻波,但真秀閃得行有餘力,若他真箇反擊,高振武這路亂披風刀法只怕使不出十招來。但真秀比高振武武功要高得多,便是比段松喬也怕是只高不低,他要看高振武的刀法究竟是何用意?
許敬棠知道他說的師父便是那神秘莫測的印宗了。聽諸葛陽所說,這印宗殺氣極重,實是個妖僧,但聽真秀所言,竟是個坐禪苦修的高僧了。他卻不知佛門修行,素有大忌,有時心魔作祟,便會走火入魔,坐禪求道成就的反是魔道,因此佛門坐禪時常需有戒律僧持棒護持。
中篇小說《慈悲刀》沿襲了燕壘生小說一貫的風格:愛倫·坡式的結構布局、張恨水式的敘事方式與歐·亨利式的結尾,顯現出作者才華橫溢的想象力、深厚的文化素養和嚴肅的創作態度。
段松喬還不曾開口,前面突然傳來了一聲慘叫,正是那輕功非同凡響的黃金英發出的。許敬棠吃了一驚,站起身看去,卻見黑暗中黃金英從空中倒飛而至,果然輕功不凡,快逾奔馬,只是不知為何好象身形矮了半截,正待詫異,黃金英已「砰」一聲掉在地上,許敬棠看得仔細,嚇得幾乎要大叫起來。
百慎微微一笑,道:「曇光大師,多謝指教。」
這時曇光已將這一段三種殺念到了由痴生那段,段紋碧聽他念著什麼「如有一類,起如是見,立如是論:駝馬牛羊雞豬鹿等、皆為祠祀,人所食用;是以殺之無罪。復有一類,起如是見,立如是論:虎豹豺狼蜈蚣蛇等、傷害於人,為人除患,殺亦無罪……」這話甚是淺顯,心道:「原來佛經中還有說什麼殺之無罪的。」又聽得說什麼「又此西方有蔑戾事,名曰目迦。起如是見,立如是論:父母衰老、及遭痼疾,若能殺者,得福無罪」。她心中大奇,暗道:「原來居然說什麼父母衰老多病,殺之也是無罪,怪不得他殺人不眨眼。」不由越想越怕。
真秀看了看倚在許敬棠懷裡仍然昏迷不醒的段紋碧,嘆道:「師兄,我原本不知你竟會棄十余年苦禪出這等事來,待見到段姑娘,我也明白了。」
段松喬笑道:「印宗大師坐得這許久枯禪,原來仍看不破。此事也好辦,曇光大師若要,便將這刀拿去便是。」
真秀嘆道:「大悲刀可以悟道,大慈刀又豈不可入魔。入道入魔,原本也只在一念之間而已。」
真秀站住了,道:「波羅奈國有屠兒名曰廣額,于日日中殺無量羊。見舍利佛,即受八戒,經一日一夜。以是因緣,命終得為北方天王毗沙門之子。」
石玉郎喝道:「許敬棠,你少管!」他石玉郎在關西一帶只消打出馬場的旗號,那些截道的強人都不敢出面,臨入中原前,他父親也告誡過萬萬不可缺了禮數,方才對這和尚已算是謙恭之極了,哪知這和尚居然說他不夠,這口氣石少莊主可咽不下去。
許敬棠聽得這正是那黑黑矮矮的麻皮石玉郎的聲音,心中不由暗自叫苦,知道定是與曇光動上了手,只怕還吃了個虧。曇光與百慎和葉靈素相識,石玉郎則是石家大馬場的少東,傷了哪邊都不好。他轉身向外衝去,剛衝出幾步,只覺身邊有風倏然,一道人影已飄身而過,正是武當名宿葉靈素。葉靈素年紀不輕,身法卻快得異乎尋常,只兩三個起落便衝出人群,到了門外,正是武當的梯雲縱絕技。其時內家拳大行其道,學梯雲縱的人也有不少,能有這等造詣的,卻只有屈指可數的三兩人而已。
曇光眼角看著眼前的段紋碧,口中經文越念越快,到得後來,他口中的經文已響作一片,聽都聽不清了。聲音卻越發嘹亮,滾滾江聲也遮不住曇光的頌經之聲。
石天威使發了性,聽得段紋碧還在要自己不要動手,怒道:「小蹄子!你是真與這禿驢有勾搭了不成?」他粗魯無文,這般想的,也終於這般說了出來。
那和尚跳下馬來,看了看門口那兩個氣死風大燈籠,道:「這裡是段松喬的鍛鋒堂么?」
卓星見許敬棠不信,叫道:「真的,師父方才還要師娘別太傷心,突然他跪倒在地,說什麼一飲一啄,皆是天數所定之類……」
高振武已經撲上,他的刀勢甚是剛猛,與大馬場的大風歌刀法不同,大馬場武功大開大闔,亂披風六十四路,每一路都如狂風驟雨,偏生又最利貼身格鬥,屋中雖小,高振武的刀勢仍是遊刃有餘。拳訣有言:「一寸短,一寸險」,亂披風刀有「散之彌六合,藏之納芥子」之稱,高振武的刀只在真秀身邊閃動,寒光逼人,屋中眾人被刀氣逼得不住後退,卓星站在門口,已被逼得退出門去,但真秀在刀氣中直如閑庭信步,高振武的刀法雖然猛烈,卻傷不得他分毫。只是真秀也不知為何,只是一味閃躲,並不反擊,也不出言阻止。
他的話也平和如常,石玉郎本就是個暴躁的,更是惱怒,向後一跳,手按在腰刀柄上,喝道:「小禿驢,出刀吧!」
原來這金鎖玉關手乃是段松喬從亂披風刀法中化出的一門小巧擒拿功夫,高振武因為這路武功與己性情不合,學得馬馬虎虎,卓星的亂披風刀法不佳,這門金鎖玉關手學得卻著實可圈可點。高振武方才腰刀被真秀奪去,一時也想不起他用的是何招數,但聽卓星一說,回過頭來再想想,真秀單手以在空中劃了個圈,一把握住自己手腕,將腰刀奪下,正是金鎖玉關手第七式的「春風不度」,只是其間方位略微有些不同,但大致上分明就是那招「春風不度」。他叫道:「正是,那正是一招春風不度,你使得不到家!」
段紋碧見石玉琪聽也不聽,大聲向石天威叫道:「石叔叔,你們不要打了,他已讓我回去。石叔叔,我們回去吧。」
曇光血紅的雙眼盯著段紋碧,手中大悲刀正在慢慢抖動。雨水打在刀身上立時被彈成粉末,一口刀便如活了一般。段紋碧怕得渾身不住發抖,心中只是想著:「他說過的,他要放我走的。」
真秀眼裡又閃過一絲痛苦,道:「師兄,你對禪理向來比我解得精深,我本不該多嘴的,但天理不外人情,大道也不外人情。師兄,你走偏了。」
此言一出,高振武已罵道:「禿驢,少血口噴人!我師父的亂披風刀法是家傳武功……」他還沒說完,許敬棠已攔住他道:「高師弟,聽真秀大師說完。」
高振武與幾個師弟都點頭稱是。真秀見他們臉上都露出不悅之色,心知他們聽得段松喬的罵聲,知道了師父心中原來對自己這幫徒弟這等想法,都大為失望。他將那柄大慈刀掛在腰刀,微笑道:「列位施主,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曇光的兩眼也已象要流出血來一般成了血紅。此時連殺兩人,大悲刀的刀頭只在地上一點,忽地倒卷上來,橫掃而過。石天威的另一個弟子已轉身要逃,但他逃得雖快,曇光的刀長達五尺,只跑得兩步,刀光已攔腰掃過。那弟子正在狂奔,上半段身子平著飛了出去,下半身卻還在地上跑著,又跑了五六步方才倒地。
真秀仍是微笑道:「許施主想必也已猜到了,令師武功,實是將我師父的大慈刀法變幻為之。」
看著他們進去,許敬棠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卓星叫得大是驚慌,許敬棠心中不悅,喝道:「胡說什麼。」方才許敬棠見師父頭頂為曇光刀氣所傷,傷勢雖不太重,以段松喬武功,不會有什麼大礙的。
石玉琪撇撇嘴冷笑道:「他殺了我表哥,這回讓他瞧瞧我們大風歌刀法的真正厲害。段姑娘,我馬上便送你回去。」石玉琪的刀法其實還不及石玉郎,只是石玉郎是大馬場少莊主,他向來對石玉郎不服氣。
諸葛陽卻也茫茫然地道:「我也不知啊。大概是我修為淺薄,實在不明大師之意。」
曇光也不回答,看了看前面道:「五明塔到了。」說完又加了一句:「這五明塔是六朝梁武帝時所建,塔高七層。俗語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其實七級浮屠有人造,救人一命的事卻少有人為。」
曇光抬起頭,道:「段公是定不願將那柄刀給我了?」
許敬棠這才明白自己是想岔了,卓星所稱「大師」原來是個和尚。他心中著惱,心道:「今日都是被這些和尚老道壞了事!」他沉穩機智,但心傷段松喬之傷,心神大亂,不過臉上仍是甚為隨和,起身道:「不知這位大師如何稱呼?有何見教?」
這時段松喬和百慎也已出來了,一大群武林豪客跟在他們身後。這些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因為來給段松喬拜壽才不得不收斂,此時聽得門外發生變故,一大半人倒是興奮多於意外。
段紋碧初被曇光掠來時,只是哭個不停,此時哭也哭不出來了,低聲道:「大師,你殺了我吧。」昨天來有四個人追了上來,結果全被曇光殺了,一想到那四個人在曇光刀下斷成兩截,她已是嚇得不敢再哭。
段松喬嘆道:「百慎大師大徹大悟,猶是幸事,老朽枉活六十年,唉,紅塵翻滾,迷途難返。敬棠,拿我的刀來。」
哪知他剛說出口,段松喬伸手攔住了,道:「讓阿碧在這兒吧。」說罷提刀走上前去,抱刀施了一禮道:「曇光大師,老朽段松喬,請教大師高招。」

六、大慈刀

段紋碧只道他是對自己說的,正要回答,卻聽得暗處有人道:「禿驢,你胡作非為,還要活命么?看刀!」這最後一個「刀」字剛出口,一道匹練也似的刀光從邊上的林中激射而出。段紋碧心中一喜,心道:「是哪個叔叔來救我了?」段松喬的朋友太多,她也認不全。但見這人的刀法堂廡正大,也是個高手,想必是段松喬朋友中的前輩人物了。

五、禪僧真秀

葉靈素斷了一條手臂,聽得曇光又要挑戰百慎,心中一酸,心道:「我只道自己武功天下難逢敵手,這小和尚年紀輕輕,居然會有此手段。」他氣量原本就小,此時更是傷心羞愧,拚死也要再戰,但他受傷太重,哪裡還經得起,一聲喝出,也已油枯燈燼了。
曇光忽然怔住了,獃獃道:「是啊,去哪兒?」若是將她帶回天童寺,師父縱然說過金剛禪可無所不為,也不會答應寺中帶一個女子進來的。
那五明塔廢棄已久,裏面黑洞洞的滿是灰塵。段紋碧看了一眼,打了個寒戰道:「我不去!大師,你放了我吧。」當曇光一刀擊倒段松喬時,她心中只想為父報仇,此時卻只想著能逃開曇光。暮色中只見曇光一雙眼睛灼灼放光,直盯著自己,心中七上八下的,生怕他會獸|性大發撲上來。此時還在江北,離家總還近一些,要是過了江,那與家中便如天人之隔。
真秀說到這兒,頓了頓道:「百慎大師內力修為極強,他又是用拳的,受傷也不重,此時走上前來,長吐一口氣,便要一拳擊出。百慎大師的百步伏牛神拳開碑裂石,這一拳擊出,真是頭牛也要被擊倒。家師重傷之下,自知擋不住這一拳,便嘆了口氣,道:『百慎大師,我自知罪孽深重,縱墮阿鼻也難以贖清,大清若要報仇,我無話可說。』」
曇光將長刀擦試凈了,往肩上一扛,單掌豎在胸前,旁若無人地低聲念著《往生咒》,也不再理百慎。將這《往生咒》念完了,他抬起頭掃了一眼。許敬棠站在師父身邊,只覺這兩道目光如電抹,如雷震,如千鈞巨石落下懸崖,心中又是一沉,還不等害https://read.99csw.com怕,便看見百慎的身體也是微微一顫,低聲道:「原來印宗真箇有傳人。」
真秀又道:「家師已決心自絕,橫刀之時,正是新月初生。那一鉤月亮映在那大悲刀上,如一滴淚水。家師恍然大悟,便又鑄了那柄大慈刀。原來大悲刀法已入魔道,大悲刀更是魔者之相,兩者相輔相成,刀法便如厲鬼夜哭,魔道越陷越深。」
真秀忽然一笑道:「勝又如何?敗又如何?當時光風霽月,家師已是遍體鱗傷,看著橫屍滿地,忽然笑了起來。」
他轉身便要出門,許敬棠心知他這一走,定不會回來了。他心念忽的一動,叫道:「真秀大師,這『過』又是何過?」
他一分神,忽然聽得段松喬厲聲喝道:「殺我的便是這和尚!」話音未落,金刀已劈面砍來。刀勢如風捲殘雲,刀風將曇光的僧袍也卷了起來,曇光大吃一驚,萬料不到段松喬竟會突然出手,心道:「我若是拔刀反擊,使一招『千葉青蓮』,只怕……只怕……」
此時高振武六十四刀已劈完,他的腰刀一個轉折,便要再發六十四刀。亂披刀刀法首尾相連,只要人力氣不竭,這六十四刀便可連環不絕,無休無止地劈下去。但等高振武重新再發第一刀的「野馬塵埃」時,真秀突然清清朗朗一笑,刀影中,一隻手忽地伸向高振武手腕。
這時卓星叫道:「和尚,你偷學了我師門的金鎖玉關手,還要大言不慚。」
聽得這佛號聲,曇光臉色越來陰冷,突然喝道:「閉嘴!」
許敬棠突然覺得頰邊略略一熱,他吃了一驚,伸手一摸,卻見掌心多了黑黑一小灘,觸鼻是一股血腥之氣。他心中駭然,知道定是有人受傷,卻不知是什麼人。抬眼看去,卻見站在第一排的人身上也都星星點點的沾了些血跡,只是那些人都看得呆了,竟然沒有一個覺察。他正自驚惶,只覺身後有人拉了拉他的衣服,卻是卓星捧著他的刀站在身後。許敬棠接過了,看看幾個師弟都已拿了兵刃站在身邊,他心神略定,低聲道:「待會兒千萬要護著師父。」
屋裡空空蕩蕩,印宗師徒三人不治私產,竟是什麼都沒有。許敬棠看了一周,也只看到桌上有幾支禿筆硯台,也沒見別的什麼,更有些失望,卻一眼看見門邊有個紙簍,因為一直沒收拾時,紙簍里還有幾張被撕破了的紙。
這時許敬棠捧著段松喬的金刀出來了。鍛鋒堂以鍛刀為業,所產之刀有口皆碑,段松喬這口金刀刀面闊達七寸,刀背厚達兩寸,鎏金錯玉,實是一件富麗之極的兵器。許敬棠捧著刀恭恭敬敬,跟著他出來的卻還有一個身著綠衣綠裙的十六七歲女子,正是段松喬的幼|女段紋碧。
他說是說出口來了,心中卻仍然隱有懼意。真秀武功之強,這些師兄弟加一塊兒也不是他的對手,但這話卻又不能不說。
真秀突然抬起頭來,微笑道:「許施主不必激我,大道亦不違天理,若師弟真箇做出這事來,那便是已入魔道,我要替師清理門戶了。」
那和尚挑起水擔道:「這個自然可以。不過曇光大師還沒回來,房間已有一年沒人住了。」
葉靈素利劍甫出,曇光眉頭忽地一揚,臉上神光大盛。他來時風塵僕僕,臉上身上都沾了塵土,也是個灰頭土臉的小和尚而已,此時一張臉光潤如玉,便如換了個人一般。他看向葉靈素,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葉真人若要指教,那是好得很,貧僧的金剛禪以殺證禪,一直邁不過這道門檻,能殺了葉真人這等大高手,定然豁然開朗。」
百慎和葉靈素對視一眼,同時站了起來。段松喬忙道:「兩位大師,此事是我鍛鋒堂結下的,還是讓老朽去見他,兩位請坐吧。」
卓星莫名其妙,小聲道:「大師兄,百慎大師說的可是拳經?」
許敬棠搖了搖頭,道:「什麼也沒有,回去吧。」
許敬棠也不知這天童寺是什麼所在,見這曇光話語甚是有禮,也回了一禮道:「大師稍歇,待我進去稟報。」這曇光年紀甚輕,原本也稱不上「大師」,只是許敬棠謹遵師訓,不敢絲毫缺了禮數。正待入內,卻見石玉郎一在邊虎視眈眈,只怕一眨眼怕要動手,心中又有些躇躊,對曇光道:「曇光大師,百慎大師正與家師閑談,大師何不隨我入內拜見?」
許敬棠道:「真秀大師,所謂大道,所謂天理,我想也該是一回事,金剛禪也決非以殺人為修行。大師,我雖是門外漢,卻也明白此理。」
卓星答應一聲,轉身便向里走去。那石少莊主只道以自己身份,段松喬定會出來迎接,哪知卻只是個小弟子入內通報,臉色當時便黑了一層。許敬棠甚是精細,連忙過來道:「石少莊主,方才少林百慎大師和武當的葉真人一塊兒前來,家師陪兩位落座,若他老人家聽得石少莊主也來了,定然歡喜得緊。」
曇光右手一伸,五尺許長刀直直伸出,微笑道:「段公,我修金剛禪,殺一不為少,殺萬不為多,若段公有所頓悟,不妨也到我刀下證此禪理。」
許敬棠見她醒了過來,也甚是高興。這時林中突然發出了「當」一聲響,一個亮閃閃的東西衝天而起。許敬棠吃了一驚,心道:「這不正是曇光傷了葉真人那一招么?飛起來這個不要……不要是真秀的刀啊。」
許敬棠打了個寒戰。他見過葉靈素與百慎的武功,那已是自己做夢都夢不到的境界,而印宗竟能以一敵眾。他道:「此戰尊師是敗了么?」

四、漫無頭緒

那諸葛陽忽然小聲道:「原來這和尚是看上段公的寶刀了。段公愛刀如命,但寶刀終是身外之物,為一柄刀送了葉真人和百慎大師兩條性命,實是不值。這是這和尚的這口長刀也是神物,難道還貪一口寶刀么?」
作者:曹霽
段松喬聽得聲音此起彼伏,儘是給自己喝彩叫好的,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拔出刀來,看著曇光道:「和尚,老朽也要來領教你的刀法。」
他將大悲刀往回一收,猛地喝道:「真秀,看刀!」
許敬棠「啊」了一聲,道:「修禪也可殺生么?」他只知佛門戒殺生,居然還有以殺生來悟道的,真箇是聞所未聞。
高振武做事不多想,許敬棠見他這般衝上去,心中一涼,暗道:「這真秀武功不凡,高師弟定不是他的對手。難道鍛鋒堂竟要亡於今日么?」曇光一走,真秀便來,雖不知他們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但多半不懷好意。可是此時賀客都已離去,單憑几個師兄弟,哪裡能擋得住真秀?曇光先行殺上來,將人全都引開,真秀便又上門,敵人這招趁虛而入好生厲害。他智計百出,此時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擋得真秀。
這時真秀腰間突然「當」一聲響,許敬棠吃了一驚,叫道:「是什麼?」這聲音似是金鐵之聲,似乎是暗器擊來。真秀卻從腰間取下了大慈刀看了看,道:「許施主,莫要怕辛苦,大悲刀便在前面了。」
這一聲厲喝喊得響徹雲霄,段紋碧只覺耳中「嗡」地一聲,曇光的大悲刀在地上一撐,人已衝天而起。她大驚失色,這一刀如排山倒海,當今之世能擋得住這一刀的只怕也不超過十個,段紋碧和石玉琪自然不在其列。段紋碧哪料得到曇光說動手便動手,心中一寒,百忙中心道:「我要和這石玉琪死在一處了……他長得也太丑了點。」
許敬棠道:「沒什麼,走吧。」
諸葛陽皺了皺眉頭道:「前些年我在編一部《武林大事錄》,因此也去問了崆峒派的前輩耆宿。他說起,三十年前確是有個叫印宗的和尚,此人用的是雙刀,很是做了幾樁大事。那時甘涼道上有一夥盜賊號稱十二生肖,佔了個山頭,聚集百多號人馬,印宗一個人上山,將滿山頭目嘍羅砍了個乾乾淨淨。十二生肖名聲極壞,此事雖有人嫌印宗辣手,倒也沒人太說他的不是。只是這印宗出手實是太狠,刀下從不留活口,因此印宗殺了十二生肖,也沒人說他好。」
曇光看了她好一陣,突然長嘆了口氣道:「唉,明日你還是走吧。你陪我到了這裏,緣份只怕也已了了。」
段紋碧道:「你說什麼?」
真秀看了看刀,笑道:「二十七年,物歸原主。各位施主,家師這一樁心事已了,那貧僧也告辭了。」
段紋碧聽他說話沒頭沒腦,臉上卻忽陰忽晴,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中越來越怕,只想逃開,但一想到曇光如此武功,終又不敢,只是獃獃地站在曇光身邊。這時天色將暗,遠處有歸鴉還巢,「啊」的一聲,曇光忽然抬起頭道:「段姑娘,進塔里歇歇去吧,明日找個船過江。」
真秀這一指彈中,段松喬一下子便定了下來。真秀手指接連彈動,便如按琵琶一般,一瞬間已從段松喬左頰直到左太陽穴處,將各處穴道都彈了一遍。右手彈畢,左手疾伸,又是一般無二,將段松喬右半邊臉的穴道都彈了一遍。此時高振武只覺段松喬的力量都已泄盡,真秀道:「段施主這兩日里勿食葷腥,平心靜養,傷勢便可痊癒。」
許敬棠見高振武的六十四路刀法堪堪使完,心中又是猛地一亮,心道:「這真秀是要看高師弟的刀法!」
百慎皺了皺眉,道:「曇光,你的刀法當真已是青出於藍,猶勝印宗當年。」這老僧方才一直稱曇光為「大師」,此時卻把這兩個字也吞了,心中已動了一點怒氣。
今天是鍛鋒堂堂段松喬的六十大壽。鍛鋒堂在江湖上聲名赫赫,不僅僅是段松喬的六十四路亂披風刀法在武林名刀譜上位列前十位,更因為鍛鋒堂出產的「鍛鋒」號刀具行銷十三省,甚至有行商一直賣到南洋諸國,在當地與緬刀爭勝,號稱海內第一刀廠。段松喬本人更是一團和氣,武功雖高,卻從不仗勢欺人,修橋鋪路的事做了不到少數,逢到災年還開倉放賑,雖然稱不上是萬家生佛,在當地口碑也大為不錯。江湖上有落拓漢子求上門來,段松喬也總是看在武林同道面子上封個四五兩的程儀救救急,因此不論黑白兩道,一說起段松喬都是挑起大拇指贊一個「好」字。
他口中的「謝」字還不曾出口,外面突然喊起了一聲慘叫。座中之人都嚇了一大跳,有幾個腦筋轉得快的看了看院中的戈陽班,但那幾個剛穿好戲裝的伶人一樣呆在當場,分明不是他們在喊嗓。
眾人追了上去,諸葛陽沒這般好的輕功,也沒起身,只是搖了搖頭道:「萬里無影黃金英,那是湖南鷹翔派的弟子,你的武功哪成……」只是這時眾人都追了上去,也沒人理睬他說些什麼。
許敬棠見真秀仍是不驕不躁,心中更是增了幾分懼意。真秀說得隨和,但曇光刀法如此凌厲,殺人之時也毫不留情,真秀是他師兄弟,只怕也是一般。他道:「那大師究竟想做什麼?」
許敬棠心道:「不知又是哪路英雄來了,師父的交遊當真廣闊。」他走上前去,先躬身行了一禮,正待說兩句場面話,見到從馬上跳下之人,不由得一怔。
此時雨水中也已帶著一股血腥氣。石玉琪萬萬想不到以父親如此武功,居然擋不了曇光一招反擊,這時牙齒正咯咯地響,下身也已真箇屎尿盡出,坐在地上爬不起來。暮雨中,只見曇光大踏步走了上來,與方才的落寞恍惚完全不同,此時的曇光眼中滿是殺氣。他兩手撐在地上,手足並用,但手腳都已軟了,哪裡爬得動。
真秀手剛一伸出,滿屋子的刀影登時散得一乾二淨。高振武只覺一股大力襲來,這力量源源不斷,卻又溫厚無比,這招「野馬塵埃」只使出半招,腰刀突然脫手而出。他大吃一驚,猛地向後一躍,雙手已在胸前擺了個架式,以防真秀反擊,但真秀卻動也不動,手只是往桌上一放,那口腰刀「當」一聲貼在了桌上,揚聲道:「果然是這麼回事。」
曇光此時心神大亂,金剛禪定已被破了,被這人欺近到五尺許方才察覺。手中大悲刀沒了金剛禪的內力輔助,也似乎越來越沉,但臉色卻已定了下來,道:「原來是大馬場的大風歌刀法。」
真秀又道:「那時少林派的百慎大師向家師喝道:『印宗,你殺人無算,今日難逃公道。』……」他學百慎說話,直說師父之名,臉上也無異樣,卓星又插嘴道:「是百慎大師?」
段松喬突然揚聲道:「曇光大師前來,那是我鍛鋒堂的事,與人無涉,列位英雄請恕老朽無禮,還是入內飲宴,老朽自有分寸。」
許敬棠冷笑道:「他說什麼殺人也是悟道,但我只知佛法廣大,卻不曾廣大到可以擄人婦女!」
許敬棠有些惱怒,道:「真秀大師,家師身受重傷,若是講因果,還請大師改日再來。」他心中不悅,說的話也已頗為不遜。真秀只是笑了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許施主,令師是中了大悲刀的『回頭是岸』這一招。」
那和尚又是微微一笑道:「色相如荷上水珠,過而不留。」
許敬棠道:「那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比他下手狠的人多得是了。」
那人也不曾說完,許敬棠聽得卻不由動容。他看了看出言之人,認得那人是川西三雄中的諸葛陽。這川西三雄也是川中名手,諸葛陽據說還是諸葛武侯的後人,此人武功原算不得如何高明,卻據說眼力絕高,天下武林門派無所不知,故雖然僻處川西,川西三雄也沒做過什麼驚人事業,名頭卻著實不小。此時聽得他只看一眼看便已察出端倪,也當真名下無虛。石家大馬場名聲甚大,以眾凌寡,原本已失江湖道義,他原本也覺得曇光殺人如此陰毒,心中大為不滿,但聽諸葛陽這般說來,石家五人是先以刀陣圍攻曇光在先,曇光則是出手反擊而已,倒也不能怪曇光狠毒。
他也是怕自己一走,石玉郎便向這和尚動手,有心帶著他進去,石玉郎再橫暴也不至於當著賓客動手。哪知這和尚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請許施主通報便是,我在外面等。」
他還沒說完,卓星已叫道:「什麼?天童寺?」
真秀道:「家師五日前已經圓寂了,一旦師兄知道此事,那金剛禪難以降伏魔心,心火反嚙之下,只怕……只怕……」
段紋碧看得不忍,心道:「不管他是什麼人,叫他進來避避雨想必沒事吧?」她剛要推開門,曇光卻忽在一下站了起來,橫在膝上的大悲刀也一下直直豎起,喝道:「什麼人?」
葉靈素心頭怒極,臉上卻浮出一絲笑意道:「甚好,斬妖除魔,以衛正道,也是我出家人本份。」他手中劍劃了個圈,人已踏上一步。這一步踩得沉重之極,腳步塵土飛場,又被劍勢激得四面散開,許敬棠只覺眼前一花,心中駭道:「原來兩儀劍中還有這等剛猛的招式!」
那見多識廣的諸葛陽此時也擠在前排來了,聽得許敬棠的話,一時技癢,不覺接上去道:「是啊是啊,許小俠說的正是。這百步伏牛神拳本來叫解脫拳,居說是宋時一個高僧首創。這路拳法力量極大,據說一拳可斷合抱之木,百慎大師不知有沒有到這等境界。」
來的正是真秀。他輕功非凡,當曇光發刀之時,他距段紋碧還有丈許遠,情急之下,從馬上一掠而下,便已拔刀擋向曇光猛劈而來的大悲刀。大慈刀只不過兩尺有餘,連大悲刀的一半都比不上,但大悲刀縱如驚濤駭浪,大慈刀卻如銅牆鐵壁,大悲刀竟被擋了回去。
段松喬見兩人說得僵了便要動手,雖然石玉郎死在門外,日後與石家大馬場只怕多少會有點過節,若是葉靈素將這小和尚拿下了,也好在石場主跟前交待,但他打圓場慣了,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一邊道:「葉真人,這位曇光大師,兩位何必動手,有什麼話好好說便是。」
說到這兒,他又長嘆了一聲,沒再說下去。許敬棠心中暗道:「這真秀也真是會笑,他長嘆之時,臉上也仍然帶著笑意的,真是怪。」只是印宗一門師徒向來怪異,他也不敢多問。
許敬棠心想也多半如此。他道:「快將師父扶上床。阿星,快去鎮上叫大夫,牽馬,越快越好!」
聚集在鍛鋒堂前的賀客甚多,其中多半是好手,若是齊齊攻上,曇光的大悲刀再厲害也定非群雄對手。但這聲音喊得雖響,應和得也多,站在隊列最前的人卻不進反退,心道:「你們站在後頭喊得好聽,我們可是頭一排的,要一塊兒上,這和尚長刀一揮,先死的必是我們。」他們一退,後面的見勢又怕自己被擠到前面去,也都紛紛退後。在最後一排的已被擠到牆根,外面的人仍在退來,那一排人差點兒被擠成肉餅,不覺喊到:「別擠了,再擠就擠死了!」這些人喊得聲嘶力竭,夾在一片豪言壯語中極是突兀。曇光卻不理不睬,走到百慎屍身前,將長刀往地上一插,嘴裏低低念起往生咒來。
許敬棠微笑道:「是么?象什麼人?」段紋碧生得清麗可人,得婦如此,許敬棠也大為高興。其實師兄弟們沒一個不喜歡段紋碧的,只是許敬棠給鍛鋒堂出了大力,段松喬最終才招他為婿。
他說罷,加了一鞭,座騎登時跑得更快。許敬棠沒有真秀這般好的耳力,卻也聽到了這聲音,知道定與曇光離得不遠,他心頭一凜,也加了一鞭,猛地追過去。
他在馬場自是頤指氣使,任誰也不敢忤他之意,殺個把人哪在石公子話下。許敬棠見兩人說得僵了,連忙上前道:「石少莊主,看家師薄面上,請息怒。」
高振武只道真秀會說幾句場面話,哪知他竟然這等說,不由一怔,道:「什麼精進?」剛說出口便省得真秀定是說曇光的禪學又進了一層。他「哼」了一聲,道:「殺人如麻,也算和尚么?」
曇光被這一陣拳勁沖得氣血一滯,也已站不穩了,一腳向後退了一步,方才站定。他抬起頭,揚聲道:「百慎大師好拳力。」
曇光又笑得三聲,這最後一聲笑卻已變了,笑到中途戛然而止。這時許敬棠見真秀轉身走了過來,他才鬆了口氣,心道:「原來是真秀大師贏了。」
真秀道:「許施主請說。」
「我執」分法我執與人我執兩種,小乘注重破人我執,大乘禪宗則要並破這兩種執念。所謂「我執」,便是世俗人不懂無常之理,以為世間萬相皆為實體,故有「我」之一念。這等佛理旁人自是不懂,葉靈素是道家,也不知曇光和百慎到底在說什麼東西,見曇光不答己問,卻去和百慎談禪,心中大為不悅。他武功高強,但心地卻不免稍嫌偏狹,此時心頭怒起,臉上卻仍是平平板板地沒一絲喜怒之色,淡淡道:「既然手中有刀,那曇光大師只怕也已學好了令師的三十六路大悲刀法了?要為印宗報仇,便少打什麼機鋒,還是待貧道再見識一下大悲刀吧。」
曇光閃過這一招,抱著長刀道:「石施主,段姑娘她……」話還未說完,石天威喝道:「此時討饒也沒用了,看刀!」他刀頭一顫,刀法已轉入了「雲飛揚」一路。這路刀法變幻英測,氣象萬千,儘是大開大闔,力砍猛殺,暗道:「這小禿驢武功也不怎麼樣,看來我的刀法當真算得天下第一流了……」
那是葉靈素站在近前,半邊身子卻已被鮮血染透,他的一條右臂卻已不翼而飛,曇光站在遠處,那口長刀仍是斜靠在肩,直直地站著。旁人還來不及有所動作,百慎突然向前一掠。這和尚法相莊嚴,沒想到輕功也如此了得,九_九_藏_書許敬棠吃了一驚,只見百慎一把扶住葉靈素,伸指在葉靈素肩頭虛點數點,已封住他的穴道,先止了血。
這時他們已到了太白山下。天童寺位於太白山麓,依山而建,號稱「東南佛國」,是禪宗五山中的第二山,極是雄偉。段紋碧見四周茂竹修林,清溪石磴,景緻清雅秀麗,甚是高興。許敬棠卻沒料到天童寺如此之大,也不知該如何找尋真秀,不免有些茫然。
許敬棠想不到真秀答應得如此輕易,大喜過望,當即行了一禮道:「多謝真秀大師。佛法無邊,但天理不外乎人情,大師為弘揚武林中正氣而大義滅親,實是大智大勇之人。」
許敬棠說得一本正經,真秀卻沒有說什麼,臉上仍帶著笑意,但許敬棠已見他眼裡隱隱閃過一絲憂色。
曇光又施一禮道:「葉真人所言差矣。家師自那次七大門派合攻之後,大徹大悟,從此再不傷人,二十七年來連螻蟻的性命都沒傷過一條。不過小僧所習是金剛禪,不避殺戮,請葉真人不要混為一談。」
葉靈素心道:「這百慎當年以一手百步伏牛神拳稱雄,我們七大門派圍殲印宗之時,他拳風如刀,大是威猛,怎的過了近三十年,當初雄風蕩然無存,這當口還說什麼參禪修行的,當真冬烘之極。」他武功極高,雖然也是個道士,但道家修行之道卻學得甚少,道家也有打座練氣之說,與佛門打座參禪極為相近,可他自小心性剛強,打了幾十年座,修的只是一口真氣,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向來是如東風吹馬耳。在江湖上闖蕩得久了,名聲也一日大過一日,有時都忘了自己是個道士,只是憑掌中劍與天下英豪爭雄。如今老了,更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此時聽得曇光口氣如此狂妄,更是激動少年時的雄心,他手腕一沉,喝道:「自然自然,殺了你也是斬妖除魔。」
段紋碧見曇光臉上陰晴不定,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曇光心中實是有如火焚,大悲刀舉在頭頂,隨時便要斬下,但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細線在空中拉住了,總也斬不下來。石玉琪已是嚇得癱在地上,連動也動彈不得,只是喃喃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出不信佛,卻是因為心中驚恐萬狀,順口便念了出來。

七、禪心與天理

鍛鋒堂在江湖上也算得名聲赫赫,也躋身《名刀譜》的前十位,但與少林武當這等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相比實是還差得遠,百慎與葉靈素兩人來為段松喬祝壽時,許敬棠當時雖覺有些詫異,倒也沒多想。他是聰明絕頂的人物,看到這兩人的眼神,心中登時大為不安,只覺這番壽宴只怕要別起風波。見段松喬已站了起來,許敬棠定了定神,道:「那個曇光大師說要來見百慎大師和葉真人。」
曇光拔刀出刀,敗段松喬,劫段紋碧,只在一瞬之間,待許敬棠察覺,曇光的人影早向前奔去。他和幾個師兄弟同時沖了上去,也顧不得身上並無利器,但他們沖得雖快,邊上一人沖得更快,那人邊追邊叫道:「小淫僧,我黃金英饒不得你!」
石玉琪已嚇得只是「啊啊」地響,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正在閉目等死,突然只覺衣領一緊,整個人已騰雲駕霧般向後飛了出去。
許敬棠見他說得大是不俗,微微點了點頭。在家裡天天聽段松喬念經也已聽得煩了,此時聽這和尚說的話,大有風趣。那和尚說完,又道:「只是,這位女施主當真象一個人,方才我還以為是她的,真是失禮了。」
許敬棠心知不妙,還不曾叫出口來,忽見曇光已落下地來,雙足未穩,大悲刀便已握在手中。這五尺長刀倒翻上來,正從曇光的肩頭向後劈去,此時段松喬的金刀正追擊而至,哪料得曇光這一刀從這個巨夷所思的角度劈過來,「當」一聲,金光頓消。
卓星擠到許敬棠身邊,小聲道:「大師兄,這百慎大師的拳法厲害么?空手和那和尚的刀為敵,只怕要吃虧啊。」
裏面賓客多已落座,許敬棠見小師弟卓星正拿了幾個花生夾在人群在吃著,他拍了拍卓星的肩道:「卓師弟,你和師父說過了么?」
當年跳下馬來的是個黑黑矮矮的漢子,大約也只三十齣頭,生了一張斑斑點點的麻皮臉。這人長相不好,身手卻極為矯健,飛身下馬,輕飄飄的似沒半分重量。這漢子只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邊上一個長臉漢子道:「是許世兄啊。請許世兄通報段老英雄知曉,就說關西石家大馬場少莊主來為段老拜壽。」
許敬棠皺了皺眉。此番前來賀喜的都是些江湖豪客,百十來號人圍坐了十幾桌,吵得沸反盈天,熱鬧是熱鬧,卻亂作一團,另外幾個師弟穿花也似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向長者請安,給平輩說幾句吉慶話,院子里請來的弋陽班正依依呀呀地準備開唱一出《安天會》,這一切和與尋常鄉里財主做壽也差不了太多。他擠過人群,走到段松喬跟前,先行了一禮,道:「師父。」
正在想著,忽聽得卓星的聲音響了起來:「師兄!」他扭頭一看,卻見卓星又出現在門口,心中已有了怒意,喝道:「阿星,怎麼還不去請大夫?」
真秀一怔,轉過頭來道:「許施主這是何意?」他臉上仍然掛著些淡淡的笑意。許敬棠道:「曇光除了殺人,還將我師妹掠走,難道這也是悟道么?真秀大師若硬要說這是悟道,那許某也沒什麼好說的。但如此做法,豈不是與妖孽一般無二?」
許敬棠道:「只怕求道不成,反入魔道,是么?」
他的武功與真秀曇光兩人差得遠,連兩人如何比的都看不出來。真秀走到他們跟前,雙后合什行了一禮道:「師兄方才也已圓寂了,許施主,請你將我師兄的法體收拾一下吧。」
段紋碧沒想到曇光突然會這麼說,喜出望外之下又怕他在騙自己,吞吞吐吐道:「真的么?真的讓我走么?」聲音已是發顫。曇光怒道:「我說過的話有不算過么?」他話剛一出口,見段紋碧又嚇得縮成一團,嘆了口氣道:「段姑娘,讓你奔波千里,實在是委屈你了。等會兒有人追來時,你便跟他們回去便是,我不攔你。」
許敬棠道:「不礙事。」
許敬棠聽他說什麼殺人也是悟道,心中幾乎有點哭笑不得。這真秀武功高絕,也不知是參禪入魔還真是個高僧,已將萬千色相都看破了。他正想再找句話來反駁,這時內室中的段松喬忽然又大叫了一聲,許敬棠吃了一驚,慌忙衝進內室,叫道:「師父!師父!」卻見段鬆鬆仍是昏迷不醒,也不知夢到了什麼,喃喃道:「哈哈,我刀法當世第一!哈哈!」想必是夢見自己武功蓋世,舉世莫敵。許敬棠一陣心酸,給段松喬掖好被子。剛掖好被子,卻聽得段松喬喝道:「石莊主,當初你大馬場事事壓我一頭,如今我的生意比你大,亂披風刀法也比你高出一籌了,你服是不服?哈哈。」他雙眼緊閉,這一段話卻說得極是流利。
段紋碧不知道曇光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明明將自己擄了來,卻又突然要放了自己。不過若是將自己放了終是好事,她也不敢多問。便走到塔下,找了段帶著樹葉的樹枝將地上掃掃乾淨,準備和衣坐上一宿。暮色中,只見曇光正在外面點火,這地方很是偏僻,也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了幾個芋頭正在火上煨著,一股焦香隨風飄來。段紋碧咽了口唾沫,她被曇光捉來后還不曾吃過東西。正在擔心這和尚會不會給自己吃一點,曇光已站起來,拿了個芋頭道:「段姑娘,吃吧。」段紋碧也實在餓了,拿過來剝開皮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正吃著,卻覺得曇光正直直地盯著自己,她抬起頭時,曇光卻象害怕一樣將視線移開了。
真秀這話越說越是玄妙,哪知卓星忽道:「正是正是,哈哈,哈哈。」一邊笑著,一邊手舞足蹈起來。高振武伸指在卓星頂門打了個爆粟,罵道:「師父正在歇息,你抽什麼風?」卓星捂住頭道:「我聽得真秀大師所說,好象和我想的一般無二,才開心的。」
許敬棠也不知「大悲刀」是什麼東西,「七大門派合圍」按理也是件大事,但他卻不曾聽說過。但見葉靈素如臨大敵,心中不由連連叫苦。此時高手雲集,他自然也不怕曇光行兇,只是石玉郎不管再如何狂妄無禮,終究是石家大馬場來為段松喬拜壽的,結果就是鍛鋒堂前被人腰斬為二,實在不知如何向大馬場交待。
這一滑,一擔水也潑出了一小半去。那和尚道過謝,將兩桶並作一桶,拿了個空桶再去打滿,重新回來,見許敬棠在看著他,微微一笑道:「施主好。」待看到一邊的段紋碧,突然「咦」了一聲,似乎看到什麼怪物一般。
段紋碧莫名其妙,也不知為什麼叫她看這和尚,又要記著什麼,抬頭看向曇光,正好曇光也在看向她,兩人眼光一對,曇光身形更是一震,心道:「真象!真象!真箇一模一樣!」
卓星道:「這兒有位大師,他……他說能治師父的病。」
此時真秀和許敬棠二人離得越來越近,隨著江風,真秀突然聽到了一句曇光的頌經聲,臉色忽的一變,笑容盡斂,叫道:「師兄入魔了!」
他向許敬棠雙手一合什,道:「許施主,請轉告百慎大師和葉真人一聲,就說天童寺曇光求見。」
那和尚眉頭一揚,掃了石玉郎一眼,低低道:「你不夠。」
許敬棠衝到段松喬跟前,叫道:「師父!師父!」他只道段松喬定是被曇光這一刀擊得腦漿崩裂,哪知段松喬倒在地上,身上卻不見外傷,只是頭頂已有鮮血流下來,糊得滿額都是,聽得許敬棠的叫聲,已睜開了眼,許敬棠一喜,道:「師父,你沒事吧?」
百慎一合什道:「善哉,手中有刀是法我執,心中有刀是人我執,想不到印宗大師精進如此,竟已戡破皮相,實是令老衲好生佩服。」
段紋碧見父親被曇光一刀擊倒,失聲大哭起來。她雖跟父親學過點刀法,久已不用,也忘得乾淨了,但此時也忘了自己與曇光的武功相差有多遠,一把拔出腰間的腰刀,腳一點地,便向曇光撲去。她刀法稚嫩,輕身功夫卻也不弱,但剛撲到曇光跟前,一刀正要刺去,曇光極快地一伸手,一把將她的腰刀奪過,趁勢攬住她的腰肢,整個人一輕,直飛了起來,落上了他那匹馬的馬背。
許敬棠看了看坐在邊上的百慎大師,吞了口唾沫道:「師父,外間有位大師,說是天童寺的曇光……」
真秀嘆道:「家師悟出這兩路刀后,雖然也知魔道相生,當以大慈刀來壓住大悲刀的戾氣,但人力終究有時而窮,大慈刀雖具克制之相,但大悲刀卻隨刀法修為漸漸精深,竟有反制之意。因此家師從二十三歲至三十一歲這八年前,便修持金剛不動禪,時時借殺戮來一泄胸中焰魔之息,如此方才不至入魔。」
他走到江邊,低下頭看著江水。紅日初生,將真秀的僧袍也染得通紅。許敬棠有些擔心,對段紋碧道:「師妹,你站著,我看看去。」
曇光眉頭一揚,臉上去仍然沒有什麼表情,向葉靈素行了一禮道:「這位定是武當葉真人了。家師在世時便向我說過,當年七大門派合圍,葉真人是首先刺傷家師的人。」
許敬棠將幾個前輩耆宿迎進門去,看看已無來人,正想坐下歇一歇,路上傳來了一陣疾雨般的馬蹄聲。那些馬腳力極快,乍聞之時還有里許外,眨眼間便到了鍛鋒號前。
許敬棠聽得一頭霧水,卻也隱隱覺得真秀此言似有至理。忽聽得卓星道:「那麼那大慈刀便是仁者之刀了?」
諸葛陽點頭稱是道:「不錯,我也這般想。少林寺是武林中泰山北斗,達摩院更是寺中前輩高僧清修之地,那印宗居然殺上門去,只怕少林寺也吃了不小一個虧,礙於面子,只得打落牙齒往肚裡吞。方才那曇光說什麼『七大門派合圍』,多半是各派不甘心吃虧,聚集好手圍殲這印宗。從這一年後,印宗這人便消聲匿跡,再無聲息了。方才我聽得那和尚說什麼二十七年前,又查了查那部《武林大事錄》,方才猜到此節。」
諸葛陽面有憂色,道:「我想也多半如此。許少俠,我武功低微,也幫不上什麼大忙,那曇光擒了令師妹,只怕還會前來。當務之急,還是通知少林武當諸家為上,聚眾之力,方能解此燃眉。只是二十七年前,鍛鋒堂似乎還……唉。」
這時東方既白,天已放亮。真秀又看了一眼樹林,遠遠的只是曇光靠在一株樹上動也不動,諒已死了。他將手中的大慈刀舉起來看了看,嘆道:「師父,所謂大道,也當真非我們所知吧。」
諸葛陽道:「我諸葛陽比不得孔明先祖,料事如神的本事沒有,談到見識卻也不敢妄自菲薄。段公的刀法大有宗師風範,只怕不消十招……」說到這兒猛地想起曇光只怕已和段松喬過了十招,這話也不說得太滿了,便加道:「二十招便可將這禿驢收拾了,給葉真人和百慎大師報仇。只是這個禿驢的刀法真箇奇怪,我也沒見過……」
許敬棠心頭一沉,但馬上又想道:「真秀大師還沒說話,說不定兩人都沒受傷。」
諸葛陽道:「許少俠,我剛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想必與這和尚有關。」許敬棠見他吞吞吐吐地,道:「諸葛前輩請說吧。」諸葛陽咬了咬牙,道:「二十七年前正值大疫,那一年青城、蛾眉、崆峒、唐門、華山五派中同時有高手暴斃。那一年我也才十來歲,只記得弔客絡繹不絕……該死,我這張嘴也真臭。」
剛說完,真秀的左手食指忽地往刀身上一彈,這金刀發出「嗡」一聲響,忽然齊根斷為兩截。
真秀點了點頭道:「正是。入魔亦是求道,然入魔不可失向上之心。大悲刀如長夜沉沉,大慈刀則如一燈不滅,常照靈台。」
他們意興索然而返,走到半途中,許敬棠回過頭又看了一眼天童寺,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真秀走進所念的那首偈子。

一、拜壽

許敬棠聽得他說出「大悲刀」的名字,又是大吃一驚,心道:「這和尚是誰?是什麼來路?」
段紋碧見了石玉琪的樣子,心頭一顫。雖然這石玉琪是來救自己的,但見了他似乎比被曇光掠來更覺害怕。她看了看雨中的曇光和石天威,兩人正直直地對峙著。她心中一沉,道:「叫石叔叔不要和他打了,這和尚說他不會殺人了。」其實曇光並沒有如此說過,只是段紋碧不想見到他殺人,也不想見到他被殺。
遠遠已聽得江聲此起彼伏,曇光跳下馬,伸手將坐在鞍前的段紋碧抱了下來放在地上。段紋碧臉色極是不好,自從曇光將她劫來,今天已是第二日了。這兩日來曇光馬不停蹄,只往東南而行。他的座騎神駿無比,雖不象說書人說的寶馬一樣日行千里,但兩頭見日,一天走個四五百里還是綽綽有餘。只是段紋碧在家中嬌生慣養,哪裡受過這等苦楚。曇光也因為帶著段紋碧,不能快馬加鞭地急行,幾乎每天都有追得快的人趕了上來。曇光出手狠辣無比,凡是追到近前的,便一刀斬為兩段,絕不留情。
許敬棠大驚失色,衝到段松喬跟前,道:「師父,師父,怎麼了?」但段松喬卻似充耳不聞,仍是要去奪那金刀。許敬棠的二師弟高振武道:「師父方才突然眼色大變,打了師娘一個耳光,伸手要去拿刀。我們見他老人家神情有異,連忙拉住他。大師兄,那小禿驢的一刀只怕是將師父的神智都打亂了。」
真秀此時臉上笑容盡去,雖然也無嗔無喜,但聲音里已隱隱透出幾分頹唐。曇光淡淡一笑道:「當初師父說我縱然勇猛精進,終究是沙上建塔,磨瓦成鏡,看來也是說對了。其實師父圓寂前仍然念念不忘這柄大慈刀,也不能靈台不染塵支埃,也不算開悟。」
真秀見許敬棠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段公其實也沒這般不堪,只是他用的大慈刀錯落零亂,結果與我師兄的大悲刀法相感應,唉,此時他心底的話都說出來了。」
許敬棠又是大吃一驚,段松喬已久不與人動手,難道竟然也要與那曇光一戰么?他略一遲疑,段松喬喝道:「快去!」
石玉琪已是嚇得不敢亂說話,低聲道:「是是是,是魔道。」他說得甚輕,曇光也聽不到。曇光按著大悲刀,臉上也仍是變幻莫測,口中喝道:「斷生命乃至邪見皆有三種。一從貪生,二從嗔生,三從痴生。云何斷生命從貪生?謂如有一……」
他還不曾想完,曇光忽然眼中閃過一絲殺氣。石天威只覺心底一寒,身體便是一輕,整個人居然升了起來。他心道:「我的輕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但耳中卻聽得石玉琪和兩個弟子都在尖叫,當中還有段紋碧的尖叫聲,定睛一看,卻見自己的下半身還站在地上,上半身卻越飛越高,心中詫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心神一亂,段松喬早已看在眼裡,雖不知曇光為何見了段紋碧便會心思波動,但已知只消段紋碧在眼前,曇光的心神便會大亂。當時已打定了個主意,扭頭道:「阿碧,過來。」
許敬棠聽他一口便叫破自己姓名,不由一怔,心道:「他認得我么?」卻見真秀走到段松喬跟前,又一合什道:「善哉善哉。段施主,一飲一啄,無非天定,冥冥之中,因果不昧。」
讀罷《慈悲刀》,不由自主想起了南朝梁武帝蕭衍的一首《靈空詩》:「物情異所異,世心同所同,狀如薪遇火,亦似草行風,迷惑三界里,顛倒六趣中。五愛性洞遠,十相法靈沖,皆從妄所妄,無非空對空。」蕭衍做此詩時,佛教傳入中國未久,還沒完全融入中國文化,我卻一直覺得這首詩詠盡了佛教禪宗之意之理之道。「禪」是佛教教義的核心論點之一,正如《華嚴經》所說,「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歸此法界。」在頓悟的人看來,大千世界無非皮相,見玄機便是道虛妄;而對於蒙昧的人來說,萬物卻是涇渭分明,所謂「執著」難破:這便是解讀《慈悲刀》這部「禪意」小說的關鍵所在。
段松喬道:「阿碧,你好生看一下這位曇光大師。記著了……」
他走到真秀身邊,只見真秀正看著水中的倒影。當浪不曾打來時,灘上的積水靜下來,登時映出人的影子,而一個浪頭打來,水中的影子便又驀地消散。許敬棠道:「大師,你沒事吧?」
石玉琪聽得父親在叫,從暗中走了出來,到塔前道:「段小姐莫怕,我爹定會將這禿驢殺了。」這石玉琪倒是比石玉郎謙和得多,只是一張臉都與石玉郎一時瑜亮,也是大麻子套小麻子,一臉的星星點點。他頭髮也被雨淋濕了,這樣子便更加難看。
高振武道:「不管你是什麼招,反正我是不怕你的。」他嘴甚硬,但這話也直承真秀若是攻來,自己也只有「怕」的本事了。但見許敬棠沉默不語,心中又大覺奇怪。他知道師兄口齒靈便,平時說話向來都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今日卻不知為何象個鋸嘴葫蘆一般不說話。
段松喬正和百慎大師與葉靈素兩位前輩高人閑談,聽得許敬棠的聲音,他轉過頭道:「進堂,客都到齊了么?」
段松喬也已看到黃金英的慘狀,勉強撐起來道:「大家別追了!」其實不消他說,那些追在前的早已看到了黃金英的慘狀,紛紛駐足。曇光斷葉靈素之臂、迫百慎圓寂、敗段松喬,人人都看在眼裡,原本還存個倚多為九九藏書勝之心,但見了黃金英成了這般模樣,哪裡還有人敢追。
旁人只道他還要出拳,哪知百慎轉身緩步歸來,到了段松喬跟前,微微一笑道:「段施主,有勞了。」說罷理了理僧袍,慢慢坐下,雙手合什,念道:「求之不得,香嚴擊竹。顛沛流離,歸心已速。」說罷,臉上神光一斂,坐定不動,猶帶笑意。
葉靈素看了一眼地上的五個人,道:「當年印宗答應再不傷人,原來還是狼子野心不死,哼哼。」
此時戰團中忽然「當」一聲響,有個東西直飛起來。眾人定睛看去,卻見那東西長長的,那諸葛陽忽地鬆了口氣道:「葉真人果然了得。」
石玉郎雖然粗魯,畢竟不是不通時務,也知道給段松喬拜壽,若是在段家鍛鋒堂外殺人,實在太過狂妄了。但這和尚出言已是辱及他石家大馬場,心頭怒火更甚,罵道:「小禿驢,少與我動嘴皮子,有本事就手底下見個真章!」
許敬棠見師父要與曇光一戰,心知定是凶多吉少。雖是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勞,但曇光如此武功,自己上前等如送死,那也是不敢,可是不勸也不象是大弟子了,勸了又怕師父要自己上,正在進退兩難,卻見段松喬怔怔地站著,似乎在想些什麼。許敬棠心道:「師父是怪我將師妹帶出來分了他的心么?」上前道:「師父,我帶師妹進去了。」
他若是及時反擊,大悲刀刀長五尺,段松喬的刀還不曾劈到他身邊,這一刀便能刺中段松喬身體。但段紋碧站在段松喬身邊,這一刀反擊過去,段松喬自是一刀兩斷,只怕連段紋碧也會被斬為兩截。他的金剛禪不忌殺人,卻不能殺無辜之人,手剛碰到大悲刀刀環,這般一怔,金刀早到。此時再行拔刀已來不及了,曇光再無辦法,猛一提氣,人向後躍出丈許,卻連刀也沒能碰到。
許敬棠心中暗笑,這諸葛陽武功平庸,但見識著實不錯。他別的不能勝人,便想在這上面勝過旁人,又生就個直心直腸,知道些什麼便恨不得旁人都知道。他道:「聽方才葉真人和百慎大師口風,那印宗原來不曾死,只怕是派弟子前來尋仇的。」
段松喬老了也覺得該玩些文人雅士的事情,因此向人學詩學畫。雖然學的詩還有脫不了的菜籽氣,學的畫也與鄉里年畫相去無幾,卻也如斗方名士般先取了個「退圃」的雅號,因此葉靈素稱他為「退翁」。這一番話說得平和,段松喬心中一喜,知道有他二人出面,天大的事也擺得平,喜道:「葉真人,那便多……」
真秀臉上突然又浮起一絲笑意,道:「所謂是非,原本也不是我們這些凡夫所能知曉的。」
鍛鋒堂的門口掛出了兩個大大的氣死風燈,燈光雪亮,映得上面的兩個「壽」字金光耀眼。前來拜壽的人絡繹不絕,在門口進進出出,大是熱鬧。
許敬棠也覺得肌膚生寒,不敢再站在師父身後,也隨從退了一步。身後群豪又在竊竊私語,那見多識廣的諸葛陽又低聲道:「武當兩儀劍分陰陽二手,葉真人的劍法如此陰寒,只怕還不曾到陰陽調和的至高境界。」他說歸說,但許敬棠知道劍術之道如汪洋大海,任誰也無法窮其奧妙,葉靈素縱然未到至高境界,但劍身有如此寒意,這劍術定也是高明得緊了,諸葛陽點評起來頭頭是道,但若是他與葉靈素對敵,在這等極陰之劍下,恐怕連十招都接不住。
這時,真秀忽然道:「到了!還好,師兄不曾渡江。若是過了江,可就糟了!」
真秀微微一笑道:「高施主請不要多禮,貧僧不過儘儘人事而已。」
這人騎了一匹如此神駿的良馬,他原本以為定是個江湖豪客,哪知從馬上下來的竟然是個少年僧人。這和尚穿著一領青布袈裟,神情甚是清俊瀟洒,只是背上背著一個長長的布包,足足有五尺多,細細長長的似是根扁擔。
這時,突然從路上又傳來一聲馬嘶,那石少莊主聞聲猛地轉過頭來,脫口道:「好馬!」
真秀看了看那邊的樹林,又嘆道:「師兄禪理精深,非我能到。唉,我只怕也是做錯了。」
葉靈素突然喝道:「小和尚,老道士還有再戰之力……」

二、大悲刀法

便是印宗,二十七年枯禪坐下,他悟得的是什麼呢?許敬棠微微一笑,喃喃道:「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他念的乃是《大毗婆沙論》中的一節,段紋碧與石玉琪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聽得他從「以貪皮肉筋骨等故,害他有情,或為所愛悅意……」一直念到「云何從嗔生,謂如有一於他有情,有損惱心、怨嫌之心、惡意樂心,而斷彼命」。段紋碧忽然想到:「這和尚想必對我也是有情,故有了損惱心、怨嫌之心、惡意樂心吧。而下面是『而斷彼命』,難道他要殺我么?」
此時真秀突然出手向段松喬頰上彈去,拉著段松喬的高振武喝道:「和尚,你要做什麼?」但真秀出手如電,段松喬一手伸上來要抓住真秀的手指,真秀一指如穿梭一般一進一退,拇指忽地一捺,正按在段鬆手手背,食指已重重在段松喬的「頰車穴」上彈了一下。許敬棠見這情景大為驚奇,心道:「師父這一招是亂披風第八式的『白猿墜枝』,不過以掌化刀,這和尚使的這一招卻分明是『吳帶欲脫』,難道他和我師門有什麼淵源么?我倒是錯怪他了。」
這刀也不甚明亮,刀光反有些發暗,刀身上遍布細紋,竟是許許多多銘文,想必便是那大慈刀譜。這刀是不開鋒的,但看上去卻覺得鋒利之極。許敬棠心道:「怪不得師父說什麼要將這刀還給曇光,原來言語中故弄狡獪,那曇光可比真秀笨得多了,居然不曾發現,唉,還是被這真秀察覺了。」如此一來,他對真秀所說之事哪裡還有懷疑。
這金刀乃是精鋼打造,厚得幾同劈柴的斧子,沒想到刀身竟然只是個打造得極為精緻的鞘,刀身一折,從中竟然抽出一柄二尺許的刀來。
段松喬神智不清,但武功還在,出手也甚重,許敬棠只覺手指一痛,師父竟是要將自己的手指都拗斷。他變招也快,食指被抓住,拇指已彈出,正彈在在段松喬的虎口。段松喬手一松,他連忙將手指抽出,只見手指有些紅腫,關節只怕已是受傷。他心中一酸,心道:「師父武功自是比我好得多,但要說天下第一,卻還差得遠。他神智不清,說話也亂了。」
百慎此次前來祝壽,沉默寡言,半天沒一句話,卓星怎麼也想不能當初的百慎竟會如此粗豪。真秀點了點頭道:「正是。百慎大師在『少林三駿』中號稱『霹靂火』,脾氣是極大的,說話的聲音也極是響亮。」
許敬棠知道諸葛陽的話句句是隱指自己師父,他心亂如麻,只想反駁,卻又說不出話來。這等手段,原本也無可厚非,但師父若是害了印宗,又偷了他的短刀,實是大違俠義道的身份。他越想越亂,只是想不出來。
真秀微微一笑,抓起了桌上的金刀,旁人只道他要動手,都嚇了一跳,真秀卻握著刀吐了個門戶道:「這是大悲刀起手式。」說罷,一招招演了下去。高振武見他的刀法與自己所學的六十四路亂揮風刀法大同小異,只是其中方位力量略微有別。待三十六路大慈刀法演完,許敬棠心中已如被冰水浸過一般。
高振武是個直性子,他讓幾個師弟將段松喬扶了進去,先對段松喬之妻道:「師娘,您先去照顧師父吧,外面有我們打量,請師娘放心。」轉身便向真秀拜下道:「大師,方才高振武無禮,請大師休要見怪。」
曇光不知他心裏打著動手的主意,見段松喬只是插科打諢地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心中已有怒意,心道:「這姓段的頗有俠名,卻如此憊賴,師父說的正是,黑道豪強,白道英雄,原本也一般無二的。只是那個女子怎的這麼象她?」想到這兒,忍不住又想看一眼段紋碧,但又知若是再看一眼,所修持的金剛不動禪定要告破,那時大悲刀武功便要打個折扣,這刀要不到手,連命也要送到這兒。他年紀不大,武功雖練得極強,但禪定功夫實尚未到火候,本以為向段松喬要刀,以段松喬身份定不會賴著不還,哪知段松喬只作不知,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真秀在馬上轉過臉,微笑著道:「金剛禪法,流俗看來自是邪法,諸派也多不承認,卻是只應此法極易出偏差,若無大慈悲心,安能有金剛手段?我師兄天縱奇才,原本家師之後只有他才能修行,唉。」
曇光只一刀便將石天威砍作兩段,石玉琪已嚇得屁滾尿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石天威的兩個弟子卻已拔刀沖了上去,叫道:「師父!」他兩人動作一般無二,想也沒想便沖了上去。但衝到近前,其中一個忽然腳一點地退後一步。此時曇光又是一刀直直劈下,還有一個弟子咬緊了牙舉刀阻隔,大悲刀長達五尺,他手中一口小腰刀哪裡擋得住,「嚓」一聲,大悲刀從他頭頂劈落,連同腰刀,將整個人從中砍成了兩片。
曇光在空中一連翻了兩個空心跟頭方才落地。他雙手抱刀,愕道:「師弟,你怎麼會來的?你拿到大慈刀了?」
這和尚也不過二十五六歲,身上一件灰色僧袍一塵不染,洗濯得極是乾淨,臉上帶著些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先合什行了一禮道:「貧僧真秀,閣下想必是段公高足許敬棠施主吧?」
曇光喝道:「你說這等話,難道還是個禪僧么?」
人群中有人道:「段公,你這話便差了。我們是看在段公面子上來為你祝壽,那段公的事便是我們的事,豈有不管之理。」
他不知百慎在二十七年前是號稱「少林三駿」中第一位的後起之秀,當時百慎意氣風發,僅僅二十余歲便練成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三種,拳力沉雄,甚至被許為少林第一。隨眾圍攻印宗時,卻被印宗的雙刀敗得毫無還手之力,回寺后雄心頓消,再不到江湖走動,只是潛心佛學。這二十多年來雖不再精研武學,拳術上毫無寸進,但內力卻練得充沛無比。此時往前一站,淵停岳峙,一派大宗師風範。
那和尚道:「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施主你找他有什麼事么?」
許敬棠吃了一驚,道:「哪個大師了?難道是朱神醫前來?」此時天下名醫,以丹溪朱震亨為最。只是丹溪翁遠在義烏,怎會前來?正在詫異,有個人跟著卓星走了進來,卻是個和尚。
原來那日印宗惡戰之下,大獲全勝,但見百慎中刀未死,心中忽有所動,只覺多年枯禪未解,忽然一朝頓悟,當即朗聲大笑,給傷者留了些金創葯,說是若是找他,便去寧波天童寺,說罷提刀便走。百慎見他明明可以將己方諸人斬盡殺絕,偏偏又走了,不由百思不得其解。這一戰,七大門派只剩了他與葉靈素兩人,身上也遍體鱗傷,狼狽之極。商量之下,仍不知印宗到底是何用意。依葉靈素便要邀集同門,殺上天童寺,將印守碎屍萬段,但百慎卻說印宗似已改過自新,既然永不踏出天童寺一步,不如與人方便,因此這許多年來誰也不知天童寺里還隱著這般一個高手。自從這一戰之後,印宗果然銷聲匿跡,再不出現,便是百慎,也已絕足不在江湖走動。二十七年過去,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英雄如今都垂垂老矣,卻不料這二十七年前的舊事重又掀起波瀾。
此時百慎與曇光相隔足有十步之遙,百慎的拳力竟然如有形有質,看的人都大吃一驚。幾個以拳力自負的高手見百慎拳勁如此之凌厲,不禁駭然。眾人不由得齊聲喝了一聲采,卓星也興奮之極,道:「師兄,百慎大師原來這等厲害啊。」
段紋碧看著曇光的樣子,心中也不禁發毛。此時的曇光已象變了一個人,似乎在這個軀殼中關著一個洪荒時的妖獸,直到這時才放出來。她仍然想著曇光說讓她回去的話,壯了壯膽,攔在石玉琪跟前道:「大師,你不要殺人了,不要殺了!」
來拜壽原本也不能攜帶武器,但武林中人除了只工拳腳的,豈能不帶武器?方才還藏在暗處,此時已有不少人拔出兵刃,鬧嚷嚷地擠作一團,這壽宴幾乎也成了個刀光劍影的鴻門宴。百慎和段松喬到了葉靈素身後,段松喬還不曾開口,百慎忽然驚道:「大悲刀!」
段紋碧站定了不肯走,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
許敬棠一陣愕然,他根本想不到百慎當初竟是這般一個人。正要問後來如何,真秀已接下去道:「家師此時心境空明,對百慎大師道:『百慎師兄,若今日我被你們所殺,便算是公道么?』百慎大師喝道:『我武功雖不及你,但心中有正義二字,今日定要衛道除魔,殺了你這妖人。』百慎大師的少林寺修的是大乘,不過百慎大師武功雖強,佛學卻是不怎麼樣,一定也沒理會得家師的機鋒。一邊葉真人叫道:『百慎,與他多說什麼,快將他殺了。』葉真人的劍術極強,家師身上受的第一處傷便是葉真人刺的,不過葉真人也被家師砍了一刀,此時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他聲音甚響,但也不消他說,許敬棠以下幾個鍛鋒堂的弟子都是一驚。曇光自稱是天童寺僧人,這天童寺雖然名剎,卻非武林一脈,原先旁人只道曇光是順口說的,但真秀也說是天童寺的和尚,高振武已猛地跳了起來,驚疑不定地看著真秀。許敬棠也只覺心中一亂,他原以為真秀定與師門有淵源,哪知真秀居然也是從天童寺來的,不消說,定與曇光是師兄弟輩了。他又道:「那敢問真秀大師與曇光大師如何稱呼?」
卓星忽然叫道:「妙計妙計!這計策真妙!」剛喊出口,高振武又在他頂心打了個暴栗道:「胡扯什麼,你知道個屁。」卓星抱住腦袋,有點不服氣地道:「百慎大師拳力沉雄,可是這位印宗大師定然還有一擊之力,只是無法欺近,他是要以言語使對手大意,然後一擊成功。」
一聲悶雷將段紋碧驚醒過來,她睜開眼,便覺地上已是濕濕一片,也不知何時外面下起了雨。她吃了一驚,從門縫裡張出去,卻見曇光仍是直直地坐在地上,死了一樣,動也不動。她心頭一震,忖道:「這和尚究竟是什麼人?」他將自己擄來,只道已是無幸,可一路上曇光卻大有禮數,外面這等大雨他也不進來。段紋碧心腸本是軟的,見他被雨淋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臉上滿是痛苦之色,正想讓曇光進來,但一想起他一刀將父親砍倒的情景,這話便又吞了回去,心中只是不住地打著轉。
他說得甚響,邊上好多人都聽到了,都恍然大悟,知道鍛鋒堂所鑄之刀大為有名,只怕鑄出一口神器出來,不知怎的被這和尚聽到了,便上門來討要。有人道:「原來如此啊。只是一口刀是小事,這和尚這般打上門來,豈有低頭之理。」段星也聽得了,正在稱是,許敬棠低聲喝道:「阿星,休得胡言,師父自有分寸。」
他思前想後,只是難下定斷,賀客中有人高叫道:「段公,讓那小禿驢見識見識亂披風刀法。」鍛鋒堂的亂披風刀法名頭甚大,當初段松喬之子行走江湖,也是江湖中後起的名刀客,但段松喬的兒子早死,見過這亂披風刀的人還真不多。
許敬棠聽那和尚的話意似是羡慕真秀能夠坐化,暗自好笑,心道:「你要坐化還早著。」但聽得這和尚這般說,他心思機敏,早已猜中了七八分,便道:「大師,我們都是真秀大師的方外好友,請大師帶我們去真秀大師生前所住之處看看好么?」
那和尚道:「象山下砍柴的劉老施主家的女兒。唉,真箇一模一樣。」
他沿著江灘慢慢向前走去,江水嚙岸,打濕了他的僧袍下擺,沙灘上留下了一個個影子。許敬棠叫道:「真秀大師!」真秀卻如聽都沒聽到,只是雙手合什,一步一個足印,緩緩向前走去,口中喃喃地念著:「譬如暗室中,雖有種種物,無燈暗所隱,有目不能見。如是雖有智,不從他聞法。是人終不能,分別善惡義……」
諸葛陽道:「二十七年前,這印宗用的是雙刀,但是聽說此戰用的卻只是一柄長刀。過了兩年,尊師刀法大進,其間只怕有些聯繫。」
他剛說完,百慎突然「哈」地大喝一聲,一拳平平擊出。群雄中也有拳法高手,只覺這一拳平平無奇,也沒什麼了不起,哪知曇光卻如臨大敵,將刀橫在胸口。眾人正在奇怪,卻聽得「砰」一聲,曇光的僧袍如遭大風疾吹,身體晃了晃,竟然退了一步。
高振武被他說得莫名其妙,右腳卻突然一崴,似是磕到了什麼。原來他退得雖快,卻忘了這裡是屋裡,向後一退,卻在一張太師椅上撞了一下,身形一歪,正要摔倒,忽然覺得有人一把扶住他的肩頭,扭頭一看,卻是許敬棠。高振武又驚又佩,心道:「我只道師兄武功比不上我,原來他的真實本領到底在我之上。」但許敬棠再強,也實在不會是這個奇怪和尚的對手。
石天威聽得段紋碧居然這般說,心中已有怒意,心道:「這小蹄子怎的吃裡扒外?大概跟這和尚有了一腿,戀奸|情熱,連大仇都不顧了。」他這話雖不曾說出口來,臉上已有不悅之色,喝道:「段姑娘,這禿驢犯了武林中的眾怒,不將他殺了,石叔叔可不好向天下英雄交待。玉琪,將段姑娘帶了回去!」他生怕段紋碧再多說什麼,手中刀舞了個花,一招「大風起兮」,刀光如匹練護住全身,腳下已又踏上一步,心道:「我倒要看看這小禿驢的刀法究竟厲害到何等程度。」
石家大馬場連石玉郎共來了五個人,現在已經變成了十截。五個人全都被攔腰斬斷,那麻皮黑矮子石玉郎最為凄慘,上半截身子倒在門邊,下半截卻飛到了大路之上。地上都是血跡,連門上那氣死風燈上也濺上了幾點。門口兩個司閽的家丁如睡里夢裡,張口結舌地動也不動。許敬棠一把抓住一個家丁的領口,喝道:「到底出什麼事了?」那家丁喉嚨里卻只擠出幾聲乾乾的聲音,也不管話。其實不問也明白,那曇光正慢條斯理地在一具屍首身上擦拭著一柄長刀上的血跡。這刀足有五尺,多半便是方才他背在背上的那長布包。
《慈悲刀》的故事由兩個部分構成,第一部分是「大悲刀」的故事:鍛鋒堂堂主段松喬六十大壽之時,身懷絕技的曇光和尚手持大悲刀前來尋釁,索取他師父印宗丟失的大慈刀,一番血戰之後,挾持段家小姐而去,緊接著曇光的師弟真秀和尚尾隨而來,漸次揭開層層江湖公案之謎;第二部分是「大慈刀」的故事,描寫|真秀/大慈刀/拈花禪與曇光/大悲刀/金剛禪之間的衝突,以及曇光自我懷疑、掙扎、救贖的過程。這是小說的故事主線(明線)——實際上,這部小說的情節看上去雖然很簡單,卻暗藏著多重敘事線索——《慈悲刀》的暗線乃是這部小說的核心線索,正如金庸先生的《飛狐外傳》明敘胡斐的江湖生涯,暗地裡卻在羅織大俠胡一刀的事迹及胡、苗、田、范「四大護衛」的宿命人生。在作者從容不迫,剝繭抽絲的描述中,二十七年前,印宗和尚和江湖各大名門正派之間的那段江湖公案一一浮現:令人震驚的是,在貌似血腥殘酷的江湖殺戮背後,卻是印宗和尚熱忱、艱難而執著地追求禪理大道/人生終極目標的苦痛命運。
段松喬道:「沒事的,快進去吧。」他知道此間多的是江湖豪客,面子上還是彬彬有禮,背地裡卻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自己read•99csw.com多半會死在曇光刀下,一死事小,只怕那些賀客中便有人對段紋碧起了歹心。他死志已堅,此時卻又不禁躊躇,不知到底該如何是好。但刀也已捧了出來,此間有這許多賀客,終無再服軟認輸之理。曇光非在自己壽誕之日上門,只怕也已算準了此節。
百慎沉默寡言,與段松喬閑聊時,倒是段松喬說,百慎偶爾插上一句,此時一見曇光,卻當即開了金口。許敬棠聽得身後那些賀客中有人道:「這個斷成兩截的麻皮是誰?」「那是關西石家大馬場的少東啊。」「石家大馬場的大風歌刀法也好生厲害,怎的死在這兒?是偷襲么?」有個人又低聲道:「只怕不是,五個人所處方位正是石家大風歌刀法的『守四方』刀陣……」
段松喬臉紅了又白,他在武林中稱得上德高望重,從來沒人這般跟他說話過,而這曇光談吐不俗,說得卻偏偏又是大為無禮的挑戰之辭,他還不曾說話,身那群豪便有人喝道:「小禿驢,這般無禮,難道把天下英雄都視若無物么?」
曇光仰天笑道:「師弟,你殺得了我么?哈哈。」在天童寺印宗只收了他們兩個弟子,真秀樣樣都較曇光不及,若以武功論,真秀也比曇光要差得一籌。
段紋碧聽得那女子已死了,心中也有些黯然。這時許敬棠道:「大師,我想問問,那劉姑娘是不是……這個和寺中的一位大師甚是……要好?」
這時曇光束了束腰帶,緩步走了過來。他斷葉靈素臂,一刀使百慎圓寂,此時人人心中都生了懼意,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叫道:「大伙兒併肩子齊上,剁了他!」有人應道:「不錯,對付這等妖人不必講江湖道義,一塊兒上哪!」
這時屋中諸人只覺身上一陣發寒,卓星道:「圍攻的人全死了么?」但一說出口便覺不對,葉靈素與百慎都參加那次圍攻,但都全身而退了。只怕此次圍攻,七大門派固然傷亡慘重,印宗卻也雙拳難敵四手,確是敗了。
她卻不知曇光此時正是天人交戰之時。他修金剛禪,向來率性而為,所謂遇魔殺魔,遇佛殺佛,但心中實是有個死結一直不曾解開。暴雨如注,曇光心中卻如車輪翻轉,總無休止,這金剛禪號稱「不動如山」,但他哪裡能不動如山了?一念方息,一念又起。
他帶著許敬棠與段紋碧進寺,指了指一間道:「就是那兒。」自己便去倒水去了。許敬棠和段紋碧走到窗邊往裡看去,只見裏面已積了厚厚一層灰土,西邊的牆上卻有一個微微凹下的人形,似是有人長年打座留下來的。
這時從屋裡突然發出一聲慘叫,真是段松喬所發。許敬棠臉色一變,猛地沖了進去。一進內堂,便見幾個師弟抱住了段松喬,師娘在邊上嚇得臉色煞白。段松喬的髮髻也散了,一頭花白頭髮披在肩上,身上那件鎮上祥麟成衣坊精繡的百體壽字袍上沾了不少血跡,卻是從段松喬嘴裏噴出來的。段松喬便如瘋了一般,兩手死死抓住桌腳,伸手要去抓那口金刀,但許敬棠幾個師弟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平時又慣於打鐵鍛刀,兩臂都有幾百斤力量,段松喬內力雖強,也掙不脫他們手心。
那諸葛陽還在道:「亂披風刀法分八八六十四路,有粗細疾緩各字訣,所謂細處可穿綉針,粗處可摧喬木……」說到這兒卻又止住了,想必想起段松喬名字中有個「喬」字,這一句「粗處可摧喬木」可大大犯諱,甚不吉利。但卓星在一邊聽得大為佩服,也沒想到這兒去,只是道:「諸葛前輩原來對敝派刀法也如此了如指掌。」
大風歌刀法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歸故鄉」四路,這招「大風起兮」是起手招式,刀風如同有形有質,雨點一觸之下紛紛變得粉碎,連半點都打不到石天威身上。他的刀法在大刀場可以排得上前三位,力量之大,只怕還在石天信之上。他只道曇光定會硬拼,哪知曇光臉上變了變,忽然向後一閃,竟然躲過這一招。他喝道:「小禿驢,躲什麼!」眼見曇光不敢硬擋,大風歌刀法氣焰更盛,怒吼一聲,這一路「大風起兮」連環三招,長刀在身前劃了三道弧,已阻住曇光向邊上的退路。
卓星伸長脖子吞了顆花生,道:「師父說知道了。他正在和百慎大師說閑話呢。」
他們正在說著,段松喬低聲道:「百慎大師圓寂了。」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得段紋碧叫道:「爹,小心了!」聲音大是驚恐,許敬棠原本聽得入神,聞聲看去,正好看見黑暗中一個人影衝天而起。這身影不甚高大,自是曇光了,在他腳下是一片金色刀光,卻只是追不上曇光腳跟,曇光竟然如列子御風,從段松喬頭上一掠而過,落腳之處,正是他方才插在地上的那柄大悲刀邊上。
段松喬對這孫女愛若掌珠,從許敬棠手裡取過金刀來,皺了皺眉道:「阿碧,你怎的出來了?快進去!」
若是真秀敗北,武林中准要大起一番腥風血雨了。他正在疑惑,這時突然響起了曇光的聲音:「師弟,你的大慈刀法果然很好啊,以前我只道師父創出這路刀來只是玩笑的。」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很是響亮。

三、別有用心

許敬棠聽諸葛陽一語叫破這一招,不由大為佩服,心道:「果然名下無虛。」但見黑暗中兩團人影交纏在一處,那一團金光化成一金圈,已將曇光困在當中。段松喬的金刀雖沒有大悲刀那麼長,也是一柄長刀,曇光要脫出刀勢,大為不易。
許敬棠在一邊聽得真秀順口又叫出高振武之名,心中更驚,心道:「這和尚對鍛鋒堂上下瞭若指掌,到底是什麼來路?」他走上前去,先施一禮,溫言道:「大師,我有一事不明。」
卓星答應一聲,轉身便向外衝去。許敬棠見段松喬仍是一副瘋狂之相,心中大為惶恐,想要伸指去點段松喬的暈穴,但手指剛一起,段松喬一把扭住他的手指,喝道:「小禿驢,你想做什麼?哈哈,我刀法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段紋碧道:「爹,娘說有人來找碴子,不放心,讓我看看。」
許敬棠也小聲道:「少林七十二絕技,百步伏牛神拳是其中拳法翹楚。百慎大師內力高深,高手對敵,原本兵器也只是餘事。」
剛送走諸葛陽,卓星突然跑了出來,還沒跑到跟前便道:「大師兄,師父不好了!」
許敬棠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諸葛前輩,百慎大師說什麼?」
段松喬揚聲道:「段某一生鑄刀無數,大師若要,老朽這柄刀便送與大師也無妨。」
這時已過了一年有餘。段紋碧經此大難,回去大病一場,近來方才痊癒。病一好,她便要許敬棠帶著她去天童寺還願。許敬棠原本不想去,但想到全是真秀消弭一場大災,事後因為怕給天童寺若麻煩,他也沒來過,既然段紋碧想去,新婚妻子的第一個願望自然要答應的,便將鍛鋒堂上下事務交給高振武打量后,和段紋碧兩人一路坐船坐車而來。
真秀微微一笑。高振武指摘他這招「春風不度」使得不到家,但若是真按高振武所學的使出來,只怕便奪不下他的刀了。他正要解釋,許敬棠忽道:「真秀大師,令師與家師到底有何淵源?」
雖亂披風刀法比大慈刀法多了十八式,但其餘可以說儘是似是而非的大慈刀法。許敬棠此時再無懷疑,但嘴上卻道:「真秀大師,不要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師武功非凡,方才見我高師弟演過一路『亂披風』刀法,便是依此當場創一路刀法出來也未必不可能。」他心知若是眾人知道段松喬賴以成名的亂披風刀法竟是從大慈刀法改頭換面而來的,只怕鍛鋒堂就不必行走江湖了,這般說來雖怕真秀會惱怒,但好歹也要混賴他一番。哪知真秀卻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多說,將那金刀放在桌上,又贊了一句道:「好一口金刀。」
段紋碧見是石天威,伸手推開門叫道:「石叔叔,我在這兒!」
曇光看著真秀手中的刀,臉上掃過一絲黯然。他就算不掠了段紋碧回來,也定拿不到這柄大慈刀的。他低下頭,只是淡淡道:「你想必也都知道我的事了?」
許敬棠心中已是一沉。他聽得真秀所言,已隱隱猜到了,沒想到真秀也已猜到。真秀舉起這柄短刀看了看,笑道:「師父和我說過,大慈刀入手溫潤如玉。他少年時為了鑄刀,與段公頗有交往,那次被七大門派圍攻之前便住在鍛鋒堂,段公見了那大慈刀便讚不絕口。可惜段公得了些刀,卻將之包在凡鐵之中,以至於鋒芒盡隱,惜哉,惜哉。」
百慎聲名不顯,眾人也不知他武功深淺,只是見段松喬對他極為尊崇,心知這和尚定不簡單。此時見他慢吞吞地將袖子捲起來,在上臂上打了個結,露出一雙手臂,也沒有驚人之處,正有些失望,突然聽得百慎一聲斷喝,兩條手臂一下粗了一圈,肌肉塊塊墳起。許敬棠大吃一驚,心道:「百慎大師原來內力已到這等地步,似乎比葉真人更勝一籌。」
真秀垂下頭,只是沉默不語。高振武看著真秀的肩頭也在顫動,心中也有些發毛,向後退了退,小聲道:「師兄,你別惹毛了他,曇光可是他師弟。」
真秀道:「高施主還有見教么?」
曇光又行了一禮道:「家師二十七年苦禪,已將達天人之境,但只有一個關頭一直參不破。他曾對我說過,刀在手與刀在心原本沒什麼不同,百慎大師精修佛理,只怕也早參透此理了?」
真秀搖了搖頭道:「所謂禪是何物,道為何物,真秀愚鈍,終究一無所得。若是能以頸血給師兄棒喝,那又何妨。」
那些人都是粗豪慣了,罵「禿驢」實是將百慎也罵了進去,但一言出口,旁人隨即跟上,「禿驢」、「賊禿」的不絕於耳。百慎涵養極好,面不改色,曇光卻也仍是不動聲色,將長刀向葉靈素一指,道:「請葉真人指教。」
他聲音響亮,旁人聽了都是一驚,哪知還不曾喝彩,葉靈素口中猛的噴出一口鮮血,人也直直摔倒。百慎就他身邊,一把扶住葉靈素後背,在他左手上搭了搭脈,只覺脈搏全無,已是死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許敬棠知道哪裡會如此簡單,印宗定是在達摩院與那些高僧大鬥了一場,豈只口舌辯駁而已。而少林能聯合其餘六大門派圍攻印宗,只怕印宗也上那六派印證過「禪學」,那六派也吃過暗虧。這印宗能以一人之力抗七大門派,武功真不知已到何等境界,便是曇光、真秀這兩個徒弟,也已是一等一的高手了。此時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只覺掌心也有些濕,不知不覺已沁出許多汗水來。
人影卷到了林中,忽然「喀」一聲,一株碗口粗的大樹被從中截斷,倒了下來,許敬棠抱著段紋碧閃到一邊,這時段紋碧幽幽醒轉,許敬棠喜出望外,叫道:「師妹!阿碧!快醒醒!」
等許敬棠衝到門外,便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這時許敬棠也已追了過來,真秀看了看懷裡的段紋碧,將她輕輕推給許敬棠,向著曇光道:「師兄,你走後第二日,師父便已圓寂了。圓寂前師父對我說,師兄你定是要不來大慈刀的。」
卓星又「啊」了一聲,他雖然猜到印宗定有反擊之力,但沒想到出手會如何陰狠。他也顧不得高振武再往他頭打暴栗,叫道:「其實兩敗俱傷之下,便是斬落一隻手或者砍一刀也足夠了,一刀刺入心口,這可有點過份。」
她卻不知曇光所修金剛禪本來便是要借殺戮消除心中雜念。宋名臣王韶早年用兵西北,縱部掠殺羌人,晚年出守洪昌時頗為悔恨,便請高僧佛印升座說法。佛印拈香說:「此香奉殺人不眨眼大將軍,立地成佛大居士。」滿座嘩然,王韶卻若有所悟,立證金剛禪。曇光殺業無王韻之重,悟性也無王韶之高,本來修此金剛禪已是勉為其難,此時殺了石天威,禪心早為魔性壓倒,只有一刀將段紋碧斬為兩段,方才斬此一念,但屢次要運勁出刀,心中這一念便固執不去,這一刀也出不了手。
段松喬慢慢點了點頭,啞聲道:「好,快去!」
那便是那個和尚所說的「劉家姑娘」吧。許敬棠只覺心中有些發冷。曇光自是愛上了那女子,因此見到段紋碧后,驚得居然連大慈刀也不再討要,劫了段紋碧便走。而寶相莊嚴、大有高僧風姿的真秀,在他心中只怕也是在愛著那個女子的。他們所謂的參禪,其實說到底仍比不過人情。
真秀微微一笑道:「這一戰兩敗俱傷,實是因為家師的大慈刀先前不知失落到何處了。家師既已悟道,那一口刀自然已不在心底,只是刀上刻有一路大慈刀譜,若是為外道所學,不免又造殺孽,因此屢與我們說起。也只應這一念縈心,師父雖然堪破人我二執,終未能究天人之道。直到前數年,我師兄外出辦事,得見段公亂披風刀法與大慈刀法頗有相通處,一說起方知原來大慈刀便在段公手裡。」
曇光笑道:「原來如此,哈哈,原來如此。哈哈哈。」
許敬棠心中仍有些忐忑,又讓了讓石玉郎,可石玉郎眼珠一瞪,理都不理他,那個叫王聲九的隨從皮笑肉不笑地道:「許兄請便,我家少爺長途勞頓,還要在外面吹吹風歇歇。」許敬棠沒法,只得快步進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心道:「千萬不要出事。」
那些江湖豪客見得段紋碧,都吃了一驚。段松喬長得富態雍容,一副鄉間財主的樣子,段紋碧卻生得清麗可人,眉目間猶存著幾分稚氣,卻也掩不住那一份明艷。一些年輕的劍手刀客紛紛挺直腰桿,口中的污言穢語也收了起來,心道:「老段竟有個這麼美的女兒,若是替他擋了這事,說不準還會招我為婿……」只是想歸想,念及曇光如此武功,便又紛紛泄氣。
關西石家大馬場向來與鍛鋒堂並稱為「快馬鋼刀」,鍛鋒堂出的是刀,馬場出的是馬,因此兩家也早有聞名。許敬棠江湖人物聽得不少,知道這石家大馬場的少莊主也算江湖后一輩的英雄,只是沒想到如此狂傲。他涵養甚好,也不著惱,笑嘻嘻地道:「石少莊主遠來辛苦,請入內喝杯水酒。阿星,快去報與師父知道。」
他直呼段松喬之名,又對石玉郎理都不理,許敬棠涵養甚好,心中雖怒,面上還不露出什麼來,石玉郎卻已眉頭一豎,喝道:「小禿驢,少爺跟你說話,怎的竟敢不回?」
這時又是一個閃電劃破夜空,映出那人的臉。那人長著一張長長的馬臉,段紋碧卻也認得,正是來時鍛鋒堂幾次的大馬場三場主石天威。這石天威是被曇光所殺的石玉郎的三叔。石玉郎被曇光所殺,消息馬上便傳回到大馬場,大馬場場主石天信震怒之下,當即懸賞要曇光的人頭。石天威聽得石玉郎被殺,星夜便帶了兒子和幾個心腹弟子追了出來。石天信只有石玉郎一個兒子,侄子倒有好幾個,這石天威的兒子石玉琪也不是其中出類拔萃的翹楚,要想日後繼承大馬場,便要先做出一番事業來。石天威知道若是讓兒子提得曇光的腦袋回去,那麼石天信之後,場主之位多半便是兒子的了。他大馬場的馬匹都是良駒,因此追上來時雖不是第一個,卻是後來居上,比許多先追出來的人更快。
這時曇光抬起頭,道:「段公,此刀在你手中也有二十七年了,師父說這二十七年枯禪,萬事皆已戡破,只留此一個心結,還請段公成全。」
門只是用搭扣扣著,許敬棠解開那搭扣,段紋碧驚道:「敬棠,你這麼進去好么?」
真秀微微一笑道:「許施主差了,貧僧絕無惡意,請坐下再說好么?」
許敬棠伸手摸了摸腰間,摸了個空時才省得今天是師父壽誕,身邊也沒帶刀。他看了看邊上,小師弟卓星正睜大雙眼看著,臉上已帶著驚恐,他拍了拍卓星的肩,小聲道:「阿星,快去把我的刀拿過來,另外叫師兄們都過來!」
這人刀法雖快,曇光的長刀卻只在地上一點,人已借這一點之力退後了丈許,低低道:「阿彌陀佛,段姑娘在塔中,曇光不願再殺人了。」
許敬棠原本見這和尚彬彬有禮,生了幾分好感,但見他這般無禮地盯著段紋碧看,心中不悅,道:「大師心中,原來也有萬千色相。」
段紋碧睜開了眼,只見自己躺在許敬棠懷裡,頰邊泛起一陣潮|紅,羞道:「師哥。」她比許敬棠要小得十歲,小時候許敬棠還抱著她外出玩過。被曇光劫走兩日,終於又見到這個從小玩到大的師哥,她心中大是歡喜。
他正想著,真秀忽然道:「許施主,你想必在猜我為什麼突然會答應你與我師弟為難吧?」
此時曇光已將這《大毗婆沙論》第一百十六卷念到了最後,他大聲道:「欲邪行不定,謂若欲令要出不凈方成業道者,則三為加行由貪究竟。若有欲令才入穢門便成業道者,則三為加行由三究竟。所餘業道一切皆以三。為加行由三究竟。」念到這兒,大悲刀忽然發出一聲嘯鳴,曇光喝道:「擋路者,是佛是魔,皆殺!」
他話未說完,百慎大師的眉頭一揚,向一邊的葉靈素看了一眼,眼神中似是大有深意。許敬棠已看在眼裡,心中一震,暗道:「他們似乎知道那和尚會來,難道……難道他們來拜壽是假,等那和尚是真么?」但他又見段松喬眉宇間也抹上了一層憂色,似乎師父也知道這曇光來歷。
許敬棠吃了一驚,道:「大師說得是,我一直不甚明白。」
真秀拉過一張椅子來坐下,道:「許施主,方才你可看見貧僧奪去高施主這一刀所用的招式?」
許敬棠騎在馬上,已是被雨水淋得渾身濕透。他偷偷看了一眼真秀,這和尚雖然僧袍也已濕得貼在身上,卻依然態度閑雅,直如神仙中人。

附:禪與刀——讀燕壘生小說慈悲刀

他轉身便要出門去。高振武喝道:「兀那和尚,你便這般走么?」
曇光慢慢地將刀口上的血跡擦盡,葉靈素掃了一眼四周的屍首,冷哼了一聲,道:「原來大悲刀的傳人又出世了。」
除此之外,小說《慈悲刀》還設置了一條副線,那就是曇光、真秀師兄弟與段家小姐/劉氏姑娘的愛情糾葛。由於敘事的需要,小說過早揭開了幾個懸念謎底,以至於不得不依靠這條副線來保持情節發展的平衡,遺憾的是,這一愛情故事顯得較為平淡,又缺乏必要的敘事鋪墊,因此稍感生硬,然而,無論是金剛禪,還是拈花禪,都難「著」此香艷之「相」:禪意既藏命理,佛光焉遠人性?
段松喬平時謹言慎行,話也不多說一句,此時卻如變了個人一般滔滔不絕。許敬棠越聽越是傷心,但聽得真秀這般說,他嘆了口氣道:「師父就算這麼想,那也難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我們這些弟子都太不長進了,二師弟,你說是不是?」
許敬棠心中忽的一動,段紋碧卻聽得有人和自己如此象法,登時大感興趣,道:「是么?那個劉姑娘在哪兒?我想瞧瞧去。」
自從他帶回段紋碧,段松喬醒來也豪氣頓消,將鍛鋒堂的「亂披風刀法」名號收拾起了,把段紋碧嫁給了許敬棠,連同堂主之位也傳了給他,便日日在靜室中念念經。鍛鋒堂不在江湖后,鑄刀的生意倒是一日好過一日,許敬棠整日忙個不了,連學過的這路武功也扔掉了,只有小師弟卓星仍然對刀法念念不忘,不過再過一兩年只怕也會忘了。
這和尚到底想做什麼?段紋碧實在想不通。吃read.99csw.com完了芋頭,她和衣坐了下來。這塔門也已朽壞了,勉強拿了截木頭頂上,也不敢合眼。但坐到月上中天,只覺困意一陣陣湧來,透過門縫看出去,曇光正端坐在地上打座,那口長刀橫在膝上。此時她再也撐不下去,眼睛一合,終於睡了過去。
百慎緩緩將葉靈素放在地上,才抬起頭來道:「曇光大師,老衲不才,原領教大師高招。」
那和尚嘆道:「罪過罪過,大前年頭上,大概是山下放煙火,有火星崩到了劉老施主家,結果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女施主,若非我知道那位女施主已往生極樂,貧僧還真以為你是她呢。」
這人一刀走空,冷冷哼了一聲,道:「你以後想殺也殺不了,看刀!」這人刀法甚是高強,一刀落空后,竟然毫無滯澀,刀法如水之流,自然而然便倒卷了過來。刀氣森森,將雨點也逼得四射。
這黃金英方才還威風凜凜,此時竟只有上半段身子,兩手抓著兩根鐵棒,斷口發亮,正是那一對鷹爪鉤,只是已被斬成了兩半。
真秀道:「果然,小施主確有慧根。家師一刀刺入百慎大師心口,突然覺得心頭一空。什麼爭強好勝,什麼意氣風發,此時都已沒了。百慎大師出手頗存忠厚,而家師這一刀絲毫不留餘地,縱然說金剛禪不忌殺生,但這一刀明明便是一個人反擊時的無所不用其極,哪裡是什麼金剛禪的以刀證禪了。家師傷心之下,卻聽百慎大師罵道:『王八蛋,真不要臉!』百慎大人枉為出家人,罵人之話也如此粗魯,真不知他是從哪裡學來的,聲音雖弱,底氣卻還甚足。家師本以為百慎大師定已斃命,見他居然沒事,馬上省得百慎大師的心定是偏右的。家師坐禪多年,此時突然之間若有所悟,登時大笑起來,向百慎大師與葉真人二人說了永不踏出天童寺一步,便將大悲刀當拐杖拄著便走。」
石家大馬場的駿馬名揚天下,石少莊主一行騎來的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駒,但來人所騎的馬似乎比他們的更為神駿,暮色中只聽得馬蹄聲此起彼伏,卻又急而不亂,但看過去卻不見人影。諸人正在詫異,只覺眼前一花,一匹高大的黑馬已到了鍛鋒堂前。這馬如炭一般黑,溶入了暮色中,自是看不到。
許敬棠聽得諸葛陽如數家珍,只覺這人武功不見得高明,只怕心思全放到打探消息上去了。但聽到後來,卻不由心驚。聽得諸葛陽說完,許敬棠驚道:「難道那五人竟是被印宗殺了?」
真秀微笑道:「這位小施主說得果然一般無二。唉,家師當時只怕也已入魔道了,百慎大師見家師束手待斃,這一拳不由緩了一緩,家師手中的大悲刀長達五尺,在百慎大師一緩之時,刀尖一下插入百慎大師心口。」
許敬棠聽他突然夾了一句「該死」,一時莫明其妙,聽得下一句也知道這諸葛陽是因為覺得段松喬做壽時失口說了弔客什麼的心中大為歉疚。只是鍛鋒堂出了這等大事,這壽宴也被攪得一塌糊塗,還要說什麼吉利不吉利。他也沒心思糾纏這些無關緊要之事,又道:「諸葛前輩,難道與此事有關么?」
段松喬頭上也冒出了汗珠。此事他已隱瞞了二十七年,只道定無揭破之日,哪知今日這曇光找上門來,這樁二十七年前的秘事難道要大白于天下不成?這二十七年來他修橋鋪路,善事做了不少,若是此事一揭,這一世的好名聲都要毀了。此時段松喬年已花甲,實是將名聲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接到這曇光所下之書,日日驚魂未定,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請百慎與葉靈素二人前來為上。待見到二人前來,只道是天下掉下的救星,哪知曇光一到,這兩人盡皆喪命,心中大覺茫然。他本已猜到曇光來意,若是此事真箇抖開了,自己聲名狼藉猶是餘事,這一份鍛鋒堂的產業也要灰飛煙滅。他膝下只生過一子,三年前暴病而亡,留下一個年僅五歲的幼子。段松喬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子孫打算,此時已願拼得性命不要,只盼能將這事掩了過去,可這些江湖上的朋友卻又太講義氣,不依不饒的定要糾纏下去。
百慎見葉靈素要動手,連忙道:「葉道兄,曇光大師已破人法二執,原本執刀與不執刀都是一般,不妨坐下來,一同參此至理。」
段紋碧被曇光抱下來時,臉上仍帶著一臉懼意。剛踏在地上,兩條腿卻因為在馬上坐得久了,站也站不直,身形一歪,便要摔倒,曇光一把抱住她,道:「小心。」
「慈悲刀」是小說的主題,也是印宗和尚的人生命運象徵。「大慈刀」與「大悲刀」構建了不同層次和意義上的明顯的對立兩極:善良與邪惡;喜悅與悲傷;慈愛與仇恨;悲憫與刻苦;執著與忘我……透過這種人生命運的選擇,小說欲表現的卻是正與反,剛與柔,上與下,黑與白,是與非,妄與真,相與空,道與玄等禪宗樸素的哲學觀念。「禪」與「刀」的衝突,乃是印宗和尚渡劫江湖人生、修鍊禪宗之道的一種寓言性物化,而曇光和真秀各自代表的兩種禪宗修鍊方式之間的對立、妥協與反動恰恰也是禪宗從誕生以來,歷經千年,至今也沒能解決的哲學難題——六祖慧能那首著名的偈子已道破天機:「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真秀道:「貧僧在寧波天童寺出家,來此么,……」
段紋碧也已等死了,突然覺得有條手臂一把將自己攬入懷中,耳中只聽得「當」一聲響,火星四射,她也只覺有一股大力奔涌而來,自己一個身體搖晃不定。她也不知出了什麼事,便已嚇得暈了過去。
沿著石階而上,走了一程,在一個山潭邊見一個和尚正在挑水。潭邊的石頭甚滑,那和尚挑著一擔水走過他們身邊時,腳下一滑,許敬棠連忙扶住他道:「大師小心了。」
許敬棠也不管他們鬧些什麼,又道:「那不知與家師又有何干?」
段松喬的大弟子許敬棠在門口迎著來客。段松喬老於江湖,知道江湖中人面子比裡子更要緊,多個朋友多條路,因此五湖四海的朋友交了許多,也不僅僅全是白道人物。此番做壽這些朋友都趕來了,那是給自己面子,可他們相互之間卻不一定是朋友,萬萬不能鬧出什麼事來,故早就吩咐了許敬棠不論見了誰都不能缺了禮數,便是要飯的上門,也得和顏悅色的。鍛鋒堂的弟子中,以這許敬棠最為八面玲瓏,談吐得體,讓他來接待來客最為合適。許敬棠忙了一整天,算算來的人也有百十來個了,點頭哈腰得久了,連腰背都有點酸,一邊給他打下手的小師弟卓星卻大為興奮,沒一點累的樣子。段松喬的朋友遍及黑白兩道,此番前來祝壽的頗有不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卓星年紀尚小,見得那些名字如雷灌耳的劍客刀手就在眼前,只覺大開眼界。
許敬棠扶著段松喬回去,卓星提著段松喬的金刀跟在他身後,兩人都心中惘然,也不知曇光將段紋碧劫到哪裡去了。等回到大堂中坐定,那些賀客方才轉過氣來,在段松喬跟前拍胸脯的有之,賭咒發誓的有之,都說要將段紋碧救回來,段松喬卻象被打傻了一般,只是獃獃地坐著。這時段松喬的夫人聽得女兒被劫,哭天搶地地出來。她是段松喬的續弦,只生了段紋碧一個女兒,此時更是哭得頭髮散亂,大是凄慘。來賀壽的諸人見好端端一個壽宴成了這副樣子,心中也不禁凄惻。但一個個說得嘴響,待豪氣干雲的話說完,便又紛紛告辭。其中那些黑道朋友自然走得快,白道上的朋友走得也惟恐後人。
此時那見多識廣的諸葛陽也沒再說話,寒氣逼人,門口的兩盞大燈籠雖然不怕風,卻也剎那間暗了許多,似乎火頭也被逼得縮成一點。許敬棠睜大了眼看去,只見前面空地上塵土大起,只有兩個人影在影影綽綽地閃動。這兩個人影閃動極快,一進一退之間也如行雲流水,倒更似同門師兄弟練熟了的喂招,只是天太黑了,灰塵又大,也看不清。他看了看身前的師父,段松喬睜大雙眼,眼中帶著驚駭的神色,他走過去,小聲道:「師父,要不要叫師弟們都過來?」
這時寺中有鐘聲響起。遠遠聽來,鐘聲繚繞,餘音裊裊不絕,如在白雲間穿行。
真秀臉上仍是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但眼裡卻又露出了憂慮之色,想必是默認許敬棠說得對了。
那人喝道:「不錯,老子正是石天威,看刀!」

八、一刀兩斷

這時真秀道:「大慈刀法心中要有慈悲之心……」說到這兒,他突然咳了起來。許敬棠心已直沉下去,心道:「原來真秀大師已經受了重傷了。」這時真秀在和曇光說什麼慈悲之心,但曇光修金剛禪,他的刀法「悲」則有之,「慈」卻不知在哪裡。
許敬棠想了想,嘆道:「沒什麼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抬頭時正好見到諸葛陽欲言又止,便道:「諸葛前輩,還有什麼話說么?」
許敬棠抱著段紋碧,只覺眼前突然起了一陣狂飆,兩道人影如同化作兩個虛像,卷在了一處。此時大雨已停了,零星有些雨點落下來,曇光與真秀兩人所到之處,連地上的積水都被激得成了一個水環。許敬棠看得矯舌難下,心道:「天下竟有這等武功!這已不是武功了,簡直就是妖法!」曇光雖然已更象是妖孽,真秀卻大有高僧風範,但兩人的武功卻同樣奇詭莫名,也只有用妖法才能形容。
曇光笑道:「那一日我劫了段姑娘回來,便知今年定與我佛無緣了。只是師弟,無緣即是有緣。」
高振武罵道:「原來你這禿驢是一路的!」罵聲中,已是和身撲上。高振武人雖粗魯,武功卻甚是高強,段松喬的亂披風刀法已學得了六七成,與許敬棠在伯仲之間。在追趕曇光之時他便已將腰刀掛好,此時拔出刀來,刀光如匹練,便向真秀砍去。

十、尾聲

這一刀竟是大慈刀受大悲刀感應發出的!初出來時,許敬棠見真秀一直面帶微笑,似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一直還有點擔心,但一旦上路,真秀卻日夜兼程,不惜將座騎累死。許敬棠已是追得精疲力竭,真秀卻依然如閑庭信步一般。這和尚是曇光的師弟,難道是要故意引岔路么?許敬棠也曾如此擔心過,但馬上便想通了,單以真秀武功,鍛鋒堂滿門上下合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若他真要對自己不利,哪用得著如此辛苦。那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段紋碧其實也是一知半解,曇光所念之經全稱為《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乃是唐時玄奘大師所譯,此時曇光念的乃是「殺有三種」一段,說俗人邪見是由貪、嗔、痴三種而生,所謂「殺亦無罪」,實是由痴生的邪見。曇光修金剛禪證道,每每於此執著不休。他自見了段紋碧后,苦修的禪定實已毀於一旦,心知留得段紋碧一日,只怕便會有心火自焚之日。但若是揮刀殺了段紋碧,便正是由這貪嗔痴三種而生的殺念,終會「迷業果,起邪謗」。
段紋碧見石天威也是不聽,不由哭道:「石叔叔,他已經說過放我回去,你們不要打了吧。」
許敬棠跳下馬車,伸手拉開車門,道:「阿碧,出來吧。」
那是五個人。那幾人騎的都是白馬,每匹馬都神駿非常,渾身上下沒一根雜毛,竟然都是少見的良駒。許敬棠和卓星走上前去,一躬身道:「在下鍛鋒堂許敬棠恭迎各位。請問幾位英雄是來為家師祝壽的么?」
許敬棠心想豈有此理,殺這許多人便只為一個說都說不清的禪理,真秀卻似乎不以為然。他正要再說,高振武又道:「此事到底與我師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說亂披風刀法是從大慈刀中化出?」
葉靈素冷哼了一聲,道:「既然印宗當初已答應永世棄刀不用,為何大悲刀又有出世的一天?」
許敬棠道:「不知大師在哪所名剎掛單,來鍛鋒堂又有何指教?」
真秀又道:「禪心無處不在,殺為不殺,不殺為殺,原本一例無差別。師兄資質比我好,他已邁過這金剛禪一關了,真是可羡。」
真秀的身體大大一震,臉上卻仍帶著微笑道:「真有此事?」
他念的是《涅盤經》中的一段,說廣額事。廣額本是屠夫,日日殺羊無數,一日見佛便能得道。真秀引此經,自是說殺生無礙成佛。許敬棠諸人也不曾學過佛,不知他念些什麼,但聽得真秀話中似有深意,但到底是何意卻又捉摸不透。

九、天道云何

許敬棠皺了皺眉頭道:「真秀大師,只怕也是不確,家師從未說過此事,說不定另有原因……」
那和尚道:「阿彌陀佛。真秀師兄原本是修拈花禪的,回來后卻突然失了笑容,第二日便圓寂了。方丈說過印宗大師師徒三人都非凡夫,唉,我哪一日能修到這等境界便好了。」
他走過去揀起了兩張看了看,卻是一幅淡墨的工筆觀音畫,有一片還有落款,卻是釋門真秀恭繪。但這幅觀音圖與其說畫的是觀音,不如說畫得是個平常女子,清麗多於莊嚴,眉目間卻與段紋碧有七八分相似。
真秀道:「不錯。」
諸葛陽搖了搖頭道:「我約略聽說,那次七大門派合攻印宗,是有個人在當中穿針引線的。這人與印宗有些交情,卻又將印宗的行蹤報與七大門派知道,據說,若非此人給印宗下了點毒,只怕七大門派將要全軍覆沒。只是這人是誰,年代久遠,葉真人與百慎大師又諱莫如深,現在已沒人知道了,唉。」
許敬棠聽他信口胡猜,心中著惱,但諸葛陽終是請來的前輩人物,他也不好多說,一邊卓星叫道:「師父這口刀向來帶在身邊,難道那禿驢說要便給他么?我鍛鋒堂可不是好欺負的!」
真秀向許敬棠略一點頭,道:「家師三歲時皈依三寶,修的是四空定,至十七歲,禪學一無所得,卻因因緣巧合,悟出了一路刀法。只因家師自幼失怙,坐禪之時,貪、嗔、痴、愛,種種念頭此起彼伏,總也靜不下心來,雖勉力坐禪,但心魔交戰,悟出的這路刀法極殺伐陰慘之氣。師父心知已漸入魔道,對禪學大失所望,已有心自絕。」
他話沒說完,許敬棠也知他意思。二十七年前,段松喬剛接掌鍛鋒堂堂主之位,正值三十三歲,年富力強,但亂披風刀法卻沒什麼大名。那時七大門派邀人助拳,也不該邀到段松喬頭上。而曇光若是前來尋仇,照理也該尋少林武當或其他五大門派方是。若是說想趁百慎與葉靈素兩人前來賀壽之機報仇,但請帖是段松喬自己寫的,曇光怎的知道百慎與葉靈素會前來賀壽?
真秀也不抬頭,只是微微一笑,道:「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卻也未必譬如今日生。」
他此時臉上再無一點喜色,倒是更增幾分莊嚴。許敬棠忙還了一禮道:「大師不必多視,此時我會辦的。」
石玉琪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曇光聽得佛號竟會如此,連忙閉口不念。曇光的臉也已漲得通紅,大悲刀忽然抖了兩三下,猛地飛斬出去,「砰」一聲,刀風撞在了地上,激得泥水四處飛濺,地上多了一條深深的刀痕,大悲刀也有一小半沒入泥中。曇光吼道:「什麼阿彌陀佛,都是魔道!魔道!」
這黃金英的師門于輕功一道有獨得之秘。他年輕尚輕,見到段紋碧后便已起了傾慕之心,見段紋碧竟被曇光劫走,登時追了出去。他外號叫萬里無影,此時暮色雖濃,天色還微微有些亮光,地上仍是拖了條影子,哪裡是萬里無影了?只是他的輕功果然高妙,又是最先衝出去的,曇光所乘之馬雖然神駿,這黃金英只兩三個起落便已追近了曇光。鷹翔門的獨門兵器是一對鷹爪鉤,此時已抄在手中,一鉤向曇光背影擊去。
少林如今排行是「百忍無虛」,這百慎在江湖上名聲雖然不大,卻是名列百字輩的高僧,而武當姓葉的道人只有排名僅在當今武當掌門于靈修之下的葉靈素。這石少莊主再狂妄自大,也應知道難與這兩人相比。聽得許敬棠這般說,他吁了口氣,道:「王聲九,走吧。」
那和尚把馬牽到樹下,拴好了,道:「關西石家大馬場大風歌的武功也算了得,只是刀法剛猛有餘,靈動不足,尚不足與我對刀,你走開吧,不然會傷了你。」
他手中刀忽地一閃,刀光從水面劃過,劃出一條刀痕來,久久不散。真秀伸手將大慈刀擲入水中,嘆道:「所謂大悲,所謂大慈,皆是不祥。許施主,天理昭昭,也許也真非凡夫所能偷窺的。」
那和尚臉色一變,怒道:「施主你這是何意?」話剛一說出口,忙又合什道:「善哉,貧僧犯了嗔戒了。不過出家人不打誑語,印宗大師的兩個弟子倒真與那位劉姑娘甚好。」他的話雖甚是平和莊嚴,聽他的聲音,卻對那劉姑娘與別人交好,不與他好有些醋意。許敬棠卻聽得「印宗」二字,驚道:「對了,是真秀大師么?他在哪兒?我便是來找他的。」
葉靈素微微一笑道:「退翁,此人既是與二十余前的老友有關,退翁既然將此事託付給我們,還是請在此稍候,我與慎師兄出去一趟便來。」
此時段松喬在床上越罵越凶,將江湖上幾個也鑄刀的門派都罵了個狗血噴頭,還說什麼若是他武功大成,定要將那幾個門斬盡殺絕。那幾個門派的門主也有與段松喬頗有交情的,這番段松喬祝壽他們也派人來了,若是沒聽得段松喬的夢話,許敬棠一直以為師父是個謙謙君子,對方雖然在生意場上咄咄逼人,師父還是不斷退讓,卻不知師父心中原來竟是打著這樣的念頭。他越聽越是心寒,段松喬罵到後來,已開始在罵這幾個弟子,說一點用也沒有,遠沒有他早死的兒子好。許敬棠是大弟子,段松喬對他罵得也最凶,許敬棠一向對師父敬若天人,但此時聽得師父話中不時雜著兩句污言穢語,也與尋常黑道上的小賊沒什麼不同了。
曇光道:「葉真人劍術通神,與我金剛禪大有裨益,百慎大師可有所悟?」他的聲音仍是平靜溫和,但旁人聽得卻不由脊背發涼。他話中竟將葉靈素說得如同一個給自己喂招的靶子一般,擊敗葉靈素后竟然再向百慎挑戰。若不曾見他擊敗葉靈素之事,旁人定會以為他狂妄之極,但此時各人都不由心寒。
真秀嘆道:「師兄,我于禪于武皆不及師兄你,若我落敗身亡,還望你能與師父一般回寺靜修,再不出來了。」他心知曇光已勝印宗當年,若也如印宗當年修金剛禪一般大造殺業,武林中只怕會腥風血雨一片。
曇光怔了怔,笑道:「那也好。師弟,若得你的性命,那我的金剛禪定只怕馬上便可回來。」
葉靈素用的是二尺許的劍,飛起來的卻足足有五六尺長,定然不是葉靈素的劍了。諸葛陽這般一說,聽得他的話的人也都鬆了口氣,只覺這小和尚刀法雖然高明,畢竟不是葉靈素對手,此時將他擒下,這場禍事有驚無險。哪知場中兩個人影甫定,幾個眼尖的已失聲叫了起來。
「無緣即是有緣」這類話本是和尚打機鋒時的順口之談,但真秀此時聽來卻別有一番滋味。他嘆道:「縱然師兄開悟,但今日師弟也只得行世俗之道了。」
真秀道:「家師為解此心結,便上了少林寺,想以武證禪。達摩院中與十二高僧一番辨駁,竟使得五位大師圓寂,竟使得當時的少林方丈慧且大師也動了無名,善哉。」
許敬棠進了屋子,揚起一片塵土。他捂住鼻子,向段紋碧招手道:「裏面灰塵大,你別進來,我馬上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