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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女靈襄

俠女靈襄

作者:楊叛
「啪」的一聲,一團雪球正砸中他的頸項。他只感頸中一涼,回過神來,卻見那嬌小的身影一閃,然後便只聽得一陣格格嬌笑聲漸漸遠去了。
「是大內第一高手童罕!」身邊的陸楓南輕呼道。石生的心一沉,他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多年以來,童罕一直是反元志士的惡夢!幾乎所有行刺元帝的計劃都是被摧折在他的手中!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他竟然會在這裏出現!石生跪在那裡,心中亂成一團。怎麼辦?靈襄的行刺還能成功嗎?她一個人敵得過察罕帖木兒和童罕這兩大絕頂高手嗎?
「師姐!」石生絕望地大吼一聲,一把將靈襄的身子攬在懷中。他發現,靈襄的身子好輕,輕得沒有一絲生命的感覺。同時,他發現自己在下墜,和自己的心一起,很慢地、茫然地下墜。他落在地上,不能置信地看著那再無任何血色的玉容,靈襄,死了?靈襄,死了。靈襄,死了!
這天,清晨的氣心峰在朝陽的照射下,雲蒸霞蔚,壯觀異常。石生手中那秋水般的長劍,迎著朝陽劃出千道金色的瑞彩。猛聽得身後一個清亮的聲音:「犀牛望月!」幾乎是本能,他的劍驀地橫削,「憑水橫江千帆過!」他大喝著應道。突然,他停了下來,霍地轉過身去。是靈襄!幾個月不見,她越發清麗了。高挑的身子在風中顯出蓬勃的英氣,正用她那特有的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著他。
臘月的風雪中,七十余名崆峒弟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終於及時到達。益都並不大,卻也有數萬的百姓,乃是紅巾陳猱須的守地。只是此刻數萬元兵已屯兵城外,益都城破已是指日間事。靈襄領著他們來到一座大院前,叩響了大門。不多時,一個中年儒士前來應門,看了眾人一眼后,問道:「塵音未掃,諸位向何處去?」靈襄雙手一合再分,結蓮花樣:「世本無居,吾等向常寂光凈土。」中年儒士面色一松,拱手道:「這位姑娘可是崆峒派的靈襄女俠么?」靈襄襝衽為禮:「不敢,正是靈襄。」中年人面露喜色,道:「陳天王早已吩咐下來,說女俠近日必到。請!」一行人進了宅子,靈襄轉過身來,面色凝重地道:「從今天起,我們就要住在這宅子里,沒有得到通知之前,誰也不得離開一步。」崔元清心急道:「大師姐,我們這次下山到底是為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們了吧。」靈襄點了點頭:「好吧,讓大家心中有數也好。」然後一字一頓道:「我們今次下山就是為了行刺一個人。」
「掌嘴!這麼容易氣餒,哪象個男子漢大丈夫!」靈襄肅容道,「我問你,崆峒四德是什麼?」
靈襄抬起頭,臉頰上升起一團紅暈:「石生,你知道我剛才吹的曲子么?」他的心頭一震,腦海中亂成一團。「說話呀!」靈襄嬌嗔道。「我……我……」他突然無來由地感到一陣氣餒,一陣疲倦,「我不知道。」他聽見自己茫然的聲音。恍惚中,靈襄似乎在愣愣地望著他。突然間,她側過頭去,望向極遠的天際。很久很久,她才把目光收了回來,「可是……」她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道,「你應該知道的……」靜默了一瞬,又用更低的聲音道:「你可以知道的。」然後,轉身離開。

三、石語

漢家思重將,去虜定新邦。
「也許她在譏笑我的蠢笨吧。」他感到不安了,扯開話題道:「聽說師姐明天就要下山行道了?」
鬚眉若無骨,紈素寧化鋼!
「算你好!還沒有忘了我這個師姐。」靈襄笑道,「你的四絕劍進步不小啊,單就剛才那一劍,恐怕我也未必使得出來。」
「噓……」終於,石生開口了,聲音刺耳得令自己也感到驚訝:「石頭就是石頭,不管你怎麼雕琢它,磨鍊它,它也仍舊是一塊石頭,不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靈襄沉默了一陣,緩緩地道:「在卞和第一眼看到和氏壁時,它也只不過是一塊石頭罷了。」石生陡然間心頭一酸,多少年來的委屈與心酸,寂寞與痛苦全部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他扭過頭,任眼淚默默流淌。「這是剛燉好的雞湯,你趁熱喝吧。」靈襄輕聲說完了這句話,便起身向屋外走去,到門口時她突然停住腳步,悠悠地道:「那天如果不是你的話,我是殺不了向文生的。」然後走了出去。
「其實,就是你喜歡大師姐也很正常啊,她那麼美,劍法又高,文才也好,要是我是男子,也一定會愛上她!」柳鞠兒嘆息道。「別說傻話了,我像一塊石頭,而大師姐則是一塊玉,石頭怎麼能和玉擺在一起?」石生有些惆悵地道。「可是,可是,石頭也很好啊!有很多漂亮的石頭,比如說……嗯……雨花石,還有,嗯……孔雀石,……嗯……」柳鞠兒臉紅紅地說。「好了,別說了。」石生又好氣又好笑。「其實,我也開始感到做一塊石頭的樂趣。」半晌,石生緩緩地道。
石生就那麼獃獃站著,天地間只餘下自己的心跳聲,直到靈襄吹完了很久。靈襄也沒有出聲,低著頭擺弄著手中的玉簫。終於,他開了口:九九藏書「師姐……」只說了這兩個字,便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好。對了,我還沒有謝過師姐的救命之恩呢。」石生吃力地道。「謝我?」靈襄輕聲道:「真的嗎?」石生正想再說點什麼,突然屋外傳來一陣說話聲:「想不到金刀鎮河朔馬老英雄也來拜山了,這一次大師姐真是給咱們崆峒掙足了面子!」
童罕手指點出,指尖與劍尖相撞,發出金石般的聲音。
「看,怎麼還是這樣子,就知道不吭聲!」說著,靈襄遞過去一方絲帕,然後又指指他額上的汗珠。
晚風傳來悅耳的簫聲,縹渺如夢中的天籟。他轉過身去,只見靈襄正坐在高處的一塊大石上,吹著一隻碧綠的玉簫。他聽出這曲子正是詩經中的《褰裳》,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一般。
石生沉默了,靈襄也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他,嘴角漸漸浮現出一絲笑意。
「他就是青田劉基。」柳鞠兒輕聲道。石生心頭一震:「恐怕我們也要下山了。」他猜測得到,必然將有驚天動地的事要發生。
「是么?」石生的心中無來由地感到一陣失落。柳鞠兒緩緩低下頭:「石師兄,以後你叫我鞠兒好么?」石生猶豫了一下,笑道:「好啊,鞠兒要比柳師妹好聽多了。」
「師姐!」他驚喜地叫道。

二、起雷

一反常態,柳鞠兒今天異常地沉默,只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走了一會兒,石生終忍不住問道:「鞠兒,你怎麼啦?」
終於,他聽到開道的鳴鑼聲。所有的人都跪倒在道邊,陸楓南剛好在他的身邊。馬蹄聲中,一行百余騎從西邊徐徐馳來。經過石生的身邊時,他忍不住抬頭看去,只見田豐、王士誠正擁著一個人去了,石生只看到他高大魁偉的背影。忽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那感覺就像那天在聚德樓遇到向文生時一樣。他扭頭看去,只見一匹瘦馬上,一個身披銀袍的人正冷冷地向人群中掃視,狹長的面孔透出說不出的冷酷。
石生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道神采:「多謝師姐指教!」
「……那天從樓上掉下來的如果不是你的話,我是殺不了向文生的。」他想起了靈襄的話。現在,他終於明白到那天在聚德樓下靈襄接住他時的心情,明白為什麼靈襄能將向文生斬于劍下。只是,他明白得太遲了。一時間,他覺得天地無限地擴大,而自己無限地縮小至無,只餘下一撮痛苦的火苗在胸膛里灼灼燃燒。
「石頭?」石生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石生沉默了。突聽得靈襄朗朗吟道:
「石師兄,你……你……你是不是喜歡大師姐?」柳鞠兒仰起臉看著他。「你胡說什麼?」石生的心一顫,「你聽誰說的?」
果然,當夜,崆峒掌門清雲傳令下來。所有崆峒弟子全部下山,務必在正月前趕到山東益都。
「白猿獻果——瀑亂青峰古木危!」隨著吼聲,那至輕的一劍突然化為至重的一劍,當頭斬下!童罕顯然沒有料到石生的劍招變化如此之快,但童罕應變奇速,雙手一合,將他的劍夾在手中!幾乎就在他的劍被夾住的同時,石生突然棄劍,閃電般猱身而進。「雷霆乍展!雷行萬里!雷盪九州!雷動天下!雷怒乾坤!雷撼雲霄!雷滿鴻溝!」隨著他的吼聲,起雷七訣,化劍為指,連續地刺在童罕的胸膛上!
「就是,要是像屋裡躺著的這個,那可就慚愧死了……」
靈襄也回過神來,瞟了他一眼,「撲嗤」一笑:「獃子,在看什麼。」他的臉一熱,忙道:「我在想,師姐念得真好。」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堅、勇、智、義。」他低聲答道。
「石生,又在練劍啦。」耳邊傳來熟悉的清悅女音。
這一刻,應該是靈襄行刺的時刻,可為什麼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的目光落在一盞青色的琉璃燈上,那燈和其餘的幾十盞燈一樣,被拋得好高,現在正飄飄向醉天樓頂落下。就在那燈即將落在樓頂的一刻,整個的醉天樓頂隨著「轟隆」一聲巨響,爆炸開來。上千片黑瓦在氣流中四散激飛,與落下的燈籠相撞,發出串串火花,如同數千青色的蝙蝠在夜空中捕食上萬紅色的飛蠅。在那漫天的黑瓦與燈火中,三條人影交錯盤旋著向上升騰!石生一眼便看出中間那一身彩色宮裝的正是靈襄!此刻,她手中的長劍化成一團銀色的電芒與另兩條黑影在空中交擊分合!
「那你先叫一聲哪!」柳鞠兒高興地催道。「鞠兒。」石生微笑道。「嗯。」柳鞠兒歡快地應著。
石生伸出手,一片輕盈的雪花溫柔地融入他的掌心。他輕聲呢喃:「下雪了,師姐……靈襄。」忽然,一滴晶瑩的淚水由靈襄那緊閉的眼中緩緩滾落,在她那蒼白的臉頰上劃出世上最美的痕迹。
石生老老實實地回答:「三天。」
從今以後,他再也看不到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聽不見那清悅有力的聲音!
他正看著,身邊傳來柳鞠兒的聲音:「石師兄!」他回過頭去問道:「鞠兒,那人是誰?」
石生感覺自己那顆心在深冷的水中緩緩沉沒。
那女孩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她坐的那松枝也劇烈地搖擺著九-九-藏-書。他開始擔心她是不是會掉下來。突然,她的身子一歪,在他的驚呼聲中,她的雙腿早已鉤住那松枝,身子倒掛下來,長長的秀髮劃破了冷寂的冬意,在風中飄舞。
石生擦去汗珠,興奮地道:「師姐,山下是不是很好玩啊?」
背後傳來銳利的衣袂破空聲。恍惚中,他聽到一個脆嫩的聲音在喊:「犀牛望月!」他滿眼是淚,「憑水橫江千帆過!」他悲憤地怒吼,手中的長劍劃出一道完美的軌跡,隨著他的憤怒與絕望,向身後抹去。背後的人輕輕「咦」了一聲,閃避開去。月光下,石生看到童罕那張陰鬱冷硬的面容。
「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正是詩經中的詩。那是說一個年輕的少女向對岸的少年表示情意,告訴他要是愛我的話,就掀起衣裳過河來,要是不愛我的話,難道會沒有別的人來愛我嗎?第一次,靈襄清清楚楚地表達了對自己的情意,這情意是如此的強烈!如此的奔放!
他又看到兩張臉,是崔元清和陸楓南兩位師兄。「是……向……向文生。」他用細若蚊蚋的聲音道。
靈襄師姐不在山上的這幾個月里,他總覺得心中有一股澀澀的味道。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彷彿就看到靈襄又出現在他眼前,聽到靈襄那脆嫩甜美的聲音。七年來,他的心是頭一次如此雜亂。「難道只有師姐在時,才能好好練劍么?」石生暗暗地問自己。
茫茫飛雪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崆峒山翠屏峰上,潔白的天地映襯著一個健壯的少年的身影。「雲破秋池月華明!」少年的劍劃了個優美的半圓,收于胸前。「為什麼左手點穴后著總是配合不上劍意呢?」他輕輕嘆了口氣,還劍入鞘。陽光照在他古銅色的胸膛上,閃閃發亮。春風吹動他絳紫色的劍衣,那袖口上的金色小劍彷彿活了過來,靈動地飛舞著。四周的迎春花開得正爛漫,黃金般的枝條交織成明麗的錦焰。鷓鴣那清脆的鳴叫聲在青山翠谷中繚繞不絕,陽光一片燦爛。他向四周望去,老君峰、仙人峰、鳳凰嶺、天台山都掩映在淡淡的雲霧中,辨不出天上人間。
上元節,燈市如晝。石生哈了一口氣,看著水氣在面前消散。已經是申時了,察罕帖木兒還沒有到。出了什麼問題么?向四周望去,看到了正在烤白薯的屈大猷,賣花的余夢湘,拉二胡的陸楓南,賣唱的柳鞠兒,要飯的崔元清,大家都在漫不經心中流露出一絲焦慮。他看不見靈襄。按計劃,靈襄將扮成舞姬,在醉天樓上單人獨劍行刺察罕帖木兒。四周的行人手中都提著花燈,來來往往,像天河在緩緩流動。
「……你說,我是戴這副銀絲鈕鑲桃花刺的好看,還是這副玉嵌鴉鶻青的好?……」
「石生?」那女孩側頭想了一想,「好怪的名字,為什麼叫石生呢?」
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元兵們忍不住抬起頭來,看這難得的奇景。就在這一瞬間,崆峒弟子們的劍出鞘了,雪亮的劍光劃過元兵的咽喉,血光飛濺,元兵們稻草般倒下!街頭巷尾,所有的人都拔出了兵刃,向元兵瘋狂地襲擊——除了石生。自始至終,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醉天樓。
四周的風在輕聲嗚咽,石生茫然地抬起頭,不知何時,空中已飛舞著片片雪花。
靈襄清澈的目光緩緩掃過大家熱切而焦急的眼神,在石生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方道:「當今義軍四起,韃子朝廷本已干戈處處,國本動搖。但只要有一人尚在,各路反元義軍便始終難成大氣。這人曾先後擊潰了趙明達、李武、崔得、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關先生、破頭潘,甚至劉福通也是此人的手下敗將,最近他更收降了花子王田豐,掃地王王士誠。此人不除,漢室難興。而現在此人便正屯兵在這益都城外……」
靈襄將一個竹籃放在桌上,「這幾天我不在,你還好吧?」
「怎麼樣,上次教你的起雷七訣練熟了么?」靈襄輕盈地走到他的面前。她穿著與他同色的劍衣,不同的只是袖口上的金色小劍是三支而不是一支。一條海青色的錦帶系住了她那纖穠合度的腰肢,烏黑的秀髮鬆鬆地挽了個髻。
那天崆峒大院里積滿了深雪,小小的他正立在雪中發獃。「喂,你是誰?」頭上突然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他抬起頭,見那高高的雲松上,坐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大概已經坐在那裡很久了吧,小臉凍得通紅,圓圓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我是石生。」他訥訥地道。
「啊,不!大師姐殺了那個壞蛋,連頭髮也沒傷到一根。這幾天前來拜山道賀的人絡繹不絕,她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當日,石生和柳鞠兒在宅子的後花園內並肩而行。天寒地凍,百草枯萎,一片蕭瑟肅殺的景色。
揚眉折黛筆,綰首謝額黃。
窗外,陽光照進來,很明亮。石生的傷勢和心情都在一天天好轉。柳鞠兒幾乎天天都來探望他,和他嘰嘰喳喳地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於是他知道玄鶴洞鬧鬼了,滹沱寺的大佛被人畫了大花臉,鳳凰嶺那棵千年老松上一隻喜鵲抱了窩……和九-九-藏-書鞠兒在一起的日子,總是無憂無慮的,就像失而復得了他寶貴的童年。
石生在街前舉起杯子,將水壺中那苦澀的劣茶一飲而盡。然後舉起胳膊,抹乾唇角的水漬。抬頭望了望,不錯,就是城西的聚德樓了,他和同門的柳鞠兒約好碰頭的地方。他剛剛為派內的膳房採辦青菜。與他不同,柳鞠兒則是去採辦女紅的。現在她已經買完了吧?想著想著,石生在夥計的招呼聲中進了樓。
這是靈襄自己作的詩。許久,石生不由自主地「嘿」了一聲,他明顯地感覺到胸中有一股熱流在蔓延、升騰,心中忍不住一陣激動,深深地凝望著這美麗的師姐。朝陽給她秀麗的輪廓鍍了一道金邊,晨風吹拂著她的長發,石生只覺靈襄明艷不可方物。
身邊的陸楓南輕輕拉了他一下,他驚覺般地抬頭,這才發現一行人已經登上了醉天樓,身邊的人都紛紛直起身子。市集上又恢復了熱鬧繁華的景象。但在石生的眼中,一切都似乎凝滯了,他像身處於另一個時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不真實感。他看到蟠螭口銜列星燈,那青色的蟠螭彷彿活了過來,鱗甲在緩緩開合著。又看到那九龍五鳳的蓮花恆滿燈,那龍與鳳在環繞纏綿。其餘的白露轉花、黃龍吐水、金鳧銀燕、浮光洞、攢星閣等都掛著飄渺的殺機,透出凄冷的艷麗。形形色|色的人們手中提著形形色|色的坊巷燈、蓮花燈、鹿燈、琉璃球燈、方燈、月燈、小滾燈、馬騎燈、琥珀燈、魚什燈,所有的這些燈都是如此的黯淡。燈光將人們的臉映得慘白無血色。
「飛燕迴翔!——雨重風輕杏花濃!」他再次大吼。身子騰空而起,手中劍化成萬點銀星帶著無盡的恨意向著童罕撒去。
「什麼人?」大家紛紛問道。
這一次石生重重地跌到了地上,吐出了大口的鮮血。行人們遠遠躲開了,沒有人敢過來幫他一把。石生試著移動他的腿,發現只有左腿還能移動。然後他用右手支起身子,蜷著右腿,一步又一步,再次向聚德樓走去。終於,他再一次站在了這絕代邪魔的面前。「放開她,然後滾!」他對向文生說的依舊是這句話。眼前的人影在不住晃動,或者,是自己在晃動?石生剛試圖站定身子,便聽向文生問道:「你說你叫什麼來著?」
「這都是真的么?大師姐喜歡你?」柳鞠兒又問。「怎麼會,我是什麼人,怎配得上大師姐?」他搖頭道。「七師兄也這麼說的,他還說,他就是想不通,大師姐為什麼會喜歡你?」柳鞠兒低聲道。石生沒有回答,但他的心也在默默地問自己:「是啊,為什麼?石生,大師姐為什麼會喜歡你?」他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
石生俯下身去,將靈襄冰冷的身子抱在懷裡,一步步向城門的方向走去。處處仍是殺戮、仍是流血,但是這一切都已和他再沒有任何關係。靈襄死了,整個世界便都死了。
「察罕帖木兒!」眾人齊聲驚呼。「對,正是當今朝廷第一名將,陝西行省右丞兼行台侍御史,中書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兒!」靈襄平靜地道。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然後石生感覺自己又飛了起來,天空很藍,陽光很耀眼,自己的身子也很輕,像飄浮在一個夢中似的。「我死了么?」他自己問自己。然後他看到了靈襄的臉。難道自己真的死了,在臨死前能看到師姐,真好。突然他覺得身子一震,定睛看時,原來自己在靈襄的懷中。剛才,是靈襄接住了他!「是誰?」靈襄問,美麗的臉龐冰冷如霜雪。
「大師姐!」陸楓南急道。靈襄像沒聽到,只望了望已處於半昏迷狀態的石生,然後邁向了聚德樓的大門。三個人的心都緊了起來。石生努力保持著神志的清醒,望著聚德樓的窗子。
「呃……」童罕踉蹌著後退,手中緊夾的劍落下。
石生勉強定下心神仔細看去,只見一個中年人正安然坐在椅子上,而柳鞠兒則被他抱在懷裡,用絕望的目光望著他。石生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向那人走過去:「放開她,然後滾!」
「不要說起雷七訣,就是入門四絕劍也始終無法達到心與劍合、六識如一的地步,我懷疑……自己根本不適合學劍。」石生苦笑道。
「我聽見七師兄和九師兄閑聊時說的。他們還說,因為你,大師姐已經拒絕了二師兄很多次了。」柳鞠兒輕聲道。
起卧宗澤膽,相思武穆腸。
「那就是啦,還不快叫師姐?」石生不大明白為什麼要叫師姐,只是愣愣地望著靈襄,想道:「她長得真好看!」
幾個月後,石生也有了下山的機會。
巍峨的崆峒山上,孕育著一段青澀的初戀。也許愛從來都是需要勇氣,等到那木訥的少年明白這一點時,一切卻已逝去……
石生一愣,用手搔了搔腦袋,道:「沒有。」
「何為堅?」靈襄的聲音里透出一絲嚴肅。
這天,門外又傳來那熟悉的敲門聲。「是鞠兒嗎?進來。」石生高興地道。突然間,他愣住了,站在門口的是靈襄。「呵,什麼時候叫得這麼親熱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叫別人的名字呢。」靈襄微笑著道。只是,第一次,石生https://read•99csw.com從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絲勉強。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靈襄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竟一點感覺也沒有?難道下意識里,他竟然不願想起她?
自從那天後,他和靈襄之間的話突然少了。即使是見面,也拘謹得很。似乎一堵無形的牆隔在了他們之間。他的身體終於康復,又開始在凌晨與黃昏獨自練劍。這天石生練完了劍,回到下院,剛好見靈襄領著一眾師兄弟將一個青袍道士送出山門。那道士向靈襄深深一稽首,便飄然去了,步履極是洒脫,不似塵世中人。

五、玉殞

他緩緩地抬起長劍,指向向文生:「向文生,放開她,然後滾。」向文生有些好笑地瞧著他,卻沒有任何放手的意思:「這個女孩子的資質不錯,在你們崆峒太可惜了,從今天起,她便是我向文生的入室弟子了。」然後他輕輕拍了拍柳鞠兒的臉蛋,溫和地笑著,「以後你可要好好地伺候師傅……」沒等向文生說完,石生驀地出劍!他用的是起雷七訣中威力最強的一式——雷滿鴻溝!耀眼的劍光挾帶著隱隱的雷鳴,森森的劍氣海潮般翻湧,劃過丈許的空間,向向文生匯聚而去!向文生那綉著金色雲紋的左袖抬起,輕拂。就像天空的雲雷交擊在一起,他的劍刺到了向文生的大袖上!漫空的雷鳴突然消散,劍氣呻|吟著被撕裂,石生感到自己被捲入了一道黑色的龍捲風中,身子紙片般飛起,向後飄落。
「劍道即天道,劍法即人法……你無法做到劍與意合,是因為你沒有一顆出劍的心。」
「仙鶴亮翅!——雲破秋池月華明!」石生一把操起掉落的寶劍,左手虛晃,右手劍與身合而為一,向童罕刺去。童罕看他劍勢,知道抵擋不住,一個后翻,便要避開。同一時間,石生的劍突然脫手化虹而出,筆直地貫入童罕的胸膛!當石生落到地上時,剛好看到童罕那難以置信的眼神。
當石生再一次醒來時,已經是三天後了。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看那屋頂斑駁的水漬。外面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誰?難道是靈襄?一個輕巧的身影閃了進來,卻是柳鞠兒。「啊,柳師妹。」他虛弱地道。「石師兄,你好些了么?」柳鞠兒俏生生地道。
時光飛逝,大夥心情又緊張又振奮。這天夜裡,很冷,石生像往常一樣,獨自在後院練完了劍,坐在太湖石上望著浩瀚的夜空。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陳猱須已向察罕帖木兒獻城請降,元兵已經開入城內。為了粉飾太平,益都將舉行盛大的燈會。察罕帖木兒要參加城東邀月街醉天樓上的晚宴,那將是他們行刺的惟一機會!明天,他們的行動會成功嗎?在那之後,又有多少人會活下來?自己呢?會不會死?這許多的問題在腦海中翻復,不能有片刻的停歇。他看著手中的劍,那劍在月光下明亮如霜雪。
靈襄猛地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向山下走去,那輕盈的身子閃了幾閃,便已成了一個小點。遠遠的,傳來她清脆的聲音:「保重了,石頭!」
靈襄死了……
「真的?」靈襄偏著頭看他。「真的。」他訥訥地低下頭。「對了,你幫我看看。」靈襄從懷中掏出兩付耳墜,「你說,我是戴這副銀絲鈕鑲桃花刺的好看,還是這副玉嵌鴉鶻青的好?」
「轟!」銀色的煙花在天空中爆炸開來,人們紛紛駐足觀賞。元兵們則一個個像鐵樣鑄成的,紋絲不動。煙花點綴著天空,一朵又一朵。但是,所有的煙花都是銀色的。直到一聲巨響,那朵金色的煙花在天空綻放!「拋燈籠!」隨著一聲大喝,幾乎街上所有的人都將手中的燈籠向天空拋去!數千盞燈籠在夜空中飛舞,劃出亮麗的曲線,象流星雨光臨大地。
七年了,一眨眼,他來到崆峒已經七個年頭了。除了成為崆峒派的正式弟子之外,沒有任何可以令他炫耀的成就。他的劍法平凡,言辭笨拙,性情沉默,鈍訥呆板,常常引得同門師兄的嘲笑,更令得師父也對他失望了。但幸好他還有一個靈襄師姐,只有靈襄總是耐心地教導他。也許是資質的原因吧,他感到進步並不大,甚至最早學的入門劍法四絕劍也始終無法得心應手。想起靈襄師姐,他又記起了七年前被師父帶回崆峒山的那一幕。
樓中的客人很多,人聲嘈雜。石生剛一進門,便聽到樓上傳來一聲少女的驚呼,那是柳鞠兒的聲音!來不及細想,石生幾步便衝上樓去。一抬頭,一道目光便與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撞在一起,他只覺像低頭匆匆趕路的行人突然間撞在了一道無形的牆上一般。一時間頭昏眼花,胸口發緊。這人是個絕頂的高手!

四、褰裳

石生道:「好多了,你們呢?」柳鞠兒道:「我沒事,只是你受了重傷,都是為了我。」石生嘆道:「可我還是救不了你,應該謝的是大師姐。」柳鞠兒低下了頭:「不!不!在我的心中,你和大師姐都是一樣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為我所做的。」石生的心中一陣激動,又一陣茫然:「謝謝你,柳師妹。」突然間他想起靈襄,便問道:「對了,大師姐怎麼樣了,她受傷了么?」
這天九_九_藏_書早上,像往常一樣,大家在院子里練劍。
「堅即堅毅,師祖爺要求我們做到意志上的強韌,在砥礪與煎熬中以達自我張力之極限。」石生提高了聲音道。
她那嬌小的身子在空中一盪一盪的,十分地自在,「我是靈襄,是元字輩的大弟子,三年內入門的崆峒弟子都要叫我師姐的!你呢,來了多久?」
「你是誰,我為什麼要叫你師姐?」他還不服氣地問。
「天地橫行!」陸楓南驚呼,石生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在發抖。靈襄俏臉布滿寒霜,一言不發,將他遞給崔元清。然後「鏗」的一聲,拔出了劍。
「好,石生,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師弟了,以後我會照顧你。現在,先叫聲師姐!」
「師姐。」他拱劍為禮。
「我娘說,我是石頭裡蹦出來的,所以叫石生。」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石生訕訕地笑了笑,也不說話。
「石生,崆峒弟子石生。」他聽到自己虛弱的聲音在回答。「好,石生,我會記住你。」依稀是向文生的聲音。
靈襄突然停下來,看著淡藍的天。眾人都收了劍看過去。但見一隻雪白的信鴿從天而降,落在靈襄的縴手上。靈襄從它的腿上取下一顆蠟丸,鬆開手掌,那鴿子雙翅一振,像朵白蓮花飛舞著沖向天際。靈襄捏開蠟丸,將信展開看了一遍,然後抬起頭望著大家:「正月十五上元節,吃元宵,殺韃子!」眾人的心中都是一熱,目中均露出激烈之色。靈襄將手一攤,信箋化作無數碎片如蝴蝶般向空中舞去。
靈襄卻低低地嘆了口氣:「好玩?你不知山下我們漢人的日子過得多慘哩。今年陝甘、江浙都是大災,韃子皇帝昏庸暴虐,百姓苦不堪言啊。」頓了頓,她望了石生一眼,半闔的眸子突然又變得清亮起來:「不過,天下各路反元義軍都紛紛揭竿而起。劉福通奉小明王韓林兒為主,起兵潁州;蕭縣芝麻李起兵徐州;羅田徐壽輝起兵蘄水;此外還有台州方國珍、定遠郭子興、泰州張士誠都頗有聲勢。看來,將韃子逐出中原的日子不遠了!」
靈襄的長劍突然出鞘,劍鋒直指正前,叱道:「正是,堅在心,則達于劍。」那劍驀地化為一道青幕似的劍芒,煙花般迸裂成幾十道劍影,又驀地靜止。
「嘩啦!」石生撞破了窗子,落向樓下。他先落在了樓下賣餛飩的支起的棚頂上,布帛撕裂聲中,又壓塌了一張桌子,再滾落地上。破碎的磁碗片割破了他的臉龐,餛飩的湯汁將他的衣服弄得一片狼藉。他站起來,拭去嘴角的血絲,搖了搖昏沉沉的頭,拾起劍,又踉蹌地走上樓去,站在向文生身前,沉聲道:「放開她,然後滾!」向文生又搖搖頭笑笑,不置可否。石生再次出劍,可還沒等他發招,他的身子就再一次直直的飛了出去。
「誰?」
「所謂劍道即是天道,劍法即是人法,」靈襄沉靜的眼中閃動著智慧的光芒,「你無法做到劍與意合,是因為你沒有一顆出劍的心。」
「你是誰?」那人問道。「石生,崆峒弟子石生!」他回答。「那你知道我是誰嗎?」那人又問。石生平靜地搖搖頭。「我是向文生,『天地橫行』向文生。」那人微笑道。石生心中一跳,他聽過這個名字。崆峒在九大門派中原來是排名第五的,現在卻排名第四了。因為原來排在第四的崑崙得罪了一個叫向文生的人,於是,在一個雪夜之後,崑崙派在江湖中便永遠消失了。現在,這個人就坐在他的面前。向文生!「天地橫行」向文生!天下公認的第一邪派高手向文生!

一、劍心

「轟!轟!」又是兩團煙花炸開。青色的月光,金色的煙花,銀色的劍芒,交織成這夜空最燦爛的顏色!石生再也控制不住,雙腳點地,身子縱起,在那樓檐上一點,又騰高了數丈,向那激斗的三人飛去。突然間,只見靈襄手中的劍芒電也似的一亮!左面那條魁梧的身影一聲慘哼,跌墜下去。可是右面那人的一掌也同時閃電般地擊在靈襄的背上。靈襄那曼妙的身形微微一窒,如同秋蝶般無力地飄落。
「哦……這……都很好。」石生吃力地道。靈襄一撇嘴,剛要說些什麼。山下有鐘聲隱隱傳來。「啊,要上早課了。石生,還愣著幹什麼?」靈襄俏皮地一笑,飄然下山去了。石生兀自呆立了半晌,才往山下走去。
靈襄輕輕嘆息了一聲:「我能教你的,也只有這些。其餘的,全在你自己。修劍就是修心,沒有一顆堅定明澈的心,是無法進窺劍道至境的。」
他說不出什麼,只能保持沉默。
忽然間聽到向文生的怒喝:「什麼人?」起雷似的,樓內氣勁交擊聲桌椅倒塌聲、碗碟破碎聲匯成一片。然後只見那窗中一道青色的劍芒一閃,整個聚德樓在那一瞬間似乎都亮了起來!一個人直直地從樓上跌落下來,撞在地面上,發出很大的聲音。在失去知覺前,石生仔細地看著向文生那張在片刻前還不可一世的臉,此刻卻見那張臉上掛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怕!
「行道?」靈襄「嗤」地一笑,「出去放風罷了。呆在山上十多年,悶也悶死了。」她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嫵媚:「好了,下山之前,有什麼話要和我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