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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鉤

新月鉤

作者:優客李玲
插圖說明:阿福道:「今天真冷,你為什麼不喝完我的這勺孟婆湯再走?」
溫天真洋洋得意地道:「可惜呀可惜,新月一亡,以後的『紅顏四大名捕』就會只剩下『三大名捕』了,不知道經我這一改,諸葛先生可會習慣?」此時,那驛差已經坐倒在地上,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話來。
「殺」字就是命令,洪八的鞭也出動,其實,他手裡垂下的並非是皮革長鞭,而是一條西夏出產的「鐵線」蛇,因其軀體極是堅韌,故名「鐵線」,此時一經揮動,昂昂然似乎要擇人而噬。
那驛差道:「我真的、真的不——」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極為嘶啞。
第二個驚「噫」的是「雪山獅子」賀墟瀚,因為他在這風動轎簾的一剎那裡他發現轎中人根本就不是「紅顏四大名捕」里的新月,他大驚——新月未在轎中,那麼新月何在?
一招發出,喪天盪的天突然變了——天地變色的一招,若非親眼所見,恐怕沒有人會相信這個瘦弱的年輕人能發出如此聲勢驚人的一擊。
所有的消息他都未報告諸葛先生,因為還沒到最危急的關頭。這面救急金牌是由飛過搜狐堂的一隻歸鴉銜來,而這隻通靈性的烏鴉放下金牌就倒下了。小過仔細地檢查了后道:「它中了蜀中唐門的『狂風沙』,能支持著衝到搜狐堂已是天大的奇迹。」梅允諾淡淡地道:「怎麼?蜀中唐門已經出手了?」而後,第五道消息飛來,是一張附在一支鵰翎箭上的紙條,由一張四五百斤力氣的強弓直射到搜狐堂的水磨青磚牆上。紙條上寫的是:神杖無功,新月奔向野豬驛。
驛差抬起頭,向阿福望過來。阿福開口道:「我、我是阿福。」驛差道:「好,謝謝你的面。」此時,他的風帽已經向後滑落,眼見他粗眉、虎目,連鬢絡腮的鬍鬚,額上一條粗長的傷疤,面相甚是兇惡。此時,他拴在路旁野樹上的棗紅馬也輕輕打了個響鼻,揚了揚前蹄,似是不耐深冬的嚴寒。驛差將一塊小小的碎銀子拋在桌子上,然後站起身來道:「我該趕路了。」
梅允諾道:「先生何須顧慮若此?以新月姑娘的身手和心智,兩日路程絕無大礙,更何況,今日之京師,『兩大幫、四大派、六大勢力』各自為戰,想必誰家也無閑暇管卷宗的事情吧?至於江湖上的雜家幫派又有什麼人敢對皇家御賜的『紅顏四大名捕』不敬?」諸葛先生想了一刻道:「其實,六大勢力和江湖雜家倒皆非我所顧慮,我擔心的是,」在這裏他的話頓了一頓,似乎是在考慮是否該說出下面的幾個字,「我擔心的是——大老虎。」梅允諾的身體在月光里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因為,他絕對沒有想到,新月去追查的秘密卷宗竟然牽涉到那個人的秘密,那個人在諸葛先生這邊稱呼的代號就是「大老虎」。諸葛先生迴轉臉來,看著梅允諾的臉,不語。
一隻玉手,潔白如玉,指若春蔥,纖細柔軟,而且這隻手的尾指上還帶著一枚精光閃亮的翠綠扳指。可就是這樣一隻嬌小柔軟的手突然出現,而且就輕輕接下了梅允諾的毒手七殺,將梅允諾暴露在霜天清晨里的殺氣、毒氣一掃而空。
新月吐出三個字:「梅總管——」喉嚨里已經哽咽,再說不出話來,一路風霜,出生入死,現在,終於安全了。諸葛先生曾經對她們說過:「見允諾如見我。」先生既然如此說了,自然有他如此說的道理,所以,新月一路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來,向身邊的葛猷道:「快叫梅先生——」自野豬驛到長短亭這一段頗為不短的地下通道極為蜿蜒曲折,若非小葛猷領路,新月幾乎在地道里迷失。
小過的臉有些發白道:「磨牙吮血?」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每個字都帶著微微的顫音。然後他似乎也是自言自語道:「新月這一次死定了——」梅允諾看見小過色變,道:「當然是磨牙吮血,這樣一顆慘白的牙齒除了代表『磨牙吮血幫』更無他人。」同時,他也對自己親手組建的諸葛先生一方的消息傳遞網路非常滿意。不管在多麼危急艱苦的環境下、不管敵方的封鎖有多嚴密,仍舊能將所有的消息千方百計傳遞進來,整個消息網非常靈敏且有效。
保護公子!
飛雲鋪。今天真冷。我豈是阿福。
這應該是一隻沾著劇毒的手!以這樣一隻冷漠的毒手進襲新月的同時,梅允諾淡淡地笑道:「新月姑娘,一路別來無恙么?」談笑殺人、冷漠處之,方是梅大總管一貫的行事本色,只是,這一次,他要殺的是諸葛先生座下「紅顏四大名捕」中的新月!
新月道:「能!」此時,她連多說一個字都沒有多餘的氣力。
長短亭。圖窮匕見。梅影橫窗瘦。
南宮無雪向「雪山獅子」道:「謝謝您,賀六叔。」他的神態非常之謙和,溫文有理。然後拱拱手向已經沒了車夫的騾車轎中道:「轎中可是名動京師的新月姑娘么?」他只不過剛剛做了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輕微地喘息了起來——難怪,他是個病人,他是有名的「病神」南宮無雪。一身是病,一身武功,無一刻無病,無一刻無神。他的全部的病就是他的全部的武功。他只不過是半個江湖人,只管半個江湖事,也即是自己南宮家的家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醇酒美人、香車寶馬才是他的最愛。
風停了,戰鬥也停了。梅允諾的臉開始發白、發青,他想不到一向自以為掌握先機的自己敗得一塌糊塗。
沒有沒有,那一千個、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一千個,總之很多個彎彎的月亮向阿福和那匹怪馬頭上砍下來……
他的杖已發出,可突然發現對面的人非名捕新月,而且對面的人根本就不會武功——更要命的是,那個女子是給人點中穴道放在轎里,所以才不能動、更不能出聲……
自起步到棗紅馬不過三四丈距離,驛差想的是上馬、揮刀、斷韁、飛奔、逃逸——驛差的手幾乎已經觸到棗紅馬馬背上順滑的馬鬃,但那時棗紅馬突然長嘶了一聲,陡的發出了一道劍光——一匹殺人的馬。
新月笑了,帶淚的笑:「是你,你終於來了。」來的人道:「可不是我?我怎麼能不來?」談笑間向梅允諾連點帶打,反擊了十五六招。能有這麼一美麗的手的女孩子京師里本不少,但能化解梅允諾毒手七殺且有餘力進擊的恐怕就只有一個人——「紅顏四大名捕」里的妙手嫣紅。
突然空氣里聽到「格格」的數聲,而且,梅允諾「啊」地低叫了一聲,他的兩隻手生生地給小過握斷了,那「青花甲」的毒自然也廢了。
「他要逃?中了我的『一入鬼門關、永世不得還』還要逃?他到底是不是我曾經見過的那個美麗的女孩子?他的動作如此之迅速,難道他根本就沒有中毒?難道他根本就沒有吃下那碗有毒的面?」一個又一個的問號像一串繁密的鼓聲敲擊在溫天真的心上,他驚怒,發出了「奈何索」。一條鮮紅的套索,盤旋反覆著向疾沖的驛差頭頂上套落下去。鮮紅的索。它繁亂得像溫天真的思緒:「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求不到又如何?求得到又如何?他是新月如何,他不是新月又如何?」溫天真發出了「奈何索」,此時此地他的心情也是無可奈何……
杖風一起,已經將騾車的轎簾捲起,有人在那一杖里突然輕輕地「噫」了一聲——錯,應該是有三個人同時在驚奇地「噫」了一聲。
新月淡淡地笑了笑,笑意里頗有些無奈,自言自語道:「該來的總歸要來的。」外面的月光正驚人的艷,新月理了理鬢邊垂落的几絲秀髮,輕輕走了出去。「他們都是無辜的,『磨牙吮血幫』要來就沖我來,不要累及無辜。」
梅允諾淡淡道:「那個送金牌來的人呢?」他問的是小過,小過規規矩矩地垂手站在他的案側。
新月曆經飛雲鋪一劫、喪天盪一戰、野豬驛一襲,其餘大大小小一路凡十幾役尚且不計,單就此三戰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心力,今晨于長短亭見了梅允諾,以為噩夢已經結束,緊張的神經已經全部鬆弛,戰意已盡,卻沒想到殺機陡現——她已無力再戰!
那時,正是三更時分。諸葛先生輕輕咳了幾聲道:「怎麼?新月已到長短亭?」梅允諾垂手道:「不錯,新月姑娘與權相門下走狗『磨牙吮血幫』四大護法於野豬驛交手后已衝到長短亭,請先生下令接應。」諸葛先生道:「允諾,我不是已經把關於新月的一切全部託付給你去處理了么?更何況現在嫣紅、黛綠和冶艷三個都在為蜀中唐門的唐半翅那件事奔走,根本沒有更多的人手支援新月,一切,你來處理好了——」諸葛先生邊說邊低低地喘息,似乎身體不支。
握得太緊,以至於小過用一把牛角小刀用力地把斷手的五隻手指全都撬斷了才把金牌拿出來。
「雪山獅子」的神態已經開始變得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南宮無雪的身側,為他遮擋呼嘯的北風。
南宮無雪突然道:「賀六叔,不用問了——」的確不用問了,因為新月已經出現——剛剛給賀墟瀚擊落溝中的車夫已經重新站了起來,而且甩掉了一身滿是泥污的衣衫,雖滿面疲憊、滿身風霜,但仍英姿颯爽,可不正是名動京師的「紅顏四大名捕」里的新月?
到小過第九次停頓,再衝上的時候,新月的刀乍然而出——就一刀,僅僅一刀,一刀斬在小過的胸膛上——血濺寒霜。
長短亭上有風依然。激戰結束。嫣紅負著新月離開。
梅允諾已經接到共十二面救急金牌,但那都不是最重要的。
「不好——」她口中低低地叫了半聲,只半聲,腳底一錯,已經衝進虛掩的廳門,突然愣住——爐邊的篝火已經漸漸黯淡,微微跳動的火光下,滿地是橫倒的屍體。就在剛才,他們還在跟新月一起吃飯,一起談笑,現在他們都成了不會說、不會笑、不會打鼾的死人。
這是他在短短的一剎那裡思考已定的問題:保護公子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
新月一想到這裏,忍不住從心底打了一個深深的冷戰,來自內心深處的徹骨的寒意,比寒冬、比降雪、比北風更冷上一萬倍的寒意——狗叫聲沒有了,空氣里突然傳過來另一種奇怪的瘮人心肺的響動,似乎是有人在凄冷的夜裡磨牙。是一個磨牙的夢魘么?
求救的消息已經傳到梅允諾身處的搜狐堂案前,消息來得很急迫:第一個消息是從信鴿的腳踝上帶來的:新月於read.99csw•com飛雲鋪遇襲,斬殺溫門高手「今天真冷」溫天真與「暖劍」溫火于「一千個彎月」之下。
先生要殫精竭慮維持京師平衡,其實,蔡相的用意豈非跟先生一樣,同是為了京師之穩定,只不過兩位所取的平衡點不同。只要先生與蔡相的兩大對立勢力同在京師,京師就永無寧日,至於其它的『兩大幫、四大派、六大勢力』等等,只不過是兩位棋盤上或大或小的幾枚棋子而已,北風日厲,先生請珍重。這是小過臨死前對諸葛先生說的兩句話,先生已經牢牢記下。
梅允諾道:「那麼,新月姑娘此行必定是絕對隱秘的了?」諸葛先生道:「連你在內,知道此事的絕不超過六個人。」六個人,自然就是諸葛先生、梅允諾和紅顏四大名捕。梅允諾想說,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但,他見到先生一臉的憂慮,這樣的廢話怎麼能說得出口?也許諸葛先生看中的就是他這一點,沒有用的廢話半句也不說。
「長江暗樁」是諸葛先生一方安插在京師其餘各方勢力中的「死間」,專司刺探敵對勢力情報,這,梅允諾當然知道。
梅允諾微笑著道:「小過,廳外的梅花開得這麼好,你幹嘛不去折一束回來?」他的笑是對小過最好的嘉獎,而且小過是如此的乖巧,他不能不嘉獎他。
有一隻細瘦的胳膊輕輕搭在剛剛這女子的肩膀上,這女子細聲道:「公子,小心一點,外面風大。」南宮無雪輕輕移步下來,他是個清瘦的年輕人,身體顯得非常之單薄。他的臉更是白得驚心,他的身體也纖弱得驚人,他的兩隻手青筋暴露、而且不停地在輕輕顫抖——可江湖上有幾人敢輕視他、敢輕視他的這一雙顫抖的手?
梅允諾要走,小過仍在。梅允諾伸手向小過道:「小過,我要走了,你,保重!」小過也伸手與他相握道:「先生,您要去哪裡?水裡火里,小過跟您去?」梅允諾黯然道:「我已戰敗,當退出京師,再不回來。」小過臉上也露出很重的憂傷道:「先生,小過一定要跟您——」他的聲音突然喑啞下去,男人跟男人的別離格外令人傷感,也許,他是由梅允諾的退走而思索到自己的去路?
一個暴露了身份的死間,又戰敗,擺在他面前就只要死路一條。所以,小過自殺于長短亭。
喪天盪。冰天雪地。溯雪神杖舞。
紅顏四大名捕中的新月,歷經飛雲鋪一劫,喪天盪一戰,野豬驛一襲等十數役,已抵達京師長短亭,迎接這千里來歸的俠女的,沒想到卻是陡現的殺機。
此時,梅允諾已經奔下長短亭,向兩個人迎上來。
她最後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不知道西樓的月光是否也如這般凄清?」她方要作玉碎一戰,足踝邊突然伸過一隻柔軟的小手來,然後腳底一軟,突然向地底跌落下去……
小過答道:「那個送信來的丐幫四袋弟子已經走了。」梅允諾淡淡地一皺眉道:「什麼?你已經把他送走了?」小過的神態愈加恭謹道:「據屬下觀察,此人已經中了南宮世家的『溯雪神杖』,恐怕已經捱不過四個時辰了,所以才任他告退。」梅允諾「哦」了一聲道:「怎麼?權相那邊竟然使動了南宮世家的人出手攔截新月了么?」然後,他不再說話,只是用食、中兩指將這金牌在手裡捏來捏去,隔了良久道:「這件事,我們府上還有什麼人知道?」小過道:「除了總管您之外,再沒有人知道了。」小過的言外之意就是:「我早已經把這件事忘掉了。」梅允諾讚許地點點頭道:「小過,你做得很好,退下罷!」不過半個上午的時間已經收到新月三道求救消息,看來從西夏一路過來,每一步她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兩天的路程,也不知道新月這樣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孩子熬不熬得住?
諸葛先生此時淡淡地笑了。他一笑,嫣紅的心就放鬆下來。任何時候,只要先生還能笑得出來,事情就一定會有轉機。
插圖說明:葛老爹口中突然發出一道碧綠的寒光,急打新月眉心。
面前的一大海碗湯麵已快吃完,他的確是太餓了,而且——累!他聽見了阿福的笑,微微頓了頓握筷子的手,緩緩地半抬起頭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雙大腳,這麼冷的天,大腳拇指仍然固執地露在鞋尖上那個破洞的外面。他輕輕嘆了口氣:有這麼一雙腳的肯定是個窮苦的人——他已經決定等會兒付賬的時候會多留點銀子給他……腳以上,他什麼都看不見,因為風帽已經把他的眼睛遮住了。
梅允諾看完這個消息后輕輕嘆了口氣。搜狐堂里一個人都沒有,靜得能聽得見花落的聲音,所以,他輕輕地嘆出的這口氣也竟然在寂寂的大廳里激蕩起了小小的回聲。
新月向南宮無雪深施了一禮道:「十四公子在激戰翻飛中仍能夠避免到傷及無辜,令新月無比佩服、無比感激。」她為了避南宮世家「溯雪神杖」一擊而易容改扮,更雇傭了尋常青樓女子在車內假裝自己,引發南宮無雪一擊。她雖然算定南宮無雪必定不會傷及無辜,但「溯雪神杖」一擊,天地變色,她想不到南宮無雪竟然會因收回這一杖而自傷內腑,如此仁義,令她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敬佩。
矮胖的洪八咽了口唾沫道:「嗯,好快的刀!雖然沒見到新月姑娘斬殺紅紅星星那一戰,但也想像得到那一戰的風采!」丁七陰沉沉地道:「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危險得緊呢!可不該送命?哼哼,馬老三是活該!」他對馬大蝦平日里在幫中指手畫腳早就不滿,此時,新月一招殺了馬大蝦正遂了他的心愿。
梅允諾的手突然開始顫抖。
新月又驚又怒,轉眼看葛老爹已經斜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梅允諾想了想道:「那捲宗,是對『大老虎』不利的證據?」底下的話,他咽在喉嚨里沒有說,既然是「大老虎」的把柄,那麼自然是牽扯到「生辰綱」和「花石綱」里的事情,權相蔡京在這兩件事里的秘密是絕對不敢給皇上知曉的。
新月只有一把刀。
那個驛差要跑過去騎馬,可是馬在樹上拴著,一下子回過頭來拔出一把寶劍刺那個驛差……
阿福望著他,露出憐憫的神色道:「沒用的,『一入鬼門關,永世不得還』,就算你把自己的胃吐出來,都沒用!」
挑起轎簾的當真是個十分明艷動人、而且有十足女人味的女子。她探身向外望了一望,皺了皺眉,想必是對滿地的泥濘十分厭惡,回頭道:「公子要親自下車么?」她的話音清脆,每說一個字,鬢上的環佩就叮咚作響,更顯得嬌媚可人。
新月不想再躲避,該來的殺陣一定會來,躲也躲不過,不如痛痛快快地戰一場。新月彎刀就懸在她的腰畔。
最重要的是一條魚。魚,是從搜狐堂前的蜿蜒小渠里撈起的,這條彎彎的渠水是從外面那條穿繞京師的御河裡接引而來,而這條金背的大鯉魚也就是從御河裡游到搜狐堂前來。
一杖,僅僅一杖。
一招,僅僅一招,足以令北風失色的一招,南宮無雪已經發出了他的「溯雪神杖」。溯雪神杖,逆北風而行之、逆暴雪而沖入、逆天地一切而疾上——這一招叫做「白眼」——不理江湖事、不管世人青白眼,我即是我、我行我素……
飛雲鋪的早晨來得特別早,因為,它是飛雲鎮里地勢最高的地方。因其高,故人稀,更何況是這麼清冷的一個深冬的早晨?所以,阿福的麵攤前就只有一個埋頭吃面的顧客。那是一個星夜兼程的官家驛差,想必是為了向京師那邊遞送加急書信才不辭辛苦地趕路。
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諸葛先生已然自他的眼睛里讀出了他未說出口的話。諸葛先生輕輕點了點頭。
他投入諸葛門下之初就曾單騎闖泰山,拘拿魯西大寇褚板山于泰山絕頂;又於七天之內破了河間府陸家一十三口皆被挖眼掏心的滅門慘案,聲名大振,漸有直逼紅顏四大名捕之勢。但,他為人非常之謙虛。這,也是深為諸葛先生重用的一大原因。
所以,他是不會死的,要死也是給美酒醉死、給美人愛死、給登徒子羡慕死,但,絕對不會給別人殺死。
這一頓晚餐梅允諾吃得時間很長,因為期間給傳來的消息打斷了兩次:一次是一條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闖進來的喪家犬,從嘴裏吐出了一枚帶著血跡的救急金牌——另一次是從天而降的一隻斷手,斷手的掌心裏牢牢地握著一隻白森森的牙齒。
「哦?是他?竟然是他?來的竟然是諸葛先生?」小過的心突然有一瞬停止了跳動,因為他自這眼神里想到了另一個人——權重京師的蔡京。
「是,小過遵命。」小過恭恭敬敬地答道。
只是,她眼中的絕望還帶著一絲不甘:「為什麼?為什麼殺我的人是你?」新月的刀呢?新月彎刀仍在,可惜新月已經沒有鬥志了。她突然想到當年一刀斬殺大盜紅紅星星的時候那一刀的風情——有時候,鬥志才是決定戰鬥結果的決定性因素。
梅允諾的眼睛再也無法閉上,一驚之力竟至於斯?
葛猷呢?他還只不過是個孩子?難道也遭了人家的毒手?
梅允諾道:「先生的身體無恙吧?」諸葛先生道:「還好,允諾,新月就拜託你了,我希望她能夠平平安安地到達西樓。」梅允諾斬釘截鐵地道:「先生的託付,允諾一定盡全力而為。」
有人,寬袍、大袖,坦坦蕩蕩立在方才他們站過的長短亭上。亭上有風,北風,風舞此人襟裳,分外飄逸,但,就是這麼一個飄逸若飛仙的人,此時正輕輕地望了小過一眼,以淡淡的眼神阻止了小過向新月衝過去的身形。
諸葛先生緩緩道:「你知道關於『長江暗樁』的事情么?」
諸葛先生答到:「小過的武功是尋找敵人武功中的破綻進行攻擊,如水銀注地,無所不在,任何人的武功都不可能沒有破綻,他,只要抓住一點極微小的破綻就足夠了。」當然,剛剛殺梅允諾那一擊,抓住破綻作迅雷不及掩耳之擊,看來小過之名,名如其人。
京師城南長短亭。
兩頭健騾拉著一駕小小的馬車正由南往北「得得」地行過來。馬車上深藍的轎簾低垂,車頭上那個抱鞭子的車夫在北風裡縮著脖子好像是要睡著了。這馬車並無絲毫奇異之處,與之相比,自北而來的馬車卻大氣、豪華、富貴得多。
梅允諾垂目看著自己的指甲道:「不錯,這的確是『青花甲』。」他手上是「青花甲九*九*藏*書」,嫣紅尾指上的扳指自然就是專門克制「青花甲」的「寒冬指」了?看來諸葛先生的確是早作了防備!
可阿福接下來的一句話像一根尖利的釘子一下子就把他釘在了地上——「不知道西樓的晨色會不會也這樣冷?」阿福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突然變得深邃而冷峻。
然後,杖風息落,南宮無雪突然「呃」的一聲吐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兩個人,諸葛先生與權相蔡京,竟然有如此相似的眼神。淡然、憐憫的眼神,兩個人,同為京師所倚重,同是一動而令京師天翻地覆的大人物,竟然會有極為相似的眼神?
諸葛先生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所以,他才擔心著新月的安危。事關權相蔡京的大廈將傾,他絕不會坐視不理的。諸葛先生對梅允諾說:「如果新月有難,她必定會發救急金牌到你的『搜狐堂』請求支援,允諾,新月這邊的一切就全依仗你了。」梅允諾道:「這件事,我一定會傾力而為之。」京師有諺:得珠玉三千,不如得允諾一諾。他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她的目標是京師,而敵人的目標是她。
那天早晨,飛雲鎮上有個拾糞的老頭兒看見了飛雲鋪上驚心動魄的這一幕,然後飛奔著去講給鎮上的人聽:特大新聞,特大新聞,阿福一點都不傻、一點都不結巴了,而且手裡掄著一條明晃晃的紅繩子去往一個驛差頭上套……
原來,這是個地道的出口,從地道里出來的就是新月和葛猷——野豬驛一戰,葛猷並沒有死,而是躲在死人身體下面,藉機引新月一起自秘密地道里逃脫「磨牙吮血幫」的追殺。
嫣紅道:「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你是權相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小過道:「不錯,我就是蔡過。」此刻,他已經挺直了胸膛。以前在梅允諾身前他永遠是卑躬屈膝的,永遠對梅允諾的命令唯唯諾諾,永遠是一個渺小的狗一般的侍從,但現在他已經恢復了本來身份,是一個堂堂正正的高手。
梅允諾已經叫起來:「新月姑娘,我們在這裏——」新月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經開始濕潤,歷經劫難,終於到家了。
新月再俯了俯身子,湊近他口邊,想聽聽他說什麼,此時兩個人的臉已經不過尺余的距離,葛老爹的口中突然發出一道碧綠的寒光,急打新月眉心——
野豬驛的冬夜真的有點冷。大廳里熊熊的爐火已經漸漸黯淡下去,四面也想起了高高低低的鼾聲。因為葛老爹下令所有的兵卒枕戈待旦,保護新月姑娘,所以所有的人都在大廳上圍爐而坐,有的熬不住困著了。
驛差戴好風帽,他自然不會理會一個白痴的自言自語,他已經邁開步子向自己的馬走過去,此去京師路途尚遠,他懶得跟一個白痴在這裏浪費時間。
馮綠衣、丁七、洪八三人尚來不及出手相助,馬大蝦已亡,新月的刀已還鞘。
梅允諾自言自語道:「野豬驛?野豬驛!」
至於諸葛先生,早已退歸西樓,因為黛綠自河北滄州大鐵牢飛鴿傳書來報關於蜀中唐門高手唐半翅的消息,消息如此緊急,自然是個壞消息,所以有一場更艱苦的戰鬥等著他去指揮——看來,只要還有權相蔡京的勢力在暗流涌動,京師就永無寧日,「紅顏四大名捕」的任務就永遠不會有結束的時候……
果然,一個清瘦的年輕人隨著梅允諾的呼聲,悄然出現。
南宮無雪喘息道:「快救那女子,她、她不會武功……」他的背無力地靠在車旁,顯見疲累之至,而他身後車上的女子卻蒼白著臉心痛得幾乎要哭出來。賀墟瀚搶過去如風般解了對面女子的穴道,反手拎出車來,擲在地下的泥水中,喝道:「快說,新月在哪?」他的面色鐵青,雙肩顫抖,可見已經憤怒至極,而地下的女子卻「嚶嚶」地哭得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對方未動,他自然也不敢動。他的心正在長短亭的風裡沉落下去。
天這麼冷,梅允諾在寂寞的搜狐堂里也暗暗地想:是該多加一件衣衫了。
——什麼?阿福是不是發瘋了?
突然,一切聲音都不見了——像這些聲音出現的時候一樣,驟然消失,刀斬斧剁般利落地消失了。新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剛的一切會不會只是自己的一個夢魘?幻覺?
果然,小過的攻勢此時雖更猛,但新月的頹勢已經有了轉機。
賀墟瀚搶上來扶住他的左臂道:「公子,您怎麼樣?」卻驟見南宮無雪的臉極度慘白。
諸葛先生在看小過的眼睛,良久道:「你是蔡相的第幾個兒子?」此言一出,嫣紅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權相蔡京為了控制京師各大勢力而派出了死間「破帽遮顏過鬧市」分頭打入各大勢力中,而且,為了更好地控制這一支對戰局舉足輕重的隊伍,他竟然派了自己的五個兒子也加入了死間行列。
新月料不到有此變化,急急仰身,那道綠光擦著她的前額直射進髮髻中去,而且,新月的鼻子里嗅到淡淡的甜腥氣,顯然這道暗器上蘊含巨毒。
溫天真道:「把京師蔡相要的密函交給我,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一點。」交出密函,換來的只是死得痛快,解藥當然沒有,但死得痛快已經是溫天真對對手最大的寬容。
嫣紅急道:「先生——」她要替新月出戰,雖然自己也沒有必勝把握,但總比看著新月送死的好!但她底下的話旋即為諸葛先生的眼神制止。
蒼白的手。殷紅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諸葛先生淡然道:「那麼,你就與小過一戰,多加小心!」這一次,小過竟然也有點小小的遲疑,向新月先抱拳道:「新月姑娘,請了——」言辭客氣,但手底卻毫不留情,猝然出手——
他聽見阿福道:「客、客官,湯、湯來、來了——」好冷的天,要是吞下一碗熱乎乎的面,再來碗熱氣騰騰的麵湯,想必能驅逐連夜的寒氣罷?他道:「謝謝。」說了這句話,他卻仍沒有抬頭,只是把碗向前推了一推。阿福卻沒有把湯倒進碗里,只是握著勺子傻站著。
己方是否已經中了新月的圈套?
此時,他腦子裡一動,既然己方有「長江暗樁」,那麼,京師「兩大幫、四大派、六大勢力」和「大老虎」一方又何嘗沒有他們自己的「死間」埋伏在己方陣營?
第一個發出「噫」聲的是南宮世家那馬車上的美麗女子,她暗暗道:「原來京師赫赫有名的『紅顏四大名捕』里的新月姑娘這麼美?」平心而論,這轎中的女子相貌不及她之十分之一,不過她本來以為江湖上打打殺殺的女孩子可能都會長得像猛張飛一樣丑,所以乍見之下跟自己所想的有雲泥之別,小小地吃了一驚。
長短亭前,兩隻相握的手越來越緊。
諸葛先生道:「你走吧!」梅允諾道:「好!」雖然梅允諾是「破帽遮顏過鬧市」的死間,但諸葛先生知道他此來的心思,自然不會難為他。
梅允諾在嫣紅的襲擊里喘息道:「怎麼會是你?」這一變化當是在他思慮之外。
葛猷開口叫道:「梅先生您好。」他臉上給淚和土混合得一片狼藉,看起來骯髒不堪。
——什麼?馬會拿寶劍?然後呢,是不是那個驛差突然咬了馬一口?
而且更有一種聲音,像一萬隻野狗在咀嚼骨頭的聲音,還有什麼粘粘膩膩的東西在暗夜裡沙沙地爬行的聲音。
諸葛先生道:「原來是你!你是——」小過輕輕一笑道:「先生料事如神,自然應該知道小過的身份!」嫣紅開口道:「原來,你才是『破帽遮顏過鬧市』的總統領?你是——」她不敢確定到底小過是不是那個人,所以住口。
他當然不是阿福,他是來自天下最擅用毒的溫門高手「今天真冷」溫天真。任何人都知道,一旦中了溫門毒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目若寒星,眉如彎月。
喪天盪的路極其之窄,所以,當小馬車行近這駕奇異的白馬車時,堪堪要將狹窄的路面全部擠滿。雪色馬車織金綉銀的轎簾輕輕地一挑,露出一截雪藕般的腕子來,潔白細膩、骨肉勻停,而腕子上套著的三個金光閃閃的鐲子隨風輕輕盪著,更顯得嫵媚動人。
第四道消息傳來的時候,梅允諾剛剛在晚餐桌前坐下來。他的手握著一杯葡萄酒。
一道溫暖的劍光。
絕對不會超過三個人。只因為,他是這一代執掌南宮世家的少主無雪十四公子。
可惜,己方損失已經太大,亦由此可以推斷權相一方狙擊之瘋狂。更何況,權相已經啟用了「磨牙吮血幫」的力量——什麼時候報告諸葛先生?梅允諾在等待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消息。消息來的時候,應該也就是謎底即將揭曉的時候。
傷口,新傷。
「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小過——你?」他死了。他永遠不會明白!
新月是否會自另外的角度發動襲擊?
諸葛先生開始嘆息道:「小過的武功,太高了——」嫣紅想知道的是新月到底會不會有危險?
新月吃了一驚,驚喝道:「你要做什麼——」口中喝的雖是小過,但兩隻眼睛卻望向梅允諾,因為她知道小過是梅允諾的貼身手下,但她突然發現:小過擊殺葛猷的同時,梅允諾也已經向她出手——他竟然向自己出手?新月的心口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劇變陡生,她措手不及,眼見梅允諾一隻蒼白的手向自己臉上抓到——手,一隻蒼白的手。手有五指,指上有甲,蒼白的手指,漆黑的指甲。
梅允諾邊奔過來邊皺皺眉道:「新月,這是誰?」皺眉,就是一個小小的暗號——別人不會注意,但梅允諾知道小過一定會理解他眉目變化的意思。此時,小過緊隨在他身後,一同向地道里出來的新月和葛猷兩個人奔過來。
新月也睡著了,她實在已經疲倦得無法自制——她的夢很甜,夢裡西樓的月光很美,諸葛先生的手也很溫暖。諸葛先生輕輕地道:「新月,這一路,太辛苦你了,看你的臉色也差了許多?」新月仰望先生日見憔悴的臉龐,道:「先生為了國事日夜操勞,才是最辛苦的,先生還需多多保重。新月能夠時時隨侍先生左右,再辛苦也值得的。」先生微微一笑道:「那封密函可曾安全帶到?」新月這一路搏殺、一路風霜,可不全是為了這封火漆封口的密函?這封密函里到底包含著什麼天大的密密,竟引得權相動容失色?新月道:「先生,密函在——」她探身入懷去拿密函,卻「噫」地叫出聲來。諸葛先生動容道:「怎麼?」https://read.99csw•com新月的手卻再也抽不出來,因為,她仔細藏好的密函竟然不見了!她跋涉一路所為何來?新月陡然得一驚,醒了:「怎麼?密函?」她極為迅速地探手入懷中去,密函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她胸前粉色肚|兜的一個暗袋裡,「幸好,那只是一個驚夢。」她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低聲自言自語道。此刻,她才發現小葛猷已經枕著她的小腿睡著,她笑了:「這頑皮的孩子!」
暗器的風。
南宮無雪聽說過新月的刀——新月彎刀,一刀斬下,一千個彎月的風情……南宮無雪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在看新月的手,此時,刀未在手,新月的手上卻有四道皸裂的傷口。
那是在京師的「風雨樓」。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他看見了在吃綠豆糕的新月——纖腰束素,皓齒如貝。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此時,正是臘月初六的日子,中天一彎新月,纖腰楚楚,更兼天寒地凍,空氣森冷,煞是惹人憐愛。這是在諸葛先生府的西樓,也就是素常他和紅顏四大名捕里的黛綠、嫣紅、新月、冶艷談論軍機大事的地方,而此時,站在諸葛先生身邊的卻不是四個人里的任何一個,而是他屬下最精明能幹的總管梅允諾。
諸葛先生突然微笑起來。其實,小過之名取自「君子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小過的武功要旨為「抓住敵人最微小的失誤進行最有效的攻擊」。
大廳里突然響起一個女子「格格」的笑聲:「新月妹妹好快的身法呀——不愧是皇上御筆親封的『紅顏四大名捕』」她的笑聲未歇,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嘿,哪裡是她的身法快,是你的『綠一色』沒練到家罷了,這麼近的距離都打不中,簡直是廢物!」那女子又冷笑道:「好、好,是我的暗器沒練到家,等會兒我倒要看看七哥的暗器有什麼獨到之處,小妹好好學習一二。」這粗豪的聲音「哼」了一聲,未再開口,倒是另一個喑啞的男人聲音道:「小妹和七哥都別鬥嘴了,咱們還是早點解決了這俏生生的小姑娘,然後趕去風雨樓喝酒算了,天這麼冷!」那女子又道:「八哥以為她是尋常江湖女子么?說解決就解決得了?對不對呀,新月妹子?」剛剛那女子以歹毒的暗器埋伏在葛老爹的屍體后暗襲新月,而片刻間又在言語中對新月一口一個「妹子」叫得甚是親熱,可見城府極深。
新月在風裡。
阿福做的麵湯至少應該叫做「阿福湯」什麼的才對,為什麼偏偏叫作給死人喝的那種「孟婆湯」?只有死人在陰間才會過奈何橋、上望鄉台、喝孟婆湯的,難道,阿福已經把這風塵僕僕的驛差當作了死人?
終於,他等的人出現了。長短亭前草地上有一塊殘草稍微顯得密集的地方突然動了一動,輕輕挪開,有人悄悄露出頭來。梅允諾目光如電,已經瞥見那是個小孩子的臉。
為什麼還沒有援軍?新月可以做的就只有等待——還有見招破招,見式破式……只是,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已經堅持不了太久了——」野豬驛是京師向南最大的一個官方驛站,率兵把守驛站的是滿臉大鬍子的葛老爹,還有葛老爹十歲的小兒子葛猷,跟新月一見如故地膩在一起。
新月輕輕起身,向這女子發聲處拱了拱手道:「來的是馮綠花馮姐姐么?姐姐的『綠一色』可是又精進了?」隨即向黑暗的大廳里道:「還有,既然『磨牙吮血幫』的丁七爺、洪八爺都到了,為何不現身一見?」黑暗裡聞聽那女子「咯」的一聲輕笑,隨即大廳里四面的燭火都燃了起來。三個人,一個綠衣盛裝的女子,兩隻瘦削的手全都伸在斜背的一個黑黝黝的革囊裡邊。一個藍衣服的矮胖子,手裡提著一條死蛇般的長鞭。一個高大魁梧的黑衣漢子,卻空著手氣呼呼地立著。此三人正是「磨牙吮血幫」駕前「四大護法」中的「綠一色」馮綠衣、「鐵線」洪八與「鬼雨」丁七。
這一下交手兔起鶻落,迅雷不及掩耳。
諸葛先生突然自言自語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他懂得梅允諾的心,非圖錢、權、名,一切都為了京師里一個叫做「念奴」的女子。他,為情而來。他,以為破了諸葛先生一方的密函一劫,就可以如權相蔡京許諾的一樣見到念奴——可惜,權相輕諾,權相的許諾是靠不住的——這一點,諸葛先生自然清清楚楚,所以,以密函為名破死間「破帽遮顏過鬧市」一黨這一戰就叫做「毀諾」戰役,毀了梅允諾的諾言,也毀了權相的諾言,若梅允諾退出京師,自然「破帽遮顏過鬧市」土崩瓦解。
新月一字一頓道:「這驛站里的人想必、都、是、三、位、殺、的?四大護法、出手必殺,還有馬三爺沒來呢。」她的話音未落,陡然自野豬驛外傳出一陣馬蹄聲。
當然危險!「諸葛先生道:」小過的武功已經集權相門徒所有武功之大成,實在是武學之奇迹——只有將所有的武功在心中融會貫通,才能像他這樣揮灑自如。
斯時小過突然開始放暗器——你有沒有見過有人從足底放暗器的?
長短亭前是一片北風裡稀疏搖蕩的矮草,給送別的人與被送的人踐踏得雜亂無章。系馬高樓垂柳邊,萋萋別離長短亭。長短亭就是這麼一個別離連著別離的地方,但,今天,梅允諾此來卻非為送別,他在等新月的出現,有時候,等待是一個殘酷而漫長的過程。
新月道:「他就是——」她的話尚沒有講完,小過已經自梅允諾身後搶出,向葛猷痛下殺手——他的右手裡突然伸出一道鐵鉤,瞬息之間鉤上了葛猷沾滿了泥土的脖頸——他的手段太過卑劣、太過毒辣,畢竟他面對的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子,竟然使出這樣的手段?
大廳里的燭火驚于來人的驚人之氣勢,晃了兩晃,齊齊地滅了。
來人以一股驚人之勢,直奔新月。
新月驚問:「來者為誰?」馬上人高聲應道:「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在下山東濟南府『血刀』馬家馬大蝦——」暗室間陡然有兩道刀光同時飛起,一道紅得驚人,天空里突然下起的血雨,另一道,有月光一般的白,月光一般地清越出塵……
轎中人又咳了一聲,沒有說一個字。駕車的「雪山獅子」連忙跳下車來,將一大塊雪色的地毯輕輕鋪在車前的地上。這地毯的質地與編製工藝也極為精美,想必是來自波斯一帶的精品,然而他將它鋪入泥濘之中,卻連眉頭也未皺一下,能有這麼大排場的除了南宮世家的無雪公子之外想必再無人可以做到了。
嫣紅從來沒有見過,但小過真的已經開始以足施放暗器了——他的武功當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一剎那間,小過已經發出了數十個門派的近百種暗器,而且其中有幾種竟然是蜀中唐門的獨家暗器。
阿福道:「今天真冷,你為什麼不喝完我這勺孟婆湯再走?我可是已經為你熬了三天三夜了。」驛差的背影愈發抖得像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孤單的小舟。
南宮無雪面色慘白地笑道:「無雪受京師蔡相所託,向姑娘請教,而今已踐約而來,神杖已發,閑事已了,也該告辭了。」新月面容整肅道:「十四公子的仁心俠骨,新月一定會如實向諸葛世叔回稟。」南宮無雪喘息道:「無雪推脫不過蔡相所託,向『紅顏四大名捕』出手,已是極為慚愧,希望諸葛先生能體諒無雪的難處。」南宮世家裡上一代有人因國事開罪朝廷重臣而被投入天牢,求到權相門下,幾經斡旋才得開釋。所以,南宮世家就欠了權相一個人情:「我南宮世家可以為相爺您做一件事,無論何事、無論對錯,傾力為之。」這是一個很重的諾言,但權相解救的那個人也是南宮世家裡很重要的一個人物,所以,南宮無雪為還情而來。
第二個消息是由一個滿頭是汗的勁裝漢子奔馬疾馳送來的,他的馬竟然直衝進搜狐堂的大廳里來,可見情勢有多危急?消息:權相門下精銳幾乎已經傾巢出動,務必劫殺新月于赴京師之途。
諸葛先生耳邊聞聽道:「諸葛先生,小過請戰!」小過是死間不假,但他要求與敵人進行堂堂正正的一戰,不管生死、不管戰局結果如何,他都要堂堂正正一戰。
「那麼,先生的話自有先生的道理?」她只能這麼想。
小過收刀而立,向已經倒下的梅允諾道:「怎麼不會是我?你永遠不會明白!」諸葛先生、嫣紅、新月都有暗暗的一驚。
小過臉上的憂傷還未盡褪,足底翻處,一柄雪亮的短劍插|進了梅允諾的小腹,右手輕揮,剛剛擊殺葛猷的鉤子不知怎的化作了一把寸許的小刀,反手一刀,斬斷了梅允諾的喉嚨。
因為他天生聰明,是練武的上佳資質,已經將南宮世家的「溯雪神杖」修鍊到了無以復加的境界。饒是如此,附在杖上的澎湃內力亦反撞回來,令他內臟受了極重的傷。
他的雙眉一掀,諸葛先生已經笑了,跟聰明人談話最是省心。他接下去道:「你聽說過『破帽遮顏過鬧市』里的人物么?他們就是『大老虎』一方的『死間』。」梅允諾看著諸葛先生的眼睛,沒有回答。其實,他心裏的問題很多,譬如「破帽遮顏過鬧市」到底是什麼人?他們潛伏于諸葛先生府的哪個部門?他們知道多少關於諸葛先生一方的秘密……但是,他從諸葛先生的眼睛里已經讀出了這所有問題的答案。
驛差道:「閣下是誰——」他雖是背對阿福,但整個魁梧的身體開始發抖得像一枚落入風塵的樹葉。
新月在向京師的路上,一路她已經扮作了驛差、販夫、走卒、抬轎的莽漢、擔擔子的貨郎、八十歲的老太太,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甚至有一次還扮作回門的新娘子……
他的唇動了動,發出了「噫」的一聲,然後收力、收杖——溯雪神杖出招難收,但南宮無雪還是硬生生地收回了這一杖。
梅允諾凝視著這窄窄的紙條上寥寥數言,眉頭輕輕皺了一皺,自言自語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密函,竟令權相如此大動干戈?」牆外即是風起雲湧的江湖,可牆內的梅花開得正艷。梅允諾回身叫道:「小過?」小過,是一個人的名字,也是梅允諾最信任的心腹,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只要梅允諾叫「小過」,他就會毫不耽擱地出現在梅允諾的視線里。
新月撣撣衣服上的塵土與蛛絲。
一杖在手,南宮無雪的身體突然如標槍般立得筆直,他的手不再顫抖,眉宇間的九*九*藏*書萎靡之色頓消,代之的是如雪的殺氣,映得他身側的賀墟瀚眉目生寒。
這,本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劫殺計劃。等這張鋪天蓋地的網合攏,新月就死定了——只可惜執這張網的手突然出現了一個漏洞:那就是溫天真犯了一個錯誤:他太高估了己方的實力,或者說他太低估了「紅顏四大名捕」方面的實力,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次他們要追殺的是一個女孩子,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溫天真心裏埋藏著一個小小的秘密,那就是——他,看上了新月。
那一刀傷得很淺,因為新月力已盡,但這刀卻傷了小過的心——他黯然道:「我、敗、了。」——我竟然殺不了幾經劫殺、搖搖欲倒的新月?
最驚異的是南宮無雪!
上西樓。新月如鉤。色變「大老虎」。
溫天真道:「嘿嘿,你真的不該扮作驛差的,因為蔡相自得到消息的十天之內已經把由西夏到京師水陸兩路所有的傳遞官家消息的線路封鎖,如何差遣、差遣何人、差遣所為何事都須得稟報得一清二楚,又怎麼會憑空多出來你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驛差?」權相的勢力一手遮天,更兼此事事關權相切身厲害,自然是全力出擊。溫天真這一條路線上飛雲鎮以南有權相蔡京門下走狗「殺雞取暖幫」中「雪刀郭白、夜雨唐放、快劍朱顏」三人先發現了敵人蹤跡,然後以煙火信號報告,隨後由南往北自敵人背後掩殺過來,而飛雲鎮以北有同是溫門高手的「暖劍」溫火由北向南劫殺,約定在飛雲鎮最高最偏僻處飛雲鋪聯手合擊京師諸葛先生門下「紅顏四大名捕」中的老三新月。
梅允諾低低吟哦道:「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好一個長短亭……」他與小過自接到水中魚的消息后,連夜出城,此時,他身上著的是一件雪白的狐裘,衣衫上還星星點點地綴著盛放的梅花。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只有自己的親生兒子才會這樣替權相設身處地地考慮,才會把權相執掌京師的大事業作為自己的事業來對待。」
小過的臉色有些陰沉,像今天早晨微陰的天氣。梅允諾的眼色就是命令,他,只從命於一人——而且他的出手原則就是:搏虎盡全力、搏兔亦要盡全力。他才不管對手是什麼樣的人,他的目的就是要對手的命。
他自言自語地道:「想不到溫天真竟然會犯如此一個低級錯誤?」輕視敵人、輕視對手必將遭敗,更何況溫天真竟然愛上敵人,豈非更錯得一去千里,一塌糊塗?他敗不足惜,死亦不足惜。
梅允諾的心思真的是極端縝密,先生想到哪裡,他就能追思到哪裡。紅顏四大名捕里的老三新月奉先生密令去西夏追查一份絕密的卷宗,今日凌晨以飛鴿傳書來報:卷宗已得,正星夜趕赴京師,估計兩日內可達。這,就是先生此時所最最挂念的。
所以,她問:「先生,新月會不會危險?」新月當然危險,因為此時,她的足下已經開始踉蹌——小過的攻擊果然驚人:他的兩隻手忽而化作刀劍、忽而化作槍戟,忽而是山西五台派的「險峰神掌」、河南王屋派的「軒轅鑄劍掌」,忽而是嵩山少林派的「達摩神拳」、「佛祖拈花指」,忽而是海南燕飛堂的「鼓浪魚拳」……而且,他足下的攻勢更是殺氣驚人、腿影如山,九轉蓮台腿、踢破山東腿、辰州殭屍腿……每一腿都有數般變化,腿腿致命——
「只是不知道己方的『長江暗樁』部隊會不會有小過這般堅忍?」諸葛先生暗自思量道。
——什麼什麼?什麼一千個月亮?還會不會有一千個嫦娥和一千個小白兔?
他驚道:「小過,小過——」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小過會向自己下手?
丁七的外號叫做「鬼雨」,足以證明他的暗器非常之多而且發射暗器的手法亦是極為詭秘,若非如此,焉能被稱作「鬼雨」。所以,他一招手,暗器如雨——聽,窗外有鬼在叫……
諸葛先生淡淡道:「允諾,沒想到是你,『破帽遮顏過鬧市』的死間首領是你?」梅允諾咳了一聲道:「先生,我——我只能說抱歉。」諸葛先生道:「我很失望,本來以你的才幹,我希望你可以作為『紅顏四大名捕』的四方接應使來共同維護京師和平的——沒想到,你竟然是權相的卧底?」梅允諾道:「先生是否早就覺察到是我了?」諸葛先生道:「其實,原來沒想到是你,因為你初到京師時做了幾件轟動一方的大事,權相沒理由不注意到你,而你一心一意投入與權相作對的我方陣營,必有所圖。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允諾你所圖為何?所謂『死間』,必抱赴死之心而來,非為大仇、必為久恨。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一個叱吒江湖的武林人物?所以說,允諾,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加入『破帽遮顏過鬧市』里去?」
兩張臉,一張年老的是掌佐京師平衡安危的諸葛先生,一張年輕的是諸葛先生麾下最為心思敏捷的梅允諾,但此時,兩個人的臉上都是縱橫的憂慮之色。
這一戰,不可不戰!諸葛先生這方有三人,他終於彈指作了最後的決定道:「新月,你還能出手應戰么?」他竟然要派新月迎戰?新月已經歷經數戰、精疲力盡,立都立不穩,他竟然還派她出戰敵方的高手小過?
諸葛先生道:「昔年曾有個武林奇人將武林中所有諸家拳法交融,練成了『百花錯拳』這門武功,但他的成就比起今天的小過來恐怕不能專美於前了。」嫣紅足下蓄勢,準備一旦新月遇險,她就衝出解救,就算背上以多欺少車輪戰的罵名也在所不惜了,畢竟姐妹情深,那一點點虛名算什麼?
不過,每一次都給敵人識破了。她只有躲、拼、殺、逃——躲不過就拼、拼不過就殺、殺不過就逃,但到最後逃不過呢?她還沒有想過,因為她自列名「紅顏四大名捕」以來還從來沒有面對過這個複雜的問題,所以也就沒有思想準備。
一招過後,還情已了。南宮無雪道:「其實,我們這一戰是避免不了的。」說這句話的時候,北風又緊了起來。
風。
南宮無雪道:「你的傷要不要緊?」新月道:「謝謝十四公子好意,不必煩勞了,而且此去京師,想必一路還有江湖朋友來招呼,就更不敢耽擱公子行程了。」來的路是一片風雨,往的路更是風雨一片。
溫天真笑道:「你要說的是你不是新月?」那驛差重重地點點頭,任何一個人吐了好半天之後可能都會連回答個「是」字的力氣都沒有了。
小過的攻勢猛地一停,隨後又猱身衝上——又一停,再衝上——如此反覆了九次,每次停頓的時間都更長,而諸葛先生臉上的笑意更加地盛……
而這把刀剛剛已經出手殺了馬大蝦,一經殺人,銳氣已盡、殺氣已盡,所以她接下來的刀法已經沒有第一刀那樣的威勢——但丁七、洪八、馮綠衣的聯手一擊,比之馬大蝦烈馬狂刀的一擊又要狠辣、兇險百倍,她該如何處之?
搜狐堂。
答案就是:沒有答案。
現在,他就舉著一勺湯向吃面的客人走過來。他未說話先「嘿嘿」地笑,他的笑絕對不會比飛雲山上的大山猴笑得更好聽,幸好那客人還沒有被嚇到。一頂連衫帶肩的寬闊風帽斜斜地遮過他的左額,卻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見帽上衫上有淡淡的霜痕和塵色,想必是通宵在兼程趕路。
篝火邊還有人在蠕動。
她也無心再戰!
那驛差是新月么?溫天真還沒有真正確定。驛差突然又嘶啞地叫了一聲道:「我、我真的不——」他在這個「不」的後面還含含混混地說了好幾個字,但聲音又低又喑啞,溫天真努力地動了動耳朵,去辨別他話里的意思,就在此時,那驛差突然跳起來,向拴在樹上的棗紅馬衝過去,快得像暗夜裡突然從燈光中逃逸的野兔一般。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真的,聲音的確是消失了。她苦笑了一聲:「難道是幻覺?」她返身向驛站的大廳里走近——驀地,一股陰森森的血腥味直衝進她鼻子里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個敵人看問題的癥結往往是最清晰的。所以,諸葛先生非常尊敬小過這個敵人,此次僥倖以新月的「遍身破綻即是無破綻」令小過無處下手最後勝出,已經是在對權相蔡京一方的戰鬥中棋輸一招。看來,跟權相蔡京的戰鬥永遠是一場無法休止、不能大意的糾葛?
天上,新月如鉤。
轎簾卷處,露出一個端坐的女子,柳眉杏眼、粉腮朱唇,極是俊美,但她雙眼卻露出恐慌萬分的神情。
小過呆住。
嫣紅面若清霜道:「怎麼不是我,因為是你,才會是我。」簡簡單單的兩句話,應在梅允諾的耳中如五雷轟頂:「你早已知道是我了?難道諸葛先生也早已經知道是我了?」他的眼神開始絕望。
那北來馬車其實沒有行走,不過是在略微地靠向路邊停著。拉車的是四匹白色的駿馬,馬車是白的,轎簾是白的,其餘車輪、車輻、拴馬的韁繩乃至馭馬的車夫——「雪山獅子」賀墟瀚一身服飾都是白色的。非但白,而且新、白得乾乾淨淨。
梅允諾當然懂得這一點,所以他才于新月最疲憊最失望的當口出手。他的毒手殺招很致命,而且他對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他相信新月已經死定了——如果不是在毒手之前又突然出現了一隻婷婷的玉手的話……
非但新月,連小過與嫣紅都懷疑自己的耳朵。
新月搶過去,那是葛老爹!他的臉和胸膛已經給鮮血染得失去了本來面目。新月俯身下去,急急道:「葛老爹,你一定要挺住!葛猷呢?」葛老爹吃力地抬起一隻血手,想去拉新月的衣服,他的眼已經像失去生命的魚一般,口唇蠕動,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葛老爹摸著自己的大鬍子道:「在這裏把守驛站的兵卒約四、五十人,每個人都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以一當十毫無問題,新月姑娘可以放心地休息一下了,在我管轄的地盤上,沒有人敢動你。」葛猷也在新月面前蹦蹦跳跳地說:「是呀,月月姐姐,你放心吧,我爹武功可高了。」新月道:「謝謝葛老爹。」其實,她如何能放下心?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土兵又怎麼敵得過權相手下形形色|色的江湖高手,她惟一希望的就是不要在野豬驛發生戰鬥,就算有戰鬥,也儘可能地不殃及無辜。
「大老虎」指的就是京師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相蔡京,其實,往深里說,權相蔡京比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老虎九_九_藏_書又過之更甚了。
馬上人,「磨牙吮血幫」三當家馬大蝦的洪鐘般的聲音猶在野豬驛的廳堂里震蕩,他的人和馬已經愴然倒下,新月的刀已經穿透了他健碩的胸膛。
這邊抱著馬鞭的車夫看得痴了,見到這轎簾下美麗的腕子,直愛煞到心眼裡去,暗暗想到:此生若能娶這樣的女子為妻,就算折壽三十載又有何憾?想著看著,嘴角的口水忍不住滴滴答答地流下來。
這樣一輛純凈的馬車靜靜地停在喪天盪的爛泥里,甚是奇異,而且,那馭馬的馬夫靜靜地坐著不說話也倒罷了,奇怪的是四匹駕車的白馬竟然也在寒冷的天氣里不動不叫,泥塑木雕般的靜,任何人從它身邊經過的時候都免不了向它多看上兩眼。
初時極遠,瞬息馳近,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在安靜的暗夜裡煞是驚人。這蹄聲在野豬驛大門口停都未停,直衝進大廳里來,四人的視線里同時出現了一匹棗紅色健馬,馬上人紅色的披風、紅色的風帽、手裡擎著一把紅色的長刀,直闖進來。
嫣紅道:「哼,先生早就想到是你——」
千山我獨行,公子不必相送。新月重新上路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原先的裝束,因為南宮無雪告訴她:無論怎麼易容化妝,權相那方總能夠捕捉到她的消息,在諸葛先生一方肯定有內奸。
諸葛先生驚——嫣紅驚——新月也驚——新月已經問過嫣紅:「為什麼你救得了我,卻救不了葛猷這個孩子?」嫣紅答到:「因為,小過的出手太快,來不及相救。可小過的出手怎麼會如此快?怎麼似乎會比梅允諾的武功更高強?」此時,嫣紅的問題都有了答案:「小過才是真正的高手,他的武功比梅允諾高出太多!」諸葛先生也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小過的武功高、狠、銳,該如何擋之?」諸葛先生手指微動,先暗暗地卜了一卦,卻是——易經的第六十二卦,小過,雷山小過,震上艮下。其解曰:小過:亨,利貞,可小事,不可大事。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駕車的「雪山獅子」微垂的眉皺了皺,驀地揮手一拂,隔著丈余的距離使這邊的車夫「哎呀」一聲直跌到路邊的泥溝里去。
小過不能動,也不敢動,因為在那道目光的注視下,他感覺自己全身至少有十幾處破綻皆暴露在對方攻勢之下。
他之所以換這件衣衫,就是為了迎接一個結果的到來。任何事,一待謎底揭開,就會變得冷酷無情,他知道自己就是這個揭開謎底的人。
騾車上的小轎帘子微微地在風裡抖著。簾后的人是不是新月?是不是已經連遭追殺、襲擊,已經疲憊不堪再難經風雨的新月?
南宮無雪微微笑了一下道:「無雪受京師蔡相所託,向新月姑娘請教一招。姑娘既然不願移蓮駕相見,請恕無雪要得罪了。」轎中仍無動靜。南宮無雪回身道:「杖來。」車上的女子雙手捧著一條通體雪白的短杖遞了給他。
洪八道:「七哥,現在您是咱們的頭兒,咱們該怎麼辦?」丁七高聲道:「當然是殺了她!」他說到這個「殺」字上,袍袖一展,已然向新月發動攻擊——沒有燭火的廳堂里很黑,只有外面凄清的月光隔著窗紙透進來,但新月還是看見了他袍袖間陡然出現的暗器——很多、很多的暗器。
勺子里的湯在冒熱氣,阿福道:「今天真冷呵——」他今天早晨已經是第二次重複這句話了。
驛差失聲道:「你是溫——」,他突然彎下腰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而且一邊吐一邊用手去挖自己的喉嚨,像是要把吃下去的一大碗面全都吐出來一般。
諸葛先生道:「我早就知道你是江南梅家的人。」又是一聲雷!「江南梅家,號稱『梅影橫窗瘦』,也算是江南四大家之一,自從『毒穴』溫門的溫紅杏下嫁梅家大少爺梅花妝之後,將溫門用毒的武功也傳將過來,梅家聲勢大有在江南四大家稱雄之勢。允諾,你手上下的毒可不就是溫門獨創的劇毒『青花甲』?」諸葛先生侃侃而談,但聲音里的失望越來越濃,濃得像化不開的寒冬……
諸葛先生曾說:古之成大事者,莫不韜光養晦,莫不耐得住寂寞。
泥濘、狹窄,不過卻是進京師的必經之途。這麼冷的天氣,路上的沙質的泥土非但不堅硬凍結,反倒是一腳下去,能踩出水來。路兩邊的蘆葦瑟縮著顯現出一派凄涼的神色來。
嫣紅自思自己的「春風彈花手」也絕對非無破綻可尋,若與小過對決絕無勝機。那麼新月呢?豈非凶多吉少?
雖未握過新月的手,但溫天真已醉,他的心已經疊印上了新月的影子,可惜沒有接近的機會。所以,知道這次的行動是劫殺新月之後,他在溫門大龍頭溫涼麵前主動請纓並如願而來。原來的計劃是等待三方會合,然後再向新月出手,可這麼冷的天,溫天真實在沒有耐心等下去了,而且新月已經中了他的「一入鬼門關、永世不得還」——所以他先暴露了身份。
充滿殺機的暗器的風——
阿福是個白痴,可他絕對不是個壞人,這也是飛雲鎮里的人都一直堅信的,因為他總會在吃面的趕路人快吃飽的時候及時地送上一勺麵湯來。
他吃得很快、很急也很香,以至於連頭上的風帽、身披的斗篷都沒來得及除下,只顧埋頭大口大口地吃個稀里呼嚕。
「小過,等一下,看我眼色行事。」
萬花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他的心情說不出是沉重還是愉悅,已經是最後攤牌的時分,他的身邊只有心腹小過一人。
喪天盪是一條路的名字。
梅允諾把魚腹剖開,拿出一幅白綾來。綾上有字,梅允諾見字、大驚——火速更衣。喚來小過。去西樓見諸葛先生。
嫣紅向諸葛先生道:「先生怎麼會再派新月妹妹出戰?她的身體支持得住么?」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新月已經捲入小過爆發的襲擊里了,她的疲倦的秀髮已經為小過的掌風所激,飄飛如激流中的浮萍,情勢危急。
不是不是,那個驛差突然一招手,天上就一下子出現了一千個月亮……
這是個寒冬的清晨,薄霧輕霜,寒意襲人。梅允諾負手站在長短亭上。
梅允諾就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此時,他聽了諸葛先生低聲的吟哦,道:「先生好清雅的興緻,不過,似乎,所思在遠道?」諸葛先生頓首道:「不錯,允諾,只有你最了解我的心思。」梅允諾停了停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錯,先生是在思慮著新月姑娘的安危?」諸葛先生沒有回答。
野豬驛。磨牙吮血。殺人列如麻。
那麼,我到底是為了誰?是為了念奴么?我苦留京師,不惜為權相蔡京做「死間」,為的就是念奴?梅允諾道:「我心所圖,就算不說,先生也該明白?」他現在才知道有很多事想瞞過諸葛先生是根本不可能的,包括他對念奴的感情——諸葛先生突然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可你明白了么?」梅允諾茫茫然道:「我明白了?我該明白什麼?」諸葛先生嘆了口氣道:「你須明白,你跟念奴無緣,而且,蜀中唐門第一高手唐半翅聯合『毒穴』溫門溫燕泥的這次大動作也是為了念奴呢。你明白么?」梅允諾望著諸葛先生的臉,幾乎說不出話來。
只可惜,死間無名,暴露了姓名之後已經別無選擇:「除了殺人,就是被殺!」諸葛先生嘆道:「其實,你完全可以繼續隱藏下去不用暴露身份的。」小過道:「也許吧,只是梅允諾一退出京師,恐怕對『破帽遮顏過鬧市』一族的士氣打擊很大,如此,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死間就給毀了!」諸葛先生道:「看來蔡相把自己的兒子用在死間里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剛剛要動手去挪動葛猷的肩膀讓他睡得更舒服一點,驀地,遠遠的不知道是誰家的狗突然叫起來——一聲、兩聲,一條、兩條,由遠及近,次第傳過來,在靜夜裡顯得分外驚人——新月猛地一驚,而她這猛然一驚尚未落下,所有的狗叫聲又都沒有了——不是「停止」,而是「沒有」,像有個巨人猛地把所有的狗脖子都齊齊掐住了一樣,所有的狗都沒法再叫出來,或者就像有人用一把極鋒利的刀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狗叫聲斬斷了一樣……
馮綠衣輕笑道:「我也來——」剛剛那道暗器沒傷到新月,她心裏甚是不甘,此時在暗夜、鬼雨、鐵線的交織掩護下,再次向新月發出了她的獨門暗器「綠一色」,星星點點的綠光在鬼雨的背後向新月殺到——
梅允諾,三十七歲,出身江南。曾棲身於京師六大勢力里的百忍堂,很為百忍堂做了幾件露臉的事,深得百忍堂堂主于風雷的賞識重用,但卻在於風雷欲請他攝副堂主權位之時,飄飄然功成身退,投入諸葛先生門下。其人,心機玲瓏剔透,舉一而反三。其武功也駁雜不可考據,以諸葛先生近四十年的江湖閱歷,竟不能確定其到底是學自何門何派。
她的刀呢?刀仍在,但已經沒有出刀的機會,她只有躲,是以她的身影飄飛得像秋天裡的蝴蝶。
新月投入野豬驛。她已經太累、太困、太倦、太乏。敵人的攻擊如附骨之蛆,躲不開、閃不掉、避不得、戰不完,她心裏只剩了最後一絲絲希望:援軍——她已經發出了最後的救急金牌,而且她能肯定憑著諸葛先生一方密若蛛絲的消息傳遞網,自己的救急信號一定能傳到先生府「搜狐堂」內。可,沒有援軍的消息,等得太久,她的耐心、希望和鬥志在一寸寸消退。
阿福笑了。他通常只有在看見客人喜歡吃他做的面的時候才會露出這麼憨憨的笑。說老實話,他做的面並不好吃——何止是不好吃,簡直就是非常難吃,要不然的話他怎麼會把麵攤擺在這個飛雲鎮里最冷僻的角落?也只有在這個地方才沒有別的店家跟他搶生意!如果論搶生意,他肯定搶不過別人,因為他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僥倖活下來,但腦子卻變得痴痴獃呆的,說話也結結巴巴——所以,飛雲鎮里的人都知道——阿福是個白痴。
在第三個消息傳來之前,一束盛放的寒梅已經擺放在了他的案頭,而且,在梅允諾一盞雨前茶都未飲盡的時間里,小過不但已經剪好了梅花,而且帶來了新月向搜狐堂求救的第三個消息:那是一枚小小的金牌,刻著兩個淡雅的秦篆小字,正面是一個「救」字,反面則是一個「急」字。這正是諸葛先生說過的救急金牌,是「紅顏四大名捕」與諸葛先生府緊急聯絡的信物,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