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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猶未冷

血猶未冷

作者:小椴
吳綺側過頭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她發瘋一樣大叫著,向那持刀的人撲去,雙手抓住了那人的頭髮,瘋狂地扯著。那人大駭,將手中的刀向她左肩削去,吳綺根本不知道躲閃,反而將頭向那人湊了過去,張口咬住了那人的鼻子,狠狠地向下撕扯著。旁邊一人從她背後一掌將她打得口吐鮮血,但她仍舊牢牢地咬著那人的鼻子不放。
大哥、丁中、老三三人並沒有結拜,但他們的殺手組織總得要有領導人,所以便以他們三人為首了。丁中是老二。丁中坦然地拉著吳綺坐在老三對面。老三正在喝酒,吃花生米,見丁中坐下,並不和他說話,只和掌柜的招呼:「再來一壇上好的竹葉青,三大盤滷菜!」菜來了,酒來了,丁中倒了一碗酒,自顧自喝乾了,也不和老三說一句話,倒是吳綺有些無法忍受這種逼人的壓抑。她現在滿心只有一個恨字。仇恨填滿了她的胸膛,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可能報仇,但她仍要拚死一試。
沒有人相信丁中的話!沒有人相信吳綺的真實身份!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想——趕、盡、殺、絕!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殺戮夕陽下浴血長嘯的殺手用他未冷的鮮血編織了一個殺手的童話
丁中慢慢地走了過去,掃視了一下院子中的人,他的五個手下有一個左胳膊被砍斷了,有兩個正倒在血泊中,不知死活。對方看樣子已無活口,除了那個女子!丁中用劍頂在那女子頷下。那女孩子緩緩地抬起頭來。就在二人目光相交的那一瞬間,丁中只覺得心中一震,手中的劍差點兒掉在地上——他看到的是怎樣的一雙眼晴啊,悲傷、憤怒、無助,還有——恨!
丁中剛給自己定了條戒律:不準殺人!他實在是已經厭倦了死亡。如潮的人群蜂擁過來,四把明晃晃的刀齊齊砍在丁中身中,鮮血狂涌而出,頓時將丁中染成了血人。
天地間仍是一片茫茫雨幕,丁中也不知道自己要帶她逃到哪裡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殺戮,而他,卻想逃出這血腥的江湖,逃離這無休止的殺戮,這一切有可能嗎?
丁中仍在喝酒。
迷離的雨霧中,他遠遠地看到路邊挑出一簾酒旗。這才感覺到一陣飢餓感襲上身來。他連夜逃亡,早已又餓又渴。低頭看吳綺,更是憔悴不堪,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丁中嘆了口氣,下了馬,拉著吳綺,大步走進了小酒店。
對,是恨!丁中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童年時那次血淋淋的經歷,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他手中的劍開始微微顫抖,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在他這一生中,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心驚膽戰!他知道,只要自己手中的劍往前一推,那女子就會倒在她父親身邊。他已看出那女子根本沒有武功,有武功的人也逃脫不了冷劍丁中的劍,更何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眾人都愣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丁中為何不還手,再也不敢動手,定定地看著丁中,各自心頭髮毛。丁中伸手緩緩拔下肩頭的一柄飛刀,兩枚鐵蓮子,丟在地上,回頭望了一眼吳綺,然後對眾人道:「各位,我再說一次,她和我沒有任何關係。而且,她還是紫衣俠吳道南的女兒,你們自稱俠義道,卻不分青紅皂白,對一個弱女子出手。」丁中冰冷的目光掃過每個人,一字一字地道:「我實在已經厭倦了,請、不、要、逼、我、出、手!」眾人默不作聲了,互相望望,臉上露出驚駭的神色。馬背上的吳綺也在看著丁中,目光之中多了一層迷惘之色。
那個女子就是現在在他懷中掙扎、咒罵不已的吳綺。

三、夢碎

眾人見吳綺不作聲,頗有些高深莫測的樣子,倒把他們給鎮住了。有幾個膽大的人道:「她一個娘們兒,武功未必強過我們。」口中雖然這麼說著,但是誰也不敢上去動手。
昨天的夕陽似乎較往日別有不同,特別輝煌,特別燦爛。當時丁中握著劍,怔怔地望著夕陽,竟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但是,夕陽下的吳家大院卻半點也不寧靜。刀劍撞擊、雞飛狗跳、人臨死前的慘呼……血橫流、箭疾飛、刀光寒,這一切構成了一幅人間地獄的悲慘畫面。
也不知過了多https://read.99csw.com久,丁中那模糊的意識終又重新變得清晰起來,強烈的痛疼感如決堤的洪流般無可抵擋地朝他整個人壓迫過來,他忍不住重重地呻|吟一聲,緩緩地睜開了如鉛般沉重的眼皮。
但在這生與死的邊緣,他突然再也感受不到肉體上的半點痛疼,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氣在體內縱橫遊走,突然他仰天大笑道:「我是丁家的後代,丁家的子孫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人,來啊!」天際那道七彩的虹在他的眼內漸漸幻化成一團模糊的彩霧,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在眼前的空間流轉不休,飛濺的鮮血此際看來竟是異樣瑰麗。他又痴痴地想道:「即便是這樣,我也可以遠離江湖呀。遠離殺戮、遠離仇恨……」恍惚中,丁中感覺自己的身體飄了起來,全身如入雲端,意識也變得模糊而不可辨識……
吳綺一見他醒來,臉上閃過一絲欣喜之色。雖然這神色一閃即逝,但還是被丁中毫釐不差地捕捉在眼內。
他正想得高興的時候,忽聽聽到了吳綺的聲音:「丁中!丁中!」吳綺騎著一匹快馬,急急地向他追來,她道:「你大哥給你下毒了!還在暗中通知了俠義道的人,要在前面伏擊你!」丁中臉色一變,心中猛地翻騰起來,但旋即又鎮靜下來,說道:「不會的。大哥不會的!大哥他為什麼要給我下毒啊?不會的,不會的!」他連說了幾個「不會的」,但自己心中也有些懷疑了。暗中運氣一查,隱隱覺得自己的丹田中空蕩蕩的,一點真氣也提不起來。他的汗水就滴下來了。
暴雨初歇,雨後長虹,橫跨天際。丁中透過血霧,痴痴地望向彩虹,清楚地感覺到全身的精力正一點一點地流失,他的血也即將流盡!
丁中眯著眼睛望著夕陽,傾聽著夕陽下的殺戮聲,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厭倦感。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里一片靜寂。一個女子的哭聲闖入丁中的耳朵:「爹,娘,你們不要死呀!不要死呀!」丁中一定神,收回看夕陽的目光,向那女子看去。只見她身穿著翠綠衣衫,長發披肩,一隻碧玉珊瑚髮夾夾住了頭髮,頭低著,緊緊地抱著一個虯須大漢的屍體,痛哭不已。
他胸前還緊緊地擁著一名女子。事實上,這女子和他半點關係也沒有。他除了知道她叫吳綺,此外就一無所知了。而且,他十多個時辰之前,剛剛殺了她的父親——紫衣俠吳道南,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過,他會和吳綺一起逃亡!
但他,卻沒有拔劍!

一、逃亡

吳綺已經倒在地上,但依舊瞪著一雙驚恐而又悲憤的眼睛,看著這血腥的殺戮,血腥的江湖,在這生命終結的一刻,正如她所料,這個冷血殺手為了保護她的安全,浴血奮戰,以一擋百的情景已經永遠凝固在她短暫生命的恆久記憶中;紛飛的血雨中,這個冷血殺手捨生忘死,仰天長嘯的情景將永遠地凝固在血腥武林的不朽傳說中……
吳綺盡了最後的力量將自己的頭轉了過來,看了丁中一眼,然後緩緩地倒了下去。丁中艱難地抬起了頭,用僅存的左手提起長劍,又想起了當年父親說過的話:「你是丁家的後代!丁家的人即使要死,也要壯烈地死去!轟轟烈烈地死去!」他以劍拄地,支撐著搖搖欲倒的身軀,望著夕陽長嘯起來。三十多年前的家難、數日之前的圍攻……那一幕幕血紅的場景,又清晰如昨地在眼前呈現出來,生與死的感覺,在這一刻,來得竟是如此的強烈……
丁中急忙道:「那我們趕快回去。既然大哥如此絕情,那麼三弟會被大哥打死的。」丁中和吳綺轉身向來路行去,卻發現四周不知從哪裡出來了許多人,如同上次在李家坪一樣,各色人等,執著各種各樣的兵器,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倆。丁中向吳綺看去,吳綺的臉色煞白,身軀在微微發抖。丁中握住了她的手,低聲安慰道:「不要怕!有我在呢!」吳綺突然一把掙脫丁中的手,堅決地道:「你走,我留下!」說完,便向前撲了出去,雙膝一屈,直挺挺地向俠義道中人跪了下去,大聲道:「各位前輩們,丁中他已經退隱江湖了,現在又中了劇毒,你們放過他好嗎?我是紫衣俠吳道南的女兒,我保證他不是壞人九九藏書!」淚水順著她的臉龐不住流下來。
吃飽了喝足了,丁中又挾著吳綺騎馬向前馳去。一路上來來往往的到處都是人,丁中憑直覺知道那些人全是所謂的俠義道人士,有丐幫的叫花子,有武當的道士,有少林的和尚,有峨嵋的尼姑……丁中知道,自己已進入了俠義道所布下的埋伏圈。
河南吳家與丁中並沒有什麼仇恨。丁中也不認識河南吳家的任何人。但昨天傍晚時候,「大哥」吩咐下來了:「日落前讓吳家滿門不存!」丁中一向最聽「大哥」的話,所以他也就不遺餘力地去完成「大哥」交待的任務。
突然,懷中的吳綺一動,他心中一盪,低頭一看,但見吳綺的眼中正射出一股異樣的光芒,就好像……好像年幼的他遭遇圍攻之時的神情!時隔三十年,他竟又清晰如昨地感受到三十年前同樣的感覺,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啊。陡然間,就好似烈日之下,一瓢冰水當頭澆下,澆熄了心中的怒火、胸中的仇恨,只剩下一種異樣的悲傷與無助。
突然,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冷劍已受重傷,此時不除去他,更待何時?」兩柄飛刀突然劃破虛空,一柄直飛向丁中面門;另一柄,卻是直指吳綺胸口!丁中憤怒了,他惱恨這些所謂的「俠義道」竟是如此的不講理,如此的專橫。眾人在這人的帶動下,再次舉刀揚劍齊齊向丁中和吳綺攻來。
她正惴惴不安地想著,只聽得丁中說道:「現在她暫時只能和我在一起了,等一段時間,我送她到她的親戚家或她父親的朋友那兒去,這也算是我這一輩子乾的惟一的好事吧!」吳綺突然叫道:「我沒有親人,我爸也沒有朋友!」丁中轉頭看了她一眼,彷彿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吳綺勇敢地挺了挺胸膛,毫不示弱地迎上丁中的目光,暗想:「我不殺死你誓不為人!」老三站了起來,道:「那好,二哥,我們再見了!」丁中仍穩穩坐著,微微點頭,不置一辭。老三走到了門口,突又轉頭道:「前面十里有個地方叫李家坪,有一夥俠義道的人準備在那裡圍攻你。珍重!」望著雨霧中漸漸遠去的老三的身影,丁中心中突然生起一股熱流。
混戰中,丁中拼盡全力保護著馬背上的吳綺,身中刀劍渾不在乎。
但丁中竟下不了手,他的手顫抖得厲害。終於,手中的劍頹然地垂下。他低下頭,命令那幾個手下撤退。

二、聚攻

他正欲開口說話,對面有人道:「閣下可是冷劍丁中?」丁中有些哭笑不得,感覺自己好像死囚犯被殺頭時驗明正身。他傲然抬頭揚聲道:「不錯,我就是丁中,也就是三十五年前天梟丁一的孫子!」迎面那些人聞言,齊齊動容:「天梟還有後代在世?」丁中憤然道:「不錯,想殺我丁家滿門可不容易!」遠處有人掠了過來,人數愈來愈多,已將近二十人了。丁中仍是滿不在乎,他知道憑這二十人想殺他可不容易。那些人慢慢上前,神色都惶惶不安。丁中手中長劍一抖,那些人急忙止步。丁中道:「各位一起上吧,不要耽誤我的時間。」說罷,瞟了吳綺一眼,見她仍坐在馬上,手中握著那柄短劍,十分茫然地看著自己。丁中又道:「請大家放過這位姑娘,她是……」話沒說完,被人截住道:「你殺人向來都是雞犬不留,憑什麼要我們饒你家眷?今日我們可是要斬草除根了!」丁中怒極,暗想我話都未說完,你們便如此武斷,當下大笑一聲,身子陡然拔空,向對面的六人攻去。那六人見丁中來勢兇猛,急忙躲閃。哪知道丁中伸腳在其中一人的頭上一點,身子再次騰空而起,幾個起落便閃出了包圍圈。
「嗤」,一柄長劍從他的胸口洞穿而過。出乎意料地,丁中竟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楚,他依舊昂首向天,長嘯不已。他是丁家的後代!丁家的後代即使要死,也要死得悲壯,死得轟轟烈烈。
他愛上這個世界了!
老大一走,吳綺終於覺得渾身輕鬆了下來,低泣聲也漸漸止住。她走到丁中床前,一雙妙目盯著丁中:「你要去哪裡?」丁中迎著她的目光,卻不回答,道:「吳姑娘,你的殺父之仇還想報嗎——這是我最後的一樁江湖恩怨了,你要殺我只管動手吧!」吳綺呆立,眼角忽地又滾出一滴晶https://read•99csw.com瑩的淚珠。
吳綺突然大叫一聲,衝上前去,將自己的身子擋在丁中的身前。只聽得「啪」的一聲,一根鞭子打在了吳綺的背上。吳綺嬌軀一顫,突然一道白光一閃,一把大刀又當頭向她砍下。丁中忍無可忍,突地暴喝一聲,儘力提縱體內的真氣,右手提劍斜刺那人的手臂,那人刀勢一轉,緊接著,丁中便感到一陣揪心的痛,整條右臂被對方削了下來。
前面一字排開著六個人,僧侶道士、江湖草莽都有。丁中下馬,將韁繩交到吳綺手上,輕聲說道:「吳姑娘,現在你可以去找你父親的朋友了!」吳綺一怔,茫然地坐在馬上。丁中豪邁地向那六人迎了上去,他想盡量以言辭動人。因為他實在厭倦了死亡,他不想再殺任何人。對面突有人長嘯一聲,遠處有人應了一聲,一時間東南西北四處都有長嘯聲,此起彼伏,並隱隱掩近,似乎成了合圍之勢。丁中眉頭一皺,他知道自己是被人圍住了。
這時一個手下道:「大哥,斬草要除根!!」丁中的眸子忽地一亮,手中長劍向後一刺,身子疾退,那說話之人張大了嘴,驚訝的表情尚未表露出來,咽喉上已穿了一個洞。其餘幾人俱大驚,齊叫道:「大哥!」丁中不理,手中劍如穿花蝴蝶閃動,片刻之後,他的幾個手下全都躺在了院子中,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不信和恐懼。他們至死也不明白,他們的大哥為什麼要下此辣手?
懷中的吳綺並不安分,一個勁地掙扎著、扭動著,口中也在不住地咒罵著「混蛋」、「王八蛋」之類的粗話,她甚至想殺了他,可惜她無能為力——她被丁中如鐵箍般的右臂緊緊圈在懷內,根本無法動彈。
然而吳綺手中的劍卻沒能刺中丁中的身體,不知給什麼東西牢牢地夾住了。她定睛一看,竟是那個陌生人手中伸出的兩隻筷子!老三用筷子夾住了吳綺手中的劍,臉色一下子開朗了許多。他手中一用力,吳綺拿捏不住,劍猛地脫手。老三隨手一甩,那劍「嗆」的一聲剛好插入了丁中腰懸的劍鞘里。
就在剛才,大哥和老三為他餞行,三兄弟慷慨激昂,擊劍而歌。丁中感受到了兄弟間真誠的友誼。是啊,現在丁中心中沒有了恨,沒有了仇,惟一的只有愛。他如同初生的嬰孩一般喜歡這個他一向仇視的世界。
老三一見丁中醒了,興奮地道:「二哥醒了,二哥醒了。」快步走近丁中床前,伸手搭在丁中肩上,因為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二哥你已經昏迷整整三天了。前天我和大哥把你救回來的時候,你身上足足有一百多道傷口,若非吳姑娘衣不解帶地服侍你,二哥你只怕再也見不到我們了……」吳綺臉上一紅,突然狠狠地盯了丁中一眼,扭頭便往門外走去。剛一起身,但覺眼前一個影子一晃,身前猛然間多出一個人來。丁中與老三齊齊驚呼道:「大哥!」那人卻不回答二人,鷹隼一般的眼光緊緊地罩定吳綺,吳綺突然感覺一股莫名的寒意由心頭生起,剎那間遍布全身,她開始努力迴避這如寒冰般的目光。
吳綺的哭喊聲變成了低低的抽泣聲,但「大哥」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丁中突然猛地掙扎著坐起身來,大聲道:「大哥,別逼她,我來告訴你——」他深邃的目光透過窗欞,遠遠地望向戶外蔚藍的蒼穹,「當我伸出劍向她刺去時,她抬起頭看著我,在那時,我看到了二十年前我被圍攻時的情景。那時我和她一樣無助,但大哥出現救了我,可是,那天如果我要殺她,又有誰能出手來救她呢?」他沉吟了一會兒,又道:「這幾年來,我武功大成,只想將我滿心的仇恨盡數發泄。可是,在我報仇雪恨的同時,我又造就了多少仇恨啊!我的殺戮太多了,我殺了太多的人,我已厭倦了死亡,我不想再殺人了。從吳姑娘開始起,我不會再殺人了!」丁中的目光由戶外收回,落到大哥身上:「大哥,我現在只想隱入山林,快快活活,逍逍遙遙地了此殘生。這輩子我造的殺孽太重了,如果真有地獄,我——」他似乎是鼓了十足的勇氣,「我們都會入地獄的……」老三看著大哥臉色一變,心下大驚,道:「二哥!」老大臉色陰鬱,半晌,才嘆了口氣,道:「二弟,人九九藏書各有志,你的心意我也不勉強。只可惜……我們兄弟再也不能一起喝酒論英雄了!」停了一下,他又道,「二弟,你傷勢已好,明天我們就為你送行吧!」丁中心中一陣激動,含著熱淚道:「大哥!」老大長嘆一聲,突然轉頭而去。老三深深地看了丁中一眼,隨著老大出了屋子,將門帶上。
黃昏。殘陽如血。枯葉翻飛。
丁中嘆了口氣,從懷中模出一柄七寸長的短劍塞在吳綺手裡,道:「吳姑娘,前面可能有一場惡鬥,這柄短劍你拿去防身吧!」吳綺心中很吃驚,但仍接下了那短劍,只聽得丁中又道,「前面是一夥俠義道中的人,不知道有沒有你父親的朋友在內。我將你交給他們,你就自由了!」說完,猛地一拍馬臀,馬兒立即向前狂奔而去。
老三怔了半晌,才道:「那你準備怎麼辦?」丁中道:「我想退出江湖,找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靜靜地過這下半輩子!」老三突然笑了:「二哥,你除了會殺人外,還會幹什麼呢?你怎麼養活自己?」丁中也笑道:「大千世界,我還找不到謀生的手段嗎?我可以去種田,我的手指可靈活呢,可以編些篾器去賣,養我自己應當是沒有問題。」老三找不到話說了,良久才道:「那——她咋辦?」他指的是吳綺。
眾人靜了半晌,有人提議道:「用暗器招呼!任她三頭六臂,也無法抵擋!」說著,當先擲了一枚袖箭過去,眾人立即同時出手,漫天的暗器向吳綺這個不懂武功的弱女子飛了過去。吳綺似乎忘記了身處何地。死,對於她來說,又能算什麼呢?滿腔的悲憤不能發泄,仇不能報,恨難以雪,還不如死了呢!她獃獃地坐在馬背上,根本不躲閃。更何況,就算她想躲,也無從躲起。
驀地里,她忘記了自己的飢餓和困頓,趁丁中正仰脖子喝酒的那一刻,右手迅捷地拔出丁中腰懸的長劍,猛力向丁中左胸刺去。
丁中自己也無法解釋自己的行動。他一把拉起那女子,身子一晃,跳到了門外自己的那匹白馬背上,急馳而去。
一時間,二人誰也不開口說話。屋裡壓抑而沉悶的空氣,壓迫著二人的每一根神經。良久,忽聽得門「吱呀」一聲開了,老三走了進來。
那人看了吳綺半晌,突道:「你是紫衣俠吳道南的女兒?」不待吳綺回答,他望了丁中一眼,又道,「丁中殺了你全家,你為什麼還……」吳綺聞言渾身一震,窈窕的身體突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她求饒似的大聲喊道:「求求你,莫要問我,我什麼也不知道!」她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但「大哥」的目光將她的身形死死限定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她無處可逃,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珠玉般的淚珠飛濺開來,口中不停地道:「我什麼也不知道……」的確,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和那個與自己有滅門之仇的冷血殺手生出一種難以言狀的情感——一種絕不同於男女愛欲的情感!難道,只是為了自已的復讎信念么?既然如此,那麼她大可在他昏迷之際,輕輕地用一把小刀取了他的性命。但是,她並沒有這麼做,而且她並不曾為自己放棄殺死仇人的機會而後悔……她只知道,當那個冷血殺手為了保護她的安全,浴血奮戰,以一擋百的情景將永遠凝固在她的記憶中;紛飛的血雨中,那個冷血殺手捨生忘死,仰天長嘯的情景將永遠的凝固在武林的傳說中……
丁中孤騎獨自向西而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欣悅——他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劍,要去過自己夢想的生活了。
眾人大駭,各自想道:「丁中果是不凡,給人圍得水泄不通,居然還能從容遁去。」突聽得有人大聲道:「好,丁中跑了,拿他老婆來開刀就是。」他以為吳綺是丁中的妻子。眾人大聲響應,道:「對,對,冷劍丁中殺人從不留活口,今日也讓他嘗嘗失去親人的滋味!」吳綺靜靜地坐在馬背上,看著眾人怒吼,想要說明自己的身份,卻又無從說起。更何況,這丁中一去,恐怕一輩子也難以再遇到了,又怎能親手報殺父之仇呢?
丁中剛才提縱真氣,終於導致毒性發作了,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從眼耳口鼻中流出鮮血。他眼看著吳綺被人圍攻,眼看著她從口中噴出鮮血,眼看著她身上插入幾件武器的鋒刃,自己九*九*藏*書卻是無能為力。
眼帘剛一打開,一張楚楚可憐而又帶著幾分憔悴之色的臉龐便闖入進來。是吳綺!緊接著,丁中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身處一個簡陋的小屋中。
吳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親眼目睹了父母的死,為了報仇,她不怕一切,但如果現在丁中將她殺了,談何報仇?又或者不殺她,只將她趕走,不要她和他在一起,那她就根本沒有報仇的機會了!
大戰還沒有拉開序幕,他彷彿看到了當年近百人圍攻他爺爺的情形,又彷彿回到了當年他奶奶和父母浴血奮戰的時刻……他痛恨這些所謂的「俠義道」,他痛恨這些人口中所謂的「正與邪」,雖然他的爺爺昔年是武林中的大魔頭天梟丁一,但為什麼那些「正派人士」在殺死他爺爺后,還要圍攻他與他的父母、奶奶,還有丁家其他無辜的人呢?若非大哥救了他,他不過十歲便成了「俠義道」的劍下冤魂!想到這一切,父親臨死前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你是丁家的後代,身為丁家的人,即使要死,也要壯烈地死!轟轟烈烈地死!」他心中的血一下子沸騰起來。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已經馬不停蹄地跑了十多個時辰了。凜冽的寒風猛烈地侵襲著他,豆大的雨點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但是他毫不在乎,只是打馬狂奔。他要逃離,逃離那血腥的江湖,逃離那無休止的殺戮!
眾人均漠然視之,五個人撲上來繞過吳綺,手中的兵器向丁中攻去。丁中無法運氣,只能退避。圍攻的人越來越多了,丁中躲不了幾招,就被人在肩頭砍了一刀。又有人發一聲喊,數十件武器向他攻過來。這回,他們連吳綺也不顧了——這些所謂的「俠義道」既然認定了丁中是邪魔,那麼和丁中在一起的任何人也是邪魔。
丁中最後看了一眼遠處,正好看見一片落葉飄下來,搖曳著、翻轉著,慢慢地掉在地上,丁中也就緩緩地軟倒在地。就在他的靈智即將離開他的時候,他聽到了三弟的叫聲,是那麼悲慘,那麼激憤。只可惜他永遠也無法睜開眼睛看看他那可愛的三弟了。
剛一進店,便不由得一怔。因為他看到,酒店裡坐著一個人。那人背對著他,不用轉身過來,丁中也知道他是老三。
雨水順著丁中的衣襟滴落,將他從裡到外淋了個透濕。可丁中知道,雨縱使再大,也洗不掉身上的血腥味。這三十年來,他手上沾染的血腥實在是太重了……
無數暗器挾著勁風齊向吳綺射去。突地眾人眼前一花,一個人影不知從何處鑽出來,手中長劍一揮,「叮噹叮噹」一陣急響,所有的暗器全部被擊落在他的腳下。出手的人正是冷劍丁中。丁中冷哼一聲,道:「想不到俠義中人,也對弱女子出手?」眾人見丁中再次出現,均駭得退回十步。忽地有人發了一聲喊,數十人疾衝過來,丁中一下子便陷入了包圍之中。
丁中大吼一聲,迅疾出手。他絕不能讓吳綺再遭受任何傷害——不為別的,只為償還他良心上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
丁中盯著吳綺滿是血污的臉,強忍著心頭的悲痛,問道:「那你……怎麼……」吳綺眼裡噙著淚水,道:「你剛走,你大哥就說,他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背叛他的人。即使是你也不例外!而且……他還要殺死我,你三弟當即和他打了起來,我……我……」說到這裏,她終於忍不住嘴一扁,哭了出來,「我趁他們打架的時候,逃了出來……」丁中心中一陣感動,道:「你特地來給我報訊?」吳綺默默地點了點頭。
丁中正在策馬狂奔。
老三笑了,開心地道:「二哥,我還真的以為你是為了這個女人而殺死手下,準備背叛我們的組織呢!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大哥想錯了,唉……他居然派我來殺你!」丁中喝完一碗酒,用手抹了抹唇角,堅定地道:「不,我的確是準備背叛組織了!」老三吃驚地睜大眼睛:「為什麼?真的是為了她?」丁中定定地盯著老三看了半晌,突然問道:「三弟,你有沒有算過,從出道到現在你共殺過多少人?」老三一愕,還未想出怎麼回答,卻聽得丁中悠悠一嘆,苦笑道:「我們自出道以來,成天就是殺人,我也不知殺了多少人啊。現在——我厭倦了!」吳綺在旁邊驚奇地看著丁中,她聽不懂丁中的話。老三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