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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人

中間人

作者:江南
「聽說關外人蔘很便宜,合葯也便宜。」葉蓮說,「我可以在那邊嫁一個采參的人,聽說那裡的人不講究。」
和尚去了,一個高大的人卻忽然出現在舒十七背後。
「五成!否則在下另請高明!」
舒十七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隨即笑道,「我在梳香苑過夜,你就要在計家過夜么?我和你沒什麼關係罷?」

四、相濡

「時局太平,大生意越來越少,一些小打小鬧,我又懶得用心。」
「莫再打了,莫再打了,隨口說說而已。」舒十七急忙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臉,「峨眉派的俠女,在下是不敢招惹的。要是打死了我,誰來給你介紹買賣?」
那客人一邊胡亂地推著自己面前的面碗,一邊低聲喊著:「酒,小二,再來三兩白乾。」黑小三倒了二兩最劣的白乾,又攙了一兩水,晃勻了,往桌上一扔,也不顧酒液四濺,回頭就想離開。賣這種又燒喉嚨又上頭的老白乾,黑小三實在沒什麼賺頭。
舒十七搖頭:「午後我要去見個人,有一筆大買賣。」
「誰對他動情?」葉蓮忍不住喊起來,末了聲音卻低了下去。
舒十七一聲笑,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計家的三公子計明康,不知道為什麼看上了西門秀石街一戶普通人家的閨女翠翠,三來兩去上了手,家裡卻不准他娶翠翠姑娘。那邊計明康還被關在家裡求個不停,這邊翠翠的爹娘卻已經發現女兒有了身孕。這對爹娘也是一對狠角色,一看女兒嫁到計家無望,趁女兒肚子沒大起來,把她賣給了開武館的慕容濤。」
「這兩年洗手不做黑道,去長白山販了點藥材賺錢,對您是缺了禮數。」舒十七拱手歉然道。
「不要碰我!」葉蓮猛地抬起頭來,狠狠打掉了舒十七的手。她蒼白的臉頰上染了酒色,有一種病態的美麗。
棋盤上的黑子已經脫困而去,白子岌岌可危地守著一方角落。蘇無驕無奈地說道:「棋藝你還是高一籌。今天你下得雖然慢,每一步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狠。」舒十七低聲笑道,「別以為我心中有事就可以乘虛而入啊。」
「想不到峨眉的高足也成了你手中的刀手,」蘇無驕微微嘆息,「不是今天偷聽,我還不敢相通道上的傳聞。」
「像什麼?」葉蓮有些茫然,又有些忐忑不安。沒等舒十七回答,她就心急地舉著傘跑了。舒十七低低地說了一句:「像白蛇。」隨即沖跑遠的葉蓮喊:「只是切不可露了消息出去。」白色的衣裙融在透明的雨絲中,那個纖纖的影子好像在跳舞。
門外一聲驚雷,雨刷刷地洗刷著朱雀古道。
「蘇老莫不是在那間屋子裡裝了竊聽的機關?」舒十七苦笑,「這些生意上的事情沒一個能瞞過你老人家。」
「呵呵,」計明康臉色蒼白,敷衍道,「年輕的時候荒唐,為了一點點女色不顧王法,想來真是滑稽。現在小生安分守法,再也不敢做為非作歹的勾當了。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
「我也覺得那計公子是瘋了,書香門第的少爺,為了一個女人,居然連買兇殺人的主意都想出來了。」舒十七不屑道。
「多謝舒大俠!」計明康一臉激動,就如死裡逃生一樣,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退出了雅閣。
舒十七搖頭:「看看,連說話都不理直氣壯了罷。」一本冊子扔在了葉蓮面前。葉蓮猶豫地拿起那本小冊子,卻見上面寫著:「五月十三午時,大相國寺;五月十四辰時,星風樓;五月十六未時,西城門……」
熊燦的一張黑臉白了白,而後他狠狠啐了一口道:「呸!舒十七,你莫不是暗裡抽了大頭吧?三百兩銀子殺慕容濤?這價錢簡直他媽的喪盡天良!慕容濤左右手鴛鴦蝴蝶劍方圓百里誰不知道?我老熊這顆頭還不想送去給他祭劍。」
陳方鶴戴著一頂逍遙巾,穿一身綠袍,雖是儒生的裝束,卻實在沒有儒生的氣質。他點了一炷香,做出合十的樣子,低聲道:「舒公子那單章台御史的買賣在下早有耳聞,公子如還沒有合適的人選,可否交給在下?」
「小生,」計明康忽然發現自己久已不用這個稱呼了,急忙改口道,「在下去年依父命娶了綢緞莊的三小姐,已經有了孩兒,目前生活還如意。」
「我可不想多說,」舒十七搖著扇子輕聲道,「我也沒那麼多時間。」
舒十七愣了一下,然後他起身笑道:「好罷,我不碰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家了。你好自為之,不要把我給害了。」他跌跌撞撞往麵館外面走,手中修指甲的銀刀「叮」的落地。舒十七苦笑,搖頭道:「唉,抽時間來看她,只能是白費心思,改不了的傻啊!」
「我笑我們這一行里,多半是已經黑了心腸,只認一個『錢』字。蘇老果真是老了,居然知道還有神明。」
「唉,」舒十七摸了摸她的頭髮,「二十歲的姑娘家卻拖著一個兩歲的女兒,偏偏女兒一條小命就吊在人蔘上。造化也是作弄人。」
「她有個女兒,天生的體虛。她千方百計問莫不屈討了張藥方,卻是用高麗人蔘合的大丸子,一劑葯得上百兩銀子,一年四季吃個不停。她是個孤兒,除了一身武功,又有什麼辦法賺錢救女兒?」
「忘記了?」舒十七翻起了眼睛。
「我要走了,夜快黑了。傘還給你,他在上面畫了一朵紫鵑花謝我,他是個雅緻的人兒……你不要介意。」
「所以說你聰明,我是四十歲上才明白這個道理。」蘇無驕話頭一轉,「去殺慕容濤的事情如何?他在道上有幾個兄弟,只怕會對你不利。」
此時一曲《白蛇傳》已經到了《斷橋》一折。扮演白蛇的姑娘一邊秋波流淌,一邊凄婉地唱道:「想當日與許郎雨中相遇,也曾路過此橋。如今橋未斷,素貞我卻已柔腸寸斷……」這一折是白蛇脫困以後回到斷橋,回想當年大雨中贈給許仙四十八骨紫竹傘定下了情緣。那扮演白蛇的姑娘也是為了逗起客人的興趣,唱得分外凄慘,在戲台上一個旋轉,輕薄的白衣下露出粉|嫩的肌膚。此舉倒是贏得了一片歡呼。
「莫哭莫哭,」舒十七一手搖著摺扇,一手拿一張手絹幫她擦了擦淚水,「哭得和孩子一樣。」
舒十七苦笑著搖頭:「不過三百兩銀子,最多抽九十兩,那點小錢我不在乎,只是經不住那刀手纏我。」
「有什麼事情快說,我還要回家照顧蓉蓉。」葉蓮催促著。
「比你想得糟得多,」舒十七苦笑,「三百兩銀子殺慕容濤。」
「哎喲,」舒十七側身閃過。此時門帘嘩啦一聲,卻是計明康到了。計明康看著他們兩人,愣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是好。舒十七閃避的姿勢還未變,葉蓮的拳頭也停在了半空。
樓下一個小戲台上,正唱著《白蛇傳》一幕。梳香苑與眾不同之處,就在於不但有美女如玉,而且有各色小戲,都用的是少女。尋常班子里,不但許仙是男子,白蛇和小青也是男旦扮的。可是梳香苑裡,不但白蛇小青是絕色,連許仙也是少有的佳人。
舒十七的眼中有詫異的神色,他凝視葉蓮半晌,忽然彎下腰大笑了起來。葉蓮初而驚詫,進而憤怒:「你笑什麼?」
葉蓮愣住了。靜了半晌,她坐回酒桌旁,枕著自己的胳膊哭了。
「我記住了。」
「不必吃驚,和你想的一樣,翠翠姑娘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舒十七道,「慕容濤當年是個辣手的淫賊,落到他手裡的姑娘個個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現在不敢為非作歹了,只好開武館賺錢買小妾。翠翠姑娘一過去,他就發現翠翠姑娘不但不是黃花閨女,而且已經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於是他一頓皮鞭打下去,當晚翠翠姑娘就咬舌自盡了。喂,阿蓮,」舒十七忽然皺了皺眉頭,「即使慕容濤豬狗不如,你也不必抓我的手泄憤吧?」
「這些年,多謝你,我們娘兒倆才能活下來。」舒十七靠在牆壁上,垂下頭去嘆了口氣,終究沒有出聲。風在兩人間靜靜地吹,影子越髮長了。
「我只是隨口說說,」舒十七拍了拍熊燦的肩膀,「以你我的交情,當然不會介紹這般下三濫的買賣給你,誰不知道汴梁熊燦熊貫山是有名的殺手?三百兩請你,我也沒那麼厚臉皮。」
「客人,還是陽春麵么?」黑小三見是熟悉的客人,粗聲粗氣地問道。可是轉眼,他發現熟悉的客人好似有些變化了,變得嬌柔水嫩起來。一張蒼白的臉蛋透出了粉色,一雙小手纖纖如玉,連那一頭烏髮也光潤起來。三千青絲垂下,一瀑流水也似。
雅閣里只剩下舒十七一個人,欄杆外已是星星點點的夜色,春風徐來,一樹垂柳遮月。舒十七一臉淡雅的笑,漫不經心地把頭轉向了欄杆外。
「十七。」
「舒公子。」陳方鶴拍著舒十七的肩膀道。舒十七忽然清醒過來,他指著那女子和計明康遠去的背影,愣愣地道:「你說,一個刀手焉能像這樣?」陳方鶴看著他極想笑卻又笑不出的神色,不禁大驚。他和舒十七打過十幾次交道,素來淡雅高潔如菊花一樣的舒十七從未如此失態過。
舒十七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做我們這一行的,最要緊的就是不能動情。動了心,就守不住自己,也難免泄露秘密。你自己冒險不要緊,可是你莫要連累我們這一行的老少!」
「好!五成就五成!舒十七果然心狠。」陳方鶴狠了狠心,咬牙說道。
「多謝,有空下一局。」
計明康微有詫異的神色,卻不敢違逆舒十七的意思,於是拱了拱手,喏喏道:「那還是去年端午,我是看龍舟的時候遇見了翠翠……」聽他緩緩道來,舒十七略有不耐煩的神情,葉蓮卻動也不動,聽得頗為仔細。
一壇石釀春喝得底朝天,葉蓮固然是醉倒在了桌上,舒十七也有九-九-藏-書些搖搖欲倒。他瞥了一眼葉蓮昏睡的樣子,長嘆道:「一場不要錢的風花雪月沒撈著,陪你喝酒還得我掏銀子。」苦笑幾聲,他把一塊碎銀扔在桌上,努力把葉蓮扶了起來,一手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挽著她的腰肢,跌跌撞撞地出了麵館。黑小三聽得兩人腳步聲錯雜著遠去了,夜風裡猶然傳來葉蓮的罵聲:「你不要碰我,叫你不要碰我!」然後是舒十七的聲音:「你以為我想碰么?我不扶你你現在就睡在大街上了……唉,怎麼說睡你還真睡啊?阿蓮聽話,再堅持一會,就到家了……」
「是……是小的該死,俠女饒命啊!」慕容濤也是江湖上混的行家,急忙叩首道。
「畢竟年輕,女子的心事,你還是不懂。」蘇無驕沉思道。
「我就是太小心,嘴於是也賤了。」舒十七低聲道。
「喔?」舒十七眉峰一揚,「那我是什麼樣的人?」
「慕容濤的鴛鴦雙劍,快在右手,尤其是左右合璧的一招殺手,要千萬小心。」
葉蓮答不出,只好深深地垂下頭。
「也是。」葉蓮輕輕點頭。
「我一向以為,生意就是生意,斷不該和私情扯上聯繫,可是那丫頭對計明康一片情意,我卻是勸都勸不回來。」
「那是蘇爺的包容,否則我怕連命都沒有了。」舒十七為蘇無驕斟上茶,語氣更加謙恭。
「今天你卻聽話。」舒十七奇道。
舒十七卻平靜得彷彿什麼也沒看見,他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忽然嘆口氣道:「你身上也瘦多了,背上單薄得可憐。這樣下去,蓉蓉很快就是沒娘的孩子了。」
「測姻緣,測吉凶,測流年,小寺香火還算旺盛,就是因為卦測得准。」
「如果公子願意交給在下,七千兩銀子,舒公子可以抽四成。」
「多謝大俠,多謝大俠!」計明康擦擦眼淚,千恩萬謝地去了。
計明康在星風酒樓上哆嗦著等待消息,整個酒樓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覺得很恐懼,他甚至想逃跑。也許家裡,那個溫柔的女子還在等他,迎接他的會是溫柔的懷抱。
「現在老了,我也明白常人對兒女的不舍之情,倒是怪不得她。後來游世傑莫名其妙地死在秦淮河,莫非是她下的手?」蘇無驕嘆一聲,「聽說游世傑後來死也不認孩子是他的,又在武當七老面前咬定是葉姑娘性情淫|盪,和其他男子私通生的孩子。」
舒十七苦笑著揮揮扇子:「怎麼到了你嘴邊,我就成了條披人皮的狼?」
葉蓮呆住了,看著舒十七惡狠狠地看著她。忽然,她又一個嘴巴抽向舒十七的臉。這一次,舒十七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聲吼道:「凶什麼?莫要以為我縱容你,便不知好歹了!」
「你……你們這些人只知道賺錢,你們知道什麼?」葉蓮捧著舒十七給她倒的酒哭道,「你們眼裡除了錢還有什麼?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可憐?你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死了是什麼感覺?你就知道賺錢,你從來不想別人心裏想的,你眼裡多一分銀子也是好的!是不是?」
小二沒有來,書生卻感到身後有人站著。他猛地回頭,只見青衫的公子正手持摺扇,微微扇動。一張英挺的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迹,只那眼神,還是淡雅如菊。他臉色蒼白,他已經三年沒有見到這可怕的江湖人物了:「舒……舒大俠!」
「計公子近來可好?」舒十七撣撣袍子坐下,含笑問道。
白衣女子正在梳香苑的屋檐下避雨。龜奴們頗為尷尬,既不好請她進來,又不好請她出去。
「知道了。」
這一次,葉蓮卻沒有打落舒十七的手。她只是趴在桌子上,側著臉兒流淚,一滴一滴透明的淚珠子從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肌膚上滑過。
「喔,」舒十七起身,看著周身的衣衫還是整齊的,於是微微點頭。他雖然不怕醉后和荔香有什麼苟且,可是以他的習慣,素來不喜歡和任何人有瓜葛。「舒公子好生的無情!」荔香作出羞答答的樣子垂下頭去。「未必無情,未必無情,以後有的是機會。」舒十七大笑著下樓去了。
「那,在下就不和蘇老的子孫爭家產了。」舒十七站起身,「我得去看看阿蓮。做我們這一行的就如砌牆,諸方都要抹勻,否則就是大禍。」
「好……好……」
「竟下雨了?」舒十七道,「可惜沒帶傘。」
「舒大俠,剩下的一百五十兩……」計明康喊,卻再沒有人回答。
舒十七看著葉蓮的眼淚緩緩流下來,頓時慌了,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手,苦笑著搖頭道:「不能喝酒,一喝酒,本相都露出來了。」
「不苦不苦,」舒十七笑道,「不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不苦。」
「那……不好吧?」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上天。道上你爭我斗,沒有幾個知心朋友,誰也混不下去。」舒十七嘆道,「人情人情,不過是彼此照應,自己可以過得容易些,哪裡又真的有情?」
「治傷要緊……」女子說著離開了。不久,她帶著幾個大相國寺的僱工回來了。僱工們按照女子的吩咐,用竹竿和繩子扎了一乘涼轎,就這樣抬著計明康離開了。女子陪著走在涼轎旁邊,計明康紅著臉低聲道謝道:「有勞姑娘,有勞姑娘。小生縱然粉了身軀,也無法報答姑娘的厚意。」
「想你的傑哥哥啊?」舒十七冷笑道,「他已經死了,別妄想了。」葉蓮卻不回答他,只是一個勁哭。
這時候,他看見了刺破光陰的銀華。就在他恨不得埋首在女子胸口的時候,那一點銀華鑽透了他的頭顱,狠狠地將他的記憶釘在了那個瞬間。
「喔?已經有了麟兒?」舒十七淡淡說道,「恭喜公子了。」
「我已在西城買了個三進三出的小院子,以後還要常討蘇老的茶喝。」
「有!東市有一個屠夫,出五十兩銀子,要殺和他爭地盤的一對兄弟。知府的師爺蔡先生,要請人上京去殺章台御史,酬金是五百兩黃金。大戶崔家的二姑娘紅葉,要出三十兩銀子殺她的負心人李秀才。還有綢緞莊的趙太夫人,要出一百兩銀子找人殺一個南橋底下的大姑娘,那姑娘懷了她兒子的骨肉,纏著她兒子不放。」舒十七一邊說話,一邊不慌不忙地搖著摺扇,「可惜,除了刺殺章台御史的一單生意,其它的錢都很少,你也是峨眉山迴風舞柳劍數一數二的高手,請得起你的人實在不多。而刺殺章台御史的生意,酬金雖然豐厚,卻怕你抽不開身上京去。」
「舒叔叔,我們回家吃粽子吧。」小女駭把兩隻小手環著舒十七的脖子,噘著小嘴說。愣在雨里的舒十七醒過神來,急忙笑道:「好啊,回家吃粽子去。蓉蓉喜歡吃紅棗的么?」
「我不能離開開封,蓉蓉不能沒有人照看。」葉蓮雙手攏著酒杯,喃喃地說著。她一不小心嗆了一口酒,咳嗽個不停,蒼白的臉整個兒漲紅了,好像要咳得背過氣去。舒十七一邊拍著她的背幫她鎮咳,一邊嘆息道:「我說的不是?酒會傷身。」
舒十七端起涼茶,面無表情地飲了一小口,長袖順勢一遮,卻是悄悄地皺了皺眉頭。這種事情他最不耐煩,生意場上只講銀子,講什麼報恩報仇都是笑談。他喜歡那種手面闊綽的黑道人物,也喜歡好說好散的客人,像白衣書生這種粘上手甩不去的濕麵粉,則是他最討厭的一種客人。放下茶盞,舒十七依舊是笑意盈盈:「計公子,據在下所知,計家是我們開封城少有的大戶人家,區區七百兩銀子都不肯出,未免沒有殺人的誠意吧?」
「龍舟一別,數月相思,公子竟是痴情的人!」葉蓮忽然低聲道。她運功壓聲,聽起來如男子一般。只是一句「痴情」,她說來頗有嘆息的意味,沒有舒十七那種戲謔的語氣。
「唉,子孫不爭氣,把好好的家業弄得一團糟。」蘇無驕嘆氣,「早知道不如招你作了女婿,我也算老有所託了。都是當年愚昧啊。」
「傑哥哥,哼!」舒十七聳聳肩哼了一聲,這才發現全身都累得酸痛。他硬是拖著葉蓮走了六七里路,練武的女子,身子雖然窈窕,重量卻不輕……
「按理說峨眉的迴風舞柳劍是慕容濤的鴛鴦蝴蝶劍所不能比的,尤其是最後封卷一劍,足以震懾天下,」舒十七皺了皺眉頭,「可是最近那丫頭舉止怪異,我不得不分外小心。」
「我洗手多年了,只是有時候聽聽解饞。」蘇無驕大笑。
「哈哈哈,舒兄弟好閑情!」一人熊軀虎步,大笑著掀開帘子闖進來。
「不過一百兩銀子一局可是賭不起了。」蘇無驕搖頭道。
葉蓮愣住了,而後她一掌抽向舒十七的臉:「你說什麼?」
「忘記?」舒十七冷笑,「原來計公子都忘記了……那個傻瓜!」
「下三濫?」漢子好奇道,「那要看有多糟了,我熊燦不怕對方的手頭硬,就怕錢不多。」
「等一等,不許偷看!」屋子裡葉蓮的聲音頗為嚴厲。
「我的錢又花完了,有沒有新的生意?」葉蓮的聲音低了下去。
「這裡有把老傘,我還常用,挺不錯的,」蘇無驕示意夥計把一把紫竹傘給了舒十七,「就是上面給畫了朵紫鵑花,有點女人氣,也不知道是什麼年月留下的了。」
「好啊,」舒十七笑笑,隨當年中間人的龍頭蘇無驕進了他的「謙意館」。房間是星風酒樓最好的房間,兩扇窗戶朝陽,陽光暖軟。屋子裡卻頗簡潔,不過是牆上的名家山水一幅,牆角的桃花一枝。中間一張小桌上,有一副棋子。
「黑記」麵館一到夜裡就靜得嚇人。有錢的人都去大酒樓里尋歡作樂了,而沒錢的人都回家睡覺準備明日的勞作了,極少有人照顧這小麵館的生意。
旁邊的龜奴很有眼色,急忙給舒十七遞上一柄紫竹傘,卻是昨天晚https://read.99csw•com上許仙手裡的傢伙。舒十七笑道:「且等等白蛇,看她來不來。」雨絲中的開封城一片朦朧,千萬條水線連著天地,春雨柔和得像一個乖乖的小女孩兒,卻又有點倔強,總是不肯停。於是整個開封城濕潤了。孩子們見下雨,興高采烈地騎著竹馬,在雨中跳來跳去。「竹馬高高跳跳,我騎竹馬高高……」男孩一個勁地唱。女孩不騎竹馬,只是笑著躲他。
蘇無驕微微有些不悅,舒十七的舉動失於檢點了。雖然他是黑道上有名的中間人,即使醉酒也不會把道上的秘密說出去,可是蘇無驕還是覺得輕易喝醉是大忌。
舒十七愣了一下,隨即笑道:「聽說蘇老有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閨中,難道是想許給在下為妻?」蘇無驕搖頭:「許不得,許不得。我生的那幫拙劣子孫,沒半個比得上你。若是招贅你進我們蘇家,只怕過些年這星風樓就要姓舒了。」
「四成五?」
「計公子,」葉蓮依舊壓著聲音道,「這個買賣,我代我們舒公子接了,你回去等消息吧。一個月內,必有回復。」
「喝酒?」舒十七略微有些詫異。他和熊燦之間除了拍拍肩膀故作親熱之外,餘下的也只不過是生意上的來往,熊燦斷然犯不上請他喝酒。即使喝了酒,舒十七也不會少抽半分銀子。
「連母親的首飾都變賣了,只為給一個沒名分的女子報仇?」舒十七冷笑,「計三公子竟是個痴情人,那死去的女人能遇見計三公子這樣的痴人,也是好福氣。」他此話出口,計明康更是淚如雨下,磕頭不止:「舒大俠,您不念翠翠死得可憐,也念小生這一腔痴情,就開恩一次吧!」
「江南漕幫和游世傑結了梁子,那時候出三千兩銀子找的我。我請人在秦淮河的妓院殺了他。」舒十七笑道,「他生性風流,也算死得其所。」
「你好像胖了,」舒十七悄聲道,「臉色也紅潤起來了,漂亮了。」說著,舒十七伸手到葉蓮臉上按了一下,一按一個白色的手指印子,可是很快又被嫣紅遮蔽了。葉蓮臉上露出憤怒的神色,猛地扭頭看著舒十七。可是舒十七隻是淡淡地笑著,好象酒還沒醒似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笑容里有一種特別的味道,讓葉蓮又回過頭去,任他輕輕按著自己的臉蛋。
舒十七苦笑:「三百兩銀子殺慕容濤,我今次是連本也虧盡了。」
只見一個白色長衫的書生扭了腳,正蹙著眉頭,撫著腳腕坐在銀杏樹下。一個白色衣裙的女子恰好路過,關切地湊了上去。)
「近來生意如何?」蘇無驕笑問。
「當時,我差點以為我看花了眼。」舒十七笑道。
「其實七百兩銀子殺一個人並不算多,」舒十七握著一把小銀刀,漫不經心地修著指甲,「畢竟殺手都要冒掉腦袋的風險,我們做這個行當的,就是要做得雙方公平。」一壺釅茶已經泡得淡而無味,太陽也從天心落到了西方的一角。星風酒樓上的雅閣里,兩個人已經對坐了三個時辰,舒十七的指甲也足足修了三個時辰。可是任誰看去,他輕輕磨指甲的動作依然是那麼優雅,不沾半點煙火氣。
「好好好,豆沙的,讓趙奶奶幫你做……」
「等候閣下很久了。」
「不是下下籤,」和尚卻也老實,「此簽說的是最初施主或者有所亂,後面還是好的。」
舒十七卻「哼」一聲笑道:「若是天下人都規矩,你我還賺什麼銀子?」
「等你要用一分銀子來買命的時候!你就知道一分銀子也是好的!」舒十七不服氣地大喊道。旁邊的黑小三嚇得不敢出聲。
葉蓮的臉色幾乎透出血來:「計家過的夜又怎樣?你不是也在梳香苑過夜的么?」
竹籤子抖了出來,和尚看了,臉色卻有些尷尬。
「你們都是只知道賺錢的畜生!」葉蓮又喊又叫,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美得艷麗而傷心。
朱雀大道還是舊時的格局,西邊的星風樓,東邊的梳香苑。沒有帶傘的行人們紛紛在梳香苑寬大的屋檐下避雨。梳香苑上的姑娘還在唱:「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
「這位兄台,」舒十七看著地下的影子,低聲道,「既然不是燒香,莫非是來殺人的?」
「你難道不是?」葉蓮橫了他一眼。
「那又如何?」舒十七笑道,「莫非熊兄可憐舒某年長無妻,找在下一起去聊解寂寞么?」
「十七,你長大了,」蘇無驕道,「今後還在開封住么?時常來跟我聊天喝茶吧,我有點上好的碧螺春。」
「其實那是小事。我只奇怪你怎麼把客人拉來見了刀手,刀手聯絡上了客人,我們做中間人的還怎麼賺銀子?」蘇無驕說的「刀手」乃是黑道上殺手的代語。
「舒十七是吃人也不吐骨頭的!我要是借了你的錢,以後做的每一單生意還不都被你剋扣?」葉蓮冷笑一聲,「給蓉蓉買人蔘的錢都要落在你的口袋裡了。」
「不要碰我。」葉蓮低聲說。
「哦?蘇爺?」聽見兩個鐵球撞擊的聲音,舒十七已經知道來人是誰。轉過身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轉著鐵球,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女人還是不能太孤單,我送你回家吧。」舒十七說。
「你既然不想去,何必又老往梳香苑那種地方跑?」
「哼,」舒十七冷笑,「以為自己是誰?」許久,葉蓮一身夜行黑衣,出現在舒十七的面前。一把飄揚的長發用黑色的綢子束起來,更添了幾分英武。

二、風月

「蘇老探聽人事的習慣還是改不了,其實我只是有點擔心而已。阿蓮今晚去刺殺慕容濤,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幾成勝算。」蘇無驕擺擺手道:「十成罷。若不是十成勝算,你這個小狐狸又怎麼放心讓她去刺殺?」
「坐,等我吃些面,」舒十七無奈地說道,「今天在梳香苑,好吃好喝卻沒有飯,餓得我幾次想出去買個燒餅。」
「我……我沒有動心!」葉蓮使勁搖頭道,「我只是有點可憐他罷了,你……你又凶什麼?」
「有緣無份也是常事,」舒十七終於耐不住性子了,「依在下看來,公子還是珍惜身體,早覓良緣為好。過去的事情,還記它做什麼?」桌子底下,葉蓮的手忽然伸過來,死死抓住他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膝蓋上,用的竟是真力。舒十七手上疼痛,卻忍住沒有出聲,只是無奈地笑笑,扭頭看了葉蓮一眼。
「哦,阿蓮啊,」舒十七這才發現葉蓮的到來,他歉意地笑道,「喝多了些,多了些。人生難得幾回醉啊。」
「別哭了,一個刀手,怎麼哭得像小女孩一樣?」舒十七摸了條絲帕去給她擦眼淚。
可是舒十七竟然沒有回答,陳方鶴不解地看向他,卻見他已不再故作許願,卻愣愣地看著遠處的一株銀杏樹。名動開封的舒十七可是從來不一邊談生意一邊走神的,於是陳方鶴也好奇地把目光轉了過去。只見一個白色長衫的書生扭了腳,正蹙著眉頭,撫著腳腕坐在銀杏樹下。一個白色衣裙的女子恰好路過,關切地湊了上去。
「公子說什麼?」荔香看舒十七竟然沒有動情,急忙全身湊上去,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那也不必跟著去偷看他吧?而且她近日竟是三天兩頭地去大相國寺,計明康也天天去祈福占卜。」舒十七苦笑,「一個是殺手,一個是主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阿蓮,」舒十七自顧自地斟酒道,「你今日叫我來,如果只是醉成一攤爛泥,就枉費我推卻了一場無邊風月。」那個客人卻沒有回答他,只是摸索著舉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將那杯石釀春灌進了嘴裏,然後喃喃道:「好酒!」只見一張消瘦而蒼白的臉,一把烏黑卻失去了光澤的長發,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一點油燈下,葉蓮還是美麗的。但最美的,卻是她那酒後柔艷如桃花的嘴唇。
夜來大風雨。
計明康愣在那裡,舒十七卻醒過神來,急道:「可是三百兩的酬金未免……」
舒十七冷笑著看那白衣書生,只見他的汗和淚水一齊滾落,又是悲憤又是無奈,幾乎到了無法自持的地步。如此場面,舒十七實在是熟得不能再熟,這時候萬萬不能著急,一著急就露了自己的底牌,這價格也就抬不上去了。殺手做的是無本買賣,卻是冒著人頭落地的風險。前朝兵亂的時候,一個白面饅頭就可以買兇殺人。可現在是太平盛世,買家出不起好價錢,殺手又何必去冒那天大的危險?作為一個中介人,舒十七是按價錢提成的,每介紹一單買賣他抽三成。這個書生壓了價,有三成是壓在舒十七的身上,他哪裡有這麼傻?
「你這個人就是不幹不脆!」熊燦語氣大變,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大步出了雅閣。
「十七,你找我有事?」葉蓮坐在舒十七身旁。
「我只是喝醉了。」舒十七笑。
「是!」舒十七笑道,「多一分銀子比少一分銀子好!」
午後,大相國寺。
「撲通」一聲,白衣書生終於不顧臉面地跪倒在舒十七面前:「舒大俠,您救小生這一次,來生做牛做馬,小生也要報答的恩情!」
「我本來已經準備迎娶翠翠,可是我爹娘他們……」計明康說到這裏,眼淚已經悄悄落了下來。舒十七看在眼裡,兩條長眉一挑,低低地哼了一聲。葉蓮微微點頭:「空有姻緣之情,沒有姻緣之命,怪不得公子。」
「唔。」小女駭倦倦地答應著。
「劍術修為上,高一籌就是高一籌,不是區區一點運氣可以逆轉的,不必擔心。」
絲竹歌舞,窖藏多年的好酒,乖巧嬌媚的梳香苑姑娘……舒十七搖搖晃晃在群芳之間,一雙眼睛迷濛得看不清楚。「十七,那葉姑娘還是舊習難改么?」同席的蘇無驕卻還清醒。「唉,」舒十七揮揮手道,「哪裡改得了?還當read.99csw.com計明康是塊寶呢。」舒十七身邊是梳香苑最紅的姑娘荔香。此時她一面把酒杯湊到舒十七的嘴角邊,一面把他抱在懷裡,有心無心用豐|滿的胸脯蹭他的臉。她一身粉紅色的輕紗透得能看見裏面的小衣和粉臂,好不容易穿出來,就是為了留下開封有名的舒公子。暗地裡誰都知道舒公子是開封黑道上有名的人物,靠上了他,青樓女子怕是不會吃虧了。
舒十七淡然笑道:「可是官府要抓,卻最容易抓到我們這些動嘴皮子的。先不說別的,眼下有一樁下三濫的買賣,你有沒有興趣做?」
「我叫你知道作惡多端的下場!你以為強逼就能讓別人看上你么?妄想吧!我叫你知道什麼叫兩情相悅!什麼叫生死不渝!」女子毫無饒他性命的打算,怒叱著一劍劈落。
「啊!」葉蓮瞪大了眼睛。
「阿蓮?」舒十七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你家在西城,這麼早就跑到這裏來了?」
「那就不要抱怨!」葉蓮冷笑道,「你們男人,多半是佔了便宜又賣乖。」
「我把房子賣了,」葉蓮說,「賣了七百兩,我要帶蓉蓉去關外。」
「那就好,就好。」蘇無驕喘著氣笑開了。
「我不!」葉蓮使勁咬著舌頭,「別以為我喝醉了就來騙我,難道我不知道你『袖裡生殺』舒十七是什麼樣的人么?」
[中篇小說]
「蘇老,你說人是不是無情好?」蘇無驕抬起頭來,苦笑道:「這個問題好生難為人。」
「星風樓現在客人怎麼少了?以前一直是滿座的。」
「你也是好心,」葉蓮微微地笑,笑起來有一種特別柔婉的風姿,「除了那一百五十兩定金,剩下的一百五十兩里我還有六十兩,你不必給我了,算我謝你的。這些年你幫助我不少,我心裏知道。」

三、花凋

葉蓮盯著油燈呆看了許久,忽地小聲道:「也許他只出得起這些銀子!」
葉蓮低頭一看,原來自己驚怒之下竟把舒十七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捏成了茄子色。她也顧不得道歉,追問道:「那計明康就是為此要殺慕容濤么?」
舒十七拍了拍小女駭的背:「蓉蓉,舒叔叔這個名字太拗口了,以後你叫我爸爸好不好?」
計明康忽然覺得不妥,急忙擰轉話題道:「大俠近來可好?」
那正是舒十七。他重複道:「我不喝攙水的酒。上一點好酒,有什麼上什麼。」他儒雅俊逸的氣派讓黑小三慌忙點頭,一溜煙跑到後面,取了最好的石釀春出來。「藏的時候還是短了點,只能湊合著喝。不是春天釀的,石釀春也就名不符實了。」舒十七聞著酒香微微搖頭,揮手讓黑小三退下去。
「蘇老?」舒十七詫異地看著面前鬚髮雪白的老人,蘇無驕已經老了。
「一是我借你錢,市面上借錢算三分五厘的利息,我只要你三分,你先買人蔘把蓉蓉吊著,錢我以後從你的工錢里慢慢扣,扣上五六年的,我回本了,蓉蓉也長大了。」
「三百兩已經足夠!公子請節哀,這樁生意,我們接定了!」葉蓮五指上的力道穿透了舒十七的勞宮穴,讓他全身酸軟得說不出話來。
「十七你大笑,想必是又抓住了我的把柄。」蘇無驕也不惱,笑道。
「計公子,」舒十七正了正衣衫,隨口道,「這是在下的一位內眷,不必迴避,請坐。」
舒十七壓低了聲音厲聲道:「計明康死了就死了,他要投河上弔讓他去!天下可憐人不止他一個,難道你個個都要憐憫?官府要是跟著你查上了我們怎麼辦?我只是賺錢,犯不上為你動了春心就丟掉小命!」
一片蒙蒙的細雨,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雨絲中朦朧了。
「二呢,就是不要蓉蓉了,兩歲的孩子就靠人蔘吊命,只怕也養不大。」這一次還沒等他話音落,葉蓮那隻纖纖的手掌已經攜著一股勁風而來,在他白皙的臉上印下五個指痕。葉蓮雙目如火地瞪著他,死死地咬住自己柔艷的嘴唇。
「我只是……」舒十七欲言又止,「我只是……唉,你還是檢點一些罷!」
「不錯。計明康從家裡出來,卻發現心上人已經被埋在了亂葬岡。此時心中大恨,不惜一切地要找人殺了慕容濤。」舒十七手轉了轉杯子,「人是個痴情種子,出的價錢卻太低了點。」
葉蓮終於明白他是笑自己的衣衫,一時惱怒,不由自主揚起手掌,反手一揮要去打他。
「什麼辦法?」
「公子,」陳方鶴作色道,「公子未免貪心了些!」
「不妨事,不妨事,小生來為一位過世的朋友祈福,一時傷心扭了腳腕,一時半會就好了。」計明康忽然有些頭暈目眩。那女子衣著清雅,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卻如此慰問於他,任誰都不會無動於衷。
「可惜,」舒十七端起茶一飲而盡,「在下今晚已約了別人,熊兄的好意,只有心領了。」
葉蓮有一絲詫異的神色:「為了一個女人?」
他遞給葉蓮一杯酒,「上好的石釀春,喝一杯壓驚吧。」
「第一,」舒十七豎起一根修長白凈的手指,「我不是什麼大俠,你既然找我,不會不知道我是做什麼的。第二,」他又豎起一根手指,「要手刃仇人你就應該自己練了武功去殺他,買兇殺人,沒法讓你手刃仇人。第三,」這一回竟是七根手指在書生面前輕輕晃動,「七百兩銀子殺慕容濤,已經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價格。你若是覺得貴,就請另找高明。」
夜深時候,「黑記」麵館里已經沒有什麼客人了。賣面的掌柜黑小三正百無聊賴地守著沸騰的大湯鍋。他隨眼一瞥那最後一個客人,知道今晚再也賣不出一碗面去。不過,酒倒是還能賣出些去。
「別喊別喊。」舒十七渾渾噩噩湊上去捂葉蓮的嘴巴。葉蓮頓時有了怒意,低聲喝道:「你若是沒有什麼話說,我現在就走了。」
蘇無驕搖頭:「唉,哪能老拉你和我老頭子下棋?見到你也就欣慰了。」
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麵館的門口。葉蓮白衣長袖,默默地看著舒十七一面吹氣,一面大口地吞著麵條。
「忽忽又是三年,人生一如潮水。」舒十七笑,略帶風霜。
舒十七自斟自飲,兩人再也不說一句話。
「可那葉姑娘為什麼做了你的刀手呢?我們這條道上的人,罕有她那樣的身手。」蘇無驕不解道。

一、情痴

「你何時見過那計公子,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何必隱瞞?」舒十七笑道。
「阿蓮……」舒十七抬起頭,眼前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小院落,葉蓮已經走了。
「阿蓮,」舒十七扭頭看看黑衣人,「你真的要見那計公子?」
雅閣里還是舒十七一個人,他抬頭看了看月色,低聲道:「月上柳梢頭,也該是時候了。小二,結賬!」
舒十七在寺外買了兩炷香,一掛銀箔,就近在香爐里化了,然後停在香爐前,一個勁地仰望著高大的菩薩。有個和尚好利,以為他有心事,急忙湊上來道:「公子可要測一測流年?」
「苦啊!」黑小三咕噥了一聲,給舒十七上了雪菜熏肉面。
舒十七凜然。他愣了一愣,長揖道:「多謝蘇老教誨。」
舒十七輕笑一聲道:「終日奔波,只為吃一口飽飯,哪裡說得上閑情?沒有好酒,只有清茶,飲一杯解渴吧。」
「不知道,」沉思良久,蘇無驕道,「真的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以為無情好,可後來老了,娶了婆娘,又覺得年輕的時候沒個婆娘其實也是很寂寞的。要我再拋下子女去闖江湖,打死我也不幹了。」
可是有一隻手在後面拍了拍黑小三的肩膀:「我不喝攙水的酒。」黑小三回過身,剛想發作,卻看見拍他的並非醉酒的客人,而是一個青衣摺扇的青年。那青年將手中摺扇平放在桌上,緩緩坐到那客人的身邊,捏住一把小銀刀修起了指甲。
「託福,一切平安。」舒十七道,「不知那樁事情後來了結得如何?」
「莫說這個,你是個人才,就是沒有我,也能出頭。」蘇無驕說得坦然。
「唉,我們這行,面面都要抹到,否則是性命之憂,不得已啊……」舒十七急急地接過話頭,話音一落,人已消失不見。素來不見他有武功,可今次消失之快,連蘇無驕也看不清楚。
「只有賭上了!」慕容濤心念一閃,在女子銀劍落下的瞬間,他抖出袖裡的一雙匕首,一面閃開劍刃,一面刺向女子的胸口。女子顯然沒有料到慕容濤身藏短刀,一個躲閃不及,劍刃擦著他的頭皮劃過。慕容濤心下大喜,一對匕首更不留情。就要刺到那女子豐隆的胸脯了,慕容濤暗自惋惜,那麼嬌美誘人的身子,怎麼竟是個刺客呢?要是落到他的手裡,不又有一片好風景?可他畢竟是老江湖,知道這女子不能留,於是一雙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手碰到女子胸脯的時候,慕容濤甚至覺得頗為快意,於是他惡狠狠地擰轉了刀刃,讓女子胸膛中艷紅的血直噴到他臉上。
「難得你還記得我這個老傢伙。」
「說得是,我老了,不復當年意氣,」蘇無驕嘆息,隨即也是大笑,「來,下一局如何?」
舒十七大笑:「軟玉溫香,絲竹歌舞,倒是在下最喜歡的。」
眾人心驚膽戰地看著青衣公子搖著摺扇下樓去了。門口,一個拄著龍頭拐杖的老者攔住了舒十七,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一絲快意:「十七,好久不見了。」
「阿蓮,」舒十七皺眉道,「你只是殺手,無辜的人命你手上也有不少;我是個中間人,我做成的黑心買賣更是不計其數。難道你忘記了么?」葉蓮身子顫了顫,鬆開了舒十七的手,愣了愣,輕輕垂下頭去:「算我求你一次,接下這單生意罷。我幫他去殺慕容濤,三成銀子的抽頭,一分也不會少了你的。」舒十七看著她,沒有回答read.99csw.com。葉蓮低下頭不看他,過了很久,她才聽見雅閣門口的帘子「嘩啦」一聲。「唉,客人我都讓你見了,你要怎麼樣我也攔不住……」舒十七扔下這句話下樓去了。
熊燦又嘿嘿笑了兩聲,小聲道:「兄弟你也知道,老熊沒那麼好的心腸。只是那十個小娘子都是琴棋書畫、絲竹管弦無一不通的絕頂貨色,平日里都是服侍那幫讀書的小白臉的,兄弟們雖然有錢,要了她們的身子不難,卻不願丟了面子。我想破腦袋,只有兄弟你是個風流人物,鎮得住那幫小娘們。有你在,大哥面子上也有光彩。」
舒十七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我只是不想我熟悉的殺手們都活不長,你活不長,我也就少了賺錢的機會。阿蓮,酒會傷身。」
女子一柄銀劍架在他脖子上,厲聲喝道:「翠翠姑娘是不是你這個淫賊害死的?」
「今天有空,去我那裡坐坐?」
「真的沒有什麼生意可做么?」過了很久,葉蓮低聲問。舒十七搖頭:「最近這些日子也真是邪門,上門的客人都是些下三濫的貨色,要殺的都是些市井小民,出的銀子又少。莫說你,我也十天半月沒開張了。今天一個公子上門來說要請人殺慕容濤,我本來琢磨著是單大生意,可是說來說去客人只肯出三百兩銀子,眼淚倒是收了三五升。」
舒十七躺在荔香的懷裡睡著了。
舒十七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不錯,你的腰很細,穿起夜行衣別有不同。」葉蓮憤怒地捏住了腰間的長劍,可是又忍住了,舒十七看在她身上的眼神並不討厭,她也知道舒十七素來不是好色的人。
舒十七青衫一卷,在雨中緩緩行去。小女駭扯了他一會,卻又有點困,趴在他肩頭倦倦地想要睡覺。舒十七低頭看看她桃瓣一樣吹彈可破的臉蛋,又抬頭看無數的雨絲沙沙地撫摩著紫竹傘,連繪的那朵紫鵑花都在雨意中朦朧成了一團空幻。
「你們看,他倆兒像不像在演《白蛇傳》?」舒十七笑問道。陳方鶴和蘇無驕都是茫然不知其所云。
「舒大俠,翠翠已經死了,」計明康嚎啕一聲,連連叩首,「我也沒什麼好活的了。您開恩讓我大仇得報,小生縱是出家做和尚,也要為舒大俠您一輩子念佛祈福,您可憐小生這個可憐人吧!」
慕容濤一臉冷汗,戰慄著跪倒在黑衣女子的面前。往日他自負鴛鴦蝴蝶劍法天下少有敵手,可是在這個女子迴風吹柳一樣的柔劍下,他的劍法根本施展不出來。
「亂都亂了,哪裡好得起來?」舒十七大笑。
「不要把我和那幫賤人比!」葉蓮大怒,一手將舒十七的面碗揮上了牆。
「那殺游世傑的人?」
舒十七低頭喝茶,卻忽然大笑了起來。
他悄悄地打開門,回頭看著葉蓮只是縮在被子里,再也不打滾了,於是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去,卻又聽見葉蓮在夢裡喊:「蓉蓉,蓉蓉不要怕,娘在這裏……」天上雲絲圓月,地上水銀似的一片清光,偶爾風過,揚起了小街上的煙塵。夜靜得有些發冷。舒十七靠在院子外的牆壁上,吐出一口渾濁的酒氣,默默地看著滿天繁星,手中一團銀光閃爍,指縫中旋繞著他修指甲的那把銀色小刀。
「流年?」舒十七反問道。
「蘇老不必如此。」舒十七搖頭,「當時當事,總以為自己做的是對的,天下人都是如此。三十歲說二十歲的不是,四十歲說三十歲的不是。當年我和您下棋,還不是大言不慚地說道上的規矩嗎,那才是真的愚昧呢。」
「心中有事?」蘇無驕眼皮一翻,「說出來聽聽。」
「不想愧對神明啊。」舒十七大笑著敷衍。「莫談掃興的事情。」陳方鶴舉酒道。他是今日的東道,半個月前,章台御史在自家的宅院里被刺,五百兩黃金就有一半到了他手裡,他自然不會忘記自己的財神爺。「有理,喝個痛快!」舒十七也舉起酒盞。
舒十七愣了一下,而後笑道:「好說,我也是為了積德。可是你沒有銀子,蓉蓉的病怎麼辦?」
「殘花敗柳,還希望人家富貴公子能珍惜么?我只當做是偶然相遇。」葉蓮苦笑,「你即使不提醒我,我也不會說的。」
「你知道什麼?」葉蓮狠狠撥開他的手,幾乎是吼起來,「沒有銀子,蓉蓉就吃不上人蔘,她會死啊!」她從舒十七身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憤怒地看著他。
「不,不必勞動你了,」葉蓮支吾著說道,「不過你能不能把傘借給我用一下?」
「三百兩殺慕容濤?」葉蓮苦笑,「那客人莫不是瘋了?」
荔香斟上溫熱的竹葉青,風情萬種地送到舒十七唇邊,她身上一股香氣直讓人昏昏欲睡。舒十七接下了酒盞,大笑道:「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他用小晏的詞句挑逗荔香。荔香雖是久經風月的人,卻還是羞紅了臉。當日熊燦花銀子請歌女,卻請舒十七坐鎮,看中的就是他的風流,如今他一首花間小詞,就讓梳香苑的紅姑娘有些不能自已了。
「還是你舒十七知我,」熊燦大笑,「正好,今天來找兄弟你去喝酒。」
舒十七的手輕輕摸上她的長發,順著長發又摸到了她空蕩蕩的耳垂,然後是她消瘦的面頰:「唉,耳環也當掉了么?看來你又把錢花光了。」
旁邊的夥計把一個睡著的小女孩抱給了舒十七,不過五六歲大小,粉|嫩得和一個小面人一樣。
漆黑的小屋中,舒十七喘著氣把葉蓮放倒在床上。
舒十七笑著出了門去,還輕輕拍著懷裡的女孩兒。小女駭也頑皮,被舒十七抱在懷裡,揉揉眼睛醒了,立時就拿兩隻小手去扯舒十七的臉。舒十七笑笑,任她扯得高興,將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傘遮在了她頭頂。
「腳扭傷了,無法走路,公子又未帶僕從,不如我找人送公子去看大夫吧。」女子見計明康盯著自己看,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去。
白衣女子驚奇地抬頭看著舒十七,正是阿蓮。她愣了一刻,臉蛋忽然紅了。那是一種與酒色不同的嫣紅,紅得柔嫩而羞澀,就像流水桃花那樣的淡而紅。
開封有名的武教頭慕容濤死了,被一柄銀色的小刀鑽破了太陽穴。開封府查了三年,最終放棄了。
「話是這麼說,可出不起銀子,誰幫他報仇?」
女殺手卻與僱主之間,有了一場白蛇許仙般的纏綿。
「舒大俠,我知道您的價錢公道,可是我實在只有這麼多啊,」對面的白衣書生雙手扣著桌子,幾乎忍不住要跪下來懇求,「我即使死,也要手刃那條惡狗!」
葉蓮一邊流淚,一邊把酒杯搶到了手,一口就喝乾了。舒十七接著倒滿,葉蓮就接著喝,一直到她也搖搖晃晃地像要睡過去。
蘇無驕嘆息道:「早就勸你,當斷則斷。」
計明康戰戰兢兢地坐下,作揖道:「那樁事情……」
陳方鶴道:「那不是計家的三公子計明康么?」舒十七沒有回答。陳方鶴也不知道舒十七在看什麼,計明康分明沒有什麼可看,那麼只能是看那女子,可舒十七又分明是只貪錢不好色的人。況且那個女子雖然美麗,卻憔悴了些——「公子,」那女子輕聲道,「公子是扭了腳么?」計明康聽她聲音美妙,急忙抬起頭來,看見一雙清澈動人的眼睛正關切地看著他。
「為什麼?」
進來的魁梧漢子嘿嘿一笑,端起茶水大喝了一口道:「誰不知道『袖裡生殺』舒十七的算盤精?我們這些人,殺一個人不過得五六百兩銀子,你動動嘴皮子湊合一單買賣,就得兩三百兩銀子。我們三個五個月做一樁,你一個月怕要做上六七單生意,我們那點賣苦力的錢,在兄弟你的眼裡算什麼?」
「原來蘇老也有不知道的事情,那丫頭哪有那麼狠的心?」舒十七咧嘴笑了笑,又呆了呆,「她現在還想著找那個殺游世傑的人為他報仇呢。女人蠢起來,真是想也想不到的。」
「關外?」
酒樓上的客人恐懼地看著青衣公子把白衣書生掐得幾乎要暈過去。最後,舒十七鬆開了計明康:「你還欠我一百五十兩銀子呢,算十分利,每年還我一百五十兩!否則,」他湊近計明康的耳邊道,「我隨時都能掐死你!」
「客官說什麼?」黑小三不解道。
「為了賺錢,刀山火海都得去。」舒十七笑道,「今天做成一筆大買賣,是知府請他的師爺代為在梳香苑設宴,我想推也推不掉,何況無數美嬌娘,怎麼願意推辭?」
「我又不是抱怨姑娘們不溫柔,」舒十七酒醉中調笑起來,「我只是抱怨她們逼人喝酒太凶了。不過要是個個冷得和你一樣,縱然想親近也不敢,就更嚇人了。」
春日,一個好天氣,微風悠悠。
臉上印著葉蓮的掌印,舒十七無奈地笑笑:「喝酒誤事,話都說不清楚了。我只是說,你和那個計明康公子之間不過是一場交易,他出錢,你辦事。如果你真的對他動情,只怕對誰都不好。」
「舒大俠,」計明康忽然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倒退三步,掀起袍子的前擺跪了下去,「如果您不答應仗義援手,請容小生在此長跪不起!」舒十七一抖摺扇,低聲喝道:「你我談的是生意,計公子……」說到一半,他卻說不下去了,因為葉蓮在他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幾分。
白衣書生是計家的三少爺計明康,開封城裡儒雅的公子中他也算得上一號。可是此時的計明康拖著長長的哭腔,滿臉都是淚痕,只顧一下接一下地磕頭:「舒大俠有所不知,小生是側室所生,家裡上下素來都看不起小生。就這三百兩銀子,還是小生變賣了母親留下的首飾所得,您就是剝了小生的皮,也難再多出半兩了。」
黑衣人頭上一頂范陽斗笠,垂下的黑紗遮住了面目,面紗後傳出了葉蓮的聲音:「能有三百兩銀子也是好的,每月給蓉蓉read.99csw.com合葯,少說也得三四十兩銀子。我還想存一點給她將來做嫁妝……」
舒十七愣住了,隨即輕輕一笑,把那柄四十八骨的紫竹傘遞到了葉蓮手裡:「還真像呢。」
計明康心裏頗為不滿他又提起舊事,急忙介面道:「往事如煙,年輕的時候荒唐,現在都快忘記了。」
八月十五,黃昏時候,舒十七靜靜地靠在那棟三進三出的小院子外。裏面是嘩啦嘩啦的水聲,偶爾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蓉蓉不要動,媽媽給你洗乾淨。」天邊的火燒雲當真紅得像火,時而幻化成獅子,時而幻化成猛虎,圍繞著一輪紅日,變幻莫測。可是疲憊的陽光卻長不了獅子老虎的精神,漸漸的,獅子老虎消失了,只剩下些寂寞流淌的雲絲。地上舒十七的影子越拉越長,他忽然喊道:「阿蓮,你洗好了沒有?」
蘇無驕微微搖頭:「聲色犬馬。」陳方鶴為人陰沉,只低聲道:「一幫庸人。」舒十七笑道:「許仙那種小白臉,就該殺了才是!」蘇無驕悚然動容,卻聽見舒十七繼續說道,「可惜我們一介書生,也是沒有辦法的。」蘇無驕滿意地捋了捋鬍子:「究竟是黑道上的大才,酒醉的時候說話都滴水不漏。」荔香看舒十七笑得開心,想必這儒雅的客人有些動興了,急忙把他摟在懷裡,一面摸著他的臉龐低聲撒嬌,一面把胸脯貼近他蹭來蹭去,軟玉溫香,柔情無邊。舒十七隻見眼前一張嬌滴滴的臉蛋,不由一把摟住了荔香。荔香只假意掙扎了幾下,就此倒在了他懷裡。「老鴇,」陳方鶴見勢道,「這位荔香姑娘,今晚我們包下了。」此時舒十七抱著荔香溫軟的身子,眼前卻是荔香背後的窗戶,窗下就是開封城有名的朱雀大道。靜悄悄的大道上,似乎正有兩個人攙扶著走過。舒十七使勁揉了揉眼睛,再想看清那白衣的女子和白衣的書生時,眼前已經是空蕩蕩的一片,也不知道是一時的幻覺還是真的看見了什麼。「見鬼。」舒十七低聲道。
熊燦一見他如此說,急忙扯起他的胳膊:「那還等什麼?只要兄弟你願意,今兒晚上最嬌最媚的小娘子就歸你了……」
「難道沒有錢的就該受屈么?」
「前些天聽說同道中人都叫你『袖裡生殺』了。自你出道,搶了不少人的生意,你卻還是不滿足的樣子。」蘇無驕笑著捋了捋花白的鬍子。
蘇無驕點頭:「如果真的抹不勻,不如扔了她,不要讓禍害上身。」
舒十七鼻子里哼了一聲,搖頭道:「天下的不平事,難道我們都管得了?我們又不是捕快。我們以此為生,誰出得起錢就為誰做事。」
「過去?」舒十七搖頭輕笑。忽然,他的臉色變了,變得異常暴戾而殘忍。計明康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舒十七獰笑著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推到了牆壁上,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得他說不出話來。
「只要去殺慕容濤的人足夠隱蔽,諒他那些狗肉朋友也查不出來。道上的消息,恐怕沒有什麼能瞞過我和蘇老吧?」
「那,就測一卦姻緣。」舒十七笑道。
「辦法也不是沒有,」舒十七撣了撣袍子,舉起一杯石釀春,卻沒有飲,只是端詳著酒色。
「你!你監視我的舉動?」
「怎麼辦?怎麼辦啊?」葉蓮獃獃地問他。
「確是個難題。」舒十七笑道。他忽然起身道:「少欠奉陪,我還是得去抹抹泥灰,免得我這扇牆塌下來。」蘇無驕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道:「十七,我總琢磨著,你對葉姑娘好像太牽挂了一點,你是不是……」
早晨,星風酒樓的雅閣已經給舒十七訂下了。事實上這間雅閣也沒幾個人能用。星風酒樓的老掌柜蘇無驕本來就是黑道上的一扇消息門,來的去的消息都從他那裡過。方圓五百里江湖上的事情,他算個無所不知的人物。年老以後,漸漸安分守己了,他也就放棄了黑道上中間人龍頭的位置,在開封城裡開了一間酒樓。不過人老威風在,蘇無驕還是開封周圍黑道上的頭面人物,黑道上的消息也大半是在他這裏交換的。能用他幾間雅閣談生意的人,都是蘇無驕還看得入眼的人,舒十七就是其中之一。
「不要你多說!」葉蓮不耐煩地對舒十七吼道。
此時,一道銀色的閃電照亮天空,淡雅如菊的舒公子已默默地站在了他面前。舒十七那身永遠飄逸的青衫已經濕透了,長發濕漉漉地垂下來,遮住了面孔。他默默地把一個白布包袱放在了桌上:「慕容濤的人頭,計公子,我們兩清了!」風忽地一轉,舒十七已經消失在樓梯口。
「在下陳方鶴,」高大的人湊上前道,「前年曾和公子做過一筆買賣,想必公子還記得。」
「他……他在陳夫子家讀書,這時候恐怕沒有帶傘呢。」紅著臉,葉蓮結結巴巴說完了這一句。
三進三出的小院子,房子還是不錯的房子,裏面卻沒有一點值錢的東西。舒十七搖搖頭,摸黑去柜子里扯了一床棉被出來,把葉蓮整個兒裹在了被子里。葉蓮昏昏沉沉地摟住被子,翻個身,整個身子都蜷縮起來。舒十七無可奈何,從她的懷裡又扯出被子,把她包了個嚴實。像是在夢裡,葉蓮忽然低低地喊了一聲:「傑哥哥……」舒十七低頭看去的時候,兩滴清亮的淚珠從她消瘦的臉上滑過,無聲地落進了被子里。
「不講究?」舒十七苦笑,「那個計公子呢?」
「阿蓮,」舒十七一邊笑,一邊扶著桌子搖了搖頭,「你這一身裝束真是……有趣。」
其實他對於翠翠確實已經記憶不深,可是對於後來遇見的那個白衣女子,卻依然念念不忘。他現在的妻子雖然出生在富貴之家,讀書卻很少,容貌也只是中等。他不時懷念起當年那個白衣女子,想起那一朝的歡娛。他深恨自己不能挽留住那女子,眼下也好享盡齊人之福。畢竟那女子的美貌溫存。和自己正妻的富貴都是他不願拋棄的。
「不幹,我要吃豆沙的。」
「是么?」舒十七撐開傘,四十八骨的紫竹傘,矇著青紙,是江南蘇州造的樣式。
「知道,兩年前武當游世傑迷戀峨眉派掌門師姐的事情傳揚了好一陣子,卻想不到是這個結局。」舒十七默然,而後搖頭輕笑道:「兩年前那丫頭才十八歲,就給游世傑弄得失了身,還懷上了孩子。那丫頭心軟,拚命要把孩子生下來,若不是如此,眉玉師太也不一定會把她逐出師門。」
「儘管直說,」舒十七道,「我是不信的,縱使下下籤也無妨。」
最著名的朱雀大道上,星風酒樓。一個白衣的中年書生滿意地呷了一口清茶。新到的龍井分外芳香,入口雖苦,卻是潤喉潤舌的好東西。「小二,添水。」他喊道。
「也是,」蘇無驕也笑了起來,「如此說,你幫漕幫殺游世傑,也算是一樁善舉。我們這條道上的人,雖然只認錢財,可是善舉也做惡事也為,好歹對得起神明。」
「嘿嘿,」熊燦乾笑了兩聲,「我一個兄弟今天過生日,花了五百兩銀子,請了梳香苑最有名的十個紅姑娘,當真是風騷香甜,個個和蜜一樣,讓人恨不得一把都抱在懷裡。」
叱吒黑道的中間人,愛上了美麗不幸的女殺手。
「章台御史的案子,可是要驚動朝廷的,到時各地的捕快都動起來,我擔的風險可不小。六成!」
「您知道葉蓮?」
「五百兩黃金,足足折了七千兩銀子,好大的生意,在下不得不小心。」舒十七也做合十許願的樣子,嘴唇微微張合。
只有當時光的步子杳去,才得以見證這恩恩怨怨……
「只是戲言,我還要打點各處。」舒十七比了個「五」的手勢,再不說話了。
葉蓮凶凶的眼神終於黯淡下去,枕著胳膊趴在酒桌上,一雙大眼睛獃獃地看著油燈,竟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貓兒。
我叫你知道什麼叫兩情相悅!什麼叫生死不渝!)
早晨醒來時,外面是淅瀝瀝的雨聲。仔細看去,眼前是一抹粉色的輕紗,而面頰邊一片溫軟。舒十七此時才發現他就躺在荔香的懷裡睡了一夜。「舒公子,」荔香見他醒來,急忙嬌媚地笑著,「蘇老和陳大官人半個時辰前就回去了。奴家服侍公子睡覺,還坐在這裏不敢動呢。」
舒十七恍然大悟,低聲道:「你是在計家過的夜?」
「你難道就只知道銀子?」葉蓮猛地掀起面紗對著舒十七,目光逼人。
靠桌的一側,舒十七搖著紙扇,和一個黑衣人並排而坐。
蘇無驕聞言也是黯然:「可憐,原本也是規矩的閨女。」
「唉,也罷,你且回去,我想想辦法就是了,卻不一定成。」舒十七終於揮了揮手,長嘆一聲。
「我的。」舒十七抱著女孩子,輕輕拍著她的背,笑了。
「以你的武功,對付他還是不成問題,」舒十七道,「只是我們這一行貴在小心,小心駛得萬年船。」
樓下才是尋常的雅閣,再往下就是普通的座位,正當午時,喝酒的人吆五喝六,舒十七心裏煩悶,皺著眉頭抖了抖扇子。
「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台上的白蛇一句低唱。
葉蓮終於說不出什麼了,她只是趴在胳膊上流淚。
「我不懂不要緊,只怕露了風聲出去,官府查到我的頭上。」蘇無驕想了想,搖頭道:「不會,葉姑娘好歹已經二十歲,縱然可憐計明康的痴情,也不會蠢到泄露道上的事情,何況暴露了身份,對她也不好。」他又調笑道,「你對女子素來不關心,現在竟對她的事情如此上心,莫不是想妻室了?」
「不妨。」舒十七飲了一口茶,「在下只是想知道那樁事情的原委。雖然在下做的不是正當買賣,但是自有規矩,不知究竟的生意,素來不接。」
「這姑娘當年被游世傑侮辱,想必是心裏舊情還未了,看見計明康是個痴情人,所以感動吧?」蘇無驕嘆息道。
「你的?」蘇無驕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