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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行走的魚

在路上行走的魚

作者:胡學文
哎,哎。
吳主任正從對面走來,嘴裏叼著煙,目光嗖嗖亂竄,不知尋什麼東西。吳主任是鎮政府管食堂的,不算什麼官,可大家習慣稱他吳主任。一到年根兒,吳主任就找楊把子買野雞,說是給上邊送禮。去年,他還找楊把子買了兩隻烏雞。村裡只有楊把子養烏雞,那是預備給梅子做藥引子用的。楊把子從他和村長的話里得知,鎮長女人好像得了什麼病。他辦的哪件事都和鎮長有關係,楊把子斷定他是鎮長手底的紅人。從村長對吳主任的態度也瞧得出來,那些副鎮長下鄉,村長不過殺只雞,或宰兩隻兔,吳主任下來,村長必定要買副豬排骨。
楊把子的身子慢慢往緊縮,幾乎變成一塊床板了。
邱鎮長說,一個人難免犯點兒錯誤,再執迷不悟,那就是愚蠢了。
陸副書記看了楊把子幾眼,把楊把子喊到他屋裡,說現在由他主持鎮里的工作,他讓楊把子把事情的經過講一下。楊把子怕陸副書記不相信他的話,連怎麼跟蹤邱鎮長,怎麼給邱鎮長丈母娘磕頭的事都講了。楊把子又怕惹得陸副書記不耐煩,邊說邊揣測陸副書記的表情。陸副書記似乎對楊把子的事很感興趣,一些細節都問到了,比如楊把子參加葬禮送了多少錢,等等。

楊把子幾乎哭出來了,邱鎮長,我對不住你。
白院長為難地說,年底了,職工們等著我發工資呢,昨天兩個職工還去我家鬧,我孩子老婆都不安生,我愁得都謝頂了,再拖下去,我這幾根頭髮也保不住。白院長後腦勺上確實沒幾根頭髮了。
白院長又高又瘦,謝頂的頭又紅又亮,進屋就訓斥,咋,不要胳膊了?他語氣嚴肅,楊把子不由發慌,賠著笑說,我沒錢。白院長說,沒錢賒上,錢要緊,胳膊要緊?楊把子問,你不怕我騙你?白院長說,騙?都成這樣了,還想著騙?你們這些人也真沒準,醫院讓騙過不是一次兩次了,要不是有人打招呼,我才不留你呢!居然有人替他打招呼了,楊把子忙問是誰,白院長反問,誰?誰你還不清楚?楊把子怔了半晌,壓低聲音,邱鎮長?是他把我送到這兒的?白院長不耐煩了,喊,小劉輸液。楊把子沒再抗拒,乖乖聽小眼護士擺布。
邱鎮長一張國字臉,腦門有片傷疤掉后的印痕,像一彎月牙,讓人覺出一絲寒意。楊把子的舌頭突然凍住了,竟然咬不出一句話,他的脖子漲紅了,汗氣噝噝響成一片。
白院長說已經照顧你了,別人住一夜十塊,只算你九塊,無論如何不能讓醫院貼吧。
陸副書記淡淡地說,年根兒吧。
楊把子走出鎮政府大院,在街上溜達。他的目光一根根飛出來,在一個個角落裡掘著,似乎吳主任就藏在某個地方。楊把子轉了幾個來回,沒掃見吳主任的影子。他又挨個兒進店鋪、飯館、理髮店。商鋪的人熱情得讓人難受,待知道他是找人的,臉即刻就結了一層厚霜。楊把子撞進一家性用品商店,滿臉雀斑的老闆豎在門口,硬向楊把子推銷那套假陰具,還讓楊把子試試,說比真的還舒服。楊把子幾乎是逃出來的,拼了一身汗。但他沒放過一個小店,他不知吳主任來不來這種地方,尋找總有一線希望。
楊把子一寸一寸地往後縮著。
楊把子沒參言,卻牢牢記住了倆人講的那些事。他們說,不耍點兒手段,這錢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楊把子白跑一趟,很是沮喪。看來,他只能逮邱鎮長的私處了。
楊把子的腰彎成了一張弓,真的沒有。
大寶進屋,楊把子和何青草已整理好。楊把子想等大寶再次出去,他和何青草接著進行節目,可大寶坐下就沒動窩兒。楊把子那個念頭花瓣一樣枯萎了。
楊把子眼睛鼓脹脹的,他摸了一把,生怕眼珠蹦出來。這一摸,手便濕漉漉的了。
楊把子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楊把子怕惹惱邱鎮長,不敢再提。可又想撐一撐,就努力做出難看的表情。
楊把子沒在屋裡待,他躲出去了。他生梅子的氣不假,另一個原因,也是害怕梅子問起那頭牛的去處。
楊把子狼狽不堪地逃回家。他還不上黃石的錢,黃石就是砸碎他的骨頭,他也還不上了。好在黃石坐在輪椅上,不能糾纏他。楊把子知道對不住黃石,可他絕不是故意騙黃石啊。
楊把子點點頭,就將賣牛的事說了。
楊把子說,真的沒人指使我啊。
楊把子重新加了一遍,沒錯,確實是那個數。他的臉染過似的,透著青油油的寒光。他看看小李,再瞅瞅白院長,問能不能少點兒。
楊把子想找個東西靠靠,可他離沙發足有一米遠,他邁不過去,便死死地咬著說沒有。
邱鎮長瞄了瞄,又還給楊把子,不悅地說,吃的時候一個不少,要錢的時候都躲了。
吳主任說,你趁早提回去,有錢我能不給你嗎?沒錢,你提多少東西,我也沒法給你。
鎮上有七八家髮廊,楊把子沒怎麼費事就找見了吳主任。吳主任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由那個黃頭髮女孩在他額頭、耳朵捏來捏去的。女孩問楊把子理髮還是洗頭,楊把子擺擺手,指指吳主任。女孩對吳主任說,找你的。吳主任拉開眼,楊把子啊,怎麼找到這兒啦?
楊把子回去對黃四講了,黃四說邱鎮長就這脾性,要麼不答應,答應了年底就一定能給。楊把子一琢磨,離年底也就一兩個月,索性就耐著性子等等。
楊把子忙問,你能幫我?
黃四瞄楊把子一眼,放下手中的遙控器。
楊把子問邱鎮長會不會給牛錢了,黃四說,邱鎮長生氣歸生氣,不會和你計較,我再和他說說,這蠢事你可甭再幹了。
楊把子試圖攔住吳主任,那牛是我的全部家當。
楊把子謙卑地說,我叫楊把子,黃村長讓我來的。
楊把子貓在家裡,好幾天沒出屋子。醫院竟然沒找他要錢,他就壯著膽子去了鎮上。邱鎮長的門鎖著,楊把子去找吳主任。吳主任要出門的樣子,楊把子攔住他,吳主任道,你過兩天來吧,邱鎮長丈母娘死了,我得去幫忙。楊把子忙問,邱鎮長也在那兒?吳主任說,他不在那兒能去哪兒?楊把子問邱鎮長丈母娘哪裡人,吳主任說遠著呢,張家堡鄉,末了又警覺地說,楊把子,你可別打歪主意,要是去那兒搗亂,甭說要錢了——後果你是知道的。
邱鎮長失去了耐性,他站起來,不說就算了。
「潘仁美」大概也餓了,突然站住不走了。任楊把子怎麼牽,它一步也不肯挪。楊把子抽它,它還是不走,倒是屙了一堆。街上的人瞅著稀罕,笑成一片。楊把子不知怎麼辦了,這傢伙似乎成心出他洋相。他下意識地往四周瞅了一眼,於是,他看到了吳主任。
楊把子不知黃石兩口子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竟靠在那兒睡著了。半夜裡,楊把子被凍醒。他活動活動酸木的手腳,生火煮了點兒飯。填飽了肚子,身子也暖和了些,他就爬到炕上躺成一個舒展的姿勢。也只有在黑夜裡,他才敢這麼放鬆一下。楊把子麻痹了,一躺就睡了過去。第二天清早,他被黃石敲玻璃的聲音驚醒。黃石舉著拐杖,執拗而頑強。楊把子沒料他來得這麼早,想躲已來不及了,就硬著頭皮打開門。
邱鎮長正忙著找什麼東西,目光在楊把子臉上拂了拂,便落到一邊,同時問,找誰?
楊把子哎了一聲,問他欠了黃石多少錢。
邱鎮長笑笑,突然變了臉,聽說你要告我?
楊把子搓搓手,狠狠心要了四千二。余頭是幌子,能賣四千就不錯了。
楊把子想不出一陣兒是多少天,欲再問,見吳主任拿起了電話,就將後面的話打斷了。
三個人等到中午,邱鎮長也沒露面。吳主任喊他們吃飯,安頓好,他也沒了蹤影兒。
邱鎮長皺皺眉,但沒和楊把子翻臉。他又追問了一會兒,說,你再想想,我的耐性是有限的,這點東西你留著吃吧。
夜幕降臨時,楊把子溜進鎮政府。再晚就進不去了。楊把子想象著吳主任看見他的樣子,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身子一顫一顫的。鎮政府冷冷清清,楊把子轉了半天,僅找見一個看門的。看門的說再有十來天就過年了,誰還上班,早放假了,有事過了年再來。楊把子便有些失望。看門的聽楊把子找吳主任,說,他呀,在醫院躺著呢。楊把子問清吳主任就在鎮衛生院,就急急往外走,生怕晚了吳主任會逃走。
楊把子沒跪下去。他的腿僵硬如木,突然不能打彎了。整個人倒下去,就會砸在邱鎮長身上。也沒哭出來,臉被寒風浸木了,眼睛硬得沒法活動。楊把子更笑不出來,他戳在那兒,樣子很古怪。
吳主任似乎不太高興,這算啥呀,食堂處理不就完了?說個價吧。

楊把子捏過來,逐一看了。一張是他打的,另一張是黃四打的,後面還注著楊把子的名字。楊把子不能賴賬,沖小李點點頭。小李用計算器加了兩遍,說—共四百九十三。老闆娘說零頭就算了,小李就數出四百九十塊錢給了老闆娘,欠條則丟給楊把子。老闆娘溢出滿臉笑紋,說我回去準備幾個菜,你們一會兒來坐坐。她是沖三個人說的,眼睛卻始終盯著小李。小李道,別光準備菜,別的也要準備。老闆娘說小李也學壞了,欲打小李的臉,小李躲過了,她說說笑笑地走了。
楊把子的腦袋木了,耳朵被塞滿了,黃石女人後邊的話,他再聽不清了。
楊把子嚇了一跳,腦袋隨著漲大了,他問白院長,咋這麼多?
楊把子說,我是楊——
楊把子是在一個夜晚從醫院跑出來的。他欠著醫療費,擔心白院長不讓離開。他連夜跑回村裡,他沒處去,屋內冷冰冰的,出口氣就成了冰掛樣的白霜。楊把子生火烤了半天,身上暖和了些,心裏依然一片冰涼。
楊把子退出來,他沒去鎮政府,而是躲在暗處。過了一會兒,瞧吳主任離開髮廊,向鎮政府走去。楊把子尾隨其後,遠遠地跟著。
楊把子是二十天頭上再次守住邱鎮長的。邱鎮長先往西走,然後又往東走,在一座院落前停下來。裏面的人似乎知道邱鎮長要來,邱鎮長的手剛舉起來,門就開了,邱鎮長閃進去,大鐵門又合上了。
楊把子依然往返于那條小路上。吳主任的態度忽好忽壞——那得看楊把子去的是不是時候,好也罷壞也罷,總歸是兩個字:沒錢。楊把子不再輕易被吳主任打發走了,如蜜蜂般在吳主任耳邊嗡嗡地響。這也是黃石出的主意,楊把子又是借錢又是賒東西,黃石和楊把子一樣著急。後來,吳主任見了楊把子就躲,有時連著幾趟都逮不住他的影兒。
楊把子哆嗦了一下。
回到營盤鎮,楊把子徑直去了黃石那兒,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黃石也很高興,當下打開一瓶白酒,要和楊把子喝兩盅。楊把子雖然不勝酒力,還是喝了不少。他說這回絕對是真的,邱鎮長從來沒拍過他。黃石附和,總算有盼頭了。黃石讓楊把子住下,楊把子說夜路怕啥,就我這樣的,沒人打劫。楊把子急欲回北灘,想讓別人分享他的興奮,走在路上方想起何青草已經和他沒關係了,沒人對他的事感興趣。他就扯著脖子,吼了一嗓子《大釘鋼》。
吳主任說,你要體諒我呀。
傍晚時分,黃石才離去。他說明天還來,你甭躲,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果然,第二天,黃石又來了。黃石說這個年他就在楊把子這兒過了。楊把子浮浮地笑著,整個人便矮下去。
黃四問,這麼點錢也得鎮長批?
楊把子按照村民的指點找到王小聲家。何青草打聽得清清楚楚,和梅子過在一塊的後生叫王小聲。楊把子抱了一絲僥倖,盼望有人告訴他村裡沒有叫王小聲的,那樣,他就能向何青草交代了。可人們根本沒看他手上的鐮刀,熱情地說,有呀,那後生能幹,一分錢沒花就領回個媳婦,喏,往前走,門口有樹的那家。楊把子腿一軟,差點摔倒。院子倒是挺大,可一看那三間土房就知道是下等戶,填飽肚子就算不錯。梅子偷偷摸摸找了這樣一戶人家?楊把子不敢相信。一進院子,他迎頭撞上了梅子。梅子正端著畚箕出來倒東西,看見楊把子,畚箕噹啷一聲掉在地上,半晌方怯怯地叫聲爹。何青草說得沒錯,梅子的肚果然鍋一樣挺著。楊把子心裏罵,羞煞人呢,臉就抽搐成一團。梅子嫁的那個王小聲,一看就是個瓜秧子,有皮沒餡的東西。他要攔楊把子,楊把子狠狠把他撥到一邊。楊把子拽不走梅子,就舉起了鐮刀。梅子出奇地平靜,王家母子臉都白了,她竟面不改色。她迎視著楊把子說,砍吧,你生氣就砍吧。楊把子痛心地想,完了,閨女徹底成外人了。楊把子沒再拽梅子,拽回去她還要跑出來的,楊把子也沒砍她,那是氣話,他能砍自己閨女?可楊把子不能白跑一趟,梅子既然跟了王小聲,那就讓王小聲出點兒血。楊把子衝進屋,想抄些值錢的東西。搜尋了半天,竟找不出一樣值得帶走的。後來,他就牽了這頭牛。楊把子以為他們會攔的,但他們只是愣愣地望著他。梅子說,爹,牛你牽走,咋也得吃了飯。楊把子懶得理她,氣哼哼地往外走。楊把子走出老遠,王小聲夾個包袱追上來,說是梅子給他買的衣服。楊把子遠遠地扔出去,惡狠狠地說,我沒這樣的閨女。
改天,黃四齣面,在醉仙樓請吳主任喝酒。楊把子擔心吳主任不好意思,可吳主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和黃四嘻嘻哈哈的。楊把子暗想,黃四的臉面確實大,這頓飯不會白請。楊把子抓著酒瓶,不住地給吳主任和黃四倒酒,倆人的酒量都不小,一瓶白酒很快喝光了,然後又上啤酒。楊把子九-九-藏-書等黃四提錢的事,可黃四像是忘了,和吳主任扯些不著邊際的話。楊把子就使勁看黃四,黃四看楊把子的眼神卻是空洞的。楊把子正要自己提出來,醉仙樓的老闆娘挑簾進來了,吳主任的眼睛便綻出燦爛的桃花。楊把子想起這個女人就是他在吳主任屋裡見到的那位。老闆娘陪吳主任和黃四各飲了兩杯,她讓黃四多多關照。黃四說我能關照啥呀,有吳主任就夠了。吳主任說我是我,你是你,不一樣。黃四嘿嘿笑,說當然不一樣,一樣就麻煩了。吳主任笑罵黃四爛舌頭。
過了幾日,黃四告訴楊把子,他已找過邱鎮長,邱鎮長答應付錢。未了,隨意地說,他請邱鎮長在醉仙樓吃了頓飯,他簽了個字。楊把子像被人鑽了個洞,抖了幾抖。又怕黃四看出來,拼出渾身力氣說,我記著。
第三天一大早,楊把子就去了鎮上。吳主任的屋拉著窗帘,門掩得死死的。楊把子不敢驚動,悄悄蹲在門口。對面是一片蒿子草,蓬蓬勃勃的。一條黃狗鬼鬼祟祟地在草叢裡嗅著,之後叼起一塊骨頭,迅速逃離了。肯定是吳主任丟的,黃狗也算慣偷了。楊把子覺得有趣,嘿嘿笑出聲。猛地,他捂住嘴,朝吳主任的門上瞅了一眼,長吁出一口氣。
楊把子恨不得把舌頭咬破,黃村長,我哪敢哄你?
楊把子牽著唯一的戰利品,在鄉間的土路上飄飄搖搖。楊把子的氣並沒消掉。他在梅子身上耗費了那麼多心血,她竟這麼生分。那次為湊給梅子治病的錢,他到草原深處挖藥材,險些讓狼吃了。有一年春節,楊把子窮得連割一斤肉的錢都沒有,他不忍看梅子饞嘴的樣子,去鄰村偷了一隻雞。那是楊把子第一次偷東西,他被狗追出老遠,又崴了腳,半個月下不了炕。可她一長大就把楊把子踢開了。現在,楊把子牽她一頭牛,說啥也不過分。
一個刀削臉進來喝住倆人。小青年稱刀削臉陸副書記。楊把子見過他,只是不知他是個啥官。陸副書記說,在辦公室吵架成什麼體統?咋回事小李?小李簡要說了,楊把子強調,牛是賣給鎮里的,鎮里憑啥不給我錢?
打官司雖然撕破臉,倒不失一個穩妥的辦法。邱鎮長那張臉金貴著呢,他不會不顧忌。楊把子下了決心,天已黑得不見五指了。楊把子匆匆回去找二扁頭。二扁頭曾是村裡的紅人,說書看相啥都會,後來買電視的人家多了,二扁頭就失業了。但楊把子還是佩服他。楊把子說明來意。二扁頭叫起來,告鎮政府?你是不是瘋了?楊把子讓他小聲點兒,二扁頭壓低聲音說,螞蟻×大象,你不掂掂自個兒的分量。楊把子讓他說得直發毛,帶著哭腔說,我也是沒辦法呀。二扁頭同情地拍拍楊把子,這個忙我幫不了,你得找律師,他們就是靠打官司吃飯的,啥都懂。楊把子告辭時,特意囑咐二扁頭,可不能對外講啊。二扁頭說,放心吧,我這嘴撬也撬不開。
邱鎮長停下手中的活計,細細打量一番,說,要錢哦,多少?
第二天,楊把子揣著菜刀離開了村莊。一旦作出決定,楊把子反踏實了。他先去女人墳上看了看,然後在梅子那個村莊附近轉了兩圈。幾天前,何青草嫁到鎮上,楊把子沒別的牽挂了。要說還有牽挂的,那就是欠黃石的債了。可楊把子確實還不上他。
那幾日,楊把子往返于村莊和營盤鎮之間。楊把子沒進鎮政府。邱鎮長那樣說了,再去只會惹他討厭。所以一到鎮口,他就折回來了。他也不進村,聞到村莊的氣息,他立刻又返出去。邱鎮長對誰都講要等到年底,楊把子等下去,顯然是竹籃打水。楊把子就不停地走,一天跑好幾個來回。楊把子不知怎麼辦,他煩躁得胸脯都要爛了,走起來還好受些。當然,楊把子的路也沒完全白走。他一直琢磨胖漢子和蒜鼻頭講的那些訣竅。不耍點兒手段不行了,他想。要麼綁個炸藥包,要麼綁架邱鎮長的妻兒老小……楊把子氣勢洶洶地站在邱鎮長面前,邱鎮長面如土色,結結巴巴地說,老楊……別這樣……有話好好說……不就是四千塊錢嘛……我給,現在就給。楊把子厲聲道,那就快點!別怪我,我也是被逼出來的。邱鎮長就哆哆嗦嗦地數錢,楊把子興奮得氣都喘不上了。可楊把子碰在一棵樹上,幻影消失了,結結實實的疼痛讓楊把子意識到,這兩個辦法是行不通的。萬一炸藥包嚇不住邱鎮長,他該不該拉線?黃四說邱鎮長答應給北灘修路呢,炸死了邱鎮長不知多少人要戳楊把子脊梁骨,要是邱鎮長身邊還有人,麻煩就更大了。再說,楊把子也不知去哪兒弄個炸藥包。綁架也不成,就算邱鎮長的家人跟他走,他領他們上哪兒去?他自己都沒地方去了。當然,楊把子也並不是徹底放棄,逼到絕路上,他楊把子也會魚死網破的。
次日,楊把子提著剩下的東西,揣著二百塊錢去看梅子。楊把子本不想在梅子那兒吃飯,生怕不小心說出賣牛的事。可梅子淚汪汪的,楊把子就心軟了。楊把子想問問梅子咋就看上了王小聲,因她一直繃著臉,那話最終也沒說出口。
老呂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何青草依然陪著楊把子,她溫柔極了,每句話都那麼溫潤。
吳主任道,一支筆嘛,這還用問?村裡開支五塊錢,不也得你點頭。
不管黃石咋敲,楊把子狠著心不開門。
楊把子說,我不賴你,我就是恨我這張臉。
吳主任說,我哪有心思逗你玩?
楊把子說,那就……那就……
楊把子將門反鎖了,造成不在家的假象。他不敢生火,窩在冷冰冰的灶炕上唏噓著。
楊把子沒料除了吳主任,屋裡還有一個女人。看上去有點面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坐在吳主任對面,目光在楊把子提的東西上瞅了一下,就收了回去。楊把子僵在那兒,突然不知怎麼辦了。
冒出那個念頭時,楊把子正走在茫茫雪野上。
邱鎮長審視著楊把子,誰給你出的主意?
吳主任喝醉了。楊把子暗暗著急,這麼半天,還沒說到正事呢。他欲再提,吳主任一巴掌拍到他肩上,老楊,那錢不是我不給,鎮里實在沒錢。黃四說,你從別處挪借一下。吳主任抽回手,衝著黃四說,今天喝了酒,我對你說個實話吧,鎮里早就是滿身窟窿,補都補不住了。原本就沒錢,又讓水泥廠拽了個跟頭。廠子一垮,要債的天天上門,尤其年底,鎮長連屋都不敢進。從別處搗騰點兒,還不夠發工資的。工資能不發嗎?不發官帽就沒了。我夾在中間,也是有苦難言,每天鎮里的客人不斷,我能不給人家吃飯?我找鎮長,鎮長讓我想辦法,我有什麼辦法?使勁賒唄。這個差事不好乾,可不知多少人盯著呢。
楊把子挺沮喪,他原打算揣著錢回去的。當然,他並不擔心,偌大個鎮政府,不會短下他那幾千塊錢。況且,他手裡攥著欠條。楊把子只是不知咋向何青草交代。楊把子把那些東西分出一半,提著去了何青草那兒。何青草問要上了?楊把子說沒錢,還得再等等。何青草說,我看這幾個錢,得跑斷你的腿。楊把子故作輕鬆狀,跑就跑唄,反正力氣也沒處使。何青草在楊把子額頭戳了一下,你說你,人蔫巴,賊心大,做事往後退,處處想著佔便宜。楊把子嘿嘿笑著,大寶雖然不在家,楊把子並沒有動手動腳,怕不慎惹惱了何青草。
楊把子一趟趟往鎮上跑。一天,吳主任的門終於開了,但裏面坐的不是吳主任,而是另外一個人,是個小青年。小青年說他接手了吳主任的工作。楊把子就掏出吳主任打的欠條,小青年看了一眼說,他打的欠條多了,誰知道是他個人欠的,還是鎮里欠的,這要和他核實以後再說。楊把子說你替了吳主任,你就得還我的錢。小青年說楊把子無理取鬧,倆人吵了起來。
那天,他和黃石說起此事,黃石說這麼要不行,得換換別的法子,別太死心眼了。楊把子向黃石討主意。黃石說,喂喂他唄。楊把子倒也不笨,從黃石那兒拿了兩瓶好酒,咬咬牙,又加了一條煙。
邱鎮長說,是誰讓你跟蹤我的?
沒等楊把子再說什麼,吳主任一陣風似的走了。楊把子寒著臉,好像尿濕了褲子。鎮長的小舅子不是個東西,偏偏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車禍,這是給楊把子心上下霜呢。
過了兩天,陸副書記果真領了兩個人找到楊把子。那倆人問了楊把子類似的問題,還讓楊把子在紙上摁了手印。楊把子不知其中的曲折,他豁出去了,誰給錢他就聽誰的。
陸副書記始終不提牛錢的事。楊把子急了,問那幾個錢什麼時候給他。
吳主任掃楊把子一眼,急急地說,鎮長小舅子出車禍了,我得過去。
邱鎮長說,你嘴巴夠硬的,別人給了你什麼好處?
楊把子的目光跳了幾跳,明白自己撞運了,褐紅色的臉泛起一片亮光。
楊把子出了院落,邱鎮長追出來,他拍楊把子一下,說,不是我故意難為你,鎮里確實沒錢,不過……後天你來找我,我就是賣了床,也要把錢給了你。
屋內亮著燈,但拉著窗帘,什麼也看不清。
幾天後,楊把子再次去找吳主任。他想,這回吳主任總該給他了吧。果然,吳主任和善了許多,又是遞煙又是倒茶。楊把子死死盯著吳主任的嘴唇,恨不得把他肚裏的話全掏出來。吳主任繞了半天,說那錢他倒是給楊把子準備上了,沒想到鎮長簽了條子,讓另一個要賬的拿走了。楊把子胸內一聲巨響,整個人要崩開似的,臉色紫著,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氣。吳主任說,你別急,我找個地方借借。楊把子腿麻得站不起來,卻硬是擠出半臉巴結,就靠吳主任了。吳主任說你等著,起身出去了。
黃石沒有昨天那麼凶,他用討好的可憐巴巴的語氣說,老哥,我求你來了,你想想辦法,給我湊湊。
楊把子前腳進家,何青草後腳就上門了。她像報告梅子懷孕的消息那樣,靠在門框上,拿眼睃著楊把子。楊把子看見她這個架勢就慌,腿也不爭氣,快支撐不住那小身板了,竟連著打了幾個顫。他讓何青草進屋,何青草依舊用針樣的目光刺著他,似乎要戳幾個窟窿眼兒出來。楊把子往前探探頭,天涼了,進屋吧。何青草撇撇嘴,你門檻高,我怕絆倒。楊把子嘿嘿乾笑,何青草說,你今天咋不躲了?沒想到我來吧,我見你比見皇上還難。楊把子解釋,我不是忙著要錢嘛。何青草譏誚,你是忙大事的,我也就值二斤麻籽。楊把子討好地說,我成天惦記著你呢。何青草再撇嘴,錢呢?要回來了?楊把子來了精神,就將找邱鎮長的過程講了。並強調,他還握了我的手,那手全是肉。其實,邱鎮長碰都沒碰他。何青草說,難怪呢,和鎮長掛上鉤了。楊把子道,我挂鉤就是你挂鉤。何青草的話忽然透出些傷感,你這光,我怕是沾不上了。楊把子頓時緊張起來。何青草輕輕將目光移開,又有人給我提親了,說是要給大寶娶媳婦。楊把子問,你應下了?何青草反問,你說我該不該應?楊把子僵了僵,慢慢蹲下去,目光凋謝了,一瓣瓣落在地上。何青草說,抓不住蘋果逮個梨,我也是沒辦法,大寶眼看就要打光棍了。想起你,我難過得眼珠子都發黑。楊把子一字一頓地說,就這幾個月,也不等了?何青草嘆口氣,你是榆木腦袋秤砣心,給個棒槌就認真(針),當官的說話,沒個准氣兒。啥時是年底?十一月是,十二月是,一月也是。你和鎮長挂鉤,鎮長就和你挂鉤了?傻老婆等漢子,沒個頭兒。楊把子的臉便映出一片青色,何青草戳到了他的軟骨,他擔心的也正是這個。何青草說,咋不吭氣兒?楊把子縮著頭,似乎要縮進肚裏,可脖子太長了,縮不回去,索性揚起來,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要是……你就另作打算。何青草幽幽嘆口氣,能等一天我就等一天,等不到也別怪我狠心,我是大肚老婆上樹,逼出來的。楊把子沖何青草虛虛一笑,鼻尖上沁出幾滴汗粒。
對楊把子的到來,女人似乎很感動,她削個蘋果給楊把子,坐呀,他看見你,心裏不定多高興呢。
何青草說,這是老呂,在鎮中學做飯呢。
楊把子想他一定要編出一個人來,可說誰好呢?黃石?不行,楊把子不能昧了良心。蒜鼻頭?楊把子和他不熟,邱鎮長不會相信。黃四?更不行了。想來想去,只有何青草了。這麼做對不住何青草,能要出錢,哪怕讓何青草摑他耳刮子呢。
楊把子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哎,哎。
夏日被楊把子踩在腳底,薄煙般隱沒了蹤跡。
邱鎮長將手裡的東西擱在桌子上,坐在楊把子對面。他抽抽鼻子,顯然嫌屋裡的味道不好。
黃四淡淡一笑,她好著呢,好好養你的傷吧。
楊把子一驚,叫,邱……鎮長?
楊把子不知是怎麼退出黃四家的。他的腦袋又悶又漲,冷風一吹,才清醒了些。他想起二扁頭那張葫蘆臉,恨恨地罵聲娘。
楊把子以為自己來早了,店鋪剛剛開門,擺攤的正陸陸續續出來。楊把子先去黃石那兒,將半袋玉米丟給他,說拿了錢就過來。黃石說他割二斤豬肉燉上,等楊把子回來一塊兒吃。楊把子說酒算我的。楊把子欠黃石的不只是錢,還有大大的人情,他打算好好感謝感謝人家。
吳主任蹺著腿,正舉著一瓶啤酒吹喇叭,桌上丟著豬肘子和散開的花生米。吳主任說中午沒顧上吃飯,叫楊把子陪他喝一瓶。楊把子早就餓了,半推牛就地坐下,吳主任打開一瓶啤酒。吳主任很熱情,讓楊把子,喝啊,吃啊。楊把子第一次和鎮幹部坐在一起喝酒,很是局促,屁股幾乎半懸在凳子上。楊把子沒酒量,一瓶啤酒下去,腦袋暈暈乎乎的。吳主任讓他再九_九_藏_書喝一瓶,楊把子說啥也不喝了,他讓吳主任把錢開出來。吳主任哦了一聲,很隨意地說,現在沒錢,過兩三天吧。楊把子僵了一下,說,那……楊把子並不清楚自己要說什麼。吳主任眯著眼說,咋,信不過我?楊把子不敢得罪吳主任,忙說,沒有,沒有。吳主任給楊把子打了張欠條。楊把子雖然忐忑,可轉念一想,吳主任買過他不少東西,那錢一分不少都給了。於是擰出半臉笑,做出感激不盡的樣子。

那天,他從鎮政府出來,折到黃石那兒。黃石瞧他臉色就知道怎麼回事,陪著嘆了會兒氣。后黃石出主意,這事請黃四齣面周旋周旋,他和吳主任關係非同一般。楊把子腦袋一亮,滿臉的皺紋像被風吹著,擺出一幅生動的圖案。黃四和吳主任確實好著呢,黃四搞二冬子女人,二冬子要點黃四的房,最後還是吳主任擺平的;黃四的小姨子沒考上學校,吳主任幫她在中學找了份差事。楊把子說,我咋就沒想起來呢?黃石說,我為這事也費腦筋了。楊把子明白他的意思,忙說,一要出來,我先把你的錢還上。
吳主任住的那個屋正是楊把子上次住的。楊把子沒想到吳主任患了中風症,不會說話了,眼睛也獃滯、遲緩,像不認識楊把子。陪床的女人,想必是吳主任的妻子,問楊把子找誰。楊把子慌慌地應,我看看吳主任。女人熱情地拉凳子讓楊把子坐,女人說,還只有你是他的朋友,自得了病,就沒人看過他,全是勢利眼,要是邱鎮長在,哪個不巴結他?話說回來,邱鎮長在,他也不會得這個病,他心不順呀。
邱鎮長離開很長時間,楊把子依然懵懂著。他聽不懂邱鎮長的話,明明是他跟蹤邱鎮長的,邱鎮長幹嗎非要讓他編出是別人指使的?
吳主任嘿嘿一笑,難處是有,不過倒不是鐵板一塊,每年都要還些債,還誰還多少,得鎮長說了算。
從那天起,楊把子就盯梢邱鎮長了。鎮政府對面是個商店,商店旁邊是藥店,門口有擺攤賣水果蔬菜的,釘鞋修自行車的。楊把子守在角落裡,倒也不顯眼。他不敢離開,站一會兒,蹲一會兒。白天還好說,到了夜晚,極是難熬。天已經很冷了,楊把子常常凍得鼻涕眼淚一齊流。店鋪關門了,擺攤的早就撤了,街道冷冷清清。楊把子又怕錯過了邱鎮長,又怕被邱鎮長發現,就貓在垃圾箱旁邊。每天不過午夜,楊把子不敢離開。據說邱鎮長養了好幾個女人,楊把子相信自己會碰上的。寂寞難耐時,他就想梅子,想何青草。梅子已經滿月了,他還沒去看過。他實在是不知說什麼好。有些日子沒見何青草了,也不知又有多少提親的上門。何青草也難啊,他卻幫不上她。一想到這些,楊把子就砸自己的腦袋。
楊把子怕吳主任當真讓他提走,借口趕路逃出來。回到黃石那兒,黃石說他要了你的東西,肯定會儘力。說得楊把子滿臉開花,好像已經把錢攥在手裡似的。
女人瞅見了,說,你啥也甭留,來看看就行了。
楊把子忙掏出吳主任打的欠條,雙手遞上去。
過了兩天,楊把子又去了。他沒找見吳主任,據說吳主任陪鎮長考察去了。這一耽擱就是十天。第十一天頭上,楊把子總算逮住了吳主任,吳主任和顏悅色,可還是兩個字:沒錢。楊把子小心地賠著笑,他不能將吳主任生吞活剝了,他能做的就是一趟趟地跑。
正說著,一個老漢提了兩手東西進來。
楊把子說,我湊不上錢,就是拽出我的腸子也湊不上。算我貸你的,明年連利息一塊兒還。

邱鎮長生氣了,怎麼又來了?不是讓你等到年底嗎?
楊把子囁嚅著,邱鎮長……
兩天後,何青草來看楊把子了。何青草打扮得更俊了——至少在楊把子眼裡是這樣。她的臉不知搽了什麼,那味香香的,直往楊把子鼻孔鑽。她的頭髮梳得也很光滑,腦後綰著一個菱形的髮髻。楊把子又驚又喜,當然更多的是緊張,何青草的嘴角乾乾淨淨的。不過,何青草並不是氣沖沖的,她的神情十分溫和。何青草看看楊把子的胳膊,問咋就這樣了?楊把子掩飾過去。何青草說,你也不捎個信兒回去,我還以為你丟了呢。楊把子就傻笑。楊把子怕何青草問起牛錢的事,但何青草一個字也沒提,說了些別的,她話題一轉,說,大寶訂婚了。楊把子一跌,緊緊地盯住她。何青草並不看他,我一根老柴棒,榨油也出不了幾兩,只要大寶打不了光棍,賣了也值。
邱鎮長盯楊把子一會兒,表情突然溫和了,似笑非笑的樣子。他說,別慌,我不過詐詐你,你這麼老實的人,干不出這種事。那錢,年底一定給你,你耐心等等,別讓人利用了。
那個念頭就是這時候飛進腦袋的。楊把子無家可歸,沒準吳主任正美得喝酒呢。呸,你害了我,我也不讓你過好這個年。楊把子想,反正自己也這樣丁,還怕個啥?搞出點事,黃石就不會這麼逼他了。
楊把子急聲道,我說……那個人是何青草。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楊把子正愁眉苦臉地琢磨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一個人推門進來。竟然是邱鎮長。
楊把子沒料到他打官司的事邱鎮長也知道了。那天,他去探聽消息,並沒進邱鎮長的屋,可是邱鎮長從窗戶看見他,喊他進去。邱鎮長臉上是掛著笑的,楊把子受寵若驚。
吳主任咦了一聲,這麼晚了,你還來?
胖漢子知道楊把子也是要賬的,就問多少錢。聽楊把子說四千二,胖漢子似乎很意外,就這麼點兒?欠我好幾萬呢。蒜鼻頭也說,我也好幾萬呢。看他們的表情,彷彿楊把子不該要似的。
一個孤獨的影子行走在曠野中,很吃力地。每次快倒下去時,那個影子又慢慢擺正了,然後向另一方向倒去。
邱鎮長的聲音加重了,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楊把子絕望的眼睛里突然進出幾許光亮。
楊把子守了半個月,共守住兩次。一次邱鎮長去了歌廳,是陪人一塊兒去的。楊把子尾隨他到歌廳門口,幾個小時后,邱鎮長又回到了鎮政府。另一次很晚了,楊把子正要離開,看見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後來看清是邱鎮長。楊把子沒看見邱鎮長是什麼時候出去的。邱鎮長走到鎮政府門口,哇哇吐了幾口,就歪倒了。楊把子等了一會兒,邱鎮長依然沒動靜。這麼躺下去,邱鎮長會凍死的。楊把子走過去搖了搖,邱鎮長只是哼哼。楊把子就將邱鎮長背進去。邱鎮長醉得不省人事,肯定想不到背他的是楊把子。
邱鎮長說,我的話你也不信?我說年底,年底一定給你。你從別處借借,到時再還。我體諒你的難處,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邱鎮長聲音不高,卻透著威嚴。
黃石說,那就走呀,這個地方,最好少打交道。

楊把子覺得自己被邱鎮長割斷了,他說,沒有人……是我自己。
楊把子堅決地說,我不輸,好歹接住算了。
楊把子一路哎哎,他沒聽清何青草說了些什麼,也不知她什麼時候走的。直到小眼護士進來,楊把子才清醒了。楊把子不怪何青草,一點兒也不怨。再好的地,不耕種也會長雜草的。楊把子努力讓自己笑出來,果真從嗓眼裡漏出了聲音,但不是笑,而是含混不清的。一聲,又一聲,最後變成一綹嗚咽。細細的,壓抑的,緩緩地流淌著,後來汪成一片濁水,淹沒了整個病房。
楊把子再去鎮政府,是一個星期後。主任讓他過一陣子,一個星期已經夠長了。那幾日他使勁撐著,兩嘴角都憋出泡了。
邱鎮長問,怎麼樣?你不就想要牛錢嗎?
楊把子終於咬出「邱鎮長」三個字。
也許是陸副書記說得過於嚴肅了,楊把子顯出了不安。

邱鎮長的聲音提高了,辦公室在東邊。
楊把子回到家,已經半夜了。他睡得極其香甜,如果不是何青草叫他,沒準會睡到中午。楊把子急忙坐起來,見何青草嘴邊沾著麻籽殼,又款款躺下了。他說,我困死了。何青草說,你不起我就走了。楊把子叫,別,別,麻利地穿上衣服。何青草問起要賬的事,楊把子胸有成竹地說過幾天就能拿。何青草瞄著他說,我看你這人是高高山上一根棍兒,騙一會兒是一會兒。楊把子說,我要成心騙,早把你騙到手上了。何青草撇撇嘴,這不和騙到手一樣了?你凈給我拴套套。何青草只是佯裝生氣,楊把子指著柜上的東西說,你提走吧,我不過去了。何青草說,這幾天大寶老和我生悶氣,我都不知道咋跟他說了。這是給楊把子念緊箍咒呢。楊把子訕笑道,心卻一陣陣往緊抽。
黃四問,就這?
黃石向周圍的人講楊把子怎麼賒東西,怎麼借錢,怎麼一點兒點兒騙了他。他講的不假,可楊把子不是成心騙他。楊把子臊紅了臉,將頭抵住灶口,恨不得被風吸進灶洞里去。
那一夜,楊把子有些難過,有些自責。就算梅子來要牛,他也不該讓她餓著肚子走啊。楊把子不像原先那麼生氣了,想的全是梅子的好處。梅子其實很孝順,吃什麼東西都想著他,就是一粒糖也要給他留一半。那次,他崴腳下不了炕,全是梅子伺候的,她個小體弱,險些被開水燙傷。還有一次,楊把子被老鷹啄得滿臉開花,梅子哭得背過了氣。就說她和王小聲的事,也不完全怪她。她肯定是不喜歡大寶,可楊把子那麼求她,她又不忍傷他的心。梅子從小疾病纏身,沒人和她玩,她的性格有些孤僻,做事常常出人意料。想想,也沒什麼奇怪的。王小聲是不怎麼樣,但總歸她喜歡。做父親的不能老記女兒的仇。這麼一想,楊把子的眼睛就潮了。要出牛錢,一定給她買些東西,或乾脆給她留幾百塊錢。等他手頭寬裕了,再還她一頭牛。
小李問,還有事嗎?
楊把子幾乎站不住了,問能不能先還一半。他的聲音像發酵了,暄騰騰的。
邱鎮長揉著太陽穴說,年底吧,年底記住找我。
楊把子坐車去了縣裡。倒是沒費周折,縣裡有好幾個律師事務所。楊把子隨便找了一家,一個白面書生接待了他。白面書生說現在是法制社會,別說是鎮政府,就是縣政府市政府也可以告。楊把子問告得贏嗎?白面書生說有理就告得贏,你這種事當然有理。可麵皮書生接下來的一番話,使楊把子退卻了。打官司要交代理費,贏了官司律師還要提成,楊把子那幾個錢還不夠打官司的。白面書生說打官司有時也並不是為了錢,只為爭口氣。楊把子不認可他的觀點,他只要錢,沒錢還爭什麼氣?
牛終於停住了。楊把子沒想到吳主任會跟上來,他擦著頭上的汗,沖吳主任笑笑。吳主任拋給楊把子一支煙,圍著牛轉了一圈。吳主任上身長,下身短,給人一種笨拙的印象。那是假象,楊把子知道吳主任歡實得很,抓雞時比楊把子還利索。
一個人走路輕快多了,楊把子邊走邊哼著《縴夫的愛》。楊把子很喜歡這首歌,尤其喜歡那句「讓你親個夠」。現在,他又有盼頭了,到那天,他一定要把何青草親個夠。他和何青草沒有過實質性接觸,他摸幾下,何青草還行,越過一定的界線,何青草就會打開他。何青草的原則是上半部可以動,下半部不能碰。而楊把子的心思還就在下半部,她的胯實在是勾人……楊把子頓時躁烘烘的。
楊把子撐了幾日,撐不住了。何青草的話像鞭子,每天抽著他的耳根子。等到年底,別落個豬咬尿泡空歡喜。何青草逼他,也對呢。
楊把子伸手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
幾天後,邱鎮長又來了。這次不像上次那麼客氣,開口便道,兩條路,你選吧。
邱鎮長立刻漾出一臉笑,老王啊,坐坐。邱鎮長對來人很熱情,楊把子聽出來,胖漢子也是要賬的。楊把子想等胖漢子走了再作打算,可過了沒一會兒,又來了一個蒜鼻頭,也是要賬的。邱鎮長對他們說的,和對楊把子說的一樣,也是等到年底。胖漢子和蒜鼻頭沒有楊把子那麼好打發,他們說鎮里不給,就住在鎮上不走。邱鎮長笑得很難看,和我做個伴也好。楊把子默不作聲,聽著邱鎮長和兩個人來回拉鋸。楊把子替邱鎮長捏了把汗,邱鎮長是走不脫了。孰料邱鎮長中間上了趟廁所,就沒再回來。
梅子是楊把子的女兒。梅子不到六歲,梅子娘就病故了,梅子是楊把子一手拉扯大的。楊把子有幾次續弦的機會,可由於梅子,都黃了。梅子從小多病,又瘦又黃,像一棵早稻草。她的葯錢都是楊把子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樣一個家,哪個女人敢進來?楊把子也就死了那條心。這一熬就是十多年,梅子的病漸漸好了,而且出落得水靈靈的。楊把子再續的念頭又冒出來,很有點兒活蹦亂跳的意思。楊把子的目標是何青草。幾年前,何青草男人在礦上被砸死了,她一直沒改嫁。何青草能說會道,是村裡有名的呱呱嘴。楊把子喜歡聽她說話,他巴不得有個女人常在耳邊嘮叨。一次,楊把子路過何青草門口,她和兒子大寶正在為種甜菜還是蘿蔔爭執。何青草要種蘿蔔,大寶要種甜菜。何青草講,天上下雨地上流,你的耳朵咋灌不進油?大寶說甜菜能賣好價錢。何青草說價錢高,產量低,要是沒人收,爛在手裡喂毛驢吧,毛驢也不吃。大寶說蘿蔔就有人收了?何青草說蘿蔔營養高,城裡人喜歡嚼,延年益壽呢,誰不想多活幾年?楊把子聽了一會兒,嘿嘿笑了。把這個女人娶回家,等於天九-九-藏-書天聽山西梆子。楊把子向何青草傳遞了心思,何青草一口答應,但有個條件,讓梅子嫁給大寶。這是個繩索,一下就把楊把子絆住了。大寶不聾不啞,心眼兒蠻活泛,誰家電視機收音機有個毛病,他弄幾下就好了,可就是個兒矮,也就一米五多點兒,比梅子矮一大截呢。楊把子不知道咋和梅子說,這不成換親了?何青草就做楊把子工作,金磚配銀磚,駝背椽子配犁彎,咱對路呢,你為梅子受了半輩子苦,她該報答你了。大寶個兒矮點兒,可心靈手巧,她嫁過來,這個家就她說了算,她往東大寶不敢往西,她要蘋果大寶不敢給梨。個兒大有啥用,個兒大沒瓤,一肚黃湯。再說了,我又是婆婆又是娘,掏心掏肺。梅子不同意,你就得給大寶娶媳婦,我一個大活人,咋也不能白跟你吧?你瞧瞧你,一臉皺紋跟樹杈子沒兩樣,說是四十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六十四呢。我歲數比你小,臉面比你嫩,要金要銀都不過分。楊把子當然沒能力給大寶娶媳婦,可他又想娶何青草。楊把子把這個意思跟梅子說了,梅子猶猶豫豫的。楊把子說你要實在看不上大寶,那就算了。楊把子自有一把算盤,梅子不同意,找別的人家得要份彩禮吧,那份彩禮也能給大寶娶房媳婦。梅子答應了。楊把子和何青草皆大歡喜,倆人緊鑼密鼓地張羅著給梅子和大寶辦事,梅子卻突然失蹤了。楊把子找了梅子半年多,光鞋就磨破了好幾雙。他以為梅子被拐賣了,好幾夜眼睛都哭紅了。要不是何青草打聽到信兒,他還蒙在鼓裡呢。梅子和王莊一個後生過上了,而且「肚挺得鍋一樣大了」。他養了她二十多年,她嫁人連個招呼也不打,楊把子怎能不生氣?
楊把子一進村子就聽到嗩吶聲,他尋著聲音順利地找到掛著白幡的人家。門口停了很多小車,院里院外站了好多人。他擔心碰不見邱鎮長,誰想一進門就和邱鎮長撞上了。邱鎮長吃了一驚,你來幹啥?楊把子說,邱鎮長是我的恩人,我咋能不來?
黃四話里含著什麼,楊把子覺到了。難道何青草已經……楊把子腦袋嗡嗡地響起來,他跳下地,想回去瞅個踏實。走到門口又躊躇了,何青草怎麼做他也管不住人家。況且,他兩手空空,咋有臉見何青草?他像冬日里的一株枯蒿,搖搖擺擺地靠在那兒。
楊把子直跳起來。
楊把子咧著嘴說,我沒有,明年再還你吧。
哎,哎。
楊把子的脖子往長抻了抻,邱鎮長,我有急用呢。
楊把子苦笑一笑。
楊把子說,我來看看那錢——
吳主任的聲音沒一丁點兒水分,有事嗎?
第三天一早,楊把子牽著牛回來了。他不敢再等了,不然,羊鼻樑還要上十塊錢的稅。他打算放一陣兒,讓牛攢攢膘。
吳主任咧嘴笑了,像有氣泡咕咕從水壺裡冒出來。他說,這點兒事,咋不找我?
楊把子一陣緊張,她怎麼了?
楊把子提把鐮刀,躁躁地往王莊趕。何青草說梅子嫁的地方叫王莊。楊把子要把她領回來,她敢說個不字,他就一刀砍了她。這個賤貨,楊把子牙齒都要咬碎了。
黃石一會兒強硬,一會兒說軟話。打也罷,罵也罷,楊把子總歸是拿不出錢。中午,楊把子煮飯招待黃石,清湯寡水的。他抱歉地說,實在拿不出更好的東西。黃石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他說我也是吃糠咽菜長大的,你耗不住我。
楊把子說,那錢怕是還不上了,明年吧。
黃石的聲音就重了,你是不讓我過這個年了?
陸副書記說,你能保證你講的都是真的嗎?
吳主任說,你去鎮里等我,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楊把子以為回到吳主任辦公室就能拿到錢了,沒料吳主任說現在沒錢,還得等幾天。
小李拿過老闆娘手裡的欠條,問,這是你的吧?
那兩個問題糾纏著楊把子,竟使他忘記了疼痛。他掉進院里,肯定要被邱鎮長發現,那麼把他送到衛生院的肯定是邱鎮長了,和白院長打招呼的,也應該是邱鎮長,除了他,哪個能管住白院長?他發現了邱鎮長的秘密,邱鎮長一定惱火透了,可邱鎮長不但把他送進衛生院,還向醫院打招呼,楊把子想不出這裏面的道道。也許……也許……他害怕楊把子把秘密泄露出去?楊把子一陣狂喜,片刻之後,他又沮喪了。他捉住了什麼?什麼也沒捉住。楊把子想自己真是沒用,事沒搞成,倒把胳膊跌斷了。
邱鎮長點點頭,神色溫和地問,怎麼樣?接住了吧?
黃四讓楊把子給吳主任拿條煙,楊把子不敢說已經給過吳主任了,硬著頭皮拿了一條。一結賬,三百多塊錢,楊把子臉都綠了,他只向黃石借了一百,他以為三個人吃頓飯,幾十塊錢就夠了。楊把子怕算錯,重新加了一遍,腦門已汗漉漉一片。半晌,他結結巴巴地問能不能先記上,待要上錢再還。老闆娘看看吳主任給楊把子打的欠條,說反正有黃村長,欠著吧。
楊把子說,我不敢欺騙領導。
鎮里開早飯了,楊把子瞅著鎮幹部走進食堂,又瞅著他們從食堂出來。已過了吃飯時間,吳主任屋裡依然沒動靜。吳主任要麼熬了夜,要麼喝醉了酒。村長黃四就是這樣,如果夜裡打了麻將,第二天會睡到半上午,黃四女人都不敢輕易叫他。一次,一個村民家的豬被砍傷,他喊起酣睡的黃四,黃四不但沒給他做主,反狠狠訓了他一頓:誰讓你把豬放出來的?放出來也罷了,誰讓它往地里跑的?往地里跑也罷了,誰讓它亂啃的?
吳主任似乎走不動路了,楊把子要背他,黃四拽他一把,說,讓吳主任在這兒歇著吧。楊把子說,合適嗎?黃四說,操心你自個兒的事吧。黃四還說過幾日他找找邱鎮長,替楊把子說一聲。楊把子不明白吳主任打的欠條,為什麼要找邱鎮長,可又不敢較這個真兒,只對黃四說些感激不盡的話。
楊把子已經不相信吳主任了,出了鎮政府,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
楊把子臉色大變,沒有!絕對沒有!!
邱鎮長說,信不過我,誰打欠條跟誰要去。
楊把子在院外積肥,黝黑的臉上浮了一層汗,竟然晶瑩剔透。村裡很少有人用土肥了,楊把子買不起化肥,只好用農家肥。聽見自行車的聲響,他抬起頭,梅子和王小聲已到了近前。梅子胸前抱著他先前扔了的那個包袱,顯得更加臃腫。楊把子突然一慌,想他倆肯定是索要那頭牛來了,鐵杴頓時變得沉甸甸的。梅子叫聲爹,王小聲搶過鐵杴,說我來吧。也就是慌了那麼片刻,楊把子的惱怒就上來了。他不過牽了一頭牛,他倆竟然追上門了。楊把子悶悶進屋,梅子跟在身後,似乎要說什麼,幾次張口,均被楊把子的黑臉堵了回去。
楊把子說,和那沒關係。
楊把子心都要蹦出來了,又是興奮又是害怕。門關得死死的,楊把子什麼也聽不見。紅磚院牆幾乎有倆人高,楊把子攀不上去。他在周圍轉了轉,撿了幾塊石頭壘在一起,終於爬了上去。
楊把子獃獃的,像被掏空了,只剩了一個軀殼。
邱鎮長審視著楊把子,第一,以盜竊罪把你交到派出所,你的嘴巴再嚴他們也能撬開,吃苦頭不說,還要治你的罪。第二,你說出來,指使你的人是誰。楊把子痙攣了一下。邱鎮長不是逗他玩的,邱鎮長打個招呼,派出所就會把他拘走。誰讓他偷進人家的院子呢?可他實在不知說什麼。,他乞求著邱鎮長,別……別……
吳主任說,別逼我,有錢我能不給你?
邱鎮長破天荒地給楊把子倒了杯水,問,怎麼不進屋?
黃石講著講著,就哽哽咽咽地哭了。他說我一個殘廢,做點兒小生意,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喝,他不騙別人偏來騙我,好心不得好報呀。
夜色濃厚了,楊把子提著煙酒溜進鎮政府大院。楊把子的心撲通撲通響,生怕碰見人。他沿著牆根摸到吳主任門口,敲了兩下,屋內有應答,便推門進去。
吳主任嘿嘿笑,楊把子心裏發虛,怕自己要得太狠了,把吳主任嚇住,正想說個活口,吳主任噗地將煙頭吐掉,也就是碰上我了,別人不會給你這個價。
楊把子說,我來看看吳主任。
老呂聲音很亮地說,這是楊把子吧,好像見過面。他比楊把子大出十多歲,鬍子茬兒都白了。
小李把剩下的三十塊錢和一沓藥費條子塞給楊把子,說,還了也好,心裏還乾淨呢,輕輕鬆鬆過個年口巴。
楊把子被砍了腦殼一樣,當下就跌在那兒。楊把子不知是邱鎮長戲弄他,還是老天爺戲弄他,竟是這樣一個結果。他想罵,罵不出音,想哭,哭不出來。他像一堆顯眼的垃圾,丟棄在鎮政府的走廊上。他癱了半天,跳起來去找吳主任。是吳主任把他推到這個漩渦里的,楊把子惡狠狠地想,他賴也要賴在吳主任身上。可吳主任也是不見蹤影,楊把子問遍了,都說不知道。
到了營盤鎮,剛過正午。離村還有十多里,楊把子不那麼急了。他準備到黃石那兒買兩個麻餅,再買二斤麻籽。黃石和楊把子是一個村的,幾年前在水泥廠砸斷了腿,得了一筆錢,他用這筆錢在鎮上開了家食品店,楊把子的麻籽都是從他那兒買的。
楊把子下意識地往胸口摸摸,那兒依然硬邦邦的。
然後是黃石女人罵黃石的聲音,大老爺們兒哭個屁,誰讓你瞎眼了?上當受騙,活該!接著她又罵楊把子,要多難聽有難聽,全世界的髒話都讓她揀了去。她罵楊把子是縮頭烏龜,有種騙沒種出來,她說楊把子變成蛆,她也能摳出來,她罵楊把子窮蒙了眼,大肚老婆騎草驢要尿沒尿要蛋沒蛋,還假裝鎮里欠他四千塊錢。
邱鎮長打斷他,有事嗎?
楊把子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鎮衛生所的床上。一個小眉小眼的護士正張羅著給楊把子輸液。楊把子急了,喊,我不輸,我不輸!他想跳起來,發現一隻胳膊不能動彈了。鑽心般的疼痛迅速漫過全身。楊把子意識到什麼,眼球突然凝固了,撲出一抹死灰。小眼護士不滿地瞪他一眼,跳呀,怎麼不跳?楊把子顫聲問,我的胳膊……斷了?那兩個字費了很大力氣才擠出來。小眼護士不客氣地說,斷不斷你自己還不知道?不輸液,等著發炎啊。楊把子無望地說,我沒錢。小眼護士說,現在沒跟你要,急啥?楊把子疑惑地想,衛生院有這麼好心?裏面不定有什麼鬼呢。前年,李二旺女人被四輪車撞了,衛生院硬是在李二旺交了押金后才讓他女人住院的。李二旺還掐過白院長脖子,白院長挺蠻的,只咬住一句話,開了這個頭,衛生院就得關門。楊把子既沒掐白院長脖子,又沒揪白院長領子,醫院咋就給他輸液了呢?
小李就把錢數給白院長,白院長照楊把子肩上拍了兩下,閃出去了。
邱鎮長說,你沒這個膽量,肯定是有人給你出了主意。你說吧,我替你保密。不說?那就是還要告我。告吧,我不怕。在營盤鎮,還沒人能扳倒我。邱鎮長腦門上的月牙疤閃著寒光。
楊把子軟軟地打招呼,黃村長,你找我?
黃四倒是比女人熱情,他丟了支煙給楊把子,說,我早就等著你了。楊把子嚇了一跳,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誤。黃四說,你是為了要錢的事吧。楊把子道,黃村長怎麼知道?黃四說,你乾的事,哪一樣我不曉得?楊把子想自己是找對了,忙說軟話,我請黃村長幫忙來了。黃四的表情便冷硬了,你早說,吳主任不會不給我面子,你拉拽了這麼長時間,這就難說了。楊把子知黃四嫌他求得晚了,腰就躬了幾分,黃村長要幫我這個忙呀。黃四說,我又不是鎮長,吳主任的眼珠是朝天安著的。楊把子偷窺黃四女人一眼,指望她從中說個話,可她死死地盯著電視,像一具塑料。楊把子只好硬著頭皮說,黃村長,好歹幫幫這個忙。黃四打著哈欠說,我試試吧,你們成天拿這些爛事煩我!
黃石說,女人因為這事連家都不讓我進了,老哥你就忍心?
梅子的肚挺得鍋一樣大了。
楊把子回到村裡已是黃昏。他沒牽回梅于,倒是牽回一頭牛。是頭黃牛,牙口不大,腦門上有片白,挺像戲文里的潘仁美。它似乎不大情願離開王莊,一路上不是尿,就是屙,走走停停。楊把子抽一棍子,它就快走幾步,他一將棍子放下,它就耍賴皮。楊把子的胳膊酸困酸困的,抽一棍子,罵一句,不長記性的東西!楊把子也只能對它撒火了。
楊把子敬畏地點點頭。
何青草說,人拼死拼活拼不過命,我認了。

十二

約摸一刻鐘,吳主任被人追趕著似的竄進來。
楊把子搓著手說,不敢打擾邱鎮長。
小李接過白院長手裡的藥費條,逐一加了,后報數,三千六百八十元。
蒜鼻頭說,一條泥鰍。
楊把子的嘴巴終於能動了,他叫聲邱鎮長,正要跪下去,一個胖漢推門進來,大聲叫,邱鎮長,終於把你逮住了。楊把子就遲在那兒,他不能當著別人的面下跪。
一個陰風凄惶的日子,楊把子來到鎮上。他穿得挺厚,冷風卻從領子、袖口鑽進去,狠狠地咬。楊把子想,見了邱鎮長他就下跪,他就哇哇地哭,邱鎮長不給錢,他就不起來。包文正為啥鍘陳世美,就是因為秦香蓮跪著不起,號啕大哭。楊把子想這個法子有點兒對不住邱鎮長,可他沒辦法,如何青草所言,大肚老婆上樹,逼出來的。
楊把子看出吳主任不高興了,他不敢再堅持,問哪天來拿錢。
楊把子瞪著眼,傻在那兒。
楊把子吃了一驚,為掩飾自己的慌張,抬袖子抹抹臉,沒……有,我去看看梅子。
楊把子在縣城牛市上站了整整兩天。兩天共有六個人問楊把子的牛多少錢,一聽楊把子要四千塊,連討價還價都九_九_藏_書沒有。一個漢子說,膘不好,出不了多少肉。牛沒賣出去,倒上了二十塊錢稅。第一天上了十塊,楊把子老老實實交了。第二天,那個羊鼻樑又要楊把子繳稅。楊把子說還是昨天那頭,今天還上?見羊鼻樑不耐煩,又提醒道,它長得像「潘仁美」,你忘了?羊鼻樑正眼也不瞧他,你哄誰?你這號人我見多了。沒等楊把子分辯,就撕了一張稅單。楊把子怎麼也掏不出那十塊錢,手抖得有點兒控制不住。最後羊鼻樑替他牽了牛,他兩隻手一齊上,才拱出一張散著汗味的票子。
楊把子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生怕驚了吳主任,我等錢急用呢。
黃四問,去縣裡了?
邱鎮長說,我不管你,你就死定了。
邱鎮長的臉滑過一片鐵青,好你個楊把子,竟敢和我玩遊戲,有人替你撐腰了不是?那你就等著瞧吧。楊把子緊喊慢喊,邱鎮長還是氣沖沖地走了。
白院長不高興了,這麼大個衛生院,還哄你不成?拿過條子讓楊把子審。藥費、住院費、伙食費寫得清清楚楚,白院長說,你們這種人就這樣,治病時滿嘴好話,要錢時就硬了。
楊把子疾步如風。邱鎮長丈母娘死得真是時候,楊把子正愁沒法補救和邱鎮長的關係,她就死了。
楊把子聽得渾身發冷,眼巴巴地望著黃四。黃四說,吳主任辦法多,你再想想。
村裡的人都知道鎮里欠了楊把子四千多塊錢,見了楊把子總要問,要錢去呀?或要上沒?楊把子先前還大聲回答,那些錢雖說沒攥到手裡,卻為他撐腰呢,漸漸地,他的底氣不足了,聲音漸次小下去,不等有人問,他先逃了。楊把子早出晚歸,盡量避免見人。可何青草是躲不掉的,就算他不去主動彙報,何青草也會討伐上門。楊把子買東西哄勸何青草的辦法已然失靈,她的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言語一次比一次刻薄。她說楊把子是碌碡掉進泥窩越陷越深,腦袋拎在褲襠里自個兒都不懂得羞了,耗子精和土地爺做買賣打錯了算盤。她數落,楊把子就那幾句話,說笑話了吧?鎮里能欠下個人的?現在周轉不開。楊把子不怨何青草,他著實該罵。有時,何青草情緒好,也幫楊把子出出主意,她說的都是楊把子用過的,楊把子依然把頭點得像雞啄米樣。可何青草不是好哄的,說話總是點到要害處。楊把子為減少與何青草見面,走得一次比一次早,回來得一次比一次晚。
吳主任正和人下棋,兩眼死死盯著棋盤,窒息的樣子。楊把子進屋,吳主任頭都沒抬。楊把子不敢打擾,悄悄坐在一邊。對手得意地說,無路可逃了吧,這幾天你夜裡消耗大,耗出油了。吳主任悶了半晌,罵聲媽的。一盤棋下完了,吳主任沒看楊把子一眼。下第二盤時,楊把子捏了一把汗,他怕吳主任再輸了,輸了棋是不會有好脾氣的。楊把子身子前傾,恨不得將所有的力氣擠出來,幫吳主任一把。可吳主任還是輸了,他連連說不下了不下了。對方說,請我吃飯!吳主任說沒問題,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了?不但請你,今天讓你吃活的。此時,吳主任的目光才移到楊把子身上,道,怎麼又來了?沒錢!
楊把子苦巴巴地說,借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告邱鎮長啊。

十一

吳主任笑了,誰的錢沒用處?
胖漢子和蒜鼻頭講了好些別人要賬的訣竅。如某某要賬時綁了個炸藥包,很痛快就要出來了;某某靠打官司;某某綁架欠賬人的兒女;某某則專靠揭隱私。胖漢子對蒜鼻頭講,邱鎮長在外面養著女人呢,逮他一次,就能詐他一下。蒜鼻頭不屑道,這麼冷的天,我不會親自干。
邱鎮長的話玄得很,但有一點兒楊把子聽清了,邱鎮長和前幾日講的意思是一樣的。從邱鎮長屋裡出來,楊把子衣服都濕了。邱鎮長已經懷疑他了,他還能要出錢嗎?楊把子沒有急著離開,而是折到了吳主任那兒。牛是他宰的,欠條是他打的,他不能丟開不管。吳主任見了楊把子就是一頓數落,你以為我撒手不管了?我也催邱鎮長呢,邱鎮長本來答應年底兌現,聽說你要告他,非常惱火。吳主任竟然也知道了。楊把子忙著為自己辯解,他沒做對不起邱鎮長和吳主任的事。吳主任說沒有就好,你腦袋可別犯渾。楊把子問,那錢的事……吳主任說,邱鎮長是大肚量,他不會因為一點兒小事記仇。我也惦記著呢,鎮里一有錢,我馬上通知你。
黃四說,明白了。
楊把子說,沒……沒有……
天黑透了。楊把子沒回家,徑直去了何青草那兒。何青草問賣了?楊把子說賣了,賣給了鎮食堂,過兩三天就能拿錢。何青草問靠實不靠實,楊把子說沒問題,吳主任很仗義,還請他喝了酒。何青草也信了,她翻著楊把子那些東西,說,你真是不攢二兩膘,這得多少錢?雖是責備的語氣,神色卻是溫和的。楊把子嘿嘿笑,問大寶去哪兒了?怎麼不見大寶。何青草聽出楊把子的意思,用很特別的目光戳楊把子一下,說,孫悟空斗如來,賊心不死呀你?何青草沒惱,似乎有鼓勵的意思。楊把子突然將何青草抱住了。何青草掙扎,幹嗎幹嗎,你個醉鬼。楊把子沒鬆開,他摸了兩下就去解何青草的褲子。全憑了吳主任那瓶啤酒,不然楊把子沒這麼大胆子。何青草抗拒著,但並不是真用力。看著就要得手了,院里傳來大寶的咳嗽聲。楊把子亂作一團,倒是何青草顯得鎮靜,低聲道,別慌。
楊把子從黃石那兒賒了些東西,又向黃石借了二百塊錢,他強調,要出牛錢就還。黃石說,沒問題,我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你呀。
楊把子被一個村的兩條狗追攆了一程,差點兒咬住小腿。楊把子歇喘了一陣,又往雪地里走去。他凄凄哀哀地看著四周,問自己,什麼時候是個頭兒。他不知道。楊把子想自己確實糊塗,就算梅子和人私奔,他也不能牽她的牛呀,沒有那頭牛,他就不會碰見吳主任,也就不會落到今天這般地步。楊把子罵過自己,又罵吳主任。吳主任手裡既然沒錢,幹嗎買他的牛?說穿了,他是讓吳主任騙了。騙了他的牛,讓他搭進一年時間,倒欠一屁股債。
楊把子太感謝這頭牛了,它挽救了他和何青草還未開始的婚姻。楊把子確實不怪何青草,哪個當娘的不疼兒?何青草不生氣的時候還是蠻溫柔的,問楊把子累不累,吃了飯沒。何青草臨出門,楊把子去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何青草打開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遲早是你的。楊把子的心頓時熱乎乎的,他嘿嘿暗笑一陣,猛然想起牛還餓著,提了鐮刀就往草地奔。
陸副書記說,過幾天有人找你調查,你一定要這麼說。
楊把子沒有泄氣。雖然沒捉住邱鎮長的私處,可他背了邱鎮長,如果不是這麼守著,他能背邱鎮長?要是邱鎮長凍死了,那錢更沒希望了。
三天後,楊把子興沖沖地趕到鎮上。邱鎮長的屋鎖著,裡外不見人。後來從別人嘴裏得知,邱鎮長出事了,檢察院昨天就把他帶走了。
如果楊把子知道這頭牛會給他帶來那麼多麻煩,打死他也不會牽的。
月影輕飄飄的,楊把子的影子也輕飄飄的。可腳落下去,卻是咔嚓一聲,像踩在冰面上。
楊把子慘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那一夜楊把子惶恐不安。門口有一點兒動靜,他都要哆嗦半天,以為派出所來捉他了。可等了兩天派出所也沒來逮他,邱鎮長也沒露面,倒是黃四來了一趟。
楊把子笑笑,恭維,吳主任一臉福相啊。
胖漢子說,眼看著讓他溜了。
楊把子醒不過神兒似的,定定地望著何青草。何青草咦了一聲,你嗓子塞東西了?楊把子慌慌地說,不……不會吧?何青草更加生氣了,連我的話也不信了?何青草的話就是楊把子的聖旨,是最高指示,楊把子知道自己必須表態了,於是惡狠狠地說,這個賤貨,我劈了她。何青草又一撇嘴,楊把子,你倒挺會裝啊,這齣戲是你和她合夥演給我的吧。楊把子急了,一急臉就漲得豬下水一樣,水紅水紅的。沒有,我楊把子啥時騙過你。楊把子四處搜尋著,想找個什麼物件,來表現他對何青草是多麼痴心。何青草沒給他這個機會。何青草說你們家的事與我屁相干,扭著胯走了。她扭一下,楊把子的心就嘎巴一聲脆響。
下午,楊把子走進鎮政府,恰好碰見大耳朵。大耳朵說吳主任回來了,但又出去理髮了。楊把子恨得臉都青了,找了整條街,咋就不到鎮政府再瞧瞧呢?還睏覺,楊把子恨不得扇自己個嘴巴子。
楊把子摑自己耳光,我不是東西,我不是東西。
黃四說,沒有就好,你趁早別玩花花腸子,你的事我再和邱鎮長打個招呼。
胡學文,男,1967年生,大學畢業。著有長篇小說《燃燒的蒼白》、《天外的歌聲》,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秋風絕唱》等。中篇,卜說《婚姻穴位》被改編成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現在河北省張家口市文聯工作,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楊把子緊張得都站不住了,擔心地想,難道邱鎮長沒吃牛肉?

黃石生氣了,那你什麼意思?
楊把子正琢磨怎麼跳進去,燈忽地滅了。楊把子一驚,重心落到一隻手上,那隻手想拖住磚,沒想到閃脫了,呼的一聲,整個人栽下去。
楊把子幾乎要哭了,沒想到吳主任是這個態度。不像他欠了楊把子的錢,倒像楊把子欠了他的錢。楊把子強忍著沒掉出淚,他一個漢子,哭巴巴的讓人笑話。就這麼憋著,便憋出一股惡氣來,吳主任也太不是東西了,既然沒錢,憑啥宰他的牛?如果牛還在,楊把子死也不賣給他,可現在連牛毛怕都尋不見一根了。楊把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找人拚命的樣子。過了沒一會兒,氣就消了。他怎麼敢和吳主任翻臉呢,也就是想想罷了。
何青草是兩個小時後進來的。她依舊靠在門框上,嘴唇乾乾淨凈的,連半粒麻籽殼也尋不見。楊把子趕忙搬過個凳子,討好地說,坐呀,坐下。何青草說,不敢呀,誰知你凳子上安釘子沒,我屁股沒肉,禁不住紮。吃飯剩一口,辦事留一手,你這種人不好對付。楊把子賠著小心,這哪兒和哪兒掛上了?何青草說,你還怕掛呀?你不就想掛個女人嗎?楊把子掀開櫃,想找點兒吃的,可惜什麼也沒有。何青草問,去過了?楊把子點點頭。何青草又問,我騙你了?楊把子長嘆一聲,不要臉的東西,氣死我了。何青草冷笑,你還怨她呀。楊把子說,我當真是一點兒不知道。何青草說,一根苗結不出兩頭蒜,你別日哄我了。楊把子滿臉皺紋一下拉長了,我不是那種人,我對你一百個真心。何青草乜著楊把子,你一萬個真心有啥用?我不能讓大寶打光棍。楊把子趕緊彙報,我拉回一頭牛——何青草打斷他,女人是缺貨,我比不上黃花閨女,嫁一回人,不要個三金三響,要兩三萬彩禮還行吧?提親的踢破門檻了,我趕都趕不走。我一個沒應,為啥?等著靠你這棵樹。你說你哪點好?就是個人實在,我也是沖你的實誠去的。兩家並一家多好,可……現在好了,雞飛了,蛋打了。我就是想嫁你,也得徵得大寶同意吧?楊把子趁她喘氣的空兒,忙又強調,我牽回一頭牛。何青草撇撇嘴,一頭牛抵啥?螞蟻拽秤砣,差著遠呢。楊把子說,這頭牛咋也賣四千塊錢,給大寶找個媳婦,先把親訂了。我胳膊腿都硬朗,挖藥材,套野雞,一年也掙不少。啥時候大寶的媳婦過門,再說咱倆的事。何青草說,你倒會盤算,你掙不上,大寶就等著打光棍?楊把子說,到時候就是賣血,我也湊上這筆錢。何青草撇撇嘴,別說這杠杠話,我逼你賣血,我成啥了?話雖然這麼說,何青草的臉色倒是緩和了不少。楊把子趁機說,賣了牛,先訂親,我要是弄不上錢,你愛咋著咋著,賣牛錢就算我送給大寶的禮了。青草,你得給我一個機會哇。何青草仔細看了楊把子一會兒,坐在凳子上了。她說,把子,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是苦命對苦命,可咋說我也不能丟開大寶不管呀。楊把子興奮得直搓手,對,對,你說得對。
楊把子尷尬地定在那兒。
梅子坐月子了,王小聲帶來的這個消息越發讓楊把子心焦。他從黃石那兒賒了些東西,去看了梅子一趟。梅子沒娘,伺候她坐月子自然是王小聲母親的事。楊把子幫不上忙,又不知說什麼好,屁股沒坐熱就告辭了。
楊把子沖邱鎮長嘿嘿一笑,沒等他將目光拖開,便被邱鎮長攥住了。邱鎮長的眼裡長出一把鐮刀,隨時要把楊把子的目光割斷。但他的臉色依然溫和。邱鎮長割著楊把子,直到楊把子腦袋漲紫了,才問,知道是誰把你送到這兒的嗎?
邱鎮長冷笑,你沒這個膽量,告訴我,我不怪你。
楊把子針扎一樣難受。
楊把子的目光一縷一縷擠到吳主任臉上,你想想辦法,湊一湊。

吳主任到了近前,才認出楊把子。吳主任看一眼楊把子,再看一眼牛,拿過楊把子手裡的棍子,沖牛的胯溝捅了一下,牛立刻撒起歡來,楊把子拽都拽不住。
陸副書記笑笑,邱鎮長不可能再回營盤鎮了,你別指望跟他要錢。你老實講,那幾千塊錢,我會讓小李給你。
除了楊把子,路上沒有一個人。這樣的天,誰還出門呢?貓在熱炕上喝酒,打麻將,那多自在。但楊把子一點兒也不羡慕他們,他有要緊的事。小李告訴楊把子這個日子來拿錢,還特意叮囑,別忘了啊。楊把子怎麼會忘了呢,他刻在臉上,九_九_藏_書刻在心上,每日掰著手指計算。小李這個人還不錯,起碼比吳主任強。吳主任丟了官帽,灰頭灰臉的,像個土鱉。那日,楊把子在鎮政府門口碰見他,吳主任說不是他故意刁難楊把子,實在是邱鎮長攬得太死,不肯放權。現在,他想幫也幫不上了。楊把子本來想沖他臉上吐一口的,可最後還是吐到了地上。吳主任變得和楊把子一樣可憐了,楊把子不忍心吐他。
楊把子獃獃地站了一會兒,旋風般刮到黃石那兒。黃石瞅瞅楊把子的繃帶,問,不用住了?楊把子無所謂地說,咱沒長住院的命。黃石嘆口氣,便不說話了。楊把子明白黃石的意思,上次黃石去醫院看他,曾委婉地要過錢。楊把子尷尬著,撐了一會兒,還是厚起臉皮,提出借二百塊錢。黃石被咬了似的,瞪大眼,還要借?意識到失態,又解釋,我是小本生意,掙不了幾個錢。楊把子說,我也不好意思開口了,可不跟你借,我跟誰借?邱鎮長丈母娘死了,我得去呀,和他套套近乎,那錢就給了。給了我,我才能還你。鎮里拖我,我就得拖你。楊把子為自己的這番話感到吃驚,過去他說不出這麼無恥的話。黃石滿臉苦相地說,你把我也拴住了。黃石不知從哪兒搞出二百塊錢,他交給楊把子,催楊把子快走,他女人快回來了,昨晚還因為這事和他鬧呢。
院里沒有拴牛樁,楊把子就將牛拴在窗欞上。他撲進屋,先灌了一缸子冷水,然後翻出吃剩下的蕎面鍋餅,卷了兩根鹹菜一陣猛嚼。吃了幾口,他坐到門檻上,盯著那頭牛。那牛見他吃東西,就哞哞叫,同時抻著韁繩。狗日的「潘仁美」,也肚飢了。楊把子罵,誰讓你不聽話,餓死你。楊把子沒工夫也沒心思飼養它,他琢磨怎麼向何青草交代。那一畝三分地他怕是沒機會耕了,可他要讓何青草相信,他沒和梅子合夥騙她。要不,他能牽回梅子的牛?
楊把子說,那——
作者簡介
黃石說連賒欠的東西帶借的現款,總共兩千四百多塊。
楊把子急丁,我的錢可有用處呀。
中午,楊把子在黃石那兒吃了兩個麻餅。黃石問還沒找見,楊把子說沒有。黃石說他們忙得很,恐怕你得多跑幾趟。楊把子說沒啥,咱這腿就是走路的。黃石說這麼熱的天,喝瓶啤酒吧。楊把子舔舔嘴唇,隨即道,我喝不慣,像馬尿。楊把子夜裡沒睡好,又起得早,此時甚覺疲累,趴在櫃檯上困了一會兒。
何青草說,錯過了臭爛香,沒準摘朵金菊花。
何青草將這個消息丟給楊把子,楊把子的臉頓時成了白菜幫子,綠透了。何青草靠在門框上,嘴角一撇一撇的,像牙縫裡卡了刺,橫豎拽不出來。何青草總是隨身帶一把麻籽,邊嗑邊走,和人說話,仍不住地往嘴裏扔麻籽,麻籽殼和話一塊兒往外吐,飛飛揚揚的。麻籽都是楊把子買的,她嗑著楊把子的麻籽,楊把子的心就落到肚子里。她雖然沒嫁給他,可總歸被他預訂了,那一畝三分地遲早要讓他耕種。如果哪天她沒嗑麻籽,肯定是生楊把子的氣了,楊把子就不敢惹她。她今天上門,嘴唇乾乾淨凈的,往那兒一靠,楊把子就亂了方寸。這個消息對楊把子不亞於一枚炸彈,炸彈還能躲開,消息能躲開嗎?不能!
黃石的眼睛一點兒點兒地瞪大,燈籠樣將楊把子罩住。楊把子說錢讓人扣完了,怕黃石不信,就將藥費和飯費條子給黃石看。黃石瞄了一眼,啪地摔在楊把子臉上,鬧了半天,你是空手套白狼?我一個殘廢我容易嗎?你怎麼騙到我頭上了?楊把子想向黃石解釋,黃石根本不聽,瞪著血紅血紅的眼睛沖楊把子嚷。

邱鎮長道,那你就別耍滑,只要你說了,我不但不怪你,還會把牛錢給了你。
楊把子感激涕零,見黃四要離開,終於問了憋在心中已久的那句話,何青草好嗎?好長時間沒見何青草了,楊把子想知道提親的人是否還纏著她。
楊把子說,算了。
楊把子怕見黃石,黃石一來,他就哆嗦。為了躲避黃石,楊把子黎明時分就從家裡出來,天黑透了才回去。這樣,連著幾天沒和黃石照面。楊把子沒地方去,他就沿著村子走。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穿過一片又一片田野,估摸著差不多了,再往回走。那天,他走到了梅子那個村莊。楊把子特別想去看看梅子,還想熱乎乎地吃頓飯。他在村裡徘徊了許久,最終沒進去。他覺得沒臉,他不光怕見黃石,任何一個熟識的人他都怕見。
楊把子比往常回得早了些。切菜刀就在鍋台上放著,一眼就能瞅見。楊把子掂了掂,從來沒覺得刀有這麼重。楊把子平時用完了也不擦,隨便一扔,以至於滿刀鐵鏽。這個樣子可不行,吳主任皮厚,砍下去也許連個印兒也留不下。楊把子找出磨石,直磨得它閃出寒光。
楊把子豎直了身子。他來回走了幾步,想想不妥,又坐在那兒。他引頸張望,像一株被踩斷腰的狗尾巴草。他擔心吳主任哄他,他已不像過去那麼相信吳主任了。雖然坐著,倒比站著還累。吳主任在鎮上是有面子的,他借錢還能借不出來?這麼一想,楊把子出氣順了些。他照脖子上拍了一掌,彷彿懲罰自己對吳主任的猜疑。
楊把子去黃石的食品店買了二斤麻籽、兩包點心、兩袋奶粉、兩斤花生米、幾包方便麵。想想,又買了幾根火腿腸。楊把子讓黃石先記上賬,要了牛錢就還。黃石笑著說,四千塊錢在那兒擱著,我還怕你欠下呀。
楊把子沒提防,傻了一樣,半晌才說,沒……有……
楊把子到禮房交了二百塊錢,然後跪在邱鎮長丈母娘靈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楊把子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他是磕給邱鎮長的。
楊把子說,那是,那是。
那聲響一路伴著楊把子。
黃四鬆了口氣,看著你老實,肚裏的雜碎還不少。
黃石問,算了?
楊把子失聲道,這麼多?
黃石說,你就是打爛了,那錢也得還我。
楊把子疲睏的目光在牛的三花臉上咂摸著,那個主意便慢慢悠悠晃出來。
黃四進門就數落楊把子,奔五十的人了,不長腦子,啥洋相都出,這麼幾天你就等不及了,這下好了,受罪不說,還得花錢。惹惱了邱鎮長,你那錢幾時能要上?你安的啥心?想陷害邱鎮長?楊把子慌道,沒有,我只為了要錢。黃四說料你也沒這個膽兒,你想要錢不假,這主意你想不出,別人教你的吧。你真糊塗,在營盤鎮誰敢和邱鎮長作對?和邱鎮長作對還有好果子吃?
太陽爬得老高了。吳主任還沒出來。楊把子有些心焦,他貼著玻璃聽聽,啥動靜也沒有。再聽,還是沒有。楊把子嘴唇凝了一層紫色,如臘肉被烤煳了。他終於耐不住,找廚師大耳朵詢問。大耳朵說吳主任昨天晚上就沒回來。楊把子問去了哪裡,大耳朵說我哪兒曉得,我又不是他肚裏的蛔蟲。

何青草說,誰的心都是肉,你別怪我,都是逼出來的。

去鎮里拿錢那天,落了一場雪。是入冬后最大的一場。田野,林地,山丘,白茫茫,霧騰騰的,空氣中流淌著淡淡的薄荷味,撲進鼻孔,整個人就透明了一樣,清清爽爽。
白白等了這麼半天。楊把子瞅瞅前後沒人,狠狠往吳主任門上踹了一腳。
吳主任說,過一陣兒吧。
吳主任的臉色很難看,在家老實兒等著,有了我通知你。
吳主任說,放心吧,這錢欠不下你的,幾千塊錢,算個啥?
進了小李的屋,楊把子發現白院長、醉仙樓的老闆娘已經等著了,他們抱著膀子,客氣地沖楊把子笑笑,問楊把子冷不冷。老闆娘還伸手拂去了楊把子肩上的一塊雪斑。楊把子知道他們是要欠款的,臉上頓時疙疙瘩瘩的,如翻卷過來的石榴皮。
黃四不悅道,我為你的事沒少費唾沫,你倒給我捅亂子。
吳主任說,咋這麼噦唆,這麼大個鎮,能欠下你那幾個錢?說著就出去了。楊把子想跟著,吳主任戳他一眼,他就站定了。
楊把子狼狽地逃出來,他沒想到是這個樣子,痛痛快快出口氣的願望就這樣被澆滅了。楊把子不明白自己為啥連這樣一個機會也沒有,不清楚接下來他該幹些什麼。
吳主任打斷他,我顧不上了,老楊,改天吧。
黃四說,你別使障眼法,聽說你要告邱鎮長?
走到村口,楊把子腿軟得舌頭一樣,一不小心就會卷回去。他一天沒吃飯了,又趕了一百多里路。可楊把子咬著牙,一步也不敢停下。他怕撞見人,問起來,他不知該說啥。左躲右躲的,還是碰見兩個。一個問,楊把子,從哪兒偷的牛?膘好著呢,少說也下四百斤肉。楊把子答,牙都沒了,還想著吃。另一個問,發財了?怎麼不弄頭奶牛?白天幹活,晚上你還能解決一下。楊把子回罵一句,勾著頭,溜得更快了。
楊把子聽出黃四和邱鎮長的意思是一樣的,想從他嘴裏套出些東西。楊把子畢竟不像怕邱鎮長那麼怕黃四,就把如何想出跟蹤邱鎮長的主意講了一遍。
楊把子繞了一整天,傍晚,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回去。他想好了怎麼回答梅子,一下子就噎住她。看樣子,她和王小聲要住幾天了。他決定不給倆人好臉色,那樣他們就不會賴著不走了。楊把子沒想到梅子和王小聲已經走了。土肥已經積完了,堆得像個山包。院里的鐵絲上晾滿了洗過的衣服。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連那把銹跡斑斑的鐮刀也被磨得亮晶晶的。楊把子屋裡屋外轉了一圈,又揭開鍋瞧了瞧,知道梅子和王小聲沒吃飯。
楊把子手心出汗了。他一緊張,手心就冒汗。
楊把子連聲說,不用,不用。
邱鎮長留楊把子吃飯,楊把子忙說天晚了趕不回去。
吳主任大方地說,來就來吧,提什麼東西?
楊把子牽著牛隨吳主任走進鎮政府後院。吳主任讓楊把子幫著把牛殺了。楊把子心裏輕鬆,幹得很賣勁。吳主任從街上喊來一個人,對楊把子說是專門殺牛的,然後哼著小曲出去了。那人刀頭果然准,一刀下去,牛就掙扎不動了。不知怎麼回事,楊把子不敢看牛的眼睛,可最後還是忍不住瞧了一眼。牛眼睛里已經沒有光澤了,楊把子心中還是硌了一下。楊把子想早點兒回去,便找吳主任拿錢。
何青草說,大頭蒿長不到山崖,葫蘆成不了香瓜。
楊把子虛虛地哎了一聲。
楊把子反應過來,忙把東西擱在牆角。
楊把子一回村就碰見了會計。會計說,這不是楊把子嗎?黃村長找你一整天了。楊把子慌了,問黃村長找他做啥。會計說你趕緊去吧,去了就知道了。楊把子忐忑不安地去了黃四家。
吳主任問,你的?
邱鎮長又掃他一眼。
黃石怪怪地盯楊把子幾眼,我可沒騙你,一筆一筆都記著呢。
楊把子心驚膽戰,怕黃石追上來。可不到下午,黃石和女人就來了,他們奮力拍著門板,嚷著讓楊把子開門。黃石叫,你別躲了,我知道你在家。楊把子不敢吭氣,聽得外邊哄哄吵吵,聚集了不少人。
小眼護士耐不過楊把子,喊來了白院長。
楊把子的腦袋一下漲大了。吳主任說得太乾脆了,楊把子還沒要呢。楊把子說,吳主任逗我玩呢。他賠著笑,那笑懸浮著,一抖就會落到地上。
何青草?邱鎮長愣了一下,問,何青草是誰?
楊把子沒敢耽擱,後晌就去找邱鎮長。楊把子認識邱鎮長,黃四當選村長,邱鎮長坐過陣呢。當然,楊把子只是遠遠看著而已,他是沒膽子走到鎮長身邊的。現在,他不得不去找邱鎮長要錢,沒敲門先慌出一身大汗。
楊把子說,她是我們村的寡婦。
楊把子說,你看這個家,啥值錢你拿啥吧。
那天,楊把子耗到很晚才回去。他不是等吳主任,而是怕回早了沒法向何青草交代。踏上那條路,他就憷頭,看著兩邊的楊樹,他就羞愧。他還不如一棵樹,樹用不著挪窩,他的腿越跑越細。楊把子本來就瘦,這些日子簡直成竹竿了。
黃四咦了一聲,你不知道她的事?
黃石打量一圈,問,你成心要耍賴了?
黃四問,回來了?
楊把子沒有立馬回去,剛才吳主任輸了棋,情緒不好。如果他心情好,也許就給楊把子錢了,果然,吳主任喝酒回來,態度好多了,語氣也溫和了一些,他說確實沒錢,如果有,他能賴著不給嗎?他還拍著楊把子的肩說,咱倆也是老交情了,你容我緩緩。後來,倒弄得楊把子不好意思了,好像他硬往絕路上逼吳主任。楊把子動情地說,吳主任要想辦法替我解決啊。吳主任打著嗝說,沒問……題。
楊把子徹底明白了。他暈眩了一下,隨即笑笑,笑得極其難看,像強行被人把臉劃開了。
硬白的月光落下來,在楊把子已然駝了的背上砸出一片片清脆的聲響。
楊把子慌慌地哎了兩聲,極力躲避邱鎮長的目光。
邱鎮長問,要不要我給你作保證?
楊把子踉踉蹌蹌地出來,恰好迎著開輪椅車的黃石。黃石大聲說,肉早就燉好了,我看看你算好了沒。
秋天也漸漸遠去了。落葉鋪滿了小路,風一刮,直往臉上撲。
楊把子從黃石那兒賒了兩瓶蒙古王,當日晚上就敲開了黃四的門。黃四女人瞄一眼楊把子手上的東西,說,他打電話呢,你在院里等一會兒。她一點沒客氣,關門進去了。作為村裡的第一夫人,她的姿色原本不錯,想必吃喝不忌口,漸漸胖得沒了人樣,走路困難不說,眼睛被肉擠成了一條縫,脾氣也見長。楊把子站在院里,竟然感慨萬分。也不知黃四打什麼重要電話,好半天,黃四女人才喊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