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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河床

作者:陳啟文
父親降伏那條虎皮蟒的過程,後來成了谷花洲的一段傳奇,一直到今天都還在講,其實誰也沒有看見。年代越是久遠,那個夜晚的寒氣似乎就更加徹骨逼人。每次重提往事,我的農民父親自然也免不了一番小小的吹噓。不過大致的情形還是可以猜測到的,那條巨蟒聞到了雞湯的香味,肯定饞涎欲滴了。我父親則把一根根鋒利的竹片綁到了身上,連自己的手腳也綁住了,他無法坐下來,只能站著。那條虎皮蟒畢竟修鍊多年,很能沉住氣,它讓我父親在凜冽的河風中站了半夜,才從洞里緩慢地爬了出來。它餓了,想喝那罐雞湯。雞湯焐在我父親的懷裡,一定還是熱的吧。虎皮蟒抬起尾巴,像卷席一樣把我父親層層捲起來。一場廝殺也就開始了。我父親往地上一倒,就開始沿著石磯的斜坡往下翻滾,纏在他身上的蟒蛇被反擰過來,被我父親身上鋒利的竹片剮得鱗片紛飛腥血四濺。
我奶奶突然無比亢奮地喊了一聲,快跑啊!
人是河床上唯一的謎,他們讓所有的動物都難以理喻。它們和他們共同生活在一片河床上,是災難性的,連那些剛孵出來的小蛇,僅憑最初的直覺也會遠遠繞開人類。就連那些才學會走路的小孩子,看見了蛇就打,看見了青蛙就捉。大人們不但不會制止,反而會鼓勵他們去捉,教他們怎樣捉。谷花洲上上下下,誰都充滿了喝血的慾望,只不過表現方式不同而已。當然,數來數去,最殘忍的還是我父親,但他卻被人當英雄一樣敬著。
我們這個村莊叫谷花洲。說它是個村莊,不如說它是我曾祖父和一群來歷不明的女人共同製造的一個大家庭。村裡只有十來戶外姓人口,都是後來陸續遷來的。但林真老漢來得比較早。他自稱見過我曾祖父,還給我曾祖父的那條大船背過纖。十幾個縴夫,都脫得精光條條的,踩著一夜無人行走的積雪,喊著號子,就這麼拉啊,拿手去抹臉上的汗,掉下來的都是冰凌渣子。我曾祖父站在船頭,穿一身棉袍還套了一件綢緞馬褂兒,不時吸一口水煙。他身邊有個女人,替他捧著水煙袋。
我祖母在八十高齡時還能紡紗。她老得連自己也看不見自己了,卻能準確地上線,準確地把斷了的線頭接上來,接得看不出那根線是斷了后又重新接上的。每有不會紡紗的新媳婦來向她討教時,她就綳起滿臉皺紋的臉孔說,你眼睛長在哪裡?你得長個心眼兒啊。
一夜之間河裡漲滿了風帆,遮得幾乎看不見河了,江豬子可能就是被這些船趕來的。它長得像豬一樣,卻又生著魚一樣的翅,尾巴也是魚尾。林真老漢扯著嗓子喊起來,花兒,大頭,苕,這是他給江豬子起的名字。這些江豬子每年都來,老漢把它們一個個都認熟了,他喊一聲,就有一隻江豬子從水裡躥起來。老漢數了數那些江豬子,一共有七隻。
曾經當過壯丁後來又當過志願軍炊事班長的生產隊長葉四海在那晚的後半夜裡大顯身手,他用從朝鮮戰場帶來的一把美式軍用匕首挑開蟒蛇的頭皮,蟒皮很光滑,順著他的刀鋒流利地分開。比剝豬皮容易多了。一張皮一下子就沒有了,只見葉四海用刀尖最後輕輕一挑,整張蟒皮騰地一下就攤開了,像一朵瑰麗奇詭的大花。這張蟒皮就歸我們家所有了。父親用它蒙住了我們家經常漏雨的屋頂,一年又一年地覆蓋著我們。我們家的屋頂再沒有漏過雨。只是每次下雨時,那屋頂上發出的悲哀而低沉的淅瀝聲,聽起來就像哭泣的聲音,很讓人害怕。
蟒肉鮮美無比,那是我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美味。開始,男人們還想把那條巨蟒搬過河壩,抬到屋場里去,但很快就發現根本不可能。它不像別的動物,一死就渾身僵硬了,那就可以像抬一棵大樹似的抬走了。它死而不僵,你一動它又活了過來,而且眼睛也沒有閉上,噗噗地放著亮光。,最後還是葉四海拿了主意,說不用搬了,就在這裏造吧。
但往大河裡一走,一切又變得真實了。儘管被河流帶走的東西很多,有些東西是不會隨滔滔不絕的河水一同流逝的,比如說那些與河流有關的性格,它會永遠留駐在你的生命里,孕育了河床上男人那種強悍又血氣方剛的氣質。河床上有很多這樣的男人。一個河床上的漢子,活到八十歲,你仍然能在他皮膚上一掐一個血印子。
每塌掉一座房子就跟冒了渾濁的水泡似的。有人跑下水,很快又跑上來,上躥下跳,那個慌張,就像世界末日來了。洪水蕩滌著一切,將人類用血汗和泥土壘起來的棲身之地一一摧毀,連葉四海家那幢全村唯一的瓦樓也沒放過。但這會兒早已聽不見哭號了,還在村裡的房子倒了一半之後,就有人開始笑,開始數數,開始把巴掌拍得呼啦啦響,啊,又倒了一座,啊,又一座……
我奶奶手舞足蹈地大喊,打啊,使勁打,使勁……
母親把雞燉好了,孩子們全都圍到了鍋邊上。這時父親已把竹子剖成了鋒芒無比的竹片,他走進灶房,拿起筷子,給每張咧開的小嘴裏,餵了一塊雞肉,連我母親的嘴裏也餵了一塊,然後把一鍋雞肉連湯帶水地倒進了一隻瓦罐。他拎著瓦罐抱著那一大堆竹片出門了,我母親追出去喊,他爹,去哪兒啊?父親頭也不回地說,早點關門,睡吧。
後來,我曾翻過奶奶壓在樟木櫃底下的一本家譜,譜上記載我曾祖戶以上的先祖世代舟居,他們其實是被明太祖朱元璋打人人類另冊的蛋民的一部分。譜上說,明太祖滅陳友諒,俘其子孫九族貶人舟居,賤樂戶,不與齊民齒。這是陳姓家族史上最悲慘的一頁,其全部原因只是因為有一個叫陳友諒的人和朱元璋分庭抗禮爭奪天下,致使其後世子孫遭到朱元璋的殘酷報復。蛋民即是賤民,墮民,被編人丐戶,只能在水上操舟為業,不得上岸。這一種難言的屈辱已經化入骨血,至今江南一帶的陳姓子孫仍然很少有與朱姓人家通婚的。只不過,如此綿延無期的仇恨,演變成了一種風俗,它不再是具體的情感,但它卻與人的命運更加牢牢地聯繫在一起。
她還遠遠沒有活到可以睡一口黑漆棺材的年歲。她只能睡在這種用白木板臨時釘起來的匣子里。她被人從水裡撈起來時還光著身子。她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了才跳進水裡,就是為了讓人們看清楚她的女兒身吧。那天誰都看清楚了,朱小菊還是女兒身。她金黃色的胸脯高高地聳立起來,小腹卻平坦而光滑,就像水的反光一樣清澈明朗。你沒有見過從水裡撈起來的女子,就無法相信那種安寧、聖潔甚至隱含著某種啟示色彩的表情。我原以為一個人在水裡淹死了的樣子會很慘,眼睛和嘴一定是驚恐地大張著。我沒想到死了的朱小菊這樣美,她真美,一個鮮明水靈的胴體,幾乎是以一種完美的姿態展示在河床上,微微睜開眼,宛如一個魅力四射的水神。
走到一條岔道口,她停頓了一下。她開始的方向是朝著林真老漢的那個方向,她聽見老漢在樹林子里呵斥著誰,大概是一隻什麼畜生吧。她突然把身子一偏,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腳尖便朝著河邊的石磯了。
滄海桑田,由於河岸的不斷崩塌,一些離岸太近了的墳還得遷走,但並不遷遠,還是埋在河床上。遷了一次,再遷一次。我親眼看見父親挖出來的一個頭蓋骨,已在地下埋得太久了,形狀怪異,而且特別大。那時我看到的最噁心的一個東西。可父親一點也不覺得臟,他彎著腰,撅著屁股,跪在腐朽得幾乎看不見了的棺材邊上,小小心心地剝掉頭蓋骨上的泥土,還嘬起嘴唇輕輕地把上面的細塵吹乾凈,然後用白大布裹好,埋進一個新挖好的墓坑,築起巨大的墳頭。一切都幹完了之後,他不知怎麼突然悲傷起來,額頭使勁地抵著墳丘,喉嚨里發出一陣嗚咽。
風停后,人們走進樹林子,看見很多樹都支上了撐柱。樹沒一根折斷的,只地上鋪上了厚厚的一層枯枝落葉。林真老漢的帽子掛在樹杈上,另一邊扔著他的破棉襖。老漢呢?有些人慌了,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老漢……老漢掄著他的斧子在敲敲打打呢,棉褲的屁股後面裂開了一個大口子。
我時常看到老漢背靠著一棵大樹,躺在那裡曬太陽,像一堆晒乾了的木頭散發出奇異的古色古香。人老成了這個樣子,已不像是活著,而是掙扎著去挨自己的生命。這段時間他突然對四周的一切變得高度警覺了。一聽見有什麼響動他就把眼睛捻開。眼珠子落下去很深,露出兩個空空的眼洞。
這也太荒唐了,我能聽出裏面有許多虛假的東西,那個山羊鬍子的老頭兒裝一船女人來幹什麼呢?
這是那個春天裡最有感染力的形象。
江豬子好吃嗎?我瞥了一下那些再也看不見的江豬子,問。
無拘無束的頭上插滿了野花的小姑娘們撒滿了河床,腳踩到哪裡,哪裡便印上了一個濕漉漉的水印。她們的光腳丫子,總是沾滿了近岸淺水裡的浮萍。每家屋裡的牛羊、鴨子都是由她們放牧。等她們再長大一點,就得像我姑姑那樣,下地去干一些女人乾的手腳活兒。現在她們都和自己的小牛小羊一起成長著,這可能是河邊上的女孩子最快樂自由的一段時光。她們是在河床上一天天變得美麗的,然後她們就會在地里、在灶門前、在紡紗時、在床上開始另一種變化,變成我姑姑那樣子,又變成我母親和大娘的樣子,最終變得像我奶奶那樣,又老又丑,但誰都會說她很有福氣。
水要翻過河壩,去大河裡擔。
一個女人突然把手裡的活兒停了下來,臉上露出滿臉的柔情。她兒子來了。那個小傢伙已經三歲了,還朝他媽的懷裡拱,要吃奶。河邊的女人的奶水充足,有的小孩吃奶一直要吃到七八歲,都快訂下媳婦了。女人在月光下給孩子餵奶,有一種超然而又帶有神秘意味的夢幻情調。即便這些嘰嘰喳喳像母雞一樣的鄉下女人,在她解開衣襟露出雪白的乳|房時,也會變得奇異的安靜。這是鄉下女人生命中最飽滿多汁的一部分,她們的全部生命好像只有這一塊還是乾淨潔白的。
哭得最傷心的還是小菊媽。老婦人把一顆白髮蒼蒼的腦袋仰起來,仰起來,她張開嘴拖得那麼長,似乎不會發出哭聲了,又轟地一下栽下去,臉就貼在覆蓋在小菊身上的大白布了,這才聽見哭聲了,不是她在哭,像是那床大白布在哭。
儘管每天都會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河岸突然崩塌,又迅速地被大河吞沒,但河床並沒有縮小。從這裏坍塌下去的土地,又會在不遠處的另一個河彎里重新生長出來,甚至連那些同河岸一起崩下去的樹,也會重新生長出來。沿岸一帶的護浪林,就這樣被河流搬來搬去,這讓人感到神奇,像是虛構。一棵樹原來到底長在什麼地方,很大的程度上也只能去猜測了。但很少有人會去猜測,誰會去關心一小片土地和一棵樹的歷史呢。
給它源源不斷地注人生機的不是陽光,不是雨露,好像是別的什麼。撥開茂盛的草叢,會看見很深的臀印,甚至是一個豐|滿女人完整的形狀。大人們有時候會像動物那樣有趣,就在這野地里把種給播了。河床就是這樣子的,能讓你一時興起,能讓你隨時隨地把生命本能發動。沒有人會憋著自己,一腔熱血湧上來,趁熱就會把一個娘兒們摁在地上給幹了。他們就是靠這種植物生長的本能,靠廠種蓬勃生命的歡欣,去製造歡樂。他們帶著原始的活力大聲呼喚,卻不曾意識到自己正變成某種巨大鏈條上的一環。河床也就永遠都處在一種神奇的懷胎孕育中。每年春天的氣息彷彿都是從子宮裡開始瀰漫的。
醒了,我就跟著林真老漢在樹林里來回溜達。
那條巨蟒被谷花洲人吃掉之後,河床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還有很濃的血腥味。不下一場透雨這血腥味兒不會走。林真老漢說,他常常聽見那條虎皮蟒在哭。他有點厭惡那哭聲。可我看見他皺起眉頭時鼻子卻一陣發酸。他急忙撩起那條破毛巾堵住嘴,沒讓哭聲衝出喉嚨。老漢不想讓我看見他哭,於是就更加拚命地喝酒。除了這個孤苦伶仃的老頭兒,這時候全村的男人都活躍得不行,就像被那條巨蟒撐的。他們把一身沒使完的勁,都使在女人身上了。夜裡那床叫得古怪而奇特,歙乃欸乃的,像是船在叫,像是有人在船上盪槳搖櫓。
女人們說,臉上長花的女子,那一定是懷上了。朱小菊走過來時,女人們全都不吭聲了。朱小菊一走過去,她們又都說開了。朱小菊頭也沒回,卻又異常敏感。幾個小孩子張著眼看她,她突然抻手一指,呃,看啥呢,看啥呢,還不趕快滾,小兔崽子!
我從來沒有捉住過朱小菊,她又溜又滑,像一條泥鰍。

蟒肉被全村人分食了。見者有份。那晚天亮時,整個谷花洲已經變成了一個節日。男人們在河床上挖出了十幾孔土灶,又從家裡搬來了一口口大鐵鍋,鍋里盛滿了河水。鮮美的蟒肉,是不用加入任何佐料的,只需加點鹽。也不用洗。葉四海此時像整個谷花洲的大家長,他用刀剁下來一塊,鮮血淋漓地往哪口鍋里一扔,那口鍋邊立刻就圍滿了人,但並不搶,而是秩序井然地吃。這時候是分不出你家我家的,都成一家人了,欣欣向榮的一大家人,肩膀挨著肩膀,伸長了筷子在一口大鍋里撈食。林真老漢在十來口大鍋之間穿梭,他喊著讓大家小心一點,別擠進鍋里把自己給煮了。這話一出口,就有人開心地大笑起來。一個人在鍋里煮著時,不知是個啥居樣呢。
像我這樣的男孩子,是很沒出息的,很有可能成為谷花洲最被人瞧不起的男人,只能吃煮熟了的死雞子。我父親就罵我是一隻死雞子,一隻瘟雞,殺不出一點血來。血和酒甚至被儀式化了,一個男孩子才生下來剛滿月,他爹就會用筷子沾上血酒來喂他。等他長到十八歲,他的成人典禮就是當著眾多的長輩喝乾一碗血酒。好像這碗血酒里,愣生生地能變出一個男人來。一個個面孔蒼白的少年,也的確是這樣變成男人的。哪怕是再僵死的一張臉,一碗血酒灌下肚,臉也會變得血氣勃勃了。關鍵是你得有勇氣喝下這碗酒。後來在我一天天地接近這個日子時,我父親開始憂傷地看著我。我喝酒皮膚過敏,而且還有血暈症。為了不至於讓我在那一天丟醜,我還很小時他就逼著我學會怎樣殺死動物,手把手地教我,教我怎樣運用那把尖刀,準確地打開一個生命的缺口。這些我都會,也並沒有太複雜的技術。關鍵是我很怕那個放血的過程,血一流出來,我就開始號叫,好像是我自己的咽喉上被誰捅了一刀。我不敢殺死一隻動物,但恨不得一刀把這個兇殘的男人捅了。但也只是想想,一想手就哆嗦得更厲害,刀都拿不住了。
我撲上去,捉住那條魚,魚在我手裡一掙,我心頭一陣驚恐,就像自己要被抓住一樣,趕緊把手鬆了。那條魚飛快地遊走了。我看見的是它拋下的一條影子。但我剛才那一撲,卻讓小船搖晃起來,一時浪花四濺,朱小菊又開始尖叫了,緊緊地抓住船舷。這讓我感到刺|激,我故意把船搖晃得更加波瀾起伏。她開始哭。她越哭我越能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感。原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想報復她,一直就等著這麼一天。直到朱小菊一身是水的柔軟身體拱進我的懷裡時,我才好像突然找到了一種感覺,我感覺到了令人銷魂的顫動。我開始在她身上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上亂摸,我摸到一個地方,就聽見一聲唉喲,她叫,像火燙著了一般。後來她全身都像著了火,她的手指使勁摳進了我的背脊,我咬牙忍著那像火一般的灼痛。她開始叫我的名字了,春仔,春仔,春仔,在這一連串的呼喚聲中,我感到自己正在變成她的聲音。
父親把紙糊的燈籠點燃了。他站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中,用力凝住眼珠,像一個鬼那樣,看著我和弟妹們,又緩慢地轉過目光,面對那些墳,深深呼吸.列祖列宗啊,我帶娃兒來看你們了,他低低地呼喚一聲,突然又朝我們威嚴地喊叫,跪下,叩頭!
我母親用她肚子長出來的東西,償還了三次開刀欠下的債務。從此她就再也沒有開過刀了,她一生都很想再開一次刀,看肚子里長沒有長出那種像牛黃一樣的東西。
太陽快要落水了,陽光湧進了整條河谷,落日並不是慢慢沉人大河的。太陽落水是剎那間的燃燒。我的目光朝水面移動,看見那條河又流過來了,從關山重重中流來這樣一條大河是不可思議的。我知道它的上游全是山,是峽谷,流到我們這裏卻製造了大片大片的河床,而它自己也變得寬闊了,眼前滿是涌動的渾九_九_藏_書黃色水流,使我佇立的這片河床充滿了動感。腳下的一切都漲了起來,輕得一點分量也沒有。這讓我感到忐忑不安,我看著它,愣愣的一臉迷茫。天地間真的有這樣的一條大河嗎?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生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縹緲過。
緊接著又倒下了一座,那家的主人也慘叫一聲,號啕哇哇地大哭起來,像我爹那樣砸腦袋。
正月十五,清明,七月十五,除夕,一年中的這些日子父親就會像條件反射似的想起他們的祖宗,自然也是我們的祖宗。他浩浩蕩蕩地率領我們,去給祖墳培土,掌燈。
我的父母都快七十歲了,都很健旺。父親還能下地幹活兒,百多斤重的擔子挑在肩上,腰不閃,腿肚子不打顫。如果動物也是人,我父親背了一身命案。可現在幾乎是一個慈祥老人了,他的光腦袋和孩童般的面孔,看上去就像一個乖孩子。閑時他也會把那桿火銃從牆上摘下來,坐在門口迎光的地方,用砂紙反反覆復地打磨,又用沾了油的抹布揩得閃閃發光。他的眼睛在這時會放出奇異的亮光,我想他一定是看見了自己年輕時舉槍瞄準的情景,面對這樣一桿火銃,鳥獸永遠都會感到絕望。我聽見年老的父親嘆息了一聲,現在連麻雀都很少見了,只剩下人了。
我的血一下子就熱了,真想把她抱上船。船很小,往大河裡一劃就更小了。田地開墾得越來越大,船就越造越小了。沒誰再靠船去討生活了。更沒誰想要駕一條船遠走高飛。這樣一條船,農閑時去河裡撒撒網,撈點魚蝦足夠了。它實際上已經成了玩具。它也小得真像是大人們的玩具。
嘩地一下,一幅新紡的白大布抖開了,把這一切都遮蔽了。小菊爹揮舞著手裡的鐵杴,在空中劈著,砍著,頓時滿天驕陽閃爍。天啊,天啊,他一聲追趕著一聲地喊叫,那悲愴的聲音,在我遙遠的少年時代響起經久不息的回聲。
當我們沿著血緣傳承的脈絡,一代一代地往上追溯,那些抽象地被我們稱為祖先的人,無一不是男人。而把這些男人生下來的女人們,無不像影子一樣走過,腳步悄然無聲。同一脈相傳的父系血統相比,延伸至我們的另一條血脈卻顯得混亂不堪。這使我覺得,我的生命至少有一半是虛假的,它沒有來龍去脈,母親的出現總是令人感到十分偶然。
隱約傳來一陣哭聲,大概是誰家的漢子在打老婆。谷花洲的男人,永遠還是這樣啊,心裏不痛快就拿女人撒氣。打夠了,又會扯掉女人的褲子,還要徹底滅滅那股邪火。那女人已經哭得不成樣子,聽來又有一種莫名的悲歡交集。
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這條大河是真正有靈魂的。
老漢垂下頭傷心地說,又少了一隻,花兒不見了。

父親又開始捕蛇,在野豬遁去之後。
一村的人都還沒有徹底醒過來,還停留在似睡似醒的半昏沉神智之間。
女人們總是在大河出現之後才逐漸浮現出來。很多的女人在河邊洗衣服。杵衣聲,歡笑聲,衣服忽地一下抻開的聲音,把河流攪得繽紛一片有聲有色,可是她們自己卻像是一個個映入水中的倒影,散漫在水裡,飄搖在水裡,化了。這讓我感到女人同河流的聯繫可能更神秘更深遠,更有迷惑性。
我第一次嘗試成為一個男人,就是像我父親那樣背著一把槳,大搖大擺地穿過整個河床,去駕我們家的那條小船。這件事具有某種象徵意義,每一個河邊的男孩,彷彿就是從他背起木槳走向大河的那一刻突然長大的。我打著赤膊,光著兩隻腳丫子,心怦怦地跳動。
一個農人,平時或許不會想起這地底下埋著的一切,就是想起來,也覺得那漚了幾十年上百年的東西,早該漚爛了。可到了一年中某個固定的日子,他們的感覺突然變得敏銳起來,神秘起來,好像這地底下的一切東西又活轉來了。
人在茫然的時候,最好是走到一條河邊,你立刻就有了方向感。
尋死覓活的男人也有,但肯定是最被人瞧不起的男人。
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死在水裡,河流會把她們的靈魂送往各處。
曾經多次,我都試圖把自己生命的時間往前推,我不想讓自己的一生留下三年的空白。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而且與我的初衷相反,它讓我更加確信,我就是在這一天出生的。我降生於一條河上。
過了一段時間,老漢像是把小菊忘了,聽見腳步聲便高喊一聲,要發大水了啊!
這就是谷花洲的人,是他們最真實的精神狀態,他們可以面對災難,但絕不可以面對不公平的命運。天災人禍也好,受苦受難也好,都該扯平了,一起去承受一樣地活著。
我撈她不起了啊,她長得太大了啊。老漢絕望地喊。
吃,吃,你就知道吃!老漢罵我,說我跟我爹一樣,老漢說,你那狗娘養的爹,只差沒吃過人了。
每次老漢哭的時候,那頭野豬就開始在我的腦子裡叫。這時河水就會依次分開,一頭皮毛如綢緞般光滑的野豬,就會在大河深處游出來。它發出一片低沉的呼吸聲,如同熟睡的聲音一般。我低聲告訴老漢,那頭野豬,它還活著呢。
兩個十四歲的少年,第一次把船劃到了河心,那裡是我們從未到達過的地方。朱小菊安安靜靜地坐在船舷上,把兩條腿掛在河流上,用腳尖去勾那些浪花。浪花異常敏感,她的腳尖一觸到哪裡,哪裡的浪花就會支棱起來,叭地一朵,叭地又一朵,一朵一朵地挨著綻放。
每次往那墳堆里一跪,我立即感覺到一股氣場向我涌過來。這些墳墓或許能挽救一個家族的記憶,我感到自己終於通過了某種幽深而陰暗的潛意識,置身於祖宗們生活的邊緣,他們離我原來這麼近,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一些從未見過面但是非常親的親人。我想象著那些死去已久的人在日暮時分的河床上走來走去,或望著落日,或暗自沉默。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
母親的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
從那以後我就明白了,能夠把一個女人的生命緊緊揪住不放的,唯有她自己孕育出來的生命。這是河邊女人永遠懷有的一個堅實信念。很多女人走到了河邊又打轉身,都是因為有了像我這樣揪心的哭聲。或許她的孩子根本就沒哭,但她也聽見了。她聽見了她那些還沒長大的兒女們的哭聲,她就很難下沉。
我母親是村裡個子最矮小的女人,可在生育方面要遠遠勝出許多個子比她高大得多的女人,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在生下我之後她一口氣又生下三個丫頭,她還不到三十歲,就成了村裡最受尊敬的女人。會生孩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才會備受尊敬。在孩子們玩耍時,她拿著一根竹篙,像趕鴨子似的把我和妹妹們趕到河床上,去采蕨菜,割豬草,我則在大河的淺灘上摸螺螄、河蚌。她個兒那麼矮,但挺著大肚子,充滿了一個母親強大而自信的神態。這麼多孩子生下來,居然沒把她壓垮,反而讓她更加精神抖擻,那眾多的孩子,彷彿無限地延長了她的生命。村裡許多孩子少的女人或是沒生過孩子的女人,看見她這神氣兒就忍不住眼紅。
夜裡我睡在朝陽的那間南房裡,有張土坯壘的床,鋪了一層干稻草,又弄張涼席墊上。稻草摟到陽光下曬過了,曬得火熱火熱的,有一些未脫盡的穀子居然長出了秧苗。江南依然顯示出它無所不在的蓬勃生機,夜裡能聽見莊稼和孩子都在拔節的聲音。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很黑,連窗戶也不知開在哪裡。但能聽見風把窗葉推來推去,飄進來一股熱烘烘的牛糞味兒。還有那些蟋蟀兒、蟲兒,都在這寂靜村莊的每一個角落裡低低地喚著什麼。這聲音叫得我怦然心動,就像在心裏叫。我久久不能人睡,老覺得有人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邊上來了。我感到有一雙眼睛湊近了窗口。她在偷窺我。我嗅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濃濃的水腥味,似有什麼東西開始在我身上流動。我真想低聲對她說,別看了,這床上只躺著一個老大不小的陌生男人,你早就認不得了。
草長得太深時,有些人家的豬羊會莫名其妙地失蹤。到了秋天,草木開始枯萎稀疏時,又能看到這些丟失的家畜了。家豬混在野豬群里四處遊盪,狗已變得像狼一樣兇狠,但沒有看見過野人,人一丟失就再也找不到了。
醒了,打開門,卻是一個異常寂靜的早晨。我枕著枕頭的那片頭髮,不知什麼時候打濕了,這才猛然悟到,我是枕著那默默流動的浪濤聲睡過一夜的。我起得很早,門外還不見一個人影。但我仍固執地相信,這天晚上有很多人來找過我。他們悄沒聲息地走近了我的窗戶,又悄沒聲息地一個個走掉了。
但這條大河還在,它依然供千萬人暢飲。
還有一回,我想要捉住她,她抓起一根樹枝像盪鞦韆那樣一盪,就從我頭頂上飛走了。樹叢一陣搖晃,我背後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葉四海扭過頭去,對站在自己身後的幾個人說,你們還站著幹什麼,快牽豬啊!
我父親是個魯莽漢子,像是父系社會的酋長。他有一副晒成赤銅色的健壯身軀,除了冬天一年裡幾乎都打著赤膊,走路時雙腿岔開,赤腳板甩得很響,胸脯上永遠精力充沛地掛滿了油亮的汗珠。
寒冬將盡的一個夜晚,野豬還真的找上門來了。半夜裡我起來撒尿,站在門口撒了一半,我突然發現黑暗中一雙雙綠幽幽發亮的眼睛盯著我,嚇得我連褲子都沒提就趕緊跑進了屋裡,驚恐萬狀地叫我母親,娘,娘!母親醒了。母親聽見房屋四周悶悶地傳來許多可疑的聲音,低沉而嘈雜,整個房子都在它的震動範圍之內,像是被洪水包圍了。母親開始也以為是洪水,她睡眼惺忪地朝窗子外面看,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見幾百頭野豬,擁擠在我家的屋坪上,一大片涌動的背脊上,泛出青白的光,彷彿沉默地涌動的大河。那天父親不在家,不知又去哪兒打獵去了。母親伏在床上,像母雞似的張開翅膀,把她的孩子一個一個地摟在臂彎下,就像要把我們摟回出生時的地方。她渾身發抖,但沒嚇得昏過去,她得死死地護住自己的孩子。女人是最有動物性的。我覺得,動物性要遠遠高於人性。那些野豬後來掀開我們家的大門進來了,卻沒傷害母親和我們,只在屋裡拉下了大量的屎尿,就一陣風似的撤了。
沿著一彎月牙形的洄水,是河床上長得最茂盛最鮮嫩的一大片水草。牛羊最愛吃了。我知道朱小菊就在這裏放羊。有時候她為了躲著我,就藏在草叢裡。我屏息看著,看見草尖上伸出一對羊角,還以為是只羊呢,走近了,卻是一對羊角辮子。我偷偷伸過手去,像捉蜻蜓似的,還沒挨著她,朱小菊就尖叫了一聲,逃走了。逃走的也可能是另外一個小姑娘。
那時他已經完全神志不清了,不肯再住在房子里,一到夜裡就爬到一棵樹上去睡覺。他很會爬樹。他在樹上築了一個很大的巢。開始我父親還拿著繩子去捆他來我家裡睡,一到半夜他就解開繩子跑了。第二天早晨人們又看見他坐在自己的巢里,異常熟練地把他的鳥巢不斷地加大,加高。但他的這種古怪行為,並沒有多少人當一回事,全村人一致認為這老漢瘋了。何況,那會兒已經交秋了。這年的汛期很短,水不大,連河床的邊緣也沒打濕,就匆匆退走了。接下來就是一連數日的天干,河床都幹得裂開了口。這時大人們已很少上河床來,都著火般地忙著收秋呢。這裏管收秋不叫收秋,叫搶秋。真的是在搶咽。放幹了水的稻田裡,一片喳喳飛鐮割谷的快樂響聲。女人割谷,男人扳禾,老頭兒趕著牛車把新谷一籮一籮地拖到村裡的曬穀坪上去。連老婆婆和小孩子都在田裡趕鳥。我想,這樣的情景正是我那死去多年的曾祖父所期待的。在他播下種子之後,他就一直在等待著,等待他成群結隊浩蕩而來的子孫,來割稻子,來摘棉花。
老漢頭上系一條破舊的毛巾,毛巾伸出一隻角,老漢用它擦汗。年深日久,毛巾已被汗漬得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老漢的臉也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老漢在樹林里走著時,才會顯出一些顏色,他滿頭的白髮、白鬍子,和他壯實挺拔的軀幹,都抹上了一層樹蔭的蒼綠,瘦削鼻樑兩側都流淌著綠暈。老漢站在那裡,也像一棵樹,這林子中最老最結實的一棵樹。站久了,會有小鳥飛到他頭頂上,叫。鳥叫聲也是綠的。
誰也沒想到林真老漢會去投水。這樣一個老漢,還硬朗得像一把钁頭,卻不想活了。他是真的想死,特地選了磯頭下面的一個漩渦,撲通一聲跳下去了,又重,又響,不像是一個老頭兒跳下去了,像是一頭笨重的老牛。還真有牛卷進過漩渦里。牛會泅水,可牛泅不出漩渦。牛會在漩渦里轉很久,累得筋疲力盡了,才能沉下去。老漢也沉不下去。幾個挑水的男人聽見磯頭那邊的漩渦里傳過來一陣陣猛獸般的怒吼,還以為是一條巨蟒呢。趕過來一看,卻是林真老漢。漢子們手搭著手,都是會水的漢子,像猴子撈月亮,去撈老漢。老漢使勁往水裡沉,白頭髮根根朝上。可不一會兒又浮起來了。老頭兒站在水裡,十幾個漢子怎麼也撈不起來。這讓人恐懼不安,一個老頭兒怎麼會有這樣重呢?水底下像有一雙雙手,拚命地拽著老漢的腿。漢子們手抖得厲害,不敢使勁,怕一使勁會拽出一長串的人來。有一條牛在不遠處的樹林里站著,脖子上還架著軛頭,它也吃驚地看著在水裡掙扎的林真老漢,眼睛都不眨。我爹不怕鬼,去卸了那頭軛頭下來,枷住老漢的脖子,咕嘟一聲,如石破天驚,愣是把老漢給拔|出|來了。不像是在水裡拔|出|來的,像是從爛泥里。老漢呼呼地喘粗氣,他腰上捆著一根鐵絲,鐵絲上拴著鐵鍋、茶壺、柴刀、斧子、钁頭……
倘若沒有這些鳥兒的飛翔,倘若沒有這些野豬、角麂和黃鼠狼、野兔子、尖嘴狐狸的奔跑,河床就不會顯得這樣無邊無際地廣大了。我時常看見那些在爛泥里打滾的小野豬崽兒,它們似乎很樂意把自己搞得黑不溜秋的,一見爛泥就滾。它們還不知道怕人,見人就直搖小尾巴。我突然感到這些髒兮兮的小傢伙們很可愛。它們很醜,叫聲也不好聽,但很快樂,聽起來也覺得快樂,比那些小白羊咩咩的叫聲,別有一種韻味。小白羊是憂傷的,惹人憐愛的,小野豬崽兒是快樂的,天真無邪的。可怕的是那些長大了的野豬,它要看見人了,就不會把目光移開,眼神里有一股十分堅決的力量,好像要讓你明白,等著你的是什麼。你可得小心點兒。我覺得,野豬雖然長著鋒利無比的獠牙,但最可怕的還是它的眼神。野豬臉上又有著古怪的聰明神色。當它發現你並無惡意時,就會把臉轉過去,用尖嘴把土拱開,去找草根吃。它很少主動攻擊人,更不會吃人。它就是把你咬死了,也不會吃你。
一頭野豬的自殺,使我和林真老漢都迅速地變了模樣。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而林真老漢就像一下子就老了。我喜歡他老了的樣子,喜歡他長長的壽眉和對一切無不懷著滿腔愛憐的神情。但他越來越容易喝醉了,喝醉了就哭,像個淚流滿面的孩子。
這樣的男人是無法在河床之外找到的。
你啥也不缺啊,你就缺個心眼兒啊,小菊……
又是春天了。河床上再也看不到朱小菊的身影,連座墳丘也沒有。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是不能留墳的。青草很快就會長起來。羊會來這裏吃草。哪怕是一棵草根,也能嚼出新鮮感,嚼出生命中所蘊含的那些無法解釋的秘密。歲月河床呈現出來的依然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那個也曾在世間匆匆走過一小段路的美麗女子,是沒有人會放在心上的。我也不知道那座墳埋在哪裡了。但我心裏保存著一座更深的墳墓。
幾個男人開始在朱小菊不遠的地方挖墓穴,一鎬一鎬地掘下去,每一鎬都像是在確定另一個世界的深度。我沒想到埋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要把墓穴挖得那麼深。被翻開的泥土正慢慢地散發出熱氣,又混進了許多陽光的氣味。這時我奶奶手裡拄一根比身體高了許多的竹篙兒,又邁著一雙小腳趕來了。她聽見小菊媽的尖聲哭叫,還以為誰又生了。她已經老得一片模糊了,眼睛鼻子都裹在一團蛛網般的皺紋里,只把一對長長的招風耳顫巍巍地探出來,雖然看啥都一片混沌,但耳朵還一點沒聾,還能聽見從幾十年的一個月夜裡傳來的蛙鳴了。經她的手接下來的孩子也不知有多少,一個村子都是她在血泊中接下來又洗得乾乾淨淨的。她給他們剪掉臍帶,埋了胞衣,又看著他們一個個長大,結婚生子,慢慢變老,又一個個地走掉。世上很九*九*藏*書少有人能把一個人的一生從頭看到尾的,年長的只看見晚輩出生,年輕的只看見老者逝去。她卻把兩頭都看到了。遠遠的,她就高興得咳嗽起來。都老成這樣了,那喊聲還如此尖銳:
河壩決口時,水聲其實不大響,嗡嗡嗡的,在無垠的黑暗中,谷花洲這世界上渺小的一角,忽然出現了好些黑點,像是比夜色更黑的成群蒼蠅,在屋場周圍打轉兒。幸虧我爹那夜還穿著蓑衣在河裡撒網捕魚,下雨天,魚都湧上來了,伸出頭來呼吸。他站在船上,發現自己離天空越來越近,這是河水在上漲,但他並沒有注意,他也看到了那些小黑點,也以為是蒼蠅,伸手一抓,那黑點兒似的東西竟是泥點兒。天哪,怎麼從天上落了這麼多泥點兒下來了?他暗自驚嘆,那泥雨卻越落越密,掉在他的光腦殼上,臉上,鑽進眼睛里。伸手一抓,就是滿把的濕泥。他這才慌了神,棄了船,朝河壩上跑,整個河壩似乎都在蠕動著,掙扎著,像是復活了的古動物的骨骼,又像那條被他殺死的虎皮蟒又活過來了。我爹聽見了,那低沉的嗡嗡聲,越來越大,已經開始隆隆作響了,河壩斜坡上的石塊,都在往下掉,有的摔碎了,石頭滾動著,猛烈地掃著他奔跑的腿。我爹撲通一聲,腳踩一個空,要不是有股乾巴勁,死死地摟住了裂縫的邊緣,他可能就掉進了那個深不見底的縫隙。那成群的小黑點,正是從河壩的裂縫裡進濺出來的。我爹掙扎著站起來,一邊來回奔跑,一邊用他粗大的嗓門兒吼叫,發大水了啊,發大水了啊!
林真老漢說,那是個性情倔強的老頭兒,長著一把山羊鬍子。
一個生養了七個兒女的鄉下女人,幾乎沒有哭過,卻總是在不停地訴說,她沒有講她生孩子如何痛,也沒有講她開刀如何痛,每日里卻不停地訴說著她是怎樣在辛酸而陰暗的童年裡度過的,意思是她小時候比我們更苦,而我們應該對今天的幸福生活深感幸福。她痛不欲生的訴說,在我們聽來卻是那樣抽象,當歲月把疼痛的感覺抽去了之後,每一次訴說中的疼痛,已經很難打動我們,也許我們能把母親說的內容背下來,但這種牢記並非是痛疼在我們心靈上打下的烙印,而是因為她反反覆復的灌輸。她在苦難中訴說自己的苦難,而我們看見的是她正在經歷的苦難,我甚至不相信她還會有比我親眼看見的更不幸的生活。
重要的是讓這些樹都好好活著,讓它們長得枝繁葉茂了去抵擋一年一度的洪汛。林真老漢每天守護著這一大片水楊樹。他舉著竹筢,把那些枯枝殘葉打下來,在雪裡漚上一個冬天,開春時就變成了上等的肥料了。
大人們早就習慣了,有的女人早已生下好幾個孩子,孩子們現在就在河床上嬉戲玩耍,像成群的青蛙一樣滿地亂蹦,嘴裏發出嘹亮的呱呱聲。這個季節的風在全身各處蕩漾,摸上去就像絲綢。風是綠的,甩著尾巴的牛犢子是黑的。那草,比翠綠還要鮮靈的草。我們都蹬掉了鞋子,露出了頑皮的腳丫。女人們站在河壩上看,不是為了看河床,更不是為了看更遠處的那條河,她們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沒有孩子的女人,也捂著肚子,好像看她一年之後的孩子。一年之後她肚裏的孩子也會在草甸子上滿地亂爬了。
就是蛋民,也未必就世世代代窮困潦倒。我奶奶常說,哪怕一片樹葉落在地上了,也有被風吹得翻過來的時候。至少在我曾祖父手上,是翻過來了,不管那船上裝的是什麼,就憑他擁有的一條大船,還有那麼多任他驅使的縴夫,他已經穩穩噹噹做上老爺了。沒必要深究他為什麼要離開那條大船來到谷花洲,重要的是,他給谷花洲帶來了女人和種子。
那天早晨,我背著兩把木槳在河床上東張西望,四下里捕捉朱小菊的身影。我早就想好了一套花言巧語,打算把她騙上我的船。在谷花洲,幾乎每戶人家都有這樣的一條小船,就泊在靠近磯頭的一個洄水灣里,看上去就像浮滿丁水灣的黑色瓢蟲。洄水是一種奇怪的水流,它總是流向岸邊。那些在河心裏漂泊的東西,只要遇上了洄流,就會漂過來,擁擠到岸邊,再也不會漂走了。就是不系纜,泊在洄水裡的船,也很少有漂走的。
耶穌說:「我給你們說地上的事情你們都不相信,我給你們說天上的事情,你們怎麼會相信呢?」
聽說,我曾祖父還不到四十就抱上了孫子,他的長孫比我祖父還要大兩歲。在谷花洲,婆婆和媳婦同時坐月於是常事,媳婦坐月子,還得服侍同時坐月子的婆婆。如果婆婆奶水不夠,媳婦還得給她的小叔子餵奶。我祖父就吃過他大嫂的奶。
我茫然地看著大河,只看見了幾道刺眼的反光。林真老漢告訴我,野豬不會泅水,它是跳河自殺了。野豬不是樹,在一個地方掉下去后還可以在另一個地方生長出來。野豬也不是人,沒有人會救它的。但我卻固執地相信那頭野豬還活著。我和林真老漢坐在野豬撞頭的那塊石頭上,血漬消失得很慢,當血漬終於消失之後又長出了一塊暗紅色的苔蘚。
我母親也曾試圖走進這條大河,那是因為她燒煳了一鍋飯,被我父親摑了一耳光。母親尋死時我還小,我記得,那天母親從箱子底下翻出了一套新衣服,那是她做新嫁娘時穿過的,這樣的衣服鄉下女人一生一世只穿一次。但我母親又穿上了。然後她又在頭髮上抹了幾滴香油,綰了一個青勃勃的髻。我看慣了母親蓬頭垢面的樣子,突然看見一個這樣漂亮的母親,嚇得哇哇大哭。母親挺了挺胸脯,像是根本沒聽見我在哭。她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就打開家裡的後門,一閃就不見了。我沒有追她。我知道我阻擋不住她那雙一往無前的腳步。我只一個勁兒地哭。不知哭了多久,那扇打開了的後門一響,母親又匆匆地回來了。她氣急敗壞地踢了我一腳,接著她自己也哭了。她摟緊了我,絕望地沖我喊叫,你耽誤了我一輩子啊,你這狗日的!
許多水鄉少男少女的調情遊戲,大多就是這樣開始的。當一聲歙乃響起時,我和朱小菊摟成一團,已經躺倒在船艙里了。船在一瞬間不動了。
一直到我十七歲那年離開家鄉時,那裡的女人還在紡紗織布。現在想起來就像是昨夜裡的事。女人們在秋天的夜晚紡紗,那是一景。每家屋裡的女人都把新上過桐油的紡車搬到了月光下,神清氣爽,又省燈油。紡車沿河壩一溜兒排開,幾里路長。棉花都在太陽下曬得熱烘烘的了。女人們都很快樂。一個地方有了糧食和棉花,不悉吃不愁穿的,還愁個啥呢。谷花洲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河床上的人,對於死亡是那樣坦然,那樣能沉得住氣,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與一條大河朝夕相處時應有的氣度。這條河太大太長,死一兩個人沒什麼,翻一條船也沒什麼。船翻了,你不能怪這條河。你只能怪自己沒把船駕好。往深處再想一想,那也只能怪自己的命。河流率領層出不窮的人從時間中賓士而過,沒有人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一個盡頭奔去。等到明白過來時,好多人都不見了。
開了兩次刀,我母親還是拚命的幹活,她在生產隊里拿的工分,是一個壯勞力的工分,十分。但我們家還是年年超支,她和我爹的力氣加在一起,也養不了這個家,還不了她兩次開刀欠下的債。隊長葉四海帶了人到我家裡來逼債,我爹躲在房子里不敢吭聲,我娘出來了,她彎著腰,給葉四海說好話,一聲聲地哀求,你就看在我開了兩次刀的分兒上吧,隊長啊,你就看在我開了兩次刀還是一個壯勞力的分上吧,隊長啊……
而我的奶奶,總是在女人的慘叫聲中變得興奮而又活躍。她邁著兩隻小腳,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那尖叫的聲音,居然一次都沒有跌倒過。奶奶以她生下了十七個孩子的豐富經驗,無師自通地成了谷花洲首屈一指的接生婆。
這個連腳底也長滿了皺紋的老怪物,走動時像只大猩猩。一片樹林里有了這麼個老人,顯得更加深沉靜謐。林子中的各種小獸,也都奇異地安靜。很難發現野豬藏身的洞穴,但一轉眼,一隻野豬就會變成兩隻,天知道是從哪個土洞里鑽出來的。林真老漢用竹筢扒拉長得太深的野草時,有時會扒拉出一個土洞,土洞里露出圓滾滾的一個臟屁股。那是一隻躲藏著的野豬。它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屁股上那根靈活扭動的尾巴卻暴露了目標。老漢沖我做了一個鬼臉,示意我別吭聲。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用手在那野豬屁股上一拍,野豬的屁股已長得圓圓滾滾的,拍下去清脆響亮,就像男人打女人的屁股。野豬尖叫一聲,屁股不見了,腦袋卻從另一個土洞里鑽出來,它屁股後面竟然跟著七八隻小豬崽兒,嘴裏還銜著一隻,魂飛魄散地驚叫著逃走了。
很快我就發現,她的笑,是因為她臉上長出了兩朵花。這兩朵花讓人覺得她老是在笑。
快,躺倒!奶奶沖那發了性的女人說。這是她發慣了的命令,堅實有力又充滿了自信。女人就在自己的慘叫聲中躺倒了,不一定是在床上,可能是在河床上,可能是在莊稼地里,也可能是在一台紡車的輪下。谷花洲這片土地上印滿了一個個母親躺倒的身影,孩子們也可能在每一塊土地上降生。沒有誰會提前告知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她的預產期快要到了,這全靠她們自己的摸索和本能的預感。即便預感到了,她們也不可能躺在床上等著孩子生下來,她們還得干這樣那樣一輩子都干不完的事。她們也就只能隨時隨地的躺倒了。
隊長葉四海也被噼噼拍拍的開門聲驚醒了,披著件褪了色的黃軍裝,朝那些慌亂的人群看了一眼,神氣活像一條公牛。
最讓我害怕的還是那些生孩子的女人。她們在那一刻會變得醜陋猙獰又沒有羞恥。女人們紡著紗,好好地紡著紗,突然就有一個女人發了性。我的故鄉把女人臨盆叫著發性,我覺得這種表述很真切。從她們在床上發出最初的快樂的叫喚,到她們生孩子時發出痛苦的呼喚,就有了一種遙相呼應的脈絡。
我一個人沿著河壩走,和河流一個方向。

一個剛才還在紡紗的女人,轉眼間就會被抬到亂葬崗上去埋掉。這種事在谷花洲每年都會發生。誰也不會抱怨我奶奶,只抱怨那個生不下孩子的女人,怨她命太硬,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剋死了。尤其是女人們,對難產而死的女人充滿了深仇大恨。這種難產而死的女人會變成月母鬼,披頭散髮,嘴唇血紅,而且還非常風流|淫|盪。她們是婦女的天敵。很多婦女懷不上孩子,是因為男人的精血被月母鬼盜走了。她們能夠在男人進入夢鄉后飄然而至,在一番雲雨之後,這個男人就再也沒有精氣了。女人的早產,也是月母鬼做的手腳,她最愛吃還未長成人形的嬰兒。當然,最可怕的還是她能嗅到孕婦即將臨產時的氣息,讓你難產。這也是一個女人難產時要用鞭子抽打的原因。在我奶奶的指揮下,那些難產女人的丈夫掄直了牛鞭,在女人身上使勁地抽打,嗖地一下掄下去,女人赤|裸的身體就會綻開一道血痕。
通過一條船,我們這些生長在河邊的孩子,感受到了那種最初的性的蠢動。
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約約聽見了哭聲。然而朱小菊再也聽不見這樣的哭聲了。她的耳畔終日響徹著刺耳的罵聲。她爹罵她,她娘罵她,她的兄弟姊妹都在罵她,誰都在罵她,臭婊子。全部的原因就是她臉上長出的兩朵花。那是蝴蝶斑,蝴蝶斑就是妊娠斑,這是我們那裡的邏輯。其實我們那裡是很開放的,一個女孩未婚先孕也並不是什麼醜事,但得有個男人認賬。問朱小菊是哪個男人乾的,朱小菊說誰也沒幹,她只是夜裡做夢想著要生一大幫孩子,醒了就長出了兩塊蝴蝶斑。朱小菊最終沒有指認出一個男人來。她爹說,莫哭了小菊,屋裡有繩,河裡有水,你看你還缺啥呢?
父親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之後,我母親趕緊把大門關上了。沒人知道她這一夜是怎麼挨過來的。我們幾個孩子都無憂無慮睡得跟小豬似的。午夜裡我醒了,不是被驚醒的,是被尿脹醒的。我的尿幾次被河壩那邊傳來的不可名狀的響聲打斷,聲音不大,但比喊聲震天的肉搏更可怕。我挺著身子不動了。然後我就看見黑暗深處燃著三點香火,微弱的亮光下浮現出母親長久地跪著的背影。一個俯首聽命的影子。她在祈求,向那遙遠而無形的命運祈求,而她能夠看得見摸得著的命運,就是我的父親。但她從不干涉父親去冒險,連問也很少問。在我父親突然消失又奇迹般地出現的過程中,她的一生都戰戰兢兢。
小菊驚喜地叫了一聲,魚!
講到這裏,老年父親還摟起褲腿給我看,看他腿上被獾狗咬出來的牙印。其實早已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咬的了。但我還是慢慢回想起來,那是一種和貓差不多大小的動物,牙齒和爪子都很尖利,很適合在墓穴里生活,它們常常在墓穴里發出像人一樣的咳嗽聲,你聽見了,還以為是鬼。獾狗咬人,但咬起來一點也不痛,也不會留下很深的傷口,只有幾個小小的牙齒印,過幾天就好了。我爹一意孤行,在這些犬類面前是不會望而卻步的,即使受點兒傷,破點兒皮,流點兒血,然而同他滿載而歸的戰利品一比實在算不得什麼。他有時候會捉到活著的獾狗和野豬。野豬肉好吃,獾狗皮毛暖和。剝下來的獾狗皮,被我娘縫成小棉襖,穿在我們這些小孩身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擠在窩裡的一堆獾狗。
我曾去問過父親,結果遭來一頓暴打。父親把我拖到河邊上,把我的腦袋摁在水底下,就像林真老漢摁那頭野豬。他要我在水裡給那位死去多年的老爺爺認罪。老爺爺的墳原來就埋在河床上,後來隨河岸一起崩走了。所以他才把我摁在水底下認罪。父親或許和我一樣,認為老爺爺的幽靈和那頭野豬一樣在水底下游弋吧。他放掉我后,自己也跪下來給大河磕頭。當他光禿禿的腦袋慢慢浸入河水時,河水一片表示敬意的靜默。
河床一年換一次血。
我母親在生下第七個孩子后,兩隻乳|房仍然鼓在那裡。看那樣子再生七八個也不是什麼難事。每天傍晚她都會背著一大捆柴回來,柴捆的繩子深深地勒出她兩個結實的肩頭,也勒得她更加滿腔滿膛的飽滿。她把柴捆放下了。頃刻間,大量的汗水隔著布衫湧出來,一下子充滿了她的全身。她把她的布衫扒了,還有水流下來。母親引燃了灶膛的柴火,就這樣打著赤膊,挺著兩隻被火光映得通紅的大奶|子,把柴火一把一把地填進灶膛。我們一家十來口的飯菜,都在那隻大鐵鍋里煮著了。只要鍋里有煮的,人就能活出一些味道來。對於母親這樣一個鄉下女人,值得她一輩子去面對的東西,就只有這口大鍋。
我們那時都還穿著開襠褲呢。朱小菊鮮紅的屁股蛋子沒羞沒恥地撅在老漢的背上,我卻很害羞。我那時才多大呢,居然對男女之間的奧妙有一點察覺了。我雖是個鄉下小子,打小還有點詩人氣質,很憂鬱。我很憂鬱地把兩隻小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老漢看見我這樣子就更加開心了,他問我,春仔,把小菊給你做媳婦,要不要?
我感到自己的胸口猛烈地跳了起來。
但我母親也不是永遠都不走運的,她第三次開刀時,醫生在她的肚子里取出了一小塊像牛黃一樣的東西。那時的大夫還不像後來那樣貪婪,他在無影燈下把那塊像牛黃一樣的東西端詳了一會兒,對我母親說,這東西很值錢呢。
第二次刀,我母親又切掉了半葉肺,半葉被柴煙熏得黑糊糊的肺。
從那天開始,我開始長出粗糙的皮質和男人粗壯的骨骼,夜裡,聽著玉米稞子拔節的聲音,我甚至能聽見自己長高的聲音。每天我都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彷彿受到某種神奇力量的催發。
那條虎皮蟒是他去河裡擔水時發現的。他把兩桶水灌滿了,一彎腰正要擔起來,背後突然一凜。兩隻水桶翻進了河裡,很快就漂走了。我父親沒有去追他的水桶,他轉過身,看到了一道某種巨型爬行動物滑過的痕迹,散發出又腥又濃的氣味。我父親立刻就明白那是什麼了。他橫操著扁擔,躡手躡腳地沿著這道痕迹往前走,走到一個石磯上時,那蜿蜒的痕迹消失了,但腥臭味更加濃烈。我父親在這瀰漫不散的氣味里悶悶地轉著圈子,忽然一腳踏空,大半個身子掉在了一個深洞里,幸虧那根扁擔是橫拿著的,他才從洞窟中掙扎出來。我父親膽子真夠大的,他居然沒有逃走,還敢朝那個深不見底的洞窟里看。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很圓地九九藏書睜大,靜悄悄的。我父親笑了笑,似乎就更加明白了。
這些墳都埋在河床上,朝著大河。
我還是喜歡在冬天翻過河壩,去看那條大河。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奇迹,一個三歲的小孩掉進了這樣一條大河裡居然還能活過來。冬天的河水,落在很深的河谷里,它流得很慢,很平靜,把一條河谷拉得老長。水是渾黃色的,河床也是渾黃色的,河水湧上來,慢慢地滲入在河床里,幾乎沒有浪花濺起。潛人得太深了,恍然已人圓寂之境。當寂靜籠罩了一切時,突然會躥起一股巨大的水浪,水花嗖嗖地飛濺到半空中,回蕩之聲縹緲而又高遠,好像天上還有一條大河。
那時候,我總覺得這些孩子都不是生出來的,是偶然的奇迹變成的。
奶奶笑著說,要不我就不會到谷花洲來做你們老陳家的童養媳了。
他又好像什麼都看開了,繼續喝酒。他的動作比以前更遲緩了,緊繃在骨頭上的皮膚沒有皺紋,但硬邦邦的,透過皮膚甚至可以看見他光滑硬朗的骨頭。老漢自己雖然不會去尋死了,可他仍然祈盼著冥冥中有個什麼來把他接走。每次喝得醉眼矇矓時,他兩眼會忽然一亮,說他看見仙鶴了。他問我看見了沒有,我說沒有,我只看見了一隻白鶴。這東西在河邊上多的是。它們喜歡吊著一條腿,單腿立在淺灘上,把長喙插在翅膀里睡覺。老漢十分固執,說那不是白鶴,是仙鶴。老天爺啊,你終於要來接我了。
大河對女人的神經永遠都是一種考驗。儘管很多女人最終都像我母親一樣從那條河邊上回來了,但還是有很多女人死在河裡。那些從河流上游漂來的女屍,一律光著身子。這倒不是她們下水時就沒穿衣服。她們的衣服是被河流慢慢扒掉的。林真老漢長長的竹筢,撈起來的不僅只有生命,更多的還是死亡。
母親很少再下地,自然不必再紡紗了。那輛吱嘎作響的紡車,終於是沒紡過一個世紀。母親把它拆了,用來作引火的燒柴。幹了那麼多年的竹子,一點就著,燒過後連灰都沒有。她現在每日就在屋后的小院里蒔弄她的葫蘆。我娘是很會種葫蘆的,那時我們家肚子里裝著一半的東西,就是葫蘆。但我娘現在種葫蘆已經不是為了吃,這隻是一個鄉下女人的愛好,就像城裡的女人愛養些花花草草一樣。她把種子撒在土裡,不久就驚喜地看見葫蘆苗長出了一小片葉子。她驚喜地看見葫蘆藤爬上了架子,開出了一朵小蘭花。她驚喜地看見頭上的葫蘆一個個吊下來,一天長得比一天大了,這個時候就不用她管了,葫蘆在架子上獨自豐|滿,獨自成熟,大大小小地吊滿了我母親一頭。母親始終是驚喜的,她一生受苦受累,卻能隨時發現這一點兒一點兒小小的驚喜。葫蘆長大了,嫩的吃下肚去,老的做成水瓢,又把籽兒留下來,到了來年再種。一年自有一年的辛勞,一年也總有一年的收成。
河邊的女子發育得早,十六歲的朱小菊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眼看著她一天長得比一天紅潤豐|滿,我卻像永遠留在少年時代了。這兩年裡我們少有往來。她一看見我就笑,帶兩個小酒窩的甜笑。在她眼裡,我這老長不大的樣子一定挺好笑吧。
我突然明,白我的曾祖父為什麼把那條大船駕臨這個地方就再也不走了,我看見了,那個性情倔強的長著山羊鬍子的老頭兒,他在晚霞密布的天空下揚起一隻手臂,他的手陡然顫了一下。他看見這片河床。他老了,得把自己埋在土地上。這並非我腦子裡忽然飄過的一個奇想。我看見許多沿河的墳墓前,都立著一塊雕琢成船帆形的白色墓碑。那躺在青草與白帆之下的,肯定是一位在河上闖蕩了一生的駕船人。他們就是長江中下游平原最初的開墾者,然而他們的血脈還是這條河,一條勇猛剽悍的河,不老的河。
老漢指了一下,手冷得直打哆嗦,說,她站在我跟前,她整天都站在我跟前!
我曾祖父大約在清末民初開始了他在谷花洲的開墾,誰又能知道,他究竟感受了多少宿命的力量。

兒多母苦。她的肚子里從來沒有空過,她的背上也從來沒有空過,肚裏懷著一個,背上馱著一個,褲子上的膝蓋處在壟溝里磨破了,太陽曬得她低下了頭,這就是她,我的母親。在密如蛛網的江南水系中,許多家族就是我母親這樣的女人不斷地製造出來的,她們製造和餵養著一個個卑微卻又十分頑強的生命。我無法預料,如果沒有一種力量來阻擋我母親強大的母性本能,她還會給我生下多少個弟弟妹妹,或許像我曾奶奶、奶奶們那樣又會生下一個村莊。
跑出來了的人,站在斷成了幾截、已經像是孤島一樣被水圍困的河壩上,看著那些在欄里關著或用繩子拴著的牛羊豬狗,它們都在洪水中掙扎,它們全都跑不掉了,人類只顧自己的性命,卻忘了給它們打開門,解開繩索或鐵鏈。死亡,把這些無辜又無助的生命拴在原地,那沒有語言幾近荒蠻的絕望叫聲,在洪水淹沒它們之時引起陣陣回聲。
許久,我奶奶吁了一口氣,低聲說,埋了吧。
後來林真老漢就老是想這個沒放響的炮仗,倒很少去想那個丫頭了,丫頭長成什麼樣,他能想起來的也越來越少了。老漢說,丫頭長得就像小菊的樣子。小菊是我們村的一個小姑娘,她和我一樣,也是掉在河裡之後被林真老漢用竹筢摟上來的。老漢說的時候也並不見得有多麼悲傷,還笑哩,大概是想起了小菊頑皮的樣子吧。

她已經走到了另一條路上,她越走越快,變成了小跑,我想追她也追不上。
自然,也與陽光和雨水有關。江南充沛的雨水,江南水汽充盈的陽光,輪番製造著河床與女人。遠離河流的女人,沒有水邊女子這樣強大的母性本能。一輪一輪的懷孕與生育,就像季風帶來的暴風雨,一陣接著一陣,不可遏止地泛濫與漫漶,變成洪水淹沒了河床,充滿了大河。沿岸的女人會把孕育過孩子的血水一盆一盆地潑進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這就是河水猛漲的原因。
然而同樣是這個女人,又一生都在訴說她的不幸。她把我們生下來,彷彿就是為了傾聽她沒完沒了的訴說。我深信她的驕傲是真實的,她的痛苦也同樣真實,換句話說,她用身為女人痛苦換來了作為女人的全部光榮和驕傲。
幾年後的一個秋夜,當我聽見那些紡紗的女人悄聲議論,說小菊懷上了,我當時感覺就像被誰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整個身體一下子扭曲了。
我的成長,始終伴隨著對成熟男人那種強大勇猛的力量的嚮往。我渴望獲得像他們一樣的力量,長出我父親那種很威風的粗壯身坯。在我成了大伯的兒子之後,我爹似乎還沒忘記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每次,一看見我那有點發獃的目光,他就悲哀地皺起眉頭說,你看你像個什麼玩意兒?我立刻身不由己地矮下去半截。在一個真正的谷花洲男人面前,我感到深深的自卑。
這個瞬間往往能決定兩個人的一生。一個男孩如果把哪個女孩睡了,那你就得摟著她睡一輩子。這是我故鄉的規矩。你睡了一個姑娘不會有太大的麻煩,但你睡了她卻不肯一生摟著她睡,麻煩就大了。那姑娘的家人,會找上門來放你的血。這樣的事我小時候曾經見過一次。那是真正的放血,那個不負責任的熊包男人被捆在樹上,他身體上的某個部位被柳葉刀一劃,就有細細的一條血線流出來。這個男人不會死,也不會影響他生兒育女。但沒有哪個女人敢嫁給他了。他身上做了一個看不見的記號。放血還是便宜了他的,最激烈時,甚至會引發一個村莊同另一個村莊大規模的械鬥。鄉下人以死相拼,並不是為了維護女兒的貞操,而是為了讓一個男人活得像一個男人。
轟地一聲巨響,大壩炸開了,一整條大河的水,都從那決口裡沖了出來,這時的水不再是軟軟的了,如排山倒海縱橫決盪,剛才還擁擠在一堆的人,瞬間全被驚濤駭浪打散,那麼小,那麼弱,成了一片片在水中翻過來覆過去的樹葉了。只有有經驗的人,才會從這場大洪水裡逃生。跑水不能在洪水前面跑,任你跑得有多快,兩條腿的人類也跑不過沒有腿的洪水。跑水得對著洪水跑。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跑,那才有救。我奶奶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洪水,她比那些青壯勞力跑得還快,一村的男女老少都跟在這瘦小的老太婆身後跑。
人一老大概都差不多吧,我只能這樣解釋。
我甚至相信可能有某種神示。
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
野豬被逼急了會自殺。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但逼得一頭野豬自殺的不是林真老漢,而是村裡的幾個背著火銃的漢子。其中就有我爹。人類的獵殺會給野獸帶來悲劇般的激昂情緒,那頭被包圍了的野豬,鼻孔使勁翕動著,上嘴唇翹起,齜出像匕首般的獠牙,可它沒向人類進攻,而是用腦袋去撞護岸的石頭。它不是想奪路而逃,它知道石頭上沒有路。它一連撞了十幾下,那聲音強勁有力,似有什麼東西被震碎了,發出陣陣破裂的聲音。林真老漢緊緊攥住我的手,不讓我走過去。但我感到他的手也在顫抖。砰地一聲槍響,我和老漢幾乎是同時捂緊了胸口,那一刻我們都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接著便什麼動靜也沒有了。但我們走過去時,並沒有看見野豬,只看見了石頭上的一攤鮮血,我爹的槍口還在冒煙,他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原來那頭野豬在挨了一槍之後,竟然跳進了大河裡。
我很怕看見她光著身子的樣子。更準確地說,我對女人生孩子懷有極大的恐懼,那種恐懼感讓我摸不著頭腦,不知為什麼。
饒有趣味的是,我曾祖父當年播下第一粒谷籽時,並沒有忘記種上棉花。棉花可能是捎帶種上的,只有不愁吃了,才開始考慮不愁穿。就像先有了男人,然後捎帶上個女人。這個捎帶上的女人也就一輩子乾著捎帶上的活。
那年我三歲,這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
大河邊上的人,每家都有一條船,但很小,比傳說中的我曾祖父的那條大船不知小多少,可也是船。洪水來了,村裡人可坐在這些船里逃命,平時用來捕魚。我父親除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爬的,也不放過水裡游的。這船模樣古怪,兩頭尖,中間深而大,還有個洞,用來插桅杆。這樣的船無疑充滿了性的意味。只有逐水而居的人,才會把他們對生殖繁衍的生命本能製造成這樣一個具體的形狀。河邊的小孩子對船的迷戀是一種天性,船可以把他們載向想要去的任何一個地方,船的敏感靈活和它的戲水與放浪,都是最接近人的天性的,它本來也就是由天性中產生的。當一條船劃過水面,那條河就如切開了的動脈,再去看那條河,就像看著鮮血奔涌而出。
整個長江中下游平原原本都是河床,都是荒原,都是由沒有土地的農民一鋤頭一鋤頭開墾出來的。只不過,谷花洲的歷史要短暫得多,但對我曾祖父而言,他開墾出了一個小小的谷花洲,也算是開創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個神話。他成了谷花洲的一個始祖。
我詫異地愣了一下。
孩子,成了一個母親保護這個家庭最後的盾牌。
白大布哭得皺成一團了。
在谷花洲葫蘆也是被儀式化了的一種果實。結婚娶親時,一個葫蘆鋸成兩半,新人各執了一半,盛滿了酒交臂而飲。我父親母親一輩子不知丟了多少東西,但他們結婚時的兩把瓢,還掛在這家裡的牆壁上。這樣的風俗其實也與河流有關,葫蘆的葫與浮諧音,守著這一對葫蘆瓢了,他們這一生就不會沉下去。葫蘆好種,易活,肯掛果。這使它和北方的棗子花生一樣,又具有了繁衍的象徵意義。谷花洲的女人每生下一個孩子,就要鋸一把葫蘆瓢,既能給這孩子帶來幸福,又是做娘的死了用來喝血水的。女人每生一個孩子,就要喝一瓢血水,我娘一生生了九胎,有七個孩子活下來了。但她也得喝九瓢血水,長長短短都是一命呢,在娘的肚子里懷過的就是一條命呢。
老漢叫我,春仔,打,打小菊的屁股蛋子!
我曾祖父並沒有進山,他在山外那無邊的荒原上圍堰開墾。他戴著竹笠,渾身混合著土壤的顏色,高高地舉起尖嘴的鋤頭,一鋤一鋤地用力挖下去。他張開了所有的神經,整個生命像受到了神靈指引。他那條大船和船上的那些姑娘呢,沒人知道,或許根本就沒有過,或許是從歲月的某條裂縫裡掉下去了,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掉下去的。這並不奇怪。其實我們身邊每天都有些什麼會忽然掉下去。就說我自己,如果不是林真老漢用他的竹筢把我摟上岸,我早就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再說話,他把酒倒了一點到河裡。春天的河流散發出腥甜的氣味,這一點兒酒倒進去,一下子就被大河的氣味淹沒了。我大口地呼吸,沒嗅出谷酒的香味,也沒看見那些江豬子游過來。它們反倒游得更遠了。老漢眼淚汪汪的,我想他一定是傷心傷得糊塗了。他望著游得越來越遠的江豬子對我說,春仔啊,等你活到我這麼大歲數,怕是見不到一隻江豬子了。
死原來是這麼不容易。
你們老陳家?!我驚詫不已。奶奶七歲來到谷花洲,一輛紡車紡過她一生,生下了眾多的兒女,到現在一張臉皺得像滿臉的干核桃皮了,她竟然還沒把自己當成這個家裡的人。不光是奶奶,幾乎所有的女人,都覺得谷花洲是男人的,而女人一直到死都是外人。而我的那位曾祖母,不光是外人,似乎根本就沒在這塊土地上存在過。女人們像一隻只蜘蛛,沒完沒了地從手裡放出長線,線兒叫喚著,那聲音又尖又細。她們一邊不停地紡紗一邊嘆息,以表示她們心情複雜。這嘆息聲就像傳染似的,一聲接一聲地傳開去。誰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麼嘆息,月光下卻開始瀰漫出十分不祥的氣息了。
我爹攔著不讓她去了,她突然怒不可遏地罵道,我不去誰去?谷花洲的男人都死絕了啊!
現在我離開家鄉已經二十余年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經歷就是一個鄉下人走進城市的歷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幾乎忘了那片河床,和河床上的那個村莊。對我本人而言,谷花洲已經沒有多少家園的意義,它早已留在了我荒草蔓延的記憶的盡頭。但每隔三年兩載,我也會抽時間回去看看,只是看看,那個在我的回憶中偶爾浮現出來的故鄉,我是永遠也回不去了。
很快就沒人記得朱小菊,她被這條大河淹死了那不過是一件小事,很快忘啦。
我相信我描述的這個曾祖父,更接近真實,一個艱辛慘淡的農人的形象。這一點,我在我祖父、父親和眾多的伯父身上也看見了。他們的身影依次在鉛灰色的天幕上展開,一個緊接著一個,就像無聲電影轉過的膠片。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在深黑色的泥里用鋤頭刨出來的,不是別的什麼,是一個個可以跟在他後面的人。而緊隨其後的那個,則在前邊那個人挖出的土坑裡,又信手把他那流盡了血汗,最終變得像死魚一樣蒼白的身體掩埋了。在埋下去了許多的東西之後,土地才變得如此深厚而肥沃。
我挑起水桶去大河裡擔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悶得慌,想干點什麼。
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
這一幕不但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甚至是一種不可名狀又難以忍受的刺|激。許多年後,在我和父親這樣大的年歲之後,我下決心把父親母親接進了城裡。儘管我一直痛恨這個把我打得遍體鱗傷的男人,但我更痛恨那些墳墓,那個死人的頭蓋骨。我想離那些東西遠一點,也想讓他離那些東西遠一點。
我看見母親握緊了菜刀一步一步地逼向連連後退的葉四海,那一刻她真像一個英雄般的母親。葉四海的後背已經抵著茅壁了,沒有退路了,我母親卻把刀往他的手裡一塞,又指著我們這些鬧成一團數也數不清的孩子說,你把他們都殺了吧。
是林真老漢用他長長的竹竿把我從水裡撈起來的。這個瘸腿的老漢,把我平放在河床上,手在我身上這裏按一下,那裡揪一下,我會發出不同的笑聲,或哭聲。他把我當作一件樂器了。當我嘔下大量的黃水之後,他把我拋向了空中,又張開手臂把我接住,然後發出粗魯的笑聲。這個老土匪,顯然是把我作為他平生最輝煌的成就展示給別人看。我不是別的,我是一條命,被他救了。而此刻,我的父親母親,都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像兩尊泥俑。直到我的哭聲變得暢通無阻之後,他們又開始打嗝,彷彿我的哭聲在他們心中激起的迴九_九_藏_書響。

尤其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河流對於女人的那種難以抵禦的誘惑。很多女人都渴望能把自己的生命變成河流,或者像朱小菊那樣變成河床的一部分。女人是感性的,情緒化的,宿命色彩更為強烈。一看見河她們就像什麼都不在乎了。在這條大河邊,幾乎每一個女人都有過走向這條大河的經歷。她們能不能回來,往往就看她們在一瞬間覺悟到了什麼。
河床上又到了接近黃昏的時分。蓼頭葉長高了,水楊樹也長高了。偌大的河床上這會兒還不見一個人影,只隱約傳來零星的浪濤聲。已是春夏之交,花早已開過了,晚開的幾朵花,都把自己打開了,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整個河床似乎都剛從極度的亢奮中躺下來,很累了,想要睡了。我嗅到了一陣陣暗香,就像一個姑娘在熟睡中發出來的。一個人站在這廣袤的河床上,瞬間會感到自己已置身於世界之外。你會看到一條伸向某種深度的小徑,它包涵著深深的詭秘。你慢慢地走著,就像極其深邃的一次旅行。
每天傍晚,總有許多女人從自家的後門走出來,站到河壩上。她們茫然的目光瞅著同一個方向。那目光是慵懶的,無力的,像晚霞一樣渙散又多少透出些溫暖。炊煙在她們蓬亂的頭髮上升起,散發出煙火人家庸常質樸的氣息。幾乎每個人都挺起了肚子,顯得令人吃驚的突兀。吃驚的其實是我們這些小孩子,總覺得那裡邊裝著一個隱秘的、駭人的意圖。
母親第一次開刀是我六七歲時,她肚子里長了瘤子,因為家裡窮,她忍著,一直不說,疼得受不了,就把那種大顆粒的粗鹽在鍋里炒熱了敷在肚子上,那半邊肚子後來敷得黃糊糊的,像是一張又薄又脆的黃裱紙。她是不要命了。大夫從她的肚子里割出一個幾斤重的瘤子說,你不要命了?你怎麼不早點來治?你疼也會疼死的呀!
林真老漢樂壞了,整片林子里都是他騰空而起的笑聲。但他從不傷害野豬。他這樣干,完全是為了好玩。老漢有時就像個孩子,也有一種小孩子天性頑皮的心情。只有一次,他實在太氣憤了,一群野豬拱倒了一大片樹林。老漢捉到了一隻半大的野豬,把豬腦袋摁在河水裡,野豬在水裡呼哧呼哧吸氣,林真老漢露出一嘴的壞牙,一臉的壞笑。那是我第一次感到這瘸腿老漢的力量和他的殘忍。
每當吃完夜飯,父親把他的火銃或別的什麼殺戳工具拿出來反覆擦拭時,我們就知道他又要去狩獵了,母親又要一晚上睡不著覺了。但父親管不得這麼多,他以一股奇怪的炫耀勁兒,嚓嚓地擦著銃管,他舉起火銃,瞄著門外的夜色,那黝黑的手臂上健壯的肌肉便一下子繃緊了,被油燈一照,更加通紅放光。但他並未扣動扳機,他從不浪費一顆子彈,手起槍落,必定會有東西從天上掉下來。每次聽到銃聲,我就會產生心理反應,一種長大成熟后才會體會到的快|感。甚至在看到一隻天上飛過的大雁、野鴨以及一切野獸我都會產生這樣的快|感,這些天地間的生靈在我眼裡全成了食物,全成了太陽下曬著的臘兔子、臘野豬肉、臘雁、臘野鴨,都用竹篾穿好了掛在晒衣的竹篙上,曬得金黃油亮的。那腌臘的香味多少年後還撩撥著我的神經,我有好長時間沒吃過這樣的野味了,還真的有些饞了。
看見是我,老漢突然問,你知道小菊是怎麼死的嗎?
半夜裡那面銅鑼自己響了。那夜很黑,還起了一陣大風,幾乎每戶人家都是老老少少摟在一塊兒睡的。那是谷花洲有史以來最讓人驚恐不安的一夜。連公雞都忘了打鳴。早晨起來,就看見河床上兀地冒出了一座新墳。我奶奶說,那座墳是林真老漢自己埋的。是他的魂埋的。我奶奶親眼看見,林真老漢的靈魂把自己的屍身背進墓穴里,埋了。奶奶還說,每隔七天,不管是天晴下雨,林真老漢就要從墳墓里鑽出來,把那座墳加高一些。奶奶每次看見那個亡人在月光下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就要流淚。是我父親看見奶奶手心裏沒洗凈的泥土,頭髮上還沾了不少夜露。奶奶的秘密被揭穿之後,竟露出了一臉少女般嬌羞的表情。
每年冬天,樹林掉光了葉子,露出了滿身的樹疙瘩。風在這時顯得特別大。站在河壩上,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河面上起來的風。林真老漢被風吹得團團轉,走幾步,他又抱住一棵樹,像一團破布在一棵樹和一棵樹之間跳躍著。沒看清他是在轉個什麼。河壩上的人都被風吹進屋裡去了。
幾個漢子都笑得滾在草甸子上爬不起來了。這老鬼,存心找死,卻沒忘了帶上他吃飯的全部傢伙。又都感到奇怪,老漢身上拴了這麼多笨重東西,怎麼就沉不下去呢?
女人的褲子很快就被扒掉了,她的肚子突然躥得很高,映襯在暮色中格外耀眼。但更加刺眼的還是她張開兩條腿后綻開的一個地方,那個隱秘的地方,被一團火焰般的光芒映得通亮,還在不斷地躥出一股股火焰。奶奶尖利地瞥了那地方一眼,一點也不像個半瞎的老人,手也沒抖,就猛地撲上去了。我把臉背轉過去,女人慘叫的聲浪更加高漲起來,好像不是一個女人生孩子,好像是成千上萬的女人在生孩子。
誰生了?啊,誰生了?
出什麼事了?他厲聲問。
通往墳地的路,平時很少有人走,那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夜霧茫茫,荒草蔓延,走在這樣的路上,奇怪地會有一種脫離地面後頭昏眼花魂魄幽冥的感覺。聽見四周嘈雜的人聲,村子里傳來的牛哞聲,狗吠聲,才覺得生活還在繼續。
那嘶啞的嗓門兒,竟像是林真老漢在喊。
父親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摑在我臉上。從小我就是挨父親打最多的一個。父親想用自己的手段來製造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男人。但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貨。我甚至還很陰險。每次,一看見父親臉特別黑,我就知道他要動粗了,這時我會主動摘下掛在牆上的牛鞭,遞到他手裡。那一刻他感到很失敗。他需要的是激烈對抗,或者逃跑,我卻是這樣的一條鼻涕蟲。父親越來越不喜歡我,連打也懶得打我了。我在他眼裡無疑已是一個廢物,六七歲時,我像廢物一樣被他送給了大伯大娘,大伯大娘沒有兒女,我成了他們的過繼兒子。但父親送我去大伯家的路上,我幾次想掙脫他跑回來。我不是不想離開這個家,我也真想離這個殘酷的男人遠一點。可我還是想跑回來,或許,在我幼稚的心靈里,已隱約感到了一種被人當成廢物的深深的屈辱感。
我看見朱小菊了,但我把怎樣騙她的一番話突然全忘了。是朱小菊先看見我,她看見我在解系在樹樁上的船纜。她眨巴著眼睛,好像很驚訝地問,你這是去哪啊,春仔?我說去河心裏看江豬子。她點了點頭,好像很相信我的話,看見我已經上船了,她惹人憐愛地說,像是哀求,春仔,把我帶去吧,我也想去看江豬子。
朱小菊走的那一天異香撲鼻,她的臉上長出了兩朵花。
江豬子一來,春汛就要來了。
天氣好時,我奶奶也會上河床來。她沒事可干,洗衣服家裡人怕她掉進河裡淹死。一個小姑娘死了倒沒什麼可惜的,像我奶奶都活得這麼老了,若是淹死了反倒要讓人扼腕嘆息。奶奶下河壩時走得小小心心的,她邁著谷花洲的最後一雙小腳,好像生怕損壞了文物似的。她很喜歡和那些小姑娘們一起玩。小姑娘們把手架在額頭上學小羊咩咩地叫,我奶奶也把手架在額頭上學小羊咩咩地叫。林真老漢笑得噴出一大口酒,他罵,你看這個老不死的!
蛇是最難以捕獲的兇險動物,為此我父親發明了一種帶牙齒的竹夾子。捕蛇不能用鐵夾子,蛇一沾上鐵鏽,毒性極重,亂葬崗里有一種神出鬼沒的棋盤蛇,蛇身黑白錯雜相間,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據說這種蛇煮得骨肉分離之後,就是一副完整的黑白棋子,而那張蛇皮抻開了就是棋盤。我爹自稱親眼見過這種蛇,但從來沒有捉到過。他這輩子最驚心動魄的,是降伏了一條虎皮蟒。
這是一個真正的只有在大河裡才能生長出來的男人。他打老婆,打孩子,又拚命為他們掙回吃的。在地里,他無疑是最壯的勞力,掙最高的工分。可他掙回來的口糧,永遠蓋不住那口米箱子的底兒,有時甚至還沒來得及倒進米箱,便被我們狼吞虎咽地填進了肚子。但我父親從來不抱怨老婆給他生下了這麼多娃兒,也好像從不為一張嗷嗷待哺的小嘴發愁,他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了信心,也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在他三十五歲成為七個娃的爹后,他又有了下一個目標,那就是在四十五歲之前抱上孫子。谷花洲男人最偉大的夢,就是在自己還健在時,看見自己的曾孫,看見由自己製造出來的一個四世同堂甚至五世同堂的大家族。
這讓我感到無限神秘,原來奶奶的眼睛是長在心裏的,怪不得她什麼都能看見。我長久地看著紡車在奶奶的手裡一輪一輪地轉悠著,奶奶說她七歲就會紡紗了,這輛轉了七十多年的紡車,也已經很老了,卻仍在不絕如縷地抽出白紗,像是奶奶的全部生命都涌了出來。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是活著的,臉下、皮膚上都閃爍出月亮一樣的光芒,一雙老眼裡也開始閃出一點亮光。奶奶是個苦命女人,苦得近乎離奇。七歲時她娘到河邊去洗衣服,被一個浪捲走了。奶奶的父親駕著船去河裡撈那具屍體,另一個浪頭又掀翻了他的小木船,他也淹死了。奶奶在同一天失去了父親和母親,成了孤兒。奶奶講她那天怎樣哭啊哭啊,講著講著她自己卻笑出了聲。
我們家那裡窮得連豬欄也蓋不起了,一頭瘦得只剩下個架子的豬,就系在堂屋裡。幾個人牽豬時,我娘什麼也不說了,她突然衝進灶屋裡摸了一把刀出來。
女人甚至可以為一件很小的事去死。
自然,這已是后話。
當村裡的男人扛著鋤頭扁擔奔向河邊時,我父親和那條虎皮蟒都不能動了,但還保持著那肉搏的姿勢。村裡人一開始還以為是發生了械鬥,等到他們發現是一條蟒蛇時,突然全都傻掉了,全都被他的英雄氣概震撼了。這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神話,我父親竟憑自己的自然力量,戰勝了人類根本不可能戰勝的東西。那條蟒蛇還活著,還在低沉而疲倦地喘息。但它很快就被村裡人一頓亂棒打死。我父親也挨了林真老漢一扁擔,老漢用一種嗄啞而粗暴的怪聲罵,你不要命了啊,你這狗日的!
老漢被救上來了,還要往河裡撲。幾個漢子用牛繩把他牢牢地綁在一棵樹上,就走了。都忙得很哩,誰有工夫留下來守著他。老漢又哭又喊,我不想活了啊,我沒臉活了啊。村裡人後來談起這件事就哈哈大笑。是我給老漢解開的繩子。繩子解開了,老漢那個想死的念頭好像也解開了。他自己也笑個不停,問我,你說我幹嗎要死呢?他又罵我父親,你那婊子養的爹,他把我當牲口對付呢,他狠呢。老漢罵了一陣,就沒多少怒氣了,像是罵著好玩。
那次我沒有做掉朱小菊。我和她那時都還太小了,還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該怎樣睡。但我們的衣服都被扒光了,都不知是誰扒光的,怎麼扒光的,我看到了一個最讓我震驚的朱小菊,她的眼睛瞪得溜圓,兩條腿驚恐不安地張開著。這樣子就像一個馬上要生小孩的女人。我嚇壞了。
作者簡介
但我只看見了驕陽下老漢的影子。還有我的影子。我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突然看見了什麼。一連好幾天,我明明是看見了光天化召之下很真實的一個人,也會嚇得一跳。一切忽然都變得不真實了。就連我自己也像離這個世界很遠很遠。
女人們頭頂著頭湊成了一堆就是談論生孩子、懷孩子,一說到孩子她們都會容光煥發,似乎只有這些事,才會使她們的一生具有意義。
一條大船,被一群江豬子領著,又被一長溜縴夫拉著,沿著早春正在化冰的河谷,逆水而上,轟轟烈烈地開到谷花洲來了。我問林真老漢,那船上都載著什麼啊?老漢喝酒喝得滿面紅光了。他興奮地做了個下流動作,說,還能是什麼呢,一船的女人。
陳啟文,男,1962年生,湖南臨湘人。1982年開始文學創作,已發表小,說、散文三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初級階段》,中篇小說《城市貓眼》、《顛覆》、《彷彿有風》、《白得耀眼的時間》等。其作曾多次獲獎。本刊曾選發其小說《流逝人生》、《太平土》。現居岳陽,系自由寫作者。
娘每見我一次,就要說一次,說她就快要死了,說得那樣坦然。可等我一走,她又特別怕死,她要活著,活著盼我下一次回來,當然也盼著我眾多的弟妹。他們和我一樣,也先後以各種方式離開了谷花洲,遠離了這片河床和這條大河。這無窮無盡的期盼,似乎就是她活下去的理由。但我父母親自己卻不願去城裡。他們才是真正的谷花洲人,生老病死都要守著這裏。我與故鄉的最後一絲聯繫,是與這種血緣傳承聯繫在一起的。如果他們死了,我還會回來嗎?
河壩還在炸,炸開一條裂縫,又炸開一條,泥雨下得越來越大,像要把這個叫谷花洲的村莊徹底埋葬掉。河水已經淹沒了壩外的河床,沿著堤腳軟軟地展開來,軟軟的,一條大河全都軟成了水,實在看不出有多大的力量,可大壩卻在吱啞吱吱啞地搖晃,平時看上去多麼強大的河壩,其實又很脆弱,在軟軟的河水跟前,甚至有萬般無奈之感。

這當然不是為了打那個生不下孩子的可憐女人,而是在抽打附在那女人身上的鬼。
那聲音無疑是興奮的,甚至充滿了驚喜,奶奶的,我們家的屋塌了,你們家的屋也塌了,奶奶的全塌光了,全都一樣了,老天爺可真公平呀!
唯一沒有躲過這場災難的是林真老漢,他太相信那棵大樹和自己築起來的鳥巢了,可能根本就沒跑。而且,在洪水退走之後人們好像把他忘了,後來還是人們在清點死了多少豬狗多少牛羊時才順便想起了他。其實他隱藏得也不太深,只有眼睛亮一點,仔細一點,不用走進林子就能看見他,他的屍體從他築在樹上的巢里倒掛下來,像一隻掛在樹上的死貓。
也是在我三歲那年,我第一次看見母親怎樣把一個孩子生下來。父親坐在一條板凳上,母親赤|裸著下身坐在父親的腿上,叉開自己的兩條腿,把一個流血的母腹完全袒露出來了。多少年後我很喜歡用流血的母腹來比喻一切事物即將誕生前的那種狀態,一個流血的母腹,使我終於有了最能貼近母性本能的筆觸。我看見了血,其實只有很少的血,像從岩縫裡流出的一線被壓迫了很久的山泉。也不鮮艷,是一種生了銹般的暗紅色。我知道她很痛,可她死死地咬著嘴唇,死死咬住疼痛的聲音。誰也沒有辦法代替她來痛,但你可以體會到那一縷暗紅色的血線從身體內流出來的痛,疼得極其緩慢。緩慢,是一切疼痛的本質,真正的疼痛甚至連傷口也沒有。我也曾見過另一種流血的場面,血流得就像一次河壩崩潰決口,血水一盆一盆地潑出去,但並不能使人產生疼痛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很痛快。我母親一生的十幾次生育,包括早損,也不覺得如何如何疼痛。疼痛是在一個生命誕生之前開始的,它穿過我母親的整個身體,似乎要將她一點一點地撕碎。孩子一離開她的肚子,疼痛就結束了。也許還會有哪一個地方痛,但已與生命的誕生無關,它已轉化為漫長的苦難。
水終於退走了之後,谷花洲像被一把抹平了,只有那些水楊樹還在泥沼中靜靜地佇立著。奇怪的是,除了那些人們養的牲口殘留在泥水中漸漸化為腐屍,不見一具動物屍體。跑了,狐狸跑了,野兔跑了,獾狗跑了,河床上所有的野獸全跑了,災難降臨之前,彷彿有個神秘的東西在指揮它們。人類也僥倖又躲過了一場災難,這得感謝我奶奶。我奶奶最後站定的那個地方,就是谷花洲後來重建的村莊。她不但是村裡年歲最大而且是一個最受尊敬的老人,而且還讓村裡人覺得格外慶幸。一個村莊里有了這麼個長壽老人,這個村子即使重新建過一遍,也會覺得歲月很深,並且感到格外祥和。
林真老漢很早就做著一個美夢,那就是希望我和朱小菊成個家,一起給他養老送終。我們是他救起來的兩條命。但那時我們的確太小,我們竭盡全力也只玩了一出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
我把兩隻水桶灌滿了,往家裡走。生命中多了股暗藏的力量,我走得就不再一搖一晃了,那是因為心裏裝著一條大河。但到了家,仍然感到陌生;怎麼也感覺不到這是我的家。母親也把我九_九_藏_書當客人了,不住地給我夾菜,一聲一聲地催我,吃啊,吃啊。我卻不時停下筷子,出神地望著房樑上掛著的一條條熏肉和一串串晒乾了的紅辣椒。鄉下人吃飯口重,碗碗菜里都是辣椒,一隻飯碗扒光了,仍是血紅的,這樣的飯菜我已很難下咽了。母親以為我心情不好,又想起誰來了,母親嘆了一聲說,那些事都過去好多年了,莫要總是放在心上。
又要走了。我踏上了河邊上那條發白的土路,太陽曬得我長時間沉默不語。我看見我在走,然而那只是我倒映在水裡的影子邁出的腳步。離別的憂傷因而就有了遊戲的味道。又聽見誰在喊我,是娘送別的聲音。我慢慢轉過身去,把目光灑向那片河床。一群光著屁股的小孩正在草甸子上打滾,白花花的一片光屁股,快樂無比地扭動著。它讓我在一瞬間完全恢復了對昨日的記憶,那裡面曾經有我。轉過一道河灣,我再回頭去看時,看見的已經是很多晃動的大人的身影,男人挑著水桶,女人們抱著裝滿了臟衣服的盆子,正靜穆地走向那條大河。
野豬也會殺人的啊,河也會殺人的啊,老天也會殺人的啊!老漢哭來喊去的就這麼幾句。很委屈。
父親回到家裡,吩咐我母親宰了那隻打鳴的公雞。這讓我母親顯出萬般的嬌羞與驚訝,她以為……公雞在我們那裡充滿了性的意味。父親卻沒有給她渴望的那種暗示,只拿了一把篾刀,去池塘邊砍了一根水竹回來。他開始剖這根竹子,竹節在他湍急的刀縫裡發出一聲聲熱烈的爆響,竹黃濺得他滿臉都是。開始竹子還硬撐著,終於沒能抵抗住我父親和篾刀的鋒利。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他又要做一件什麼工具,但我們對他製造工具的能力是絕對不會懷疑的。
我在那個冬天的傍晚,突然被無數的喊叫聲驚醒。喊叫聲是從遠處、從一些我無法辨別的方向傳來的。當我醒來時,我像是舒服地躺在搖籃里。我搖晃著腦袋,兩隻眼睛望著天空,和一群被落日染紅了翅膀的白鷺。然後我就發現自己是躺在一條大河裡。這不是幻覺。從那個黃昏開始我對那條大河就記得很牢了,我可以忘了我多大了,但我忘不了差點要了我的命的河。
葉四海嚇了一跳,你想,想要幹什麼?
我母親的眼淚沒人看見,何況她流淚也並沒有什麼不快樂的,只是想流淚而已。所有的人都在忙著搶那條蟒蛇吃,除了在鍋里熱浪翻滾的血肉,什麼也看不見了。白漫漫的熱氣已經瀰漫了整個河床,模糊了人們眼中的一切。那條巨蟒在一個早晨被吃了個精光,連湯也喝得一滴不剩了。它就這樣消失了,從霧中最後生長出來的是一棵大樹,其實是那虎皮蟒的骨架。隊長葉四海正在吃力地把它豎起來。他大概是喝多了,也可能是骨架太大,在一陣吃力的搖搖打晃之後,大樹轟地一聲倒下了,摔成一大堆七零八落的碎片。
一切都充滿了初創時期的氣氛。那時還沒有谷花洲,也沒有河壩,只有在漫長時間里被河流裹挾而來的淤泥,沉積在這裏。這條河是長江。但至今我們仍然習慣叫它大河。沿河淤積的大片沼澤,長滿了蘆葦、野蒿子和蓼頭葉一類的濕地植物。在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里,土地露在水外面,但一到春夏之交的汛期,它又會沉入水底。泥水錯雜相伴,野豬和魚輪番出沒。大河那時比現在要寬得多,直把一大片渾黃色的濁浪蔓延到離谷花洲十五里之外的張家山。山是天然的河壩。但河水會沿著山溝一直延伸到山的盡頭,水不再流,寂靜為一個個深潭。這些深潭有的留下來了,很深的寂靜,水裡不時漂過白絮一般的東西,或是雲,或是炊煙。
人和大河的這種拉鋸戰,其實也就是長江中下游平原拓荒史上極小的一部分。
父親也很想讓我成為這樣的英雄。他每抓到一條蛇,就會用鋒利的竹刺挑開蛇腹取出一枚血絲裹住的蛇膽,張口吞下。他還逼著我生吞蛇膽,我大約在五歲時吞下第一枚蛇膽,我仰著脖子怎麼也吞不下去。他就使勁地搖晃我的腦袋,把我的脖子扭得跟麻花似的。後來終於是吞下去了,但我開始拚命嘔吐,嘔出了一汪墨綠色的膽汁。父親一耳光把我摑得翻倒在地上,那條沒了膽的蛇,還在他手裡吱吱呀呀地扭動。父親猶不解恨地掄直了那條蛇,對我一頓猛抽。蛇死了,我也愣愣地僵在那裡,像是死了。
從這個黃昏開始,我的嶄新身份得到了人們的普遍承認,那就是,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此後差不多在一年的時間里,每天我幹了些什麼,都要被我父母在心裏記錄下來,然後去向林真老漢彙報,當然沒忘了拎一隻剛剛長大了的雞,一籃雞蛋,還有剛從地里摘回來的掛著露珠的新鮮菜蔬,去給老漢嘗新。一年後的這一天,林真老漢摸著我的腦袋說,這孩子算是活過來了。我按照母親的吩咐,表示要為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養老送終。
她很頑皮,總愛欺負那些比她更弱小的動物,一路上把那些小白羊攆得咩咩驚叫。林真老漢坐在河岸的石頭上喝酒時,她會突然從蓼頭葉叢里鑽出來,哧溜一聲就爬到了老漢的光背上,兩隻腳丫子從老漢的脖子上掛下來,快要伸進老漢的酒碗里了。老漢總要嚇個一大跳,但我很快就看出來他是假裝的。
朱小菊也越長越漂亮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害羞。這個小女人的乳|房已開始長得小巧挺拔,摸上去跟青果子似的,我知道她還在長,這種不知會長多大的感覺讓我怦然心動。每次我們在一起時,都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奇異而甜蜜氣息,就像我小時候吮過的那朵棉花的花蕊。或許就是這樣的氣味,加速了我的成長吧。我總是親她,吮她,但始終只在她的身體外圍轉來轉去,最終也沒有找到一種進入她生命的方式。
我很希望自己的這個樣子能被朱小菊看見。
這個活到了八十七歲的孤老,老而彌堅,依然保持著不可思議的活力,讓人覺得他還會活八十七歲。孤老一般都很長壽,他們全家人該活的歲數都加在他一個身上了。但林真老漢自己卻從沒把自己當孤老。他這輩子討過好幾個堂客,也先後生下十幾個兒女,只是全都夭折了。活得最長的一個也只活到了七歲。他對這個活了七年的丫頭還有點兒印象。他記得這丫頭七歲時,他帶她去放炮仗。那是過年,炮仗沒放響。
我的肚子老是咕嚕嚕地叫,見了什麼都想吃。

葉四海看了我們一眼,果然悻悻地退走了。
男人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每天去給這隻大鍋找來各種可以煮的東西。我父親一生好勇鬥狠,四處出擊,河床上的野豬、獾、角麂,亂葬崗里出沒的毒蛇、獾狗,都是他的宿敵。整個世界好像都是他的宿敵。他不停地製造和改進殺戮工具,可以連發的火銃,暗設機關的鐵夾,還有那種能夠把大小魚蝦一網打盡的迷魂陣,放置於逆流之中的倒掛流鉤,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除了牲口和人類是我父親不想捕獲的,一切都在他密布的天羅地網之內。
蓼頭葉是河床上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它總是在一場雨後便開始貪婪地瘋長。這種離了水就不能活的植物,看上去極綠,是那種多汁的綠。仔細地看,仍然很綠。轉過身去看別的什麼,都綠了。要不是經常有人走,河床上根本就沒有路。我一閃身就可藏進草叢裡,童年的一半時間是躺在河床上做著夢睡過去的。做很長的夢,夢裡的一切都是綠茵茵的,感覺身體在夢中徐徐舒展,一節一節地生長。我離我長大的時候似乎還很遙遠。
老漢最難割捨的是防浪林。這片林子是老漢的命。每棵樹都是他的命。誰要敢傷一根枝條,就像要砍他的手指頭、卸他的胳膊。老漢說,河壩要沒這片林子護著,早被浪掀翻幾百次了。老漢這話,村裡人都信。村裡人說,要不是這麼個性情倔強的老頭護著林子,林子也不知毀成個啥樣子了。
每次水聲響起,那一定是崩岸了。
小姑娘眉眼很黑,長得像個小男孩,卻又有著像羊一般濕潤的眼睛。她盯著一個人看,就一直盯著,你感覺不像被人盯著,就像被一隻好奇的小野豬盯上了。很有幾年我最害怕見到的人就是朱小菊。每次一看見我她就追了上來,你是我男人,你是我男人!她大聲喊。突然有一天她就不喊了,臉色通紅的,見了我只羞澀地一笑,又把頭一勾就加快了腳步,走了。我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某種東西發生了變化。我的變化是膽子忽然變大了。看見了她我就想捉住她,想要狠狠地報復她。現在輪到我追著她喊了,小菊,你是我媳婦兒,你是我媳婦兒!我一喊她就伸長了脖子四下里張望。
林真老漢死了很久都沒被人埋,他死得太古怪了,又與一場災難緊密相連。何況那時大伙兒剛逃過一場浩劫,驚魂甫定,更不想挨近那不祥之物。過了幾天,村裡人都聞到了從林子里飄來的腐爛的氣味,我那自稱什麼鬼都不怕的父親拎著一面銅鑼,麻著膽子走進樹林里打算把老漢葬了。埋死人是得打銅鑼的,這是谷花洲的風俗。可我父親一走進樹林就把銅鑼扔了,打起飛腳來往家裡跑,好像有一群鬼在後面追他。
但每天天快亮時,父親都平安地回來了,一直活到現在還沒死。同樣也沒人知道,他那些神出鬼沒的夜晚是怎樣驚心動魄地度過的。在他老了之後,偶爾,也會像老牛反嚼似的,給我嚼上一陣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或許也不全是回憶,還加上了他故意誇大了的一些想象。這個農人,一輩子都有些牛皮哄哄的。他講起他在漆黑的夜晚扒開草叢,在磷火閃爍的墳地里尋找著一種叫獾狗的野獸。每有一星磷火飄過來,他就向那些被驚動了的鬼魂解釋,我只是來給你們趕走這些獾狗,你們睡吧,你們好好地睡吧。據說,一個人快要死了,磷火會飄到你的衣服上來,而一個離死還很遠的人,磷火也會在離你很遠的地方熄滅。我父親欣喜地發現,每在他解釋過後,那些磷火就會離他遠了一些。
這時候我就會入迷地去看林真老漢。這不就是他自己的模樣嗎?他就是個性情倔強長著一把山羊鬍子的老漢,只是穿得很破。從曾祖父到我,谷花洲不過經歷了四代人,如此短暫的歷史已恍如一段夢幻性質的傳說。我不可能對那個曾祖父有任何印象。我對他的全部印象就是通過林真老漢的描述和林真老漢自己的模樣兒。但林真老漢和我曾祖父沒一點兒血緣關係,他們怎麼會長得如此相像呢?
北方那些虛線一樣的河流有時會斷流,這讓南方人覺得不可思議。在我們這個地方,水多得可以用來刷洗整座房子,甚至整個村莊。我七歲這年的春天,父親又開始為他的第五個孩子降生作準備了。這個準備就是洗刷房間,我們家突然變成了池塘,我和三個妹妹在房間里相互潑水,大門緊閉著,水還在不斷地上漲,房間里所有的垃圾和我們都快要浮起來時,父親突然抽掉丁門閂,水就席捲著垃圾沖了出去,我最小的妹妹被衝出了大門,又衝下了台階,她還在一個勁兒地笑呢。沒事,這樣一點兒水是淹不死人的。
斧子嚓嚓有聲。寂靜顯得更加幽深。
我母親是最後一個來的。她也吃,也笑,吃著笑著淚珠子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父親力氣很大,一人捉住一頭野豬,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握著尖刀去捅野豬脖子,捅得看不見刀柄了,野豬還在喘氣,但還不會流血。血在尖刀嗖地一聲拔|出|來時,才如滔滔流水般湧出。父親發出一聲喜悅的驚嘆,隨即就把鬍子拉碴的大嘴湊在那流血的咽喉上,大口大口地痛飲。人在這個時候會現出原形,現出人類最初的那種尖嘴長牙的猙獰。父親甚至喝過他自己的血。那是在一次醉酒之後,他一刀捅偏,捅進了自己的大腿。這個醉鬼竟然沒一點感覺,把嘴湊在那個血窟窿上猛灌了一氣。
後來我漸漸明白,老漢並不是老糊塗了。老漢一直到死都因為沒能把朱小菊救起來而深感自責。那天我大聲喊救命,老漢又是第一個趕來的。他離這條大河最近。他離死神也最近。但他沒能把朱小菊的生命第二次撈起來。那會兒小菊早就被激流沖走了。林真老漢一提起這事就號啕大哭,用拳頭直擂自己的腦門,擂得很響,像堅硬的石頭上發出的聲音。
老漢立刻就停止哭泣。但他很快就把頭搖了一下,說,那不是野豬,那是江豬子。
我的臉一下就紅了。
天氣奇熱,誰都盼著下一場透雨。後來雨真的下了起來,連我父親也會光著腦袋衝進大雨里,大喊大叫,下吧,下吧,使勁下吧。一道白沫掛在他的嘴角上,就像牯牛嘴邊的唾沫。連我那眼快要瞎了的老奶奶,也站在廊檐下看雨。她老眼昏花,看著碩大的水珠子從天上掉下來,就像看見穀子從天上嘩嘩地掉下來。誰都沒想到這場大雨會給谷花洲帶來滅頂之災,在人們放鬆了對洪水的警惕后,谷花洲暴發了前所未有的秋汛。
已經很少有人能認出我。又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不見了。他們死了。那些曾經追著野豬又喊又叫的狗們,已經沒一條活著的。村中玩耍的小兒中,也會多出幾張陌生的面孔。他們在我往返于谷花洲的途中降生了,我還來不及認識他們,但大致也能猜出誰是誰家的孩子。村中像我這樣四十齣頭的人,已經有不少都抱上了孫子。這讓我每次回到谷花洲,都有一種突然老了的感覺。如果沒有離去,或許我已經當爺爺了。
她已經十六歲了。
跑不出來的還有房子。那些干打壘的小土院,被洪水一泡,腳就軟了。村裡倒下的第一座房子是我們家的,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房子倒了,我爹砸腦袋,突然暴發出一陣號啕哇哇的大哭,絕望得恨不得重新跳進洪水裡去淹死。那哭聲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像是野豬和獾狗在叫。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啊!
我父親年輕時每次都是傍晚去擔水,順便在河裡洗個澡。他乾淨的被陽光晒成了古銅色的肌膚,總能讓我後來的回憶一下子變得明朗起來。只要想起他,我第一個就想起他挑水的樣子。我看見他向我走來,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綳一弛,從他身後望去,可以望見那條越來越渾濁的大河,和河面上升起的點點漁火。這讓我感到奇怪。我總是通過一個男人一個父親的形象看到那條大河,而不是通過母親。
無遮無攔的河水一次次地在我曾祖父開墾的土地上蕩滌而過,這使大河裡總是漂滿了人類的各種雜物,剛種下的莊稼,一整座茅屋,被連根拔起的樹,甚至還有來不及把腦袋伸出來就被洪水席捲而去的牛羊,這一切都在渾濁的河水中瓦解著下沉。不沉的是我的曾祖父,他站在齊腰深的爛泥中,像是打下去的一個樁子。
就缺一口白木匣子了,朱小菊心裡有數。
我父親嘶啞的嗓門兒終於叫醒了睡夢中的第一個人,我奶奶。這個瞎了眼的老太婆,奇迹般醒了過來,搖搖晃晃的,用手裡的拐杖捅開了一扇門,又捅開了一扇門。我奶奶朝大壩瞅一眼,小聲說,水來了。看那神秘的樣子,就像說出了一個秘密。
忽然又寂靜下來,一切就像陣風般遠去了。
你小點聲!她匆匆地看了我一眼,聲音有些發抖。
朱小菊呢,這小不要臉的居然也搖頭晃腦地問我,要不要嘛?
我明白我是怎麼掉下去的了,我是隨著一整塊河岸崩下去的。那個過程是無法看清楚的,就像你永遠也無法看清大河深處無聲涌動的那股暗藏的力量。只能感覺,緩慢地以一輩子的生命去感覺。
老漢說,是有人把她推了一把,她撈起來時我看見了,她背上還有一隻手印呢。
我看見朱小菊仰起臉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春天早晨芳香四溢的空氣。恰逢蓼頭葉開花的時候,俏麗花容的深處,少女亭亭玉立。我看見她臉上蕩漾著開心的笑意。然後我看見朱小菊把她的衣服迅速地扒光了,一個白白的背影奮力一躍,我感到她正從這邊的世界里順利地往下落,然後帶著整個河流奔騰起來。
林真老漢說,埋了吧。他這口氣很像我奶奶。
我母親並不是一個愛哭的人,這個矮小的開過三次刀的女人,好像只在我快要死了那一回哭過,但我不知道,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我看見的母親很少笑,也很少哭,臉上永遠都是一副默默地承受著什麼的堅毅表情。
同樣是挨刀,獾狗和野豬完全不同,這區別在它們咽氣之前看你的最後一眼。獾狗是憂傷的,無奈的,就像一個殺人犯,挨槍子兒了,心有不甘但也認了。野豬則是無辜的,充滿了仇恨。我總覺得這些野豬什麼時候會來報仇。
也就是從那個夜晚之後,河床上的野豬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往後就很少再看到野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