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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達的長征

達達的長征

作者:王松
你好像提到,你的老家在澤吉?
我開車去接你,見面再說。
製片人說,他也相信,這期節目會有影響。
你從民族大學畢業,怎麼會當電視主持人?
作者簡介
奶奶聽了,只是搖搖頭,嘴裏發出「唉——」地一聲。
好吧,我還在宜園等你。
但就在這時,她無意中從木樓的板縫裡看到外面的情形。
達達臉上一熱,就轉身朝寨子里跑去。
龍卓決定,要憑記憶將達達講述的這些往事拼湊起來。他相信,這樣也許能大致勾勒出當年的輪廓。龍卓想,儘管達達每一次的講述都有所不同,但如果認真分析起來,還是可以推定,她與那個年輕紅軍的相識,應該就是從那兩個烤土豆開始的。在那個寒冷的雨夜,那個年輕的紅軍吃了兩個還有些溫熱的土豆,年輕的身體立刻又有了一些氣力。因此,他一定對衣不蔽體的達達充滿感激。儘管當時正在下著大雨,天色也很黑,他還是應該牢牢記住了達達的面孔。而達達呢,也是一樣,她也會記住這個年輕的紅軍。

龍卓躺到床上,無意中又在自己的手背上看到「1936年10月」這幾個字。字是用藍色水筆寫的,仍然清晰可見。這是紅一、二、四方面軍在甘肅會寧勝利會師的時間,也被認為是紅軍長征取得最後勝利的紀念日。龍卓上午錄節目時怕忘記,就隨手用水筆記在了自己的手背上。1936年,龍卓在心裏計算了一下,那一年,奶奶應該18歲。
為什麼,他不願說嗎?
你的樣子,真像個女紅軍!
我,的確……想問你一些事情。

電話又在響。是夏雪。
那時候,奶奶也不過十幾歲。
龍卓笑笑,偶然應聘,就考上了。
直到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夏雪的電話才打過來。
達達在那個上午穿著軍服走下木樓,在寨子里轉了一遭,竟然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當時的街上,到處都是穿著這種灰色軍服的紅軍,當然,也有很多年輕的女兵,達達與她們相比只是頭上還缺一頂八角帽。達達覺得那種八角帽的式樣真是別緻,比寨子里女人們的花包頭還要好看,而且,在那帽子前面正中間的地方還綴有一顆紅星星一樣的花朵,灰色的帽子再配上那顆紅星,看上去就更加漂亮。當時達達看著她們,心裏羡慕極了。
你,恐怕不認識我。
果然,他打開電話一聽,真的是她。
哦,他說,請多提意見。
龍卓直到從師大校園裡出來,仍在想著夏雪剛才的神情。他可以斷定,夏雪絕不是僅僅看了這期節目,因為有什麼感想或像以往別的小女生對他的主持風格感興趣才想要見他的。應該還有別的原因。他想,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但是,龍卓又想不明白,自己的家鄉,扎摩梭的澤吉是在川西那樣一個偏僻的地方,像夏雪這種生活在都市裡的女孩,應該連聽都沒有聽說過,而她看了這期電視節目,怎麼會如此感興趣?尤其當自己提到奶奶,她又是那樣一種奇怪的表情。這個夏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龍卓從師大校園出來時,覺得自己的汽車就像一條魚,無聲地游在水裡。陽光落到前面的路面上,從風擋玻璃看出去,有一些刺眼的熱線在輕柔地飄動著。
奶奶說,在那個雨夜,她沒有和人們一起逃走。因為她沒有褲子。家裡唯一的一塊稍微完整的麻布片也被姐姐圍去了。所以,當寨子已空無一人時,只有她還獨自躲在木樓里,蜷縮在吊爐的火塘旁邊。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外面的聲音。那聲音在雨中雜沓而沉重,似乎有無數雙腳踐踏在泥水裡。奶奶聽了一陣,來到門邊,輕輕打開一條縫隙朝外張望。就這樣,她第一次親眼看見了那些被叫做紅軍的隊伍。當時奶奶真的很意外,她發現這不過是一些很普通的人,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一個個生著紅頭髮,綠皮膚。他們看上去都很疲憊,有的顯然體弱多病,已步履艱難,還有的則被抬在擔架上。藉著微弱的夜色,奶奶依稀看出,這竟然是一支很年輕的隊伍,其中有的還只是十幾歲的孩子。
嘿,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啊!
龍卓曾問奶奶,當時是在夜裡,又下著那樣大的雨,有些事怎麼可能看得清呢?
她看到了一團耀眼的灰色。那是一種鐵灰,已經有些發白,而且,上面還有一些斑斑駁駁的褐色,似乎是被煙熏火燎過的痕迹。在奶奶的記憶里,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顏色,她搞不清那外面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於是,她輕輕來到牆板跟前,扒著縫隙朝外張望。
我知道她的名字,你不覺得奇怪嗎?
達達沖我微笑著。
好吧,再見。
奶奶繞過這些紅軍隊伍,來到自己家的木樓跟前。
龍卓說,達達也已去世,而且,也是兩年前。
夏雪知道奶奶當年的名字,龍卓真的並不感到奇怪。
龍卓漸漸感覺到,做這檔電視節目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還不僅僅是製作周期,每周一期確實很緊張,工作量也很大,但更關鍵的還是心理。不知為什麼,龍卓感覺自己的心裏越來越沉重。一連幾天,他都在等待。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達達決定再等一小會兒,到太陽落到扎摩梭山頂時,如果他再不來,她就要回寨子去了。但就在這時,突然轟隆一響,接著,對面的山坡上就響起猛烈的槍炮聲。
奶奶想了想,卻怎麼也想不出這褲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睜大兩眼,目不轉睛地朝外看著。這時,就見一個年輕的紅軍走過來,又將一件灰色的軍服上衣也掛在杉篙上。奶奶的臉上立刻發起燒來。當時,她的臉一定像扎摩梭山坡上的野玫瑰一樣紅。她已認出來,這個年輕的紅軍正是在那個雨夜裡曾經見過的人。她是從他那雙眼睛認出來的,她想,一定是他,他的那雙眼睛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明亮,而且,還有了一股英武的精神。直到這時奶奶才看清楚,這個年輕的紅軍的確很英俊,雖然長期缺乏營養,皮膚泛出一些菜色,卻仍然遮蓋不住他那年輕面龐上的俊朗。這時,他踮起兩腳,將那件灰色的軍服上衣也掛到杉篙上之後,又沖木樓這邊看了看。他似乎知道奶奶正在木樓里扒著板縫向外偷看,於是還衝這邊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和陽光融在一起,是那樣的燦爛。
嗯,問吧。
那,好吧。
這個年輕的紅軍顯然已餓得說不出話。奶奶發現,他的嘴裏正在咀嚼著幾片樹葉,一縷暗綠色的汁液順著嘴角和雨水一起淌下來,滴落到軍服上。在他的手裡,還拿著一根花椒樹枝,成串的樹葉在黑暗中閃爍著濕漉漉的光澤。奶奶又看看他,沒再說話就爬上木樓。
我想一想,想好了會告訴你。

請說。
他覺得,還是扎摩梭的澤吉好,那裡的陽光都很純凈。
奶奶每說到這裏就會眯起兩眼,聲音從喉嚨里潺潺地流出來,似乎已流經幾十年。
電話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標準普通話,有些陌生。
到深夜時,山坡上幾乎被炮火映得如同白晝。
夏雪這一次是用手機打的,而且打到了龍卓的手機上。龍卓剛剛錄完節目,從錄播室里https://read.99csw.com走出來一邊摘下身上的無線麥克,就感覺兜里的手機又在震動。剛才在錄製過程中,手機就一直在不停地震。他憑直覺已經猜到,應該是夏雪。
什麼?
電話又響起來。龍卓拿起聽筒,還是夏雪。
奶奶覺得,他的聲音洪亮極了,真的是很好聽。
你……奶奶?
夏雪哦一聲,沉了一下。
達達紅著臉,點點頭。
我當然不認識你。
達達站在河邊。她身上的灰軍服讓寨子里的人們感到驚訝。大家搞不懂,為什麼達達竟也會穿起這樣一身衣服。達達並不去管人們的目光,每搬過一具屍體,她都要撲上去很認真地看一看。她甚至用雙手掬起扎摩梭的河水來洗凈那些屍體滿是血污的面孔,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人們不知達達在尋找什麼人。但他們告訴她,這支在那個雨夜開來的年輕隊伍,在這場戰鬥中絕大多數都已戰死了,只剩下極少的人,在打贏這場仗后,也跟著後續的大部隊向北開走了。但是,達達不肯相信,她不相信那個年輕的紅軍會被打死,更不相信他不跟自己說一聲,就這樣跟著部隊向北開去。她喃喃著卻很自信地說,他答應過我的。
龍卓在腦海里設想著,70年前,在那個小木樓里,達達第一次穿起那身灰軍服會是一個什麼樣子。當時陽光從窗洞投射進來,落到達達的身上,她是那樣一個苗條的身材,細長的脖頸,一頭烏黑的秀髮再配上那身灰色的軍服,一定映得木樓里也亮起來。
夏雪一笑,我是說,這就不奇怪了。
其實龍卓在主持這期節目時,也是隨口提到扎摩梭的。
這些年,奶奶每向他說起當年的事,也總是這樣感嘆。
在那個雨夜,奶奶也跟隨人們一起跑到山上。
達達有些生氣了。
龍卓含混地說一句,就準備掛電話了。
扎摩梭……澤吉……
我想,你應該來電話了。他笑笑說。
達達立刻紅起臉,看著這個年輕的紅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龐龍似乎一下來了情緒,又大聲地唱起來……


將近90歲的達達,戴著這頂帽子躺在那裡,真是漂亮極了。
龍卓想了想,最後決定,還是去師大宜園看一看。
龍卓想,如果從年齡推算,夏雪的曾祖父在那時應該還是個20歲左右的年輕人。在當時,20歲左右就已是大人了,那時部隊里還有許多十幾歲的孩子。夏雪說,她的曾祖父曾對她說過這樣一件事,當年,在他們走過松潘草地時,有一個12歲的小戰士,已經五天沒吃東西了,但他一直不說一句話,只是拄著一根柳棍走啊走啊,後來,就在已看到草地邊緣的山丘時,他實在走不動了,就那樣跪在了沼澤里,漸漸地,和手裡的柳棍一起深陷下去,直到最後,草地上只還剩下一根直立的柳棍……夏雪說,很多年後,她的曾祖父又去過那個地方,他發現那個小戰士手裡的柳棍竟已長成了一棵茂盛的大樹。那棵大樹非常奇特,枝條都是垂直向上生長的,遠遠看去就像一雙雙手,充滿渴望地伸向藍天。但是,夏雪說,她的曾祖父卻從沒有告訴過她,那一次,他究竟是為什麼又去了那片松潘草地,他只是在那一帶轉了很久,嘴裏喃喃地說著,變了……都變了……當年的很多地方,都已找不到了。
奶奶每次說到這裏,就會閉起兩眼,停下來靜靜地沉默一會兒。而這時,她那滿是皺褶的眼角也就會有一些晶亮的淚滴滲出來。龍卓看著這些淚滴,覺得它們彷彿是來自幾十年前,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這些淚滴還帶著幾十年前的氣息。

你……怎麼知道?
那真是一場殘酷的戰役啊,直到很多年後,寨子里那些在戰役打響前陸續從山上回到家裡的人們說起來仍然為之色變。據說當時駐紮在寨子里的所有紅軍都投入了這場戰鬥,他們的目標就是要攻下對面山上胡宗南軍隊的碉堡,以此來打通這條茶馬古道,掃平紅軍大部隊北上的道路。但是,這條路也一直是國民黨軍隊的糧道,他們自然不肯輕易放棄。他們在山上修築的那些碉堡實在太堅固了,而且地處關隘,居高臨下易守難攻。而山上軍隊的武器也比紅軍佔有明顯的優勢。
他大聲說。
對,這個節目,是談長征的事。
年輕的紅軍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的紅軍將肩上的挎包朝後背了一下,說,我要去河裡捉魚。然後又說,達達,你和我一起去吧,這一段河水太急,魚很少,你帶我找一個水流平緩的地方。
夏雪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紅軍會師的日子。
這……
這時候,寨子里的人們已從扎摩梭山上下來。他們不能讓那些殘破的屍體留在山上。他們要將它們弄下來。但屍體實在太多了,多得就像山坡上的石頭一樣到處都是。在一個山路的隘口,有一道十幾丈長的掩體工事,大約有半人高,這工事竟然全是用紅軍的屍體壘砌起來的,那些年輕的屍體就像一塊塊堅硬的山石,牢固地相互疊在一起,就那樣形成一堵堅實的矮牆。為了儘快將這些屍體運下山來,不得不採用伐木的辦法,尋找到一個平緩的山坡,將屍體一具一具滑下來。這些年輕的屍體在山石間滑行著,身上的灰軍服與石頭和野草摩擦出沙沙的聲響。漸漸地,這些屍體竟在山坡上磨出一道深深的滿是血肉的溝壑。夜深了,山風吹起來,空氣中飄散著嗆人的血腥氣味。寨子里的許多人都忍不住哭泣起來。他們還從沒見過如此慘烈的景象。他們將滑到山腳下的屍體收攏起來,又一具一具抬到扎摩梭河邊。8月的青稞還沒有收割,這時是不能焚化屍體的,否則會給寨子帶來厄運。人們只好將這些屍體輕輕放進湍急的扎摩梭河。扎摩梭河水漸漸地將這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沖洗乾淨了,露出一張張年輕的面孔。這些面孔都仰望著藍天。
夏雪說罷,就又將電話掛斷了。
他用手指了指,又很大聲地說。
龍卓正在開車,街邊的霓虹燈不時在風擋玻璃上放射出鮮艷的色彩。CD機里正在播放著《兩隻蝴蝶》,龐龍的嗓音聽上去乾淨而輕柔。龍卓立刻將音響的聲音調小了。
感覺,龍卓說,只是一種感覺。
從我第一眼看見她,便意識到,她就是達達。
可以。
她想,他一定是把來河邊的事忘記了。
我可以問一下嗎,你究竟有什麼事?
達達告訴年輕的紅軍,扎摩梭人是不大吃魚的,但捉魚卻很有辦法,只要將樹枝編成一張大大的網篳,攔在河水湍急的地方,魚兒頂著水流游到這裏,過不去,一著急自然就會跳上岸來。達達這樣說著,就去附近找來一些細嫩的柳枝,靈巧的雙手很快就編成一張很大的網篳。然後,來到一個河床狹窄水流湍急的地方,將網篳橫著攔到水裡。
什麼?
扎摩梭的澤吉。
因此,這一場戰鬥也就打得異常激烈。
好吧,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說。
他說話明顯是山外的口音。但奶奶能聽懂。
但是這些年,達達還是斷斷續續地講了一些往事。
沉了一下,對方又說,如果有可能,最好,請你來一下。
龍卓沒想到,自己僅用了幾天時間,就將達達當年的九*九*藏*書事情梳理清楚。雖然其中還存在一些似是而非之處,有一些細節也尚待進一步核實,或者註定已無從核實,但是,他想,發生在70年前的達達與那個年輕紅軍的故事,大致輪廓已經有了。
——創作手記
龍卓拿著電話聽筒,愣了一陣,才伸手放回到電話機上。他隱約感覺到,這應該不是一個普通的觀眾電話,也不像熟人開玩笑,當然,龍卓在這個城市裡也還沒有能開這種玩笑的朋友。他突然想起來,欠身看一看電話機上的液晶顯示屏,顯示的是是個8位數的固定電話號碼。他試著又撥回去,對方果然是師範大學,理學院。龍卓立刻明白了,剛才這個操著標準普通話的陌生女人是有意使用固定電話打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增加可信度,而倘若使用手機就難說了,在今天,手機是最可疑的通訊工具。
從這以後,寨子里的人們就經常看見,達達從早到晚沿著扎摩梭河邊不停地來回走著,就這樣從上遊走到下游,又從下遊走到上游。那些紅軍的屍體實在太多了,漂到河床狹窄的地方,就經常會造成一些擁堵。這時,達達就會手持杉篙走過來,待看清那些屍體的每一張面孔,確信沒有那個年輕的紅軍,就將屍體輕輕撥開,讓他們順暢地朝著下游繼續漂去,一直漂向大山的深處。達達就這樣天復一天地乾著,直到扎摩梭山上的野草枯萎,漫山遍野的珍珠菊和杜鵑花凋謝,茂密的雲杉樹林被大雪覆蓋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說,謝謝……你能來。
龍卓開車來到師大宜園時,看見夏雪仍坐在第一次見面的那張長椅上。但這一次,她的裝束明顯樸素起來,披肩的長發束向腦後,下身穿一條棕色牛仔款長褲,上面是藍灰色的水洗布衫衣,看上去仍然不失時尚,卻又多了幾分英武氣。
自從那一次見面后,夏雪又來過幾次電話,但每次話都不多,似乎也沒什麼事,給龍卓的感覺是,她來電話的目的只是為了通一個電話,或者說,是為了保持這樣一種聯繫。不過龍卓還是對她有了一點初步的了解,她正在讀應用數學研究方向的碩士生,後面還準備修工程力學。她在電話里對龍卓說,她正在考慮,將來究竟是搞研究還是去搞應用。龍卓覺得,與這個女孩保持這樣一種聯繫也挺有意思。他雖然已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將近十年,又在電視台這種特殊部門工作,卻仍然覺得這裏如同一潭深水,而自己就像一滴油,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使自己溶解其中。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又懷念起扎摩梭的澤吉。
他怎麼也想象不出,18歲的奶奶是什麼樣子。
也就在這時,奶奶的目光剛好與他碰到一起。
對,我就是澤吉人。
龍卓經過認真考慮,找到這檔電視節目的製片人,跟他很認真地談了一次。他直言不諱地說出自己的想法。首先,他將當年達達和那個年輕紅軍的故事講給了製片人聽,然後,他說,他當然不認為這是一個多麼新鮮的故事,但他覺得,這個故事應該讓今天更多的年輕人知道,尤其是那個年輕的紅軍,龍卓說,我們今天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今後也永遠無從知道,而在當時,這樣年輕的紅軍戰士還有很多。龍卓很動情地說,所以,他認為,有必要單獨拿出一期節目的時間,不請嘉賓,不要客座主持,只由自己將這個故事從頭至尾地講述一遍。龍卓說,他為此已做了充分的準備,他有把握將這期節目做好。
年輕的紅軍抬起頭,看看她。
當時奶奶看見他,立刻下意識地將身上的布片裹一裹緊。
你怎麼,在這裏?
果然,時間不大,就不停地有一些花鱗魚跳上岸來。這些魚都很健壯,在岸上耀眼地蹦跳著,閃爍著鮮美肥碩的銀光。年輕的紅軍興奮得像個孩子,在岸邊撲來撲去地捉住這些魚,又穿到一根細細的柳條上,嘴裏不停地說著好了,這下好了,大家要有魚吃了!
達達忽然笑了,說捉魚也不用費這樣大的事呀。
龍卓沒有想到,坐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個很時尚的女孩。
我在電視里,看了你講的關於你奶奶的事。
昨天,在電視上,我看了你主持的節目。
奶奶說,那身衣服,真好看啊。
奶奶的講述,使他對他充滿各種各樣的想象。但奶奶所講述的似乎並不固定,每一次都會又添加一些新的內容,這就需要龍卓自己歸納,重新整理,從中尋找出新的有價值的情節或細節。比如又有一次,奶奶就似乎已忘記曾經講過的內容。
你下午,不在家?
她一見龍卓就笑了。
要不……換個地方吧。龍卓支吾一下,他想告訴夏雪,他很想放鬆一下,找個閑適的地方聊一聊天,但再想,又覺得自己跟夏雪並不是這種關係,就把話咽回去。
但龍卓也發現,其中有幾個關鍵性的細節是永遠一致的,比如那個深夜下著大雨,又比如那個已被凍餓得沒有一點氣力的年輕紅軍,再比如那兩個從吊爐的火塘里扒出的土豆,還有圍在奶奶身上的那塊破爛不堪的麻布片被風雨卷得不翼而飛。
每當奶奶說到這裏,就會忍不住流下淚來。奶奶說,已經幾十年過去了,她仍還記得那個目光,那是一種飢餓的目光啊,因此非常的亮,在黑暗中幾乎亮得有些耀眼。當時,這個年輕的紅軍似乎說了一句什麼,也許,什麼都沒說,周圍響著震耳欲聾的雨聲和流水聲,除此之外什麼都聽不清楚。總之,奶奶看到他的雙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又翕動了一下。
請問……你……今天上午有事嗎?
他又問,那個年輕的紅軍戰士,真的接受了那兩個土豆嗎?
龍卓點點頭,微笑一下,就向夏雪告辭了。
年輕的紅軍立刻又讚歎說。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我只是,想把這件事……認真想一想。夏雪沉了一下,才又說,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也許……她忽然在電話里笑了一下,等以後見面再詳細談吧。
只有一種可能,龍卓在心裏推測,應該只有一種可能。
達達在一旁看著,忽然沖他叫了一聲。
都是這些年,她斷斷續續給我講的。
當然有事,我的時間已排得很滿。
夏雪看看他,忽然問。
龍卓想,在離松潘草地不遠的地方,就應該是扎摩梭的澤吉。
龍卓點點頭,覺得沒必要再做自我介紹。他直截了當問,究竟有什麼事。
還想……問你一件事。
時間……太久了,有些事……已經記不清了。
算了,我一會兒,還有課。
她當年,是不是叫達達?
然後,又大聲喊,吃吧——拿去吃吧!
你試一試,應該合身!
就這樣,達達在前面引路,帶著這個年輕的紅軍來到下游一個山坳。
但是,他想了想,還是沒將這個細節告訴夏雪。
她又問。
還是那個年輕的紅軍。還是那樣一個雨夜。奶奶說,當時寨子里的人們都已睡下了,但一聽說紅軍就要開來的消息,立刻紛紛冒雨逃到扎摩梭山上去丁。其實當時已有些遲了,而且,那條通往扎摩梭山的小路要經過寨口,因此在當時,人們是應該與紅軍的隊伍相遇的。但是那天夜裡,有一段茶馬古道被山洪沖斷了,紅軍前進受到阻礙。因此,待他們將路修好,再沿著扎摩梭河一路開過來時,就只剩了一座空空的寨子。
無論通過什麼途徑,或許在影視作品里,或許在哪一本書https://read.99csw.com上,她曾經看到過關於扎摩梭的澤吉的介紹,至少了解一些背景。這也並不奇怪,龍卓想,扎摩梭的澤吉雖然是在川西偏遠的深山裡,但這些年,因為紅軍長征,也偶爾被人提起。
夏雪沉了一下,忽然又說,問個問題可以嗎?
龍卓說罷,就掛斷電話。
那這半天,你怎麼不接電話?
您哪位?
是……有一些事情。
但就在這時,奶奶說,卻發生了一件讓她非常難為情的事情。直到幾十年後,奶奶再說起這件事時,滿是皺褶的臉上仍然浮起一片久久消褪不盡的紅暈。奶奶說,就在她從木梯上下來時,突然刮來一陣風,就將她圍在身上的麻布片吹掉了,她連忙伸手去抓,卻沒有抓住。當時的情形可想而知,儘管夜色漆黑,但奶奶泛白的兩腿仍然清晰可見。奶奶一下僵在了木梯上。就那樣僵了一瞬,她才猛然回過神來,於是,她趕緊將手裡的土豆朝那年輕紅軍的手裡一塞,連看也沒顧上再看他一眼,就趕緊返身爬回木樓砰地一下關上了門。
夏雪沒再說話,就將電話掛斷了。
講什麼?
她有些驚愕地問。
我在錄節目,剛從棚里出來。
你……爺爺?
我是,嗯……
但是,龍卓也一直感到遺憾。關於那個年輕的紅軍,他總想知道得更多一些。可是自從他出來讀書,每次探家回澤吉,一旦他試探著向達達問及此事,她卻總是閃爍其辭,似乎已不願再提起這些往事。更多的時候,她會靜靜地沉默下來,接著,那滿是皺褶的眼角就又會淌出一些淚水。龍卓發現,隨著達達蒼老,她的那些淚水也已不再透明,淌在臉上就像扎摩梭的河水一樣渾濁。達達的背駝了,個子也變矮了,不戴包頭時,白髮已稀疏得露出頭頂。寨子里的人們無不搖頭嘆息。一些老人說,達達啊,她當年是那樣的苗條喲,她那一頭烏黑髮亮的長發像扎摩梭河水一樣,在咱們這裏可是遠近聞名呢!
扎摩梭的……澤吉?
那是一個黃昏。在戰鬥打響前,達達還一無所知。她在那個下午又像往常一樣來到扎摩梭河邊,等待著那個年輕的紅軍。她這時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事實上,她也不想再問,她覺得他叫什麼已無關緊要,她只要叫他哎就可以。在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默契,每當她這樣叫他,他就會回一句:達——達!他總是故意將兩個達字之間拖得很長,再用那樣一種濃重的山外口音,聽上去不僅可笑,還有一些笨拙。
她說,他不會死的。
龍卓問,你笑什麼?
奶奶說,她剛剛看到他們時,真覺得這是一群很奇怪的人。她搞不清他們究竟是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而且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深夜冒著大雨來到扎摩梭的澤吉。他們就那樣橫七豎八地歪在街上,坐在雨里,身上的灰軍服已和泥水渾然一色。但是,他們的規矩似乎極為嚴明,街邊就有許多木樓,由於人們逃得匆忙,有的人家連木樓的門也沒來得及關,卻沒有一個人闖進去躲雨。當然,也沒有誰發出一絲聲響。就在對面山上,還駐守著國民黨軍隊,與這邊相隔僅二十幾里山路。從山下看去,幾乎隱約可見山頂微弱的燈光。奶奶說,她後來才聽那個年輕的紅軍說,在這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如果山上的胡宗南軍隊得知紅軍開到這裏,又趁他們立足未穩從山上殺下來,後果就難以設想了。
它被挑在一根細細的杉篙上,正像一面旗幟在陽光下隨風飄揚。
奶奶說,那時的事,你們現在是想象不出來的。
達達?
他們在湍急的漩渦里沉浮著,打著轉,久久不肯離去。
夏雪在電話里問,你怎麼知道?
你是,龍卓?
我們……能見一下嗎?
你……說話算數?
達達一下看呆了,她覺得這個年輕紅軍敬禮的動作真是帥氣極了,將右手的五指併攏,放到眉梢上輕輕一碰,再配上那身發白的灰軍服,看上去真是威武啊。達達就這樣獃獃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拐進一片樹林不見了,才輕輕打開木樓的門,從木梯上飛快地下來,摘下那身衣服又跑回到木樓上。她將這身衣服捧在手裡。衣服是用粗布縫製的,雖然有些厚,卻很柔軟,但摸上去的感覺又似乎隱隱地還有一些漿硬。達達抖開看了看,就迫不及待地穿起來。她還是第一次穿這種衣服。她覺得這種衣服的式樣真是很新奇,褲子非常合體,而上衣的衣襟上竟然還綴有那樣多的紐扣。她感覺到,這衣服與自己光滑的皮膚摩挲著,舒服極了。當然,那時還沒有鏡子,但達達將這身衣服穿起來時,真想端一盆清水來照一照。她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前後不停地看著,就覺得自己也像了那個年輕的紅軍。她回想著那個年輕紅軍剛才的樣子,也試著舉起右手,打了一個軍禮,臉一熱就忍不住笑起來。
我想,我終於找到了70年前的達達。
龍卓看看她,不知她究竟要說什麼。
給你的!
你……怎麼了?
夏雪突然睜大眼。
我當然沒有,夏雪正色說,可是,我爺爺參加過。
夏雪沉了沉,似乎在考慮應該怎樣說。
請問,您有什麼事?
我打過幾次電話。
這時,山坳里一片寂靜,遠處偶爾響起一兩聲山雞的嗚叫,再有就是嘩嘩的流水聲。但是不知為什麼,在這個下午,達達一直等了很久,卻始終沒有看見那個年輕紅軍的身影。達達為了消磨時間,就去附近撿來許多柳枝,編了一張很大的網篳。她想,她這一次要讓他捉到更多的魚。他曾經告訴過她,他將捉到的魚弄回去,給大家用鹽水煮了,那味道真是鮮美極了。達達對他說,如果再從樹上摘一些青花椒,連同野山椒一起放進去煮,味道會更好。可是,在這個下午,達達直到將這張網篳的邊牢牢鎖好,還是不見那個年輕的紅軍。
你自己說過的話,自己想!
然後,對方又說了見面地點在師範大學的宜園,道一聲再見,就將電話掛斷了。
在龍卓的記憶里,關於幾十年前的那個雨夜,奶奶還說過許多版本。這些版本之間似乎都有一些關聯,卻又有相互矛盾之處,給人的感覺是,如果單獨聽哪一個版本都很真實。龍卓曾經很認真地分析過,卻一直吃不準究竟應該相信哪一種版本。
你剛才說,我穿這身衣服好看?
穿到身上……很舒服呢。
哎——
什麼時候?

這以後的事情,奶奶就記得很清楚了。三天以後。奶奶每次講起這件事時,都會十分肯定地說,那是在三天以後。在那個三天以後的早晨,奶奶從木樓的板縫裡看到一束透射進來的陽光。這陽光似乎已被雨水沖洗乾淨,看上去鮮活而又明亮。但是,奶奶仍然不敢走出木樓。寨子里的人們還躲在對面的扎摩梭山上,奶奶雖然已經發現,這些紅軍真的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到處殺人放火,他們只是緊張地忙碌著,每個人都在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但奶奶還是摸不透,這些沿著茶馬古道突然而至的穿著灰色衣服的軍隊究竟是些什麼人,他們來這裏又究竟要幹什麼事情。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褲子問題。當時躲在木樓里的奶奶不要說褲子,就連那塊僅有的圍在身上的麻布片也已在那個下著大雨的深夜被一陣風捲走了。在那幾天里,奶奶實際是光著身子躲在木樓上九-九-藏-書的,奶奶說,她當時除去害怕,已沒有任何辦法。她甚至開始有些後悔,她想,也許自己在那個雨夜裡真應該聽從母親和姐姐的勸阻留在山上,那樣和寨子里的人們守在一起,心裏總會踏實一些。奶奶一邊這樣想著,就忍不住獨自哭泣起來。
但是,她很快就改變主意,想回寨子去了。
龍卓想,那場著名的戰役應該是在幾天以後打響的。
奶奶盯住他看了看,突然轉身撲向木樓的深處。
龍卓笑了,為什麼,你也參加過長征嗎?
關於,你曾祖父的事。也許,你不相信。
以往這種情況也是有的,觀眾在電視上看了哪一期節目,不知從哪裡搞到電話號碼就打過來。這種電話一般沒什麼正經事,有的人乾脆只問一句,你就是龍卓嗎?你……真的是龍卓嗎?似乎只為驗明正身,然後就趕緊將電話掛斷了。但是,這一次的電話並沒有匆忙掛斷。對方似乎在考慮,應該如何將要說的話說出來。
達達笑一下,點點頭。

十一

龍卓開始不耐煩了。他覺得對方莫名其妙。
也許,也許……
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龍卓笑了笑,你這幾天很忙?
龍卓笑了笑,說,在這世界上,應該只有一個扎摩梭,也只有一個澤吉。
還是因為褲子的問題。奶奶沒有褲子,連圍在下身的布片也已破爛不堪。那時她已是十幾歲的大姑娘,這樣站在寨子里的人們面前,她實在感到難為情。她想,她寧願冒著危險回去躲到木樓上,也不能再這樣待在山上了。於是,在那個雨夜,奶奶就從山上下來,又悄悄地回到了寨子。就這樣,她就看到了那些剛剛開進寨子的紅軍隊伍。
龍卓合上電話,又將CD機的聲音調大。
龍卓直到很晚才回家。
老紅軍搖搖頭,感慨地說。
夏雪將眼垂下去,似乎在想什麼。
在扎摩梭的澤吉,至今仍有許多女孩叫達達。達達在扎摩梭就像今天都市裡的「芳芳」、「園園」、「珍珍」或「蘭蘭」,是一種對女孩的普遍稱謂。但是,龍卓又想,既然夏雪這樣問自己,就說明她的曾祖父當年在扎摩梭的澤吉應該也認識一個叫達達的女孩。龍卓在心裏猜測著,那個夏雪的曾祖父認識的達達,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呢?她與奶奶的年齡相仿?或許,還要大或小一些?但夏雪告訴他,關於這件事,也許永遠是一個謎了。
這女孩化妝很淡,一頭染成紫色的直發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澤。宜園是師大校園裡一個很精緻的園林,種滿蔥蘢的樹木,還有各種花卉。上午的陽光照在月季、芍藥和牡丹花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苦澀氣息。周圍只有幾個正在讀書的學生,顯得很安靜。女孩坐在一張長椅上。她告訴龍卓,她叫夏雪,在師大理學院讀碩士。

其實,從第一次見到這個叫夏雪的女孩,龍卓就已意識到,她應該與扎摩梭的澤吉有什麼關聯。但這關聯究竟是什麼,他卻一直想不出來。如果從夏雪聽她曾祖父說的時間推斷,他當年跟隨紅軍到達扎摩梭應該就是在1935年。然而,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從1935年到1936年,去過扎摩梭的紅軍隊伍有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曾到過澤吉,不過他們僅僅是路過,只駐紮幾天就又繼續北上了。從這一點看,即使夏雪的曾祖父到過澤吉,或許也只是那些紅軍中的一個。然而,不知為什麼,夏雪的講述總讓龍卓有一種感覺,似乎她的曾祖父並不陌生,他甚至可以想象出來,那應該是一個很瘦很高的老人。
奶奶迅速地從吊爐的火塘里扒出兩個土豆,給這年輕的紅軍送下來。
也許,不奇怪。

想去哪裡?
龍卓忽然打破沉默,要不,你再給我講一講吧。
你在這期節目里,請了一個老紅軍?
她說,那場大雨好大啊,山上的雲杉樹林發出一片震耳的沙沙聲。由於山洪傾瀉而下,扎摩梭河也暴漲起來,湍急的河水卷著渾濁的浪頭沖得木橋搖搖欲墜。但是,當寨子里的人們聽說紅軍開過來,還是紛紛冒雨跑過木橋,逃到對面的扎摩梭山上去了。
叫達達。
中央民族大學,怎麼?

夏雪看著他,忽然說,我去給你們當嘉賓,可以嗎?
奶奶這樣想著,就將木樓的門縫輕輕拉得大了一些。就在她伸出頭,想將這支隊伍看得更清楚些時,突然發現了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的紅軍。奶奶每說起這個年輕的紅軍,聲音就會變得幽細下來。她說,當時他的灰軍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濕,在黑暗中泛著僵硬的顏色。他一定是餓得實在走不動了,趔趔趄趄地來到木樓前,雙手扶著木梯,慢慢仰起頭,一下一下地朝上張望著。冰冷的雨水仍然不停地潑灑下來,落到他的帽檐上,又像瀑布一樣沖刷到他的臉上,再順著臉頰洶湧地流進他的衣領。他的衣領已擰得很歪,看上去鬆鬆垮垮的,乾瘦的脖頸上幾根筋骨挑著濕漉漉的皮膚,從裏面嶙峋地伸出來。
而且,龍卓相信,這輪廓與當年的往事應該非常接近。
我朝她走過去。
夏雪喃喃自語著,忽然又問,是川西的扎摩梭嗎?
河水流到山坳里漸漸變寬,泛白的浪花也細碎起來,水流不再有聲響,只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年輕的紅軍看看四周,滿意地點點頭,就蹲下來從背包里取出捉魚的工具。
剛才錄製的,又是關於紅軍的事?
當年的事,他說得很少。
對,她叫達達。
更確切地說,是我的祖爺爺。夏雪說著,突然把臉轉向龍卓,盯住他看了一陣,我曾聽他說過,當年,他參加長征時,去過川西的扎摩梭,好像,也到過澤吉。
達達也想問一問他的名字,但沒好意思問出口。
奶奶終於看清了,那竟然是一條灰色的褲子!
為什麼?
龍卓點點頭,說,這是一個系列節目,還要做幾期。
其實這些年,龍卓從不把奶奶叫奶奶,他更喜歡叫她達達。每當他這樣叫時,達達臉上的皺紋就會像山坡上的杜鵑花一樣綻放起來,然後哎地答應一聲。龍卓覺得,在他與達達之間,永遠是那麼愉快而且輕鬆默契,似乎幾十年的年齡差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龍卓在心裏一笑,到底又是一個電視觀眾。
奶奶在吊爐的火塘里翻弄一陣,扒出兩個土豆,用一塊布片包了,又來到木樓門口。她原本打算從木梯下去,但門剛打開,一陣狂風夾著雨水卷進來,將奶奶圍在身上的麻布片刮掉了。奶奶連忙又躲進木樓,趴在門口,伸手將土豆朝那個饑寒交迫的年輕紅軍遞下去,嘴裏一邊大聲喊著,給你——拿好啊!
哦,難怪呢。
嗯,開車出去轉了轉。
龍卓先是渾然不覺。朦朧中,他似乎跋涉在一片泥濘的沼澤里。周圍沒有一絲聲息,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地。遠處,有一些連綿起伏的山丘,像草地湧起又被凝固住的波紋。一條河流若隱若現地從草地深處伸延過來,旋了一個很優美的弧度,又向遠處伸展去。龍卓從飄浮的氣息里聞到一些熟悉。他覺得自己好像來過這裏,卻又實在想不起這究竟是什麼地方。他發現眼前有一個九九藏書淺藍色的水窪,積水清澈見底,一團枯枝和青草的縫隙里,正有一串氣泡咕咕地冒出來,在水面上漂浮著,移動著,閃爍著晶瑩的五顏六色的光澤。他從這氣泡上看到映出的藍天,白雲,還有一隻鳥兒在飛……接著,他又坐到錄播室里,面對著攝像機的鏡頭翻來覆去地說著主持人的台詞。這些台詞都很長,如果要將一個完整的句子說下來幾乎沒有喘息的縫隙,而且有的地方似乎模糊不清,甚至詞不達意,不知為什麼還總是來回地重複,不斷地重複,一段話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又繞回來。龍卓被搞得疲憊不堪。他有些煩躁起來,漸漸感到胸悶,氣促,似乎有個什麼東西堵在喉嚨里。就在這時,他眼前一亮,就聽到了床頭的電話鈴聲。
龍卓有些意外。他看看夏雪向自己伸過來的手,又看看她的臉。他想問,難道你把我叫來,就是要問這些嗎?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只在那隻手上輕輕握了一下,然後說,我很早就從澤吉出來,一直在外面上學,所以,過去的事,都是當年聽奶奶講的。
所以,在那個雨過天晴的上午,當達達躲在木樓上,扒著板縫偷偷向外張望時,一下就認出了那個年輕的紅軍。接著,她就看到了那身灰色的軍服。那身灰軍服被挑在細細的杉篙上,像旗幟一樣地隨風飄揚著,在藍天的背景下顯得格外鮮艷。那個年輕的紅軍做完這一切,又朝木樓這邊看一看,還舉起右手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就朝寨子里走去。
龍卓已睡意全消。他覺得很好笑。
這是一個新開的電視欄目。欄目定位只有兩點:紅軍,長征。當初選擇主持人時,台里採取了競聘制,龍卓由於特定的家庭背景,又對這段歷史有著特殊的感情,在眾多的候選人中脫穎而出。他也很珍惜這個機會,在每期節目錄製前都要先做大量的案頭工作。這一期節目是談紅軍長征時期的幾個重要會議,當那位專門請來做嘉賓的老紅軍講起當年著名的「會理會議」、「蘆花會議」和「毛兒蓋會議」,龍卓隨口插話說,自己的家鄉是在川西扎摩梭的澤吉,當年,那裡也曾有長征的紅軍經過,而且,聽老輩人講,也曾經發生過許多故事。但令他大感意外的是,這位老紅軍竟然對扎摩梭的澤吉一無所知。他努力回憶一陣,還是想不起來,最後只好說,他當年參加紅軍時年齡還很小,只有十多歲。
龍卓想,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
夏雪說,她的曾祖父,在兩年前已經去世了。
電話鈴聲像一束耀眼的陽光,驟然刺人夢境。
難怪?
大概也正由於此,龍卓發現,奶奶每次向他講述的細節都會有一些出入,甚至還有一些相互矛盾之處。比如時間,奶奶有一次說,那應該是在1935年的8月,正是扎摩梭山上開滿黃色的珍珠菊和白色的杜鵑花的季節。但又有一次,奶奶卻十分肯定地說,那是發生在1936年5月的事情,奶奶甚至很具體地說,扎摩梭的5月已開始溫暖起來,太陽不再繞著山頂轉,而是高高地升上天空。龍卓想,幾十年的時間的確很漫長,而漫長的時間就像流水,往往會將一些事情沖刷得模糊不清。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不會是在冬季,因為奶奶清楚記得,在紅軍沿著山前的茶馬古道開進寨子的那天夜裡,正下著大雨。
那應該是一個下午。當時,這個年輕的紅軍正斜背著一隻挎包迎面走來,他和別人打招呼說,要去扎摩梭河裡捉魚。他一見達達就笑起來,上下看看她,連連稱讚說,哎呀,你穿上這身軍裝真好看!然後又說,乾脆,你跟我們去當紅軍吧!
龍卓知道,後來,達達終於也擁有了一頂這樣的八角帽。但她從沒說出過這頂帽子的來歷。龍卓曾見過這頂帽子,它一直被達達放在自己衣閣的最底層,只有在夜深入靜時,她才偶爾拿出來看一看。這頂八角帽雖然已經破舊,但顏色並沒有褪盡,那些稜角看上去也還依然堅挺。後來,在達達去世時,這頂帽子按著她的意願還是戴到了她的頭上。
夏雪沒回答。聽筒里只有沙沙的聲音。
對方只說了兩個也許,就又停住了。
讓龍卓沒有想到的是,這次談話竟然很順利。
正當奶奶要爬上木梯時,忽聽柱腳有些聲響。她循聲望去,就發現了那個年輕的紅軍。這一次奶奶看得很清楚,因此,在描述他的樣子時,也就說得很具體。奶奶說,他的樣子實在太瘦了,兩腮深深塌陷下去,因此顯得眼睛很大,但他的前額非常寬闊,鼻樑高挺,如果不是面黃肌瘦,奶奶肯定地說,他應該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但是,達達仍然沒有等來那個年輕的紅軍。
達達又一次見到那個年輕的紅軍,應該是在幾天以後。
龍卓曾無數次想,那個年輕的紅軍究竟是什麼樣子?
你的手背上,還記著1936年10月。
這期電視節目,我看了。夏雪在電話里說。
哦,有事嗎。
在這三天里,達達也一直等在那個山坳。她牢牢地坐在扎摩梭河的岸邊,一動不動。她相信,那個年輕的紅軍等打完這一仗就會來河邊找她的,因為她和他已經說好,他們有一個約定。達達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面的山上,直到槍炮聲漸漸停息下來。
奶奶想,他們還這樣小,怎麼就離開了家呢?
不知道。
這天上午,夏雪終於又打來電話。
王松,男,原籍北京。1982年畢業於天津師範大學數學系,做過教師、記者、編輯、導演等。1983年開始文學創作,已發表小說四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春天不談愛》、《如飛》,小說集《陽光如煙》等。中篇小說《紅汞》曾獲《中國作家》大紅鷹優秀小說獎,2004年獲天津市第二后青年優秀創作獎。現在天津市作家協會供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她說,他更不會就這樣走的。
她不知該叫他什麼,所以,只有叫哎。
這場戰役一連打了三天三夜。沒有人知道紅軍的隊伍究竟死了多少人。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屍體,斷崖邊,樹梢上,到處是血肉模糊的斷臂殘肢。
節目就這樣製作出來。播出后,果然產生了很大影響。一些電視觀眾用手機給欄目組發來簡訊,還有人乾脆直接打來電話,表達了觀看后的感動心情。但是,龍卓一直等待的電話卻遲遲沒有打來。他在心裏猜測著,也許,夏雪最近在學校里的事情較多,沒顧上看電視,也許已經看了,但一直抽不出時間,所以才沒打來電話。
龍卓低頭看了看,臉一下紅起來。
那個年輕的紅軍先是沒有動。他站在那裡,就那樣仰著頭定定地看著奶奶。奶奶又朝他打了一個手勢,將手裡的土豆揮了揮。突然,那個年輕的紅軍後退一步,又朝下一蹲,身體朝上一躍就高高地跳起來。奶奶沒有想到他竟然能跳那樣高,細瘦的身體在風雨中幾乎被吹得飄忽了一下。就在他跳到最高點時,兩隻手也同時伸過來,將那兩個土豆準確地拿過去了。奶奶搖搖頭,嘆息一聲說,那天夜裡,她第一次知道,人在餓急了的時候竟然還可以那樣吃東西。奶奶說,這個年輕紅軍的兩腳剛一落地,那兩隻土豆連同包裹的布片只在他嘴邊一閃就不見了,黑暗中,她只隱約聽到「嗚——」地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