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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蒼茫歲月的追捕

發生在蒼茫歲月的追捕

作者:劉敏
王克說,唐隊長組織好人員,明早七點準時出發。有關安排由趙參謀負責。可以調一輛汽車給你們。花上點兒本錢,我可不想上軍事法庭。
壯士們!精誠奮鬥橫掃嫩江原。
裡頭空的。
落地后的老麻艱難地往前爬了幾步,像是要找回那頂帽子。但黑紅的血漿流出來,碰到雪立刻凝結成一團一團,觸目驚心。
第一組,由張紀書帶隊,隊員由趙永兵、孫長安組成。
他說有年秋天,連續下了百多天大雨,奇怪的是沒見到一滴山水下來。往常山上落雨,緊接著山下就波濤洶湧。這些天的雨水難道又回了天上?村民們圍著無水的山谷疑惑不解。細聽,山谷上頭似有水聲,悶雷般轟隆隆作響,不大一會兒,真的涌下黑壓壓的一股水流,水流到了近前,村民們驚叫著四散奔逃,手抓棍棒,哆哆嗦嗦爬上房頂。原來從山上奔涌下來的不是山水,而是一股子黑壓壓的蛤蟆。它們聚成球滾成團,足有成千上萬隻,浩浩蕩蕩奔向湖邊。村民們使勁敲打鐵盆、鐵桶,大聲吆喝,使用驅鬼才用的大法,點著成疊成捆的黃裱紙,拚命往山溝里扔。像古戰場似的,家家屋頂上飛下一溜星火。山蛤蟆對經過的小村和小村奇怪的喧鬧不屑一顧,只管扶老攜幼,翻滾不息地向前。整整走了兩天兩夜。它們經過的地方,見不到一根青草,全變成了與湖邊一樣的沙地。
這把年輕的趙水兵問住了。是呀!只知道女人會大肚子,可大肚子是怎麼來的他沒仔細想過。他還不知道世間男女之間會發生人事,沒有這人事人間也就不存在了。
「為什麼?」
郭同福說得很肯定。
殘冬的風,像刀子似的颳得臉上生痛。天並不晚,是風雪把天色刮成昏暗。還不見張紀書的人影。他已經到了院門前。門口堵著厚雪,使勁兒用腳趟開。進了屋,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徐庫水,還擔心徐庫水提出來與他對質。別人床上的事兒,他如何證明是否真的發生了什麼?
他感覺走了有半小時,還看不到山林,只有荒原連著荒原。天空的雲層很明顯的變厚重了。有風,颳得也怪,像被魔鬼指揮著,呼地一陣很猛烈,然後又風息樹止,連草梢都紋絲不動。
到了石小芹家,唐義指著徐庫水留下的七零八碎的物品,細說了徐庫水的基本情況。最後說,據掌握,這個人剛犯下了生活作風問題。
心裏沒底了,他不說了,想著說點兒別的。剛停頓,就看見了唐義直視他的眼睛,知道壞了,迴避不了,只好繼續說下去。
說完,老麻走到汽車另外一邊去了。
這時的郭同福,臉上的表情安詳而平和,什麼痛苦都沒有了。徐庫水也好,王克也好,克爾倫場部也好,都與他無關了,連同他在舊軍隊的經歷,以及不知如何書寫的「自傳」,都徹底永遠地結束了。
這些人就坡下驢,順勢就不走了,把原先那些發財的夢想,丟到九霄雲外。跟上村裡的人,下河捕魚,進山打獵。過上了日子。
唐義把大衣丟給張紀書,自己拉一條毛毯躺下去。
當然有!小喜把最後一片漁網在木輪軸上掛好,心裏早已像那湖水一樣波瀾起伏。直起腰看著石小芹說,有空我領你跑一趟,你啥都見識了。
「女大一,不是妻呀!」
在克爾倫場部,小黑板上寫著:
他們無法知道,石小芹最終要跑到哪裡!他們擔心會出人命。他們希望她會跟在身後轉回來。他們不想逼迫她了,打算另找對付女人的方法。

4.王克的命令

石小芹在秋天的冰湖邊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大湖徹底封凍,漁民們帶著冰鑹、冰鎬,鑿下了小漁船和那尊「雕像」,還有那條大得不可思議的魚王。
他安慰自己,等春天到了,再開始吧!
人們都不做聲,看著他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突然,他回手指著唐義大聲說,這就明白了……
但他已毫無生息。
說到石小芹,不能不說到白草圈子。
唐義抓把雪,按在大汗淋漓的額頭,順手划拉兩口雪咽下去,透心的涼,讓他忍不住大張著嘴換氣。這時,他發現跑在前頭的張聖龍,像遭遇了什麼意外,突然站住,往後倒退幾步,然後捂著嘴跑到一邊。
翻翻他的挎包,裡頭有個破筆記本。幾支鉛筆。兩塊牙膏皮。一塊小圓鏡子。是一個人的全部財產。
先在總局,政治部讓他寫了回國時私自攜帶人口的經過。然後再下撥。他感覺就像塊石頭,從山頭一直往下掉落,想停也停不住。
「快追上去問問!」
他喜歡女人。一仗打下來,端著裝滿酒的大茶缸子,哈哈笑著,把身邊的女衛生員、女理髮員帶到宿捨去「受訓」。有的願意,有的不願意,告到軍里。軍政委把他找去,說,小王,你又犯錯誤了?軍政委是老紅軍,長征幹部,資格比他老著呢!王克站直直的,承認得很爽快。政委說,我不是看你有功在身,我槍斃了你。人家不願意你還下手。政委的話說得幾個參謀直樂,好像願意就可以隨便似的。
張聖龍只好再次放棄,繞過山泉繼續趕路。
唐義對老麻的計劃毫不知曉,把停車的事兒安排好才放心地回到小屋。他進來時,屋裡已經安排就緒。王亞梅排在第一個,這裏離灶台近,熱得快一些。重要的是不會讓一個女人夾在男人中間。然後是唐義、小四川趙永兵、林祥、郭同福……最後是張紀書。
他跳下車,四處查看,覺得沒問題,才敲打後邊車廂,讓張紀書催促大家起來活動手腳,防止凍傷。同時就地埋鍋做飯。
剛喊了一聲,萬沒想到對面竟然「當」地打了一槍過來,郭同福應聲倒地。林祥和肖鏡如立刻卧倒。
唐義說:「我們今天就在這兒宿營。」
他把郭同福、林祥、孫長安幾個老兵過了一遍,感覺郭同福、林祥會穩妥點兒。他們打仗有經驗,槍法好,完全能勝任擊斃徐庫水的任務。
東端,直襲三江平原。從日本海附近的小笠原
第一天他還想著張紀書他們,嘴裏含著雪水,擔心他們沒有躲避風雪的地方,如果能找到這裏來還可以三個人擠擠。
他無奈地把手槍抽出來,檢查一遍,確信沒問題,又插人槍套子。
趙永兵說:「放心,我還有槍呢!有情況鳴槍聯絡。」
看他答不出孫長安很得意。張紀書問,老孫你就懂么?
什麼時候出發?
他繞著汽車跑了一圈,沒看到人影。他大聲喊道:「老麻!」
老麻嚇一哆嗦,立即加大油門,汽車馬達轟鳴著,闖進樹叢,幾片凍僵的紅艷楓葉,落在擋風玻璃上,使冷酷的四野有了溫情,汽車像受到了鼓舞,碾著冰雪,衝上山坡。山谷里的迴響在樹林上空盤旋不絕。
這一槍打出去誰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他不想讓郭同福承擔責任。
唐義叫起剛清醒點兒的張紀書,讓他上車先發動一下,看還行不行。
唐義說,鹿群像是受到了驚嚇。
走路是單調的事兒。蹬上一道山脊,滿目樹林雪原,再過一道結冰的山坳,景色依然。當他深深喘息時,想到這一切全是由他一句話產生,心生懊悔。或許徐庫水沒跑,是自己大驚小怪了,再不就是徐庫水在邊界上兜了一圈,感到無望又轉回來。石小芹呢?這麼匆忙地趕回白草圈子,郭同福判斷,一定有個相好的男人在等著她呢,要不然怎麼會走得這麼急!女人啊!郭同福嘆息。自己美如天仙的媳婦那麼早就被逼得撞牆而死,要不然,也可趕來相聚;如果她順從了保長呢?如果順從了,郭同福還真想不出來該怎麼辦。

1.女房東石小芹

老麻把逃跑的時辰定在以能分辨出林子里的景物為準。這時候動身,等屋裡的人們起來,早幾里路出去了。估計他們不可能放棄抓徐庫水,而來追他。十幾個人兵分兩路的可能性不大。天不亮時不能動身,分不清林內路徑,走迷路了會繞一大圈回到原地,這種事兒曾在部隊中發生過。如果跑了一大圈,再與唐義碰面,那時的唐義也會舉著手槍像那個督查隊長那樣敲打他的腦袋。
這樣一來,隊伍還不能撤回克爾倫,只能儘快趕到白草圈子,到那兒之後,再組成搜索小組,尋找趙永兵。他讓林祥用三根木棍在車廂板上綁成箭頭,又在駕駛室里放了袋炒麵。或許趙永兵能自己走回來,有袋子乾糧就能堅持下去。
不過槍口瞄向徐庫水與槍口對著敵人是不一樣的。對敵人有仇恨支撐著,開槍射擊理所當然。對徐庫水就不好下手。昨天還在一個鍋里吃飯,在一鋪炕上睡覺,今天就要親手打死他,這太難了。這對郭同福來說,就更難,近乎殘酷。最好是這傢伙沒跑過去,在國境線上把他抓住,省了那一槍。
他靜聽著腳下積雪,發出清脆的咯吱咯吱聲,像有人在不停地與他爭辯什麼!
如果把這些經歷寫進「自傳」,這個「自傳」就成了坦白自供書了。現在不是在「國軍」隊伍里,可以胡作非為。現在是解放戰爭結束后,抗美援朝又打了三年的仗,從朝鮮回來,一路趕到這兒,空下來了該整頓隊伍了。整頓出來有問題的怎麼辦?他還不知道,也無法知道。關鍵是「自傳」如何交差!這讓他費盡心機。他想看看別人都是怎麼寫?
但事情並沒有完。剛回國,丹東都沒讓他停,連人帶車一起轉業,直接撥下來。
全車人在這聲驚呼中為之一振。幾名老兵下意識地伸手摸槍。
唐義的話,幾乎就是一種提示。是的,無路可走,又不能人地上天,他徐庫水還能去哪兒?王克就是在唐義發出疑問的一瞬間,想清楚了事情的性質所在,同時也找到了處置逃跑者的辦法,他相信這個辦法能從根本上制止同類事情的發生。他心裏頓感輕鬆,講起話來也就順暢了許多。
張紀書這一路走得挺順,翻過山坡后林地開始平坦。雜亂的樹木混合著茂盛的枯草。這些原產於蒙古草原的冷蒿、針茅草、羊草、小葉樟草,由於蒙古乾旱季風的影響,隨著風沙,翻山越嶺向東擴展而來。
唐義擔心留下的幾個人,他不及時回去會不會有什麼變化。心裏急迫連喊老麻站住。
每年晚秋,大湖都要來場魚汛,這時打撈上來的魚,正趕上冰凍。只見家家院子里,房頂上,全是銀光閃閃的大白魚。
找塊平坦的雪地,唐義把那張地圖攤開,仔細指給大家看,讓每個人都明白自己將要經過的路線。具體的安排反覆講了幾遍。
有一棵百年老樹被雪壓垮了,倒下時發出深重的長長的一聲嘆息,承載的積雪從半空跌落,就像發生了爆炸,飛濺而起的雪塵,遮住樹林上空又紛紛快速落下。
他不由看一眼唐義腰上別著的手槍。唐義立刻發令:「你磨蹭什麼,快衝過去!」
那時候,還是一個非常警覺的時代。對任何人來說,每天的神經都必須綳得很緊。
是跑了。

5.小分隊出發了

就在爬上土岡時,她驚呆了。只見一座浩瀚的大湖出現在面前。滿眼碧水從腳下開始,直通藍天。湖面上聚集著成群的白色水鳥,巨大平展的雙翅拍打飛濺的浪花,自由自在地飛翔。它們藉助氣流,飛上藍天盤旋,又收攏雙翅,箭一樣扎進水裡。風從岸邊的葦叢經過,「沙沙」的聲音像是給大湖的濤聲伴唱。因為大湖低沉的呼喚就在耳邊。
唐義明白,如果有人逃跑,應該算是一次政治事故。十萬墾荒大軍,正不見首尾地行進在千里三江平原上。頂風冒雪,挨凍受餓。這剛開始,先遣隊就出了事情,難以向總部交代。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呼——嘩——
張紀書身子軟得像根柳條子,靠著林祥,抓把雪搓搓手臉,嘴裏噝噝哈哈地爬進車去,但試了幾次也發動不著。
石小芹說,炕頭暖和,那就上炕來吧!
作者簡介
爹在狩獵時,娘湊在小酒館里,跟過往客商,屯裡的閑人二流子喝酒。有兩口酒下肚,娘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頭上戴花,臉上抹粉,塗著鮮紅嘴唇。身披一塊大花布。先來上一段桂花茶園有名的「走三場」,放開身段,讓你一看手,二看扭,三看走。媚眼一飛就開始唱:
唐義關切地問道。
「我們還要加快!」
「徐庫水,出來!」
石小芹得理不讓人:為啥叫這麼丑怪的名字?
唐義急忙按住槍身說:
王克眉毛擰成疙瘩,起身披上呢子軍大衣,說,走,我們看看去。
多少年了,執行過數不清的各項任務,怎麼想都可以,但執行過程不能有絲毫偏差。這就是現實。
唐義說,再慢一會兒,這裏的皮膚就會壞死。
克爾倫鎮處在我國最寒冷的地域內,氣溫
原路返回走得挺順利。事情結束了,什麼也不用想了,現在要把隊伍集合起來,儘快帶回克爾倫去。
是一眼山泉,在這嚴寒之時仍然汩汩流淌。水不斷冒出來又不斷被凍結,竟形成一座壯觀的冰塔,「塔」尖上熱氣騰騰。脈衝式水流澆到冰面上,發出「咔咔」的進裂聲。張聖龍跳上去,想用手捧口水喝,手伸下去,卻怪叫一聲掉了下來,唐義以為張聖龍被燙著了,抓過他的手,吃驚地看見張聖龍舉著的手上卻結滿冰凌,像蘸好的冰糖葫蘆。唐義順勢把他拉倒,手插在雪裡,好一通揉搓,直到冰層融化,手上泛出血色。
那時候,咱們的趙永兵會在碧水深處醒過來,撥開臉上的水草問,春天真的來了么?
今天最低氣溫零下四十二度,局部地區有
石小芹說,我衣服沒穿好,你站那兒看啥?
與抗聯戰士的不期而遇,使大家心情沉重,氣氛壓抑。
唐義看準一處平坦的地方才通知停車。
林祥說,別亂動它,沒準有毒。他看看果實,又拽一段藤蔓下來。郭同福趕過來,伸手撈一把漿果直接按在嘴裏,一股清新酸甜的感覺直通心肺,他嚼得滿嘴鮮紅,把肖鏡如看得直瞪眼。郭同福吃了第二把才說,吃吧!別等我咽氣了,這是山葡萄,來來嘗幾個。那口氣好像是他家種的。留心看去,類似的植物連成一片。年年歲歲無人收穫,一串串熟透了的漿果掛在上面。如果扒開下面的雪,埋在雪裡的才最好,又大又甜。三個人吃得急,漿果破碎了,把一張張臉抹得紅彤彤的像猴屁股。肖鏡如說,裝上點回去給弟兄們嘗嘗,他拿下帽子翻過來,鋪上金黃的柞樹葉,扒開積雪,揭開暗紅的落葉,精挑細選,裝滿了棉帽兜,再翻過護耳系好帽帶。郭同福看他那兩條短腿,把棉帽兜拿過來吊在自己胸前。他說,這東西可以醒酒,還可以釀酒。林祥說,也許我兒子那輩能喝上。接著他們又發現了拳頭大的秋梨,圓實黑亮地掛在樹上,像無數只瞪大的眼睛。林祥摘下來就啃,梨已凍透硬如石頭。郭同福說,這東西放冷水裡才能化開,吃起來醒酒解困,黑熊最愛吃它,整個吞進去,又整個拉出來,所以地上的梨子不能吃。他又說,別再耽誤時間了,得快點趕路,不能在咱們這一路上耽誤了。
小喜說,是牡丹江那邊的人,管這裏叫克爾倫。牡丹江你知道嗎?
面前橫一道土岡,他打算過了土岡就往北折,向回走,或許土岡那一邊還能發現些什麼。到近前才知道土岡很高很難爬。他背著步槍手腳並用,分開重重疊疊的山裡紅,它們托著厚厚的積雪,雪下是白毛一樣的尖刺。他小心躲避著,蹬上土岡見到腳下是條河溝,溝邊上像等待他似的站著條火紅的狐狸,兩隻狡猾的小眼睛正看著他。他摘下大槍端著瞄準。狐狸竟把臉扭過去,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想起唐義的囑咐他又放下槍。就像專門來考驗他似的,窪地上又出現一群足有二十多隻的麂子悠然而過。白屁股在荒草中一顛一顛漸漸遠去。
郭同福是個老兵,槍法上有準頭。
林祥說:「東北剿匪都多少年了!」
在這個事情上,唐義不知道這樣處理是否能行,可能會受到處分,也可能會降職,關幾天禁閉,但總得把眼前的任務執行完再說。
屋裡沒什麼東西。一個沒鍋的灶頭。屋樑上掛條黃布口袋,裡頭幾把發黑的小米。牆上有幾串乾癟的幾乎看不出模樣的山蘑菇。唐義就是偶爾目光掃到了這個黑洞才發現小屋的。王亞梅把自己的紅頭巾拿下來,塞到漏風的窗口。
唐義讓大家站成一排,脫帽鞠躬。
其他人都為留守人員,以車為大本營,保持活動,防止凍傷。
只是現在一切都在冬眠,在雪地里,松鼠們睡眼矇矓。樹洞中,棕熊在鼾聲大作。雪地阻礙車輪,發出轟隆隆的馬達聲,驚動了從不知疲倦的西伯利亞黑背雪狼,它們在另一個山頭仰天嗥叫。汽車一步三晃,走的十分艱難。車子爬坡時的轟鳴再次震天動地。
小喜順手鬆開網綱,操起船槳,想把船頭調過來,挑開漁網放生。全當與這條大魚沒碰上面。全當這條魚沒掛到網上。咱們各走各的,誰也不干涉誰,都自由了。
後來發生的事兒證明,還是老喜頭說得准,小喜真就出了意外!
沒有人說話。
郭同福只好狼狽地逃出來,這讓他心裏更沒了底。心裏憋了許多話,不知對誰去說。但最讓他沒底的還是徐庫水,因為徐庫水與他共同駐紮過長春,知道他這些經歷。戰時對死到臨頭的恐懼,實在忍受不住免不了胡作非為,當時還互相誇耀,誰能想到有一天還要算總賬。那些戰死的人,倒是可以輕鬆地賴賬,而活著的人不行,賴不掉。他可以對那些經歷保持沉默,可徐庫水能么?到了互相評議階段,一旦徐庫水說漏了嘴,或者想立功向上頭彙報一傢伙,他郭同福可就立刻成了清理對象。
王亞梅攀上車,把自己的紅頭巾高高地綁在車上,希望能讓遠處的人看到。
示弱,又使北風不能順暢過境,風雪天氣必會一
他們招了招手分頭走了,反正一兩個小時后又見面了,用不著客氣。
克海產生的季風,長驅直入,橫掃歐亞大陸的最
石小芹是在白草圈子長大的。
王亞梅還在雪地里招手,他到底忍不住又走回來,把王亞梅拉到一邊說,你幫我辦件事,起草一份麻向忠死亡經過報告書。
跑了?!
唐義沒說到人家炕頭上來找啥。讓他氣的是剛才滿懷熱情地一撲,竟按住了她家那條老邁不堪的大黑狗。怪不得毛拉拉的扎人臉。
唐義找根樹棍,從泉眼探進。泉水清澈,樹棍上的青苔像被加熱了似的冒著氣泡,當把樹棍提出來,剛脫離水面就結一層薄冰。厲害!唐義吃驚不小。水喝不成,吃冰塊吧!張聖龍敲打下一根透明的冰柱,沒等送到嘴裏就被唐義打落。
王克若有所思,背著手在屋地上踱步。
就這句話,當夜突襲,全師如猛虎下山,連破四關,大獲全勝。這就是王克,他的意志就是全師的意志。眼下對付一個逃兵,一個叛國者,王克仍像布置戰鬥一樣,人員、物資、方位、追蹤路線,全都講清。要求唐義出戰必勝,決不允許徐庫水穿過國境。他堅決地說:
汽車已經指望不上。原計劃繞著林地走,這也不可能了。也就是說,只有抄近路,才能按時趕到白草圈子。可抄近路,要冒很大風險,他不想讓大家冒險,在情況不明時還走個沒完,等乾糧吃完體力用盡,那就危險了。現在必須分頭行動,既要找到村子,又要直插江邊,多點追堵才行。
搞了女人?是誰呀?
把唐義讓在炕頭上坐了,抓幾把炒瓜子炒黃豆。唐義不由九*九*藏*書自主,仔細端詳她一番,石小芹一張銀盤似的大臉真是喜歡人。又結過婚,尚無生育,身段滋潤富有彈性,稍有走動就讓人眼花繚亂。唐義心裏起了波瀾,像進了自家屋裡,盤了腿坐定,招呼石小芹,坐到身邊來,開言給她講全國形勢。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那時抗美援朝剛剛結束,正從朝鮮陸續撤軍。唐義所在的部隊是第一批回國。那時西藏還沒解放。西南地區還在剿匪。而這片荒原馬上要進行全面開發。
這條被稱為死亡谷的路段,恰好在狼林山脈與赴戰嶺山脈之間,缺少隱蔽。老麻硬著頭皮跑了第二趟,是給軍部送給養,車上食品卸完后,司令部協理員來了,通知他在小分隊待命,實際上就是留下來了。從此與戰場拉開了距離。不是敵機襲擾的目標,附近又布置了防空火力,情況大不一樣。小分隊供給正常,有時連首長也趕不上他們。他的車運送的都是食品藥物。有時落下些餅乾罐頭,就抱著送給駐地的女人們。她們才是戰爭中最苦的人,男人們都上前線了,留下她們修路搶救傷員,送彈藥,什麼都干,卻沒有一點供給。老麻送來的餅乾罐頭,可以讓她們高興得直跳。跳著蹦著就圍成了圓圈,把他圍在中間,嘰哩哇啦叫嚷著,不讓他走。硬生生向屋裡拽。老麻人生得丑,鼻翼兩邊像沾了成片的喬麥皮。女人的熱情,讓他激動得喬麥皮通紅,顯的麻點更黑,人也更加的丑了。但人長得丑,心可不醜,對漂亮女人的感覺是一樣的。忍不住就住上一兩回。沒想到她們太重情了,仗打完了,老麻要回國了,她們頂著裝了全部家當的包袱來了,非要跟他走。老麻想到,回國后再也難找這樣漂亮的好女人,就用空油桶裝上了兩個,準備帶回國。兩個女人還怕他有變,先講好,過去后兩個女人都跟他,三個人不分開。老麻把油桶放倒,罩上苫布。給她們一人兩個水壺,幾袋乾糧。
此時,危險已經悄悄逼近。
風也不烈。似有似無的在臉上經過,像對自己曾有的狂暴表示歉意。
「出發!」
後來很久郭同福才知道,新娘子當夜撞牆而死,算是為他保了貞節。父親因腿被打殘而生活無著,受盡苦難。郭同福卻從此變了心態,更沒新娘子那般壯烈視死如歸。早在駐紮長春時,郭同福就學會了出入風月場所。解放軍圍而不打,幾十萬國軍坐待援軍。形勢緊急,軍官們反而兇惡十倍,吃用物品讓勤務兵拎著駁殼槍去搶回來。郭同福趁機抓些食品、軍服,拿去換一回找女人睡覺。那些永安里的女人特別喜歡軍用毛毯。戰時物資奇缺,只要挾條軍毯進來,永安里的女人就可以隨便挑。他趴在女人身上,好像身下壓著的就是自己的媳婦,忍不住又掐又扭又咬。身下的女人為了軍毯只好忍耐。但軍毯只有一條,他在辦完事後,趁著女人還在哼唧,提上褲子,夾起軍毯就走。女人光著屁股,眼睜睜看他出門而去,氣得咬牙切齒。下次又換另一家。有一回忙活完了,往外走時被女人發現,女人竟穿著繡花的大紅肚|兜,不顧一切迫出來,雙手捂著屁股蛋子,在大街上光輝燦爛地跑。恰遇憲兵路過,說你敢搶軍用物資?抓你進大牢去!女人不敢說出實情,戰時屬於非常時期,娛樂場所接待了軍人要受到嚴厲處置。輕則把女人們趕到城牆下搶修工事,重則趕進集中營,等著被餓死或者亂炮炸死。女人只好放過郭同福,眼看他揚長而去。
老麻說,唐隊長你放心睡吧!一切有我呢!
是什麼人跑了?
這時,張紀書突然拉開門喊道。
司機老麻說,他跑不過咱們的汽車。人在深雪裡走,比爬行快不了多少!
樸實而忠誠的唐義有些著急,他並不了解王克的用意,積極請命。
到了哈爾濱,裝上棉帳篷繼續趕路,直到王克這兒才停下。停下了也傻了眼。蛤蟆通的荒涼,跟朝鮮的狼林山一樣,林木茂密,人煙稀少。只有十幾家住戶,沒了槍聲沒了炮聲也沒了人聲。這種表面的沉靜讓他心慌。他不知道政治部那頭拿著他的檢查材料會怎麼處理,但肯定會處理。無非等待適當的機會而已。
大家下車的過程很慢,手腳都凍樹枝似的僵硬。
唐義的表情有了複雜的反映,分明對發生的事兒,如此快捷、簡單不敢相信,又不滿意,繼而氣憤起來。站到房子一頭背風的地方,從衣袋摸索紙條煙末。擰上一支,點著丁,狠狠地吸上一口,這才問道,事情確實么?
人說,封湖還早呢!
唐義更有信心,催促張聖龍加快腳步。
郭同福帶著林祥和肖鏡如往東走。
司機老麻說,不是老虎什麼的就肯定碰上了人。
遠遠地看見了汽車,也看見了王亞梅,她跪在地上。周圍人肅立不動。
唐義看到王亞梅站在汽車旁邊,抓著紅圍巾,低著頭,神不守舍。唐義已經感覺到,這次雪地追蹤,把王亞梅送到了他的面前,明顯地她對他有了依賴。但現在唐義還不能多想,更不能表達什麼兒女情長,儘管他很想表達。
奪回我河山。
沒人知道它們來自哪裡,又奔向何處,或者是在自己的家園裡例行巡視。總之,它們來了,又走了。
老麻說,那是,沒有槍,怎麼能執行任務!
他們走了一個多小時之後,地勢漸漸升高,出現粗大的常青松,上到坡頂才發現松樹是林地的鑲邊,往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柳樹叢荒草蘆葦雜陳一處,在風中颯颯作響。而松樹也變了樣子,千百年的東南季風鍥而不捨地吹拂,使倔強的松樹向西北彎下身軀,不肯服輸的樹冠卻一頭接地另一頭斜插青天,像靠地迎風放置的巨傘。風來樹擋地搏鬥了上千年,樹冠擎天,而樹木之下什麼都沒有了,季風掃蕩了一切。壯觀的景色讓張紀書有了感慨,這地方該建個公園,老了以後可以在此看看風景。
白草圈子的人口從此有了增加。
王克在解放戰爭期間,就帶著改了犯、犯了又改的錯誤,從瀋陽直打到廣西。返回魯中地區休整。突接軍部轉兵團命令,開抵吉林梅河口集結。入朝後,戰場上的王克膽子大如天。敵機俯衝轟炸,他竟然站在一塊暴露的岩石上說,要看看美國的飛行員長的什麼模樣。那時剛入朝,許多人對美國軍隊心裏沒底,甚至一定級別的幹部討論戰役部署有些縮手縮腳。他在岩石上現身的鏡頭,全師官兵都看見了。他在戰役動員大會上就講了一句話:
唐義想不到老麻竟會脫離大家另搞一手。經驗告訴他,隊伍里如果有人搞特殊,艱難時刻就不能同甘苦,危急關頭更不會共生死。他們就會猶豫觀望。這樣的人參加執行特殊任務難免會發生意外。
他不知道徐庫水為什麼跑,是什麼把徐庫水嚇成這個樣子,或者真如王克判斷,徐庫水歷史上有重大問題,只好望風而逃。或者徐庫水另有隱瞞,來到克爾倫后感到了將要暴露的危險,才不得不鋌而走險,選擇了偷越國境線。在徐庫水身後還會有別人嗎?如果有的話會是誰?是司機老麻,是郭同福,還是別的什麼人?唐義很懷疑郭同福,為什麼他不跑,反而舉報了徐庫水。他與徐庫水之間還會有什麼秘密么?因為郭同福的個人歷史也不清白,也在清查之列。郭同福分明對此有了預感,為了寫自傳而東問西問。其實,不論怎麼問,都無法改變即將發生的事情了。
老麻嚇得不輕,以為唐義看出了什麼異常。
追蹤的男人們遠遠跟著,不肯捨棄。像齊心追蹤一隻受傷的大鳥,捕獲的希望就在眼前。
跑得悄無聲息。屋裡的死寂讓郭同福站在地當中傻愣了一會兒。
唐義帶上大個子張聖龍算是第三組。
王亞梅還在念:
沒人應答。
人說,我早就想放棄了,你魚大又怎麼樣,就算魚小,多幾條也有了。
於是,為了牡丹江和牡丹江的「蹦子戲」,石小芹嫁給了小喜,徹底斷了白草圈子那些閑人和二流子的夢想。
征馬蜘躕,冷氣侵人夜難眠。
天色將晚,雪還在下,沒有停的意思。
雪不下了,天仍舊陰著,這使得整個世界莽莽蒼蒼的。有野獸的身影在林中穿行,它們只是揚頭看看,沒有打攪他的意思。現在是在爬坡,腳踩下去很吃力,身上熱了,他往嘴裏塞把雪,雪片融化的冰涼讓人挺舒服。樹林里很寂靜,靜得只有自己的喘息和腳踩雪地的咯吱聲。還有什麼聲音?他偏著腦袋聽聽,偶爾的干樹枝斷裂聲,非常清脆。他擔心有大個頭猛獸跟上來。機警地四處觀察。林地中樹枝交錯,白雪皚皚,仍然靜悄悄的。一般的野獸並不可怕,唯有遇到獨行的黑背雪狼必須特別小心,它會長距離跟蹤人,從不主動進攻,一旦發現你體力不支搖搖晃晃,它便會及時趕上來,一刻不停地圍著你打轉,使你儘快倒地,然後它不急不慌地享受一頓美餐。但是情況好像不大對頭,枯枝被噼啪踩斷的聲音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清晰。接著一聲讓他魂飛魄散的大喝:「麻向忠,你給我站住!」
屋裡的人們不由為之一震。
孫長安說,看風景可以,先得有媳婦。
在徐庫水逃跑之前,先要說到郭同福。
肖鏡如說:「可能是潰敗的散兵游勇,跑到這無人居住的邊界地帶來,我們一喊老鄉他就慌了,再追他們就過了境,還得小心,沒準還有個把小股土匪出現。」
張紀書逗他說,媳婦不愁,上級從湖南、山東召集來不少,準備發一批下來,讓你們挑。
「怎麼么沒看見徐庫水呀!他說今天要趕到這裏接我的,一路上過來怎麼沒見他人影呀?」
第二組,由郭同福帶隊,隊員是林祥和知識分子模樣的肖鏡如。
「都有了么?」

12.找到了徐庫水

而河的上游呢?她聽說那裡有一座方圓千里的大湖。她沒見過湖,不知道有多大。而湖的周圍又有些什麼呢?她猜不出來。年輕的心,耐不住寂寞了。耐不住寂寞就會想得很遠。對白草圈子的生活厭煩透頂,她想走出去,想走到天邊,哪怕走到雲端上去,遠遠地離開白草圈子。
大家鬨笑。
再也沒有醒來。
山勢變得陡峭了。由於經年累月山水沖刷,山體形成一道道山樑。兩個山樑之間是凹陷的谷地,谷地常年積水,長滿一叢叢披頭散髮的三棱草。山樑上滿是密集的柞樹、糠椴、龍牙木、黃柏樹、毛赤楊,強勁的東南季風把它們吹成向北傾倒的「醉林」。陰坡樹冠上垂著帘子般的藤蔓植物,這些植物的葉子早就沒了,一根根深棕色枝幹像筋脈般裸|露著,上頭懸挂著成串紫紅色的乾癟漿果。
只有共同享有艱苦,才能聚集共同的力量。
他催促大家上車,讓老麻加快車速。山林里的天色,可是說黑就黑。
「這是什麼?」
但舊軍隊的經歷,已經像影子似的跟上了他,無法改變了。
孫長安仗著自己是老兵,對二十齣頭的小兵不放在眼裡,說,你還是個毛孩子,懂啥叫娶媳婦。
倫所在地區上空相遇,兩強相遇勇者勝,現在北
村裡人厚道,附合著說,是呀!是呀!哪裡的黃土不能埋人呢!
他很懷疑徐庫水一直都在監視石小芹屋裡,要不怎會那麼巧,剛進去,他就起來撒尿。如果徐庫水當時不進來,好事就成了。看得出來,石小芹並不慌張,甚至還很熱情。到最終,還是徐庫水出了問題。就是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手段,制服的石小芹。想到石小芹,那張豐|滿圓潤的臉就在眼前晃動。
石小芹說,什麼克爾倫鎮,你竟撿著好聽的說。
「唐隊長,這是找啥哪?」
而郭同福想的是,如果能有機會先把徐庫水控制起來,就一切安全了。生活作風是大忌,違犯不得,儘管人人都想。既然現在他徐庫水犯了,這就是上天給的機會,這機會是留給我郭同福的,不能不用。他望著遠處的天空想得很遠。

8.密林槍聲

那為什麼跑?
能聽到屋外雪片落地的沙沙聲。
郭同福他們攀上山後就走得順了,他們適應了這種地形,就是雪仍然厚可及腰,走起來十分吃力。郭同福想,翻過山樑應該是平地,那就可以在高處嘹望。可山林變得像夢幻一樣,地貌都一模一樣。翻過一道梁,下一道同樣的山樑再次出現,連見到的樹和樹杈上獃獃蹲守的貓頭鷹都完全一樣,感覺好像剛剛走過,這很容易讓人止步並改變行走路線,許多人闖進密林走不出來都是因為這個。郭同福還算鎮定,他有個預感,結果應該就在前頭,在前頭某一片林子,或是某一道山樑後頭。
徐庫水這傢伙呢?
他沖後頭喊,都坐好了,開始出發。
石小芹同志當然在。守了一個冬天的空屋子,聽了一個冬天的大風呼嘯,對走進來的唐義還是歡迎的。
唐義很感意外。
讓唐義震驚的不是面前的死者,而是這座木屋,竟然是抗聯密營。王亞梅讀的是《露營之歌》,出自抗日聯軍第三路軍總指揮李兆麟將軍和于天放、陳雷之手。

10.郭同福之死

跟著唐義走了沒幾步就站住了,大家同時看到,在密林中躲藏著一座木屋,它用木頭樹條子架著,一半身子縮在地下。像個站立不住的老人。
身後的男人們驚愕地站住。手搭涼棚遠遠觀望,許久才互相埋怨著戀戀不捨地轉回去。
訓斥完了,槍斃也沒槍斃,從正師級,降級到副師級。他向老政委認錯,說副師級就副師級,能帶兵打仗就行。
掀開褥子,郭同福不由心裏一驚,褥子下那把徐庫水保存著的日軍槍刺不見了。
那幾個人沒有答話。郭同福以為對方沒聽清,又喊道:「老鄉們——」
石小芹孤單的身影在碧草連天中時隱時現,閑人二流子們悄悄跟到河邊,藉著野樹荒草作掩護,就等石小芹忘乎所以,脫了衣服下河的時候,動手把她按在身下。粗野地完成對白草圈子第二代女人的佔有。許多女人都是這麼被他們領回家的。石小芹明白,在這荒野之地,男人們圍堵她想要幹些什麼!遠遠的她就聽到了他們乾笑的聲音,像有人在揉搓一團干樹葉子似的。她見過他們圍在河邊,像捕魚似的,堵住剛爬上岸還赤身裸體的女人,歡呼著抱到草叢中去,折騰得女人大呼小叫。
唐義問:「沒見到老麻在屋裡吧?」
「是狼!」
傻丫頭,這也是學得的么!
老麻慌了,他知道督察隊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趕緊好言好語勸她們回去。兩個女人意志堅決,在地上打滾,躺在路溝邊上連哭帶叫。督查隊可沒耐心等你,督查隊長指示手下人要把老麻扣了。仗著老麻是司令部小分隊的人,司令部協理員打了幾個電話,老麻才沒有被當場綁了,逃過一劫。
這時林祥興奮地說,好了,我看見前頭有老鄉了。郭同福說,你看準了,別是狼、老虎什麼的。肖鏡如也說是人的影子。郭同福仔細觀察,果然看到密林深處有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他說,天助我們,有老鄉就有村屯。只要趕上一問就知道我們到了哪裡。即便前頭不是白草圈子他們也能給指個路。在這大東北的荒原里,見著個人比見著人蔘還難。
石小芹嘻嘻嘻地笑著說,你身上太涼了,著急什麼呀!也不知道害臊。
孫長安來了精神,說,你知道孩子是咋生出來的?媳婦領進門孩子就自動養出來啦?
「我們迷路了,打聽一下,白草圈子怎麼走?」
唐義不由得站住了。這個人粗心粗的大漢,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男人,少有的,心裏奇怪地湧上一股柔軟的情感。是雪地,是這場講不清來由的任務,是留守小隊無依無靠像孩子似的身影,還是征戰多年而心身疲累的經歷,使他體會並接受了這份情感?總之,這份情感潤澤了他一直頑強的意志。他摸了下自己粗糙的方形大臉,胡楂子粗硬扎手,再看王亞梅,心裏笑了。他知道這是喜歡上她了,不是像以往那樣找機會與女人胡鬧,是真的喜歡上她了,有那種手捧細雪怕融化消失了的感覺,他不明白怎麼會在這種時候產生這樣的情感。昨天晚上有意把胳膊搭在她身上,她沒拒絕。他早就發現暗中她閃著幽暗光亮的大眼睛,像等待什麼事情發生。他想有進一步的舉動,沒料到火先燒了起來,打斷了他急切的嚮往。
王亞梅沒有睡著。第一次在這樣的環境中宿營,寂靜的樹林加上悄無聲息的大雪,讓她感到神秘。儘管大睜著雙眼,無邊無際的黑暗裡,仍然空無一切,不可透視,只有雪片清新冰涼的氣息四處瀰漫。鋪在門洞下微弱的雪地反光,虛幻地襯出唐義高大的身影。唐義進來,很小心地爬上炕,高大的身影謹慎地縮在她身邊。很快就傳出鼾聲。不知為什麼,王亞梅更加難以入睡,黑暗使她感到孤獨。她忍不住想挑開毯子,往唐義懷裡拱。唐義仍然鼾聲大作,她為自己瞬間的荒唐想法臉上發熱。好在想法沒有蹤跡,自己不說別人是察覺不到的,她忍住了,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了困意,沒想到唐義卻一隻手伸過來,搭在她身上,王亞梅沒敢再動,因為鼾聲如舊,那手也沒什麼動作,她只感到了那隻手的重量。把身子往裡縮了縮,細聽外面陣陣風聲。林中傳來奇怪神秘的哼叫,是老樹發出沉重的「咿——呀——」聲。像樹林發自遠古的嘆息,又像樹林在沉睡中無意間發出的囈語。而王亞梅總覺得林中有人在竊竊私語,偶爾夾雜著一聲怪笑。有人踏雪而來,雪地咯吱咯吱響,由遠而近,一直走進夢中。而夢中一片潔白,黑色的大鳥悄無聲息地在林中穿行,人也飄飛起來。其實是老麻走進來給炕洞填柴火了。老麻喘息很重,像是賭氣似的用力往炕洞里塞,王亞梅感覺到木柴從身下經過,甚至感受到火在下頭燃燒。熱乎勁升上來,王亞梅嘆息似的出口長氣睡著了。她睡得很沉,搖動的樹林發出不易察覺的催眠振波,讓人深入夢鄉。不知睡了多久,有雙大手伸來把她憑空托起。這應該是唐義,她舒服地放鬆自己睡得更加深沉。美妙的夢境再次出現,只是身下太熱,炙烤得人昏昏沉沉。她想,這是太累了。可身體分明被抬起,然後是紛亂的腳步。急迫的催促。身下一涼,有雪花落在臉上,冰涼刺骨,她終於驚醒過來,只見眼前一片通明,小木屋著火了。四處煙火瀰漫。唐義再次冒死衝進去,抓住什麼往外扔什麼。毛毯棉襖大頭鞋。最後扔出來的是張紀書,他被煙嗆昏了,放在雪地上讓他平躺著。火勢已從屋檐下四處蔓延,樹條子炸得噼啪亂響。唐義在火光中清點人數,幸運的是都出來了,東西也沒受什麼損失。此時,火已燒穿屋頂,又從屋頂穿出,頓時烈焰騰空。一根木樑被燒得直立起來,火焰迅速地攀援而上,通體發出奇異的光彩,像根發誓點燃天空的火把。暗夜在瞬間展現出一片輝煌。於是,濃煙捲著烈火,氣勢不凡地翻卷升騰,火柱衝天。火光中能看見翻飛的雪片斜著身子衝下來,起火的木屋彷彿在移動,如同暗夜中一艘被擊中的戰船,正傷痕纍纍地穿過夜色沉沉的海洋。接著房頂坍落,燃起一片火光,比先前還亮。幾隻被燒著的松鼠帶著一路火星奔過來,它們蓬鬆而招搖的大尾巴尖上,跳動著滋滋作響的藍色火焰,又精靈一般迅捷地消失在雪原深處。像是為它們關心的群體發送恐怖的警示。
又黑又壯的督查隊長走過來,用手槍點著老麻腦袋說,你馬上把她們放回去,否則我就地正法了你!
這種干百年都一直https://read.99csw.com荒蕪的地方,狼是非常多的,不一會兒,林中出現三三兩兩綠色的光,鬼火似的在暗處飄忽遊動。
郭同福步子大,緊趕了幾步,招著手說:
不是。
就是為了這事兒跑的嗎?
此時,唐義還不能預料,回到克爾倫場部之後,他們就開始了戀情。那是在春季搶運物資的頭一個月,王亞梅病倒了。辛苦加上不適,高燒不退。唐義既要忙於開墾準備,又要照顧她,多虧了自告奮勇的石小芹趕來,幫了唐義的大忙。在唐義辦公兼宿舍的小屋裡,終於養息過來的王亞梅主動把自己給了唐義。唐義抱著脫得光溜溜的王亞梅,心裏激動難耐。也苦了他們,都二三十歲的人,男女之事還很陌生。小屋太小,唐義披著皮襖坐著,任由王亞梅在身上摸索不停。完全是在她的幫助之下,唐義才體驗了如何做男人,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間,他竟想起了石小芹和徐庫水。
應該說,什麼都不是,就是對這場大整頓心裏沒底。先幾天,還在路上,五小隊的趙隊長就被五花大綁抓起來了,是勃利縣土地改革之後,一直在找他這個當地保長的兒子。他隱瞞了自己的歷史,一經被查出,他就像一口豬似的被綁在馬爬犁上,面如死灰地被拉走了。據說當地的公審大會早就準備好了,只等他的到來。公審之後基本是被槍斃掉。在勃利縣農協的人到來之前,趙隊長還與別人爭辯說,下一步,我們五小隊就是五分場了。言下之意,他就是五分場的場長了。
助理員張紀書說,寫不好就關禁閉,什麼時候寫好什麼時候出來。
密林中常有零散人家居住,馬爬犁是他們的交通工具。但這已是明顯的一條山路。彎曲著爬行在山坡樹空之中,一時還分不出它來自哪裡通向何方。或許它就是通白草圈子的路。一般說來,林中的路必定通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老麻還聽說,蛤蟆通就是準備關押人的,要不農場怎麼靠湖而建呢?總不會在湖裡種莊稼吧!長達十幾里的湖岸是天然的屏障。不知有多少人將被關在這裏。
唐義捧起雪搓搓手臉,冰冷刺|激得他嘴裏噝噝哈哈,像燙著了。王亞梅歪頭看看,也學他的樣子,抓把雪往細嫩的臉上一按,雪剛挨到臉上人已眺了起來,她驚嘆,看上去細軟無骨的白雪,竟然像一把砂粒擦過面頰。
對方是誰?是不是機關的呀?
王克後來歷盡艱辛,當上了握有萬頃良田的農場場長,但是,他沒能活得更長久。一九六八年六月,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忍受不了人們的圍攻批鬥,為了維護一個老軍人的尊嚴,跳樓身亡。
唐義率領墾荒先遣隊開進克爾倫小鎮時,石小芹正寡居不久。聽到外頭人喊馬嘶亂成一團,她跳下炕,跑出大門。讓她吃驚的是像是從地里突然長出來似的,雪地里站著黑壓壓的人群。她從沒見過集中在一起的這麼多人。她站在人堆里抄手觀望,眼光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弄不清這齊刷刷的一群漢子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事情出在當天晚上。洞房花燭之夜,新娘子倒在床上,解開身上幾層衣裳,攤開四肢,準備任郭同福擺布。
郭同福打頭,三個人氣喘吁吁往前奔,還隔著一段距離郭同福就喊:
小喜說,叫蛤蟆通也中。
暴風雪來了!
劉敏,男,1953年生於黑龍江省克山縣。曾在虎林市西崗農墾師範學校工作多年。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三月風》、《分場》、《血腥的期待》、《在日子里奔跑》等。現居上海。
他拿不定主意。
什麼都沒有。
唐義說,只要我們明天下午能堵住邊界線,徐庫水就跑不掉了。就是不知道奔白草圈子的方位對不對?
「女大一,抱金雞!娶了我閨女,等著享福吧!」
王克說完了,也不看大家的表情,跟來時一樣,匆匆離去。
停車是個大問題。唐義轉了一圈,選好位置,又反覆關照老麻,天冷,每隔一個鐘頭就得發動一回。下半夜兩三點鐘,發動后就不要停,那時最冷,老鄉們說,那是凍得鬼齜牙的時候。
郭同福落後十幾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跌跌撞撞沒有掉隊,不知摔了多少跟頭,滾得滿頭滿身是雪。完全是靠著麻向忠腳印幫助,使他們沒費太大週摺。但唐義不懂老麻為什麼往這個方向跑,前頭是什麼在等待著他。他想追上老麻把他帶回來。罰老麻把車修好,先去執行抓捕徐庫水的任務。老麻破壞公物的錯誤如何處理,那隻能等回到克爾倫場部再說。如果接下來老麻表現好這事兒也可以算了,讓張紀書批評批評,個人再寫個檢查。不過此人今後只能控制使用。他還擔心密林里老麻辨不清方向,如果跑迷了路,死都不知身在何處。而且他們又不能等,追蹤徐庫水的任務必須完成。隊伍開動,等老麻耗不下去,再回來,就別想再找到大家。可唐義一喊,老麻跑得更快了。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而且為了躲開他們竟一頭扎進密林,往深不可測的林中鑽去。
王克還是沉著的,說,先說一下情況吧!
趙永兵走得很輕快,腳下的冰凌「咔吧咔吧」響得極脆。撿一塊含嘴裏慢慢融化著,最初的冰涼讓舌頭髮麻。
「媽的,怎麼還有土匪?」
石小芹問,這裡是蛤蟆通么?山村野女,說話愣頭愣腦。
徐庫水這傢伙搞了人家女人了!
老麻是鐵了心要跑,既不停步也不應答。
這是后話,而且,現在是一九五六年早春,距離那時還有十二年時間。但問題是,這次興師動眾的追捕,王克真的又錯了。
小喜放下手中活計,索性坐在船尾,像很多老漁民那樣,興緻勃勃地講起那些神奇的故事。
然後天空晴朗,氣溫下降……
唐義拉過石小芹胖胖的小手,輕輕拍打。說,來吧!到我們的隊伍中來。你這樣年輕,應該為國家做點兒貢獻!
郭同福這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一時又有些猶豫,心裏問自己,真的有必要告發徐庫水么?徐庫水真的有那麼大的作用?如果沒作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自己本來就一屁股屎,不知怎麼擦抹,哪管得了別人拉稀!退一步說,就算這把徐庫水進去了,總還會有放出來的那一天,他出來了,知道了是我郭同福通風報信,他還會在大整頓中保持沉默么?
去哪裡了?
這時的王克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雖然是在執行艱苦的任務,但隊伍中隱藏著重大隱患。從內部突發的意外事件讓人猝不及防,如果不能及時制止,類似的意外事件還將繼續發生。但如何去制止,王克還沒想好。只是不明白,從戰時轉人生產建設,難道不是好事么!還跑什麼呢?又往哪裡跑呢?王克心裏有些急躁,臉上倒還沒顯露出來。腳下卻是已經匆忙了。
王克敲敲桌子,參謀展開一張地圖。
許多年後,唐義在去密山的火車上碰到一個打聽蛤蟆通的老人,那老人衣衫襤褸打聽蛤蟆通的麻向忠,那一刻頭髮花白的唐義真想抱住老人大哭一場。
當年他還沒有來到人世時,就由父母給訂好了一門親事。他父母與同在酒坊的工友蔣貴夫婦,雙方指腹為婚。足月後,先是郭同福出世,緊跟著那女孩也來到人間,真跟約好了似的。人們都說有龍有風,天命如此。沒人料到,那女孩長大后竟變成當地美人,聲名遠播。那時的人守信,把婚姻看成大事,絕不肯有半點馬虎,並不將長大的美麗女孩當搖錢樹,尋了有錢人家另外嫁了,仍讓郭家定下吉日吹吹打打迎娶回去。
「誰呀?」
講到舊軍隊的殘渣,郭同福不明白王克怎麼一開始就把原因扯到這上頭。他不由心裏一陣緊張。似乎王克說的是他。

13.尾聲

郭同福緊張地原地轉了幾圈,突然明白:徐庫水這是逃跑了。
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
林中出現一條便道,有馬蹄子、爬犁的印記從上頭走過。
第二天,當毫無熱情的太陽睜開眼睛,人們看到,大湖和漁船就像一幅藍天下的巨畫,小喜和魚王則成了畫中靜止的雕像。
透過火光唐義看見了森林上空泛白的天色,天要亮了。他想起了汽車,側耳細聽,沒聽到發動機聲,他叫聲不好,以為老麻一時疏忽睡著了忘記發動車,車不發動人也要凍壞。他撲到槭樹下,打開車門。
可能是逃跑了!
這個布置是完整的一點兩面。如果總體上判斷不錯,來的方向是西邊,計劃兜一個大圈奔正南,正好迎頭趕上徐庫水,這樣三個小組的布置一定會達到目的,在找到村子的同時截住徐庫水。他要求盡量保持直線行走,時間以三個小時為限,不許超過。然後原路返回,這麼計算時間,正是一天的行程。如果發現了目標,放三槍聯絡,同時可以抓堵或者擊斃。
「哎喲!你們咋跑這兒來了?」
唐義對徐庫水的印象不算太好,這傢伙對領導總是油腔滑調地指東說西。有一回衛生室的王亞梅從領導辦公室出來,徐庫水說,過來,讓咱親一個。王亞梅氣得掉淚。他還說,領導上親得我們為什麼親不得?唐義知道他這副樣子,每當見著他,都忍不住訓上兩句。
唐義趕過來,一雙大手搓熱了,捧住王亞梅兩邊腮幫子慢慢揉。好一會兒,王亞梅泛白的面頰才緩過些血色。
唐義掀開引擎蓋,發現裡頭高壓線全部被扯掉,濾清器被拆下來丟在一邊。唐義脖子上的血管子立刻鼓成一根根的老藤,黑紫了臉,跳下車,伸手掏出槍,沖郭同福說,你拿上槍馬上跟我走。其他人收拾東西原地待命。
孫長安自信地說,我怎麼會不懂!

9.兵分三路

徐庫水說,群眾紀律當然要遵守,無非是不侵犯群眾利益,不許穿褲衩出門。這大冬天,也只有傻瓜才會這麼干。
王克說,你這個人的腦袋裡裝的是子彈殼子么?你沒好好地想一想,克爾倫是什麼地方?在什麼方位上?經度緯度又是多少?為什麼十萬火急派我們趕到這裏來?王克一連串地發問,威嚴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因為這是國境線哪!是讓我們把守國境線來了。徐庫水這個人,現在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越境。他這是要叛國呀!
想到這兒,老麻倒有些慌了,這不等於是破壞追捕么?成了與徐庫水一夥的人了。老麻更加不敢鬆動。
林祥在樹后找出一雙窄長快速滑雪板,不同於一般獵人用的普通板子,一看就知是老手,慣於穿山越嶺。
唐義不得不下決心了。
頭上的天陰沉著,而森林邊上已經出現陽光,幾綹光線透進來,窺探似的短暫停留,很快又消失了。
其實老麻很清醒,他可不想把唐義他們帶出密林,一直跑到草塔,還得多繞繞彎子,得在林子里甩掉他們。
張聖龍身長步大,奮勇向前。唐義邊趕路邊想著,不知道王亞梅怎樣寫那份報告,對老麻的死他還不知道怎麼說。他反覆問自己,真的需要開槍么?如果不開槍,老麻會跑到哪裡去?唐義始終不明白老麻要跑的正北將是什麼地方?他為什麼跑?跑的這麼匆忙慌張。
他大手一揮,像要扔掉什麼東西似的,果斷地說,你回去看著點兒,我派張紀書帶幾個人,先把徐庫水這傢伙看管起來!
夜色中,雪地上移動著一隊匆匆的人影。單薄的身影起伏錯亂,像一段剛開場的無聲皮影戲。
——呼——嘩——
這一拉一拍,被揉搓的感覺進了心裏,石小芹心裏熱乎乎的。什麼湖面上的大風,什麼孤獨的夜晚全消失了。身體也像蘇醒似的舒展開了,沉靜了幾個月的臉上有了笑意。這笑意讓唐義真想馬上把她摟進懷裡,想從上到下從外到里把她撫摸一遍,但唐義使勁兒控制住自己,兩隻大手互相搓著,相信總有機會,堅持著又坐了一會兒。坐的時間長了,唐義打起瞌睡來,頭一仰一合的像在祈禱。石小芹耐心地等他睡過一覺,醒過來,唐義迷迷糊糊地到處找自己的鞋。石小芹把鞋放在炕頭焐著。唐義說,你真是個熱心的人呢!讓人坐下去就不想走。但是,還得走。還有很多工作需要我去完成。可晚上你一個人住行么?唐義的擔心讓石小芹無法回答。唐義並不用她回答,提醒說,有困難儘管提出來,組織上會幫你解決。石小芹不明白組織是什麼。唐義說,組織就是我,我就是組織。石小芹沒什麼可擔心的,畢竟對面屋住了兩個男人,他們對她客氣、禮貌,熟悉了也常來坐坐。有時用個刀子剪子,找個針線常過來拿。有時她睡下了,他們也會推開門進來,自己動手。如果是徐庫水,找完了,還會坐炕沿上說幾句話。無非是講他的家鄉,親人,偶爾講到戰場和死人。
房東石小芹!
為了使定性理由更充分,王克繼續分析說,對面那個國家,偵察手段高超。只要一張區域地圖,就能推算出邊界情況。依據邊界情況,就能推算出全東北,甚至全國呀!不得了哇!犯了這樣的錯誤,我王克就得到軍事法庭上去受審。
郭同福總是很識時務,說,我們會與房東相處得像一家人。
是女房東。
烏黑的手槍管又冷又硬,點的老麻頭上起了一層紅豆子。
下邊還寫了一段氣象知識:
在徐庫水夜宿石小芹屋裡時,郭同福正趴在鋪上寫「個人自傳」。這是政治部通知的。每個人都得寫,從八歲開始的經歷,必須重新過一遍。郭同福寫得不順。因為光榮的經歷太少了,而雜亂說不出口的事兒又太多了。要寫「自傳」,說不出口的事兒也得說,可又不知從哪裡說起。
他們的判斷沒錯。這時的麻向忠迎著風向,正往北奔跑。他抓住山榆樹枝,在使勁兒攀登一道山崖,樹枝搖曳,惹得雪團瘋了似的撲落下來,低矮的胡枝子上空煙霧騰騰。他知道,北方的冬季多是西北風。受貝加爾湖影響,風力強大而且寒冷。只有春季才會刮東南風,東南風一刮必有雨來。往北走才能跑出林子,出了林子才好分辨方向。他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追趕。為了保險他還是加快腳步。他弓著腰,使勁趟開積雪,往前狂奔,撞開枯枝鑽過橫卧的樹木,跑得像只狐狸。他突然聽到半空中有樹枝紛紛斷裂,碎樹枝像亂箭一般橫空掠過,發出無數尖利的呼哨掃過密林,巨大的轟響從天而降——是一棵老樹被森林拋棄,高聳的身軀劃過密林上空后猝然倒下,激起浪濤般的雪障,一片毛赤楊瞬間就消失不見了。發黑的樹枝混合著風鈴草的碎片,從雪下濺出來,揚了半個山坡,老麻應聲而落,掉進滿是石塊的雪坑。他爬上來,滿眼是凄涼的枯草。奇怪的是這時候他看見了鹿群,正匆忙地從他身邊跑過。他對自己的磨蹭很是生氣,他慶幸的倒是那台車,肯定是開不走了。沒有高壓線,發動不著,汽車成了廢物。就是追他,也只能邁著兩腳迫。他對自己的體力有信心,還有可能是他們不追,走了一個人算得了什麼,有什麼必要追?又不是徐庫水往邊界跑著去叛國,傻瓜才叛國。可汽車壞了,不等於救了徐庫水么,這小子可以不用拚命跑了。
唐義說完匆匆走了。
徐庫水是遼寧新民人,1946年入的國民黨部隊汽修營,因頭腦靈活提為營長勤務兵。營長在押運軍火途中出車禍死亡,汽修營直接被編入戰鬥部隊。先是在山海關一帶駐守。后又被調出關守瀋陽,又守長春。長春的鄭洞國被周恩來說服,全部投誠,從而轉人革命隊伍。經歷是簡單的,但在汽修營和長春都幹了些什麼,還沒調查清楚,剛布置的個人自傳還沒收上來。那時的國民黨部隊內也很複雜,「軍統」,「國統」兩大特務體系,暗中發展了不少人。因此,徐庫水的身份還有待于進一步甄別。
第二組,即郭同福小組,直奔正東。這一組在最外圍,目的是找到白草圈子,那裡將是完成任務后最近的落腳點,再也不能讓小分隊露宿在冰天雪地之中了,發現了白草圈子就聯絡,沒有更多任務。

3.徐庫水跑了

他利用早晚空余時間,有意到各處轉。
肖鏡如個矮腿短,陷進雪裡,別人沒覺得怎麼樣,他已經先喘息得像架風箱。他還埋怨說,不該帶槍,這又不是打仗。林祥撥開遮擋的樹枝在前開路。他回答肖鏡如說,不帶槍怎麼行,最好帶上機槍才好,看到成群的野傢伙可以試試火力,這步槍打起來能把人急死。
門外的夜空中,仍有手風琴激|情澎湃的聲響。唐義望著王克的身影非常擔心地想,徐庫水真的要越境?難不成到了荒原上,王克因為這個還得降級?
唐義手裡的紙煙熄了,划火柴重新點著,連吸了幾口。停了一會兒,才說,待我去找石小芹了解一下事情的經過。
這麼說時,她眉眼之間儘是嬌嗔之態。唐義放了心,又叮囑說,千萬不要離開車子,就是個人方便也只能在車頭車尾。你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就有個野獸在暗中盯著你,別給它們當了盤菜。
唐義很疑惑。說,現在的克爾倫,四周根本無路可走,連我們進來的路都被大雪堵住了,他徐庫水還能跑到哪兒去呢?總不會長翅膀飛了吧!
湖邊的風把石小芹吹拂得衣帶飄飄,像是天上的仙女來到了身邊,又像是一條美人魚跳上了岸。
唐義像是無奈地搖晃腦袋,放棄了更進一步的分析,而在車邊短暫的思考也沒有什麼結果,此時,他還想不到後來會發生那麼嚴重的事情。
那裡肯定有狼群出沒!
圍火齊團結,普照滿天紅。
「我們兵分三路,分頭尋找白草圈子。」
天空飄起了雪花。大片棉絮一般柔軟的雪,飄灑得無聲無息。山林迎面展開。針闊葉混交林連綿不斷。興安落葉松、杜香、越橘、糠椴、毛赤楊,這些本不該在同一地帶生長的植物,由於強大的季風原因,在此交匯。也是第四紀冰期,歐洲植物被迫從寒冷的北部向南退縮的結果。它們經西伯利亞到達這裏,使原本闊葉林為主的草甸式山林,變成混交林。樹木高大,深色粗獷的樹榦,像列陣的武土般威武雄壯。只有翠綠的水冬青,像個招搖的女人,披頭散髮地站在林地邊上。它就像被哪裡灑落的綠汁沾染過、浸泡過,綠得極其意外,綠得令人驚喜,在寒風中盪著柔軟的枝條。在厚厚的白雪映襯下,像佇立在夢幻之中。它身邊擠滿胡枝子、大果薔薇,上頭接住了它融化的冰凌,竟也綠茵茵的從樹榦上糾纏下來,一直鋪到溝邊。枝藤扭結,密實如床。床下平坦柔軟,衰草深深;像隱藏著一位結廬為伴的佳人,讓你忍不住想停下來,爬進去,歇上一歇。但要小心,盡量別壓著那些細葉山梅花和烏蘇里草藤。它們是山野的精靈。到了夏天,它們將開出星星般美麗的小黃花。它們手拉著手,圍住紅艷的剪秋蘿,把草地編織成錦緞。那時候,要是能夠靜下心來,細細傾聽,耳邊就會響起悠長的曠野之歌。那是山風掠過花兒發出的歌唱,讓人情不自禁地把這片鮮花摟在懷裡,就像擁抱自己的愛人一樣。
孫長安更來了精神,說,咋樣才能把媳婦肚子弄大你知道么?
他提高嗓門。
受到很多因素影響。來自寒極附近的東西伯利
未來的場長王克,隨後就將趕到。唐義把人員安頓好,把該辦的事兒辦過,要開的會開過。空閑下來的唐義就經常繞著克爾倫小鎮轉悠。看到他的人,說他在思考著未來開墾的日子。現在冰天雪地,一片荒涼,春天就好了。似乎生活的答案都在九*九*藏*書春天裡寫著。
去砍些樹枝來。唐義說。
但已不用隱蔽了,來自白草圈子方向的馬爬犁閃出樹林,馬噴著白氣,渾身冰霜。馬爬犁上除了趕馬的老闆子外,還有一個穿大紅襖的娘們兒,山風吹得臉蛋像紅蘋果,她神采飛揚地來到近前,先大驚小怪地喊道:
也有的人骨子裡就是個懶蛋,兩口酒下肚,想想前頭無邊無際的荒原野嶺,看看自己,裹著破衣爛衫,瘦骨嶙峋,傻子似的不停地走,走到哪兒算一站呢?想到這些,心裏鬱悶,就多住了幾天。
先遣隊還立足未穩,卻要先來一場大追捕,唐義也氣憤難耐,恨不得一步跨過森林雪原,把徐庫水立刻抓回來,關禁閉室里仔細審問。媽的!讓你再跑,讓你再欺負石小芹!他恨恨地罵。但說到開槍,他還是挺猶豫。儘管他對在石小芹屋裡發生的事兒,極不滿意,但還沒到非得開槍擊斃不可的地步,沒那麼大仇。但這又是執行命令,執行任務。不允許討價還價。開槍的任務總得安排下去,交給誰好呢?
這對於石小芹來說,是早晚要發生的事。而對於徐庫水來說,這是人生的轉折,是行將被迫捕的序幕,緊接著當然就是上演正戲。只是戲中每個人的角色早都安排好了。此時的徐庫水還毫無所知。因為毫無所知,才對石小芹的邀請不由得欣喜萬分。爬上炕,還沒伸手,就感受到了一股女人帶著奶味的熱烘烘的氣息,這氣息幾乎讓他昏厥。
第二天早上,郭同福的娘進屋探房,從兩人的神情上看出,兒子頭一夜慢待了新娘子。當即把郭同福叫到屋后,半是訓斥,半是誘導地教育一番。
石小芹說,你該回屋睡覺去了!
張紀書已經點著了灶火,有了火,屋裡很快就有了暖意。有了火才能一切繼續。
孫長安腦筋不夠用,把這話當了真,說,這你得幫忙讓我先挑。
這回是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難道這一切都是有預謀、有計劃地進行么?還好,徐庫水沒有在臨走前大開殺戒,刺殺什麼人!
雪地上一大片雜亂的人與四條腿動物的腳印,看得出,這裏發生了很激烈的搏鬥,腳印從四五十米外開始混亂,一直延伸到路邊。徐庫水無疑被狼群圍住了。狼足有二三十條,圍了有兩三層。看樣子徐庫水曾試圖突出包圍,但沒成功。最後的機會是眼前這棵大樹,他想爬到樹上,及時跟進向上跳起的母狼成功地制止了他,樹杈下留下幾綹棉絮。落地后,他發起最後一搏,最先撲上來的年輕母狼吃了致命一刀。樹下有條支離破碎幾乎只剩一張皮的狼,是徐庫水成功反擊的證明。但他打贏了一場戰鬥卻輸掉了整個戰役,他的肚子被狼撕扯開,腸子細線一樣拖在地上。下邊兩條腿沒有了,咬爛的棉褲被狼吐得一團一團的。
此時的小喜還在湖裡,一條少見的哲羅魚在網上折騰了半天。小喜想盡辦法,也沒把它拖上來,而魚也無法脫身,雙方形成僵持狀態。這麼大的魚,在水裡穿梭數年,身經無數驚濤駭浪,懂點兒人情世故,已經有了思考能力,它在騰身水面時,看到船上的小夥子手忙腳亂,又是拎網又是操槳,看出來這小夥子對付魚的辦法不多。而且,水下不再湧來涌去的暗流告訴它,再堅持上一陣,湖就封凍了,那時,不放也得放它。這個想法,使大魚堅持得很有信心。而小喜也想藉助湖面封凍前的低溫,把暈頭轉向的大魚,老老實實地拉上船來。這條哲羅魚實在是太大了,褐色的脊背露出水面時,像頭小牛犢。自從克爾倫這一帶有人打魚以來,還沒人見到過這麼大的魚。這簡直就是大湖的魚王。正是因為魚大,才沒有被漁網兜住,是形同扇面似的魚鰭插|進網眼,使它脫身不得。它攪動身子時,帶動得小漁船搖搖晃晃幾乎要翻。小喜拚命拉住網綱,大魚擰著身子拍打漁網,雙方拔河似的。經過幾番爭鬥,人和魚都累了。人看著魚,魚也看著人,互相不服氣地觀望。
唐義站在風雪中大聲講話,挨家挨戶分配人員。風雪很大,講話的聲音時斷時續。他看到了擠在人堆里的石小芹,石小芹那張銀盤似的大臉,讓唐義心裏感嘆,想不到這地圖上都難找的地方,竟有這麼漂亮的女人,心情頓時好起來。
唐義這才看出這傢伙的企圖,他憤恨不已地罵道,你這個逃兵、敗類!你要跑還把汽車搞壞,讓大家全陷在這裏。唐義怒不可遏衝天開了一槍。森林里的槍聲帶著長長的尾音,呼嘯著掠過樹梢消失在遠處。麻向忠愣了一下,接著把腰縮了縮,正好到了坡頂,把身子一團向下滾,一副死命掙扎的樣子。郭同福躥上兩步,靠上一棵挺拔的雲杉端著大槍說:
兩人都不答話。
他們爬上一道土坎子,站上頭嘹望。
娘的絕技是唱到動情處,會眼淚直流,悲聲大放。惹得聽戲的人,眨著紅眼泡子,不停地往嗓子眼裡倒酒。可能是想起了遠在天邊的故鄉。是故鄉讓這些流浪的人們心裏感傷不已。
但她不知道,危險近在身邊,村裡的閑人二流子圍著她娘身邊轉,那目的全是奔著她。夢想著跟她爹當年一樣,當著皮貨商的面,就把女人佔有了。
唐義點頭。
可惜,沒有人回答。
這是全部毀滅前的光輝,看得他們驚心動魄。
老麻跑過一趟。敵機阻截時,他緊張得手腳僵硬,眼看前頭一輛車被炸成碎片,以為自己這回是完了,非交代在這條路上不可。奇怪的是敵機在頭上盤旋了一圈后飛走了。
王——二——姐——坐——在——綉——樓——哇——
暴雨狂風,荒原水畔戰馬鳴。
王克光著腦袋,頭前走了。
屋子雖小,能遮風擋雪,可以保護小分隊安全過夜。
他這一組居中,帶著張聖龍奔東南方向。這是他計劃中行動最快的一組。
唐義滿臉的意外。問道:
「麻向忠!」
當報春的鳥兒開始在天空歌唱,千姿百態的春天真正來臨的時候,這座冰湖將是一片汪洋。
這也難怪,當了十幾年兵,一旦軍轉了民,平常的日子里,女人就像黑暗中的一點亮光,不由自主要走近去。況且,那時的女人少而又少。漂亮的女人更是稀罕如仙草。唐義是男人也是隊長,是領導。來石小芹這裏主要是做群眾工作。每次進門都要大聲問道:「石小芹同志在嗎?」
他衝下河溝上到對岸,只見成片的蘆葦密實而壯觀,簇擁著倔強地立在冰雪中。
老麻不大情願的樣子,一聲不吭啟動汽車。油門不是好踩的,馬達發出敲打破銅爛鐵般的囂叫。
王克說,同志們哪!看來呀!我們的隊伍呀,真的是要清理嘍!不清不行了!問題成了堆呀!這樣的隊伍是要吃敗仗的。你們每個人的「自傳」都寫好了沒有?他很嚴肅地問。問得大家心裏不免七上八下的。他接著說,要抓緊寫;要接受組織上的審查。我們不能光是搞生產建設,還得注意身邊。徐庫水的逃跑,表明了一種動向,那就是告訴我們,我們身邊,還睡著一些跟我們不是一條心的人哪,我們不能不保持警惕喲!
他為什麼要把刺刀帶在身上?
第一組,也就是張紀書小組,奔正南方向。這是最短的一條路,不出意外,應該最先到達松阿察河。冬季的河岸兩邊,地勢平坦,視野開闊,便於觀察嘹望。
到了該動身的日子,仍在村裡磨蹭著不走,自己安慰自己說,哪裡的日子不是過呀?
王克下了命令。
娶親的過程,郭同福已無印象,只記得被擺過來推過去,大人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十六歲的人能懂得多少!
人和魚都想通了,總之是不再互相較勁。
唐義下達命令。同時,率先奔東南方向邁開了步子,張聖龍大槍一提緊緊跟在後面。其他小組也動身走向雪原。
唐義不理會別人怎麼說,只管自己瞎逛,時而低頭時而遠望。再不就蹲著,其實他的心已經亂了,從戰場上下來了,緊繃著的神經也鬆弛下來了。突然出現的女人,像電擊似的把他作為男人的身體激活了,蘇醒了。蘇醒了就中了魔似的想,想那個石小芹。想著她的模樣,想她的身段。想得神情發獃,心裏卻是熱乎乎的。伸手在雪地上亂畫,寫出一串石小芹、石小芹……寫完了,也蹲得累了,站起身,像有魔法驅使似的,拐個彎,徑直走進了石小芹家。
王克神情嚴峻,眉毛豎起來,提高嗓門說,事情很清楚,這箇舊軍隊的殘渣,立場不堅定的敗類,他到了這裏必然要跑。他鑽了我們的空子。唐義,你馬上組織人,去給我抓回來!
——哎喲——哥哥呀——
他不由看著身邊小分隊成員,他們或坐或站著休息。張紀書在小本子上記著什麼。郭同福在地上培起個雪堆,上頭貼幾片樹皮,成一個沒心沒肺傻笑的大頭雪人。人們的表現是那麼溫和友好,真不忍心非要從他們中間找出幾個清查對象來。
唐義仍然不肯相信。把郭同福拉到一邊,好像人是郭同福放跑的,立逼著郭同福回答。
唐義舉起手槍,衝天連開五槍。砰砰的槍聲順山林傳出很遠,隨著槍聲漸遠漸落,林中傳來「嗒嗒」的馬蹄聲。意外的馬蹄聲令人緊張,林祥、肖鏡如剛才的遭遇讓他們不敢大意,他們邊抓槍在手邊招呼大家隱蔽。
石小芹聽得很入神。知道了在克爾倫鎮之外,還有那麼廣大的地方,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而這一切,唐義竟然都知道。她對戰爭一無所知。對唐義講的戰鬥故事,對故事里的槍炮和死人既陌生又驚奇。她見過白草圈子獵人們的幾桿破槍,第一槍打出去,第二槍還不知何時鼓搗響。偶有三五個衣衫破爛,匪氣十足的漢子,夾幾桿快槍進村,但也是划拉點兒吃的就走,從不多待一會兒。唐義有耐心,不懂不要緊,再講幾遍就是了。關鍵是注意群眾紀律,搞好群眾關係。他不放心地喊來安排在對面屋裡的兩個隊員,一個是郭同福,另一個就是後來鬧得驚天動地的徐庫水,兩人都三十多歲了,老兵。老兵有主意,看女人的眼光很毒哪,難以管理。唐義向他們宣布群眾紀律。唐義擔心他們。兩個男人和一個豐|滿誘人的女子,只隔著一間鍋灶屋和兩道土牆,說不定會發生什麼變故。
按說,現在是追捕徐庫水,沒有司機老麻什麼事兒,無非讓他開車送人,唐義是隊長,唐義說怎麼走就怎樣走,這就行了,也好省下篇幅多說說徐庫水。但徐庫水的事兒已經明確,不是被抓回來,就是當場擊斃,沒什麼更多說的。之所以這段寫中間出現的這個人物,是因為老麻把追捕的事兒給搞亂了套。
唐義幾乎要跳起來。
「怎麼走?」
追捕小分隊開始登車。助理張紀書加上郭同福、林祥、孫長安、張聖龍、肖鏡如、趙永兵,還有衛生員王亞梅等十來個人,算一個班的建制。再搬上一桶油料。還有乾糧、鐵鎬、鋼鍬、鋸子、大繩,全扔上車,不像追捕,倒像一次野營。王亞梅挎著藥箱,從屋裡走出來時一身熱氣。她的出現給人以安全感。其實牛皮軍用小藥箱裡頭,無非是些碘酒、繃帶、小藥片什麼的。
聽到唐義踩著積雪咯吱咯吱地漸漸遠去,徐庫水回頭沖石小芹笑了,笑得不大正經。這麼一折騰,石小芹沒了困意,看到徐庫水還賴在門口沒走,身上倒一陣燥熱。
離村東南五里遠,就是松阿察河,河水終日流淌,水霧瀰漫。河岸邊水草豐美,金蓮花、鈴蘭、紅百合綿延不絕,久開不敗。她長時間坐在河岸邊,獃獃地看著河水發獃。河水匆匆流淌的樣子,像有聲的日子正從身邊匆匆過去,這讓她既煩躁又感傷。連那飛過的水鳥和飄過的白雲,都會輕盈地帶走她無邊無際的嚮往。
張紀書在死者旁邊找到一隻日軍用的飯盒,一把鏽蝕的刀,其他什麼都沒有。
亞寒潮氣團,夾帶上號稱太平洋冰窖的鄂霍次
不等大家答話她又說:
唐義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一雙大手,互相搓來搓去,好像又握住了石小芹又軟又滑潤的小手。他不相信石小芹會願意,肯定是徐庫水強迫,那問題可就大了,應該找石小芹了解一下情況,可能她忍受不了羞辱才跑回娘家去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徐庫水先抓起來再說。

2.唐義來了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沙灘上,小喜光著腳,肩扛船槳匆匆走來。槳上搭著雪白的魚網,像肩頭掛著一塊飄動的白雲。他把「白雲」在沙灘上扯平,一頭掛在木輪軸上,慢慢把漁網纏繞上去。
從地圖上看,進入克爾倫之後,就算走到頭了,再沒有明顯的路。西南方向是那座形如寶葫蘆的大湖。從葫嘴處,吐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細線,像是大湖心意綿長的情思,這就是由松阿察河與烏蘇里江連接而成的水系。但這些水系就是國境線,是國界。越過去就沒有回頭之路。
唐義擔心發生凍傷減員。有了凍傷都無法帶走,硬挺著的結果就是把兩條腿凍得發黑,然後腐爛,最後為了保命而把雙腿鋸掉。
那時已有回歸的大雁從空中莊嚴而整齊地飛過,它們勾嘎勾嘎地叫個不停,引得其他鳥群也活躍起來,似乎這春的世界是它們喚醒的。
為了完成任務,唐義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這種天氣野外宿營非常危險。午夜后的極端氣溫會達到零下四十度,連樹都凍得咔咔直響。何況人呢!
此時王克正在小俱樂部開舞會。一架手風琴在咕哇咕哇地響。大油桶改裝的地爐子架滿木柴,風順火勢正旺,燃得呼呼山響。王克粗胖的身材,加上光光的腦袋,像個戲班子的班主,正緊擁著衛生員王亞梅在跳。王亞梅頭上扎著花手絹,顯得青春活潑而美麗。這是王克一直保持的兩大愛好之一:不論在什麼地方,舞會斷不能少。他說跳舞能鍛煉身體,還可以振奮人的精神,增強團結、活躍氣氛,好處是很多,但王克舉辦的舞會只有機關部分人參加。所說的團結也很有限,在王克選定的舞伴之外,不過幾對男女之間的事;王克的另一個愛好是吃狗肉,走到哪兒吃到哪兒,許多年不變,唐義手下一直有兩三個人,會殺狗、剝皮、烹制狗肉。這兩大愛好,隨先遣隊又開進了荒原中的克爾倫小鎮來。
唐義臉色冷峻,仔細查看一番腳印,領著郭同福向北追了下去。
石小芹聽娘說起過牡丹江,那可是個大地方。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賣什麼的都有。有布店、糖果店、藥店、車馬店,應該也有「蹦子戲」,也唱得人淚水飛濺。
眼前是開闊的荒原,蒿草連綿。積雪被風吹成一條條壓在草上,更多的是冰凌,草地顯得古老荒涼又支離破碎,顯示出秋冬季節氣候的惡劣。
唐義手按地圖,湊近了,仔細在地圖上尋找王克說的國境線。他彷彿看見徐庫水,正趟著沒膝的積雪匆忙趕路。邊界越來越近……
人說,我下網又不是為你一條魚。
——哎喲——哥哥呀——
石小芹毫不動搖,中了魔法似的繼續向前。
你這是怎麼了?
坐在車后的王亞梅,開頭對這場追捕還挺興奮,高中畢業就參軍入伍,沒打過仗,更沒上過戰場,很想知道打仗是什麼樣子的。只是這回的敵人不理想,是有些流氣的徐庫水。追捕叛國者,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不用多想。好在有唐義指揮,她很相信唐義,不足的是唐義不會跳舞。舞會上總是王克跳個沒完,唐義只會抱木袢子燒鐵皮火爐。她非常想與他跳上一曲。非常想摸一下他腮邊濃密的胡楂子。她想等追捕任務結束,再開舞會時,一定不放過他,這麼想著讓她很開心。但這開心沒維持多久,車剛行過幾里路,王亞梅的興奮感就消失了,唐義也不見了,徐庫水也不去想了,只覺得顛簸、寒冷。突然間,她感到頭暈目眩,連整個山林都在移動,她知道,這是總不停息的飛雪造成的。萬千朵飛雪從天而落,劃過長空、大山、樹林,造成視覺錯亂。一切都在傾斜,移動,向上生長。視覺錯亂使她看不出向後退去的山路。她感到胃裡發熱開始翻騰。伸手接幾片雪花按在額頭上,融化的雪水送來高空特有的涼意。她很想找個可信賴的肩頭靠一靠。她希望那個肩頭屬於唐義。她求救似的環顧四周,所有的人都縮著脖子昏睡。只有她在孤單掙扎。恍惚間她看見了幾團蹦蹦跳跳的金黃,像零亂的斑點,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再看,一排金色的影子活潑地忽隱忽現,終於忍不住大聲叫道:「你們看哪!」
在敵機的狂轟濫炸下,運輸線上的傷亡最大。那些簡易土路一炸一個大坑。敵機一般是兩架編隊,鑽山溝子搞偷襲。你正走得順利,它就從山溝里出來了。聽到防空哨兵開槍報警,敵機已飛臨頭上,還沒等你做出反應,是加速闖過去還是就地隱蔽,敵機已經轉過半徑,調整好角度,讓機頭正對著公路,迎著你一梭子掃下來,目標就是舵樓子里的駕駛員。不少人都是這麼犧牲的。常常是塵土飛揚過去后才發現,剛才快樂精壯的小夥子已經面目全非,車被炸成一堆廢鐵,碎玻璃上濺著斑斑血痕。敵機欺負你是汽車,向下俯衝時機頭壓得非常低,飛機肚皮幾乎擦著了舵樓蓋子,雙方交錯的一瞬間,能清楚地看清敵機飛行員的表情,正聚精會神向你瞄準。可你就是看見了也沒辦法,你要是跳車,它會跟蹤射擊;就算沒打著你,把汽車打得著起火來,你還得冒著被敵機射中的危險,把汽車開離公路,要是在公路上炸了,一整天別的車都別過了。
石小芹的爹明白,他離金子太遙遠了,太遙遠的東西不能當飯吃,於是很識時務地改以狩獵為生,很快成了白草圈子有名的獵人。他喜歡設計各種機關捕獵。一段皮條,一根木樁。甚至隨手抓過一段野藤挽成圈扔在地上,都能套住個野兔、山獐、傻狍子什麼的。
張紀書不是帶著人去了么?!
小喜不計較,抬起被湖水染成古銅色的圓臉,回答說,是克爾倫鎮。
唐義習慣地掏出槍趕過去。沒等走近,他一眼就看出,那在路邊上躺著的正是他們追捕的徐庫水。
上過朝鮮戰場的人都知道,在朝鮮,最危險的是汽車兵。沒有人能開著一輛汽車跑到底。能往前線送上兩趟彈藥就是功臣。
唐義開始掏槍。多年之後回想這個過程,他只記住了斷斷續續的感覺,先是搭扣開了,皮帶在胯上甩了兩回,滑落進雪。然後手指麻木疼痛,槍柄硬邦邦的實在感使他心痛。他試著槍往上舉,舉了三回,才把冰涼的擊鐵勾住。準星前是麻向忠躲躲閃閃的身影,接著扣動扳機。他感到手上跳了下,耳邊砰的一聲,尾音甩開,像有條巨大的鞭子,掠過樹林的所有樹梢。枝頭佇立的雪團,受驚的鴿子一般紛紛離開,樹下頓時暴雪飛揚。麻向忠仍在奔跑。唐義屏住氣又連開兩槍,只見準星里的麻向忠身體一頓,如同被一隻大手拎住衣領提了起來,雙腳騰空,身子飄出去,雙手張開,向上舉,又平攤,搖了搖,像跟誰打招呼。接著重心前移,完成上飄,開始跌落,頭先著地,身子從頭上翻過去,倒立垂直的瞬間,身子聳了聳,雪從身下射出,混合著黑紅的血漿,濺到身邊的毛山槐上。帶護耳的棉帽子甩出去后,又在雪地上滾了一段……
唐義突然快步往前沖了有二十多步。
此時,唐義對自己匆忙的決定,還不能判斷是否正確,也來不及判斷。
他們都同意。看看天色仍舊灰濛濛的,沒有一絲風。這麼空曠的地方竟然無風,讓人生疑。視野倒是很好,看出去四野清晰,個把小時的路往回走,一點兒不複雜。
九_九_藏_書同福走在最後邊,他最重要的工作是注意向東走的方向,不能有大的偏差。
林祥叫道。
他站了一會兒。看見遠處黑松林上空盤旋著一群烏鴉,能聽到烏鴉們興奮異常的嗚叫。這是飛鳥中最不受歡迎最為粗俗的叫聲。它們伸開油黑的翅膀,像天空撒下發了霉的樹葉子,倉促地沉人松林。很快又零亂地飛起來,像地面颳起了奇異的風,把它們揚上了天空。
政委袒護他。說一個軍人,出生人死不容易,為個女人也不是大事,戰場上還要靠他們拚命的。儘管政委這麼說,處分並不少,進一步退兩步的,職級總也上不去。
郭同福往回走。雪深,走得很慢。他說不上自己的心情。是喜?是憂?眼前老有石小芹的影子。想著徐庫水被帶走的樣子,石小芹會不會痛哭流涕?徐庫水會不會當面咒罵他背後打小報告?他也沒完全弄清這樣做是為了什麼。也想得到石小芹?或者聽不了他們求歡的哼唧聲?
誰還能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是哪支隊伍在此堅持鬥爭?如今又在哪裡?是隨著解放戰爭的進程走出了密營,還是在日軍圍剿中失去了聯繫,犧牲在茫茫荒原的某一處?留守的這個人,在這座密營里望眼欲穿,等候勝利的捷報或者接應他出去的信號,但終於什麼也沒等來,而他因為疾病或者受傷已不能堅持,在艱難困苦中錄寫下唱過多少遍的「抗聯露營歌」,但體力不支,只好把唯一的武器一把刀子放在身邊,慢慢躺下,前邊,是國境線,身後,是祖國的大好河山,他就那麼安靜地躺著,耳邊一直響著這支歌,漸漸地睡去……
郭同福說:「屋裡沒人。」在張紀書被拖出來之前,他在屋裡摸過一圈。那時張紀書已經被煙火嗆倒在地。
這時的麻向忠到了坡下,又要進入一片林子。
自從王克下達追捕徐庫水的命令后,老麻就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他暗中走訪老獵人,問清了克爾倫周圍山山嶺嶺的獵人小道,搞清了散布在深山老林里的人家住戶。這些地方,雖然也有個村屯名稱,實則只有幾戶人家,可能是他們當年的祖先走到這裏,看到一處清泉,喝上幾口后就此停下了遷徙的腳步,刀耕火種,頑強地生存下來。他們對外界的聯繫只有巡山路過的獵人,也只有獵人才知道他們的存在。但準備的過程費盡心力,直到開車離開克爾倫場部,老麻才偷偷鬆了口氣,現在他只有一個心愿:但願老獵人說的那條神秘的林中小路確實存在,並且真的通向只有三五戶人家的草塔小村。
唐義看著大家問。
「不行,你不能開槍!」
對方接二連三射擊,打得頭上樹皮亂飛。林祥抓過步槍就地一滾往前撲了幾步,用大樹做掩護,邊開槍邊往前跑。對方並不示弱,開槍還擊。林祥從后腰上摸出手雷往樹上一磕甩過去,轟地一聲,炸起一團枯枝敗葉和塵土。對方有些慌張,連放幾槍轉身要跑,林祥的槍緊跟著來個點射,噗的一聲,也打倒一個。另外幾個頭都不回,像飄似的從山坡上很快就消失了,把林祥看傻了眼,追過去,被打倒的人已經死了。只見他一身黑襖黑褲,但已破爛不堪,下頭扎著綁腿,一看就是慣於山林活動。那幾個人沒有留下腳印,雪地上只留下幾條長長的壓痕。
唐義也沒答話,起身披上大衣,開門走了。
唐義帶著張聖龍走得很快。他什麼也不說,只管悶頭趕路。他確信自己這一路應該能找到白草圈子,它不會很遠。張紀書這一路是堵住徐庫水向西南跑。他知道,密林追蹤都是被迫者先發現目標。不等張紀書發現徐庫水,徐庫水早就改變逃跑方向了,這就給向西插在國境線上留下機會。但關鍵是他這一路要快。他回頭催促張聖龍說:
「停車!」
他不由看了看自己鋪上寫了一半的「自傳」。他突然明白,自己也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沒有了徐庫水就萬事大吉了。舊軍隊的經歷其實早已被記錄在案,你自己寫不寫都是一樣。他有點後悔告發徐庫水了。王克接下來的講話,又讓他大驚失色。
樹林里一陣死寂。
最後是幾條步槍送上來。
克爾倫小鎮周圍的樹林里,常能見到成群的野狼。
飯也簡單,還是部隊習慣。架起行軍鍋,郭同福、林祥就近撿些乾柴樹枝。王亞梅選一處厚雪,輕輕颳去雪的表面,露出晶瑩的細雪,輕輕地把雪捧進行軍鍋,燒開了再攪進炒麵。這就是行軍灶。不同的是每人還有塊麵包和美製牛肉罐頭,不知在朝鮮戰場上什麼戰役繳獲的。
還沒等唐義抓過石小芹的小手,聽到對面的徐庫水起來了,他大聲咳嗽著,站院里「嘩嘩」撒尿。唐義屏住氣,豎耳聽著徐庫水走回來,到石小芹門口停下,撿起地上的大衣,探進身子問:「誰把大衣扔地上了?」他看見了坐在炕上還沒暖和過來的唐義,說:「唐隊長怎麼在這兒?」
透過紛紛揚揚的飛雪,人們的視野漸漸分辨出來,從密林深處,精靈般出現一群梅花鹿,它們斜刺里插過來,像要同汽車賽跑似的,昂頭挺胸,緊貼著林子邊上,與汽車并行前進。晶瑩的雪花飄過它們起伏的脊背。梅花斑紋更加金黃透亮。美麗的湖藍色大眼睛里,透著謹慎而驚懼的眼神。不知它們奔跑了多久,淡白色的腹部結著一層冰凌。領頭的是一隻高大的雄鹿,它忘乎所以地突然躍起,彎弓般的身體,在半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躍過倒伏的松樹和幾簇蜂葉款冬才開始下落,差點兒掉進車裡,嚇得王亞梅大聲驚叫。郭同福抽出步槍,熟練地用大臂挾住槍托,而林祥更快,已經「嘩啦」一聲,子彈上膛。
樹林越發稠密,頭上只見一線灰濛濛的天空,而這天是越發得暗了。目光所及,周圍蒼蒼茫茫,世間的一切都變的模糊難以確定,只能分辨出移動或靜止的景物,樹林幽暗而難以琢磨,像有無邊的恐怖正偷偷襲來,唐義突然喊道:
老麻擔心的是這輛汽車,有它老麻就很難跑得脫。他還擔心,一旦跑不脫他就成了第二個徐庫水,唐義會追蹤他么?會不會也用槍?

唐義橫移兩步,看到徐庫水左手抓著木棍,右手握著日軍槍刺,仰面朝天躺著。棉帽子掉在十幾步外。
早些年的白草圈子,是土匪、流浪漢、倒騰大煙土的人們路過歇腳的地方。這些人翻山越嶺,人困馬乏地走到這兒,就把自己的身架子,像件破皮襖似的往火炕上一扔,蝦似的湊到炕桌邊,心急火燎地燒上幾個煙泡,不喘氣地吸上一陣,又灌上幾碗關東火辣的燒酒,身子骨慢慢就回上勁來。惦記著遠方的發財之地,鬼攆著似的又爬起身,匆匆上路,奔著更遠的地方去了。
他擔心老麻怕冷躲到屋裡取暖。那可真燒成火把了。
小喜還打算趕在落雪之前,砍幾棵挺直的柞樹,架起火,烤制一副上好的馬爬犁,帶上石小芹上趟牡丹江。早就答應她去牡丹江看場戲。聽說依蘭有名的唱「蹦子戲」的大金鐘子戲班到了牡丹江,只唱三天,晚了就趕不上了。
那是朝鮮當地群眾把每次犧牲的志願軍戰士遺骸,收拾裝在瓦罐里。炸得什麼也沒有了的,捧上幾把泥土。一個瓦罐表示一個犧牲者,老麻上來時,已經整整齊齊地擺了一百二十七個。
第二天上午,一隻被風颳得暈頭轉向的五彩雞,撅著屁股拱進草窩,他抓住了它,看著它美麗而高傲的羽毛,實在不忍心殺死它,把它放在草窩口,它竟然不肯飛走,趴在那裡敬畏地看著迷茫的天空發獃。
在屋裡!
唐義說,如果是人就一定是徐庫水,這說明他還在向邊界上跑呢!
徐庫水不見了!
他提醒自己,現在追捕的是叛國者,不是情敵,認真執行任務,不要胡思亂想。
他帶著刺刀想幹什麼?
冬夜的寒冷,滴水成冰。石小芹沒怪他,仍然熱情地讓他上炕暖暖。她披上碎花棉襖,下地把大黑狗攆出門。天冷,狗也喜歡熱炕。
石小芹點著油燈,也沒慌張,以為都熟悉,用不著偷偷摸摸。她把油燈舉高,看見了地上坐著的唐義。頭上沒戴帽子,大衣丟在門口。石小芹問:
那時候,面對組織必須襟懷坦白,不能有丁點兒的藏著掖著。什麼都不怕,就怕組織上不信任。可那些說不出口的事兒寫上去了,就可能什麼都完了,如果不寫,又怕被調查出來。郭同福左右為難,心潮難平之際爬起來喝口水,本想平抑一下心情。卻聽到了對面屋裡徐庫水與唐隊長的對話。聽到唐隊長往外走去但不情願的腳步聲。然後,靜了一會兒,接著是徐庫水和石小芹兩人,忘情的哼哼唧唧的聲音。
「這是什麼?」
先遣隊里的人,只有唐義知道,王克已經不知降了多少次級了。在戰場上,王克堪稱猛將。剛入朝打的第一仗,就跟美國佬較上勁了。他帶二營堅守青石山高地,與美軍第二步兵師相持兩天兩夜。打到最後發生肉搏戰,撲上來的美國兵,攔腰抱起他,要把他摔下山崖,緊急中,他用手槍管,從敵人臉上直捅進腦袋,連捅三個。就這兩三分鐘的相持,為增援贏得時間。就因為這一仗,他成了全國戰鬥英雄。
可郭同福頭扎進雪裡,早已沒有一點聲息。
他從解放戰爭開始,仗一個一個打,級別也不停地升,到了師一級再沒動過,就一個問題誤了他,那就是女人。
「我胃不行,你們吃吧!」
「只能吃雪解渴!」
有次散會已經半夜,他也冒著小雪花跑來。石小芹躺在被窩裡,聽到門軸「吱呀」一聲輕響,以為又是徐庫水進來了,也就沒招呼。近來,徐庫水不分早晚,來得越來越頻繁。你對他一熱情,他就會一屁股坐炕邊上講個沒完。天冷,她想睡了。唐義沒聽有石小芹聲息,立在炕前傻站了一會兒。唐義本來也沒想好講什麼,憑藉著窗外雪地的反光,看到了炕上影影綽綽的黑影,心血呼地湧上來,摸索著爬上了炕,奔著炕上影影綽綽的黑影撲去。還沒騎上,卻翻身掉了下來,砸得銅尿盆子「咣當」一聲巨響。
唐義說,知道就好,省得敲你們腦殼。
老麻問道。
沒見到徐庫水。發現他少有的疊放整齊的鋪蓋。
老麻很輕易地就判斷出自己的前途,他不甘心,但他不想跟徐庫水那樣往外跑,跑到外面去會怎麼樣?小命捏在人家手裡,太傻了,還冒被追蹤的風險。他早想好了,要跑就回山東老家。山東多好呀!現成的土地,平整厚實,想種點什麼種點什麼。那裡的女人也如土地般實在。不是有話么,山東的女人大腚錘,養下的孩子賽馬駒。不過,他還是挺懷念在朝鮮的日子,那些女人把他當親人,做什麼犧牲都在所不辭。說是用血肉凝成的戰鬥友誼,那一點都不錯。曾有次他出車回來,她們輪流用熱乎乎的胸懷,幫他焐暖凍僵的雙腳。多好的歲月喲!他真想趕回丹東去,估計撤軍已經結束,瞅機會溜過去再找找她們。帶上她們上山東過好日子去。她們一定願意。眼下先得跑出去。他問過老獵人,知道有條近路可以插到草塔小村,在那裡雇上掛馬爬犁,奔城子河。到城子河就見著鐵路了,可以通到牡丹江,到那兒再走就容易了。
大家這才看清,是房東小媳婦石小芹。
王克反倒不急了,慢慢坐下。說,還要考慮到,會不會有隊伍在對面邊境上接應他!
不得野外宿營。

7.夜宿營地

他往前邁幾步,用腳把這些零七八碎的東西踩進雪裡,不想因為這些影響大家情緒。
前邊傳來清清凌凌的水響。
他在葦海中穿行一陣,轉個方向,他認為這是往回走了。腳下開始輕鬆,不再磕磕絆絆,是積雪沒了,蘆葦也消失了,只有半人高稀疏的茅草。風是突然間刮起來的,像是來自地面,卷著細碎的雪粉向天上揚去。突然趙永兵吃了一驚,荒草也沒了,什麼都沒有了。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冰凍的湖面。趙水兵回頭看看,那裡是他剛走過的大片蘆葦。而蘆葦那邊什麼也看不見。風來得更強烈了,他想好好判斷一下方向,湖面遠處捲起渾濁的蒼白天色,他正猶豫,第一波狂風已經到達面前,那白色原來是狂風卷著天上地下的積雪橫掃湖面。
確實。

6.司機老麻的打算

偉志兮!何能滅,
河的下游是烏蘇里江,烏蘇里江的下游呢?她不知道了,沒有去過。也許河邊有如白草圈子似的村鎮,也有呆望河水的姑娘。只是誰也不知道誰,永遠也不會相認罷了。
「王八蛋,我給他一槍!」
張紀書舉著馬燈,在土炕上發現一團黑褐色的東西。
孫長安說:「我看不用往前走了。」
唐義說,應該這樣。這是我們的光榮傳統么!
在歌舞昇平中,郭同福忐忑不安地冒雪而來,進門后就站在了暗處,茫然地看著燈影下閃閃爍爍的人影,一時分不清誰是誰。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唐義走過來。
魚說,今年就這樣了,明年再說吧!
林中樹木越來越稀疏。
就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唐義對老麻產生了懷疑。
這就是王克的高明之處,及時地不容懷疑地把徐庫水的逃跑定性了。
唐義這才起身催促大家抓緊休息,明天早一點啟程,徐庫水正跟我們賽跑呢!
「喂!老鄉請停一停,問個路。」
唐義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他不管風天雪天,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來得是越來越勤了,勤了就熟悉,熟悉了就容易忘記掌握時間。
他們簡單地進行了搜索,確信沒有其他情況,趕快過來救郭同福。
破舊的南京造「嘎斯」汽車搖搖晃晃開過來,一身熱氣。天太冷了,給它灌了幾大桶熱水,才把它暖和過來。發動的過程像照料一個病人,這病人連咳嗽帶喘,氣管里「呼嚕呼嚕」亂響,好像隨時要停止呼吸。終於又挺住,幾個輪子轉轉停停,好歹把氣喘勻。唐義指揮人在車架子上用樺木杆子撐起一塊篷布,罩在前頭擋風。
唐義走了一段路,回頭看,小小的留守隊伍前頭,站著王亞梅,手舉著紅頭巾沖他們不停地搖晃。
樹林在稍作停頓后,忠實地送來一串回聲。
「如果臨近邊界無法堵截,可以開槍擊斃!」
唐義站雪地里思考再三,判斷不出這些散落的油餅渣、鹹蛋殼意味著什麼!對唐義來說,老麻還是個陌生人。除了覺得他長得丑以外,其他全不了解。這也符合王克的道理,在大審查沒搞之前,身邊沒準會出現些什麼樣的人。他對這十幾個人有了擔心。他知道要嚴格帶隊,松垮不得。要抓緊時間儘快完成任務返回。絕不能發生任何意外。
是唐義大步流星從密林里衝出來,細小的灌木與凍硬的野藤在他暴怒的身體四周斷裂飛濺,腳下雪粉高高揚起,唐義像騰雲駕霧似的踏雪而來。
王克胸有成竹地布置完了,唐義心裏反倒沒了底。真的發現了徐庫水,在國境線內那好辦,怎麼也把他抓住。要是沒堵住,他跑過了國境線怎麼辦?真的開槍擊斃?
「不能停在這裏,暴風雪已經在冰湖上刮開了,這裏的天氣老是這樣沒有準數。」
王亞梅感激地沖他笑笑。
但老麻的美夢沒能實現,關卡查驗極為嚴格,當時的口號是:不帶走朝鮮人民的一針一線一草一木。所有車輛人員,沒有經過查驗的不許過關。老麻哭喪著臉,看著兩個女人從空油桶里像蠶似的慢慢爬出來。還沒站穩就死死抱住老麻,說什麼也不肯回去,非得跟上老麻不可。
那團黑褐色的東西,像段枯木又像個包袱,沉靜而神秘。張紀書隨手拎了一下,這一拎不要緊,所有的人都凜然一驚,毛骨悚然,那竟然是一具屍體,由於死去的時間太久,只剩破碎的骨架。滾到胸腔前已經空洞的頭骨明白地顯示,這是具人體。死者身挨著牆頭的房柱,好像房柱是他的依靠、他的希望。又好像留出大炕來等什麼人來住。房柱是剝去樹皮的白樺,被刀斧切削過。舉燈上去,依稀看到幾行用刀刻寫的字。王亞梅把臉湊近,好一會兒,才慢慢讀出來:
張聖龍捂著嘴乾嘔了半天,站遠遠的不肯過來。他是武漢軍校的學員,還沒見過這麼慘的死亡。
唐義指揮大家對錶,整理槍支,掛上乾糧袋。他仔細查看,最後說,如有意外可以鳴槍聯絡,碰上個頭大又成群的野獸盡量避開,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槍。
此時她還不知道,在她面前的人群里,就站著後來被下令追捕的徐庫水,兩個人這時還互相看了一眼,短暫的相遇,互相之間沒留下什麼印象。
趙永兵說,我當然懂了,娶媳婦就是生孩子么!
分手的時候,張紀書叮囑趙水兵說,不一定走半小時,稍微橫向拉開點兒就往回走,只要不是原路就行。
石小芹不喜歡打獵的生活,也不喜歡小酒館里女人跟男人們打情罵俏的日子。年輕女人的心,已經展開翅膀,收攏不住了。她經常獨自跑出家門,在野外遊盪。
他看著唐義把一切都仔細查過,這裏拉一把,那裡拽一下,那種認真的神態讓他心裏突來一陣緊張,明天早上,不,應該是天亮前就將永遠離開這荒野之地。要跑,還得趕快跑。那個凶神般的督查隊長當時就記了他的部隊番號,他們肯定不會回國后把記錄一丟了事,只要往上邊一交,他老麻就得受審判,判個十年八年,往蛤蟆通那樣的地方一扔,這輩子就算完了。
大家好奇地圍攏過來。
不知何時,王克來到身邊。只見他風紀扣解開了,額頭上有亮晶晶一片細汗。
魚說,你沒本事把網拉上去,就不應該下網。
石小芹早兩天以前就回娘家去了!
唐義催促大家儘快清理木屋。王亞梅說,這一定是個獵人小屋,進山打獵也要營地。她搶先走兩步,用力拉開破爛的小門,突然從裡頭躥出條黑影,急切地衝進密林。王亞梅怪叫一聲,轉身撲向唐義,恐懼地吊在他的胸前。唐義反應極為迅速,左手攬住王亞梅腰,右手掏出手槍。
眼下最重要的是儘快趕到白草圈子,把封鎖線布好。
石小芹激動地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像丟失了心愛的東西,正在努力找尋。而沙灘潔凈金黃,幾隻水鳥在梳理羽毛。她尋找的目光終於找到了落處。
唐義果斷地把人員分成三組,想從三個方位直奔邊界。
你有事兒么?
趙永兵說,娶媳婦又不是買馬。
郭同福一時想不起要說什麼。本打算說說寫自傳的事兒,這已經成了心病,順便再說說新娘子和抓壯丁。說說所立的戰功受的嘉獎。說說來到克爾倫小鎮以後,自己的決心。可是,一張嘴,郭同福說的話全變了。
想當年,他郭同福在鬧哄哄的新婚之夜,面對倒在床上的新娘子,竟然無所適從。初夜的不圓滿,給他留下了半生的遺憾。
因為有了要叛國的定性,必要時開槍擊斃也就理所當然。
風勢大力沉,風雪天氣在所難免。但南風不甘
張紀書彙報說趙永兵還沒回來,唐義問大家聽到槍聲沒有,都說沒有。
郭同福參加過的大小戰鬥有幾百次了,憑他的軍事技術,幾個土匪不在話下。可現在步槍壓在身下,一槍沒放。帽兜子里紫紅的野葡萄被鮮紅的血浸透,灑在雪地上,像無數顆驚心動魄的血滴。

11.迷路的趙永兵

孫長安的經歷也很特別,原在貴州家鄉父母曾給他包辦了個童養媳婦。孫長安還記得,媳婦進門時,梳著兩條長過腰際的大辮子,下身穿青色肥腿直筒子褲,上身穿件家染碎花小褂。是孫長安的老爹用了二百塊現大洋買來的。那年孫長安十二歲,講九*九*藏*書定了等他十六歲時給她圓房。那時她十八歲,晚上小倆口住一個床上,他把她當媽了,拱她懷裡聞著她甜絲絲的氣味。再不就把她當馬,騎上去亂喊亂叫。有時她按捺不住撩開他的兜肚摸摸小雞說,什麼時候你才能長大。他不懂還問,長大了幹什麼?媳婦說,長大了好過日子。他不懂怎麼才叫過日子。
這是在做下湖前的準備。
路很不好走。實際也沒有路,在樹林中穿行。樹冠遮天蔽日。不是腿被絆住,就是腰被纏住,像落人了什麼陷阱,一掙扎就走不出來,必須別人幫忙才能脫身。走著走著,郭同福就想出了掌握直線目標的方法:先盯住前方一棵高大的雲杉作為直線目標,不論如何鑽來鑽去,只有到了這個目標,下一個目標確定后再走。每次離開目標必用手斧砍出塊記號,他擔心返回時走錯了路,繞在林子里走不出來,那是相當危險的,所以,確定目標的活兒自己親自動手。
他慢慢闔上眼睛……
看來領導上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大家不由跟著出口長氣,剛才的氣氛太壓抑了,換換站立的姿勢,靜聽領導上的分析判斷。
那條黑影鑽進樹林又停住,回頭看,有兩隻綠瑩瑩的眼睛。
突然大審查就開始了,老麻明白,所有擔心的事隨時都將發生。
故事很神奇。石小芹聽呆了,也看呆了。小喜胳膊上的肌肉,厚如船板的胸脯子,讓她心醉神迷。很想伸手去撫摸,想體會厚實的彈性。她繼續追問,為啥這兒又叫克爾倫呢?
這肯定是徐庫水太過用力了。郭同福想象得出來,徐庫水那急迫勁兒,對付女人還不如狼似虎,像懷著深仇大恨似的。
魚說,不早了,我是不跟你爭了,隨你便吧!反正明年春天你們還得來折騰。
老麻的認識很透徹。唐義對來自軍管理處小分隊的老麻並不熟悉,看他一臉的你說咋干就咋乾的表情,心裏挺踏實,就對執行的任務不再猶豫。
等他十六歲要圓房了,個頭還沒長高。爹手裡的錢,都是賭博賭來的,他一生沒幹啥正經事,賭贏了吃喝玩樂,輸了就賣褲子當襖,倒還記著給兒子辦事。從清水江乘船到貴定上岸,雇上挑夫到貴陽置辦大禮用品。可萬沒想到東西齊了,親戚鄰里也通知好了,那媳婦卻跟上一隊過河的馬幫走了。溪水邊丟下一雙棒槌和石板壓著的一包衣服,從此杳無音信。孫長安經常會在夢中見到那媳婦,仍然是那一身褲褂,甚至聞到了她身上清甜的香味,醒過來是一場空。也不知道她流落到了哪裡,是死是活。那些馬幫行無定期,居無定所,每個人都披散著頭髮、鬍子,蓬頭垢面,野人一般。一年到頭翻山越嶺地趕路,常有掉下山澗摔死或遇強盜被砍死的。但願這些人能對她好,這是他最希望的。不指望這一生再相見了。
老麻踩下剎車,車子仍然向前滑了有四五米才停住。
唐義收回槍。
他恨自己的同時,也恨平安里妖艷的女人們,是她們讓他欲罷不能。也怨恨那些小軍官們,沒日沒夜地胡作非為。他的上司團長,在屋裡關上兩個女人,酒喝得高興了,讓勤務兵進來給女人洗澡,女人們趁機動手動腳,小勤務兵昏頭昏腦,任其擺布。
朔風怒吼,大雪飛揚,
這句話其實也是說給大家聽。
林祥說,屁股上有沒有屎,自己還能不知道!
被麻向忠這麼一耽誤,浪費了不少時間。徐庫水如果知道有人追蹤,拚命堅持,就完全可能最先到達國境線。
遠處的樹林里,傳來隱約的狼嗥,夜晚的寒冷雪原,是它們的世界,它們互相呼喚,結隊從山坡上猛撲下來,野性的身影示威似的從村邊一閃而過,眨眼間又返身而來。儘管聲音離得還遠,聽起來斷斷續續,但仍讓人渾身發緊,後背發涼。
我……急的。著急呀!
王亞梅端一茶缸炒麵糊遞給唐義。
遮天蔽日的荒草下,時而淌水,時而閃出石柱般高聳的蜂巢蟻穴。蠓蟲亂飛,密如雪粉。石小芹想繞道回去,剛轉過方向,男人們已經截住去路,再走,必定落人這幾個男人之手。她不甘心,乾脆一鼓作氣,穿密林,過蘆葦地,把一場充滿野性的追蹤變成了尋根溯源的行動。直到大河行將結束,河岸變窄變細,樹林稀疏,大片的草原一望無際。
說到這場追捕,不能不說到女房東石小芹。
在他打算要離開的時候,唐義出來了。
趙永兵爭辯說,那誰不知道,先大肚子唄!
但鹿群已經改變方向,短短的白色小尾巴,像是嘲弄似的閃了幾閃,箭一樣射進雪原林莽,神秘地飄然逝去。
她顧不得多想,順河道往上游奔去。
林祥曾在朝鮮戰場上打過一次穿插,一個加強營,圍上了李承晚軍的一個團。他剛把機槍架好,側翼的攻擊槍聲就響得跟爆豆子似的。敵人立刻向他這邊撤過來,那用意是馬上脫離火力網便於組織兵力反撲,哪成想這邊架著機槍。參謀長一聲令下,他就開了槍。眼見跑過來的敵人跟他的機槍射程跑順了道,樂得他站起來往前跑了幾步,一通狂掃。眼見敵人堆里丟麻袋一般「撲通撲通」往下倒,參謀長連喊兩聲他也沒聽見。等仗打完了,他被評上了三等功又得個口頭警告。不過他對這個打法挺得意,從此對槍就像對自己的胳膊腿似的一刻不離。現在機槍沒有了,這步槍是差點兒勁,不過從克爾倫場部走時,他還是從武裝部王助理那兒磨蹭來兩顆手雷別後腰上,這麼一別腰杆子舒服不少。他甩開大步跟行軍一樣走得有板有眼,不時把槍舉到眼前瞄上一瞄,也不知他發現了什麼。
是土匪。哪年哪月被打散的不知道。只知道土匪們憑藉著邊界線上幾百里的無人區,踩著滑雪板來去。
湖水在漲落之間發出緩慢、穩重的聲音,那簡直就是男人的呼喚緊隨身後,無休無止。
肖鏡如抓了一把;立刻一手的紫紅顏色。
鐵嶺絕岩,林木叢生。
路過隊部,聽到裏面在開會。隊部牆上掛著的黑板上,寫著會議通知。
張紀書看看表才兩個多小時,他說,唐隊長要求走六至七小時,現在回去最多四小時。索性咱們擴大點搜索範圍,我和趙永兵各向東西方向橫走半小時,再往回走。你原地返回。這樣不到六小時也可以在車邊集合。
發出追捕令的是王克場長。雖然農場還沒建起來,只有一支先遣隊,但他仍然是眼下克爾倫小鎮最大的官。
果然,這句話再次讓大家渾身一震,如同又回到了戰場上。
用汽車追蹤徐庫水是王克的安排。他要求小分隊不要從後面追趕,而是繞過完達山支脈形成的大片森林,順著大湖繞個圈,儘快趕到一個叫白草圈子的地方,然後向西橫插過去,攔在國境線上,這方圓幾百里就繞過去了。王克分析,徐庫水逃到湖邊后,不會往西走。西邊是一望無邊的冰湖,根本別想在冰湖上找到落腳點,他也沒有體力橫穿冰湖,到達對面的土裡羅格,兩百里路的冰上行走,是自尋死路。那麼,他只能向東走,見到松阿察河后才能過境。如果順利,唐義帶領的小分隊,完全可以趕在徐庫水前頭,堵住國境線。但趙參謀拿來的地圖也太簡陋,還是當年偽滿洲國地質署畫的地圖,那是為了找金礦勘測的地形,標示了簡單的山林道路,居民點,它所標示的白草圈子差點兒出了邊境線。肯定是不準,也只好將就。
「冰塊會粘在舌頭上。」
肖鏡如說,你都問了有十幾遍了,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
他跟司機老麻說,這仗打完了,槍還不能放下。
但是,他們的戀情並沒有結果,王亞梅在春天的第一場荒火中,為救一隻突然出現的五彩錦雞而獻身火海。那時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都有了。只有老麻不吭氣。唐義把自己的這缸子炒麵糊遞給他,老麻皺著眉頭說:
風勢很猛。它從霍庫茨克海發源,經過大陸架到達千里之外的冰湖。冰湖的平坦使暴風雪歡天喜地狂飛亂舞,放任地蹂躪著湖面上的殘雪碎草。它讓烏雲裹上漫天大雪,任意塗改大地,把低洼處抹平,把凸起處埋掉。讓大地按它的意志改變模樣。好像它喜歡大地,想讓大地隨它所願,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到了湖岸邊,狂奔的腳步受到阻隔。是那些密實的蘆葦攜手並肩,好像專為風暴結伴而來,它們繁衍百年,根系盤根錯節死死抓住湖岸,把傷痕纍纍的身軀迎向風暴,而風暴並不甘心,把那些葉片抓住狂搖,讓它們發出長長的凄厲的叫聲。
郭同福早就發覺,徐庫水這傢伙經常半夜起來,貼在石小芹門上聽門角。無非是石小芹在屋裡咳嗽或者下地撒尿,尿水滋得銅尿盆子山響。看樣子今天徐庫水得手了,因為石小芹忍不住在不停地呻|吟。這像扼住脖子而氣息阻塞的叫聲,斷斷續續時高時低,好像既興奮又痛苦,這讓郭同福很鬱悶。叫啥呢?不就男女之間那點兒事么!他早就經歷過了。回到鋪上,賭氣似的抓緊鋼筆,但這更糟,一筆也寫不下去。對面屋裡的聲音更響了。這男女之事發出的聲響畢竟不是音樂,別想在這種聲響陪伴下寫出文章。郭同福只好放下筆,坐在鋪上頭頂住牆,但還是不行,石小芹已經開始在大聲叫喚:
唐義說,我會經常來動員你的,直到你參加到革命隊伍中來為止。
那頭的幾個人看樣子早就看見他們了,聽到喊聲全都站住。但奇怪的是都躲在樹后隱藏著身形。
群島,撲過來一支海洋性暖濕氣流,它們在克爾
唐義領著大家向死者深深鞠躬。砍來暗紅色的樺樹枝,編成擔架,把這具抗聯戰士的遺骸收好,十幾雙手托著,送到房后雪地鄭重掩埋。
在春天來到之前,人們都很輕閑,用不著早早地對土地使勁,要耐心地等待。春天是一個嬌弱的女子,是從遠方慢慢地走來的。當她停下來,照顧到了這山川大地,花紅柳綠了,才是人們忙活的時候。現在的人們就是開會,端正思想認識,就是寫好自傳。但人們都迴避談論寫自傳的事兒。這說明,細論起來,人人都有難念的經。私下裡,各自都在暗中使勁。人人都不甘落後,好像後面立著懸崖,落在後邊會被扔下去似的。他也怕,試探著問了問大家。
樺木條很軟,幾根綁在一起就是擔架。徐庫水已變得短小,唐義把他收拾一起,用茅草捲成筒狀綁好放上擔架,用綁腿系住擔架一頭,當作爬犁拖著往回走,聽到有狂風從樹梢上掠過,西南方向好像變天了,這讓他很擔心。
喝過炒麵糊唐義想解手,這時要迴避的是王亞梅,他看見王亞梅正用木棍在雪地上畫小人小房子,放心地繞到車邊,掏出來剛要撒,卻看見雪地上有油餅渣,幾步外扔著鹹蛋殼。他很詫異。再看老麻,趴在駕駛樓的方向盤上打盹。
怎麼會跑了?
大風。請各單位外出人員注意防寒,未經批准
前邊出現成片灰色的桃葉衛矛。像是突然閃出的兵陣。這種也叫鬼箭羽的灌木,長得非常茂密。
郭同福開頭似懂非懂,聽到後來,男人根本終於被喚醒,看著床邊端坐嬌羞的新娘子,躍躍欲試地只等天黑。萬沒料到,傍晚時分,郭同福被抓了壯丁。幾個大漢闖進來,二話沒說,就把郭同福綁了。一方面是前方吃緊,共軍圍住了長春,補充兵員刻不容緩。另一方面,一個毛頭小於娶回來個美女新娘,早有人心裏不甘。新娘子哭成淚人跑到保長家去求情,反倒被保長堵在屋裡,只等把押解郭同福的事兒安排妥當,再來對付她。憤怒的父親尋機報復,卻被抓進村公所。這突然的變故讓郭同福痛苦得幾乎發瘋。無奈保長的勢力太強大,一個酒坊的長工加上還不通人事的後代,能有什麼作為,除了像抬豬似的被人扛起,別無它法。
從此,人們就管這個地方叫蛤蟆通了。
唐義跳下車,大步跑進密林,很快又跑回來,招呼大家下車跟他走。
觸目驚心的現場讓唐義站了半晌沒說話。他在想,跑啥呢?這麼匆忙慌慌張張!你是有什麼心事?要躲避什麼?不是剛到克爾倫么,日子長著呢!
走近了才看到,王亞梅正在用白雪擦拭郭同福臉上身上的血跡。不時有紫紅的葡萄從郭同福懷裡滾落,每掉出一顆葡萄來,王亞梅就叫一聲郭同福的名字,她以為那是血,以為弄痛了他。
那時的人們,組織上越不信任就越積極,越想立功。甚至打小報告揭發別人。
王亞梅擰著頭巾角,身子扭過來扭過去。唐義心裏別地一跳,真想緊緊地抱她一下。
暴風雪一連颳了三天。
唐義轉身找來了行政助理張紀書,外邊太冷了,幾個人湊在舞廳的角落,由張紀書大致地介紹了一下徐庫水的情況。
王亞梅說,我不會寫。
從進入克爾倫那天起,老麻就明白,早晚有一天,他會被保衛科關押起來,不為別的,就為那幾個朝鮮女人。
她環顧四周,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喊道:
那時女人出嫁,女方母親要提前三天,教導女人新婚之夜的房中之事。從袖管里抽出傳了幾代的一本摺子,打開來,只見上頭畫著裸體男女交歡的圖形。女兒以手巾掩面,看得心裏突突亂跳。因為那時的新郎,有如郭同福愚鈍不開者,也有出入風月場中的浪蕩子。新婚女兒,沒準兒會在洞房裡碰上什麼奇怪事兒,有好侍候的,親親熱熱過上一夜。有不好侍候的,連掐帶擰,折騰個沒完,全都依靠臨場自家應付,無人能幫。母親叮囑女兒不要害怕也不要驚慌,這是做女人早晚要經歷的過程。可對於郭同福來說,對倒在床上的白|嫩新娘卻無從下手,他在新娘子身上不知所以,手忙腳亂,像個淘氣的孩子,總不得其門而入。新娘子倒是沉得住氣,讓他不要慌急,日子長呢!
張紀書說,把他們全埋在這兒吧!砍上一棵松樹做個記號,開春后再說。
唐義站住。等待。等待叫喊、呻|吟,或者一個影子。
老麻的倒車技術很好,儘管是山坡,又有許多樹木障礙,仍然順利地把車靠在樹冠巨大的錦槭樹邊。篷布拉好,又用繩子綁住。
他留心唐義、張紀書,還沒看出他們要採取什麼行動。車照樣讓他開,話也照樣說,還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徐庫水的下場了,他聽說了,對徐庫水如果不能生擒就擊斃。徐庫水他見過,克爾倫就那麼大的地方,他是沒看出來徐庫水有叛國的跡象,只是這小子愛弄幾句歪詩,在小本子上畫過簡筆女裸體畫,說是畫的女房東,還在女人|乳|房下頭點了個紅痣。他問過徐庫水,你怎麼知道?猜的。這算什麼回答,純屬胡扯。讓老麻奇怪的是,他認識的兩個朝鮮女人,也在同樣位置上長了個紅痣。每一次都能摸到它們,像是她們身上長出了引導近一步撫摸的標誌。或許有紅痣的女人就是好女人。真想她們呀!老麻心裏嘆息不已。如今隔山隔水,遙不可及。問題是眼下前途不保,如果清查出有問題的人呢?比方他老麻,被清查出來了,那會怎麼樣?總歸不會輕易放過。其實都不用查,把材料拿出來,直接就可以上鬥爭大會,可能鬥爭大會已經安排妥當,只等他出車回來。老麻下意識擦了把頭上不由自主冒出的冷汗。
所有人都退後一步直直站著。
「我王克要是怕這幫美國鬼子,就不是親娘養的!」
石小芹的娘聽說了這話,把嘴撇得像個長開了花的大頭菜,說:
想通了的小喜拽過漁網,想把頑強抵抗的魚王摘下來,但是,自然之神法力無邊卻沒有耐心,她不再等待,天地之間突然就變了顏色,一片淡藍的霧靄,如煙一般飄過湖面,緊接著掠過一陣刺骨的冷風,就像有一隻神奇的巨手,緊隨冷風從湖面掠過,所過之處,如同使用了定身法,大湖頓失滔滔。幾千平方公里的湖面,展示了神奇的自然力量,在同一時間靜止。原本浩蕩的湖水,變成了平展的鏡子面。沒來得及躲避的大小魚兒,以最後的游姿被冰層固定,無可奈何地等待下一個春天的來臨,等待春風的接應。而小喜卻不能等到那時,他必須儘快上岸,但小喜的船與冰層結為一體。剛凍結的冰面無法走人,卻能封住船身。小喜一籌莫展,沒辦法棄船上岸,只能守著慢慢凍僵的哲羅魚王,在小船上待到第二天太陽升起。
在旁邊的山坳里,驚魂未定的老麻看見一排瓦罐。
唐義說,大家都記著吧!春天時來把他重新安葬,立個紀念碑,寫上那首《露營之歌》。
唐義特彆強調不許離開汽車更不許進入密林。注意觀察,防止遭野獸襲擊。
冬天的日子,就是看著漫天大雪,端著酒盅,一口酒,一口大白魚過的。村裡家家魚肉飄香。但晚秋的時候下湖非常危險,每年的十一月中旬,是大湖封凍的時候。浩蕩的西北風順湖面吹來,氣溫驟然下降,像是上天諸神一齊趕來,要把放在人間的這碗湯水吹涼。只見平日波濤翻滾的湖面漸趨平緩,水花不興。喧鬧了一個夏天的大湖也累了,要休息了,呼吸漸漸平穩。這就像一個信號,遠近的漁民開始起網、收魚、靠岸,把最後打上來的小魚,悉數撒揚到湖裡,算是對一個夏天湖上生活的平安順利,向大湖表示感謝。
趙永兵知道,平坦湖面上的暴風雪會把強壯的鹿凍透凍僵,何況人呢!再往回走是不可能了,只有想辦法躲避。但湖面上什麼都沒有,平坦得讓人無所適從。他看見了那片焦黃的茅草。他迅速解下綁腿,攏住一叢蘆葦,把撕扯下來的茅草往裡塞。他瘋了一樣拚命撕扯,手被割破鮮血直流。但他什麼也不顧,眼見茅草塞成的地窩成了型。當暴風雪到達時他已勝利地鑽進草窩。
陣大一陣小持續不斷,經三五天後才見分曉。
小喜看出來她是白草圈子來的。又說,從克爾倫往牡丹江去,可比白草圈子去牡丹江近得多了。
在大湖深處,湖水已按自然之約,顏色先由青藍變為黃濁,黃濁再變成乳白,米湯似的,是要凍沒凍的時候。
石小芹的爹石站,是奔著納霍德卡的金礦來的。金子沒采著,遇見了病得只剩一口氣的皮貨商莫哈吉。莫哈吉身邊有個年輕的小媳婦,是從呼蘭桂花茶園小戲班子拐騙來的,會唱「蹦子戲」。模樣俊俏中透著風騷。還沒等皮貨商把最後一口氣咽下去,這小媳婦已經跟當時的石站後來的石小芹的爹,在炕下赤條條地摟抱在一堆。他們在炕下比在炕上的皮貨商喘息得還急促。
到了下午,趙永兵開始昏迷,眼前景物時而清楚時而模糊。他提醒自己千萬堅持住決不能睡著。可頭像被什麼按住了,僵硬得不能轉動。想起唐義的話,把槍橫到面前來,想鳴槍聯絡。平時的扳機很容易擊發,現在顯得那麼沉重。他並不覺得冷,下肢早巳沒有冷的感覺。他努力半天,不是槍的扳機沉重,是手指彎不過來,手指又黑又粗,用牙咬咬毫無知覺。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槍機扳了一下,槍口貼著湖面響了一聲。他隨槍身一抖也就放了心,不用著急了,聽見槍聲唐義張紀書郭同福王亞梅他們會來找的。他想歇一會兒,反正他們快來了,就歇一會兒,就一會兒……
唐義是被尿憋著了,邊問邊往雪地里緊走幾步,背著風向,掏了幾下,急急地撒泡熱尿。然後剎住褲帶,抬腿抻了兩下,把腿襠里擺弄好。
石小芹比小喜年齡大一歲,小喜的爹老喜,在兒子結婚時,端著酒碗對著村裡人說:
不清楚他為什麼要跑。
石小芹說,你咋把自己脫|光了?別凍傷風了。
小喜只好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