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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在歲月里奔跑

珊瑚在歲月里奔跑

作者:梅卓
通過暗淡的油燈之光,通過阿依瓊瓊舞著的身影的間隙,果保恍惚看到,那張紙上畫著一匹棗紅馬,果保馬上知道了,那是南甲千戶最喜愛的坐騎,與南甲從不分離的夥伴。
一想到她們,好像很靈驗似的,手機就響了,提示音樂告訴我這是卓嘎的來電,剛打開翻蓋,就聽她的聲音吵吵鬧鬧地傳來:「巴馬,你到哪兒了?我剛回到城裡,這趟可把我累壞了,不過還是要謝你啊,你回來我請你去吃布朗尼亞。」
德倉少爺和伊扎千戶小姐相對而泣。他們還有什麼辦法呢?唯一的路就是逃跑。一西曾在外地住過四年,那四年猶如噩夢,但現在卻成了他的經驗,他了解外地的生活要比伊扎廣闊得多,那麼廣闊的地方,肯定容得下一對兒可憐之人。他們約好,就在珠瑪遠嫁的頭天晚上,永遠離開伊扎。
實際上,巴雅特王爺看到了伊扎部落的四分五裂。他不是不想去救,也不是不能去救,作為伊扎千戶家的女婿,他理應拔刀相助,哪怕同歸於盡——不,正是同歸於盡的不可取性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怎能冒這個險呢,巴勒蒙旗在上百年的歷史中從來都是運用智慧保全著自己的一方水土,單純的意氣用事並非上策。
我曾經問過父親,珠瑪美麗嗎?父親總是飽含熱淚,他說,珠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她是白度母,是美人中的美人。
「別的我管不著,」南甲說:「我們部落去年就抽了不少壯丁,現在哪兒來這麼多人?」
「為生者開天門,為亡者斷死門。」
在伊扎部落需要她的時候,她出現了。
幾年前,她陪同啜泣的母親一起參加了父親的平反追悼大會。文化大革命奪走了她的父親,他病逝獄中。茜若出生后就從未見過父親,母親告訴她,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他有學問、智慧、善良,母親希望女兒也成為父親那樣的人。母親也曾尋找過姨娘,可是色姆早已了卻一生願望,陪同秀吉瑪遁入尼庵,文化大革命后尼庵被毀,倆人從此雲遊四方,不知下落。
羅拉為此歡欣鼓舞了很久。
就在此時,我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姿態,兩手攏在背後慢悠悠地搖晃一件背帶很長的皮包,頭低在胸前,身體的重心移在左腳上,右腳伸到大殿的陰影里,這個背朝我的心不在焉又似乎若有所思的姿態,在我看來是獨一無二的,那是屬於茜若的專利,一種不可詆毀的魅力所在。
萬般無奈的拉甲活佛四處奔忙,幾天後他籌措到三十五個元寶,派人交到果保百戶手裡。病重的果保奄奄一息,他叫來女兒,吩咐她取出南甲準備聘娶她的結婚禮物——那顆珍貴珊瑚,現在看來,只有這顆珊瑚能救回他們的千戶了。秀吉瑪帶著元寶和珊瑚,去央求巴勒蒙旗的巴雅特王爺,請他去馬海買那裡求情放人。
繼而,果保驚奇地看到,那張畫著棗紅馬的紙片飄起來,飄到空中,瞬間自燃,化為一片火光。
帳子里坐著南甲和他尊貴的客人們,一邊喝奶茶,一邊聊天,一邊看著帳外的飛奔不停的馬。
諸法因緣生,
「老爺,南甲老爺讓我來通知您,賽馬會在下周開始。」
「還是帶進來吧,萬一有事呢。」拉甲吩咐了多吉扎。
茜若說了一個酒店的名字,這個酒店我熟悉,我是搞旅遊的,城裡四星、五星級的酒店我瞭若指掌,她回到家鄉卻入住酒店已讓我感到驚奇,更不要說住在城裡最豪華的地方了。我很想告訴她,只要她願意,我可以貸款買房子,首付款我已存好,我只是在等待一位可以一同度過一生的伴侶。
南甲千戶召集部落頭領們,在他那座為賽馬會準備的大帳篷里商議:是戰,還是和?面對那麼苛刻的條件,所有人激|情沸騰,脫下節日盛裝,他們都是戰士,駿馬已經嘶鳴,準備戰事的號角在等待千戶的一聲令下。
……
幾乎就在同時,隨著一聲凄厲的尖叫,色姆撲到姐姐身上,抱住嬰兒。年輕的姑娘搖著姐姐,淚水流到嬰兒身上,就在這個午後,她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
我喜歡沿著牆角走,同學們總疑心我丟了什麼貴重東西。這天也不例外,我下了自習剛走到女生樓下,就聽見撲通一聲從樓上扔下來一把拖泥帶水的拖布,端端正正砸在我的腳前,我驚出一身虛汗,瞅准四樓開著的窗戶就沖了上去。
人們全部集中在一塊空地上,儀式就要開始了。
南甲隱隱地感覺到父親的焦急。他從那張疲倦而消瘦的臉上看得出來。
她們是學漢語言文學的,大凡漢語系的總是瀟洒飄逸,不屑與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的同學來往,而衣飾一向講究出眾的茜若卻喜歡鑽在一堆漂亮的藏袍中間分食酥油和粑,並且嬉笑得格外醒目。
馬海買輕描淡寫道:「千戶,你這是攤的最少的一家,不信去問問,有的部落攤了五千石糧食哩!」
色姆應邀走進帳子,鞠躬向各位大人道了吉祥。在座的頭人們驚詫地張望這個羞澀不安的少女,她身穿黑色棉布長袍,腰間一條鮮紅的綢帶飄逸而下,黑色的禮帽上別了一支嬌艷欲滴的野花,粉色的面頰純樸未開,一派鍾靈毓秀。
「給她取了名字嗎?」嫵姆無比慈愛地端詳著這個小小的生命。
南甲奇怪道:「什麼條件?」
他對她依然像從前一樣,他把她看作自己的女兒。
他們臨走還強征三百多婦女兒童去做差役,其中十幾個剛剛成年的女孩被就地分配,有的姦汙致殘才放回家。
倆人又推又讓,又一起推到巴雅特王爺的面前,銀杯里醇厚的酒香早已飄進王爺的嗅覺里,他大咧咧地端起杯子,對色姆說:「他們客氣,我先喝了。」
婦女們全都穿上了稱心如意的盛裝,耳垂下和胸前佩戴著銀墜子和護身符,她們將長長的頭髮裝進鑲滿了各種松石的辮套里,當她們回頭充滿愛憐地斥責到處亂跑的孩子們的時候,黑油油的小辮子便呈現種種曲線,攀伏在那些優美的肩背上。她們驕傲地注視著不遠處立在賽馬前的昂首挺胸的丈夫們。許多老人則在不停地撥動右手的念珠,起勁地誦著六字真言:嗡瑪尼叭米哄。
巴雅特第一個跳起來連聲說道:「失敬失敬,不知馬將軍來。」南甲一邊讓座,一邊輕鬆地說道:「將軍是過路吧?」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忙於應付畢業論文,忽然聽到茜若的母親已因病去世,才明白好久不見茜若的緣故。最後一個學期,成績一向出類拔萃的茜若一落千丈,她整日鬱鬱寡歡,不思飲食,我便賴在她的宿舍里,為她端茶送水,她的舍友們笑話她又多了一個單相思的追求者。
「小事怎會勞您大駕?」
「什麼時候回來的?住在哪兒了?……都好吧?」我結結巴巴地問她。
青壯年們則準備好馬匹和火藥,跟著南甲守候在山口上,亂糟糟的驚恐與喧嘩這才在等待中漸漸平靜下來。
如果她放棄懷中巴雅特王爺的孩子,或許人們還能敞開雙臂,迎接千戶血統唯一的倖存者,可是她是位母親啊,她怎麼能扔下尚在襁褓中的兒子,為自己找一條活路呢?
南甲的微笑凝滯於他背後一聲輕微的咳嗽,原來是他的管家羅拉來報,說省政府馬主席派人來和他有要事相商。
許多夜晚,南甲獨自爬上山坡,坐在草叢中。他看不夠這一片開闊的村落和土地。他在清涼的夜晚會自己激動著,常常摸著長高的糧食,禁不住顫抖起來。
「如果我母親還在……」她說,隨即聳聳肩,不再說下去。
羅拉是南甲千戶的管家。羅拉從小和南甲一起長大,直到南甲繼承千戶高位,羅拉才真切地感覺到南甲是主人,自己得走在千戶的後面,千戶上馬時,他得趕緊拉住韁繩,等到千戶的良馬從眼前長嘯而去,他才能上馬,並且得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
很多年後,被稱作某某公社的伊扎部落迎來了一位陌生的年輕人,據說他中專畢業,本來可以留在縣城,卻堅持要到這個公社來工作,他當了一名文書,後來入贅到最貧窮的一個家庭做了女婿,他很沉默,喜歡拚命地工作,和善地對待所有人,他的家中一直秘藏著佛龕,工作之餘,他的全副身心都在宗教的世界里,精通很多經文,常常通宵達旦地跪在佛龕前。不久,他有了一個兒子,那個兒子名叫巴馬,就是我。
拉甲五歲了,但他不像同齡男孩一樣調皮可愛,他總是半跪在卡墊上,蒼綠色的眼睛盯著半壁經卷,一副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若有所思的樣子,這種莊嚴的姿態他常常可以保持半天,搞得他的養母心慌意亂,因為養父回家看到兒子不快樂準會對她大動肝火的。
不一亦不異。
馬海買旋即又大笑起來:「不好意思哪,這樣吧,」他用下嘴唇努努秀吉瑪:「用她換,她總不會也是你千戶的妻子吧?」
「是。」羅拉捧上精緻的小匣子:「這是老爺交給您的,老爺說,賽馬會後就正式迎娶。」
父親在朝聖之路上遇到的艱難險阻是南甲無法想象的,那是個漫長的過程,南甲只是從母親每天掐算日子時才能感覺到時間的漫長,除此之外,他整天與朋友們一起縱馬馳騁,盡情享受著青春的歡樂,在他的概念中,時間就像那匹胯|下的駿馬,一躍而過,他覺得還沒有來得及想念父親,父親就帶著所剩不多的家僕回到千戶大院里了。
作者簡介
南甲欣賞一西的歌聲,一西則崇拜南甲的神射,他們成了朋友。但南甲仍然沒有從那支箭的陰影里走出來,他越年長,越感到后怕,如果當時一西死在他的箭下,那麼伊扎部落就要為一西所屬的德倉部落賠上命價,如果德倉頭人不願意以如此簡單的方式默認獨生兒子的性命的失去,那麼本來就關係緊張的兩個部落之間,更有不可預知的血腥。
草原上的雨多半是在夜裡光臨的。這個五月的黃昏,雨卻早早地來了,細雨清洗著岡薩寺寺頂的黃金銅飾,清洗著經幡和瑪尼石堆,濕潤的空氣里飄蕩著清涼的香味,彷彿整個人世已換過一種境界,一種心靜神寧的佛家的境界。
但命運就是會捉弄人的。南甲沒有把珊瑚作為陪嫁送到王爺府上,而他現在卻需要用這顆寶石救自己的性命。當秀吉瑪,這位未來千戶夫人捧來珊瑚,懇求他幫助伊扎去贖取南甲的性命時,他簡直驚呆了,珊瑚來得竟然如此容易!
他讚賞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被憂愁所代替,他說:「那麼你的護身符就不完整了啊……」
他在妻子的門前撞見了色姆——金女,妻子的妹妹,兩年不見,她已出落得如此標緻,真令人大吃一驚,她的裝束同姐姐一樣樸實無華,但卻遮不住那芬芳四溢的少女的魅力,她比姐姐更添了一層輕盈和高貴。
對於一西來說,現在剩下的,只有珠瑪的愛情了,他一無所有,面對寄居生活,他愁腸百結,堂堂七尺男兒,怎能坐視祖宗的土地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好在還有珠瑪的愛情,現在,她就是他的一切,他抱著唯一的希望,沉浸在這份少年時代就朦朧嚮往著的情感之中。
那些舍友們紛紛跳下床,連嘴說道:「心情不好,這是絕招,第七次就好了。」
茜若是固執的,可能和她的血液有關係吧,她固執地、不容商量地把伊扎部落幾十年前的恩怨繼承下來,對於有著巴雅特王爺四分之一血統的男友,仍然嗤之以鼻地逐出了愛情的天堂。在我窮盡邏輯學的方法和歷史論的理論,得出我與那個時代無關的結論后,她仍然堅持說:「你看看這顆珊瑚的顏色,是血的顏色。」
是啊,他需要一個說話的人。
那顆珊瑚年代久遠。越是年代久遠的珊瑚,就越潤澤、著色越紅,那是由里而外的一種紅,像凝固的血。
「你我都是痛快人,我就實話實說。」馬海買嚴肅起來,他朝東方略一頷首,聲音從彷彿是家人團聚的感覺中回到公事公辦上來:「南京政府告急,說是前線吃緊,已命令馬主席快速擴充部隊和給養,一來避免前線崩潰,二來保證後方安全。」
馬海買隨著一聲朗笑一步跨進帳里:「諸位,我也來湊熱鬧,咋不歡迎哩?」
看著珠瑪殷切的目光,他沉著地答應了秀吉瑪。秀吉瑪不顧百戶小姐的身份,拋頭露面親自為未婚夫奔走,她執著地懇求巴雅特王爺,王爺答應了她,但並沒有被她打動,打動他的只有那顆珊瑚。
我帶的團在我的指點下與另兩個團擦肩而過,進了大殿,熙熙攘攘中,這位女遊客突然脫離隊伍,徑直來到我的面前。她總是這樣,不讓我有一丁點兒的獨處時間,這讓我有些惱火,可是能怎麼樣呢?我可是社裡最具人氣的導遊,我見識過各色人等,最長兩周,我們就拜拜,一切都在一去不回的流水當中,以後還會誰見著誰呢,我只需稍安勿躁,十天,很快會過去的。
「也是。」果保百戶搶著說。
十多年後,拉甲便因高貴的品質和出眾的學識受到人民的尊敬,他的智慧被傳誦在整個安多藏區的寺院和普通的百姓家,人們敬仰他猶如敬仰十三世辛繞尼瑪活佛一樣。
「女朋友嗎?」她帶著明顯的失望神色。
差官進門后各報了姓名,他們叫馬寶和韓存禮。馬寶一手按在盒子槍上,一手遞給拉甲活佛一封信:「這是馬主席帶給拉甲活佛的信,請過目,馬主席還要個回信哩。」
宴廳像聖潔輝煌的寶殿,
羅拉始終忠實于主人。當他們還是玩伴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南甲的領導才能,南甲在遊戲中,總是指揮若定,一次次佔領對手的草場,把對手趕下馬背,氣吞山河地大吼一聲,讓遊戲在勝利中結束。羅拉是那麼崇拜南甲,每當他伏在地上,抬頭望見騎在駿馬上的少年領袖,那麼威武、那麼瀟洒、那麼能打動人心,他胸中的崇拜之情就溢於言表!他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著南甲,南甲對他的信任也讓他心懷感激。
我點著頭,承認這裡是奇迹發生的地方,但沒有告訴她這裏也是奇迹消失的地方。
巴雅特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帶著五個僕從去了城裡。幾天後轉回來安慰焦急不安的秀吉瑪和珠瑪,說他已安排妥當,過兩天馬海買就會放人。這兩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在短短的時間里變得憔悴不堪,她倆感激地為巴雅特捧上噴香的酥油茶和點心。
她靜靜地呸了他一口。他仍然死死地盯著她。從他躺下的角度,正好看得見珠瑪的藏身之處。她扭著身子不願看他,可是他死去的眼神那麼奇怪,那麼執著,他為什麼死的時候正好固執地把頭轉向她,要看著她呢?珠瑪爬出來一點,發現巴雅特的眼神仍然盯著桌子下面。她忽然明白了。一個人臨死之時最放不下的,不正是他的心愛之物么。正如她所想,她從桌https://read.99csw.com子底下,找到了王爺處心積慮藏著的那顆珊瑚。
拉甲的養父迷惑地看著經師興奮的臉龐:「那麼活佛眼睛朝上看是什麼意思?」
但是他們見面的機會太少了,珠瑪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隨心所欲,跟著哥哥和男孩們遊戲,她已經是大姑娘了,千戶家的小姐不能再隨便和男子接觸,她有自己的生活範圍,但她的生活範圍遠離著一西,這使她懷著適度的憂傷,盼望能夠擁有與一西單獨相處的片刻時光。
尹小姐的話又增添了我的尷尬,我看一看她那充滿信仰和感激的眼睛,頓覺沮喪,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此時此刻不希望她打攪的眼神。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離開,茜若卻在同我告別了,茜若說再見時,我竟然沒有反應過來。
一想到要去遙遠的伊扎部落,恐怕再回來就難了,有沒有和丈夫再見面的機會,也不得而知。蘭措決定去和拉甲道別,她要告訴他,她會在老家等他,那裡至少還有回憶。
珠瑪把那顆珊瑚獻給活佛,她說自己命薄福淺,不能承受這無價之寶,何況這珊瑚本來就屬於伊扎,就讓它物歸原主,和伊扎永遠在一起。拉甲活佛要她自己留著,告訴她再好的寶物也不必為它所累,換點日用品度日吧。珠瑪是固執的,她怎肯用沾著親人鮮血的珊瑚為自己打算呢,它只能讓她流淚。
現在,他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在這座小小的探視房中,在僅剩下的不多的時間里,他們孤獨地擁抱在了一起。拉甲悲傷的聲音傳進蘭措的耳膜,他說:「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呢。」
南甲的出生可以說是整座千戶大院里近年來最大的盛事。他是獨子,但又不完全是,因為他的父親——千戶大人在他降生之前抱養了一個男孩:拉甲。只是拉甲在五歲時被一座大寺院認定為某位活佛的轉世靈童,他離開后的第二年,南甲才出生。
負了傷的南甲千戶看看左右,剩下的戰士已不足二百人,他知道敵人也在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他稍稍有些欣慰,只是,負責救援的巴雅特王爺的隊伍遲遲不來……南甲千戶焦灼起來,他剛抬起頭,便感覺到一道紅光飛進了左眼……

茜若

她嘴唇哆嗦著,說道:「年輕多好啊,你們可以有多好的愛情啊。」
痛心的色姆回想著五年來的每一天,自己雖然每天都在盡心儘力地照顧拉甲活佛,但她不能真正懂得他的心思,他總是那麼沉鬱,說話越來越少,對於一日三餐,從來沒有提出過任何要求,除了對蘭措學習上的關心和幫助外,他簡直像個影子一樣,又輕、又薄,靜靜地在書房裡飄著,有時幾天都不出門。她從來不知道那扇關上的書房門後面,這位令人敬仰的活佛到底在做什麼。
酒泉是雪山心靈里流出的甘露,
南甲覺著自己的血脈一下子全部衝到腦後,眼前是茫茫的空白,等到血液緩流下來,他才身體僵硬地走下山坡,他知道自己的指尖都已冰涼了。
意外的回答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女人們低著頭,巴雅特王爺搓著雙手,嘆息著,帳里一片沉默。
誰會相信呢,伊扎的這個秋天多麼美麗啊,沉甸甸的青稞傾伏在整座朝陽的山坡上,男人們頂著一年中最烈的太陽在田裡收割、捆紮,然後送到村裡,女人們使麥粒脫落並制出清洌醇厚的青稞酒。此時的南甲千戶,身穿錦服,差人挑起兩擔上等酒,兩擔酥油,步行到坐落在東邊山凹里的岡薩寺里,供奉在釋迦佛慈悲的腳下,感謝佛祖慧眼慧心,使伊扎草原虔敬的人們即將擁有一個富足的冬季和春季。
色姆行動起來。她的一生中從沒有這麼固執的行動,不管活佛如何反對,蘭措如何驚詫,她都固執地把蘭措交付給活佛,然後離開了他們的生活。她仍然記得小時候聽來的道歌:我要去那西方的樂土……或許這是她最後的願望吧。
果保百戶正在喝酥油茶。羅拉躬身問候道:「老爺吉祥!」
千戶看到大雨無聲地來了,他說:「你去請果保百戶,再派人去請巴雅特王爺,賽馬會照常進行。」
關在馬海買後院的色姆備受蹂躪,死去活來的姑娘後來聽說,巴雅特並沒有送來那顆珊瑚和三十五個元寶,而南甲在地牢里囚了半個月後,被馬海買用棉花纏上頭顱,澆上油脂,點燃后活活折磨而死。
拉甲匆匆掠了一眼,就看清了幾句話,那上面說的是馬步芳主席愛才若渴,想請他出任省政府的藏務秘書。
果保百戶行了大禮。她是長者,是尊貴的客人,又是他要寄託全部希望的人。
蘭措是絕望的,她的絕望勝於他。她從沒有過這種惶恐的經歷,與親人分離,在她看來,苦難將永無出頭之日,離開他后怎麼辦呢?自己一個人,回到遙遠的伊扎,沒有可以依靠的丈夫,下半生的日子難以為繼……
尹小姐把香火從左手移到右手,香煙繚繞之中,她迅速地抹了一把眼睛,然後把臉孔藏在帽檐底下。她的帽子形狀不可思議,像一隻彩色的陶罐,亭亭玉立在她的頭頂上。我耐心地看著她的帽子,出於職業上的禮貌,躬著身子聽她描述,眼睛里含著理解的神情,等待她把話說完。
窮人的大事辦起來也是簡單的,第三個月的一個吉祥日子里,這個稟承了溫柔善良的銀女,正式成為羅拉的妻子。
我在她的真誠面前,對於自己一直有意隱瞞身世的行為感到萬分愧疚,那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啊,跟我們有什麼相干呢,尤其對我,一個在很久以後才長大的人,對過去的想象僅僅停留在父輩的描述中,除了血統里尚流淌著伊扎的半支血脈,還有什麼不能原諒呢?
我得承認,她憔悴了。茜若曾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姑娘,可現在看著她,我竟有些陌生。她的頭髮剪短了,再也看不到那濃雲似的長發,奇怪的男式短髮下的一張不勝負荷的臉叫我局促,我有些氣短。「你好!」我說。
不常亦不斷,
拉甲是溫和寬容的,師傅卻率真天然,正如他們對這超越「空和實」理論的「中道教義」的詮釋也有分歧,他們全身心地浸潤在宗教和學術里,互相崇拜又堅定不移。
但色姆決不會斗膽認為自己就是那個適合與活佛說話的人。她的人生經歷已經從那個黑暗時期開始徹底改變了,美好的青春時光,留給她的只是一個噩夢,如果沒有對蘭措的撫養責任,她恐怕早已遠離親人、遠離故土,在一個她認為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飄蕩,對她來說,她是卑微的,而活佛是高貴的,她怎麼可能把自己卑微的命運融合到活佛高貴的生活中去呢?
拉甲找到了她,親人相見,珠瑪深陷的眼眶裡已沒有眼淚。拉甲在寺院和家鄉遭遇突變之後,到天葬台附近搭起簡易帳篷,夜以繼日地為亡者祈禱。散落到民間的僧人們被他感動,三三兩兩聚在他的身邊,一支人數不多、但懷著堅定信念的隊伍,整整百天的時間里,風餐露宿在山上,以慈悲的心懷和純凈的經文,超度著無辜失去生命的亡人。

巴馬

我黯然神傷。茜若走後,我才恍然發覺我忙於耕耘愛情,根本無暇顧及的前途問題,竟然近在眼前。這座城市沒有收留我的單位,我一身力氣,卻不知道在何處施展。實際上我仍然抱著希望,認為茜若遊走一圈,最終會回到我的懷抱,因此我不能離開這裏,我要堅守,雖然前途渺茫,但那一線希望仍然支撐著我走到了今天。
沒辦法,我的血管里流淌著四分之一的巴雅特王族的血液,正是如此,祖母的家鄉,我可愛又可恨的伊扎老家才不能容忍,所以父親一直秘密地保存著他的出生歷史,直到我長大成人,他才告訴我,一定要娶一位伊扎的姑娘,這是祖母珠瑪唯一的願望。
驚訝的養父走出去,問了半天才搞清楚是怎麼回事。
羅拉告退出來去秀吉瑪小姐的房間。她正在讀書,她是果保的獨生女兒,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疼她疼到竟然教她讀起書來,女孩讀書可是這塊土地上聞所未聞的新鮮事,而秀吉瑪也不負父望,她很快便寫得一手詩文,常常與父親對誦以消遣時光。
部落里有一位人稱阿依瓊瓊的老太太,就是一位占卜的高手,全部落最老的老人說他在童年時見阿依瓊瓊就是現在這個樣子:背駝腰彎,肌肉鬆弛,頭髮紛披,又喜歡喃喃自語,她是整個伊扎部落興旺的見證人,她似乎再也沒有見老,因為她從沒有年輕過。
帳外的百姓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正興高采烈地觀看騎手們最有特色的超群技藝:騎手們在飛奔的駿馬背上,倒立蹬腿,或倒仰在馬背上,長長的衣袖飄揚著,都快挨到地上,或是撿拾一條條橫陳賽道的哈達,或是反乘馳馬,引起觀眾一陣陣叫好高潮,那些飛馬射靶、滾翻射空等等驚險絕招,在人群中不時爆發出熱烈的呼哨和掌聲。
拉甲面無表情,竟然一把扯下護身符,從座上站起來,穿過祝壽的人群走出了屋子,千戶夫人趕緊跟他走去,千戶便懊喪地說道:「吃吧喝吧!不要管小孩子了,大家盡興!」
這樣艱難地熬到了秋天,忽然給他們送來新婚賀禮的人又來登門了,這次不是來拜訪的,而是帶走了拉甲,聲稱他是本城最大的反動活佛、農奴主、妄圖叛逃的現行反革命,他們要將他繩之以法,要讓他永不翻身。
我漸漸聽明白,她說她在廣州遇到一位慷慨的高原老鄉,名叫馬依不拉,以外商的身份在廣州搞公司,據說他的公司坐擁上億資產,生意紅火,並且對家鄉情有獨鍾,經常對老鄉資助有加。茜若還說:「馬依不拉就是當年馬海買的孫子,他在沙特定居,是他答應資助我去美國讀書的。」
「前線吃緊哩!」馬海買反覆強調著,他兩眼一轉,看見了俏立一邊的色姆,即刻來了興趣:「這是誰家的丫頭?」
突然有一天鄉鄰們奔走相告,岡薩寺最大的活佛拉甲喇嘛要棄教還俗,到省城去做政協委員,這消息飛速掠過伊扎草原,人們都驚訝不已。
「是啊,回心轉意可不容易。」我真誠地回答她,心中充滿痛楚,回心轉意可真不容易。
婚禮后,蘭措承擔了姨娘在這座房子里所承擔的家務,出外工作的打算再也沒有提起。除此之外,活佛與她只有夫妻之名,卻沒有夫妻之實,倆人近乎父女的關係一下子變成夫妻關係,實在有些太突兀了。何況活佛整天吃齋念經,雖然還俗,但依然習慣於僧人的清靜生活。他只是不再關心外面的世界了,因為這時候的外部世界,奇怪地快瘋了。
笑著的馬海買朝人群喊道:
「上次我說過的那些戰需品可以用一個人來代替,」馬海買用大拇指指著背後的色姆,「把這個丫頭給我,三百個小夥子我就不要了。」
「聽著,你們如果要你們的千戶,就拿水獺皮一百張,馱牛一千頭,好馬五百匹,羊毛一萬斤來贖人,不然,你們的草場就給別人了。」
尹小姐說:「我從前也得到過最好的愛情,只是後來丈夫有了新歡,他有錢,什麼事都能做到,除了回心轉意。」
色姆迅疾地朝果保的身後躲去。大家看著南甲,南甲沉默了半晌,徐徐說道:「不行,她是我的妻子。」
南甲看到自己的妹妹珠瑪也在一邊微笑,便喚來羅拉:「色姆是誰?請來唱歌吧,客人們要聽。」
未待南甲答應,巴雅特王爺的小鬍子里已咧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好嘛好嘛!」
「是啊是啊。」我附和著客人。我已經後悔用那樣的詞彙描繪卓嘎了,那個詞讓我心中充滿痛楚,從前的時光一下子壓在胸口上,我等待的那人,她現在何方?
秀吉瑪白皙的小手托住盒子,羞澀的神色溢於言表。她的手飾、胸飾和耳飾隨著她的舉動而叮噹作響,長長的緞袍蓋在小巧的藏靴上,盒中的珊瑚映紅了她的臉龐,她合乎尺度地說:「替我謝謝你家老爺,告訴他,我已經準備好了。」
南甲騎著一匹卸了彩飾的大青馬,這是果保百戶堅決與未來女婿交換的結果。他看到太陽已跌進西面的山岡,冰冷的晚風也拂面而來,這時負責警戒的人飛馬來報,馬海買帶五百名騎兵已趕到山腳了。
那一年,我和茜若一同考進省城一所民族學院讀書。我們不同班,但我們的認識卻是非常奇妙的事。
茜若自卑地低下了漲紅的眼睛。
「羅拉哥哥呀,」她歡叫道,「姐姐正等你呢,賽馬會要帶上我,我也要去,反正姐姐已經答應我了,再說阿爸也要去,我一個人留下來太沒意思了。」色姆一口氣說完,等著羅拉答應了她,才顧自去幹活了。
幸好馬海買及其部下只顧著搶奪桌上琳琅滿目的珍貴供品,而忽略了供桌下面。珠瑪在供桌下昏了過去。等她醒來,竟奇迹般地逃過死劫。王府一片死寂,她一眼看到王爺躺在不遠的地方,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現在,她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的珠瑪對巴雅特的仇恨勝過了從前,出賣哥哥和部落的,竟然就是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丈夫,從前是他剝奪了她愛的權利,現在,又是他堵死了所有人的生路,而她,卻從來沒有發現他保存的珊瑚……
色姆的目光忽然就拉直了:是啊,蘭措,只有蘭措的純潔才能配得上活佛的高貴。
當天邊掛上新月的時候,那位年輕的、有著善意眼神的看守敲開了探視房的門,他無奈地示意該是蘭措離開的時候了。這對夫妻沒想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會在牢房度過,但他們已經很滿足了,丈夫感動和歉意的眼神久久停留在妻子的臉上,而妻子面頰緋紅,她的青春氣息使得這座暗淡的房間充滿了聖潔的光芒。
蘭措憐惜地望著他,她的丈夫,這位突然老去的男子,此時此刻,捧著這塊護身符,滿面愁容,一籌莫展。
德倉少爺堅定的信念在天快亮時發生了動搖。珠瑪失約了,原因不得而知。一夜的等待,使得他突然痛恨起來。從前他也痛恨過,只是那種痛恨在珠瑪溫柔的感情中淡化了,現在,痛恨又來了,甚至比過去更猛烈,他痛恨一切,痛恨這塊土地,痛恨所有的人,他背著簡單的包裹,心懷著徹骨的痛恨,一個人離開了伊扎。
我正要掛機,忽然看到那女人正朝我走來,趕緊又對著話筒說:「說真的,我還挺想你的,我想你,你等著我啊。」
南甲怒目看著馬海買蜂擁遠去,他憂心忡忡,下個星期,正是舉行賽馬盛會的日子。
南甲和巴雅特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尷尷尬尬地推託了一番。
或許是一西的遭遇更加堅定了珠瑪對他的愛情吧,當一西來到伊扎寄居時,她毫不猶豫地投入了他的懷抱。他們成了戀人。當然這是秘密的,雖然先父未曾把珠瑪許配給任何人,珠瑪仍然是自由的,但是作為千戶小姐,她的行read.99csw.com為受到眾多的限制和規範,她不得不低垂下眼睛,以防幸福的眼神泄露愛情的秘密。
「呀!」多吉扎恭退出門,隨即請來了那兩位差官。
穿過一片開闊的草原,翻越一面緩衝的山坡,天色已漸漸暗了,羅拉的心中充滿了快樂和熱情,他的馬蹄已踏在果保百戶的領地上,他就快要見到自己的妻子了。
牧童們在北面的山坡上吹起了悠揚的牧笛,被精心侍弄了一年的駿馬們立時豎起耳朵,側臉看著坡下的村落。最歡喜的莫過於這些孩子了,他們正焦急地等待南甲千戶一聲令下,召集附近的大小部落,便可一起舉行盛大而熱烈的賽馬會了。
這個動作在我看來是陌生的,我有點百感交集,不知怎麼說才好。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身上,忽然想起來曾經買來的那身新衣裳,準備見她時穿的,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放著,可能已經發福的身體不能穿了吧。我竟有些慚愧,看看這幾年,沒有她的日子里,我把自己糟蹋成什麼樣兒了。
一西是在山岡上唱歌時遇到南甲兄妹的。當時南甲正在與同伴們進行射箭比賽,妹妹珠瑪是唯一的觀眾,一西的頭突然從山岡後面冒出來,致使剛射出一箭的南甲嚇出一身冷汗,幸好那支有著兀鷲羽尾的木箭帶出一聲呼嘯,直直地插在當做靶子的土丘中心,南甲和夥伴們都忘了叫好,看到一西不慌不忙地從山岡後面現出全身,原來是個彈著三弦琴的少年。
尹小姐很激動,她在供上供桌的時候,差點打翻銅燈,我不忍再看她抖顫的唇,她已化進一片境界中去了。我扭身走下殿堂。
他附在她的耳畔,說:「我的護身符斷了。」
我決心要娶的伊扎姑娘,只有茜若。我們的相識卻是在離開伊扎之後,由於蘭措堅持讓女兒上最好的學校,早早搬到縣城租了房子,每日打零工維持生活,而我一直在伊扎,在父親嗡嗡的念經聲中長大。所以我們錯過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機會,這可能就是命運吧。
我對著電話說:「那你可得穿靚點兒呀,不然我帶不出去。」
只見她在紙上畫著什麼,然後拿著那張紙,慢慢地舞起來。
過了一會兒院里就響起了一陣喧噪,吵得主人和客人都出門去看。只見小拉甲牽著一匹馬在微笑,身邊所有的人包括養母和幾個陌生的喇嘛都拜伏在他的腳下。
馬海買笑起來。他的笑聲是曖昧的,在他曖昧的笑聲中,一名士兵舉著步槍上的刺刀,滿目猙獰地朝小孩走去。
拉甲被揀到的那一天成為他以後的生日紀念日。在他五歲的生日宴會上,所有的客人都向這位高高就座的未來的小千戶獻上禮物,他的周圍擺滿了珍寶,他的院里擠著各處趕來的牛羊和駿馬。
望著火光中飄搖而下的灰燼,果保憤怒地離席而退。一直堅信阿依瓊瓊法力的果保,第一次拒絕承認她得出的結果。
這個團三十二個人,大部分是女人,來自中國南方臨海的城市,由於裝扮新潮,個個顯得年輕,其中一位女人挺大方,動不動就給我小費,讓人費解,好在她並不因此而盛氣凌人。當然,除了她灼|熱的目光外,小費我還是願意掙到手的。還在剛出發的第二天,我就發現她時時刻刻都在我的身邊,對於我刻板的講解,她表現出極大的熱忱,目不轉睛的目光直盯得我無處藏身,很久之前就已失去的臉紅毛病竟差點又回來,我很懊喪,讓臉皮在任何時候保持同樣的溫度,可是要花不少工夫的,總不能讓一個認識十天就得分開的陌生女人破了我的道行,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我身邊的一些女孩,來打發這可怕的十天神秘西藏游。
茜若獃獃地看著我,那雙美麗眼睛里的光芒漸漸暗淡。我們的愛情就在她漸漸暗淡的目光中消失殆盡。她收起珊瑚,冷靜地要求我永遠離開。
她取下自己的護身符——那是一根簡單的、中間結成吉祥結的紅色絲繩,她從幾股絲線中抽出一絲,拉甲意識到她要做什麼,立刻制止她,可是她笑著堅持,她用那絲線在銀質佛龕上穿來穿去,巧妙地連接,補好了他的護身符。
象徵部落領地的阿尼君日神山上的經幡已經撤回。這個部落失去了頭領,也失去了祖傳的土地。
她的名字在我的喉嚨里滾動了一下但未能傳達出來,我去碰了碰她那明顯消瘦的手臂。
「那是因為這孩子的星座太強烈了。」
「我家的。」果保的聲音里僵硬著,他已不打瞌睡了,憂慮的眼神看了看秀吉瑪。秀吉瑪本來是要和幾位姑娘一起避開的,可是馬海買來得太快,她們只好靜靜地立在一旁,不好再走動。
活佛只是說了一句話,嘆息著,深深看一眼蘭措,就被來人帶走了。

羅拉告訴他,南甲千戶把傳家珊瑚帶給秀吉瑪小姐,希望果保百戶能夠允許他在賽馬會後正式迎娶。果保百戶雖然不明白千戶為何突然提出結婚請求,但這無疑是個好消息,他為女兒高興了。當他看到那顆裝在精緻盒子里的珊瑚時,牙齒竟無端打起顫來,激動得不敢相接:「啊呀呀,千戶的誠意我已心領,可是怎麼把寶物送到這裏來了?敝宅簡陋,怎麼能承受得起?就直接交給小女吧,她出嫁時隨身佩戴,反正遲早要到千戶府上的。」
南甲冷冷地說:「馬主席還說啥?」
羅拉抱著孩子,他的女兒,正酣然睡在一張舒適的羊毛毯中,他說:「我請拉甲活佛給她起了名字,叫蘭措。」
梅卓,女,藏族。著有長篇小說《太陽部落》、《月亮營地》、《藏地秘史》,小說集《人在高處》、《麝香之愛》,散文詩集《梅卓散文詩選》、《土伯特香草》等。作品曾獲全國第五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多次獲省政府文藝獎,青海省拔尖人才獎。現為國家一級作家,青海省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夜,伊扎部落的勇士們在還擊中一個個倒了下去。精緻的或不精緻的護身符掉落在蒼涼的土地上,當黎明來臨時,紅的血和白的銀盒都被照亮,慘不忍睹。
年輕的馬海買身著軍裝,留著一撮和他的年紀大不相稱的鬍鬚,在他大笑著說「幸會幸會」的時候,南甲吩咐擺上酒食。
羅拉在一座精緻富貴的莊園前下馬,他徑直走進院門,從馬上抱下錦緞和酒,然後將一條綢質哈達搭在上面,這時已經有僕人來接他的馬,他走進上房。
我看到那顆有過許多傳奇的珊瑚后,竟然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告訴心愛的茜若,我就是巴雅特王爺和珠瑪的孫子,為了這顆珊瑚,伊扎部落幾十年不能原諒的後代。
尊長們是銀泉邊飲露的麋鹿。
這個猶如晴天霹靂的變故使女主人措手不及。
棗紅馬畫在紙上,那位輕盈的舞者飄乎乎地舉著它,她與那匹馬若即若離,畫中棗紅的顏色彷彿火一樣,漸漸照亮了舞者的面龐。
南甲一出生,就意味著千戶的位置和權利有了未來和希望,千戶夫婦的幸福感不言而喻。雖然那個年代是個多事之秋,伊扎部落內憂外患,充滿了不可預知的種種艱難,好在千戶是位大智大勇之人,總是能夠在關鍵時刻帶領族人化險為夷。在人民的愛戴中,南甲出生了,這彷彿是一個吉祥的瑞兆,伊扎部落狂歡了三天三夜,活佛特意趕來,為孩子取了吉祥的名字:南甲,意為帶來光明的燈。千戶在盛宴上連飲九碗青稞美酒,在夫人嗔怪的眼神中,酣然醉去。
當然他們不再是玩伴了。千戶會在閑暇時間,帶著一桌美食移步客房,與一西暢飲一番,安撫好朋友的喪家之痛。他們多半會回憶起少年時代的美好時光,而對未來卻緘默無語。是的,未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一西已經沒有未來了,南甲的未來也岌岌可危。
王爺決定鋌而走險,他跨上跑馬時,身上根本就沒有帶上珊瑚,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就連他的貼身管家,都以為王爺千里迢迢趕去城裡,就是為了用珊瑚贖回南甲千戶。珠瑪在他跨上馬的那一刻,甚至突然覺得愛上他了,那種久違的情感在心中奔騰,啊,這真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不是自己屈從哥哥的意志,遠嫁給這位王爺,那如今還有哪位權勢相當、頭臉體面的人物有資格、有義務去城裡斡旋?
「沒什麼,」茜若靜靜地說:「我賣給他那顆珊瑚,你知道的。」
茜若輕聲而憂鬱地笑了,她說她是貴族和貧民的結晶。
拉甲喇嘛身著絳紫色袈裟,目光慈祥、儀態端莊地開始高唱了一段經文,然後走到空地中央,點燃了松枝柏枝組成的桑堆,桑煙悠揚而輕靈地飄蕩向四周和天空,人群頓時激動起來,一條條純白的、鵝黃的、湖藍的色彩素凈的哈達拋到拉甲的腳下,越來越多的唇在呼應六字真言,越來越多的臉在展示明朗、幸福與平和。
嫵姆——銀女,多麼美妙動人的名字!
二十張一米見方的供盤被人抬到空地,一溜兒擺開:這些是獻給草原保護神的供品,有顆粒飽滿的青稞,還有水果、點心、炒麵、美酒、白糖、乾酪和新鮮酥油,青稞堆中插著吉祥的孔雀翎和野雉尾,在陽光下散發著美麗奇異的色彩。
父親焦急什麼呢?他躺在寬大的床上,已沒有力氣起身了,母親在一旁暗自哭泣,妹妹美麗的眼睛里充滿憂傷——父親焦急什麼呢?他彷彿是焦急趕著回來把千戶的權力和重任交到兒子手裡,是的,他把整個伊扎部落交給兒子,連同一顆祖傳寶石——碩大而紅潤的珊瑚。父親眼中生動的靈光熄滅了,他溘然長逝。後來母親說他死於心力交瘁。那一年,南甲二十歲。
南甲與哥哥、如今是令人尊敬的拉甲活佛商量以後,決定把珠瑪妹妹遠嫁給巴勒蒙旗的巴雅特王爺,這位王爺是踴躍的求婚者之一,他的先父曾是岡薩寺的施主,醉心佛教,與老千戶有一面之緣,而王爺本人也據說聰明伶俐,足智多謀,更重要的是巴勒蒙旗財勢雄厚,與之聯姻結盟,能有效地牽制本部落受到的危危外患。
然而,王爺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計劃很快落空。他絕沒有想到巴勒蒙旗也會在伊扎部落之後陷入災難。馬海買收拾完伊扎部落的殘局,立刻扭轉馬頭,直奔巴勒蒙旗而來。馬海買的心非常大,他要所有的蒙藏部落統統歸於他的屬下,馬海買的心也非常小,他只要那顆珊瑚,哪怕整個草原因此而血流成河。
色姆一邊唱一邊將銀杯獻給了最年長的果保百戶,果保連連擺手:「傻丫頭,應該先獻給主人,怎麼?主次都不懂……」
「哎呀,他是千戶,還專門派管家來通知,這麼抬舉我。」果保霜白的頭髮和紅潤的臉色使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看起來依然健朗。「你們年輕人是最喜歡的,我老了,到時候去看一看就滿足了。」
這樣我就認識了氣喘吁吁的茜若。
就在這時,羅拉匆匆來報:「老爺老爺,馬海買來了。」
這時僧官多吉扎謹慎小心地進來報道:「省政府馬步芳主席派兩個差官來拜見。」
茜若終於熬到了畢業典禮。典禮上,校長胖嘟嘟的嘴唇念完了長長一段畢業生名單,接著要給優秀生頒獎,當他念到茜若的名字時,便以十分愛惜人才的口吻說道:「一個藏民,學到這一步實在不容易啊……」
羅拉把主人的囑咐交代完畢,便支支吾吾地說他的馬正需要休息一二天,果保百戶熱情的邀他多住些日子。在他住下的第二天下午,華巴管家就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拍著羅拉結實的臂膀說:「哈哈,年輕人,你是要我的眼珠子哩!」
南甲終於停住腳步,瞥一眼帳外,說道:
「他怎麼會答應你?」我失口驚道。
好在當時還處在少年時期的男孩們沒有顧及那麼多,他們理所當然地玩到了一起,白天大家一起射箭,傍晚就圍坐在一起,聽一西彈琴唱歌。野外廣闊的天空使少年們遠離了部落危在旦夕的命運,他們快樂地在珠瑪溫順、信賴的目光里長成了青年。
「嫵姆!傻丫頭,還不快把客人的東西接過來。」院門走出了果保百戶的老管家華巴,他躬身請羅拉進屋。
半個多小時后馬海買把彈盡的十二名藏人趕到一處攔起來叫人看守,然後帶領騎兵奔向山凹里的岡薩寺。
光陰似水,辛苦又平靜的幾年過去了,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公社裡來了一名幹部接走了色姆和蘭措,她們來到省城拉甲寬敞的樓房裡住了半年,原來是拉甲打算教蘭措識字讀書。
茜若盯著我看,又似乎沒有看到我,我在她的目光中尋找著我想要的答案。正在這時,尹小姐卻跑過來,萬分衝動地說:「沒問題了,阿彌陀佛!」
拉甲上了馬,又繞回來跪在養父母腳下說道:「我走後,你們還會有兒子。」
師傅急道:「您不能去,可能是陰謀啊。」他見拉甲還在細看,就對來客說:「我們活佛正在學習階段,對於寺院里的事務已經無暇顧及,至於藏務秘書更是不敢問津,請轉告馬主席,還是另請高明吧。」
直到伊扎部落遭到滅頂之災前,拉甲活佛一直都在省城擔任著藏務秘書,所謂藏務秘書,就是翻譯政府與各部落的來往公函,調解糾紛。拉甲活佛似乎預見到未來的動蕩,他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結識一些管理政務的要員,從中斡旋,以期盡量避免部落的損失。但一個人的努力是有限的,怎能阻止風起雲湧的戰事?伊扎部落的毀滅,給了拉甲活佛很大的打擊,他甘心用自己換取平靜的願望化為了泡影,他看到城市亂了,人心亂了,一切都是亂的,他回到了寺院……
迷人的八月很快就來了。一望無際的晴空下,整座草原蒼翠遼闊,初秋的涼爽更增添富足和快意,這是草原最美好最令人振奮的季節。駿馬們經過一春一夏的精心照拂和恢復,已變得肩肥臀圓,體魄健壯,它們同高原特有的氂牛一道,被人們披紅挂彩,正準備為躍上競技場而大展風姿。
自她母親去世后,她就完全改變了平日那種喜怒皆溢於言表的性格,她日趨沉默。畢業分配前夕,只要一入夜,畢業生們就提著禮品像幽靈一樣在校園裡往來穿梭,忙煞了校領導和系領導及家屬。這種時候宿舍里多半只剩我倆,慢慢地,她開始梳理那頭天然曲卷的長發,然後坐在窗前,那雙綠色的眼睛已染上一層剝不掉的蒼茫,她望著夜空開始講她的家庭故事。
為首的喇嘛雙手合十,慢慢地說道:「我是岡薩寺寺主十二世辛繞尼瑪活佛的經師,活佛在五年前涅時指示了我,他指了三次北面,又伸出五個手指,然後將手放在蒼綠色封皮的《阿毗達瑪克沙略述》經卷上,他又以眼睛朝上翻一下,並眯了一會。」
對此,父親也無奈地保持了沉默。
幾個月後,一架飛機從西寧機場匆匆起飛,機上是馬步芳和他的家屬及主要隨從們,其中一個淡黃眼珠、淡黃鬍read.99csw.com鬚和頭髮的男人,便是馬海買。他們正在飛向台灣。
雖然茜若從來不提她在學校受的委屈,但蘭措早就從她憂鬱的眼神中感覺到了一切,她非常明白茜若在她整個生命中的分量,長久以來,她看著這個分愁排憂的小姑娘,禁不住心中充滿慰藉。
可拉甲仍然一臉清霜,並漸漸地擰起眉頭。他讓他的養父不耐煩了,養父低喝了一聲:「拉甲!」

拉甲(上)

「這是我的大女兒,還不懂禮貌哩!」華巴客氣著,黝黑而衰老的面頰上即刻又浮起驕傲的紅暈:「嫵姆,把客人的馬牽到馬廄里去,填滿飼料。」
人們怎麼能這樣理解他們的生活呢?色姆痛心地感覺到,是自己玷污了活佛的崇高聲譽,使自己一生中最敬仰的人的名聲蒙上了陰影。
是的,我當然知道那顆珊瑚,那是伊扎部落的遺物,如今它的文物價值已高達三四十萬元人民幣。
她輕聲說:「只要你好好的……」
珠瑪望著丈夫遠去。她默默地原諒了他在伊扎部落危難時候的旁觀。或許他有自己的苦衷吧,男人們,總是把苦衷寫在臉上,她暗暗下著決心,等他回來,她要像草原上的普通女人一樣,親自為丈夫煮茶。
佛家凈地,在一片孩子們的哭號聲中,馬海買團團圍住了岡薩寺,大開殺戒,剩下的老弱病殘被趕回村裡。馬海買將寺院里供奉了幾百年的所有佛像法器、金銀器皿及糧食財物全數劫走,臨走時一把黑火燒了這座曾擁有四百多僧迦的大寺院。
母親,在老年的時候,奇迹般地生出一排嶄新的牙齒。阿依瓊瓊說,看來預言實現了。她是部落里最老最老的一個人,只有她還記得當年尋訪轉世靈童的喇嘛曾經預言,小活佛拉甲將在未來因背誦長壽經文一千萬遍,使給他施以最大恩惠的人重新生長出新的牙齒。看來預言實現了。晚年的蘭措把新牙齒藏在嘴裏,盡量不張揚,她不時回憶起當年拉甲活佛的音容笑貌,不由得百感交集。
第二年,千戶莊園再次熱鬧起來,果然如拉甲活佛所說,千戶不僅有了一個兒子,還有了美麗的女兒。
千戶看到眼裡,放心了。兒子未來的大事一旦決定,一切事情彷彿都能迎刃而解。他要去實現胸中早就盤算好的一個大計劃,這個計劃是他的父輩也曾盤算但未能如願以償的,這個宏偉的計劃,從他年輕時候開始,幾乎每天都在心中實現著,直到這個晴朗的一天出現在伊扎的上空,千戶大人告別夫人,帶領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朝著西方出發——他要去朝拜聖城拉薩。
來的是馬海買和他的二十名隨從。馬海買的父親死在一次激烈的戰鬥中,他作為一名孤兒,被馬步芳收為義子,等他漸長,少年得意,輕易獲得了一切名譽和地位,從此他馳騁在青海境內,從經商到統領軍隊,馬海買的名字總是如雷貫耳。
南甲雖然沒有射中一西,但那一箭似乎成了他的心病,要知道,就差那麼一點兒呀,如果他的箭頭稍稍偏高,超出土丘的高度,那麼從土丘後面突然出現的一西必死無疑。
昔日的女主人,今天的仇人的妻子,沒有人肯收留她。
世界又改變了。色姆和蘭措被人送回伊扎草原上,她們有了自己的土地、草場和牛羊。色姆見老了許多,但風韻依舊。在分給她的一座莊園里,她和蘭措過著寧靜的生活。蘭措越來越像她的母親,淳樸可愛,在入夜的油燈下,她偎在姨娘的懷裡,聽姨娘唱著所有動人的歌曲,而姨娘唱著唱著,就拿那雙好看的眼睛盯著窗板,或者盯著別的什麼,臉色分明地凄涼起來。
許多聲音對著那個身穿水獺皮鑲邊的緞袍、頭戴火狐皮帽、頸上掛著嵌滿各種寶石的金質護身符的小主人說。他們的聲音里充滿了敬仰和熱愛。
馬海買聲稱他要給他死去的一個營長報仇,他將十二名藏人捆紮一處,在那名營長的死屍面前把他們的頭顱一一削去,並挖出心肝,然後他大叫著讓這些人的母親來認,頓時,伊扎淹沒在人們的痛哭聲中。

阿依瓊瓊

我徒勞地解釋著我的無罪,是啊,我們兩個年輕人,跟那個時代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沒有理由彼此仇恨,更沒有理由把日漸堅固起來的愛情化為烏有。
應該說,老千戶的第一個兒子是拉甲。拉甲是他在打獵的路上揀到的,當時他的妻子還未給他生下一子半女,所以他對這個嗷嗷待哺的男嬰疼愛異常,他認為這是上天送給虔誠的人的最佳禮物。
畢業后茜若拒絕了那個單位的盛情邀請,她帶著那顆珊瑚,離開青藏高原,出外去看世界了。或許她要看看平原,看看熱帶亞熱帶的風景,或許她要看看大海,看看源頭之水怎樣匯流成河,浩浩蕩蕩、勢不可擋地奔騰向那一片遼闊無垠的藍色海洋……這樣我們就分別了。

茜若

據說阿依瓊瓊能在昏冥中與神來往,又因為她熱愛人生,神便默許了她的長久存在,她的眼睛碧藍碧藍,她常常炯炯有神地宣稱她看見了常人看不見的東西。阿依瓊瓊神秘的名字傳播到草原的各個角落,只要是她下的結論,那肯定是準確無誤的,人們對此深信不疑。
阿依瓊瓊眯著眼睛,她開始祈禱。

南甲

色姆震動了。他們從來都不是夫妻。儘管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近五年之久,她只是他的信徒和管家,她雖然使活佛寬大的府邸有了一些女性的氣息,但那也僅僅是氣息,與活佛慈悲、厚道、萬眾所向的榮耀怎可同日而語?
於是大家在一片嗡嗡聲中開始享受食物。
馬海買沒收了伊扎部落的六萬多頭牛羊馬匹。他的士兵們則趴在死屍上尋找財物,凡身上佩有瑪瑙、松石、珊瑚等珠寶的女屍,他們一個也沒有放過,甚至嫌摘取麻煩,凡是手上戴有珠寶戒指和象牙鐲子、耳上戴有金銀寶石耳環的,乾脆就把手、耳割了下來。
一切都簡單地開始了,南甲正式繼承千戶職位,並以豐厚的嫁妝把妹妹,那位還沉浸在失去父親的痛苦中的珠瑪,送到遙遠的巴勒草原上。
僧房裡對坐著拉甲和師傅,這師徒倆正在昏黃的油燈底下談論屬於深見派的《菩薩瑜伽行四百論廣釋》,拉甲閉眼誦道:
家中是供奉著白度母像的,像上的白度母通體皎潔,微微含笑,坐在一朵五彩蓮花上,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慈悲,背後散發出寶藍色的光芒。
茜若終於停下腳步,那種很久以前熟悉的神色,在她臉上若隱若現,她說:「我晚上就離開了,去美國之前特意來這裏看看,或許不再回來,誰知道呢……」
蘭措和拉甲告別了,她帶著滿足的笑容,擁別了丈夫。拉甲緊緊拉著她的手,直把她送到不能再送,他朝著她的背影喊道:「生個女兒吧,就叫她茜若——珊瑚,希望她的生命像珊瑚一樣永不磨損……」
取下帽子的尹小姐感激地投來一瞥,捧著香火進去了。
大家屏著氣,看南甲來來回回地在帳中踱步,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
人們在廢墟之間遊盪著,把仇恨的目光投向珠瑪懷中的孩子。
她是答應過的。一西,就等在離開莊園的路上。那天晚上沒有月亮,珠瑪在黑黝黝的大門口站了半晌,最終流著淚,扭頭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大吃一驚的南甲拂袖而起:「馬將軍,這麼多東西能從天上掉下來嗎?」
「不好了!南甲千戶身上有血,他被野獸抬走了……」
我的伊扎故鄉,那個遙遠的老家,我的命運多舛的外祖母曾經告訴我,許多事情是可以預知的,比如運用占卜的方式,就能儘早預防一些不該發生的事情,防患於未然,可是半個世紀前發生的事情已經不可逆轉。
經師拉起拉甲的手,繼續說道:「我們向北走,翻過三座山,來到您的部落,剛被人帶到您的院子,就看見這孩子周身環繞著淡綠色光環,眼珠也呈現出綠色,要知道這是他的前生經常念誦時輪咒語的結果。他一見到我就說他見到了一座佛寺,佛寺黑橘色的牆邊上有保護神的箭鏃,這正是岡薩寺特有的。他說完就要求我抱著他取下馬背上馱著的《阿毗達瑪克沙略述》經卷,並翻到其中的一頁講述了內容又加進一些解釋,這些解釋和他前生的理解完全一樣。」
「小事、小事。」
茜若總記得她小時候跟著母親去拾牛糞的事,糞筐叭嗒叭嗒地踢著她的腳後跟,她無憂無慮地盯著母親的裸著的腳後跟小跑著,一年四季里她們倆人必須保證公社大院里每隻火爐火光熊熊才行,她們為此而忙碌不停,牛糞總是燃得很快,而遇到陰天,牛糞因為潮濕而捂出濃煙來,這時公社幹部就會暴跳如雷。
他吩咐僕人護送,帶上足夠的食物,還有布施給岡薩寺的豐厚財物。
養父看著拉甲,忽然發現五年來拉甲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明朗來,儀態萬方而端莊。他更明白岡薩寺是整個藏北安多地區規模最大、歷史最久的寺院。
南甲一如既往地和一西保持著友誼,當然現在的身份和環境和過去已經大不相同,南甲如今是手握部落大權的千戶老爺,不再是過去那個整天背著箭袋尋找靶標的少年了,而一西仍然被稱作少爺,寄居生活讓他謹小慎微,境遇的千差萬別,一西或多或少地感到渺茫,故土已經喪失,要不然,他不也是德倉部落的主人,可以大大方方地派遣婚使,平等地要求獲得千戶小姐的終生嗎?
她羸弱的母親經常來看她,倆人總是走到校園花壇邊凳上說話,很長時間她們都那麼坐著,茜若綠玉似的眼睛彷彿在訴說著一切的不滿意與憤怒,但誰也不知道她們究竟在談些什麼。有一次我故意走過去打招呼,茜若明顯不高興,但她母親在得知我也是伊扎草原來的后,暗淡的瞳仁竟閃出兩眼春光來,她激動地訊問我的祖輩,我只告訴她我的父母親的名字,她快樂地笑道:「是一個地方的嘛,往後你和茜若多照應一點好不好?」
經師說:「他的親生父母親都不適合親自撫養他,我們在來前計算過,現在也得到證實。」經師翻開拉甲的手讓養父看手紋:「他被親生父母棄到山林,他的俗生命線到五歲便告結束,但他可以背誦長壽經文一千萬遍,使對他最有恩的人在晚年重新生出一排新的牙齒。」
拉甲卻仔細讀完全信,思謀了一會兒,說:「我佛慈悲,以善為懷,以普度眾生為本,既然你們主人已經提出要求,我就不能拒絕,我答應了。」
她的眼睛剎那間有些紅腫,我不明白這座規模不大的寺院也能讓她激動成這樣。她手裡拿著一把請來的香火,是燃著的,升起的煙離我很近,我在煙霧中有些局促。
正如人們所說,南甲突然成熟了。但真正讓他成熟的事是土地。就在他面對部落大小事務一籌莫展之際,突然發現自己縱馬馳騁的那片美麗草原早已被人覬覦已久時,不由得大吃一驚:那可是祖輩傳下來的土地呀,怎麼能拱手相讓呢?
德倉少爺,這位眉目之間有一顆紅痣的少年,曾在長達四年的時間里作為人質,扣留在城裡一座學校里,一直到十八歲才放回家鄉,這時,家鄉已經面目全非,頭人夫婦屍骨未寒,而部落的象徵——那座曾經輝煌的德倉莊園,早在春天來臨之前就已夷為平地。
茜若的眼睛濕潤了。
卓嘎沒聽到這話,她已經掛機了,我是對著嘟嘟的掛機聲說的,但我的效果似乎達到了,我看到那女人已經走到面前,顯然聽到了我的話,她的表情上愣怔了幾秒鐘,大概不明白這麼私密的語言在青藏高原竟然需要喊著說出來。
我臉也不紅地描繪了卓嘎。但漂亮這個詞一經出口,一下子就有一種痛楚的感覺襲上心頭,我曾經這樣描繪過誰?自從進入青春期后直到現在,我對女孩們的看法基本趨於兩種類型,可愛的和不可愛的,喜歡和可愛的打交道,盡量避開不可愛的,我認為可愛是女孩的標誌,直到認識茜若,才恍然明白僅僅用可愛來描繪女孩子是不夠的,這之前我對女孩的評價僅僅限於:挺可愛的,或是:不可愛,能用到漂亮這個抽象的詞彙,完全是從茜若開始的,漂亮這兩個字的真實含義,用在茜若身上,那麼具體,那麼直觀,簡直就是為她而造的,或者說她是為這個詞彙的再現而創造的,在她之前和在她之後,我從沒有用這個詞彙去描繪過別的女孩,在我的心底深處,甚至認為這個詞彙是屬於她一個人專用的。
他感覺到麥芒輕輕劃過他的皮膚,而飽滿的青稞在月光下綻開了晶瑩,他憨厚又無聲地笑了。是的,只要度過這個多事之秋,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拉甲喇嘛的祝福完畢后,南甲宣布賽馬開始。
「羅拉,去請拉甲活佛。」
我看著這幅像,親切感油然而生。可我不明白為什麼巴雅特王爺就視而不見呢?
在辛勤的勞作之餘,色姆常常帶著蘭措去看望秀吉瑪,兩個女人相見,總是要低聲垂淚。色姆也去岡薩寺拜見拉甲喇嘛,請求他為蘭措摸頂祝福,拉甲慈愛的眼睛總是注視著這酷似的女人和孩子,他願意盡心盡意地祝福她們。
秀吉瑪善解人意地吩咐他:「快去看看你的妻子和女兒吧,她們等著你呢。」
她的目光停留在蘭措的身上。姑娘初中畢業了,正賦閑在家,有時幫助她做些家務,更多的時候等待活佛為她尋找一個合適的工作。看得出來,她太想出去工作了,如今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面容姣好,性格端莊,更重要的是她對活佛有一種百依百順的信賴,在蘭措的成長過程中,活佛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早已把她當做了真正的家人。
馬海買轉動著眼珠,嘿嘿笑道:「我說過的話你也沒忘吧?不過,這次可以有個條件。」他淡黃色的眼珠里透著十二分的精明。
德倉少爺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不忍心看著珠瑪流淚,更不忍心看著她遠離家鄉,到一個什麼蒙旗的地方去,這怎麼可能呢?讓她去和一個陌生人過一輩子嗎?南甲怎會對他們的感受視而不見?
拜跪著聽取秘密預言的果保百戶,耳朵里傳來這樣的聲音。
蘭措看到昔日衣裝整潔、一絲不苟的活佛,如今已變得神形枯槁,面容憔悴,眼中純凈的神采也早已暗淡無光,這個自己一直依靠著的人,那麼堅強、猶如磐石的活佛,正直純潔的父親,牢靠安全的丈夫,十多天不見,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歲!
秀吉瑪抬起濃濃的睫毛,黑亮的眼睛里閃著驚喜:「是羅拉!你家老爺吉祥吧?」
「年輕人,你想知道什麼?」阿依瓊瓊眯著眼睛,她的上眼皮蓋在下眼皮上,需要睜眼時,得兩手翻開上眼皮才行。
哥哥有個年齡相仿的朋友,名叫一西,一西是個唱歌的能手,唱起歌來能讓草原上的雲雀都側耳靜聽。他有一把精緻的三弦琴,是他伯父——拉薩噶丹寺著名的學者格西巴送給read.99csw•com他的禮物,他十四歲時,父親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成年禮,而他最心儀的禮物,就是那把三弦琴帶來的美妙音樂。
色姆將一條綢質哈達系在青稞酒壺上,一手舉壺,一手端起銀杯,甜美圓潤的歌聲頓時繚繞在帳子里,傳揚開去:
馬海買不理果保,他直直盯著南甲一字一頓地說:「你不好好聽馬主席的話,也不愛護自己的百姓,我不管,我只管收稅,我會再來,你如果還沒有準備好,哼哼,槍子是不長眼睛的。」他說罷便頭也不回地上馬而去。
何況,那顆絕世珊瑚並沒有按照自己的意願,作為千戶小姐的陪嫁來到王爺府上。在這一點上,他甚至有些憤憤然,難道南甲一點都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么?他曾經那麼明目張胆地公然讚美過那顆珊瑚,說它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只有美麗的珠瑪才能配得上它,可是南甲仍然沒有把它放在珠瑪陪嫁的妝奩中。當然,他從小耳濡目染部落之間的衝突,知道聯姻是鞏固同盟的最牢固的方式,他只是想好事成雙,既能娶到珠瑪,與伊扎部落成為同盟,又能得到那顆上輩子的人都在傳揚的珊瑚——他甚至都想好了為它做一隻特別的寶盒。
千戶焦躁地回到房中。他有一種不好的直覺。考慮再三,叫來羅拉,把一隻精緻的盒子交給管家,說:「告訴果保百戶,賽馬會後我就和秀吉瑪結婚,這是珊瑚,是伊扎千戶府送給未來女主人的禮物。」
天色中瀰漫著悲壯的色彩,幾個小時前盡情的歡樂已恍若隔世,熱情的酒歌在遙遠的地方繚繞,人們愈悲涼,手裡的武器和路下的駿馬就愈加激越起來。
蘭措獨自在這所空房子里待了十來天。她的精神支柱突然倒塌,使得她與這個世界突然失去了聯繫。從前門庭若市的家,在幾場聲勢浩大的搜查之後,再也沒有人登門造訪,活佛的許多文稿不翼而飛,經卷被拆開,經文紙片帶著解放牌膠鞋的鞋印,落在塵埃中,再也無人恭敬地翻開它們,面對那著名的德格印經院印刷出來的文字喁喁而語。
我戴著藏式禮帽,讓兩邊帽檐帥氣地捲起來,這是我心情好的特徵之一。高原特有的晴朗讓景點都有了清晰的輪廓,陽光直射而來,我在陽光下清點了旅遊團的人數。旅遊團里的男人們一律戴著傻裡傻氣的紅色長舌帽,腰包鼓鼓的,他們是來尋找艷遇的。對他們來說,旅途中的風景固然不錯,但如果沒有一場艷遇,那麼一路上消耗的時間和金錢都是白費,所以他們的眼睛盯在女人身上的時間比盯在景點上的要多得多。女人們不光戴著各種形狀奇特的帽子,還打著陽傘,小包叮叮噹噹掛在屁股上,大呼小叫的,還沒等我說完注意事項,她們已蜂擁到前面去做出各種嬌姿留影了,她們看到的這座藏傳佛教寺院似乎完全出乎她們心中的想象。
再沒有比這些天更美麗的陽光和空氣了……
蘭措是個認命的姑娘,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終身大事在一個夜晚之後就如此明晰地呈現出來,實在出乎意料,但生在城市的恐慌、父母早逝的痛苦,使她強烈地感受到需要一個有力的依靠,而現在,這位就像慈父的活佛,竟然就是自己命中的丈夫,她在嗟嘆之餘,默認了這個事實。
固執地留在伊扎大地上的珠瑪猶豫了。她悵惘了很久,最後決定帶著兒子離開。她註定是要離開的吧,她是否後悔過當年風華正茂之時,沒有赴約同德倉少爺一起離開?如果不是她最終顧全大局,默認哥哥的決定,那麼後來所有的苦難都不會降臨吧?命運之神的令箭或許早早就搭好了弓,只等著她命定的那一瞬,射出來后,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直到那個昏暗的一天來臨。
馬海買頓一頓,看了南甲憂怨的面色,接著說道:「當然當然,我和你父親是老交情,我已經求過情了,馬主席只要求你們出一百個小夥子,至於稅嘛,才多了二千石糧食,外加五百隻羊,三百頭氂牛用馱運,馬要好一點,兩百匹就夠了,我們下周來取。」
直到有一天,父親為南甲聘定了未來的妻子——部下果保百戶的獨生女秀吉瑪小姐,南甲快樂的少年時代算是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父親看到兒子也滿心歡喜——秀吉瑪與他是兒時的玩伴,這對青梅竹馬的朋友早已眼波傳情,彼此相知相愛。千戶夫婦是滿意的,兩家門當戶對,是牢固的盟友,何況未來兒媳的品德和善行時常有所耳聞,何樂而不為呢?
看守是個年輕人,他猶豫了一下,便迴避了。
果保百戶是篤信阿依瓊瓊的眾人之一,他沒有告知別人,就親自請來了她,他說:「我老了,可是年輕人還得活著,我想知道。」
果保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秀吉瑪和珠瑪也用手捂起嘴唇。
直到半年前,嫵姆回到娘家後為他生了一個花朵一般的女兒,女兒已經在爺爺這裏過了百日,這次來正好可以接她們母女回家去看賽馬會,如此壯觀的草原盛會可不能讓她倆錯過啊。
拉甲在一生中經歷過多少風風雨雨,遭遇這種變故,他還是能夠放鬆身心,坦然面對,但有一件事情他不能釋然,那天他被強扭進一輛紅旗牌轎車,就在他埋下頭踉蹌進入的時候,突然聽到咔嚓一聲,胸前傳來的清脆的斷裂聲令他突然頭昏目眩,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面色蒼白。
舞者迷濛的面龐上漸漸有了痛苦的表情。舞蹈也遲緩起來。她開始喃喃自語。這是被眾人稱為「天語」的語言,她運用天語翻來覆去地發出訊問和驚嘆,彷彿有神附身一般,開始抖瑟並且語無倫次,最終驚悸悲愴地大呼:
馬海買的二十名隨從留在院子里,他們很快消滅了五隻綿羊身上最好的部分。
就這樣,伊扎部落,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疼。
很快,茜若已經是十七歲的大姑娘了,每當她看到母親欣慰的笑容時就慚愧不已,因為她再也不想進那所縣城最好的中學了,五年之中的每一天,她都在為進那座門而煩惱和自卑,學校的一千多名學生和教職員工中唯獨她一人是被人們稱為「出身不好」的子女,人們開始驚愕地遠遠注視這個淺棕色皮膚而面容姣好的小姑娘,沒多久,同學們就已經因為她的樸質無華和老實巴交而欺負她了。每當她學習成績出類拔萃因而受到老師表揚時,他們就在紙條上寫滿污辱她的字后紛紛扔給她,而老師通常只是教訓兩句就轉身離去。五年之中凡是和她排在一起做值日的學生,沒有一個動過掃帚、抹布或者生過火爐,他們總是悠閑地看著她滿頭大汗地忙來忙去,最後還要憤憤不平地告訴老師她在逃避做值日。
她轉過臉來。她的臉很蒼白。她笑了,几絲紅暈回到她的臉上。
這種仇恨不會泯滅,至少在三代之內,至少在人們的記憶沒有淡忘之前,這種仇恨會一直延續。珠瑪學會了堅忍。失去過愛情、如今又失去家園的女子,竟然在已成廢墟的伊扎草原堅持了下來,從前僕從成群、衣食無憂的生活,已成如煙往事,如今她用滿是黑繭的雙手,為灶中添加牛糞時,只會輕聲地嘆息幾聲。
對於珠瑪的婚事,父親生前一直未能下定最後的決心,珠瑪的美麗和善良在伊扎部落人所共知,許多官家子弟和富裕人家慕名而來,求婚的媒人使千戶大院里的女僕們怨聲載道,因為她們不得不每天清洗地毯,否則媒人們的甜言蜜語會腐蝕掉那些純羊毛編織出來的精美圖案。千戶夫婦在精挑細選中失去了安排女兒終身大事的機會。
拉甲蒼綠的眼睛越來越深,他常常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黃昏時候便獨自出門散步,他清瘦的背影拖在長長的路燈下才回家。他唯一盼望的是星期日,等待色姆領著已進校門的蘭措來看望自己。
小多吉的成長是奇怪的,他到山上放牧,山石會滾下來,他割來柴草,夜裡柴草就會自己燃起來,早上只剩下一片灰燼,他到河邊去汲水,幾次都被推下水去,要不是他機靈地躲過去,母親珠瑪恐怕連他的屍體都找不到。
我早就愛上了這塊結晶。茜若也被我真摯的愛情所打動,我們相愛了。我相信我們那時都享受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面,青春、美貌、真誠、純潔,我們沉浸其中,完全沒有意識到過去幾十年前的人和事,還會影響到我們的人生。
那年,蘭措十七歲。
茜若根本不屑於我的照應,而我趕緊一口應承下來,可是這承諾到何時才能真正實現呢!
直到他從異鄉歸來。她對他的遭遇充滿同情,她曾問過哥哥,伊扎部落怎麼沒有參与德倉部落的紛爭,竟然看著鄰居陷入災難,南甲差點哭了,他說危難之劍懸在所有人的頭頂上,我們自身難保。
在珠瑪心目中,德倉少爺永遠那麼瀟洒,他挎著三弦琴行走在山岡上的樣子,永遠那麼牽動著她的心,他的歌聲,一直在她的少女時代里飄揚,她轉動水波蕩漾的眼睛,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暗暗地喜歡上了他,可是她羞澀的性情使她無法向他敞開心懷。
他毫不猶豫就收下來。
一西對南甲慷慨的友誼深懷感激。有段時間,一西和珠瑪甚至在私下裡認為,南甲哥哥會為伊扎千戶府招婿,這也正是他們最盼望的,南甲不是很寵愛妹妹嗎?如果為她招婿,既是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伴侶,又是哥哥的好友,妹妹無需遠離,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嗎?可是珠瑪由於羞澀,不好直接告訴哥哥自己的感情,而一西更是由於身份的不同,不能貿然求婚,他們覺得南甲是知道他們倆的愛情的,並且是默許的,只是他們還需要等待,等待部落渡過危難的關頭。
關於伊扎,不能不說的是珠瑪,那個大眼睛小姑娘,小辮子上拴著幾粒碎珊瑚,臉龐看上去就像珊瑚那麼紅潤,她就那麼紅潤著臉龐,跟著哥哥一起成長著。
卓嘎毫不示弱道:「是我帶你,你得扮酷,免得我朋友們說我沒眼光。」
拉甲活佛喝過兩碗茶后就起身回到自己的帳篷,他每天打坐修禪的時間到了。秀吉瑪看見父親果保的眼睛都快眯到禮帽的邊沿上了,便笑道:「阿爸,這麼快就累了?咱們讓色姆唱一段助助興吧。」她回頭訊問主人:「怎麼樣?」
「話不能這麼說。好了好了,我還有公務在身,先走一步。反正我已經親自來通知了你,下個月來收,交不交由你。」馬海買臉色驟變,臨走又返身說道:「你是千戶,我是將軍,我不會騙你,你也甭騙我,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事情不好。」
「怎麼回事?」我傻乎乎地問。
沒想到我會在一個毫無準備的日子里見到茜若。坦率地說,在我美好的盼望中,我們的重逢是有著重大意義的,所以我曾經做過充分的準備,包括足夠的心理準備,成功者的裝扮,甚至說話的語氣,看她時的眼神,站在她面前時的姿態,都在想象中拿捏好了的,但是我的等待太久了,盼望重逢的急迫心情也隨著日子的流逝而漸漸平和,我甚至都有些恍惚,尤其是夏天,高原的旅遊旺季,我得在三個月中掙足一年的花費,沒辦法,導遊工作就是東奔西跑,在這種忙碌中,那些準備也因為遲遲無法得以實現而顯得毫無意義了。
因此,我做過充分的準備,包括足夠的心理準備,成功者的裝扮,甚至說話的語氣,看她時的眼神,站在她面前時的姿態,都在想象中拿捏好了的。我想象過一千種見面時的情就,唯獨沒有想到我們會在一座寺院的門前遭遇。
有風雪的日子里,總是母親趕早陪她去學校點著那一蓬爐火的,她為此而經常默默地感激母親。
果保說:「千戶大人一直不能和小女完婚,我知道現在危機重重,千戶無法顧及個人私事,推遲不辦,自有他的道理,可是孩子的終身大事,我這個做父親的,怎能坐視不管?所以請您告訴我,尊者,南甲千戶願意等到什麼時候呢?」
蘭措本來與部落的興衰是毫無關係的,可是命運就是這麼無常,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使這個貧寒人家的孩子還在幼年時期就呼吸到了血腥的氣味。
那年,也就是公元1966年新年初始,拉甲剛完成一部新的佛學著作,單位派了人來,聲明組織關懷拉甲活佛的生活起居,但希望他們能正規結婚,去街道辦事處領取結婚證,成為法律許可的一家人。他們還與色姆商量,用探尋的目光徵求色姆的意見。
推開一扇門,看見四架高低床上四仰八叉地躺著七個人,第八個人正站在窗前朝外扔第二把拖布,這就是茜若。我準備和此人講講理,卻被躺著的一人伸出腳攔住,大家心平氣和地看著茜若怒氣沖沖地扔下拖布,然後跑步下樓揀上來,再從窗口扔下去,再去揀,來回七次。最後一次她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這時攔我的那個女生推我一把說:「好了,想說什麼?」

拉甲(下)

馬海買大大咧咧地接受了南甲送給他的見面禮:四隻雄麝香,兩支野鹿角,五斤冬蟲夏草。他開始笑得更加豪放而爽朗,南甲等到他笑過後便謹慎地問:「將軍這次前來有什麼要事吧?」
「帶他去吧!」養父悲喜交加地說。

色姆

我教她做油燈。我非常認真,面容上繚繞著崇高的神情,我用我乾淨的手,在香枝上纏好棉花做成燭芯,插|進清潔的銅燈里,然後倒進精鍊的酥油,我和尹小姐每人倒滿七盞銅燈,因為七是個最吉祥的數字,這和我的民族有關,我要求尹小姐照我的話去做,她做了,而且添加了念念有詞的禱告。
私奔對他們來說,前途充滿刺|激,也充滿不可預知的恐懼。珠瑪一整天都在打著哆嗦,她頭髮上的珊瑚珠子發出簌簌的聲響,吃飯時碰翻銀碗,一口未沾的奶茶撲滿衣裳,她發覺哥哥注意到自己,眼神就更加慌亂,走出餐廳去更衣時,竟然癱軟在門檻上。
我帶著她來到一座偏殿,殿里供著白度母像,白度母有著七隻眼睛,能看到所有的苦難,尤其是女性信徒只要對她誠心祈請,她會慷慨地賜予幫助。然後我委婉地指點她,進入寺院,首先要把帽子取下來,這是對神佛的起碼的禮貌,對神佛恭敬,對自己也有好處。
「別急嘛,」馬海買笑道:「馬主席說了,沒人也不要緊,每個人頂上一百隻羊和十頭牛,人不去也行哩。」
和茜若一個宿舍的同學們基本上確定了畢業后的去向,只有茜若還仍然跟著我晃蕩著,愛情的甜蜜使我們忽略了前途的重要性,以為只要有愛情就能使我們永葆激|情,只要有激|情就能使人生呈現完美。我們在旁若無人的愛情之中,迎來了政府某個民族部門的一位幹部,他說他們十分敬仰拉甲活佛的品格,希望拉甲活佛的女兒在學成畢業后,能繼承父親遺志,到他們單位去工作。我們為這意外的驚喜高興壞了,趕緊買了一瓶名為「佐餐」的紅酒,舉杯慶祝,在醺醺然中,九-九-藏-書我們談到拉甲活佛,談到南甲千戶,談到羅拉,談到她母親,甚至談到了那顆珊瑚。
逃過死劫的珠瑪帶著珊瑚,也帶著腹中的胎兒回到了伊扎。
她不能。於是人們就遷怒於她,把對巴雅特王爺的仇恨轉嫁到她和孩子的身上。
她也的確這樣做了,當巴雅特王爺回來,她為他拂去旅途的塵埃,雙手捧上噴香的奶茶,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真誠地答謝了他的辛苦。
單位的人來收房子,蘭措不知要到哪裡去安身。她拿著那隻從伊扎部落帶出來的包裹,準備回到那裡去,她驀然發現,包裹里多了一隻盒子,打開一看,是一顆珊瑚,碩大而紅潤,帶著鮮紅的顏色。蘭措明白了,拉甲常常提到的伊扎老家,就藏在這顆圓潤的珊瑚里。她看著眼前的空空四壁,這個顯赫的府邸,曾裝滿活佛深沉的誦經聲,曾搖曳著身穿俗裝的主人為他人祈福而點燃的長明燈火,也曾悄悄地藏著她的青春夢想。
那是個昏天黑地的傍晚。
他還有什麼事情不滿意呢?南甲將很多禮物送給秀吉瑪,秀吉瑪也回贈他禮物,他傾慕她的美貌,也敬重她父親的品德,但他遲遲不肯定下婚禮的正式日子,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一種模糊的責任和義務感促使他常常夜不能寐,這一切都讓年輕的南甲很快地成熟並且穩健起來。
她的家鄉早已面目全非,被洗劫一空的伊扎部落只剩下老弱病殘,昔日金碧輝煌的岡薩寺,門庭若市的伊扎千戶莊園,現在都成了瓦礫遍地的廢墟。
這座寺院高大的佛殿遮住了陽光,我們在佛殿的陰影下沉默了片刻。導遊當了十年,對這些已經成為景點的寺院再熟悉不過了,一開始我還同遊客們一起進去燒香拜佛,奉獻一些功德錢,對塑像和佛畫講了又講,一定要讓客人們不虛此行,可是後來我發現遊客們對此並不感興趣,他們除了照相留影外,就是帶著感嘆離開,我的疑惑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幹嗎非要把人家沒興趣的事說了又說呢,累人又累己,後來我就不怎麼說了,現在我乾脆不進大殿,讓客人們自己進去拍照攝影,我在大門口點支煙,打兩個電話,等著便是。
蘭措追到門外,他臨別時的那句話才遲遲地飄到耳際,他說:「到底來了……」
剩下活佛與蘭措兩人面面相覷。一切來得太快了,當組織代表拿來大紅色的證書,並贈送了一對兒八磅暖瓶、一對兒鴛鴦枕巾的賀禮后,一場1966年的婚事算是在春天辦妥了。
卓嘎是我的同行,一名剛入道的導遊,她最近手氣不好,一直接不上團,她的遭遇讓我想到自己剛乾這一行時的情形,我有些同情她,這次她帶的七日游,就是我讓給她的,收入不錯,聽得出她高興著呢,布朗尼亞可是城裡最正宗的西餐廳,有我喜歡的黑椒牛扒和巴伐利紅酒,還有那種恍若中產階級的怡然氣氛。
遠處的兀鷲越落越多。可憐這片曾經綠草如茵、牛羊成群的牧地,剎那間竟成了屍橫遍野、鮮血淋淋的地方,百里之內,荒無人煙。
「不行不行,」南甲又將敬酒的色姆指揮到果保面前:「您最年長,應該先您!」
在距離岡薩寺很遠的果保百戶的莊園里,無意間獲得秘密的主人儘管堅決請走了阿依瓊瓊,但他仍然整日寢食不安,每天夜晚,他總是聽見雷聲不祥地滾過天邊,而若有若無的夢裡,雨總是越下越大,浸透了整個伊扎部落。
我曾在千戶莊園的舊址里看到過一張照片,黑白的,由於曝光不足而呈現昏暗的模糊,但仍然能夠看出年輕的南甲千戶氣宇軒昂、意氣風發的樣子,他的身邊是一匹駿馬,為他牽馬的是一個年輕人,羞澀地半低著頭,明亮的眼睛則抬起來,好奇地瞪著鏡頭,這位名叫羅拉的年輕男子是千戶的管家,這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照片。
這一年一次的賽馬會要舉行整整七天,正是商人們交往貿易的大好時光,他們搭起布篷,在草灘上擺起長長的貨物廊,大多是從拉薩運來的藏式日用品和馬具,還有從川地運來的水果和茶葉,林林總總,令人流連忘返。
那天天氣倒是不錯。對天氣的敏感源於我的職業,如果說我在這世上還有什麼要注意的話,那就是天氣,天氣決定著我的衣食住行,天氣決定著我的心情,如果天氣好,帶旅遊團的概率就高,我的衣食住行就有了保障,所以心情也就好,如果天氣不好,嗨,那一切可就太糟糕啦。
羅拉小心翼翼地問道:「下周的賽馬會……」
尹小姐說:「我的朋友們告訴我,到西藏來旅遊,會遇上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們說這裡是發生奇迹的地方,如果進了寺廟燒香拜佛的話,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的。」
那年,拉甲四十三歲,正是壯年時候。
「拉甲少爺啦,笑一笑嘛!」
「不見不見。」被攪擾的師傅惱怒了。
尊長們像仁慈的眾神在寶殿里聚宴。
「巴馬,是你嗎?」她幾乎嘆息般地說。
南甲沒有一點好臉色:「將軍這次來有何貴幹?」
「坐吧,」果保百戶看到他很高興,「快來添茶。」他喊了一聲,隨即坐到羅拉的身邊:「又帶這麼多東西,千戶實在太客氣了。」
對於伊扎部落,我想我最懷念的人是珠瑪吧,她的政治婚姻使她喪失了伊扎的血統,而她那丈夫的惡行使得她也蒙受恥辱。

羅拉

我點燃了我的七團火焰。
茜若在一隻牛皮箱里翻騰著,那裡面裝著她的全部家當。當她拿出那顆紅燦燦、圓潤飽滿的珊瑚時,我仍然吃了一驚,沒想到這顆傳世珊瑚竟然就在她那簡陋的箱子里!
我在名單上記住了她的名字,這位四十多歲的南方婦女讓我把她稱作「尹小姐」。我看到她在我面前站穩,就問道:「尹小姐,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這也僅僅只是個瑞兆。南甲和珠瑪的成長與別的孩子沒有什麼兩樣,父親的慈悲,母親的疼愛,像一般家庭里的孩子一樣擁有著快樂的童年和少年,這期間南甲沒少淘氣,珠瑪也時常哭鼻子,但總的來說,他們還是向著父母期望的方向生長著,健康、本分,有慈悲心,有責任感。
小夥子們裸|露著臂膀,以天上卯星團的形狀和方向,在地上紮下了七座華麗雍容的大帳篷:拉甲活佛居中,四散的是南甲千戶、巴雅特王爺和妻子珠瑪、果保百戶、秀吉瑪和其他兩位部落頭人。圍繞著這七座帳篷的周圍是一千多頂大大小小黑白相間的帳篷,從山坡上望去,這些帳篷組成了一座龐大的帳篷城,分散在賽馬道的兩側。
他蒼白的面容再也沒有恢復過。直到有一天,年輕的看守告訴他,一位婦人正在門房等候,他心裏明白是誰,但是又不敢相信。長達十余天的關押,猶如度過了千萬年,分分秒秒都令他萬念俱灰,看到蘭措到來,無疑是極大的慰藉。
「怎麼了?你不留下嗎?」我絕望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刺耳。
馬海買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他志得意滿,剛剛用武力征服的這片土地,呈現出血腥的氣息,他喜歡這樣的氣息,這種氣息能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強大。他的腳下押著這個部落的頭領南甲千戶,他剛才因左眼中彈而昏死過去。俘虜中的羅拉忽然發現南甲千戶動了動,他即刻衝過去,馬海買剎那間驚慌失措,提起槍就殺死了這個高瘦的男人,他以為這人會對自己有什麼不軌,驚魂未定,又見一個凄美的女人懷抱嬰兒,奔哭過來,馬海買想也沒想就又放了一槍,嫵姆軟軟地仆倒在丈夫身邊。
「呀!」那個姑娘一邊答應一邊快步走開,布袍的下擺流水似地擺動著,愈發顯示出她苗條的身材和豐沛的活力,當她發現羅拉一直在盯著她看時,便羞澀地跑進了東邊的廂房裡。
南甲是無奈的,他從未想過自出生以來就不曾分離過的珠瑪,現在竟是自己狠心讓她去了她不願意去的地方。在祝福妹妹的同時,他常常陷入一種深思狀態,是的,他還有不滿意的地方,儘管他在管理方面繼承了父親得天獨厚的才能,伊扎部落慢慢恢復著元氣,慢慢地出現一些好的徵兆,這是每個人都在盼望著的。
說女孩完全是自我安慰,其實她們也老大不小的,和我差不多,都是快到而立之年而不能立起來的,有收入,但不足以買到房子,男女朋友一大把,但沒有情投意合的那一種……我們是多麼孤獨的一個群體啊……

珠瑪

正當盛年的男人們斜背獵槍,腰挎藏刀,躍上金雕銀鞍鮮紅轡頭的駿馬上,昂然呼嘯而過。觀看著的婦女們,用手指戳著落伍的賽手,笑個不止。許多小孩打著口哨,紅彤彤的小臉上眼睛瞪得特別亮。
馬海買拍拍千戶的肩膀:「老兄真會開玩笑!都什麼時候了,前方吃緊哩!馬主席有令,除了上次給你說的那些稅,還要繳納一點槍支、麻袋、牛鞍、皮繩、牛毛帳篷和毛毯。」
我倆朝前挪了一點,挪到陽光底下。我第一次發現這座寺院分外溫柔起來,寺頂的飾物閃著黃金的光芒,僧人們披著袈裟,在西邊的廂房裡唱著經文,銅鈸脆亮而悠遠,回蕩在後腦和心靈之間,香火頓時瀰漫開來……
我喜氣洋洋地說:「是啊,女朋友,很漂亮的。」
可憐的蘭措大哭著,兩隻小手摸索著母親依然溫熱的胸脯,她還不滿周歲。
我身後高高在上的白度母無聲地微笑著,她是看到了我的奇迹,還是指引著讓我看到奇迹?我比尹小姐還要激動,盡量保持形象地向她走去。
柔弱的嫵姆抱著女兒靠在炕上,她看見羅拉后笑了,羅拉走過去接過女兒。
就在他們不知不覺之中,德倉頭人家已經衰敗。在幾次與政府的較量中,德倉部落里年輕力壯的男人不是戰死疆場,就是被抓去做了壯丁,政府成功地把德倉部落變成軍隊的馬場,剩下的老弱病殘和婦孺都淪為馬奴,終日在牧場上以淚洗面。
那個秋天,伊扎草原上充滿了血腥氣味。
「小姐吉祥!」
嫵姆滿意地笑了。
「好好好,」馬海買依然笑著,「這不是未來的千戶夫人嗎?那你就同千戶跟我們走一趟。」
兩年前,他第一次被南甲千戶派差,來到百戶府上,為秀吉瑪小姐送上禮物,正當他毛手毛腳地從馬背上卸下包袱時,身後傳來一陣陣被擋在手背後的脆笑聲,他回頭看是一個姑娘,清潔而美麗,正在直直望著他笑,他怔怔的,驚異於她美麗的容貌,兩隻手不知所措地搓著,找不出一句話來止住她的笑聲。
準確地說,千戶夫人生育了一雙兒女,雙胞胎兒子南甲因為早出生了幾分鐘而成為哥哥,妹妹珠瑪靈秀可愛,當然她來到這個家庭所帶來的歡樂,只是哥哥的十分之一,父母雙親也鍾愛這個女兒,但是一個女孩對這個家庭來說,既不能肩挑重擔,又無需生火做飯,所以她的重要程度,只能由將來婆家的重要程度來決定。
她說:「一個地方連親人都沒有了,我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
「怎麼?」南甲氣憤有加:「今年稅上加稅就要收掉四千石糧食,二千五百隻羊,一千頭牛,再加上那麼多人去當壯丁,我們吃啥喝啥?你這是不叫人活了……」
我連忙追著她走了幾步,我說:「你的電話呢,電話是多少號,下午我給你打電話,我們好好聊聊……」
不生亦不滅,
當珠瑪應|召來到哥哥的大客廳,聽到千戶慎重地告訴她,已將她許配給巴勒蒙旗的巴雅特王爺,並且已經安排好婚期時,珠瑪猶如五雷轟頂,茫然不知所以,她甚至沒有申辯的力氣,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到千戶轉過身去,不再理會她無聲的抗議,眼淚才順著臉龐洶湧而出。
我相信我們會有相見的那一天。在我的盼望中,我們的重逢會十分完美,半個世紀前的故事會離我們遠而又遠,現在我們有過努力,有了經驗,剩下的就是寬容,我們會在相見的那一刻,露出寬容的笑容,然後……然後,我們會繼續前緣。
珠瑪是藏在佛堂的供桌之下逃生的。她親眼看到了這場屠殺。巴雅特王爺為了珊瑚搭上了性命,他至死沒有交出來,馬海買眼見索取無果,親自用馬刀砍開了王爺的頸窩,王爺的肩膀都快與身體分開了。士兵們搶奪著供桌上的供品,那些供品的貴重是每個人一目了然的,他們搶走了金質供燈、鎦金銅像和金描唐卡畫像,這些都是王府供奉了上百年的珍品,他們甚至來不及倒掉凈水,就把金碗塞進懷裡,軍裝濕了一片,馬海買看中的是一隻白色的海螺,鑲著金邊,嵌著寶石,他捧起海螺,帶領士兵們滿載而歸。
岡薩寺由於受過德倉部落很多代的供奉,慈悲的拉甲活佛不忍看到一西無家可歸,他把這位已失去名譽、財產和地位的年輕人,託付給了伊扎千戶府。
年輕的一西失去了祖產。他走在昔日屬於自己的土地上,腳下的感覺已遠離從前的親切和愉悅,變得陌生而可怖,早已屬於政府軍隊的駿馬馳騁而過,皕皕的馬蹄聲敲打著他的心臟,使他感到無比疼痛。他不再唱歌了,那把鍾愛的三弦琴也斷了琴弦,不知扔到哪裡了。他茫然的目光掠過山岡,山岡上是一片蒼涼。
蘭措把臉龐藏在丈夫的頸窩裡,她說:「給我個孩子吧!」
南甲千戶和拉甲活佛商量的結果,是先讓婦女和老人孩子們去了岡薩寺。
他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她。這對名義上的夫妻,第一次這麼近地依靠著對方,拉甲不斷地喃喃自語著:「老天啊……老天啊……」
五天、十天、半個月過去了,馬海買派人到伊扎部落宣布,由於贖金沒有送到,瞎了左眼的南甲已被就地正法。
我自認我也和茜若一樣,都是伊扎部落的後人。當然,現在那裡不叫這個名字了,被某某鄉代替,但重新置身於歷史的長河中,我們不得不用一兩條線索,來串起對伊扎部落點點滴滴的回憶。這一兩個線索的線頭,不妨從南甲開始,從藏曆十六繞回土蛇年,也就是西曆公元1929年開始。
蘭措看著他,他翻開衣領,多年來一直掛在脖子上的護身符折作了兩半,那是一隻精緻的銀質佛龕,是拉甲第一天拜師時,尊敬的上師賜給他的,上師用一根紅色的絲線串起佛龕,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個漂亮的金剛結,說:它會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保佑你。拉甲已佩戴了整整三十八年,三十八年中的每天清晨,他都會摸摸護身符,滿足地朝上師的供像拜上三拜。可是這樣一隻佩戴了三十八年的護身符,卻在那個離開家的日子里突然折斷了,這突如其來的斷裂讓他有了不祥之感,過去的歲月里,無論貧賤還是富有,無論身居高位還是民間,他都以一顆平常心來面對,自信曾給了他無上的榮耀,自信使他擺脫過各種各樣的困境,可如今,自信這個東西竟然不辭而別,他感到從沒有過的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