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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官武將

文官武將

作者:石鐘山
范參謀長一如既往地熱情,見了胡作家,把他舉起的手從耳朵上捉下來,又搖又晃地說:胡哇,你看你,這是幹啥?咱倆誰跟誰呀,用得著這樣?然後又關心地問:最近又忙些啥?又寫啥大作了?
老胡弄不明白,怎麼老了,反而變得脆弱了,動不動就跟個女人似的哭哭啼啼。
小岳的出現,讓范業顛三倒四,心猿意馬。只要在戰鬥間隙,他就讓胡偉岸把文工團拉上來搞演出,然後自己擠到最前面,不錯眼珠地盯著小岳看。對於走火入魔的范業,胡偉岸並沒有敏感地發現什麼,以為范師長對文藝有興趣呢。他心裏正琢磨著,范業也是有著文藝細胞的,如果當初多識些字,弄不好也能是個文藝工作者。
范業從乾糧袋裡掏出炒熟的黃豆,抓一把塞給胡偉岸,又自己抓了一把,倆人咯嘣嘣地邊嚼邊說打仗的事。
結婚那天,酒宴是少不了的,到場的有范師長的首長,也有部下。老胡在老范的心目中是很重要的人物,所以老胡是不能不到場的。
老范這麼說,老胡的心裏也有了感觸。不為了外孫的歸屬,也不為女兒的離婚,就為了老范的這句話。他又何嘗不想回到從前呢,讓時光倒流——倆人坐在煙熏火燎的陣地上,嗅著空氣中的硝煙,一壺酒在倆人中間傳遞著。
胡作家很普通,在職時是文職軍人,肩章上的金豆銀豆是沒有的,只有一朵花,象徵著文職和武職的區別。文職不像武職區分得那麼細,從排職幹部到軍職幹部,肩膀上都扛著一朵花,分不出個大小來。因此,人們就不知道胡作家的級別,胡作家也不想讓人們知道這些,部隊的作家嘛,是靠作品說話的。從年輕那會兒到現在,他一直筆耕不輟,寫來寫去地就成了作家。這在當初他放牛時,做夢也不會想到的。
他看一眼小岳,又看一眼身邊的小金,心裏就多了些感慨。
老范終日把自己悶在家裡,自己跟自己用勁兒。老胡很少能看到老范,就是老幹部每季度例行體檢,也不見老范的身影。悶來憋去的,老范就有了毛病。送醫院檢查后,結果出來了,老范得了癌症。
老范不明就裡地又去拍老胡的肩頭,然後一連氣幹掉兩杯酒,紅著眼睛沖老胡說:我就是看上小岳了,誰也不好使。要是娶不到小岳,活著還有啥意思!
小金不說什麼了,嘆口氣,抱過孩子說:這就是你的命。好了,不說了,說啥日子也不能重過一遍。
胡怡低下頭,眼裡多了一汪清淚,她喃喃著:說是那麼說,可誰知道以後呢?
范業見說不動胡偉岸,就不說了。倆人復又坐起來,咬著牙拼酒,說一些少年時的事。日子真是白雲蒼狗,要是沒有那兩頭公牛發|情,他們又怎麼能有今天?於是就又一次感嘆命運。

范副司令把胡作家的問題提出來了,政治部就很重視,經過多次研究,終於得出了結論:胡作家的問題雖然比較嚴重,但還是可以教育的。既然已經在農場待了幾年了,改造得也差不多了。於是,一紙命令,把胡作家調回了軍區,恢復軍籍、黨籍,還有以前的待遇。於是,老胡就又是作家了。
小岳看著老胡,只剩下點頭的力氣了。
范幸福又說:胡叔叔人不錯,雖沒打過仗,沒立過大功,可他還算是個老革命。
說是這麼說,但老胡的心裏仍沉沉的,像壓了厚厚的雲。
老范「哼」了一聲,似乎生出了許多不耐煩,把一根魚竿掄得「呼呼」響。然後又抱怨魚不咬鉤,屁股挪來挪去的。終於,老范忍不住了,怪下屬們太勢利,人走茶涼;還說新上任的副司令不夠交情,自己在位的時候沒少關照他,可自己走後,交代的事一件也沒辦。
老范看了眼池塘邊本來就不多的幾個人道:你們都忙去吧,去吧。
胡偉岸就說:好哇,我也是這麼想的。革命成功了,咱們也都該過日子了。
最後,女兒是哭著跑出了家。母親嘆口氣,老胡對小金說:算了,算了,讓時間告訴她一切吧。
兩個少年的夥伴,相互凝視著消失在硝煙中。
小金就沖老胡笑。
老胡哭了,一家人都哭了。
這期間,老范的兒子范幸福回來了。看到老范的狀態,並不像母親在電話里說得那麼嚴重,就沖父親噓寒問暖一番,又走了。范小金也常來看爺爺,他心情愉快地沖老范說:爺爺,你什麼時候出院啊?我來接你。
老范大大咧咧地揮揮手:你是文工團團長,手裡有那麼多年輕女同志,換一個,這是多大的事啊。你說是不是,哈哈哈——
倆人接著就碰杯,幹了。這回老胡就更糊塗了,酒精已經讓他的腦子轉不過彎來了。他痴獃呆地問:那丫頭到底是誰呀?
小金一臉的失望,她在感嘆小岳命好,嫁了好人後,就轉業去了地方一家工廠的工會搞宣傳去了。報到那天,她還留下兩行惜別部隊的淚水。
女兒是女兒,女婿是女婿,胡作家不計較這些。不住在這裏,就住在那裡,住哪兒都一樣,誰讓人家范副司令住的是小樓呢。那裡寬敞,也舒服,只要孩子們高興,怎麼著都行。可他實在忍不住想外孫時,就給老范家打電話。電話有時是老范接的,老范就朗聲說:胡哇,咱們一個院住著,還打啥電話?就這麼幾步路,過來吧,咱哥兒倆整幾杯。
范業將軍在職時是中將,正兒八經的將軍,肩上的兩個金豆熠熠生輝,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范將軍走在營院里,下級軍官和士兵都眯著眼睛給他敬禮——將軍肩上的金豆太耀眼了。
老范得癌症的消息,只有小岳一人知道。她沒有告訴老范,也沒有告訴范小金,只說:爺爺得了重病。
右派畢竟是右派,在那幾年的時間里,胡作家一家還是發生了很大變化。
母親又說:你爸早就不是右派了,他都平反好幾年了,你幹嗎還這麼對待他?
老范想沖老胡笑一笑,樣子看著卻更像哭。片刻,老胡冷靜下來,他覺得身為病人的老范很可憐,甚至有些渺小。他清楚,這時候要鼓勵老范要堅強,要挺住。於是,他握住老范的手就用了些力氣,他說:范哪,我是過來想和你扯扯,看來你是不想和我扯了。
選自《十月》2006年第1期

胡作家擦乾眼淚,拍著胸脯說:那是,咱們生的都是男孩的話,他們就是兄弟;要都是女孩,就是姐妹;一男一女,那就是做親家了。
晚上,他讓炊事班多炒了幾個菜,又打開幾聽從朝鮮戰場上繳獲的美國罐頭。準備就緒,他讓警衛員請來了胡偉岸。兩個老戰友,在和平的天空下推杯換盞起來。
老胡離開的時候,老范的精神很好,他拉著老胡的手,竟有些戀戀不捨。他說:胡哇,經常來這兒扯扯啊。
范業的一句話就把胡作家一家天大的事給解決了。胡怡也是歡天喜地。
范幸福就說:你不是已經和父親決裂了嗎?全連的人都知道啊。
范副司令一行,乘兩輛車出了城。前面是開道的車,車裡坐著秘書、警衛員等人,他和老胡坐在專車裡,很快就來到了一個池塘前。
三大戰役結束后,偉人毛澤東在北京的天安門城樓上,用湖南式普通話喊出一句口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這時,范幸福緊走幾步,離胡怡近了一些,低聲說:你想不想去當兵?
胡偉岸在這方面比試不過范業,沒多久,就敗下陣來。胡偉岸驚奇地瞅著范業說:你小子長本事了。
過一會兒,另外幾個領導也過來,跟老范解釋著什麼。
結婚後,小金曾問老胡:你不是喜歡小岳嗎,怎麼和我結婚了?
入伍不久的胡怡,到部隊這所大學校時,是懷著雄心壯志,要干出一番成績的。沒想到就在這時候,父親犯了政治錯誤;而這種錯誤又是致命的,差點連累了自己。領導和她談話,讓她和父親劃清界限,做一名又紅又專的好戰士。
胡作家知道,在自己的右派問題上,范參謀長該做的都做了。他是性情中人,聽了范參謀長的話,眼裡已含了淚。他點點頭,沖范參謀長揮揮手,就坐上了部隊派出的專車,去了農場。
作者簡介
倆人就是在那會兒,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找到了各自的前程。
到了吃飯時間,下級又是一番熱情招待。整個軍里都知道,范軍長愛吃狗肉。新鮮的狗肉早就準備好了。
孩子清楚地說:范小金。
他這麼喊過了,就把那桿長槍朝范業的懷裡摜去。范業去接槍,還沒扶住那桿八斤半的槍,就和槍一起倒了下去,引得看熱鬧的人笑彎了腰。肖團長又用同樣的方法去試胡偉岸,胡偉岸有了準備,就沒有被槍砸倒,卻抱著槍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胡偉岸抱著長槍一下子就哭了,他一邊哭一邊說:首長,這槍咋這麼沉呢。
范參謀長說到這兒,眼睛濕潤了。說完,他又搖晃著走開,和那幫老戰友去碰杯了。
胡作家沒摔,也沒砸,他走了幾圈后就停下了。他冷靜了下來,孩子為了自己的命運和前途所做的一切,他理解。做父親的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往火坑裡跳呢?由此,他又想到女兒這麼多年的不容易,一個女孩,孤身在部隊基層奮鬥,自己沒幫上孩子,還差點連累了她。這麼一想,就覺得對不住女兒了。於是,他開始撕心裂肺地思念起女兒。接下來,他給女兒寫了信,傾訴自己的思念之情。
他是小岳的團長,有更多的接觸機會,就一直按下自己的情感,不斷地在心裏勸說著自己:大米會有的,麵包會有的;小岳就在自己的身邊,以後一定是屬於我的。
范參謀長不管胡作家情緒高不高,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說親家啊,孩子畢業了,你是咋想的?
那些日子,老胡的心裏承載著巨大的愛情,投身到慰問演出和寫作中去。許多著名的篇章就是那時候創作出來的,老胡也因為那些文章著名起來。
兩個女人見男人們拍著胸,說一些有情有義的話,也躲到一旁說悄悄話去了。
這是一支八路軍的隊伍,兩個少年歪打正著地撞上了。一切就是這麼巧合。
范業就骨碌著一雙眼睛,仔細地把小岳又打量了一遍,嘴裏一遍遍地說:咦,這丫頭,你看看這丫頭——
這一天,范幸福和金怡雙雙從部隊回來了,他們要大張旗鼓地結婚了。范參謀長得知這一消息后,熱情地給小金打了電話。他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咋樣,讓我說中了吧,咱們是親家了,哈哈哈——
老胡得到消息時,心裏「咯噔」一下,心就懸了起來。老范的影子一時間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揮都揮不走。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得到醫院看看老范。
老胡就凄慘地沖老范笑一笑。
許多年過去了,一想起當年的革命動機,他們自己都會感到臉紅心跳。
偶爾有一些老范的下級或者老戰友來看老范時,都不相信眼前是得了癌症的老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老范是來療養了。
後來,部隊班師回國。剛踏上祖國的土地,倆人不約而同地感到年紀不小了,該成家立業了。
危急關頭,范參謀長又一次挺身而出。他奔走呼號,上下遊說;說到胡作家的苦出身,又說到三大戰役、抗美援朝,他拍著胸脯說:這樣的人咋能是右派呢?不可能,也沒理由啊。
說完揮揮手,該忙啥就忙啥去了。范參謀長領導做大了,就有許多大事要忙,再和胡作家打招呼就顯得很匆忙。每次范參謀長說聚一聚的話時,胡作家不說什麼,只是笑一笑。他知道,范業不是以前的范師長,也不是范軍長,而是統管全軍區訓練、作戰的范參謀長,每日都日理萬機的樣子。他只能那麼笑一笑,一直看著范參謀長高大的背影在他的視線里漸行漸遠。然後,繼續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身在農場改造的胡作家並不知道這一切,他在深深地思念小金和女兒。於是,他就一封接一封地給家人寫信。既說思念,也說親情,說得更多的還是革命。沒想到的是,他寫給女兒的信竟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他以為是女兒調換了連隊,地址變了,就又給小金寫信,打聽女兒的情況。
話是這麼說,可心裏也說不清是個什麼味兒。
提起小金,小岳的心裏就多了番滋味。一個在部隊繼續戰鬥,一個去了地方,現在孩子又小,睜眼忙到天黑。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小金了,就決心一定要好好聚一聚。
小岳和小金坐在一起,邊照顧孩子,邊說些女人的話。她們從友誼說起,又說到眼下各自的工作和孩子。
他們忍飢挨餓,熬到天黑后,趕著各自的牛,一搖一晃地向前村、后屯走去。分手時,相約著明天再一起做伴放牛。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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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業果然很順,兒子范幸福滿周歲那天,他當上了軍長。
老胡用手掐自己的頭,無限悲涼地說:不說了,不說了,我頭疼。
以後,女兒就住回到了家裡。
老胡對女兒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熱情洋溢地寫信、寄信。信不再被退回來,但女兒的回信異常冷靜,仍只給母親寫信,捎帶著說上一兩句問候父親的話。
老胡還知道,老范是不同意范幸福離婚的。他把范幸福關在屋子裡,罵了,也用皮帶抽了,但一切無濟於事。最後,范幸福乾脆就不回家了,一扭頭去了南方。老范英雄了一生,而晚年時對兒子,卻無能為力,英雄氣短。
范業不管胡偉岸的思緒,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他心裏這會兒只剩下年輕的小岳了。於是,他就說:胡哇,你說那丫頭咋樣啊,她要是跟了俺老范,以後准錯不了。
小胡和小范也躺在一棵樹下的蔭涼里,看天上的白雲。他們眯著眼,耳邊響著肚子的咕咕聲,早晨喝的稀飯,兩泡尿下去,肚子就癟了,飢餓讓他們想象著天上掉餡餅的美事。此時此刻的兩個少年,做夢也不會想到將來是什麼?能吃上飽飯就是他們最大的夢想。
一家三口人來禮節性地坐一坐,拿來一些當地的土特產,然後就客氣地告辭了。
倆人一進山,就把車窗搖下來,看著滿山的綠,嗅著大山的氣息。范業抖著鼻翼,深吸了一口,衝著大山喊:他娘的,真他娘的舒服哇——
老范聽了,情緒達到了高潮,哈哈笑著:胡哇,這就對了。我這媒人你來當,你當媒人,我放心。
小金見胡作家這麼說了,也就答應了。收拾停當,就隨著范軍長一家出發了。
他再扭頭去,發現窗前的老范已經不在了,才知道一切都是幻覺。於是,他轉過身,向家裡走去。他家住在六層,每次都要爬長長的台階,但老胡的心情很好。
孩子雖然離開了家,離開了城市,胡作家和小金卻是放心的。孩子所在的部隊還是歸軍區管,有范參謀長照顧著,他們沒有理由不放心。於是,胡作家就很踏實地搞他的創作。
老范一生氣,一著急,找了兩塊磚頭,狠狠地扔到魚塘里。
胡怡就有些羡慕范幸福。以前,她也曾聽父母議論過自己畢業后的事。母親對父親說:要不等胡怡畢業了,就讓她去當兵。
小金知道女兒進步慢的原因,即使老胡不是右派,女兒的進步也不會超過范幸福。事情明擺著,一個文官,怎麼能和武將比呢?那些日子,小金為女兒的事情弄得昏頭昏腦。她的心情比女兒還急,女兒在部隊能不能進步,是孩子一輩子的大事,錯過也就錯過了。
孩子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當父母的還有啥說的,當下母親就抱住了女兒。離婚就是離婚了,再問為什麼,怎麼離的?已經不重要了。母女倆似久別重逢般地擁在一起,老胡也在一旁濕了眼睛。
幾杯酒下肚后,范業噴著酒氣說:不打仗了,這下好了,我老范要結婚,成家過日子了。胡呀,你說這好不好啊?
一個周末,范副司令給老胡打來電話,邀請老胡在周末時陪他出去轉一轉。老胡本想推託,況且他現在也沒有轉一轉的心情,但考慮到橫在倆人之間的「牆」,他還是猶豫著答應了。他從內心想拆掉這堵牆,讓倆人重回到以前的歲月。
這次的野外之行,讓胡作家回到家裡仍興奮不已。他沖小金說起山的壯美,野物的新鮮,最後又說到了范軍長,和倆人之間的感情。胡作家說得熱血沸騰,情不能抑,小金卻顯得很冷靜。她看著胡作家說:以後你得注意點分寸了,人家畢竟是軍長,你一個作家沒官沒職的,少和人家稱兄道弟。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啥都不用說了,說啥也沒用了。老范的登門,讓老胡和小金亂了方寸。他們一邊招待著老范和小岳,一邊感嘆歲月。回憶過去的時候,幾個人的眼裡就都有了淚水,動了感情。最後,老范揮揮手,總結似的說:不說了,不說了,現在說啥都沒用了。
小金千恩萬謝地點著頭。
胡偉岸成了專業作家后,一心撲在了創作上,常有大小文章在全國報刊發表。他的名氣也一天天大起來,隔三差五地就會收到熱心讀者的來信。胡作家讀著這些信,也是幸福無邊的樣子。看著夫人小金和漸漸長大的女兒,也一遍遍在心裏感嘆著生活。
老范這麼一說,就定了調子。
沒多久,著名的抗美援朝開始了,著名的記者和著名的王牌團長一同參戰。在朝鮮戰場上,他們仍然在戰鬥間隙見面,再見面時比在國內還要熱烈,先是擁抱,然後分吃炒麵;有時也能搞到一些祖國的慰問品,打打牙祭。倆人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真想家啊!
這些年,一家人每次回來都住在那裡。偶爾回到老胡家也只是吃頓飯。吃飯的氣氛總是很壓抑,老胡就努力著想把氣氛弄得熱烈一點兒,說金怡小時候的一些事。金怡不搭腔,埋著頭,完成任務似的吃飯。吃完飯,金怡望一眼范幸福,范幸福也看一眼金怡,不知誰先說了一聲:咱們走吧。
范參謀長大著聲音說:招啥工,插啥隊。那啥,讓孩子們去當兵吧。部隊是所大學校,這可是毛主席說的。
胡作家支支吾吾地把自己和小金的想法說了。

金怡抬起頭,眼裡含了淚:媽,你別說了,我啥也不為,就是心裏轉不過彎來。
胡作家去農場前,范參謀長為他送行。為避嫌帶了秘書和公務員,他們形影不離地跟在范參謀長左右,范參謀長大聲說:胡哇,到農場好好勞動,書啊就別寫了。我早就說過,寫那玩意兒沒啥大用,希望你以後能成一個真正的軍人。哈哈,那啥,我就不多說了,多保重吧。
幾十年前的范將軍,一點也不像將軍。那會兒他正和自己童年的夥伴——胡偉岸一同在山坡上放牛。
小岳忙說:你也不差呀,要啥有啥,還想咋的?
胡怡擦擦眼淚說:這樣的父親還不如沒有,以後我只有媽了。
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他馬上又想到,老范是高幹,有家人,有昔日的部下,來來往往的,去看他的人還能少嗎?於是,他就忍住沒有去看老范。
說完,老范似乎發現老胡情緒低落,就「咦」了一聲:你狗日的是不是也看上了小岳?
老范就重重地又拍了一掌老胡:是小岳,你們文工團的小岳。胡團長啊胡團長,小岳你都不知道了?
女兒後來又想把姓改回來,遭到了父親的反對。老胡說:閨女,叫金怡也一樣。你本來就是我們的孩子,改來改去的多麻煩,別人叫著也不順口。只要你心裏承認我這個爸,我就高興。
說到這兒,倆人都想起「親家」那個詞,又紅了一次臉。

老胡見女兒、女婿真的要走,就戀戀不捨地抱起范小金說:小金哪,跟姥爺姥姥再玩會兒吧,姥爺喜歡你。
老胡是不會計較女兒的冷與熱的。倒是女兒仍在計較著他,雖然他現在不是右派了,可畢竟曾經是過。如果這時承認了父親,和父親恢復了關係,在她幹部的履歷表上就會寫上父親的職務,還有曾經受過的處分等內容。況且,這麼快就讓她從心裏到精神上接受父親,她很難做到。

老胡已經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走進老范病房的。他看見躺在床上的老范,老范被病魔擊倒了,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裡。見了老胡,嘴唇顫抖著叫了聲:胡哇。
事情在范參謀長當上了副司令員之後出現了轉機。副司令員就是軍區領導了,於是范副司令員多次在軍區黨委的大會小會上,多次提出胡作家的問題。范副司令說:不就是本書嘛,有些問題又能咋?教育教育,以後不要那麼寫不就得了。胡作家這人我了解,十三歲放牛……
胡作家寫來寫去的,突然有一本書就出了問題。被政治部門定了「右派」,這下子問題嚴重了。政治機關原打算把胡作家一家下放部隊農場改造,包括正在當兵的胡怡,也要開除軍籍,接受改造。
走投無路的小金想到了范參謀長,現在也只有他能幫胡怡了。這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走進范參謀長家。范參謀長家是一棟二層小樓,樓下的空地上草綠花紅,一派人間天堂的景象。范參謀長和小岳熱情地接待了小金。他們的話題從老胡身上轉到了胡怡身上后,小金的眼圈紅了。她喃喃地說:老范啊,我們娘倆兒不容易呀。胡怡在部隊沒人照應,苦了這孩子了。
老范就朗聲道:是小岳呀,這你都沒看出來,我老范早就瞄上她了。
那一陣,范幸福經常來找胡怡溝通思想。有時候,他一口氣說了半天,胡怡卻始終不開口。范幸福就詫異地問:小怡,你怎麼不說話?
小金在大部分的時間里也感到幸福、滿足,只是偶爾想起范業或小岳時,就會長長地嘆口氣:還是人家命好,日子過得想要啥就有啥。
有時候老胡晚來一些,老范就坐立不安。他一遍遍地向窗外望著,嘴裏說著:這個胡哇,咋還不來呢?
這些日子里的小岳也有了變化。她見胡作家時,眼神不再那麼蒙了,而是變得清澈無邊。胡作家一望見小岳這種眼神,心裏就不再亂顫了。他的感情終於平靜下來,想到小金,還有女兒,認命了,覺得現在這樣也沒啥不好。
老胡心裏似呻似喚地說:范哪,你咋就不換一個呢。
范業也已經是師長了,率領著他的師,在朝鮮的土地上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沒有回頭路了,只能一走了之。於是,倆人趁著暮色的掩護,丟下兩家的牛,慌慌張張尾隨著隊伍,鑽進了夜色中。
范軍長揮揮手,說些同志們辛苦之類的話。
高興之餘,老胡和小金就惦念起女兒未來的事了。女兒才四十多歲,以後的路還很長,總不能一個人過下去吧。每次和女兒提起這事,女兒就傷心地說:爸、媽,你們是不是不想收留我了?
不久,關於范業連隊的英勇事迹在《戰地報》上發表了。很多人都知道了范業的名字,范業也因此著名起來,從上級授予范業所率領的集體稱號上,就可以看到范業成長的足跡——先是英雄連,後來又是硬骨頭營,最後就成了王牌團。范業自然是連長、營長、團長地這麼一路走過來。
范幸福在胡怡讀了決心書後,找到了她。范幸福說:小怡,你和父親決裂,以後可就沒有父親了。
老胡急三火四地從樓上走下來,待坐到車裡才發現,老范是一副釣魚的行頭,還帶著公務員。老范雖然離休了,但待遇沒變,仍有專車和公務員。老胡坐在老范身邊,心裏動了動。他沒說什麼,車就向城外駛去。
胡怡被范幸福這麼一握,眼淚又差點流下來。她發現范幸福的手是那麼的溫暖和有力,只一下就把她拉回到了革命這一邊,她忍不住哭出了聲。
倆人說來扯去的,就說到了老范的病。精神已經很好的老范就說:咱們是怕死的人嗎?不是,絕對不是。想想那些犧牲的戰友,咱們比他們多活了幾十年了,咱還有啥可說的。這點病算啥,已經來了就讓它來吧,我老范不怕。日本人咱不怕,美國鬼子咱也不怕,這輩子咱怕過誰呀?
范業瞅著胡偉岸一時沒了脾氣,嘆口氣又躺了下去,高瞻遠矚地說:把你的筆收起來,跟我學著打仗吧。你來我這兒,我給你個營長乾乾,咋樣?
丈夫信中問起女兒的情況,她不忍說出實情,就講女兒工作忙,讓他以後不要打擾女兒,有事她會轉告女兒的。
兩個少年傻了,一時沒了主張。他們蒼白著臉,雙腿發抖地齊齊給死去的牛跪下了,心裏喊著:牛呀,你們咋就死了。
老胡和小金面對著又空下來的家,獃獃地望著。小金畢竟是女人,淚水多,她一邊抹眼淚,一邊說:老胡哇,別傷心,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
小岳就把老范得病的事說了,老胡怔了怔,他抖著臉上的肌肉問:這是真的?
胡怡見母親也沒有什麼辦法,魂不守舍地在家待了幾天,就提前歸隊了。她要爭分奪秒地趕回部隊,繼續與天地斗,與人斗。
老胡望一眼小樓,又看一眼家的方向,說:今天就算了,哪天吧。
老胡想到這兒,聲音就有了些潮潤。
胡作家聽了這話,心裏就有些別樣的感受。
平平淡淡的日子過得很快。先是范幸福和金怡有了孩子;轉眼孩子會走,又會跑了。孩子是男孩,叫范小金,調皮又聰明。一家三口,每年都會從部隊回來一次。他們回來的時候,自然是先去范副司令家。范副司令的車把一家人從車站接回來,安頓好后,他們才到老胡這裏坐一坐。老胡很喜歡自己的外孫,把小傢伙抱在懷裡又親又叫的,然後他就問孫子:告訴姥爺,你九-九-藏-書叫什麼?
倆人在異國他鄉一起想到了家,但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思鄉,就馬上投入新的戰鬥。一個率兵打仗,一個帶著文工團做鼓動工作。
武將是軍區的副司令員,姓范,叫范業。以前參加革命前叫范勺,這名字不好聽,當時的八路軍領導聽了先是皺眉頭,然後就笑了。於是,就給他起了范業這個名字,「業」意味著革命事業的意思。
胡偉岸表達感情時就含蓄得多,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眼睛發熱,心裏一陣唏噓。
外孫上初中那年,范幸福當上了公司的總經理,金怡在一家電信公司上班。一家人仍住在范副司令家裡。
老胡在一個有風飄雪的日子里,接到了小金的信。讀著小金的信,他的心情很複雜,就這麼一個女兒,結婚了自己還沒能去參加,他感到不安和遺憾。但同時又感到慶幸,慶幸女兒終於有了歸宿。他在農場的宿舍里,望著窗外,聽著北風的呼嘯,看著紛飛飄舞的雪花,他流淚了。為自己,也為女兒。

很快,小岳就挺著大肚子去軍區文工團報到,繼續發揮她能歌善舞的特長。
胡作家整日里關在屋子裡寫作,城市的喧囂讓他感到心浮氣躁。更主要的是,他一走進山裡,就會想起少年時代令人難忘的放牛時光。不知為什麼,一想起那段時光,他就興奮不已。
日本人投降了。國共兩黨停止了合作。於是,共產黨的八路軍脫離了國民黨的番號,改成了解放軍,意味著解放全中國,解放全人類的意思。
范業成了胡偉岸追蹤、報道的最好素材。
胡作家一臉困惑地望著小金,正色道:要是沒有我,哪有現在的范業,他的事迹都是我一手宣傳出去的。
胡偉岸也看天上的雲,目光多了些深邃和內容,他感嘆道:這就是日子啊。
著名的遼瀋戰役前夕,倆人見面了。范業已經是響噹噹的連長了,見到胡偉岸就把他的手捉住了,亂搖一氣:這一仗打得太過癮了,又消滅了老蔣八千,嘿嘿,真他娘的過癮啊。
幾個月後,小岳生了,是個男孩。取了一個通俗又響亮的名字:范幸福。可見當時范師長的心境是多麼的滿足和甜蜜呀。沒多久,小金也生了,是個女孩。胡作家給女兒取了很文氣、也很文化的名字:胡怡。孩子出生沒多久,范業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這時的胡作家已經調到軍區文工團,擔任創作員,名副其實地搞起了創作。
小金也是從女兒的來信中知道父女脫離關係的事。看了女兒的信,她哭了,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女兒。女兒還年輕,她要進步,以後還要結婚成家,她不能生活在右派父親的陰影下。另一面,她又覺得對不住老胡。辛辛苦苦把女兒養大,說沒關係就沒關係了,她無法面對這樣的現實。雖然她對老胡也有許多不滿意的地方,可畢竟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風風雨雨的,早就拆不開、扯不散了。一頭是女兒,一頭是丈夫,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傷心欲絕地哭泣。
老范哈哈大笑,伸出手,在胡偉岸的肩上拍著,一邊拍一邊說:看看你這文工團長當的,我喜歡你們團的誰你都不知道。你個老胡真是糊塗啊。
老胡從書上抬起頭,費力地說:人家是人家,咱們是咱們。
倆人的友誼是地久天長的,十天半月地不見上一面,就很思念對方。有時在戰場上偶爾碰上,卻是激戰正酣,范業率領著戰士跟敵人殺紅了眼。這時,他就看見了胡偉岸,胡偉岸正在槍林彈雨中穿行,頭盔不知掉到了何處。身前身後的子彈在胡偉岸的頭頂上嗖嗖地飛過,范業大叫一聲,撲了過去。他把自己的頭盔戴在了胡偉岸的頭上,他們沒時間說話,只緊緊擁抱了一下,范業說了句:保重啊。胡偉岸也沖范業說:等著你勝利的消息。
老胡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他不置可否地沖老范笑了笑。
不一會兒,車就停在了一家部隊池塘前。接待的人仍很熱情,司令司令地叫著。老范一到池塘邊,見到昔日的下屬,聲音又洪亮了,威風八面的樣子。
老范樓上樓下地喊著孫子,讓他來接姥爺的電話。最後,不知是誰強行把范小金拽到電話旁,孩子顯得很不耐煩,叫了聲「姥爺」,還沒說上一句話,就又瘋跑去了。老胡就沖電話里說:這小東西!
老胡曾經想過,女兒離了婚,范幸福又去了南方,外孫應該過來和母親在一起。自己退休了,無事可干,孩子就成了老人的盼頭。他是這麼想的,沒想到老范一張嘴,就把他的想法給否定了。老范聲音洪亮地說:胡哇,年輕人的事咱們就別跟著瞎操心了,咱們的感情比親家還親,啥也別說了。咱們的孫子,是咱們共同的,跟誰都一樣。他在我那裡習慣了,就別讓孩子搬來搬去的。等他長大了,說不定又飛了。就這樣吧,你也別老腦筋了,孩子跟誰不是跟呢,就讓他還住我那兒吧。你說呢?
胡偉岸很文人氣地說:我的武器就是我的筆,我有自己的戰場。
戀愛永遠是美好的,而美好的結果就是婚姻。
此時此刻,范參謀長也只能這麼說了。
范業的話讓胡偉岸猛地打了個激靈,酒醒了大半。他搖搖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忙又問了一句:你說的丫頭是誰?
女兒突然給兩位老人跪下了:爸、媽,女兒以前對不住你們,都怪我不懂事,請你們原諒我吧。
戰爭年代,倆人雖然分工不同,但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推翻蔣家王朝,建立新中國。范業率兵打仗,打了一仗又一仗,永遠沒有盡頭的樣子。胡偉岸寫文章,寫的都和戰爭有關,也與范業有關。范業所率的部隊是英雄的團隊,范業的名字經常出現在胡偉岸的文章里,文章發表在《戰地報》上。范業和他的英雄集體,日復一日地著名起來。
小岳心想:胡團長也真是的,自己喜歡就喜歡吧,幹嗎繞這麼大個圈子。她心裏亂跳一氣,等待著幸福的到來。
老胡每天都要到干休所院門口去取報、拿牛奶,每次都要路過老范的將軍樓。他忍不住總要往小樓里張望上幾眼,就發現老范正站在窗前發獃。老范有公務員,拿報紙、牛奶的活用不著他親自去,所以老范就有時間在窗前發獃。老胡在老范的樓下經過時,耳畔似乎又聽到老范在叫他:胡哇,過來扯一扯吧。
聽老范這麼叫,老胡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他走過去,抓住老范的手,哽著嗓子道:范哪,你咋就這麼躺下了?
胡偉岸就說:小岳,學生兵,人年輕,也聰明。
小岳低著頭,柔聲道:說唄。
後來,有了范參謀長的幫助,金怡已經是柳岸花明了。她懷著感恩的心情和范幸福談起了戀愛。那會兒,她就想:如果范參謀長能成自己的公爹,以後自己的前途就該是另外一番樣子了。有了這樣一個革命的公爹,她什麼都不怕了。於是,她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和范幸福談起了戀愛。
范業就不同了,他不喜歡上文化課,一上課就頭疼,覺得那些字像螞蟻一樣,鑽進腦殼裡一陣亂咬,讓他頭痛欲裂;而軍事課上他卻顯得遊刃有餘。吃了幾頓飽飯後的范業長了些力氣,八斤半的槍已經能安穩地抱在懷裡了。他喜歡射擊,也喜歡投彈,射來投去的,他已經能把槍打得很准,彈投得很遠了。於是,范業就經常有事沒事地沖胡偉岸說:來,咱倆比試比試。
胡偉岸的酒勁兒也上來了,老范說了半天,他還不知道那丫頭是誰呢,就眯著眼睛問:你說的丫頭是誰呀?
小金琢磨一會兒,又說:當年你要是不寫東西,和范軍長一起打仗,這會兒也能弄個師長啥的,也省得我轉業了。
坐在車上,老范仍然氣鼓鼓的,看這也不順眼,那也不舒服。直到車開進了干休所,停在將軍樓前,他才說:胡哇,來家坐坐吧。
他沒想到,范師長也看上了小岳。一山不容二虎,小岳嫁給范師長,就不能嫁給自己,這是明擺著的道理。他清醒過來后,無可奈何,又無限悲涼地說:范哪,你能不能換個別人,誰都行,工作我去做。
老胡從農場回來后,果然很少寫東西了。他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家裡看書,把毛澤東當年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找出來,看了好幾遍。然後就站在窗前,望著草青草黃的世界,長時間地思考。
又是沒多久,范幸福和胡怡雙雙提幹了。范幸福在師警衛排當排長,胡怡在通信排當排長。聽到女兒進步的消息,小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胡作家蒙著眼睛說:是呀,要是沒有當初,又哪會有今天呢。
這時候,范幸福就成了她堅強的後盾。可以說,是范幸福陪伴她度過了人生中最為艱難的一段。
范幸福不假思索地說:去當兵,我爸是這麼想的,我媽也是這麼想的。
胡怡知道自己當兵有難度,尤其是當女兵,想去部隊的人多,部隊招兵是有限的。畢業后,她也只能是就業或下鄉,沒別的路可走。聽范幸福說要去當兵,那就意味著倆人要分開了,心裏悵悵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
范幸福拍拍自己的胸脯道:你要一起去,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我爸說,別忘了,你爸和我爸可是老戰友啊。
和父親脫離關係后的金怡,心情並沒輕鬆多少。無論如何,她都有個右派父親,這種影響影子似的跟著她,走到哪兒都會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因此,她恨父親。
范業和胡偉岸雖然不經常謀面,但每過一陣子,范軍長都要約上胡作家走出城市,到山裡打一次獵。范軍長舞刀弄槍的習慣了,長時間找不到打槍的機會手就痒痒,他總要找個機會放上幾槍。打獵就是和平年代中假想的戰爭。
老胡想和范副司令說說話的幻想也成了泡影。他隔著眾人望著范副司令,覺得陌生又遙遠。他想:這大概就是和范副司令之間的那堵牆吧。這麼一想,心裏就沒滋沒味的。
這消息也傳到了胡作家和小金的耳朵里。小金就沖胡作家感嘆:你看小岳的命多好,嫁人一下子就嫁了高幹。
胡作家就很為難地說:當兵好是好,就是怕去不成。軍區大院的子弟都想當兵,就怕輪到咱們也沒名額了。
他們馬上就想到了後果,東家是不會饒了他們的,賠牛,就是賣了自己也賠不起呀。
范業當了軍長,操心的事更多了。今天去軍區開會,明天到部隊視察,忙得不亦樂乎。可他心裏高興,笑容和幸福一同掛在臉上,見人就說:這日子過的,不想咋的?當年的放牛娃哪想過這樣的日子。
范軍長一上桌,見到熱氣騰騰的狗肉,就來了興緻,擼起袖子就吃上了。酒是少不了的,下級見范軍長都放開了,也不再拘謹,一杯又一杯地敬。席間,范軍長一遍遍地介紹胡作家一家,說胡作家如何著名,文化人,還說到倆人一同放牛的日子——
當然,右派不右派的是政治部門定的,那是有個框框的,右派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但在范參謀長的遊說下,組織還是網開一面,保留了胡作家的軍籍,一個人去農場接受改造。小金和胡怡沒有直接受到牽連,但作為右派家屬,要時刻警惕和右派劃清界限。
老胡揮著手,像趕什麼東西似的說:我不難過,難過啥啊?說話的時候,眼睛又一次濕了起來。
胡作家也有些苦悶,背過身子,衝著牆壁吸著煙。煙霧濃濃淡淡地飄起來。
胡怡此時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走在離開校園的路上,憑直覺她知道後邊不遠處的范幸福正在跟著她。果然,沒走幾步,范幸福就叫:哎,畢業了,以後你是怎麼想的呀?
胡怡低著頭說:我爸怕沒有名額,去不成。
老胡似乎找到了和范副司令溝通的契機,想沖他說點什麼,側過頭,卻發現范副司令已經睡著了,還打起酣。他的心境就是另外一番模樣了。
孩子離婚不久,老范和小岳雙雙來到老胡家,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老范一進門就朗聲說:胡哇,金哪,對不住你們了啊。我那個敗家子,他臨陣脫逃了,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來晚的老胡正匆匆地走在路上。
倆人再見面都是在戰爭間隙。結束一場戰鬥后,就有許多英雄人物和經典戰例需要胡偉岸來報道;而部隊的休整,又是在準備打一場更大、更惡的仗,這時的胡偉岸是最忙碌的時候。他滿頭大汗,熱氣騰騰地出現在范業面前。范業一把捉住他的手,使胡偉岸又一次齜牙咧嘴了。倆人來到僻靜處,范業讓警衛員拿來從老蔣處繳獲來的罐頭和酒。范業咧著嘴,一邊笑,一邊說:胡筆杆子,辛苦了,今天犒勞犒勞你。倆人就不客氣地吃喝起來。幾杯酒下肚,倆人就面紅耳赤了,他們忘記了此時自己的身份,解開衣扣,仰躺在草地上,彷彿又回到了放牛的日子。
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放牛娃就這樣參加了八路軍。他們首先有了自己的新名字——胡偉九-九-藏-書岸和范業,叫慣了小名的兩個放牛娃,在領導喊他們的新名字時,還以為是在喊別人。等他們確信那嶄新的名字已經屬於自己時,心裏一下亮堂起來,舉手投足都是另一番滋味。從此,放牛娃走上了一條革命的道路。
這場變故,小胡和小范也發現了。但他們並沒有覺得勢態會有多嚴重,倒覺得單調的生活終於有了一點樂子。他們站在牛的身後,吶喊助威,甚至希望各自的牛能表現得勇猛一些。公牛受到了主人的鼓噪,身上的牛毛都豎了起來,它們怒目圓睜,向情敵發動了進攻。犄角抵在一起的搏擊聲,和皮肉相撞的摩擦聲,讓兩個放牛娃激動得手舞足蹈。
范業在電話里大呼小叫:親家,我是男孩,你是女孩,咱們這回可是親上加親了。
胡作家吸了口氣,抬高聲音說:高,咋不高哪。
池塘邊一下子就清靜下來,老胡頓時神清氣爽起來。這正是兩個老戰友好好扯一扯的機會,就說:他們走了倒好,剩下咱倆,清靜。
老范揮揮手說:你忙去吧,我就是散散心,不用陪。
胡作家簡明扼要地作了回答,他知道範參謀長是不關心他寫啥的。在范參謀長的眼裡,寫啥不寫啥都是無所謂的,作家在范參謀長的眼裡還不如一個作戰排長管用呢。果然,范參謀長順口說:好好,等咱倆不忙了,兩家人在一起坐坐。好久沒有聚一聚了。
幾年後,老胡又回到軍區當上了作家,這才知道女兒和自己脫離父女關係的事。那時,他也覺得沒啥,可女兒卻與他有了一層深深的隔閡。老胡心裏也梗著一股勁兒,這股勁兒沒處泄,就那麼梗著。父女間的關係,竟有了一絲微妙變化。
倆人都三十大幾了,除了打仗就是採訪,還沒顧上成家。他們很小就沒了父母,對家的理解說具體也具體,說抽象也抽象。
胡作家拿起電話,是范參謀長打來的。范參謀長在電話里朗聲依舊,似乎他從沒犯過愁。范參謀長說:胡哇,咋的了?聽聲音好像情緒不高啊?
周末那天,老范的專車早早就來到老胡的樓下,又是鳴喇叭,又是喊的:胡哇,快下來,你在家抱窩呢。
老胡看了女兒的信很失望,也很落寞。小金就說:老胡,慢慢來吧。女兒還沒轉過彎來,她拉不開臉,慢慢就會好的。
沒多久,范幸福和胡怡雙雙去了部隊。
果然,沒多久,胡怡喜氣洋洋地來信說,已經光榮入黨了。
這是他在心裏說的。他太了解老范了,這麼多年打仗養成了說一不二的習慣。況且,老范是一師之長,是他的上級,上級的話就是命令,他不能違抗。
下次范軍長再有活動,請胡作家同去時,胡作家知道自己就是想去,小金也不太情願;勉強去了,結果也是不痛快。與其不痛快,還不如不去,於是胡作家就婉言謝絕了。他待在家裡,想象著范軍長一家呼風喚雨的樣子,心裏就有些亂。
胡團長看了眼小岳,心就疼了,但他還是說:小岳呀,今天我有個事兒要對你說。
於是,胡怡就寫決心書,字字血,聲聲淚。她下決心要和父親劃清界限,而僅劃清界限是不夠的,她要和父親脫離父女關係。在全連軍人大會上,她眼含熱淚和對理想的渴望,宣讀了和父親決裂的決心書。她的言行,受到了領導和戰友們的熱烈歡迎。從那以後,胡怡覺得自己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了,但她還是狠下心腸,毫不後悔。
又過了兩天,在小金的催促下,他去了軍區總院。老范果然住在高幹才能享受的康復樓里。這是老胡第一次來這裏,路走得腳高腳低,猶猶豫豫的。他在走廊里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小岳。
胡作家明白,他這是在問小金懷孩子的事呢。胡作家勾著頭,不好意思地說:小金也懷上了。
青春的胡怡懷著純粹而虔誠的心情走向了部隊,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父親會成為右派。有一個右派父親,就等於宣布了她政治生命的死刑一樣。最初的日子里,她絕望了。她在絕望中終於爆發了,宣布脫離父女關係的同時,還改姓了母親的姓——胡怡成了金怡。剛開始,人們不習慣,還是胡怡胡怡地叫,她一臉的不高興,像沒聽到一樣。後來,索性沖人說:我叫金怡,不叫胡怡。時間長了,戰友們也都默認了她的新名字。
小金被網開一面,繼續留在城裡,但組織要求她和胡偉岸劃清界限。她沒有去送老胡,而是趴在窗子上,淚流滿面地用目光為老胡送行。她弄不明白,老胡本本分分地寫書,沒招誰惹誰,怎麼就成了右派。
小岳也經常一臉幸福的樣子,見到胡作家時,嗓音清亮地說:老胡,啥時候有空來家坐坐,我們老范總說起你。
直到夕陽西下,倆人才意猶未盡地坐車回城。
胡作家見小金猶豫,就說:沒啥。你和小岳關係那麼好,又好久沒見面了,這次是個機會,聚在一起好好扯扯。別忘了,你們在文工團時,可是最要好的。
果然,老胡說到做到,他像上班一樣準時地出現在老范的病房。老胡一來,老范就進入了狀態。他們把病房當成了當年的陣地,倆人或坐或站,或歪或靠地聊著。說到興奮處,老范又朗聲大笑起來,似乎病呀災呀的那是別人的事。
金怡低著頭,不說話。
婚禮很熱鬧,小金代表女方家長也出席了婚禮。參加婚禮的都是當年老范和老胡的戰友,場面熱烈,又充滿了友誼的溫馨。范參謀長喝了很多酒,他端著酒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小金身邊,蒙著眼睛說:小金哪,我今天心裏痛快,也不痛快——
一個月的時間很短,范幸福他們休完假就回部隊了。他們一走,兩家就都空了。接著,又剩下長長的思念和牽挂。老胡又開始給女兒寫信,說父女關係,說自己早就理解了女兒。女兒仍偶爾有信來,仍寄給母親小金;對父親的問候也是三言兩語。女兒一直不願意和父親溝通,彷彿有著深仇大恨似的。每次女兒來信,都弄得老胡心裏很鬱悶。
魚是釣不成了,主要是沒有了釣魚的心情。老范抱怨這,抱怨那的,老胡一句嘴也插不上。那次,他們也沒在下屬部隊吃飯,就開車回去了。
胡作家打著哈哈:有時間一定去。小金也想你呢,你們姐妹要常來往啊。
也就是外孫上初中那年,范副司令離休了,老胡也離休了。離休那年,范副司令享受中將待遇,老胡是文職副軍級,倆人差著好幾個台階。
范業將軍在晚年的閑暇里,回顧這大半生所走過的歲月時,也想到了當年放牛的日子。當時就是讓他往死里想,也不會想到將來能是這樣。
肖團長所說的「革命的種子」,等他們到了延安后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當時的延安有許多這樣的革命種子,他們在一起學軍事,也學文化。延安是革命的大後方,是實驗田,把他們種在延安的土地上,把他們從小草培養成參天大樹。
也就是那天的傍晚,山下過來了一支穿灰衣服的軍隊。倆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約而同地說了句:咱們跑吧。
回國后的范業和胡偉岸都是三十大幾了,成家已是迫在眉睫。說干就干,范業不想再等下去了。

老胡就把范小金放下了,沖他們揮揮手。等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了,才發覺臉上一片濕濕的。

老范這兩年不打獵了,也沒有獵物可打了。他最近又迷上了釣魚。
范幸福和胡怡在這期間完成了他們的初戀。初戀永遠是純凈、美好的,兩雙青春的眼神碰在一起,都會讓他們心顫不已。在胡作家被定為右派、下放到農村改造的過程中,胡怡一下子沒了主心骨,甚至還因為父親的問題,差點影響了自己的進步。在她的情緒悲觀、失望到極點的時候,是范幸福及時出現在她的身邊,讓她度過了一段難熬的日子。
范業痛心疾首地拍著大腿說:哎呀,等新中國建立了,那是要看功行賞的,你說你整日捏著個筆,寫寫戳戳的,沒打過一次仗,沒殺死過一個敵人,咋個給你行賞啊?
老范就說:別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裡,咱們都離了,應該有工夫在一起扯扯了。胡哇,我真想回到以前,咱倆一壺酒坐到天明,暢快地扯,那才是日子。
范業不說話,只是自信地笑。
范業的兒子范幸福和胡偉岸的女兒胡怡,上幼兒園時就在一個班,接著是小學、中學一起讀下來。十八歲那一年,倆人高中畢業了。兩個孩子知道雙方的父母不僅是同鄉,還是多年的戰友,在同學中倆人的關係就顯得親密一些。小時候,聽兩家父母以親家相稱,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等上了初中后,就明白「親家」這個詞意味著什麼了。於是,倆人再碰面時都微微紅了臉。少男少女的心裏,有一粒看不見的種子,悄悄地種下了。儘管他們不像小時候那麼親密無間了,說話時還會臉紅,可他們之間的感覺卻變得微妙起來。范幸福繼承了父親的身材,十八歲的他就已經高大偉岸。胡怡是個女孩子,像母親一樣小巧玲瓏。倆人的目光,經常含蓄地交織在一起,又羞澀地避開了。
胡作家和小金的婚禮上,范師長帶著新夫人小岳來了。小岳似乎仍沒從失戀中走出來,表情有些悲戚。胡作家一見小岳的樣子,心裏一陣刺痛。他和范師長拼酒,一碗又一碗,到了一定的境界,范師長就拍著胡作家的肩膀:胡哇,咱們能有今天,沒想到哇。
下級就一臉敬仰地向胡作家敬酒。胡作家喝了幾杯酒,聽了一些恭維話,自然也很高興,就七長八短地說一些很文化的話。陪酒的下級也聽,但興緻似乎不那麼高,他們的注意力都在范軍長那裡,哪怕范軍長放筷子的聲音重了些,他們也會扭過頭,一起注意地看過去。
胡作家似乎從妻子的信里明白了,知道自己連累了女兒。想想那麼年輕的女兒,隻身在基層連隊與天斗,與地斗,還要與人斗;而她又要脫穎而出,也真難為孩子了。於是,他不再給女兒寫信了,只能從小金的信中感受女兒的點滴信息。
范幸福不好說什麼,望著義無反顧的胡怡,握著她的手,真誠地說:革命隊伍歡迎你。
那天,倆人扯了很久,似乎又回到了當年——他們坐在焦煳的陣地上,一把炒黃豆,一壺酒,聞著硝煙的氣味,談天說地,好一副壯懷激烈的樣子。
老范有許多的不滿要發泄,有許多的牢騷要傾訴,說來說去的,一條魚也沒釣上來。然後就狠狠地沖魚塘里的魚說:狗日的,你們也勢利眼啊,真不是個東西!
胡團長悲哀地說:是范師長要娶你,他說他非你不娶。
他們說的家就是祖國,祖國對於他們就是少年放牛的山坡——記憶中的山坡一片蔥蘢。
老胡的酒徹底地醒了,酒醒后的老胡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迷迷瞪瞪地盯著老范,心裏想:怎麼范師長也喜歡上小岳了?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呢。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后,他悲哀得直想哭。
石鐘山,男,遼寧瀋陽人,1964年生。1981年入伍,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85年開始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白雪家園》、《飛躍盲區》等五部,中篇小說三十余部,短篇小說多篇。作品曾獲《十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獎。短篇小說《國旗手》獲本刊第八屆百花獎,中篇小說《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奸案》獲本刊第十一屆百花獎。現為武警政治部創作室創作員。
胡作家忙說:處長是處長,作家是作家,你不要往一塊兒扯。
胡作家和小金面對女兒的高中畢業,也是心急火燎的。小金在自己工作的工廠,爭取到了一個招工指標,她的意思是讓女兒留城招工。胡作家對女兒留不留城不感興趣,當一個工人,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正如他當年如果一直放牛,那結果可想而知。他的意思是,既然當不了兵,就去下鄉,廣闊天地,一定會大有作為。說不定,女兒會百鍊成鋼。兩口子爭執了半天,也沒爭出個結果,電話卻響了。
說到這兒,兩個老戰友真實地大笑起來。
老胡知道老范有病的消息,還是外孫告訴他的。那天,范小金紅著眼睛,向一家人宣布:爺爺得了重病,住院了。
老胡看上的也是小岳。小岳來到文工團后,他就暗暗地喜歡上了,喜歡她的聰明和美麗。當時,他經常寫一些詩歌,關於戰爭和愛情的,讓小岳聲情並茂地朗誦。詩歌讓小岳一朗誦,他就覺得那些詩歌已經不是詩歌了,彷彿成了精靈,在他的血液里呼呼地奔涌。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註定要被寫進共和國的歷史。聚集在延安的部隊出發了,他們要奔赴解放全中國的征戰之路。
小金臉上是笑著的,心裏卻想:你和老范都那麼忙,哪有工夫陪我們呀。
那會兒,他們還分read.99csw.com辨不清前面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倉皇與忙亂,只能讓他們毫無選擇地隨著隊伍往前走。
母親看了眼父親,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半晌,又道:你這個作家當的,還不如一個處長。二號樓的王處長,去年就把女兒送去當兵了。
小金也感到高興,老胡不在身邊。以後有這樣的親家做自己的後盾,她感到踏實和滿足。
一天,金怡神情落寞,臉色灰暗地回來了。對女兒的突然而至,老胡和小金都有些喜出望外,熱情得有些誇張。女兒坐在那裡,失魂落魄地說;你們別忙了,我就是告訴你們,我今天離婚了。
女兒這麼說,老胡和小金就噤了聲。但不管怎麼樣,現在的女兒成了他們心裏最大的事。
那段時間的范師長很幸福,滿面紅光,見人就笑呵呵地打招呼。他經常能見到胡作家,一見到胡作家,他就眯著眼睛,望著天上的太陽說:不打仗的日子真好,天天摟著老婆睡安穩覺。我這兒可都三個月了,你那兒咋樣了?
胡作家回來沒多久,女兒改姓的事,還有斷絕父女關係的事,他都知道了。他知道這些事情后,最初顯得很激動,在屋裡一圈圈地走。小金小心地看著他,然後就替女兒解釋著:孩子小,不懂事,怕影響了自己的前程。老胡啊,你要是心裏難受就摔點東西吧,揀那不值錢的摔。
那是一天中午,王家的一頭母牛懷春了,招引得王家的一頭公牛和李家的一頭公牛發了情。兩頭髮情的公牛都紅了眼睛,它們明白,要想得到愛情,勢必要有一場激戰。於是,山坡上,兩頭公牛擺開了決一死戰的架勢。
老胡就說:年紀大了,整不動了,就是想聽聽外孫的聲音。
胡怡當滿兩年兵后,回了一次家。她從部隊帶回來一個消息,范幸福已經入黨,而且馬上就要提幹了,可她自己才剛剛入團。再有一年就要複員了,時間緊,任務重,孩子感受到了和時間賽跑的緊迫性。
胡作家就啞了口,不知說什麼好。那陣子,小金剛離開部隊,對部隊仍犯著單相思,看什麼都不順眼。胡作家是文化人,明白小金的心思,就什麼事都順著她。
一天,老范給老胡打了一個電話,這是倆人離休后第一次通話。在老胡聽來,老范的聲音遠沒有以前那麼洪亮了。老范說:胡哇,忙啥呢?
話鋒一轉,他們的話題就落在范小金的身上。孩子已經上中學了,從目前看孩子是聽話的,學習也好,將來考個名牌大學是沒問題的。
范參謀長聽這話也動了感情,他背手在客廳里走了兩趟,鏗鏘有聲地說:小金,你放心,老胡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虧了孩子的。
酒喝到後來,范軍長就成了桌上的主人。每說一句話,都會引來一片驚嘆和議論。酒精的作用和自己所處的地位,讓范軍長想說啥就說啥;胡作家就成了真正的陪襯。他不停地在一邊幫腔,以證實自己的存在。
范小金直言不諱地說:爺爺家的房子大,我要去爺爺家。
昔日的小岳,已經是軍區歌舞團的團長了。她很忙碌,走起路來腳步匆匆,目不斜視。小金偶爾碰到小岳,也都是主動向小岳打招呼,她才把目光飄移過來,然後驚呼道:親家母呀,咋老長時間見不到了。啥時候有空,去家裡坐坐。
胡作家的夫人小金也想在部隊繼續戰鬥下去。她把自己的想法沖胡作家說了,胡作家搓著手,在屋裡轉了兩圈,說:咱不能跟小岳比。范師長朋友多,軍區那些首長他都熟,我是搞文藝工作的,認識的這些人都不管編製。你還是轉業,服從分配吧。
那些日子里,老胡異常苦悶。
胡作家的酒勁還沒下去,他不耐煩地揮揮手道:范業是軍長,我是作家,都是軍人,分工不同罷了,這沒啥。
哈哈哈——范師長重重地拍了胡作家的肩頭,疼得胡作家齜牙咧嘴。

老胡心裏明白,此時的倆人已經不是從前的放牛娃了,他們扯不到一起去了。
胡作家打著哈哈:可不是,真被你言中了。
很快,小岳就和范師長結婚了。
范師長的笑聲很豪氣,也很爽朗;胡作家也笑,笑著笑著卻流出了眼淚。范師長說:胡哇,你看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哭啥哩?小岳已經懷上了,你也抓緊點,說不定咱們還能成親家呢。
老胡和小金已經知足了。有女兒在身邊,還能看到外孫,家裡一時間就多了笑聲。
胡作家從農場回來后,並沒有見到范副司令,只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仍朗聲地在電話里沖胡作家說:胡哇,以後學聰明點吧,該寫啥不寫啥你知道了吧?年輕那會兒,我勸你改行,當個軍事幹部;現在都年紀一大把了,沒改的希望了。以後能寫就寫,不寫拉倒。寫能咋,不寫又能咋?啥時候,咱哥倆兒再喝兩杯。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范業師長對自己的人生大事心裏已經有譜了。他喜歡上了師文工團年輕貌美、能歌善舞的小岳。小岳是抗美援朝開始后入伍的學生兵,人機靈,又有文化。在朝鮮的時候,只要小岳一來前線慰問演出,范師長總會把屁股下的馬扎移到離小岳最近的地方去。他眼裡就只剩下小岳一個人了。
這期間,軍、師一級的文工團接到了撤銷的命令。這一級的文工團是為了朝鮮戰爭,才臨時組建的編製。戰爭結束了,這麼多文工團員顯然成了部隊的負擔,於是,上級一紙命令,撤銷了軍、師文工團的建制。小岳不希望去地方工作,還想留在部隊,那時她已經有八個月的身孕了。范師長拍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抓起電話給軍區分管編製的參謀長打了電話,軍區參謀長就是當年給他改名字的肖團長。他把小岳想留在部隊,繼續戰鬥的想法說了,肖參謀長在電話里說:不就是個編製嘛,沒問題。小范啊,好好乾,你還年輕啊。
小金對胡作家沒深沒淺的樣子,心裏一直保留著異議。
老胡聽了,心裏就動一動。心想:孩子該叫范小胡才對啊。在這之前,小金看出了老胡的落寞,曾對他說:要不,我給女兒寫信,讓她把姓再改過來。
范參謀長在電話里「嘁」了一聲:這你就別管了,讓孩子準備準備,去當兵吧。
可這麼說過了,仍沒有找到合適的時間,於是,聚會的想法只能停留在口頭上。
胡偉岸淡然一笑:分工不同,你有你的戰場,我有我的天地。
老胡有時也能和老范不期而遇。每次碰到范副司令,他身邊都有許多人,前呼後擁,匆匆忙忙的。他隔著人群沖老胡揮手,然後「胡哇胡哇」地喊上兩聲,算是打過招呼了。老胡這時會停下腳步,恭敬地望著首長一行匆匆離去。
婚禮結束后,小金異常冷靜地給老胡寫了封信,告知女兒和范幸福結婚的消息。
范業和胡偉岸隨著大部隊星夜兼程,開進了東北,參加了四保臨江等著名的戰鬥。倆人進步都很快,范業在戰鬥的洗禮中茁壯成長——先是當了班長,又當了排長,當排長那年不滿十七歲。胡偉岸也成了一名戰地記者,懷揣採訪本,穿梭于各個戰場,把一樁樁英雄事迹寫出來,發表在《戰地報》上。
小金笑笑,臉上的表情也冷冷熱熱的。
晚上有時睡不著覺,老胡會想起從前的日子——放牛,行軍打仗,戰地採訪。想到這些,老胡就濕了一雙眼睛,他懷念那些逝去的美好歲月。
胡團長就嘆口氣道:有人看上你了,要和你結婚。
那些昔日的下級們,早就等著這句話了,然後滿臉「不情願」地離開了。
如果不發生意外,兩個人的日子就不會有什麼改變,也不會有做夢也想不到的將來。
小樓周圍的環境很靜,人們路過小樓時,都不由得放慢腳步;就是忍不住地咳嗽,也在嗓門兒深處給處理了。人們知道,這裏住著范將軍,弄出了大動靜,就是對將軍的不敬。
倆人站在空地上,說上幾句客套話,小岳就很團長式地走了,留給小金一個背影。小金心裏陰晴雨雪地回到家裡,沖老胡感嘆:你瞅瞅人家小岳,如今都是團長了,忙得跟什麼似的;我呢,當初轉業去了工會,現在還是在工會,快退休了,才是個股級待遇。
於是,倆人就拉扯著坐在一棵被炮彈炸得面目全非的樹下,撫今追昔地嘮起來。
兩家的孩子還小,不能進山打獵,就選了山清水秀的地方。這些地方有駐軍,都是范軍長手下的師、團一級單位。軍長帶家人來看望部隊,下級自然是周到熱情,跑前跑后地忙著。看了山,又看了水,然後就去看部隊,戰士們齊聲喊:首長好。
胡團長的心裏一團糟,但他還是沉了沉說:小岳呀,范師長是一師之長啊。
范將軍人很威武,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做將軍的料。行伍出身,出生入死,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又到抗美援朝,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他都參加過。戰鬥把范業歷練成了職業軍人,就是脫了軍裝,穿上背心短褲往那兒一站,人們也一眼認出他是軍人。
范業興高采烈地說:人要是順了,想要啥就來啥。胡哇,你說是不是?
范將軍也離休了,不|穿軍裝的范將軍住進了干休所。他是大軍區副職待遇,住的是二層小樓,有專車和公務員。范將軍雖然不|穿軍裝了,但那棟將軍樓代表著一切,像他曾經扛在肩上的金豆一樣醒目。
母親面對的是女兒,說話也不用顧忌什麼,她說:你在這個家裡生活了十幾年才離開,難道對這個家就一點感情也沒有?是誰對不住你了,你爸當年是當了右派,但你說改名也就改了,說不理你爸就不理你爸,你以為他心裏好受嗎?
老胡正在忙著寫一部書稿,但他口是心非地說:沒忙啥,都退了,還能忙啥?
范業撇撇嘴道:追求個甚?告訴你胡偉岸,你得學會打仗,不打仗跟著隊伍跑有啥意思。你現在是副連還是正連啊?
參軍不久,一位八路軍的團長接待了他們。團長姓肖,人稱肖大胆。肖團長背著手把放牛娃前後打量了一番,倆人還沒有合適的軍裝,只戴了八路軍的帽子,扎了腰帶,大體上有了小八路的輪廓。但兩個孩子看上去太瘦小了,和他們的年齡很不相符。肖團長左一圈右一圈地看了,然後拿過一桿長槍,沖范業大叫一聲:范業接槍。
范軍長興緻好時,再次外出就會帶上小岳和孩子。胡作家也滿口答應了邀請,小金就有些猶豫。她不是不想出去,她考慮自己的身份是否合適,畢竟是沾人家范軍長的光。
胡偉岸就打著哈哈說:分工不同,不論職務高低。
范副司令再邀他時,他就找出各種理由婉拒。他知道,范副司令是誠心實意的,而自己的推託也是真心真意的。
老范和小岳結婚不久,老胡就和團里的小金結婚了。小金不如小岳漂亮,她們是同一年在同一個城市入伍的。入伍前倆人是同學,關係一直很好。
老范接著說:那啥,周末跟我出去,咱們散散心,找個地方好好扯一扯。
後來,他才知道範幸福和女兒離婚後,去了南方。那時候的南方似乎是花花世界,夢一樣誘惑著他。范幸福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離了婚,義無反顧地去了南方。
沒多久,事態急轉直下,李家的牛把王家的牛抵瞎了一隻眼睛,血順著牛眼汩汩而出;王家的牛也把李家的牛身上剮開了一道口子,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倆人這才覺出事情有些嚴重了,他們不是心疼牛,而是怕回去無法和東家交差。他們拚命地想把兩頭牛分開,斗紅了眼的牛已經不把主人放在眼裡了。兩頭牛糾纏在一起,呼哧地喘著粗氣,一副魚死網破的樣子。終於,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后,像兩座山似的轟然倒下。它們倒下了,睜著血糊糊的眼睛,口吐血沫,氣絕身亡。
說到這兒,沉了沉又道:要是我有你那樣一個父親該多好哇。
范參謀長拍著胸說:咱兩家誰跟誰呀,咱不講那客套話。

他們呆立在那裡。其他的牛嗅到了血腥氣,嗷叫一聲,四散著跑遠了。倆人終於醒悟過來,像死了爹娘般「嗚哇」一聲,哭號了起來。那頭挑起事端的母牛,幸災樂禍地瞪著一雙迷醉的眼睛,望著躺在地上的一對公牛,然後又困惑不解地看一眼抱頭痛哭的放牛娃,無辜地搖著尾巴走開了。
胡作家又想起了小岳,現在倆人都在文工團工作,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雖然這麼長時間了,自己也有了孩子,可一看見小岳蒙的眼神,心裏還是顫顫的。想到這些,他只能在電話里「嘿嘿」地笑笑。最後,范業瓮著聲音說:這狗日子,真是太好了。說完,「咣」的一聲就掛了電話,震得胡作家的耳朵嗡嗡響。
老胡幾年沒登過范副司令的家門,不是因為外孫,他都沒主動給他家打過電話。雖然他在內心裡感激老范,沒有老范的相助,自己和女兒也不會有今天。但感九_九_藏_書激歸感激,隨著老范的官當得越大,老胡心裏的那堵牆就越厚。他自己也說不清怎麼就有了那堵牆,看不見、摸不著。想外孫想得忍不住了,就拿起電話想和老范聊一聊小傢伙,可幾次拿起電話后,又放下了。
畢竟一同放過牛,畢竟是戰友,也畢竟是親家,放下電話的胡作家感情豐富地想著。
眾人上前和老胡熱情地握手,噓寒問暖,接下來就是釣魚。釣魚的時候,眾領導仍不離范副司令左右。他們為范副司令釣上的每一條魚歡呼,也為脫鉤的魚而惋惜,一干人驚驚乍乍,情緒也是跌宕起伏。
范小金上小學那一年,范幸福和金怡雙雙轉業了。他們一家三口回到了這個城市,那時他們還沒有自己的住房,就住在范副司令家裡。
老胡真心實意地說:放心吧,老范。只要你在這堅守著,我老胡天天來找你扯。
可女兒似乎並不思念他,也沒有馬上回來。過了些日子,來了一封信。信也寫得很冷靜,收信人仍是母親小金。女兒在信里和母親先說了一些家長里短,最後才提到父親,她在信里說:請轉告父親,回來就好。以後就別寫了,多注意身體。落款的時候沒寫名字,只寫了「女兒」兩個字。
於是,一家三口在老胡和小金殷切的目光中,走了。這麼一來一往的,老胡的心裏就會難過好幾天,然後背著手在屋裡轉來轉去。這個房間看看,那個房間瞅瞅,沖小金說:咱們家有那麼小嗎?就住不下女兒和外孫了?
回到家裡,小金仍在感嘆:人家小岳就是命好,夫貴妻榮,你看人家一家多榮光。
范業和胡偉岸的兒女上高中那年,范業調到了軍區,當了參謀長。范參謀長在軍區上班,就有更多機會見到胡作家了。機關司政后都在一個樓里辦公,上班下班的,范參謀長和胡作家難免會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每次見面,胡作家都要給范參謀長敬禮,這是部隊上下級間的紀律。以前范業雖然也比胡作家職位高,那時倆人不是隸屬關係;現在范參謀長成了軍區首長了,是胡作家的領導,胡作家就一定要敬禮了。
范業就說:啥事迹不事迹的,別文縐縐地跟我說話,我聽不明白。不就是打仗嘛,只要不怕死,裝上彈匣子往前沖就是了。
肖團長哈哈大笑著,一手一個把他們從地上拉了起來,拍著倆人的後腦勺道:你們都是塊好料,但現在還沒法打仗,就先當革命的種子吧。
那天,老范喝了很多酒,老胡也喝了很多。他一看到站在范師長身旁的小岳,就萬箭穿心般難受。他抓起酒就喝,別人不和他碰杯,就自己喝。老范和小岳出現在他面前,給媒人敬酒時,他看到小岳眼淚汪汪的樣子,就醉了。在幹了一杯酒後,他轟然倒了下去。
如今的老胡和老范都是放牛娃出身,倆人不僅是同鄉,還同歲。那一年,他們都差不多是十三歲。小胡給前村的王家大戶放牛,小范給后屯的李家放牛。不知什麼時候,兩撥牛就走到了一起,小胡和小范也就走到了一起。放牛的日子很乏味,兩個少年聚到一起也是個伴兒,說說牛,講講別的,然後看著牛們漫不經心地在山坡上吃草,不緊不慢地打發著日子。
這天,胡團長推開了她宿舍的門,她想:愛情終於來了。一時間,臉紅到了耳根,心跳如鼓,手裡一遍遍地擺弄自己的辮梢。
小岳見了老胡,像見了親人似的撲過來。她伏在老胡的肩上,放聲大哭。老胡就說:岳啊,你要冷靜,老范到底是咋了?
老胡也陪著一同唱了起來,歌聲在病房裡迴響著。一時間,兩個人都有了激動的淚水,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彷彿共同堅守著一塊陣地,迎接著敵人的炮火。他們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刻,他們又走到了一起,找回了當年的感覺。
胡怡激動地說:參加革命那麼早,卻沒有真正打過仗,就憑這一點,他就不如你爸。
一路上,老范都在說:胡哇,咱們離休了,日子不比從前了,人不服老不行啊。
范業不知想起了什麼,一骨碌從草地上爬起來,紅著眼睛瞅著胡偉岸說:你這筆杆子當得有啥勁?正經仗沒摸著打一次,有什麼意思。
范業瞅著天上游移的白雲,笑著說:這狗日的,沒想到我都是團長了,你也成了大筆杆子。
回來的路上,夕陽西下。倆人坐在車上,范副司令拍著大腿說:胡哇,你看你多好。我是身不由己呀,想釣個魚都不得清靜。
入朝不久,胡偉岸就被軍里任命為軍文工團的團長。不僅寫作,還要帶著能唱能跳的男女戰士去前線慰問、宣傳,任務很重。倆人都很忙,見面也只是道聲珍重,又各奔東西。胡偉岸在炮火的洗禮中成了一名作家,一批反映朝鮮戰場那場艱苦卓絕戰爭的報告文學、長篇通訊和小說源源不斷地在國內的報刊上發表。他的作品讓人們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她等這句話已經許久了。
胡作家和小金眼睛一亮,胡作家用發顫的聲音道:好是好,可名額呢?胡怡可是女孩啊。
晚年的將軍和胡作家時常會想起少年時光,日子也恍惚間回到了從前。
范軍長在周末外出打獵時總要叫上胡作家。范軍長外出自然不是一個人,警衛員是少不了的,為范軍長提槍、背乾糧什麼的。車是越野吉普,跑上一會兒就出了城,再過一會兒就進山了。
胡怡抬起頭,望著窗外,悠長地嘆口氣說:我的命真不好,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說到這兒,胡團長覺得這話說得一點也不符合媒人的身份,就說了許多范師長的好話。小岳聽著胡團長的話,耳畔似飛著無數只蒼蠅,嗡嚶一片。她想胡團長原來是不愛自己的,以前的美好感覺只是自己的幻覺。這麼想過後,她對愛情的希望破滅了。既然自己愛的人並不愛自己,那嫁給誰都是一樣了。當初她參軍時,就把自己的前途和性命交給了組織,現在她把婚姻也交給了組織。

十一

沒幾日,他愁眉不展,心懷忐忑地找到了小岳。小岳回國后,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人變得更漂亮了。她嘴裏哼著歌兒,在等待胡團長向自己表達愛情。
兩個孩子眨眼間就高中畢業了。畢業典禮結束后,倆人走在放學的路上。畢業了,也就意味著長大成人了。以前那些叔叔阿姨,他們也可以稱同志了,一時間心裏有些複雜,有興奮,也有種悵悵的東西在心裏一漾一漾的。
陪釣的領導坐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就不停地接電話。接完電話,就苦著臉說:老首長,我還有件急事要去辦,就不能陪了。中午吃飯時,我會過來。
小金沒喝酒,腦子就很清醒,見到這種場面,心裏也有些亂。席間,就在心裏感嘆:軍長就是軍長。然後就由衷地對小岳說:你命就是好,比我強多了。
胡偉岸齜牙咧嘴地把手抽出來,說:快把你們連的事迹說說,我這次來就是作採訪的。
文官姓胡,叫胡偉岸,當然這是他參加工作后才起的名字。胡偉岸是作家,作家不是什麼官銜,人們就都叫他胡作家。胡作家現在已經離休,住在干休所里,享受著軍職待遇,房子是五室兩廳。人們看到胡作家的房子時,才想起人家是享受著軍職待遇。
那裡已經有黨政軍的領導恭候著。握手后,范副司令隆重地把老胡介紹給眾人,最後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可是親家喲。
這時的老胡徹底冷靜了,他又想到了山坡上那兩頭髮情的公牛,為愛情進行的那場廝殺。他由牛想到了人,想到了自己和老范,心裏怦怦亂跳一氣。如果這時自己不退出的話,老范說不定會拔出腰裡的槍指向自己;儘管他也有槍,可他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和老范拔槍相向。終於,他無限悲涼地說:那丫頭就那丫頭吧。
接下來,又和老范扯了幾句,電話就掛上了。
更多的時候,是老胡陪著老范。一次,病床上的老范哼起了當年的軍歌:像猛虎下山,殺入敵群……
有一次,他沖身旁的胡偉岸道:你們文工團這丫頭,叫個啥?
倆人在延安的學習生活中,自然地顯現出了各自的情趣。胡偉岸喜歡識字讀書,在這方面顯示出超人的能力,認那些方塊字能過目不忘。參加革命前,對學習文化他是有著體驗的。給東家放牛時,東家請了私塾先生在家裡教自己的孩子識文斷字,他有時偷聽上一耳朵。那會兒,他已經能把《三字經》背得滾瓜爛熟了。東家見他偷聽,就拎著他的耳朵罵他,放牛的時候,人在山坡,心早就跑到教書先生那裡去了。現在有了學習的機會,如同口渴的人碰上了一口井,他一頭扎了進去。
他想念著老范的時候,老范也在想著他。

老胡坐在老范的身邊,倆人就扯開了。從放牛說到參軍,然後是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戰鬥,那會兒的日子是那麼難忘。他們渾身充滿了昂揚的鬥志,什麼困難、流血犧牲都不在話下,那是一段充滿著激|情的歲月。
這一切,胡作家並不知道。此刻,他正心情沉重地在農場改造著自己。
金怡站起來,沖老胡深鞠一躬,淚流滿面地說:爸,這麼多年,我最對不住的是您。我把姓改了,還和您劃清了界限,都是我不好。爸,您罵我吧。
如今的女兒進了家門,跟客人似的,很拘謹的樣了。一雙目光也不和他對視,躲躲藏藏的。老胡就想:女兒還生分呢。他的心就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她回了一下頭,並沒有停下腳步。倆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她六神無主地答:我還沒想好,你呢?
胡偉岸叼著一根青草,搖頭晃腦地說:范業啊,這你就不懂了,這叫分工不同,各有追求。
以後,老范又約老胡兩次去外面散心,都被老胡婉拒了。
老胡聽了女兒的話,擁住女兒淚雨滂沱。他們就這麼一個女兒,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她是父母的希望和未來,他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孩子。這些年來,女兒的做法是有些過分,他傷心,但他能理解女兒。此時,女兒這麼一說,他心裏所有的傷心和抱怨都煙消雲散,心裏又只剩下女兒了。
小岳吃驚地睜大眼睛。她愛情世界的天塌了,過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顫抖著聲音說:怎麼是他,那你——
於是,世界的東方就有了一個奇迹。那會兒,蔣介石率領殘部逃到了孤島台灣。雖然沒有大仗可打了,但部隊也沒有閑著,他們還要剿匪,維護剛剛誕生的新中國政權的安全與穩定。范業此時已是王牌團的團長了,在全軍都很有名氣,曾受到毛澤東和朱總司令的親切接見。胡偉岸也是著名的記者了,事迹被其他記者采寫后,隆重地登在了報紙上。胡偉岸也著名了起來,文官武將一時間不同凡響。
以後,外孫就經常到老胡這裏,看看媽,也看看姥爺、姥姥。范小金面色蒼白,話語不多,很內向的一個孩子。來了也就來了,走了也就走了,一切都是靜靜的。
老胡的內心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往事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閃過。
老胡想想說:改個名字怪麻煩的,別難為孩子了。叫啥不一樣呢,不就是個名字嘛。
胡作家知道,自己能從農場回來多虧了范業;就連女兒的進步也多虧了他,他從心裏感激他。
運氣好的話,他們能打到山雞、野兔什麼的。如果時間還早,范軍長就命令警衛員拾些乾柴,在山坡上把獵物就地烤了。酒是少不了的,警衛員早就帶來了。他們吃著野味,喝著白酒,聊些隨意的話。說到放牛的日子,倆人就感嘆命運;說到某次戰鬥時,就喚醒了倆人的戰友情;再說到老婆孩子,就以親家相稱了。他們的友誼如滾滾不息的江水,說到動情處,倆人就搭著肩膀,呼兄喚弟。
小金理解老胡的心情,她心裏也不好受,覺得女兒這麼做有些過分了。自從結婚到現在,就沒在家裡住過一回,哪怕是有一回呢,她心裏也能好受一些。小金就找了個機會,把女兒從范副司令家叫了回來,關起門,母女倆談了一次。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又是幾年。
離婚?這條消息對老胡和小金來說,猶如晴天霹靂。他們張口結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以為是在夢中。
胡作家瞪著眼睛說:咋了?他就是當了司令,也得認我。我們是啥關係,從小在一起放過牛的。
老范就說:胡哇,我真想回到年輕那會兒,苦啊累的,沒啥。那時渾身是勁兒,現在我咋就沒勁兒了呢?
眾人見范參謀長這麼說,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范參謀長管不了許多了,他說:今天老胡不在,我心裏不痛快;孩子結婚了,這我痛快。我們老哥兒倆在這大喜的日子里,也沒喝上兩杯。告訴老胡啊,我老范想他。你還告訴他,他的事我沒忘,總有一天他會離開農場的。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