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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機

打火機

作者:喬葉
作者簡介
她把自己的野都收斂了起來,慢慢地,像一朵受了風寒的花,把自己的瓣,一片一片地聚起來,重又成了一個花苞。她變了一個人,安寧,內向,長久地不說話。看人總是寒光閃閃,像有一道玻璃嵌在裏面。家裡人都說她懂事了,知道用功了,像個女孩子了。只有她知道自己: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呵,應該。但生活用一種荒唐挽救了我的另一種荒唐。
余真大笑。
「北戴河。休假。」
假期結束,一到學校,她就宣布退出「九英幫」。
十六歲那年,余真學會了喝酒,當然是白的。酒多半是董克搞來的。董克是「九英幫」成員之一,長得又瘦又小。余真他們本來是看不上他的,可自從他哥哥犯了搶劫罪進了監獄他媽媽又病死之後,他們就把董克吸納了進來。從此董克在校園裡不再受任何人欺負。家門不幸,無以解憂,董克的老爸就特別愛喝酒,每天都要呷二兩。董克就每天從他瓶子里勻一點兒出來,存在一個瓶子里,放在床底。大約十天半個月就能攢出一瓶子來,拿到學校,他們幾個分喝。酒其實是真不好喝,余真喝只是因為:一,它不好喝;二,他們同學,尤其是女同學都沒喝過;三,學校和家裡都不讓喝。
這次,他們一起沖了下去。他們風馳電掣般地向下飛馳。子彈一般。風在他們的耳邊呼嘯而過,流瀉的沙子輕輕擊打著他們的指端,他們衝下去,衝下去。半山腰的人們看著是那麼小,那麼小。
是的,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從沒有忘記那件事。她沒有能力忘記。她一直在記著那個人。那個人走進她夢的深處,心的深處,思想深處,靈魂深處,骨頭縫的深處,針挑不出,風吹不出,水灌不出,火燒不出,雨泡不出。她抱著他,一夜一夜。她把他抱熟了,抱成了一個親人。而他之所以能成為她的親人,是因為他對她做了最惡毒的事。他對她的惡毒,超過了她做過的所有的小小的惡毒的總和。他讓她一頭栽進一個漫長的夢魘里,睡不過去,也醒不過來。
「壞孩子。」他說。

10

「你呢?」他話鋒一轉,「也有過不少男人?」
那個人後來成了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學兄,剛剛畢業兩年。那天他們幾個同學回母校給老師慶祝生日,順便撿到了她。
她把他的手掐出了血。

8

為什麼?為什麼她仍是緊巴巴的?
胡,他姓胡?醒一醒神兒,余真的頭髮幾乎都要直豎起來。再四捨五入地瀏覽一下墨鏡下他的臉,終於確認:她見過他。他去他們那裡視察過工作。
這是北戴河安寧的夜晚,他們一直聊到深夜。快兩點的時候,余真輕輕地打了一個呵欠,他馬上道了再見。「你的呼吸很性感,你知道么?」他最後說,「我要抱著你的呼吸睡覺。」
曾收到一個男生寫的情書,是所有情書里最打動她的一封。他寫得很溫和,字裡行間洋溢著一種水波氤氳的親切氣息。他說他留意她很長時間了,雖然她經常孤獨沉默,對男生拒之千里,但在他眼裡她依然是最具吸引力的一個。他說喧嘩者往往華而不實,黯淡者往往滿懷珠寶。他覺得她的沉默有一種神秘的疼痛。如果她經歷了什麼創傷,他願意為她清洗傷口,也願意為她撫平傷痕。
乖了這麼久,余真幾乎已經習慣了人們把好名聲留給自己。現在碰到這麼一個把壞還給自己的人,怎麼能不感到親切?怎麼能不覺得熟悉?尤其是她這樣一個曾經以壞為榮的人。
「真可愛。」他說。
「乖,聽話。」
余真笑著摸了一下胡的臉。這可愛的人。染就染吧。有染。染。多好的字。男的染了女的,女的染了男的,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你的身體和我的身體,你的一切和我的一切。如同,你的顏色和我的顏色:紅和藍染成紫,紅和黃染成橙,藍和黃染成綠,它們全攪在一起就染成了黑。
「不會。」
「真假無所謂,反正你在這方面很有潛力。」
「謝謝。」
「沒睡好,太安靜了。」他點了一根煙,「人老三樣寶:貪財,怕死,睡不好。我后一樣特別明顯。」
余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杯酒,是給胡台階,給大家台階,也未嘗不是給自己台階。余真忽然想。可她能順著這台階,下到哪裡呢?
「不想做?」
沒錯。他說,我喜歡女人呢。從有性意識開始,我就對女人有著強烈的慾望。我的青春期有兩大餓:一是肚子餓,二是肚子下面餓。可這兩個問題都解決不了,還互相激勵,共同折騰我。你在網上看到了吧?我妹妹就是那時候餓死的。那天你們吃紅薯吃得熱火朝天,問我為什麼不拿一個,我不想說。就是那時候吃得太多了。蒸紅薯、煮紅薯、燒紅薯、紅薯干、紅薯粉、紅薯面,不僅吃紅薯,還吃紅薯葉。紅薯葉吃得比紅薯還多。你想想那是什麼感覺。豬的生活。我妹妹六歲那年,我十三歲,爸爸媽媽去公社挖勝利渠,不準回來,我們倆就整天餓著。媽媽每天深夜會偷偷地跑到家,給我們煮一點兒野菜粥,帶上她在工地省下的一個饅頭。但我妹妹沒熬過去。沒熬過去。她死了,我們卸掉了她的小床,用床板給她釘成了一個薄薄的棺材,讓她繼續睡在那上面。她死的時候,我很難過,可我心裏也有那麼一點點不能說的高興,我想,以後就不用給她分饅頭吃了。我可以吃整個兒的饅頭。整個兒的。
「是。」
丈夫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她接著又給胡打:
面當然還是要見的,天還是要聊的,只是余真再也接不到他的簡訊,聽不到他電話里的聲音。讓手機和電話消閑一下本來是她一直想要的,可突然就這麼靜下來了,她卻是如此不能適應。她控制不住地去翻手機,查電話線。
離開小店,他給她買了瓶果汁。她死活不要,他死活要給。「三十塊錢買好幾瓶果汁呢。」他說,「不爭一瓶果汁,就是海鮮也該請你吃一頓。」
有男孩子推著女孩子的泳圈往大海深處跑,女孩子發出幸福的尖叫。余真和胡一起往那邊看去,然後,他看看她。

1

沒錯,她想做|愛。想和那頭無恥的老牛。要是沒有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肯定不會想做。可現在,她想。她想糟蹋自己,想通過別人的糟蹋來糟蹋自己。但她不能。不會。不敢。她知道自己不能。不會。不敢。她沒有勇氣糟蹋自己。被捆得太久,她放縱不了,飛不起來。她得掃垃圾,把那個夜晚到現在的垃圾掃得乾乾淨淨。那些垃圾把她的翅膀都壓折了。她是一隻殘廢的鳥兒。
「那你說怎麼辦?」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余真對著話筒大叫起來,「一定要告訴我!」
後來余真要求住校。住校的一年裡,她開始勤奮讀書,她發誓要考一個很遠很遠的大學,能多遠,就多遠。那一年,她沒有一個朋友,不去走近任何人,任何人也別想走近她。「九英幫」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很快解散。八個男孩子里除了董克,沒有人敢再招惹她。其實董克也不敢招惹,每逢周六晚上回家和周日晚上上學的時候,他只是在衚衕口等她。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裡,用眼神和余真打著招呼。余真全都知道,全都看見,可她全都熟視無睹。
她來到校外的精品店裡,買了一隻水晶幸運瓶,把那封情書撕碎,放在瓶子里。過了三天,那個男生打電話約她,她來到他的面前,把瓶子舉起來,隔著瓶子里的碎屑,她看到他驚恐的臉。
「喝酒,吃海鮮,買比基尼。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是一個九段泡手,而她也不是最單薄的一抹明前茶。有什麼花招就使吧,反正是休假,閑著也是閑著,她願意奉陪點兒眼神,好好看看。這個當口,誰熬不住,誰就得死。
她想他。是的。她想他。以前,他的電話來的時候,她是興奮的,愉快的,也是微微厭惡的。放下電話,她就會覺得自己的胃被撐得太飽了,直打嗝的那種飽。她得慢慢兒消化,一小時,兩小時,直到下一個電話打來,似乎才算完全吸收好。而他對她的簡訊騷擾則是她手機里的陽光——夏日的毒太陽,一條條的簡訊烤得她出汗,快樂,也焦躁。她念叨著太陽落山,灼|熱的大地一點點寧靜下來,清涼下來,暖淡適宜的小風,如錦似緞的天空。這是她最愜意的黃昏,陽光的餘溫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享受。等到餘溫漸漸冷卻,他的又一輪太陽已經在她的手機體貼地升起。
上晚自習的時候,她第一次提出要爸爸去接。她說她做了一個噩夢,不想再一個人走夜路了。母親問她做了什麼噩夢,講出來可以解一解破一破。她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鬼。」
走著走著,余真的腳步停下來。
這個無賴啊。
最後一次小組活動便是去滑沙。來到滑沙場,才明白此地的滑沙活動其實是三個步驟的遊戲:一,先乘纜車上沙山頂。二,從沙山頂往下滑,滑到半山腰。如果願意,可以步行上山繼續滑,滑多久都可以。三,滑夠了再從半山腰坐著小車順著鋼製滑道滑到山底。
「是。」余真說。
眾人哈哈大笑。無法推辭,只好答應去。飯後,余真正在房間里收拾東西,胡打來了電話,說泳衣不用買了,就穿昨天晚上她給他挑的那套。余真說那怎麼行,他說他本來也沒想給誰買,看見她才突然有了買的心情,所以才會要她挑。「你挑的總合你的口味吧。」他說。
余真抬起眼睛。胡回頭也看了看她。這樣一個男人,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但是,他的眼睛里,全是孩子般的坦白和清澈。

3

「你是說浴缸臟還是我臟?」

5

「親親你。」
「是。」他看余真一眼,「本來想給你打電話,又怕影響你休息。」
他幾乎是色情地重複著那個「干」字,音色纏綿,像一個情人在對她低吟。自己應該憤怒。余真知道。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地要沉醉到這種聲音里去。從一開始,他就是冒失的,她也是。他們彼此的冒失,多麼合拍,多麼真實,多麼息息相關。
「真的?」他也樂。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傳說中的胡廳長娶妻四次,外遇無數,很有艷福。他是個老三屆,一舉高中,畢業后便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娶了第二任,他的大學同班同學。這一任妻子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然後是第三任,有夫之婦,為了走在一起,他們各自鬧離婚數年。但他們的熱情似乎也只有在離婚的時候最高漲,婚後五個月倆人便分道揚鑣。後來他如風似電般地娶了現任妻子,然而據說他和她的感情也不怎麼好,倆人早已經同床異夢。因為他太花,她根本管不住他,又貪圖他的權勢,便忍氣吞聲地過了下去,只是暗暗地,防賊似的防著他。在辦公室說起這事兒的時候,一位副局長說他見過胡廳長的現任妻子,長得很一般,而且一點兒也不年輕。人都說他比她大二十歲呢,後來他很是婉轉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倆人相差不過五歲。「大五歲還值得離婚?還不找個嫩點兒的?」大家很困惑。不過從他任職后的所作所為來看,這位廳長辦事一向也沒什麼規律可言。後來,群眾們又這麼給自己打圓場。
手機響了,是董克。董克大學畢業後分到另一個城市工作,時不時地會給她打個電話。這些年來,高中同學里經常和她保持聯繫的,也只有他了。
憑著這點兒工夫,她當上了辦公室主任。她沒有給誰送過一分錢的禮,可以說,她升職的過程完全是純天然無污染綠色環保。一位副局長曾經不無遺憾地說,如果她多少能喝點兒酒的話,他確定她的升職速度會比現在更快。
「開門。」胡說。
她騙了他。她一直都在騙他。雖然她騙他是為了他好,但她還是不能徹底原諒自己的這種騙。何況,現在,她不僅僅是騙,她還想要背叛,且已經開始背叛。背叛到如此程度——昨天晚上,她甚至差點兒和胡做|愛。
余真沒有表情,把目光投向飛舞的海鷗。曾經的她,惡劣的嘴巴或許會這麼應付他:你怎麼那麼黑?是不是你爸媽造你的時候沒開燈,怕費電吧?說老實話,黑還真是不好,總是沒洗澡的樣子,再洗也洗不幹凈,你看你看,就因為怕費一會兒電,結果浪費一輩子水,多虧,虧大了……但現在,對這樣冒犯性質的讚美,她只有沉默。
她確實不像個女孩子,也不想像個女孩子。她不會跳皮筋,不會踢雞毛毽子,翻牆爬樹是個高手,彈玻璃球水平也不錯。在不知道導尿管為何物的時候,她就發明了類似於導尿管的東西,想讓自己像男孩子一樣站著尿出來。和父母吵架一磚頭一磚頭地撂句子,把媽媽的胸罩帶子剪斷當鞋繩,十二三歲還不喜歡穿內褲,夜晚,她關好門,就裸睡。夢中明明感覺到例假來了也懶得起床,把床單和被子弄得血跡斑斑,第二天讓媽媽給她洗「紅旗」。最有名也最神氣的是和八個男同學勾肩搭背組成了一個「九英幫」,張口他媽的,閉口他媽的。哪個同學騎了新自行車一定要搶過來挨著遛一圈,向誰借錢或者討要零食不得逞,晚上必定偷偷地砸他們家後窗玻璃。義務勞動的時候,他們跟在看不慣的人後面輪番丟蒜皮。有靦腆點兒的孩子穿件衣服時髦得讓他們硌眼,就山呼海嘯地朝他打口哨,嚇得人家繞著走。總而言之,就是淘,活脫脫一個小太妹。「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氣壞公安,難壞法院」就是她那時候的生動寫照。
上了初中,老師讓交日記,每篇日記都要求有主題。一天,學校請了一名解放軍來作講座,日記主題便是軍人。余真閉著眼睛都可以想象出同學們會怎麼表達對軍人的崇拜和敬佩。她也寫了,寫的是自己對軍人的羡慕,原因是軍人穿衣服吃飯都不掏錢,還有槍,威風。日記交了,老師批註:你這素質成不了軍人。她在老師的批註下繼續批註:成不了軍人我也要成為軍嫂,成不了軍嫂我也要成為軍媽、軍奶奶!從此她就有了不用再交日記的特權。她整日里瞞天過海地說謊,無事生非地找茬,小橋流水般地花錢,被爸媽像伺候男孩子那樣狠揍——或許,大家都認為她壞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她不像個女孩子。
這個無賴,他要抱著她的呼吸睡覺。余真放下電話,久久地坐在那裡。
晚飯後,余真到閱覽室上網,特意搜索了一下胡的資料。在幾篇記者訪談里,他很文學化地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歷:母親是民辦教師,父親是農民,有一個妹妹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病餓而死。當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縣一中,雄心勃勃做著大學夢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夢想破滅,回到農村。他的家庭因有一個台灣表親而被定為歷史不清白,從軍、造反都沒有他的資格。種田,修大壩,挖礦,砍柴……熬到恢復高考,他進了北大。從此寶劍出鞘,所向披靡。
「你幹什麼!」余真叫。山上那麼多人都看著,他居然動手動腳。
但她仍是緊巴巴的。
一個女孩穿著大團流氓兔圖案的沙灘裝從余真面前跑過,絢麗的色彩扎著余真的眼,余真追隨著她的身影。寬寬大大的款,質地一看就是純棉。海灘上很多人都穿著這樣的衣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也喜歡,可買了之後呢?她從不|穿這種休閑裝的。沒用。
抱著這呼吸,她感覺自己就要瘋了。在這呼吸里,她常常「呼」地坐起來,把自己的夜晚砍成兩段。丈夫問她怎麼了,她說:「上廁所。」「說過多少次了,起床不要這麼急,老了容易引發高血壓。」丈夫嘟嚕著翻身睡去。她看看丈夫的背,摸摸索索地來到衛生間,打開燈。燈光刺得她雙眼劇痛,如那夜的路燈。在燈光中,在靜靜https://read.99csw.com的夜裡,她一坐大半天。聽著抽水馬桶滴水的聲音,那麼輕微,如永遠也下不完的雨。
「怎麼了?」胡聽出了異樣,「我過去看看你。」
山海相連,其實不遠,十五分鐘車程就到了。大家開始零零落落地登山,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口,單獨的就余真,還有胡。上車之前大家都眼睜睜地看到休假中心主任,也就是工作站站長,特意巴巴結結地安排了一個精幹的小夥子和一個機靈的小姑娘陪胡,他堅決不要。他說:「我好不容易解放解放,你們還弄兩個間諜跟著我啊?」這玩笑開得很微妙,既親近平和,又拒人千里,既幽默風趣,又風刀霜劍,讓他們面面相覷,只好作罷。
「我也是人啊。」
眾人都呵呵笑。嗆人是一種特權。作為這撥人里最年輕的女人,余真知道自己有這種特權。這種特權,即使是胡也得買賬。而且,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願意買賬。但他的身份,她不能讓他買太多。於是在胡的遊說聲中,她做出打電話狀看了看手機,起身離開。在外面轉了一圈,跑到一棵樹下坐著。不一會兒,見他遠遠地從廁所那邊繞了過來。這個磨人精。
「喝酒受過大罪?」
「……不是。」
「呵呵,很多原因。其實大多數人的理想都實現不了。哦,還是,談談你的理想吧。」
「當然。」
怪不得傳達室會荒。
「在這上面做一次愛,肯定會很好。」他說。
被拿走的什麼東西,回來了。
他替她清洗了下面——車上居然備有熱水和毛巾。他替她穿好衣服,然後,車開始啟動。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怎的,他沒有再捆綁她,她完全可以解開眼睛上的布,但她沒有。
北戴河的療養院和休假中心大約是全國最密集的,別稱「夏都」。想想多麼有底氣,服務員說僅中直機關在這裏建的就有兩百多家,其他有點兒名堂的各級單位通過各種渠道建立起來的小洋樓更是摩肩接踵,不能統計。總之,除了海產品之外,把療養院和休假中心說成是北戴河最大的特產是毫不過分。有趣的是大多數療養院都不叫療養院或者休假中心,而叫做工作站——出門時她才注意到,他們的休假中心外面掛的牌子,也是工作站。工作站,多好玩,為什麼不到新疆戈壁灘建這麼多工作站?
「送你一口?」他說著對著話筒吹了一口氣,他們又哈哈大笑。
余真依然笑,笑得很傻,但那也得笑。從來都是禍從口出,沒有禍從笑出的。
「喂,真真。」他總是這種小心翼翼的語調,「我是董克。」
她喜歡這個女人的話,喜歡她筆下的母豬女郎,但她無法啟齒。她知道這種喜歡意味著一種讓人難堪的趣味。而她已經學會了淑女,學會了羞澀,學會了矯情,矯情得已經看不出矯情。她心裏的獸,都死了。那個夜晚,那個男人把她的初夜拿走之後,她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和膽怯就已經住下,從此衍生出無窮無盡的顧忌、虛偽和卑微。她再不敢隨心所欲地張揚自己。她立志做一個夾著尾巴的好人。終於,好人的幸福被她含辛茹苦地追求到手,讓她有了些許依靠和成就。
這一次,余真真正地喝多了。她先是笑,笑得肆意昂揚。接著是哭,哭得抽抽搭搭。然後她說她要吃冰淇淋,必須是和路雪。吃過和路雪之後胡把余真送回到房間,余真脫|光衣服,踉踉蹌蹌地洗了澡,剛倒在床上就接到了丈夫的電話。丈夫問她好不好。
余真的婚結得確實是有些早。是她大學同學里最早的一個。
那他的意思就是說余真是小母牛。果然壞。又不好發脾氣,余真只有沉默。他卻閑不住,問余真結婚沒有,孩子幾歲。余真說了,他又笑:「婚結得這麼早,很會享受生活啊。」
偶爾,余真也會合住手機。你在幹什麼?她問自己。海浪輕輕地吻著她的腳,沙子鑽在她的指縫間,隱藏,嬉戲,心裏仍是有些喜悅的,而且隨著他對她的騷擾,喜悅逐浪高。他對她的騷擾讓她在驚異的同時也覺得默契。他們之間的語調現在已經是調情了。跟一個老男人調情,擱以前這是想想都會噁心的事,但對他,不一樣。或者,因為他是廳長?地位和權勢會無限增大男人的魅力值,也會增大女人對他們的原諒程度;這個男人,這個整天被眾星捧月的男人,這個整天被別人仰視的男人,現在開始俯就她,他的地位和聲望,讓她由不得有一種暗地裡的虛榮和驕傲。她是那樣的人嗎?
是不是正是因為,這些個「好」是被她死攥著的緣故?而她之所以死攥著這些個「好」,是不是正是因為怕自己攥不住,怕它們會隨時長出翅膀飛走?
余真關掉了它。靜靜地躺在床上。
「別這樣。」他笑,「小牛,別這樣。」他用嘴唇親吻著她的頭髮,溫熱的呼吸一縷一縷地撲到她的頭上,順著頭髮又流下來,淋浴一樣。他真是情場老手,太懂了。太他媽的懂了。余真伸出胳膊想要推他,他握住她的手。他確實讓她無法抗拒。他知道怎麼逗她。他叫她小牛。她喜歡這個稱呼。他那麼老。她喜歡他老。她喜歡他用他的老包涵她的樣子。他的老讓她放心。他的老像一片廣場,可以讓她隨心所欲地撒歡兒。他是那麼合適那麼合適的一個人,可以讓她自由自在地放毒。
「什麼?」

余真笑笑。大灰狼?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和他之間,她才是個大灰狼。
他只好也蹲下去,在她背後抱住她。倆人坐在地上。他的臉貼著她的胸罩帶子,雙手仍舊護著她的乳。她哧哧地笑起來。他也笑了。
不知道行駛了多久,車終於停下。她嗅見濃郁的青草氣息,似乎是到郊外了。她耳聽著他打開前車門,下去,又打開後車門,上來。他親吻她,撫摸她,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和她的身體一起,宛若兩根琴弦的和鳴——陌生的和鳴。
電梯鈴響。又一批人即將從電梯里擁出。胡抓住余真手中的鑰匙牌,打開房門。
穿過北戴河和南戴河,便到了黃金海岸。果然是名不虛傳,海水清藍見底,灘涂寬廣無垠,沙質細膩如綢。余真換好泳衣出來,便感覺到所有男人的目光如一排排柔柔的毛刷子,輕輕地從她身上掠過。輕便是輕,掠便是掠,毛刷子卻也真的是長,它跟隨著她的每一寸皮膚,似乎想把每個毛孔都扎深,扎透。
但余真不喝酒。
「不。」
他大笑:「不需要了。」
呵,看著是新鮮的,但其實都沒有什麼改變。一切重複。他們的年輕,她也有過。他們的大學,她也有過。他們和集體這種表面的和諧,她還有過。她的野心和他們的一樣,是礁石邊的海浪,養著一群一群的獸。不同的,或許只是自己和自己待著的時光。從那個夜晚開始,她就學會了和自己待著。看最寂寞的午後電影,抱著一罐健力寶,一坐四五個小時。獨自去公園賞大朵的白玉蘭,那些花朵如煙花般短暫,如孝衣般哀傷。漫無邊際地在深夜的操場散步,任露水打濕腳面,或者隨便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城市的角落裡穿行,停留,看見如火的夕陽打在一面面巨大的玻璃幕牆上,如一道道噴濺的血光……
「睡不著挺難熬的吧?」
從聯峰山回來,胡依然在大餐廳午餐。余真有意沒和他坐一張桌,卻硬是被早餐那桌人給叫了去,說第一次坐哪兒,以後就得一直坐哪兒,不能叛變,這叫「處|女座」。還就此成立了「第一小組」。也就只好坐過去,然而心裏明白:她是這次休假人員里最年輕的女人,且單身,在這桌的主要作用只是調調色而已。
哎喲喲,這個老頭子可是太好玩了,竟然給她自稱哥哥。余真忍不住一直笑。當然,廳長給你自稱哥哥,再滑稽也罩著一層光輝。包里捂著他給的八百塊錢,面前晃動著他斟出的晶黃啤酒。余真的心開始跟著搖搖曳曳。啤酒。十六歲那年,她和「九英幫」的哥們兒學喝白酒的時候,啤酒也已經開始在他們那個城市流行,但他們覺得它不夠勁兒。後來,她就沒有喝過任何酒了。酒在她記憶里變成了一團火,它把她一次燃燒了個夠。然後,她成了灰燼。
她傷害了他,她只有這樣。她不傷害他,他就有可能傷害她。沒人教她,但她自己明白:男人在這種事情上,從來都是最不大度的。
「你走吧。」
其實,她知道,她更噁心的,只是自己。
等等,余真定了定神。他不是還說了一句「丫頭,功夫不錯」么?即使是諷刺,也還可以確認他並不是那麼討厭她,甚至還有點兒欣賞。這是一個關鍵的評價,她得抓牢它,瞅個機會把自己救上岸。
笑過之後,胡又把話繞了回來:「真的不想讓我陪你?」
「挺懂的啊。收藏打火機?」
「有。」
「不。」
他們大笑。
許久。
他是廳長。省內本行業最大的領導。
他笑得比山風還要爽朗,彷彿她是一個幼稚的孩子。余真的臉無端地紅了起來。那方才,他在這邊,她在那邊?不堪設想——想想,倒也有趣。少年時節,她和「九英幫」的弟兄們外出郊遊,一堵破牆,她在這邊,他們在那邊,也皆是坦蕩無邊。
那天晚上,她也是喝了酒,喝酒的由頭是「九英幫」要慶祝期末考試勝利結束。按慣例,考試結束後放假三天,等老師改卷登分,之後還要再上大約兩周的新課才會放暑假。炎熱的六月,余真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襯衣,套著一條自剪了腿的八分牛仔褲,和那幾個男孩子偷偷地鑽到一個背街小巷的酒館里。他們中有五個人都從自家偷了白酒,什麼「桃杏溝」、「雙清渠」、「五家村」,都是當地的雜牌子,什麼度數的都有。他們要了幾個兩塊錢一份的小素菜:花生米、拌粉絲、拍黃瓜、海帶卷什麼的,一邊喝一邊討論著三天假期的安排。照著以往的作風,他們絕不會浪費這寶貴的三天假期。
「昨天晚上想我了沒有?」一上去,他就問。
滑沙過後,他們去一個名叫「集發生態農業觀光園」的地方參觀。倒也很有趣。可以看到各種花草的立體種植技術,也可以親自採摘瓜果。黃瓜兩塊錢一根,西紅柿一塊錢一個,余真摘了一堆。有攀岩、蹦極、溜索、飛車衝浪,余真也一樣沒放過,還打了靶,撐了竹排,在農家動物園欣賞了一頭擁有一千多斤瘦肉的母豬,觀看了小豬洗澡、小雞跳舞、小羊過橋、在農家飯莊吃了烀玉米、烤白薯、菠菜火鍋。吃飽喝足他們又去不遠處的新新海底世界轉了一圈,余真揪著據說是有了五百年壽命的大海龜照了一張三十塊錢的相。照片很快被列印了出來,還過了塑,色彩俗艷得嚇人。
到底還是去泳衣店買了一套,鮮紅的蠟筆小新。顛來倒去的小新露著他小小的生殖器,四處撒野。店員又向余真推薦比基尼,玲瓏簡約,風情萬種的比基尼。在比基尼中慢慢行走著,余真有些流連。沒錯,她想買。余真的眼前閃爍出丈夫的臉,她突然覺得十分難過,難過極了。
他講了不少自己的事。他講的時候,她只是默默地聽著。當然,她最感興趣的,他講的也最多的,是女人。
「那您為什麼還要說未來的理想呢?」
偷情。是的,這是偷情。她想偷情。偷情是一件羞辱的事情,是對婚姻的羞辱,對丈夫的羞辱,是對自己的羞辱,是自己和丈夫之間的互相羞辱,是情人對丈夫的羞辱,情人身體對丈夫身體的羞辱,也是情人身體對自己身體的羞辱……總而言之,就是羞辱。是的,羞辱。但她想偷情,她想要這羞辱。不,性本身對她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這是一件壞事;第二,他是個好玩的人;第三,此時的她恰恰就想做好玩的壞事;第四,她曾經是個無比好玩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能殺人越貨搶錢放火,也不喜歡嚼舌告密升官發財,她不能裸奔,不能發瘋,不能罵人,不能打架。她能做的壞事,除了偷情,還有什麼?
不,不是。她的喜悅與他的身份無關。她確定,她的喜悅,只是因為他懂她。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是懂她的,懂她的前生今世。她和他,有某些氣息是可以通過暗道直線相通的,雖然,她什麼都沒有向他說。
她本來是結實的。但碎了一次,再粘起來,就說不好了。
「那您很快就會走吧?」
沒人先上。那個提議者也在解釋說這裏的情形和他滑過的不一樣。
至於身後的這個男人,他是誰?他算什麼?他以為吊了她這麼兩天胃口她就會對他這套欲擒故縱的把戲抵擋不住?他果真以為她是那種半推半就的賤人?
纜車是雙人座的。胡排在余真身後,和她一個纜車。怎麼就這麼巧?余真前後看看,他們的次序是五和六。明白了:看似不經意間,胡已經精心數過了奇偶數。要是想算計誰,他一定能算計住。能被這樣聰明的人算計,說實話她覺得高興。
也有對她好的男生,都被她拒絕了,一個接一個。交往略深些,那些男生總是忍不住要動手動腳,一看他們的樣子她就心煩。冷眼看著他們蝴蝶般又飛向別的女生,她心裏沒有任何感覺。他們不厭其煩玩耍著的各種戀愛遊戲,都是小孩子的過家家,和她無關。她覺得自己彷彿一個老祖母,一下子從十六歲蹦到了六十歲。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遙不可及,也根本不想及。
「真話。如果實在不想說真話,那最起碼也別說假話,沉默就可以。」
他又問是否覺得他的經歷很特別,對他來說,最大的財富就是過去的那些苦難。余真說每個人的苦難都是財富。他說那你也有財富吧?把你的財富亮一亮。余真說我不喜歡亮富。他嘆口氣說:「這就叫我在明處敵在暗啊。」
「好。」余真知道自己只能這麼說。
後來,他們去一個海鮮大排檔喝酒,碰到一桌休假中心的熟人,那桌人拘謹地瞄了他們幾眼,才過來敬酒。白的。余真照單全收。然後那些人丟下滿盤子海鮮唯唯諾諾告辭。余真和胡繼續喝。他們不斷地碰杯,什麼話也不說。
四年的時間,她預備讓自己在領到大學畢業證的同時,也領到一個經典女孩的畢業證。她確信自己做得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出色。唯一和別的女孩不同的是:她從不接受一個男孩子的單獨約會,對青春情事漠然置之。
「喂,小余。」胡的聲音從背後平地立起。余真的汗刷的一下全落了下去。他什麼時候也來了?
「我想自己隨便轉轉。」余真輕輕地說。
這封冒失而又真誠,幼稚而又善良的情書讓她的心顫了一顫,但很快就靜止了。後來,她只有冷笑:她的創傷,她的疼痛,只是她的,他背不起。她不要他背。而且,她有創傷嗎?不,沒有,也沒有疼痛。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拒絕一切形式的悲憫,哪怕是以愛情的名義。
「我去你房間。」他說。
他們直直地站在沙山頂上。皮膚被曬得油光閃閃,臉被曬得通紅燙熱。一望無際的沙海在眼前,背後是碧藍碧藍的大海。清爽驕傲的陽光無遮無攔地親吻著他們的身體,一切都是那麼簡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為什麼不買最好的水管?廳里撥的錢不少啊。」男人一邊登記一邊說。余真探過頭,看見了他正在寫的名字:胡。哦,他姓胡。
余真又問他,人們傳說他在外面彩旗飄飄,都快趕上「聯合國了」,是否屬實。胡沉吟片刻,沒有正面回答。余真明白這沉吟等於已經回答過了。他說,後來,我經歷過的所有女人,都沒有馬的皮膚溫暖。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才會這麼不安分的——打住打住,他回過神來:「這麼聊下去我們都像朋友了,哪還能激|情澎湃?快中你這個小鬼的計了!」
「還是涼拌。」
余真怔住。他什麼意思?可這問題分明是掩耳盜鈴,他的意思再鮮明不過:他特意給她買了一件泳衣——可她憑什麼要他的東西?
大三的一天,她正在宿舍午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說她是警察,想找她了解點兒情況。她走下樓,一個女警和兩個男警等read.99csw.com在樓門口。她跟著他們來到宿舍樓前面的小花園裡,他們開始說話。他們是家鄉來的警察,他們從一個黑包里取出了一些照片和資料,她坐在石凳上,雙腿開始微微發抖。她輕輕地拎起長裙,虛虛地遮住雙腿,不想讓他們發現她的顫抖。但他們還是發現了。女警使了個眼色,讓那兩個男警迴避。然後她說,那個罪犯是新近犯案被抓獲的,他自己主動交代了這件舊案。他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姓名、學校和家庭住址。女警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把照片一張張錯開讓她看。她看了,但她什麼也沒看見。只要她不想看見,就有能力看不見。正如,只要她不想說,就有能力不說。
「親愛的,你在哪兒?」

2

第二任?你都知道了吧?第二任是我的大學同學。其實她人挺好的。就是事業心重,太好強,不怎麼顧家。我們都自私,都想抓住機會進步,就不能容,不能讓了。再加上有了婚外戀。呵呵。大家也都是很決斷的人,離了就不會回頭。也是那時候血氣方剛,要是忍忍,說不定到現在也能過。第三任,婚外戀么,不多說了。現在這個,不漂亮,也不年輕,就是特別懂事,省心。感情么,多少也是有的,過這麼多年了。
余真第一個衝下去。胡第二。衝下去之後,他們相視一笑。胡突然在余真的臉上輕輕地摸了一下。
余真對他笑笑,等他進去,和他一起來到二號樓大堂。有一個服務員站在總台後面,渾身濕淋淋的,像一條剛剛從海上爬出來的魚,狼狽不堪地向他們問好。余真問她怎麼剛才沒人接電話,她說廚房的水管突然爆裂,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跑去處理水管了。
喝了酒的她沒有一點兒力氣,一上車她就被剝光了。他把她的嘴巴塞住,手腳綁住,蜷放在前後座之間的空隙里。很涼。很冷。很冰。很硬。但她卻是軟的,很軟,沒有骨頭的那種軟。
選自《人民文學》2006年第1期
他來了。他不由分說地抱住她,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哧!哧!她能感覺到她的裙腰被他的手撕出的一道道小口,有風從那小口裡颼颼地竄進來。
「領導講話欲都很強的,慣性。」余真笑。
早餐後集體乘車活動。休假中心今天安排的是聯峰山公園。據說毛主席老人家曾在那裡登高望海,聯峰山因此成為名勝。沒辦法,偉人少,凡人多。凡人在偉人後面聞聞人家撲騰出的灰塵,也覺得香甜。
「逮著什麼用什麼。我看看。」電話那邊傳來胡細細碎碎的聲響,「虎牌。」
計程車停下,下午六點十分。休假中心到了,確實是個幽雅的所在。鮮花,草坪,一棵粗壯高大的核桃樹下支著幾張白色的木桌,配套的是同色休閑木椅,樣式稚拙可愛。草坪後面疏疏落落地豎著幾棟白頂紅磚的小樓,玩具一般,讓人一望就心生嚮往。
他什麼時候能找到那個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呢?余真想。一個老男人。可他也還是個孩子。
遠處傳來悠揚的鐘聲。余真一下一下地數著。鐘聲消逝之後,她突然微笑了。原來,已經是明天了。
「很好。我剛才還在浴缸里游泳了呢。」
「那你待會兒對著大家說說你剛才說的話,我就服你。」
余真安靜地坐在一塊礁石上,看著大海。一群學生模樣的人拿著小刀、尺子和放大鏡趴在礁石上研究著什麼。她聽他們吐出一個個新鮮的詞:凹槽,海蝕線……問了一下,他們是地質大學的學生,暑期在這裏實習。他們的樣子真是年輕啊。
一起走下去,便是觀音寺。他要抽籤,她便替他拎了手包,在一邊看著。是上上籤。然後是一名僧人解簽,無非是仕途順達,貴星臨門,家宅興旺,必得貴子之類。聽他和僧人閑聊,說他屬牛,和共和國同齡。余真也屬牛,小他兩輪。出了寺,余真把這點兒巧講給他聽,他笑了笑。笑的時候,他左嘴角上揚,右嘴角下撇,臉頰上的肌肉擰成一小塊,一小塊,笑得一點兒也不寬厚。很壞。
「喔。」
我的學習成績很好,但是「文革」開始,一切都沒用了。我回到農村。成分不好,什麼風光的事情都沒機會,我只有種地,砍柴,替我爸爸這個黑五類掃大街。整整十年。這中間我結了婚。是二十七歲時結的。和一個寡婦。沒辦法,太想要一個女人了。那時候我很瘦,很小,很醜,我曾經留下來一張照片,自己都覺得自己委瑣。像一隻老鼠。沒有正經女人看得上我的。她們看不上我的原因還不只是我的外表,最主要的是我的家庭。沒地位,比老鼠還賤。所以想多了,我就不想了。我只有自己躲在夢裡,每天在夢裡去想女人。如果偶爾有一次和真實的女人接觸得很近,我就會很激動。我觀察過夜晚的小鳥,它們總是緊緊地聚在一起。我曾經無數次地想,如果人是一隻只鳥就好了,那就會有人願意和我挨在一起,給我的肌膚解解渴。後來,我主動請求去生產隊喂馬,我喂馬有兩個原因,一是晚上多起來幾次,好打發時間;二是想從馬那裡取暖。你知道嗎,馬腹部的皮膚十分細膩,溫柔,緞子一樣,特別適合撫摸,而且非常溫暖,像裝滿了溫水的保溫袋。真的。就是這些馬,陪我過了兩個冬天。
余真放下餃子,走到衛生間,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她伸手去抹,從化妝鏡里她看見,她的臉被沾了麵粉的手抹出了一片淡淡的雲白,如撲粉一般。
很疼。很疼。
「知道。」余真不耐煩起來,掛斷手機。他幹嗎總給她打電話?他喜歡她嗎?或許。這麼多年他都在對她單相思?或許。余真想落淚了。她不喜歡董克,一點兒都不喜歡,可她還是想落淚。她的眼前閃現出董克當年的樣子,他給他們倒酒,比她年齡大,卻叫她真真姐,他在衚衕口等她……他似乎是唯一看不出她翻天覆地變化的人,一直在等她。和那個夜晚之前,一樣。瞎子一般的人啊。
「多臟!」
教室,圖書館,宿舍,餐廳,她每天都在這幾處直線行走,獨來獨往,對別人的事一律不聞不問。同宿舍一個女孩子失戀,哭得地動山搖,室友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安慰和同情,只她沒有。那個人幸福的時候與自己無關,悲傷的時候憑什麼要加上自己?沒道理。這個世界說起來誰和誰都有關係,再說起來,誰和誰都無關。有同學曾經小心翼翼地批評過她,說她太驕傲太冷酷,把自己的門關得太緊,這樣享受不到集體的溫暖。她道:「我不是一個房間,我是一座墓。墓有門嗎?」
兒子馬上就期末考試了,要去還真是有些不放心。丈夫說他在家盯著,讓她儘管去:「平時都是你陪兒子,過夠癮了,風水輪流轉,該我新鮮兩天。」瞧,對她全都是這麼通情達理,體貼關照,不去都不好意思。
「啊,是公務。」他說。微微著重了一下「公」字。這個流氓。
「姑娘,去買一套吧。你穿上肯定會很好看的。」冷飲櫃后的老闆娘說,「也很舒服。」
最後一夜。吃過晚飯,散步歸來,余真剛進電梯,胡也跟了進來。電梯里只有他和她。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余真下意識地離他遠了一點,雙手把住扶手,縮在一個角落裡。胡笑了笑。余真這才發現自己縮得不對。這幾乎就是用神情在鼓勵他了。他果然靠過來。不靠過來就對不起她的羞怯。
「我剛才逞能了,和他們打了賭,說我能破了你的戒,讓你喝。要是贏了他們每人給我一百塊錢,要是輸了我給他們每人一百。錢已經押在這兒了。」他拿出八張老人頭,「我全給你,你只給我個面子,怎麼樣?」
「哦。」
早就聽說省廳在北戴河建有一個休假中心,這是她第一次來。規定可以帶愛人和孩子,全額公費。其中來往路費由單位報銷,其他一切到了北戴河都由休假中心包圓兒。這樣的好事必定也是物以稀為貴,全局每年只有一個名額。今年局委班子研究出的結果,輪到了她。要說輪到她也是有些勉強,在局裡她算年輕的,資歷比她老的有的是,多少人還都沒去過,她自然該往後排。但正如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一樣,世界上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休假。她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局裡的辦公室主任。公車,接待,財務,都是她分管。一個很敏感的中層位置,銀行拉存款,出差報旅費,司機討油錢,都得過她這層手。下面趨奉的人是有的,上面拉攏的人也是有的,沒人和她過不去,因為沒人和好處過不去。一進單位仿古的翹檐大門,傳達室的師傅都會對她多敷衍一分鐘笑臉。
「你很白。」胡來到余真身邊,拍著水,不看她,「白皮膚多好,對任何顏色都沒有忌諱。這是上天對你的恩寵。」
「他是我哥的獄友,向我打聽你,我當時根本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後來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可我不敢告訴你,也不敢告他,我害怕……對不起,對不起……」
「不。」
那一年,她正讀高二。看著是爬坡爬到了半中間,其實她一點兒都不費力。因為根本就不想爬,只是被推著,不得不走。之所以于百忙之中騰出了點兒精力勉強把學習成績掛在中游,是不想在同學中間太沒面子,也是讓父母不至於對自己太絕望,從而比較容易地套點兒零花錢。她的主要興趣就放在玩上。二老是雙職工,為了倆工資整天忙得屁都不能站著放一個,從小就對她粗養粗放,衚衕里的男孩子又極多,長著長著,她就把自己調|教了出來,成了有名的壞孩子。
「丫頭,來幫我看看泳衣。」他說。不笑,但口氣很溫和,似乎他們早就認識了一百年。余真的心落了地。她知道幻想的白天危機已經過去了。可在落地的一瞬間,她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的神情一派安寧祥和,和臉盤不相稱,但與年齡很般配。十六歲,她被強|暴了,但現在的她看著還可以,既不憤世嫉俗,也不憂傷沉痛。這是中年的表情吧,中國人中年的表情。中國人的中年一向是提前的,和國際不接軌。據說聯合國規定四十五歲以下都是青年,四十五歲到六十歲是中年,六十歲之上才是老年。要這麼說,她還年輕。
回到休假中心,互道晚安。他住一號樓。服務員告訴余真,一號樓都是套房,是一定級別以上的領導才有資格住的。領導們還有專門的小餐廳。余真這才記起,晚上沒有在餐廳里見到胡。這樣蠻好的。她鬆了一口氣。
真是要命。

4

女警最後有點兒急了,她的口氣激烈起來,她說罪犯都招認了,你怕什麼?余真說我不怕什麼,但他的招認和我沒關係我為什麼要承認?女警說那他往自己身上再招一樁罪是何苦來?余真說那是他的事情。女警刷地站起來,用沒有標點符號的句式排山倒海地說:「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這樣的膽怯和懦弱才使得許多罪犯逍遙法外無法無天你如果有起碼的社會責任感就應該義無反顧地盡最大努力來積極配合我們的工作這不僅是你作為公民最基本的權利也是你作為公民最基本的義務!」
他默默地看著她。他知道了:她不是在和他遊戲。她也看著他,默默地看著他。
既然局委班子研究過了,一研究就成了組織決定,余真推三讓四,做夠了一番人情,當然沒人會接,於是就去,去得無可奈何,也去得理直氣壯。送行的時候,局長說:「好好玩,平時都是你跟著領導鞍前馬後地服務,這次你就把自己當領導,好好地服務服務。」
兩點鐘,他們出發,路過本地人氣最旺的石塘路市場,余真買了泳帽、泳鏡和泳圈。買泳帽的時候,胡一直在旁邊幫她看,本來她要挑一頂深灰色的,他說不好,最後買了頂玫瑰紅的。余真說太艷了,胡說就得要艷的,這樣如果在海里遇到危險大家救你的時候好尋找目標。泳鏡選了白色的,泳圈則是國際通用的警告色:鮮黃。
這是離休假中心最近的海濱公園,叫老虎石公園。小得可憐。想想,海濱公園也確實沒辦法大。據說旅遊淡季都不收費的。
余真飛快地穿過他們,卧到海水裡,再也不肯出來。海浪一層,一層,輕輕地擊打在她身上,如一隻巨掌在溫和地為她按摩,讓她在燦爛的陽光下,昏昏欲睡。
「小東西。」
後來,余真說想到老虎石海浴。在一群人的目光中,她和胡並肩走出了休假中心的大門。
「謝謝,」余真放慢說話的節奏,這樣可以讓自己顯得穩重、嚴肅,「不用。」
只是,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手是根魔杖,把她的什麼東西拿走了。永遠地拿走了。不,這東西不是她身體內的那層薄膜,這東西是看不見的,是屬於腦子的,屬於心的。
那個夜晚以來,她已經平安地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來,她一直接著那個男人在強|暴著自己。每天每天。時時刻刻。她終於被強|暴得如此苟且,如此不堪,如此不能讓自己忍受。不過三十二歲,她已經把自己的心強|暴成了一把骨頭。
從一杯開始,滔滔不絕,余真很快被灌了個半醉。半醉也還是沒醉,醉不了。多少年沒醉了,從十六歲開始,她的體內就產生了巨大的免醉力。
「好。你呢?」

7

「尤其,是晚上。」
「你用的打火機是什麼牌子的?」
多久沒聽到這樣的稱呼了?這個曾經和她血脈相連的稱呼,久違的稱呼。壞,對她來說,曾經就意味著好。無比的好。壞的歷史,就是快樂的歷史。壞的記憶,就是幸福的記憶。壞是她成績最優的一門課程,不需要學就可以得到高分。而她曾經也是無比高興無比酣暢地做著一個壞孩子。做一個壞孩子多麼好啊。因為壞孩子沒優點。沒優點的人還需要保持什麼?只要把缺點盡情發揮就是了。讓那些願意成為好孩子的人成為好孩子吧。沒錯,好孩子是可以得到優待,但優待這個詞是對待俘虜的。他們被俘虜了,被各種各樣的好處俘虜了。
洗澡的時候,看著衛生間里的鏡子,余真忽然明白,剛才泳衣店裡的「恰恰」其實未見得真是「恰恰」,因為,那個小店的里牆上,裝著一面巨大的鏡子,可以映照出所有的路人。
「是您目前的生活嗎?」
鈴聲一遍遍響著,余真始終沒接。
一起手就試圖把事情頂到高潮。他是個老手,他太知道如何在女人這裏走捷徑。他對她是不可能認真的,她對他也一樣,他們之間不可能有愛情。她什麼都明白,他也什麼都明白,他們彼此早就知道。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們是天生一對。
「不客氣。」他說。走出電梯,他一直跟她到房門口。他還是來了。執拗地,不能抗阻地,來了。
胡笑了笑:「我。」
「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手機輕響。是董克。
然後用腳一踢,門驚天動地地撞上了。
「在哪裡?」
一切看起來都不錯。可她卻是這麼渴望與一個老男人偷情。而她的偷情也許不同於任何女人的偷情,她想在這偷中把什麼東西找到,同時再把它丟掉。
「余真,請談談你未來的理想。」

9

「你好。」苦是甜養的,長是短養的,他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滋養她的冷淡和矜持。
「你喝多了。好好歇著吧。以後別喝這麼多酒了,沒出息。」
「是。」她說。
「你這個不老實的傢伙,應該也是有過很多男人的。」
做|愛的時候,她一直閉著眼睛。
「不。」
他把她鬆開了。
她忽然想起,前一段時間看過一本書,書名是《母豬女郎》。很奇怪的名字,在報上的新書推薦專欄,一下子就打著了她的眼。她當即叫速遞公司送了過來。作者是一個法國女作家。瑪麗·達里厄。母豬女郎,一個天真的姑娘,淺薄、輕佻而容易滿足。她喜歡熟肉甚於玫瑰香水,喜歡土豆皮甚於藍色的花,喜歡肉體甚於教師的講台,喜歡物質甚於概念,喜歡狂歡九_九_藏_書甚於營養科學,喜歡放肆甚於禮物。瑪麗·達里厄對記者說:「這是一本越來越『臟』的書。我不想保持乾淨。應該生活、愛、弄髒自己。」
夕陽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不規則的晚霞如同仙女在天上晾曬的裙子,韻致氤氳。綠色的海水失去了光澤,凝固了似的。波浪是在離礁石很近的地方產生的,它們靠近,再靠近,突然就爆發出來海浪。然後海浪向礁石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氣勢洶洶。每一次衝擊之後,礁石周邊都有小瀑布層層落下,如雪白的裙邊。水落下的聲音也是有規律的,由強至弱,由重至輕。然後,下一個浪頭衝過來,再下一個。
「你也看?」
余真也笑。
余真是被胡的電話叫醒的。
他走了。余真飛快地脫|光衣服,打開鏡前燈,看著全身赤|裸的自己。她的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恥是什麼?是人們怕說怕看的那些面兒。為什麼怕?因為他真。」
「快說,浴缸臟還是我臟?浴缸發炎還是我發炎?」
余真不說話。始終不說話。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揪著大海龜照相的時候,余真看見胡就站在不遠處,對著一條長長的鰻魚,偷偷地笑。
又是六月,余真被批准到避暑勝地北戴河休假。
「睡吧。」余真說,「好好睡吧。」
余真尷尬地笑笑,起身:「要不,我去那邊給您望望風?」
然後他想要扯下她的內褲。他抓住她的乳|房。她咬他的肩,胳膊,手。咬她能咬的一切,他們兩個如兩頭獸,不言不語。奮力搏鬥,頑強抗爭。她蹬,抓,踢,他抱,摟,吻,最後他的兩隻手像鉗子一樣掐住她的脖子,她像青蛙一樣撲騰來,撲騰去,他毫不鬆手,就在她覺得自己就要投降的一剎那,她使出了最後的力氣,把指甲掐進他的肉里。
余真搖搖頭,想要把泛起的十六歲搖走。十六歲的花季?你沒有啦。她對著傳達室的窗玻璃照照自己的臉,已經三十二歲的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粉|嫩圓潤,不胖不瘦,清水挂面頭,黑漆杏仁眼,完全是個漂亮少婦的模樣。可是,十六歲的花季她確實沒有過。她的十六歲,是被腰斬的。
終於挨到一大幫人過來,余真擠在了人群里,慢慢地,慢慢地,游啊游,游啊游,如一條魚,左搖頭,右擺尾,前伸胳膊后踢腿,眼看就要無聲無息地游過去了。在即將成功的一剎那,怎麼就那麼倒霉,他恰恰就回了頭,恰恰一下子就把目光定格到她身上。
「不想學。什麼都值得學嗎?」
其實余真真是很喜歡酸溜溜的玫瑰紅。
「你閉眼睛的樣子真好看。」丈夫說,「他們都說做|愛的時候閉眼睛的女人,一定是好女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放回到了路燈下。他把她抱下去之前,她清楚地記得,他彷彿是無限留戀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在他的手離她的頭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幾根頭髮還在依依不捨地追隨著他手指離去的方向。
他一個人來休假,看的卻是女式泳衣,傻子也能猜出來,這裏頭有學問,而且還是花花綠綠的學問。按常規余真得繞開走,但是,有必要麼?這麼多人,未見得他就會恰恰轉身,恰恰轉身也未見得就恰恰看到自己,恰恰看到自己也未見得就恰恰認出來。他這樣大象級的人物,要是連她這樣丁丁小的螞蟻都過目不忘,還不早就把他累死了?
「你來我房間。」
那個夜晚,余真跌跌撞撞地拐進老柳巷,一眼就發現巷裡第二盞路燈瞎了。老柳巷一共就三盞路燈,均等地安在拐彎狠些的地方,每盞都能管好多戶人家。余真家在第三盞路燈後面。不知怎的,她心裏有些憷。但家就在前面,憷也得過去。她緊著步子,到了那盞瞎燈下。一陣風從後面過來,她的腰突然就滯住了,兩眼一黑,喉嚨一緊,然後,她被拖上了一輛車。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她臉上的表情像個孩子。而其實,余真常常覺得自己是冷靜、成熟、衰老的。為什麼會像個孩子?為什麼會常常流露出孩子的表情?這一瞬間,余真忽然明白,她就是一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她的心裏有一塊地兒被困在了那個夜晚,被凍進了那個夜晚的冰箱,被硬性保鮮了。她的其他一切都隨著生命歷程在機械地延伸,只有那一塊還在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
死期到了。
集體活動和小組活動全部完畢,休假到了最後階段。大家都忙著購物和告別。余真除了吃飯和散步,基本都待在房間里,不出去。喧鬧的知了唱著長長的歌謠。她的手機和電話在這喧鬧聲中,反而靜下來。
「真真,對不起,對不起……」
最合適的方式,也最讓她愉快的方式,似乎只有偷情。
余真笑:「最關鍵的問題僅僅是,我口才比不過你。」
「可以這麼說。」
「看到我的經歷了?覺得怎樣?」
此起彼伏的呼吸在電話里清晰地傳送了一會兒,她聽見他抽煙的聲音。她也曾經抽過煙的,曾經。她把壞事都做全了。抽煙不是因為煙的味道好,也不是因為有心事,而是覺得自己的手指長,拿煙好看,另外,能鎮住人,和喝酒的理由一樣。後來,特別想抽煙了,反而不能,因為已經成了好人。
「為什麼沒有實現?」
「什麼是我們之間的職業道德?」
她忽然覺得十分踏實。
「不。」
余真說她無從談起。
胡廳長在前面。一家路邊小店的窗口,他正指指點點地看泳衣。女式泳衣。
他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和她差不多?那一定是私生女,或是女朋友。他還有這麼年輕的女朋友?情人?余真斟酌了一番,選了套兩截式的:上身鮮黃豹紋弔帶,下身天藍三角褲外護同色短裙。他問了問價格,馬上就掏錢包。余真撈住他的手,又挑了一堆毛病,砍下了三十元。
這話有意思。大象給螞蟻打什麼深夜電話?「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啊。」余真沒來由地想起這句古怪名言。對他笑笑。沉默。
余真依然不語。
「不。」
在無數個夜裡,她也是抱著一個人的呼吸睡覺的。那個人,不是她的丈夫。他的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他還那樣輕輕地,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
「我想你。」
「游泳的時候我在浴缸里撒尿了。」
只有手機的彩燈還在閃爍。余真伸手,去關手機。她要把這唯一的亮關掉。她的手依稀碰到了什麼。余真把它拿在手裡。一隻打火機。肯定是胡的。他剛才抽煙,落在了這裏。
女警開始慢慢地向她攻心,一副勝券在握志在必得的樣子。余真可以想象出來,她對罪犯也是這麼攻心的。她說你好好想想,這麼大的事兒,怎麼能想不起來呢?這麼好的大學你都考上了,該背多少定義概念單詞和標準答案你才能考上這麼好的大學啊。那些和你無關的東西你都能背得滾瓜爛熟,怎麼這麼一件和你密切相關的大事在你的記憶里會沒有呢?這種事怎麼能忘呢?然後她開始威脅她,她說來的時候我們沒有告訴你的父母,要不要我們向他們反映一下,讓他們也替你想想?不過這種事情還是我們自己盡量解決最好,是不是?余真看著女警一張一合的嘴唇,越來越鎮靜,越來越清晰。哈,說得多好,「我們自己」?誰和她「我們」?是她,她是她,沒有我們。別想用這種語氣詞來迷惑她。她承認一樁,罪犯的罪行又多加了一樁,他們彙報的成績又大了一圈,離升職又近了一步,拿獎金又多了一沓。不過如此。如果眼前這個人奏響的是主題曲,那麼自己負責的部分,不過是最低最低的低聲部。就是這樣。
「真的沒有。」
余真一共沖了三次。每次衝下去,都背著竹板,沿著沙山側面搭建的一道木質階梯往上爬到山頂,再刷地一下衝下去。這道兒全是沙子,得赤腳走,走一趟很累人。第二次往上爬的時候,還有四個戰友。第三次往上爬的時候,就只有她和胡了。
回到房間,沖了個澡,電話響了。是胡。他問余真在幹什麼。余真說在看電視。
「什麼事?」余真漸漸清醒。
沒辦法。她只有這樣。那個強|暴她的男人在強|暴她身體的同時也強|暴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勃勃野心和自信。在這之前,她一直排斥自己是個女人,她討厭例假,討厭乳|房悄悄鼓起,討厭下身鬈曲的體毛,討厭長長的不好收拾的頭髮,討厭鮮花,討厭手帕……討厭女人的瑣屑、細膩、拐彎抹角和閑言碎語。她本能地覺得男人更簡單,更爽氣,更酷烈,更過癮。她有意無意地向男人積極靠攏著,覺得男人的方式更接近於她的理想生活。
壞似乎是從幼兒園就開始的。起初也不壞,人之初性本善嘛。後來就不行了。一個小朋友向她要糖吃,她不給,他來搶,她推了他,結果她被老師罰了站。余真明白了其中的規律。第二天,她把程序顛倒了過來:搶別人的糖,他推她,最後罰他站。老師要求大家把太陽畫成圓圓的,余真畫成方方的。老師問為什麼,余真說我把太陽裁了邊兒。於是又被罰站。下一節課她就不再畫太陽。老師問,她說今兒陰天。小學,老師教大家右手寫字。余真用左手,結果小學期間她沒有同桌,一個人寬寬展展。也很少有老師提問她,因為老師一張口,往往就會被余真反追得瞠目結舌。

6

她走過去。
「您十年前、二十年前也有過理想嗎?」
「啤酒怕什麼?啤酒。」胡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劃著,「就這麼一點點。」
但是,她碰到了那個男人。他對她做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做的一切——她終於明白,他在她頭上最後的那個輕輕的撫摸帶走了什麼。他把她貼在身體表面的男兒氣全部撕走了。此後,她所有的努力方向都只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努力方向,她所有的未來生活都只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未來生活。不,實際上她還不如一個普通女人,她的起點比她們低,她被強|暴過,她身體的記憶和心的記憶有著致命的疼痛。她從離地一米的牆頭一下子跌到了低地一米的坑裡。她需要做的,只是爬到地面上。
照片很快就洗了出來,他們一起沖的樣子很猙獰,很像兩個土匪。
他們走後,余真茫然地走在學校的操場上。沿著四百米的跑道,她一圈一圈地走。烈日下的操場有些發白,她飄飄忽忽地走著,忽然一個男人攔住她,問:「你怎麼了?病了嗎?」她回頭看見了他,他的普通話帶著一股家鄉的味道。她撲到他的懷裡,淚如泉湧。
她和胡幾乎同時說:「我來。」
女警坐下來。標點符號又開始在她的嘴裏出現。她說,只要你說出事實真相,我們會保護你的秘密的,一定。余真說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真相是什麼,我無從說起。
遊客很少,女孩子們都很惹眼。有幾個女孩子穿著比基尼,比基尼是需要很苛刻的身體條件的,這幾個女孩子穿起來都不錯,一點兒都沒捨得委屈自己。她們追逐打鬧,笑聲如洗,在水外展覽的時間遠比在水裡泡的時間長久,健康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悅目的光澤。
她是壞。他們都壞。
她伏在胡的肩上,淚水崩潰。胡溫柔地拍著她,沒有趁機亂動。他真不愧是情場高手。他知道她此刻的淚水與他無關,不過是借他的肩膀一用。
「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嗎?」
「謝謝誇獎。」
「無恥。」余真白他一眼。
…………
「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更白吧?」
余真捏捏自己的包,包里除了手機之外,還有許多必需品:錢包、「心相印」紙手帕、「雅客」木糖醇口香糖、小鏡子、小梳子、唇膏、防晒霜、通訊錄……沒有打火機。十六年來,她再也沒有裝過打火機。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泳衣。當然,也可以勉強說,他給她買泳衣是領導對下屬,長輩對晚輩。可只要是人就會知道這種理由是多麼捉襟見肘,不堪一擊。飽滿的結論只有一個:他想勾搭她。這個在仕途上百鍊成鋼的男人,在情場上還是一個沒有止步思歸的浪子。這件泳衣絕不是一件泳衣,它是一席簡潔的幕布。小小的幕布拉開之後,他要給她演出的,是一台艷麗的小戲。
「我看見你們就覺得噁心。」她說。
余真關掉燈,睜大眼睛,她看見沙發,電視,檯燈,飲水機,茶几,它們一樣樣地從黑暗中顯示出來。她從沒發現,黑暗中的事物有這麼多。
「我們在哪裡見過吧?」他邊登記邊說。當然,他有資格說這話。全省這一行里,他是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余真惶惶地報出自己局的名字,幾乎是逃也似的拖著行李來到房間。第一天就丟了這麼大的人,還是在廳長面前。她想象不出他看著自己踢天蹦地扒門撬鎖時的心情,他會怎麼想她?這是一個地獄般黑暗無邊的問題,真是不該來休這個假。如果不休假她就不會這麼放鬆,不會這麼沒譜兒。要知道她有多少年都沒有讓雙腳離開地面五十厘米了啊。
他做了兩次。第一次很兇猛,迫不及待。第二次,他的節奏便如出了峽谷的河流,變得舒緩,溫柔。
「好。您呢?」
「廳級幹部用的肯定好。」
晚上在休假中心附近吃燒烤,喝啤酒。搶著埋單的有的是,能為廳長埋單,即使以後用他不著,回單位講出來也是天大的面子。燒烤的內容居然還有烤紅薯,專門用個大火爐子裝著,兩塊錢一斤。一幫人吃了一個又一個。余真發現胡一點兒也沒吃。問他為什麼不吃,他說不喜歡。
胡呵呵一笑:「抽煙么?來一支?」
那天晚上回家之後,她在衛生間待了許久。母親問她怎麼了,她說:「例假。」一整夜,她都把電扇開到最大檔。第二天,她如願以償地感冒了。那三天,她哪兒都沒去,就在床上躺了三天。
「給誰看?」問完她就想敲自己的嘴巴。一句話就犯了忌,但這又是必須犯的忌,給女孩子選就得帶裙邊的,嬌俏可人。給老太太選就得傳統型的,灰不耷耷。他不敲鑼,她怎麼定音?
讓你的用心變成他的成就。無非如此。
「你走後,我也去上網了。我們用的是同一台機器。滑鼠上還有你的餘溫。」他笑。那他一定是查了她的上網記錄。余真的臉燙起來。她還看了一些格調不高的花邊新聞和色|情|圖|片。彷彿被他剝光了衣服,一瞬間,她想把電話撂掉。
她慢慢地把眼睛上的布解開,發現再往前走幾米,就是她的老柳巷。路燈的光如刀子一般,刷刷地閃著她,把她的眼睛照得刺痛刺痛。
他充滿愛憐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怎麼這麼傻啊。要是碰到一個大灰狼呢?」
余真打了一下,藍色的火苗順暢地噴涌了出來。夜空一般純凈的藍色。一瞬間,整個房間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這一束光上。
「我也想你。傻丫頭。」
余真繼續沉默。沒笑。此時的沉默應該是表示自己有些生氣的吧?他用這樣直接的言辭對她,但她心裏一點兒也不生氣。她只是沉默。是,她腰胯的曲線圓潤輕盈,如青花古瓶般優雅,那又怎樣?她已經如一隻學會躲避風頭的蝶,習慣收斂起翅膀,躲在黯淡的角落。東西南北風,不動旌旗。
「你呢?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
「你還有一樣沒玩,玩了才算完美。」胡湊到余真身邊,輕輕地說。
大門關著,按通知書上的號碼打電話,沒人接。余真無所事事地站在門外,看著門口路標上的仿宋綠字:草廠南路。是,通知書上寫的地址就是草廠南路。草廠,這是個好名字,她喜歡這個名字,這是一個可以嬉戲的名字,有一種撲面而來的鄉間氣息,彷彿可以看見多年之前這裏生機勃勃的翠綠村莊,村莊之外有大片大片的青蔥麥田,豬羊圈外堆著大垛大垛喂牲口的乾草堆,鑽到草堆里,躺下,會被清潔潮濕的草氣腌住,用打火機點著,一根草就會燃出一根焦香……十六歲之前,余真會幹這些。那時候的她啊,口袋裡什麼都可以沒有,絕不能沒有打火機。打火機的用處太多了,點樹葉兒,點煙,自習課無聊的時候點前面女同學的辮子,哪位老師的自行車後座上綁著九九藏書捆芹菜,她一準兒用打火機把繩兒給掐斷。打火機是個好玩具,口袋裡沒有打火機的小余真,就像現在的她包里沒有手機一樣,失魂落魄。
手機再次輕響。有簡訊。是胡。他的氣息開始隨著他的簡訊逼近,一點一點籠罩過來。
「可以學。什麼不是學的?」
站在沙山頂上,余真一點兒懼怕的感覺都沒有。這種活動之所以讓人覺得危險,原因很簡單:人被裸|露到了外面。有一次從遊樂場邊路過,看到過山車上的人大呼小叫,丈夫問她如果坐了是不是會怕,余真說:「當然怕。」但她心裏想,有什麼可怕的呢?這些危險都只不過是遊戲,尚不如孤身走一段夜路。
「這兩天有沒有想我?」
「我也干過。你的語言具有辦公室主任最典型的職業特徵。」
一進山門,余真很快和他拉開了距離,隨意揀了一條偏僻點兒的山道。孤男寡女,上下懸殊,她不能讓人從眼睛里給自己捅刀子。山道越走越窄,余真明白了,這是一條廢棄的山道。但道邊植被很好,處處陰涼。她慢慢地走著,出了一身極舒服的汗。喝了一大瓶水,想要小解,沒有廁所。看看四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好在也不見人,余真一貓腰鑽進了草叢,回歸大自然。
余真有點兒忐忑地上了火車。一個人清清靜靜地休一星期假,想想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奢侈,覺得於心不安。她的日子一向都是緊巴巴的,不,這緊巴巴與金錢物質無關。這緊巴巴,以前她總以為指的是時間。因為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單位,她總是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似乎頭頂永遠懸著一根弦,這根弦嗡嗡地彈著,從來不能讓她大大地喘口氣兒。現在,當她坐在火車上的一瞬間,她明白了:這緊巴巴指的也不是時間,而是心理。坐在火車上的她百無聊賴,閑得發慌,那根弦仍然在嗡嗡地彈著。彈著,一股藝無止境的勁頭。
但大學畢業之後,她終還是回來了。因為她要嫁的人,就在這個城市,她沒法子不回。這個破了她初夜的城市,又要補給她一個完美的婚姻。她不能不要。她必須得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他在空中畫了個圈:「同意。」
「做什麼?」
她決定冒險。
「你幹什麼?」
「我發炎還是浴缸發炎?」
「董克,我想,」余真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緩緩地說,「你是喝多了。好好睡吧。」
赤|裸裸的交易。余真哈哈大笑。這個傢伙太好玩了。一杯啤酒八百塊,還隨贈一個天大的人情,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划算的生意。沒得說,干。
多狡猾。似乎他給予她的是多種選擇,而實際上,他的目的都只有一個:他要和她待在一個房間。而這種繁複隆重的詢問形式又決定著他們待的內容會是多麼槍林彈雨,血肉開花。
「真想過去抱抱你。」
確實離海很近,晚飯後余真出去散步,二十分鐘就溜達到了海邊。沿著海濱路緩緩走來,海鮮樓一座挨著一座,燈飾一家比一家花哨,如倚門賣笑的女子,濃妝艷抹,俗不可耐。它們氣勢磅礴富麗堂皇地污染著海面,大大小小的強光射燈也配合著它們,把一個個緊挨著的海水浴場耀得亮如白晝。都是一些自然浴場與野浴場,沒有圍牆,沒有欄杆,路邊的台階隨時上下,穿泳衣的女子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從她身邊掠過,多半都和男孩子們糾纏在一起。男孩子的手放在她們的臀上,肩上,他們的臉上都閃爍著熠熠神采。而燈光中,海水一點兒也看不出清澈,是一種遼闊的渾濁。遠處游在礁石上的浪花如一匹匹調皮的小獸,爬上去,滾下來,又爬上去。
「今天沒有集體活動,我們倆單獨行動如何?」
當初他們辦公室僅副主任就封有三個,她是最年輕的。誰也沒想到她會被扶了正。對此,只有她自己心裡有數。當辦公室主任無非就是算計領導的心思。她要是乖起來,順起來,圓滑玲瓏起來,投其所好起來,沒人能比得過她——正如她當初野的時候,也沒人能比得過她一樣。如果說當上辦公室主任算是一種成功,那她成功的秘訣就是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讓智慧顯現,以失去主意的方式讓主意確定,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讓名字刻下,以失去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存在。這麼說有點兒玄,舉個例子——領導想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吃飯,她知道哪兒合適,但她一定不說。她給他推薦幾個路線一順兒的飯店,讓司機開著車,餓著肚子找。那幾個飯店比較起來,領導選擇的肯定是她想推薦的那家。吃了,喝了,滿意了,高興了,領導還很有成就感,回去打電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哥們兒,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好去處……」
余真絕望地看著電梯的數字往上蹦,身體里一些按捺不住的讓她羞恥的想法也往上蹦:一,二,三……到了。
余真點頭。
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對他燦爛地笑了笑。
「我也好。」
「昨晚上睡得好嗎?」他問。
強|暴。他居然用了這樣一個詞。余真回頭。胡驚詫地看見她臉上突然飛起的紅暈,她急促起伏的胸脯,她炯炯有神的雙眼。彷彿,有什麼東西把她的身體叫醒了。是「強|暴」那個詞嗎?他無意中一句粗魯的挑逗對她而言居然真的是一種有效的催情?
「內容豐富,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我們是不是志同道合了?」他說。

11

自從來到北戴河,自從出現在胡的視線里,她就開始四面露水,破綻百出。她終於明白,原來她的心,依然是個動物園。這些年她之所以得以安靜,只是因為那些獸一直在冬眠,它們都沒有死。
「一個人?」
人陸續來齊。和廳長坐在一起,大家都很拘束。他要是夾了哪個菜,那個菜半天都在他面前放著,沒人轉桌。真是難受啊。余真想。領導就是領導,她最煩的就是領導深入群眾,平日里高高在上,忽然要深入群眾,哪個群眾不怕被砸著?深入群眾的時候,領導都有本領能收能放。收是集中,放是民主。收是權力,放是閑情。收是領導風範,放是與民同樂。怎麼著都是他有理,他愜意,他想不到當他在群眾的空間里上揮下攬收放自如的時候,群眾的肺有多憋悶,群眾的笑容有多遭罪,群眾的不勝歡欣之狀有多虛偽,群眾的心聲有多強烈:您什麼時候能深入完畢?您什麼時候能淺出啊您哪。
「看情況。」胡說,「如果氣象台預報說這兩天會刮二十級以上颱風的話,我要多住兩天也不一定。」
年輕?余真繼續在窗玻璃上照自己。太陽還很毒,臉上已經被曬出了油。但,真的,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屋裡有什麼東西明晃晃地花著眼。余真定了定神:柚黃色的桌子上閃著一串鑰匙的金光,而另一面牆上的鋁合金窗戶有一扇沒關嚴。太好了,一剎那,余真做了個決定。既然沒人看見,既然她還年輕——余真朝自己做個鬼臉,放下行李,蹬著大門上的橫線鐵格,翻了進去,然後雙手一按,躍上那個窄窄的窗檯,伸手進去,把門撥開,拿過鑰匙,一試,果然有一把打開了大門上的鎖。她把行李拿進來,將鑰匙和窗戶都恢複原位,正想把大門再鎖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丫頭,功夫不錯。」
「其實,你的腰胯曲線很好,最適合穿比基尼。」他說,「你要是穿上去,不比她們哪一個遜色。回頭我陪你去買一套。」
「……」
余真的房間是2516。2是2號樓,516是房號。一人一個大標間,外帶一個大露台。確切地說,是一家一個標間。無論你是一個人還是十口八口,一個名額給夠你這一個標間就得了。小茶几上放著休假中心的服務簿,余真翻了一下,裏面介紹說有棋牌室,健身室,晚上多功能廳有電影,閱覽室可以讀書上網,五臟俱全。服務簿後面還附著一張北戴河地圖,她用比例尺核算了一下,這兒離海邊僅僅五百米,太方便了。她發簡訊把房間號碼告訴了丈夫,丈夫馬上打來電話,問條件如何,余真說非常好。他說那他就放心了。她撒著嬌叫好老公,他也嗲著聲叫好老婆,兒子在一邊帶著哭腔搶過了電話。今天星期天,他在家。兒子說他也想去,可還得考試。她只好安慰他,承諾給他帶一艘玩具軍艦回去,他才破涕為笑,連聲叫好媽媽好媽媽。
他的神情嚴肅起來——他有什麼可嚴肅的?這個壞人。他說:「不要褻瀆我的真。我對你的真,你知道就行了,不需要亮給別人看。如果把這真當成宣言去說,那才是真正的無恥。」他頓一頓,「我一直以為,論虛偽的技巧,我比得過你。論真的程度,你該比得過我。現在看來,虛偽和真,你都比不過我。」
他滿意地笑了。又抱了她一會兒,吻著她的下頜:「想我就給我打電話。」
後來,我和馬的秘密被馬房隔壁的寡婦發現了。一天晚上,她來向我要鹽。你知道嗎?喂馬得在草料中放鹽的,這樣馬才能有勁兒。鄉下人捨不得買鹽,她就來找我要。看見了我這樣,她什麼也沒說。那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了。她名聲不好,但她真是個好女人。我們結婚之後,她一直很自覺地採取著避孕措施。她說她知道我不會長待,她看出我是個人物,她不想給我留任何麻煩。前些年她大孫子大學畢業,我給他安排了工作。
她果然考上了一所遙遠的大學,離家兩千里。她感謝這遙遠。這遙遠使她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讓往昔認識她的人誰也認不出來,包括她自己,也包括董克。當年董克和她考到了一個城市,他的學校與她的學校平行隔著三條街。他常來,開始是找她,她對他仍是冷冰冰的,毫無鬆動。後來不知怎的他便在她的學校結交了一些朋友,他和那些朋友頻繁地走動著,她便不得不皺著眉頭偶爾碰到他。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人也長得比以前俊朗,可她還是不想看到他。他這麼跟著她,讓她不安。尤其他曾經還是「九英幫」的成員——她最引以為恥的,最想深深埋葬的一段經歷。好在後來董克也很知趣,和她見著的時候,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回憶起來,最常說的無非這幾句:「最近怎麼樣?」
余真越來越順利地朝自己的想象靠近:長發披肩,長裙飄飄,穿「淑女屋」「素衣坊」風格的衣服,內衣和外衣上常常綴著蕾絲花邊和縐縐紗。見人嘴角微微上挑,笑不露齒。最生氣時也只是用手端著下巴,絕無惡聲。她舉止優雅,言語明凈,安恬祥和,細膩體貼,誠摯可靠,能迅速贏得大多數人的信任。兩年前丈夫去新疆旅遊,帶回來一個有趣的玩意兒:三隻猴子。一個捂著眼睛,一個捂著嘴巴,一個捂著耳朵。丈夫說新疆人解釋這三隻猴子的意思分別是: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聽的不聽。它們一下子就讓她想起了大學時代。她絕對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自己就可以做到,其他兩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實在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她會驚奇地瞪大眼睛,用純真的眼神表示著無辜,讓對方收斂或羞愧。
胡的簡訊仍在閃耀。「親愛的」三個字桃花灼灼。
余真不語。
「不。」
他是一個少有的聰明人。當然,看他偷情的方式就知道。她拒絕了他,但他做得不錯,從進攻到收手,他一點兒細節都不少,但也不浪費。小兩輪的女人,八百塊錢的本兒,連升三級的速度,遲早都會得逞的氣焰……咄咄逼人,又切中七寸。主動,且有尊嚴。是的,他有尊嚴——即使是偷情,也和尊嚴有關。
余真笑:「您不老。」當辦公室主任時間長了,習慣性的奉承。不過,說實話,他看起來也確實當不起老字。
她笑了笑:「得支個太陽傘。」
他先回去。待了片刻,余真回去。一坐到桌上,他就開始了勸酒,苦口婆心:「……小余,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不想學是吧?其實學不虧人呢,學什麼都不虧。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小心得對,小心不過逾。俗話說得好:酒是惹事精。俗話也說:酒大傷身,酒多傷胃。這都對。可俗話又說了:粥養氣,酒養神。俗話還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喝口酒不是喝毒藥,到不了哪裡去。酒深如大海,酒杯如小船。你放心,有哥我在這兒給你撐船把舵,絕不會讓你栽了。行了吧?那給哥個面子。」
「既然這樣,談一個很可能並不能實現的東西又有什麼意思呢?」
「……真真,這些年,我的心都沒有安穩過……」
「那你說怎麼辦?」
余真回了一個字:「呸!」
「哦。那,談談你的理想吧。」
「上班不能穿。」「上班才幾個小時?上班時間長還是下班時間長?上班掙錢不就是為了下班舒服,上班穿得規規矩矩不就是為了下班穿得天大地大,這點兒理還搞不清?」老闆娘的嘴巴像機關槍,「不貴的,三四十塊錢一身。青春幾天?能穿就穿,喜歡就穿,別屈自己。」
「就是你十年後、二十年後想要的那種生活。」
從海底世界出來,已是夕陽西下。余真買了一個小桶和一把小鍬,坐在沙灘上挖沙,撿貝殼,找螃蟹。看見余真的樣子,大家全樂,一行人公評她是整個兒休假隊伍里玩得最盡興的一個。
「什麼是理想?」
余真失笑,喜歡他?但笑的時候她也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從他們開始互相冒犯的時候起。
「你不是看見了嗎?什麼也沒幹。」他撐住那個角落的兩邊,把臉探過來,蹭了蹭她的臉,「電梯里能幹什麼呢?什麼也幹不了。」
但畢竟,似乎,也還是有些醉了,她唱著歌,跟著他們乘興逛了沿街的夜市。買了大包大包的東西:海螺,項鏈,手鐲,鏡子,梳子,酒壺,煙灰缸,望遠鏡,手電筒……琳琅滿目,雜貨店一般。一幫人手挽手回到賓館,胡問她是否帶有閑書,她說有——真是醉了,不然不該跟他說有的。
「好牌子。」
還有四天。余真明白,以後,胡的電話隨時會過來。這個爭強好勝的無賴,這個不服輸的混蛋,在沒有得逞之前,他隨時會讓他的電話像一把刺刀一樣衝進她的耳膜,隨時會讓他的簡訊像蒼蠅一樣鑽進她的手機,隨時會讓他的身影像石頭一樣砸進她的視線。
可她也無比清楚地知道:如果可以繞過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絕不愛他。絕不。
現在,黑夜來臨。他在吊她的胃口。他在餓著她。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擊垮她。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正如男人對女人常用的那個詞:泡。泡的道理和火候他都太懂了,濃泡,淡泡,深泡,淺泡,緊泡,慢泡,高泡,低泡,硬泡,軟泡,酸泡,甜泡。現在,他用的是熱泡之後的,冷泡。
「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可是,你還是先回去吧。」
「為什麼?」
明天。她想。明天董克應該不會再給她打電話。明天下午她應該會到家。到家之後,她要一個人上遊樂場。她要玩那種「激流勇進」的水上遊戲:在人工河道里緩緩地開著小船,然後小船慢慢爬坡,上了高高的水上階梯,再懷著失控的巨大恐懼嘩地一下衝下去,激起澎湃的浪花。她還要玩水上摩托,和一池子的摩托盡情撞車。她還要滿身是水地去坐過山車。在俯衝下來的時候尖嚎,哀叫。之後她要在草坪上曬一會兒太陽,把衣服晾晾乾。她記得有一塊草坪上盛開著一種玫紅的大瓣鮮花。她要在那裡拍一張搔首弄姿的美人照。是的,美人照。
俘虜是另一種強|暴。
回頭。大門對面的樹蔭涼下,站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身邊放著一個黑色拉杆箱。也是來休假的?
他錯了。她要讓他知道他的錯。那就讓他來好了。讓他來好了。讓他來好了!
滑沙板是竹子製成的,用光滑的那面挨著沙,澀的那面人坐。雙手把住兩側的小扶手,腳蹬住前面的一個小坎兒,然後往下沖就是了。所謂的風險,所謂的刺|激,比走在大街上還安全。所能想象出的最恐怖的事情,不過是從板上掉下來,栽到軟軟的沙子里,沾一嘴沙子。但大九_九_藏_書家還是驚呼,因為坐纜車上去時,坡度看著很緩,站在山頂往下看,就有些陡了。想到還要往下沖,就更覺得陡了。
余真隨意走進一條小巷,瀏覽過一扇扇小屋的門窗。哪兒都是一個家。然而哪兒都不是她的家。她似乎從來就沒有家。她是一個四不像。
余真站立不動。
一番熱鬧,掛斷電話。好老公好老婆好爸爸好媽媽好兒子……這是沿著電話線傳真過來的溫馨家庭,一切都好。努力了這麼多年,她終於進入了這些個「好」。多少年前,這些個「好」曾是她覺得需要奮鬥終生也不一定能抵達的巨大目標。但現在,「好」來了,就攥在她的手心裏。
她依然閉著眼睛,微微一笑。
解決完畢,她抱起裙子,讓山風吹著大腿。必須承認,裸體是舒服的。完全的裸體有著完全的舒服,局部的裸體有著局部的舒服。十六歲之前,她愛裸睡,那真是一種享受。如果細細體味就會發現,那些平日里被遮蓋慣了的部位,突然被晾出來,其實是挺不好意思的,有點兒受驚嚇,怯生生的,格外敏感。不像手腳臉上的皮膚,一個個都麻木不仁的無恥相。這些被嬌慣久了的皮膚必須在空氣中羞怯一陣子,才會開始領略空氣的友好和熱情,才會慢慢地放開毛孔,鬆弛下來,與空氣進行交流和呼應。然後,更激烈一些,它們會和空氣握手,問候,擁抱,跳舞,狂歡。它們張著一朵朵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吧嗒,貪貪婪婪地親吻著空氣,彷彿襁褓中的嬰兒在盡情地吃奶。這時候你才會明白,它們餓了有多久了。
此刻,余真的憤怒也到了極點。這是她的房間,他憑什麼?他真的想要強|暴她嗎?是,「強|暴」這個詞確實讓她敏感和興奮,但她和別的女人不可能一樣。強|暴對於她們或許是好玩,是刺|激——如他所言,在安全的前提下,是一種有勁的遊戲。但她沒有這個前提。她曾經被強|暴過。那個最早在她身體里留下烙印的男人,冥冥之中,以他的方式決定了她對男人的認識方式。宛若一個從不知辣的人,突然被人揪住了脖子大灌朝天椒,她受不了。但在這受不了之後,這辣還是進入了她的飲食習性。她不得不銘記,不得不回想。
「……那天晚上,那件事……」
手機鈴響,是丈夫的簡訊。他問電話為什麼佔線。余真回說沒有佔線,只是電話沒放好。她把手機貼近耳朵。想要離丈夫近些,再近些。剛才那個近在咫尺的電話他不知道。她內心近在咫尺的黑暗,他不知道。她不能讓他知道。她只能自己看見。看見這黑暗。夜深人靜的時候,這黑暗就潛伏在她的傷口。但她愛他。是的,她愛他。如果她的心是一個動物園,那她親愛的丈夫,就是動物園的園長。
第二天一早,余真在大餐廳門口見到了胡。餐廳門還沒有開,其實已經到點兒了。只有她和他兩個,他們對望一眼,互相點點頭。余真的詫異是難免的,既然他們有小餐廳,幹嗎還跑到這裏來?
「女人。」他笑,「和你差不多的。」
余真家所在衚衕的名字叫老柳巷。老柳巷很長,如果站在一所高屋的房頂往下看,就會發現老柳巷的輪廓真的活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柳。余真的家就是一片小小的柳葉,窩藏在老柳枝幹的一角疙瘩里。門牌號是七十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是兒女眼裡一根刺。」在民諺里,七十三就是一道坎。都覺得這個門牌號不吉利,可門牌號碼不是垃圾袋,想換就換。對此大家心思盡有,卻只是誰都不說,怕或許本來沒有,一說反而招了來,成了烏鴉嘴。也彷彿是不說就可以躲過去似的,有點兒掩耳盜鈴的意思。多年之後,一次,余真回娘家和母親一起包餃子,閑話聊起單位的新房,說三樓四樓因為貴沒人要。母親說要是她她就挑四樓,雖然貴些,可光線好,七層住宅樓里正屬於不上不下的位置,也安全。余真說我絕不要四樓。母親問是不是嫌四不好聽,余真不語。母親得意道:「其實有些講究也是沒道理。像我們家七十三號怎麼了?你們幾個平平安安成家立業,不是也沒什麼糟心事?一條巷子比起來,也算好的了。」
「別掛。」他笑,「你看的那些圖片太小兒科。回頭我推薦給你幾個料更全的網站。資源共享,好不好?」
誰都拿她這淘沒辦法。等二老緩過神來想要管教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沒臉沒皮,油鹽不浸。母親為此哭過無數次,最大的恐懼無非是怕她將來嫁不出去。就這德行,誰敢要啊。一天,她放學回家,聽見一位街坊大媽正娓娓道來地安慰著母親:「……好葫蘆開好瓢,好桃樹結好桃,你好人有好報,好飯遲起灶。再怎麼說,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余真咣的一聲撞進門去,蹲到媽媽面前,一絲不苟地重複道:「是啊,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母親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余真知道自己撒謊的態度很無力,但她還是堅持到了他們走。無力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撒謊,無力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他們再煞有介事也打動不了她。從十六歲之後,她已經學會了應付生活。
他一進門就抱住了她,把她扔到床上,直接用唇壓住了她的唇。然後在她綻開的雙唇間,把舌頭伸進去,攪拌起來。她覺得自己就要被攪碎了。他一隻手挾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毫不懈怠地從T恤衫敞開的胸口伸進去,抓住她的乳|房。她覺得自己的全身都脹起來。她開始掙扎。然而她的掙扎讓他更加用力。他開始脫她的上衣。她仍無聲地掙扎著。當上衣被他脫掉之後,她就勢從床上滾下去,蹲到地上,像個孩子似的賴在那裡,再也不肯起來。
放下電話,手機響了。是董克。一聽董克的聲音余真就知道,他也喝多了。他們傻笑了一陣,然後,余真聽見了哭聲。董克哭得很痛。余真可以想象他的樣子,一個大男人,張著大嘴巴,鼻涕眼淚一起流,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那樣容易發炎的。」
在提示音響的一瞬間,他的手在她的衣服外面揉了一下她的胸脯,旋轉式的。然後他轉身按住開門鍵。門外站著幾個等電梯的人,有人向他們頷首致意,於是余真的嘴角盪出一抹微笑,輕聲向他說了聲謝謝。
對這些,她都是明白的。
至於撲到他懷裡痛哭的原因,她是這樣對他解釋的:她剛和宿舍的人吵了架,覺得很委屈,很想家。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很親切,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和丈夫第一次的那天,其實是白天。他來她的宿舍看她,室友們都出去逛街了。只有她還在睡懶覺,胸罩還沒穿上,就暈暈乎乎地起床給他開門。她慵懶的毫不設防的身體一下子就挑動起了他的慾望,他抱住她,開始用動作懇求。余真明白過來之後,要他先出去,然後她開始清洗自己。她洗啊洗,洗啊洗。就在洗的時候,她狠狠地,狠狠地颳了自己一下。手伸到自己身體裏面的時候,她的心擰著結,打著顫。即使他對她不負責任,也不要緊。她當時就這麼想。重要的是,她總算把自己給交代出去了。她總算給自己虛擬出了一個清楚的初夜。
下午沒有集體活動。大家一邊吃一邊商量著下午幹什麼。胡說聽人講黃金海岸很不錯,就是挺遠。馬上就有人附和說遠怕什麼,只要值得。余真說我不去,什麼游泳裝備都沒帶,去海水浴場沒事做。大家齊聲反對,說你不去我們看誰?我們就是集資也得給你買套泳裝。余真又說自己根本不會游,有人道:「聽說你在媽媽肚子里就會游啦。」
「過去,有什麼事嗎?」
「是不是碰到任何一個家鄉的男人,你都會這麼撲人家一下?」後來,丈夫問。
「不。」
他們先來到一家小店,買了一套橙色的比基尼,那套比基尼的下擺鑲著一圈太陽光芒般的花邊兒。余真把比基尼穿在裏面,來到老虎石之後,她把衣服甩在沙灘上,奔跑入海。海水巨大的浮力像托起嬰兒一樣,讓余真輕輕地漂著。胡從背後輕輕地環住她的腰。余真閉上眼睛,任他把她帶到深一點兒的地方,然後,胡輕輕地吻了她。她也輕輕地吻了胡。他們傻笑著,抓住粗糙的防鯊網,打鞦韆一般來回搖晃。
「其實不必,就是隨意聊天。要是談工作我不是這樣的,也不會在這裏談。」
她突然有些恨起丈夫來。他真愚蠢。他怎麼可以這麼信任她的乖?他一點兒都不覺得一個女人這麼乖是不正常的嗎?
可是,那個夜晚真的和酒有關嗎?酒還是那麼漂亮,那麼可愛。它依然是個好東西。它是一條透明的走廊,人從杯上走到杯下,就被洗亮了心腸,痛辣,也甘美。
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白酒,而且還是如此龐雜的白酒,余真自然而然地喝多了。不知道喝了多長時間,透過小酒館骯髒的玻璃窗,看看天黑得已經不像個樣子,他們搖搖晃晃地分手,回家。董克家離余真家最近,要送她,余真和他一起走到衚衕口,就把他罵回去了。她不想讓爸爸媽媽看到自己和一個男孩子糾糾纏纏的,那會被他們誤會為談戀愛。一個以搗蛋著名的女孩子居然開始像別的女孩子一樣談戀愛,即使不是真的,聽著也夠膩膩歪歪,該是多麼沒有面子的事情啊。
他一眼就看透了她,丈夫比他,差的不是一兩個段位。丈夫看到她最不老實的時候是她和兒子在一起瘋鬧著摸爬滾打的時候。即使是那時,他也沒有表示出太大的疑惑,最多也就是笑笑:「沒想到你也這麼活潑。」結婚十多年了,她在丈夫面前泄露的細節一定比在胡面前要泄露得多得多,丈夫卻就那麼一個詞:活潑。
……
親愛的。這個俗氣的,被濫用的,讓她嗤之以鼻的稱呼,在這一瞬間擊中了她的軟肋。她的淚終於落下來。
這個壞男人啊。
說這話的時候,他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當他的手離她的頭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幾根頭髮還在依依不捨地追隨著他手指離去的方向。這種感覺是如此熟悉——那個夜晚,那個人離去的時候,也是這樣,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
余真微笑。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多有誘惑,男人哄女人的經典伎倆。
「不怕別人說我們有染嗎?」他問。
余真一頭栽到床上。淚流滿面。
胡笑起來,「這有什麼,讓他們看好了。我是長輩對晚輩,多慈祥。你要再多嘴,就是你自己想歪了。」
她臉上偶爾呈現的十六歲的神情,透露了這一切。
看起來,一切都無可挑剔。自己不錯,家裡也不錯。丈夫在勞動局,兒子正讀小學三年級。調皮頑劣盡有,比她當年雖是差了些,從身為父母的角度看卻是正好。正如丈夫勤謹呵護魚水之歡也都盡有,卻也都不過分。對於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來說,一切都是三十七八度的洗澡水,最適宜的溫度。
不一會兒,胡也換好了泳褲。此時男人們的身體都近乎全|裸,所有人的小肚子都經不起推敲,可他居然沒有。這時候余真才看清楚他雙肩魁梧,皮膚黝黑,泳鏡一罩,很酷的樣子,真的絕對看不出他已經五十過半,而他泳褲遮住的三角地帶仍有豐盛的黑絲曲折而出。余真彷彿記得曾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體毛濃重的男人性|欲強烈。難怪他花。有條件。
給大腿放了會兒假,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還是熱,她便用裙擺當扇子,給自己綿綿不絕地送著小風。
但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在很長時間里她都不能確定,也不能明白。
「真真也知道害怕了。」母親笑。看得出來,她的笑容是安慰的。一個女孩子,說到天邊也不過是女孩子,總該有所畏懼才算正常,不然總是讓人擔憂的。
「涼拌。」
手機和電話都似乎死了。
「不聽話會吃苦頭的。」胡笑,「我會強|暴你。」
「比你差遠了。」余真脫口而出。他一揚眉,又是笑。笑得更壞。
「胡廳太忙了,休個假還得這麼隨時公務。」有人不失時機地戴帽。
「我沒什麼事。你要注意安全。」
「老師,理想本來就屬於未來吧?」
「一開始就想了?是不是?」
喬葉,女,生於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縣人。已發表中短篇中說若干,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自己的觀音》、《我們的翅膀店》等八部及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獲首屆河南省文學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成果獎。現為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這麼說,關於他的那些粉色新聞不全是空穴來風。他果真是一個不地道的人。一個壞人。余真的手臂微微抖了起來。這麼多年過去,她又切切實實地碰到了一個壞人。
「真真……」
餐廳門開了。服務員誠惶誠恐地請他去小餐廳,他拒絕了。他說他是農民出身,更喜歡大餐廳的氣氛。他說昨天在小餐廳吃的那頓已經夠折騰了,哪是他吃菜,分明是菜吃他。他的笑容熨平了服務員的緊張,她們麻利地給他們準備好飯菜,他卻不動筷子,他說要按規定辦。餐廳規定一桌湊夠了十個人才可以開吃,他們兩個就只有等著。他不斷地詢問她一些局裡的情況。談到一些涉及對局裡的成績自我評價的話題,余真不好說什麼,只是以最簡單的「是」「不是」「差不多」「還可以」「都那樣」「好像行」來敷衍他。他突然笑起來:「是辦公室主任?」
他們沿著海濱路繼續散步,繞了一圈,散亂地聊了一些話。對余真來說,這散亂當然也是形散而神不散——余真現在很小心了。余真問他怎麼一個人過來休假,他說他在北京開了個會,順便拐到這裏待一兩天。每年他都會例行待這麼一兩天,算是散心,也算是檢查工作,半公半私。
十六歲那年,余真被強|暴了。
「真不喝?」
啤酒一杯杯地倒上,余真不喝。誰說也不喝。
一切都像她預料的那樣,他的頻率和速度都在加快,他們的聯繫變得越來越密切。回到房間,他們就通電話。通常都是他說的多,她說的少。她喜歡聽他說話。人多的時候,他們坐在人群中,握著各自的手機,用嘴巴說假話,用手機說真話。
在他的車發動的一瞬間,世界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重新開始歡快地奔涌。
這話是有根據的。胡的前任是個文學愛好者,有點兒雅士風度,不拘小節,弔兒郎當。於是整個兒機關的作風也都上行下效,拖拖拉拉,鬆鬆垮垮,甚無體統。胡上任之後,一個會沒開——原本也不是開會好解決的事,就把這個積弊給治了。說起來不過是兩件事,一是乘車。一位科長和他同住一個小區,早上上班,在院里碰到,順風車理所當然地要搭。科長跟著胡進了他的專車,胡回頭作意外狀,道:「你不能坐這車。」科長以為他開玩笑,便也嬉皮笑臉道:「我陪領導坐,行吧?」胡板著臉道:「你不下來我下來。」說完就出了車,打了輛出租,絕塵而去。二是擺鞋。一日,胡偶爾路過微機室,看見門廳處的鞋子橫七豎八,便悄無聲息地蹲下來,把那些鞋子一雙雙擺得周武鄭王。這一利一鈍雙劍出手,機關人員又不是弱智,立馬痛改前非,個個意氣風發,精神抖擻,裡外面貌煥然一新,工作效率也隨之水漲船高,在連年的行風評議中都名列前茅。
余真的手順著電話線,一圈一圈地纏下去,纏下去。電話線如一條妖嬈的蛇,尾巴藏在下面,信子攥在她握著的話筒里。只有蛇身在她眼前晃著,晃著。
有一種溫暖的東西一瞬間沿著電話衝過來。全線貫通。
余真怔住。她上網時閱覽室里並沒有別人。
「從你第一天翻門跳窗的時候起。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壞女孩,即使裝得再正經,也必定是有前科的。還有,在聯峰山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們走得很近,突然你一回頭,我看見你的娃娃臉,那麼明朗,那麼單純。我問你結婚沒有,你說孩子都很大了。可你自己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呢。像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
「你知道我生氣的時候,廳里的人背後叫我什麼嗎?」他嘴角一挑,「老公牛。」
胡承上啟下地咳嗽了一聲,問余真能否按他們之間的職業道德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