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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的彩雲

向上的彩雲

作者:徐岩
徒弟小面瓜問他咋了,大樑說沒咋,你去歇著吧,咱有點累。
後來的幾天,女人又來到他的窗前兩次,一次給了他一根白桿桿的紙煙,並幫他點上火,那煙使大樑覺得跟女人給他送的那盤餃子一樣,就是一個字:香。大樑抽了幾口就說沒勁,還不如自己卷的煙葉過癮。大樑就將那抽剩下的半根白桿桿掐滅擺在了窗台上,然後卷葉子煙抽。大樑抽自己卷的葉子煙時,女人朝他跟前湊了湊,故意用鼻子聞了聞,竟被嗆得咳嗽起來。之後,女人跟他說,你們鄉下每年都種這種煙葉嗎?大樑說每年都種,像他跟婆娘把地借給親戚種了,到秋收時親戚在給他們捎來些新米的同時,也會給他捎上幾把曬透晾乾的煙葉。女人吸完煙后,試著卷一根,煙捲到一半時,脖子上的手機響了,那鈴聲大樑聽過,是時下里挺流行的一首歌,叫什麼《兩隻蝴蝶》。其中有句子唱道,到樹林中去看小溪水,他當時聽了心裏還在笑,現在的流行音樂,純瞎扯淡,你說蝴蝶不好好在花蕊上待著,到樹林里去看什麼小溪水?大樑是懂些音樂的,在老家時就跟四叔學過吹竹笛,雖說算不上太精深,卻也能吹些個簡單的曲子呢。女人接電話后就放下了剛卷了一半的葉子煙,跟他說得去面試了,那邊急著呢。大樑看女人踩著小木凳從窗戶上爬進屋去的樣子,還真就猜不出女人是做什麼的,他想,她究竟是去面什麼試呢?
瞧自己這條腿,曾經的健步如飛啊,從十幾層大樓的建築框架中爬上爬下,是多麼好的一個泥水匠呀。卻偏偏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鬧成今天這個地步。連鄰家女人請他過去吃午飯這簡單的事都做不成。大樑將煙頭使勁地摁滅在煙缸里,嘴裏叨咕著大治你個挨千刀的,好端端的養什麼二奶,害得老子跟著你走神。抬起頭來時,卻發現隔壁出租屋裡那個女人正站在他的窗前。大樑就呆愣愣地不言語了。
有時候陳菊就在心裏想,在農村這麼多年,咋就還沒吃夠那干豆腐呢,要知道北方的農村最不短缺豆類食品啊,干豆腐、大豆腐是村村都有作坊啊。
大樑聽懂了女人說的話,女人要借的東西他婆娘自打進城后也在用,他頭有些暈乎乎的轉身去衣櫃里找,還真就找到了婆娘用剩下的半包,手抖著拿給女人。然後在女人的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里呆在了落雨的窗前。
大治就有些不樂意,說自己瘦成鬼倒也罷了,幹嗎要說孩子呢。沒有孩子是萬萬不可的,鄉下人的觀念,娶婆娘那是要傳宗接代的。只有這樣祖上才不會怪罪,才能祈福於他們。
大樑想女人是借錢,只有借錢才讓人不好意思且張不開口。關於這一點他大樑是有過感觸的,自己的婆娘陳菊生娃那年,難產,需要住院,他從鄉衛生院一氣跑回屯子,紅著臉跑了好幾家才借到婆娘生孩子住院要的那個數目,那叫難啊,他為此吃了好幾戶閉門羹。
大樑想,那女人是在笑他大樑呢,他大樑有什麼好笑呢?不就是一個瘸了腿的鄉下來的農民工么。
大樑看著窗子外面的雨小了,心緒卻怎麼也晴不起來。
大樑起身走到窗前,大了嗓門兒跟女人說,妹子你笑甚啊?
大樑吹到一半時竟想不起來了,音也走了調,就止住了。他抬頭時見女人哭了,正慢慢地拿手抹著眼睛往回走。大樑想跟女人問,還回不回來,女人已翻身上了她家的窗檯。
大樑臉立馬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咱只是個來城裡打工的泥瓦匠,咱哪會吹曲子啊。
大樑也上了床,挨陳菊身邊躺下來,說咱給你揉揉肩吧,都怨這腿,害得你們娘倆跟著咱吃苦。
還是那扇陳舊的防盜門,打開之後裏面卻不陳舊,是個兩居室,客廳里鋪了地板,擺著幾隻皮沙發,卧室的門敞開著,能看到裏面凌亂的床,卻沒有人。
大樑的動作讓女人覺得好笑。女人手一揚,將煙蒂彈出窗外,細了聲地跟大樑說,你這人還挺有意思,過來坐會兒吧,我煮點餃子一起吃午飯吧。
大治動作做得很猛,肖曉紅一聲不吭,兩個人折騰來折騰去的,弄得大治一身的汗水,卻結束不了。肖曉紅便有些急了,一把將大治從自己身上推下去,扯了衣服往衛生間走。大治想追過去抓住她,大屋裡卻傳來了孩子的哭聲。大治頹喪地坐在床上……
快立秋的緣故吧,樹上的葉子顏色變得重了些,天跟著就涼了。
大治的臉上就有了些許的不快,嘴上嘟噥著什麼話走出了伙房。
大治說完酒勁有些上來,就彎起腰身蹲在剩食桶前吐了幾口。
大樑將笛子橫在唇上,用力吹了一曲,是很普通的《他鄉》,曲調平易低沉,是大樑的四叔在他上小學時教給他的。
陳菊先是將大樑半扶半拽地弄上樓頂的,然後又跟兒子一起往上面搬東西,堂弟小順子將三輪車上的東西快速地搬到地上,就蹬車子走了,堂弟小順子嘴上說菊嫂你們慢慢搬吧,咱還得去拉那幾個下午上課的學生呢。
大治看到郭瓦刀捏著錢走時,眼睛里是含著淚水的。
大樑的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報紙從他手上快速地滑到了地上。
陳菊去菜場買菜的次數由原來的幾天一趟,變成一天一趟了。
接著女人又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大治說完話轉過身想走,就被陳菊叫住了。
這想法連大樑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跟人家素不相識,怎麼就會想到要跟人家搭話呢?大樑一邊吸葉子煙一邊想,其實,他沒什麼非分之想,他就是一個人在家裡憋悶得慌,他就是想跟她嘮幾句家常話,跟那女人說說她不該抽煙,一個女人家就是心裏有再多的愁再多的委屈,那也不該抽那玩意兒啊,人家不都說么,煙里有種叫尼古丁的毒素,不僅毒害肺管子,還毒害皮膚呢。
大治說她跟我之後懷孕了。
陳菊說到底咋了啊大治,瞧把你愁的?
女人卻轉過身走了,背影飄著一般。
大樑摟著她不住地點頭。
陳菊說下雨天,工人們收工早,飯得了就早點回來陪你。
倆人都覺得事挺難心,就躺著不說話了。
工地上來治安員的事,是陳菊告訴工頭大治的。
大治回到工地伙房時是喝了酒的,他身體搖晃著一屁股坐到水泥灶台上跟陳菊說,小菊咱要跟你商量事情。
女人打著把染了色的油紙傘說,我想管你借樣東西。
包工頭大治跟大樑是未出五服的遠房親戚,多少是會對陳菊給些關照的。陳菊不但人長得好看,幹活還利落,民工們吃飯時喜歡跟她開點帶葷腥的玩笑,她也不急眼。
大樑儘管跟那女人有一段距離,但他還是看見了女人眼窩窩裡噙著的淚滴。
女人走了有一會兒了,大樑還在想,這女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他想到女人吸煙的姿勢,打電話的表情,粉紅色的內褲,送他的大盤餃子,還有今天這一幕,竟然來朝他一個還不太熟悉的男人借女人私處用的衛生巾,真是太不可想象了。難怪大治被城裡的女人迷得忘了本,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覺得這城裡的女人太開放了,自己從鄉下帶來的婆娘跟她們比那簡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大樑正靠在那把破木椅上卷旱煙葉,琢磨這城裡的天怎麼跟漏了似的,老是下雨,也真就怪,鄉下的莊稼地旱得求雨都求不來,可這城裡卻正好相反,真邪了門了。大樑想著時,就聽窗戶前傳來女人的說話聲。
女人說,吹吧,我聽你吹過的大哥,我剛搬來時你不是老在屋裡吹么,吹什麼都行,長的短的或者半支的,就算是送送我。
陳菊將那個油紙包放到案板上,心想,下個月這時候,差不了幾天,她家大樑也該過生日了。去年給大樑過生日時,全家三口去撫順街吃了燒賣,看來今年只能在家裡過了,大樑的腿走起來不方便啊。
大樑沒再問,就去旁邊的衣櫃里取出那幾百塊錢,走到女人身邊說,家裡就這些,你先拿著應急,不夠等晚上咱婆娘回來給你取。

11

大治從來不管她叫弟妹,從來都是叫她小菊。
對面窗戶前那女人卻發出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1

女人慾說又止,而且臉竟慢慢地紅了。
後來大樑一邊往四層樓的外牆壁上砌雙層磚一邊想,那城裡的女人長得一定好看,一定是讓大治著了迷了。大https://read•99csw.com樑對於這一點深信不疑,城裡女人,皮膚白皙,連腳趾頭都要抹上紅油呢。大樑最後想到的是大治每天晚上會從工地上趕去跟那個女人做那件事,那一定是相當美妙的,那女人會比陳菊會做,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右腳就從懸浮的跳板上踩空了,整個人便從四樓高空處掉了下去,幸虧下面是一個堆了些碎磚石和沙土的空場,要不命也會保不住呢。
他把領工郭瓦刀叫來,問他最後完工的二十三層和二十四層結構處理得怎麼樣?郭瓦工說沒問題。大治說沒問題就行,他心裏清楚,大樓蓋最後兩層的時候,他正為肖曉紅的事煩心,就沒怎麼去工地上看,可別出什麼婁子。他也從內心裡相信領工郭瓦刀,跟自己做活好幾年了,不會不知道輕重的。
那是晚飯前的光景,陳菊正在跟小蘭在廚房裡擇菜。

8

大治看到肖曉紅這會兒說話的表情是溫順的。
大樑跟陳菊將簡單的傢具搬進來時費了些周折。
打那兒以後,陳菊盡量買些好一點的肉菜,這樣子到月底那些伙食費就只剩幾十塊錢了,她的心稍稍安寧了些。
肖曉紅帶孩子跑了,這結果是大治曾經預料到的,大治曾跟陳菊說過,肖曉紅會不會把孩子帶跑了,倆人分析的結果是不大可能。因為肖曉紅做大治的二房,是迫不得已,是瞞著她正在讀書的丈夫的,她不會去見她丈夫時帶個孩子。但事情有時候往往真就朝反方向發展,肖曉紅在聽說了大治的工地出了亂子之後,就取了大治早先給她存的一張摺子上的錢,帶孩子走了。
一邊擇菜的小蘭說,喲,又買豬頭肉,多貴啊。
大樑看著桌上的兩盤菜說喝兩口。
他要在那個隔壁女人再一次出現的時候,跟她打聲招呼。
這回陳菊更加吃了一驚。
一到雨天,大樑的腿就發癢,像有蟲子似的在肌肉裏面鑽。大樑想自己的腿算是廢了,就是像醫生說的三兩年之後興許能恢復好,那也不能如從前一樣行走起來那樣自如啊。
家搬過之後,陳菊跟兒子就走了,一個在附近的小學寄讀,一個在大治的工地做飯,一家三口來這座城市已經四年了,原本想攢錢買間平房的,咋也比回鄉下去強多了,更何況鄉下的那幾畝地都租給別人了,回去幹什麼呢?種田的人沒了地就沒了營生啊。可偏偏就在他們對未來生活充滿了希望時,大樑卻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掉了下來,生生地就將一條腿摔骨折了,住了半年多醫院,就搬回家裡來養些時日。
直到陳菊在一天下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叫他去工地上看庫房,大樑才徹底地解脫出來。
陳菊知道大治跟小滿結婚十幾年了還沒生娃呢,倆人都挺盼孩子的。
大樑竟不知說什麼好了,他站在窗前,兩隻手搓搓,臉也跟著紅了。
大樑想女人可能也是遇上難事了,一定是來借錢的,鄰居么,鄉下有句俗話說了,遠親還不如近鄰呢,自己一定得幫人家,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上只有幾百塊錢,是陳菊留給他應急用的,也不知道夠不夠女人用。
女人卻在傘下笑了,擺手說不是借錢的。
那孩子不哭也不鬧,瞪兩隻黑又亮的眼睛,含了水似的盯著陳菊看。陳菊就拿手捅捅孩子的腋窩,引孩子笑兩聲。抱短了時間就去廚房幫著拾掇,抱長了時間孩子會在她懷裡睡上一氣,或支棱起小雀子滋她一身尿水,滾熱還燙人。
趙固在他的耳根處小聲說的那句話是:大治暗地裡養了個城裡女人。
女人有三十幾歲的樣子,穿了條灰色的短裙。女人從木格格窗子上往下跳那會兒,裙擺撩起來了,大樑正好看到了女人裏面的那條粉紅色短褲。大樑的心跟著跳了一下,他想女人不是一般的家庭婦女,自己跟陳菊結婚快十年了,他沒看過陳菊穿那麼鮮艷的內褲。大樑的臉一瞬間就紅了。
再一件事,讓你家大樑來打更吧,就是守些磚跺和裝工具的庫房,住打更的耳房,有個人在那兒一戳,就沒有賊敢來了。咱每月給他記五百塊錢,不就夠你家浩的學費吃喝了嗎?
他沒說什麼,拉開門閂,一步就跨了出去。
大治幾把就扯脫掉了肖曉紅的睡衣褲,再脫了自己的衣服,朝她壓上去。
大治氣得七竅生煙,把小蘭罵了一頓,怪她沒看住孩子。大治把小蘭從伙房裡調出來就是讓她幫著照料孩子的,說白了是監視肖曉紅的舉動,因為肖曉紅已經不是他的人了,已經反目成仇,形同陌路了。
女人說沒有,她是從七郡來的。
大樑知道七郡,是離他們老家不很遠的一個縣城,那兒盛產一種枸杞果,果肉紅紅的,能泡水喝。
但是大樑醒過來后,對誰都沒有說他是幹活時分了神,他只是說他腦袋瓜子突然間就迷糊了。
大樑隔壁出租樓里的那個女人再一次光顧他的窗口,是已經立了秋的一天下午。
大治比大樑大幾歲,倆人雖說是不出五服的兄弟,卻也不怎麼親,這是一種感覺,陳菊是看在了眼睛里的。大樑跟大治來城裡打工做泥瓦匠有幾年了,工錢卻跟其他工友們的一樣,不分親疏薄厚。這在陳菊看來也沒什麼,就是幹活唄,憑力氣吃飯,有沒有照顧還不是那麼回事。特別是大樑這次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掉下來將腿摔折了,意味著短時間內不能幹活了,可也沒見大治怎麼關照過他的這個遠親。
天下著瓢潑大雨,雨點子將窗玻璃打得嘩啦啦直響。
陳菊知道自己在工地上是很招工友們喜歡的,她模樣長得好,性子還溫順,手腳麻利不說,做出來的飯菜乾凈又可口,連大治都不止一次地誇過她。
大樑想等晚上婆娘陳菊送飯來,跟她說一聲,得抽空回去看看爹娘了。
大樑倒沒說什麼,只是說萬一讓小滿知道了怎麼辦?
大樑記得他跟陳菊剛來城裡打工那會兒,有回兩個人去商城裡給兒子浩買涼鞋,挑來挑去的就將營業員挑煩了,說你們都挑了十幾雙了,到是買還是不買啊?陳菊被問得臉紅了,說買啊,然後就掏錢。可原本是掖在褲腰處的手帕包卻沒了,她掏來掏去也沒掏出來,那營業員就用鼻子哼了一聲,將一雙挑好的鞋又划拉回了櫃檯里。
砌磚的時候,大樑在心裏琢磨,大治怎麼就養了個城裡女人呢,留在家裡的那個照顧大治瞎眼娘的婆娘怎麼辦?大治養的那個城裡女人年輕漂亮么?是金屋藏嬌啊,以前這個詞大樑只是聽人說過,沒想到這會兒卻讓他身臨其境地撞見了。
後來女人說你給我吹支曲子吧。
那扇女人進進出出的木格窗子也跟著空了,半掩的窗口透出屋裡暗色的光,被微風慢慢地拂動著。
大治說等過一陣子孩子出生后,他希望陳菊能幫他帶幾年孩子。
大樑就這麼一直等到黃昏來臨,等到兒子浩回來,然後動手煮麵條。大樑用一支木拐架著那條殘腿,用筷子翻攪麵條,麵條熟了的時候,陳菊也就回來了,陳菊多半會帶回來幾個饅頭,三口人坐下來吃飯。日子就這麼一點點挨著,像大樑從碗里挑出來的麵條一樣,冗長而膩煩。
大樑想,女人是氣管不好,只有氣管不好的人吸煙時才會咳嗽。大樑這麼想是拿自己吸煙的情況跟女人做比較,自己抽的是相當辛辣的旱煙,卻不咳嗽,女人吸的是那種白色的細桿桿,怎麼就會咳嗽得那樣劇烈呢?
陳菊說咱也想到了這一點,可又沒法拒絕大治,人家對咱們不錯,何況大治可能把咱當親戚了信得過才找咱們。
或者跟那女人說說他堂兄大治,他在心裏埋怨大治,怎麼能好端端地忘了本呢,不就是剛來城裡,憑力氣蓋大樓掙幾吊子錢么?就他媽的包養起城裡女人來了,還害得自己分神從樓上掉下來,摔壞了腿。
陳菊說咱是親戚,還求什麼求,有事你就說。
小面瓜念完后就將報紙拿給大樑看,嘴上說還有照片可看呢。
大樑被陳菊從那間出租的鴿子樓里攙下來,到了工地看倉庫,已經十幾天了,他拄著徒弟小面瓜給他削的木拐,在倉庫周圍走圈圈,累了就坐在磚垛上抽紙卷的葉子煙。大樑喜歡在工地上待著,他不時地仰起臉朝不遠處的那幾幢大樓看,大樓鱗次櫛比,高聳入雲。其中的一座就是他們蓋的呢。他記得自己是在蓋四層的時候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
這回輪到大樑臉紅了,大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透了。
九_九_藏_書大樑覺得心也跟著空了,也不知怎麼的,女人搬走了,他也待不住了,腿好得挺快,已經能在屋內來回走動了,他就跟陳菊說,想出去工作,婆娘讓他等等,怎麼也得跟大治說說,讓大治幫著想想辦法啊。
鴿子樓漏雨,大樑拖著條瘸腿,尋了兩個臉盆、菜盆擺在了滴水的牆角。

3

大樑轉過身喝了口桌上的白開水,再從窗子看出去時,女人已經在吸煙了,女人吸煙的姿勢很笨,並且夾雜著劇烈的咳嗽。
肖曉紅也不搭話,只是抱著孩子目送她下樓梯。
雨越發地大起來,將洋鐵皮的屋頂弄得嘩啦啦直響,有幾天了,雲彩滾動來滾動去天就陰了,就會有炸雷響過他的耳鼓,接下來就是雨點子瀉滿整個窗玻璃。
大樑想自己的腿要是沒傷,他一定會跳上窗檯,去女人家裡幫她包餃子,她一個人連擀皮再包餃子,多忙累啊。
大治一般情況下,如沒什麼特殊事情每頓飯都是在工地上吃的,也沒什麼特別,陳菊只給他加個菜,多數時候是炒盤尖椒干豆腐。大治就端了那盤菜,坐到瓦匠頭老陸那桌上,跟工人們一道捏饅頭邊說笑邊吃飯,大治呼嚕嚕喝湯的樣子是跟工友們沒什麼區別的。
陳菊說三哥你留一留。

大樑立在自家的窗前,看兩間出租閣樓間的平台,靠近女人家的屋角處那幾根草正在漸漸枯萎,已沒有了他們剛搬來時的綠色。
大樑一連抽了三根葉子煙,才覺得心緒跟窗外的雨一樣,平靜下來。
可就在小蘭被肖曉紅派去超市買豆粉的工夫,肖曉紅帶孩子走了。
三點鐘陳菊買完菜后,就挎了柳條筐站在菜場門口那根石柱子前面等。
作者簡介
大樑慢慢地走到了窗前說,妹子你要借什麼?
大治進屋后一屁股就坐在了沙發上,悶頭抽煙。
大治又吸著一根煙邊抽邊說,咱也不知道她還有丈夫,是剛登了記還沒扯結婚證。
正在準備明早飯菜的陳菊便給他倒了碗涼開水遞過去。
陳菊待倆人都平息下來后,方跟大樑說起了大治托他們給帶孩子的事。
陳菊說怎麼幫法呢?
幾分鐘后,肖曉紅才放下電話,起身進了衛生間。
雨天是清靜的,若是平時在工地上,天下這麼大的雨,他們多半時候是會收了瓦刀,躲進工棚里抽紙煙聊天的。可大樑這會兒卻在家裡,望雨興嘆。

13

大治一邊接電話一邊走進來,嘴裏咿呀著不知在跟什麼人說著話。
城市裡再沒有比他們租住的這間屋子更簡陋和破舊的了。兩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牆壁年久失修,有好幾塊地方都露出紅磚的粉末了。猛不丁看使人覺得有些突兀,時間久了卻也習慣了。

5

將近黃昏的時候,小滿出去給大治買稀飯回來,發現大治的病床空了,她以為去廁所了,就沒在意,直到十幾分鐘后陳菊來,大治也沒回來。倆人又等了半個小時,才急了,趕緊出去找,天擦黑時,被陳菊招來的一些工人在他們剛剛蓋成的工地大樓樓頂發現了披衣站著的大治。
有一次他去看孩子時,跟肖曉紅有了一次對話,讓他覺得尷尬又心煩。
大樑有些懵懂了,自語著說不是借錢,那你借什麼?
大樑在細雨中有些看不清女人那張臉,他就隔窗問道:咋好幾天沒見你了呢妹子?大樑問過之後,就打心裏後悔了,咋能這麼問呢?這不是明擺著跟人家女人坦白了自己在監視人家嘛。大樑就後悔的拿手打了自己的腦門一下。
陳菊就翻出一個小塑料桶來,給大樑倒上酒,倆人開始吃飯。
女人又是甩過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而後說餃子都煮好半天了,沒見你來,就猜想你的腿有傷,給你送過來一盤。女人說著就將一大盤冒著熱氣的水餃擱到了窗台上。
原來肖曉紅是有丈夫的。她的丈夫還是個在京城裡讀研究生的有知識有身份的人。
陳菊一邊想一邊隨大治下了車,來到單元房裡。
徒弟小面瓜走後,大樑再次撿起地上的報紙,看女人的照片,就更加確定了,大樑就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說,妹子,你咋這麼傻呢?
大治咕嘟嘟一飲而盡,說,從明個起,小蘭不在伙房幹了,我委以重任,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已讓材料庫的老劉頭來給你打替手,他年輕時在村食堂做過飯。
鄰家那個女人好幾天不露面了,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那扇木格窗子關得緊緊的,裏面不知何時還拉上了一塊綠絲絨的窗帘。
陳菊上車后,大治把車直接開到了濱北路一高大水泥建築的住宅小區。這個住宅小區陳菊來過一次,是大治讓她給家裡送些肉菜,當時大治跟她說了送菜的事後就順手給了她這個地址。陳菊將置辦好的菜送到單元層按響門鈴時,是一個留披肩發的年輕女人開的門。陳菊本來是想大治已經將家搬到了城裡,她好久沒看到大治的婆娘小滿了,正好借送菜之機姐妹倆嘮嘮家常,卻撞見了個陌生女人,她就尷尬地笑笑說是送菜來了。那女人算不上太漂亮,只是穿了件低胸的短袖衫,裏面的乳露出了一大截,跟精粉蒸出的饃似的。
大治進屋時,肖曉紅正用座機打電話,見他進來,也沒跟他打招呼,依舊是不咸不淡地聊著。聽語音不像是給家裡打,好像是跟一個男人在聊。肖曉紅說,她都憋悶死了,整天被一個將來不能給她養老的小崽子纏著,人都快瘦成鬼了。
大治只好穿上內褲,到大屋裡抱起孩子。小傢伙竟不哭了,用那對大黑眼珠子看他。大治在心裏想,是在看你爹的可憐樣么?你可別小瞧了你爹,你爹會掙很多錢,供你去念書,念成有出息。

7

陳菊回到伙房后盤算著怎麼跟大樑講這事,想來想去覺得怎麼都是難以開口,還真就犯了難。
陳菊說三哥,下晌工地上來了兩個戴大殼帽的治安員,說找工頭有事,聽說你去裝潢街進料就留了話。然後將那兩個治安員說要找工頭去城北派出所問詢些事情的話說給了大治聽。
陳菊臨走時會跟肖曉紅細嗓子地說一聲:該給孩子起名了。
女人大口地吐了些煙圈說,笑你個大男人看一眼女人還怕羞。
女人走了,大樑所住的出租屋的隔壁也就空了。
工地上起風了,風將一些雜草屑和碎磚末子吹起來,也將大樑嘴裏吐出的煙縷吹走。
陳菊帶著小蘭將伙房裡的活操持得井然有序,工人們都當面或暗地裡誇她。
大樑想,按節氣算離初冬是不遠了,在老家最殘酷的季節來臨之前,村民們該修補糧囤了。
老田抿嘴笑著說,是栓柱子過生日,大夥湊幾個錢給他熱鬧一下,出家在外的能咋辦呢,還不得互相關照著。
陳菊回伙房幹活時就在心裏想,大治能攤上什麼官司呢?他是包工頭,能耐要比我大得多,咋就要找我商量呢?
大治最後跟陳菊說,他想了一整夜,決定付那筆錢,儘管他掙的錢不是很多,但他也要付錢給她,條件是肖曉紅必須把孩子生下來給他。
女人說是啊,你耳朵有毛病嗎?趕緊的。女人說著就從窗口消失了。
大樑想在老家的時候,他和陳菊包餃子的樣子,陳菊總是從缸里撈一棵漬好的酸菜,瀝凈水,把菜葉子劈下來,一片片碼好在菜板上,拿刀切碎,再剁勻,加上肉末,佐些蔥花和油,擀麵皮一個個的捏,那時候吃一頓餃子就算是過年了,可怎麼在記憶里香了大半輩子的事跟現在一比就差了一大截子呢?
伙房裡熱氣騰騰的,全都是絲絲縷縷的水蒸氣,兩人坐在小馬紮上,擇一大堆新買回來的芹菜,準備晚飯時炒土豆粉。
這下子麻煩了,沒有驗收合格的證明,就意味著領不到甲方的建築工本費,那工人們的工資及各方面的開銷將無著落。天已經很冷了,樹葉子落個不停,工地要封的,百十號工人辛辛苦苦幹了一年,總得帶些錢回家過年啊。
窗外面的雨又開始下了,大樑端著那盤仍舊冒著熱氣的水餃,一邊吃一邊把那女人跟自己的婆娘陳菊做對比,怎麼著都覺得那女人比陳菊好,比如面孔,比如腰身,比如說話和笑的語聲,再比如女人穿的那有顏色的九*九*藏*書內褲。大樑覺得女人包的餃子真香,即便他狼吞虎咽地沒吃出是什麼餡,但就是覺得比陳菊包的香。
那天他從腳手架上摔下去,是分了神的,他心裏最清楚,吃午飯的時候同村的趙固俯他耳根子說了句話,就讓他吃不下去了。那句話一直哽在了他的心口窩處,讓他想來想去,後來做活時就分了神。
他邊想邊抱孩子出了屋,肖曉紅還在洗。大治想發火,卻發不起來,只好忍著,他是在忍時間,跟肖曉紅說好了的哺乳孩子的時間。那是六個月緊巴巴的時間,到了六個月,這個曾在他懷裡千嬌百媚過的年輕的城裡女人就會離他遠去。不再是這個孩子的母親,是一個連過路打招呼的人都不如的陌生人。
大治看出郭瓦刀臨走時好像有話要說,就讓他說。
大樑低下頭看手中的竹笛,驚了一下,好端端的笛身靠三孔四孔之間竟赫然有了道細細的裂紋。
大樑對自己目前的工作很滿意,他每天都守著自己跟兄弟們蓋的大樓啊,飯婆娘給送來,晚上往木床上一躺,比待在出租屋裡可強多了。徒弟小面瓜還不時給他送來幾張從街口上買來的過了時的報紙,給他念上面的一些新聞。小面瓜是初中生,念完了初中卻念不起高中了,他只好隨叔叔來城裡當小工,后又拜大樑為師學瓦匠手藝。
大樑接過報紙,看到那幾名受騙婦女被警察帶回的圖片,讓他一下子就呆愣住了,其中的一名婦女不正是跟他住鄰居的那個女人嗎?儘管眼睛被黑框擋住了,但臉形和身材絕對相像,最可信的是女人穿的那件呢裙,格子都是一樣的。
大樑趕緊收回了目光。
大樑拉著陳菊的胳膊走出商場后,他就看見陳菊哭了,大樑氣得要回去找那個女營業員評理,被陳菊攔下了。陳菊說人家沒錯,咱確實是挑了很久嘛。大樑仍舊氣哼哼地說,她瞧不起咱鄉下人,那是什麼態度讓你受委屈么。陳菊說受個什麼委屈,是咱丟了錢袋心疼呢。
小滿瘋了似的往樓上跑,後面跟著幾個本村的工友。
最後,大治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知道自己沒能耐留住這個跟自己睡了一年多的城市女人。他問肖曉紅他丈夫出國需要多少錢?肖曉紅說得十幾萬塊錢。大治咬牙答應了她,條件是要把她懷上的孩子給他生下來,半年前後再離開他。肖曉紅點了頭。
正在建築的樓左一幢右一幢的,都已拔地而起,大治的工地僅僅是其中的一座,已經建到二十幾層了,從近了看,樓的框架竟全是糾纏交織到一起的水泥鋼筋和混凝土。四五十名工人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他們裸著黑黝黝的脊背,揮動手裡的瓦刀,或站或半蹲在牆壁之間,說笑著做活。
陳菊找了個陰雨天,提前把頭晌的飯做好了,跟小蘭說先回家一會兒,便離開了工地。陳菊先到菜場的一個熟食店買了兩隻鹵好的豬蹄,再稱了斤干豆腐,再買些青菜,回了家。大樑躺在床上睡著了,她開了廚房門就拾掇飯。撕了鹵豬蹄,拌了一小盆冷盤,澆上辣油,擺上桌后才喊醒丈夫大樑。
肖曉紅極其平淡地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來,把煙掐了。
在出租屋的右面是和他家房子一樣格局的又一間鴿子樓,木格子窗與他家的窗相對,能看見裏面走動的人影。多數時候是一個穿半袖衫的長頭髮的女人,從窗子里探出腦袋,伸了兩隻白藕似的胳膊往一截竹竿上晾洗好的衣服。
大治說中,就叫小滿給拿五百塊錢,送郭瓦刀出門。
陳菊就想到她丈夫大樑,腿沒傷著的時候飯量好的驚人,每頓都要吃三四個饅頭,還要喝上兩碗白菜土豆湯。收工回到出租屋裡,天便多半是黑了,待兒子浩睡下后,還要搬過她的身子做一回。陳菊一邊被大樑折騰一邊小了聲地說,你不累啊,咋就跟生祣牛般呢。陳菊的話半嗔半怪地像扔出去的軟棉花團,打在大樑的耳朵眼上不疼卻癢,倒是讓大樑增了情緒,忙亂地將她的身子翻轉過去,換了姿勢接著又做一回。
大樑接下來看到的是女人一張很嬌嫩的臉,淡淡地施了些脂粉。大樑看到女人從窗子里跳下來是拖了把小竹椅子的,女人已經坐在了竹椅上。鴿子樓的房檐伸出了很長一截,正好將那個水泥平台遮出了一些陰涼,大樑看到臨近牆壁的地方有些青草長出來,這些微的綠色使他想到老家地里剛剛出土的麥苗。
大樑有時候把靠背椅搬到木格子窗前,坐下來一邊抽紙卷的葉子煙一邊往旁邊的窗子里望。女人卻又遲遲地不出現了,對面的樓死一般的沉靜。
大治說肖曉紅的丈夫找來了,朝我要十萬塊錢。
陳菊直腰去掀鍋蓋時,泥瓦匠老田貓腰走進來,將手裡托著的一個油紙包放到鍋台上說,弟妹,煩你給切一下,晚飯時下酒呢。
窗外的細雨是越來越小了,大樑覺得剛才的一幕好像是在雲里霧裡,是女人在跟他說話嗎?女人還邀他去吃午飯,他掐了下那隻好腿,真就覺到了疼,他信了。大樑想自己正好也要做午飯吃呢,去女人家裡吃一頓也未嘗不可,鄉下不是有句俗話說么?遠親不如近鄰,就走動一回,反正打前些日子起陳菊跟兒子浩就已經不回來吃午飯了,午飯他都是一個人弄,熱些剩的飯菜,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大樑打定主意后,他竟犯了難,自己是沒辦法去女人家裡吃午飯的。他所租住的這間鴿子樓的窗檯太高了,正常人能踩著椅子爬上去,可像他這樣腿殘的人卻無論使什麼勁都上不去的。
陳菊說放下吧,晚飯時準保給你們弄得,咱再給你們砸點蒜泥,蘸著吃。
大樑終於看到出租屋裡那個女人了,女人從她居住的那扇木格格窗里探出頭來,繼而又探出身子,一點點地下到窗子下面的那個水泥平台上。大樑從搬過來那天就注意到了那個平台,是個很好的避暑的地方呢,大樑曾經在心裏想,要是自己的腿腳利落,他早就從窗子里爬出去,到那裡乘涼了。
說完了陳菊就問大樑喝兩口不?
陳菊就喜得心裏像喝了口蜂蜜水似的,你想啊,能在城裡有份活干,作為從鄉下來的女人是不容易的,何況兒子浩又能夠在城裡的學校念書,何況自己的丈夫大樑的傷也快好了,這就意味著他們又有了新的希望哦。
大樑被女人的話說得呆住了,他說妹子你是說讓我去你那兒吃午飯嗎?
陳菊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才說,她怎麼有丈夫?怎麼要那麼多錢呢?
這是大樑一條腿殘疾了,和陳菊住進這近郊的出租屋之後才有的一種感覺。
幫大樑擦掉額上的汗水后,陳菊小聲地跟大樑說,你好好養傷,等腿好了,咱請假帶兒子去遊樂場轉一天。
陳菊說一家人怎麼說起兩家的話來。
陳菊的工地在紅水橋附近,靠南灣開發區,是大型的住宅區。
大樑是在這幾天里做出了決定的。
大樑搬過來之後,就每天閑在家裡看一台舊電視,或者吹一管竹笛消遣解悶。
兩間鴿子樓僅相距兩米左右,下面是一條牆壁幽深的弄堂。大樑之所以說兩間鴿子樓間僅有兩米左右的距離,他是有準的,因為他幹了七年的瓦匠,瓦匠的眼睛還能沒準?
大治的工地出了亂子,肖曉紅的出走是亂上加亂。大治在前幾天招待建築部門派來驗收工程質量的人,帶他們去北園洗浴時,應他們的要求帶走了兩個洗頭的小姐,去賓館住宿時被抓住了。大治替交了罰款,但惹怒了建築部門領導,將他的樓房建築驗收結果視為無效,並做出了暫緩一年驗收的決定。
大治沒吭聲,出來隨肖曉紅進到另一間小卧房裡,將肖曉紅推倒在床上時,肖曉紅拿手死死地拽住了睡褲的腰帶繩。大治拽了幾下沒拽開,只好起身去客廳,從黑皮兜子里拿出兩張錢來,重新回到屋裡,肖曉紅接了錢,才解了腰帶繩,仰躺在床上。
剛來那陣兒,工地的食堂有個叫謝五的人是負責採買的,米呀面呀油呀青菜啊,用一輛破三輪車拉回來,基本上是一周買一回。後來大樑出事後,大治將那個叫謝五的人派去管運料了,採買的活就交給了陳菊。陳菊勤快,隔兩天就買一回菜,老早起來,挎著個大號的柳條筐去附近的一個菜場,買些新鮮菜回來。民工們吃上了新鮮菜,伙食也比從前好了,就都誇陳菊,到了月底一攏賬,竟剩了兩三百塊錢,她便呆愣住了,一時不知怎麼辦好了。因為工地食堂每月的伙食費是固定的,鉚是鉚釘是釘的就那麼些錢,九九藏書謝五管的時候是沒有節餘的,到了陳菊管竟剩餘了不少。她就找到正要開車出去跑材料的包工頭大治說了這情況,沒想到大治輕描淡寫地說就歸你吧,然後開車走了。陳菊更加呆愣了,那可是兩三百塊錢啊,差不多是她半個月的工錢,剩了就歸她所有了?後來她想可能大治把這採買的活安排給她,也是出於對她的照顧,畢竟跟她男人大樑是親戚,畢竟大樑的腿傷了嘛。陳菊將錢放進內衣口袋裡時,心竟無端地跳了一下。

6

小蘭則是包工頭大治的表侄女,性格內向,悶葫蘆似的只幹活不說話。
他托的人又來醫院告訴他說,人是找了,等裁決吧,人家說了,只要是活做得好,工程質量過關,能得到疏通的,這樣子大治才稍稍寬了心。
大樑揉著惺忪的睡眼望著掛鐘說,你今天咋回來這麼早?
這天傍晌午時分,小面瓜又拿來張報紙,說有好看的新聞呢。大樑就坐在磚垛上邊抽煙邊說念來聽聽。小面瓜就念了第一條,說本市破獲了一起非法組織年輕婦女去國外做工案,罪犯在組織運送過程中,被警方查獲,一名主犯攜款逃走,兩名從犯落網,其中有六名婦女被警方扣押,她們人均被騙金額達七萬元。據初審報告稱,這六名被騙婦女均是有知識的年輕女性,罪犯利用她們急於出國發展的心理,詐騙錢財並鋌而走險。
大樑抬起頭,見是送自己餃子的女人,就站起身說,都是鄰居還談什麼借?真是外道了。
出租屋是間鴿子樓。
陳菊的話一出口,大治就像一片樹葉子般從樓頂上飄了下來。
大治也不是就這麼憑著陳菊的幫助便擺脫了肖曉紅的事。
徐岩,男,1964年生,吉林九台人。1988年畢業於武警哈爾濱指揮學校,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詩歌、散文、小說百余萬字。出版有詩集《肩上的燈盞》,短篇小說集《臨界的雪》等。現在武警北陲某部政治處任職,黑龍江文學院合同製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大治隔著透明玻璃看到肖曉紅褪了睡褲坐到了馬桶上,心裏就癢了一下。待肖曉紅出來后,就起身迎上去,抱住了她的腰。
大治說工錢他照付。
大治走後小蘭跟陳菊說,除了揩油還能有什麼事。

4

工地上依舊是熱火朝天,大樓高矮錯落,賽著個的朝天拔起。
大治懇求陳菊幫幫他。
陳菊在伙房裡跟小蘭忙活飯時,就想,孩子已經生下來快三個月了,得找機會跟大樑說一聲,滿半歲時那肖曉紅就得走了,孩子意味著沒了母親的照料,也意味著她要將孩子抱回家去替大治養著。不及早跟大樑說好這事,冷不丁就抱回家去一嬰兒,不嚇著大樑才怪呢。再退一步說,嚇著倒沒什麼,大樑會尋摸孩子的母親到底是誰,那還不鬧出矛盾來。
大治便在滿屋子的熱氣里站下了,說有事嗎小菊?
陳菊想,大樑來工地做點力所能及的活也行,何況他自己不也有這想法嗎,就想等下午去菜場買菜時順便接他過來。
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就是趁買菜的機會,去一趟大治的出租屋。給肖曉紅母子倆送飯,幫著照料一下,諸如煮煮稀飯、洗洗尿布希么的,累得她有時候真就覺得兩眼冒金星似的。有兩回大治跑到伙房裡,趁小蘭不注意,偷偷往她衣服口袋裡塞幾張錢,算是感激她的幫忙和照料。
陳菊再倒碗涼開水,端過去,讓大治喝了,接空碗往灶台去時,卻被大治從後面攔腰抱了。陳菊手裡的碗掉在地上碎了,她一邊掙扎一邊說,三哥你喝多了,咱是你弟妹啊。大治說咱知道你是誰,你不是小菊嗎?咱都想你好幾年了呢。說完就將手伸進她的衣服里。陳菊真是急了,用力將大治推倒在地上,理理頭髮跑出了伙房。
女人朝他招了招手,讓大樑靠近了些,小聲地說,我來紅了,想跟你家嫂子借片衛生巾應下急。
當時,女人接了菜,連話也沒說就轉身進屋了,鐵皮防盜門咣的一聲將她隔在了外面。陳菊本來是帶了乾糧的,兩個白面饅頭,放在菜袋子里,準備跟小滿嘮嗑時吃午飯的,大治讓她送菜時正好是剛做得午飯,她就沒顧上吃,用塑料袋子裝上兩個饅頭就去了。沒遇上小滿不說,還吃了個閉門羹,就連自己的午飯都被拐進屋裡了。她想敲門把饅頭要回來,但轉念一想,算了吧,人家城裡人煩咱農村女人呢。

12

讓大樑覺得有些特別的是,鴿子樓是二層,可樓梯卻懸在外面,是那種鐵筋環包著木板一級級憑空懸起來的。
這樣大治就找自己工地做飯的表親陳菊幫著照看肖曉紅母子。他再去看肖曉紅,忍不住要碰她身體時,肖曉紅給他規定,做可以,每次要付錢。
大樑真想跟女人打聲招呼,雖說他是個從鄉下來的民工,卻有著一副善心腸的,他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掉眼淚,跟陳菊結婚十幾年了,他敢說從沒讓陳菊受過委屈,從沒讓自己的婆娘哭過。夫妻嘛,儘管在一起耳鬢廝磨十幾年了,沒有激|情還有親情呢。
還有一次他正午睡,女人敲他的窗戶。大樑起身挪到窗戶前,打開窗子,女人便將一大包衛生巾遞給他,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大樑推託著說沒幾個錢的玩意兒,還什麼還?女人見他不接,就抓起來,一揚手將那包衛生巾扔到了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上。然後女人跟他說,鄰居要做不成了,她要走了。大樑說你去哪兒啊?難道要離開這座城市么?女人說是,她都等了一夏天及三分之一個秋天了,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大樑沒說什麼,他想女人一定是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他聽她說她去面試,她一定面試成功了,那家單位錄取了她,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了,要不怎麼能不跟他做鄰居了呢?
一周后,大治得到了消息,工地質量驗收還是不合格,他不相信,直到下午他叫人去建築部門取回了鑒定書,大治被上面的紅印章一下子就擊暈了,他想是郭瓦刀說了謊話,不然他不會請假走了。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肖曉紅卻在衛生間里放水沖洗著身體。
十幾分鐘后,大治開著那輛破帆布棚的吉普車停在了她身邊。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
陳菊就是給這些漢子們做飯,小蘭是她的幫手,倆人每天要做三頓這樣的飯菜,也是忙得腳打後腦勺,可畢竟是每月有工資拿啊,何況她和小蘭倆人伺候的這幾十個農民工多數還是她的同鄉,十里八村的,一起跑出來不就是為了掙口飯吃嗎?

9

大治進卧室看了一眼正熟睡的孩子,覺得孩子的眉眼倒像他,心方平靜了些。出客廳見肖曉紅還在打電話,就生氣地將手上的黑皮兜子扔到沙發上,掏煙吸起來。
大樑看過很多城裡的女人吸煙,他知道那是一種時髦,那些城裡的女人就是在公共場合里用纖白的手指夾著紙煙邊吸邊說笑。大樑想告訴女人吸煙是會熏黑牙齒的,而且還會熏黑手指。他挪動那條有些酸澀的傷腿,靠近窗邊,卻見女人從竹椅上站了起來,掏出手機打起了電話,女人打著打著竟大聲喊起來。女人接下來的舉動就是關了手機,然後在平台上急促地來回走動。
大樑在猜測女人是對著手機罵她男人的時候,女人已經踩著那把竹椅子蹬上窗檯回自家的閣樓里了。女人從木格窗子往屋裡跳時,風又將她的裙擺吹了起來,讓大樑又一次看到了女人穿在裏面的那條粉色的內褲。
大樑這麼想著的時候,外面的雨竟小了一些。他起身推開窗子,竟發現對面出租屋的窗子也打開了,那好幾天沒露面的女人這會兒正叼根紙煙邊吸邊朝他這邊望著。

2

陳菊嘴上沒說什麼,卻在心裏想,興許不是揩油,說不準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呢。她前天去早市買菜時聽兩個老太太嘮嗑說,城北師範學校出了命案,有學生被搶劫殺了呢,會不會是調查走訪那件事呢?
陳菊見大治還跟個黑瓢蟲似的站在那兒,眼淚就下來了,她頓了頓,又接著喊,這回聲音比先前高了些。陳菊帶著哭聲喊著說,大治你下來吧,大治你別做傻事啊,九-九-藏-書你不是喜歡我嗎?我答應你。
大樑的一雙手便捏在了陳菊的肩膀頭上,由輕到重的捏起來,陳菊沒覺得疼,倆人在鄉下時,下田鋤地回來,大樑也是這麼給她捏過,這是一種沉澱在歲月深處的回味,陳菊覺得他們一家人從鄉下來城裡,真是太不容易了,吃苦受累是沒關係的,可還要承受突如其來的災難。
大樑從抽屜里拿出那支竹笛,問女人,你在這座城市裡沒有親人嗎?
大治只好順從地去衛生間里扔煙頭,他將煙頭扔進馬桶里放水衝掉時,聽外面的肖曉紅小了聲地說,農民就是農民,有錢還他媽抽旱煙。
大樑拿腳碾滅煙頭后,又卷了一根,他划火點著后,一口口地抽起來。
陳菊知道大治說的肖曉紅就是她給送過菜的城裡女人,就等著大治說下文。
大治待肖曉紅洗好出來,把孩子交給她,自己進衛生間草草沖洗了一下,出來穿好衣服要走,肖曉紅抱著孩子提醒他說,還有六十七天,你得把我丈夫出國的錢準備好。
大樑站在鴿子樓的木格格窗口處看堂弟小順子就那麼急火火地走了,心裏不由得罵了一聲,這狗屎球球,眼睛勢力著呢。
陳菊說這事倒不難,只是她得回去跟大樑商量后再定,畢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女人說完后又加了一句,雨太大出不去門。
大治打完電話后就跟陳菊說,晚飯他不在工地上吃了,要請人呢。
天越來越涼,在鄉下,說不定該落霜茬子了。
陳菊躲到旁邊工棚的暗影里,看大治搖晃著從伙房裡出來,徑直朝停在旁邊的吉普車走去,陳菊的眼睛有些濕,她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在一瞬間就包圍了她。吃早飯時,大治又來了伙房,跟正淘米的小蘭說,你吃了飯就去吧,這一個月哪也別去,就幫著看那孩子。然後又跟陳菊說,買兩樣好菜,中午建委的人要來,說不定在工地上吃飯呢。待小蘭出去后,大治往陳菊跟前湊了湊,壓低了嗓子說,昨個酒喝多了,失了態,你別介意行不?咱給你賠不是了。見陳菊沒吭聲,大治就一邊往回走一邊大了嗓子說,下午就讓大樑來工地吧,總在家待著非困壞了人不可。
大樑喝了一杯,臉整個都紅了,陳菊發現大樑的酒量不如從前了,而且人也瘦了一圈,心裏發酸,給大樑拿了個饅頭,說啥也不讓他喝了。倆人吃完飯,陳菊收拾了碗筷后,鞋一脫便躺到了床上,說得歇會兒了,忙活一頭午,腿都要累折了。
大樑的手從陳菊的肩上慢慢地游到了她的胸上,陳菊的身體不由顫動了一下。她知道倆人已經許久沒在一起了,自打大樑腿打了繃帶以後,有三個月了,忙碌著家裡和工地,到晚上兒子浩放學回來,仨人要擠在一張大床上睡。她感覺到大樑的手狠狠地揉搓著她的兩隻乳|房,漸漸地陳菊就有了感覺。待陳菊扯脫了衣服緊緊地將大樑抱住時,才想起大樑的腿還沒好利落,是不能撐在床上要她的。陳菊便讓大樑躺下,幫他脫了衣服,自己坐著幫大樑興奮了一回。等大樑抓著她的頭髮大叫著軟下去時,陳菊眼裡已盈滿了淚水。
飯堂設在工地後身那排簡易活動房裡,總共是兩間,裡屋平地壘了灶台,大小各鑲了一口鐵鍋,靠窗檯處是塊大號的面板,是陳菊和小蘭每天早上揉饅頭的地方。你知道,那可是四五十個民工吃飯呀,每人三個饅頭四五十人加起來那是多少個,早晚倆人都得揉一小時左右。饅頭進屜了,還得熬一鍋湯,炒兩樣青菜,每天就是個忙活。

10

大治滿臉愁苦地跟陳菊說,他有點事想求陳菊幫個忙。
吃完了餃子,大樑拖著傷腿去廚屋裡將女人拿來的盤子洗凈,等候在窗檯邊。雨越發的大起來,透過雨霧,大樑看到隔壁的出租屋,女人已將窗子關上了。大樑在心裏想,這麼大的雨女人還要出去嗎?難道她不將她家的盤子收回去嗎?
大治環顧了一下四周圍,見沒有人才壓低了嗓子說,你哥我攤上官司了,想找你幫我出出主意。陳菊聽了一驚,忙問什麼官司?大治說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這樣吧,你下午三點鐘不是去買菜嗎,你買得了就在菜場門口石柱子那兒等我。
肖曉紅的苦楚也曾讓大治為之動容。肖曉紅太愛她這個有文化的丈夫了,她說她看他寫字看他捧著磚頭般厚的書讀到深夜,她都是如此的著迷。她不能失去他,她答應一定要供他學成什麼博士什麼碩士好出國深造。哪怕讓她吃再多的苦也行。可現實卻不能如她所願,丈夫依舊在京城裡讀書,她卻在這個北方的省會城市裡的一家企業下崗了。沒辦法她才到洗髮屋裡做工。在認識了大治之後,才想到當這個農民包工頭的外室會多拿些錢。
肖曉紅跟大治攤牌后倆人都沉默了很長時間。
選自《中國作家》2006年第1期
他將肖曉紅的事擱到了一邊,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些錢來,找人去打點,可自從他安排驗收人嫖娼被抓那件事情之後,沒人敢接近他了。事情不但沒辦成,倒被建築部門派來的工作組將工地給封了,大治就一股火上來,病倒了。不少工友們都是本村的,還是理解他的,到病房來看他,花自己節省的錢給他提來幾個蘋果,讓大治眼眶濕了又濕。婆娘小滿也得了信,從鄉下趕來了,守在他的床前。
陳菊在心裏想,大治對他們還是不錯的,就是沒有那層她幫著照料小孩的關係,拿跟大樑是沒出五服的堂表親來說,大治也會關照他們的,畢竟是喝一個屯子里的井水長大的嘛。
大治狠吸了幾口煙后才說,是肖曉紅的事。
大樑的腿傷了之後,陳菊並沒有因此而喪失了生活的勇氣,在她的心裏始終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要千方百計地留在城裡。她心裏知道這麼做是為了兒子浩,她和大樑這輩子算是完了,來城裡打工好幾年了,使她清楚地知道不能讓兒子浩回到鄉下去,要把他留在城裡,寄讀也好,上私立學校也好,只要能念上書就中。把兒子浩培養好了,那她跟大樑的晚年就有了希望。
大治真是一籌莫展。
郭瓦刀說他想勻幾天假,臨屯的三伯過壽他得趕回去。
陳菊說那也不能要那麼多錢啊?
陳菊是在午飯後的時間里被大治叫住的。
大治是在準備回老家夏窯鋪子跟婆娘小滿離婚時,知道肖曉紅是有男人的。他都跟肖曉紅說了準備結算上半年工錢后,就回去跟婆娘離。還說回來就買一套大點的房子跟肖曉紅把喜事辦了。大治甚至都想好了回去跟小滿說離婚的理由,那就是他得為夏家傳宗接代的事情負責,他不能總跟一隻不下蛋的母雞過一輩子。可就在他要回去做這件事的時候,肖曉紅跟他也攤了牌。
那次陳菊丟了四百多塊錢,回工地后一連兩天沒吃飯,嘴上還起了兩個小火泡。
大樑這回看清了,女人是秀目,頭髮上散發著一縷香味,尤其是那兩隻眼睛,像兩條眠魚,不遊動,睡著。

14

大樑站在窗前抽煙觀雨,一直到雨小些陳菊帶兒子浩回來。
大樑感覺到屁股底下的紅磚垛有些潮濕,是季節變了的緣故吧,但他就是捨不得起來,他拿手摸著身邊的那些紅磚,眼睛有些發濕。
大治的身體帶著呼呼的風聲。
大樑站在窗前,想象著女人在平台上吸煙,而且來來回回地走動;想象著女人穿著很短的裙裾,貓著腰打電話,風掀起裙子腳;想象著女人來給他送餃子借東西,大樑竟笑了一下,這就是生活呀,這是在老家農村所看不到的風景,在老家的莊稼地里,那是只有片片起伏的青禾,望不到邊際的呀,跟婆娘陳菊鋤地,撒泡尿立馬就被太陽吸幹了的呀。大樑就卷了葉子煙抽,他焦躁的一顆心是需要來一場大雨澆一下火氣的,可偏偏雨季也過去了。
肖曉紅倒不像她第一次去送菜時那麼冷漠了,每回給她開門時會朝她笑笑或者點下頭,算是打招呼了。陳菊放下菜,去衛生間里洗了手,再理順了頭髮,才返回到肖曉紅身邊,接過孩子,替肖曉紅抱一會兒。
陳菊仰起臉往樓上看大治,大治跟一個小瓢蟲似的站著,陳菊看不清他的臉,陳菊就扯了嗓子喊,大治你下來吧,你千萬別做傻事,你都是個父親了,你怎麼能做傻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