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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擊

目擊

作者:葉舟
王力可兜手攬過來,握住它。
爐絲先是一跳,接著通體泛紅,蚯蚓狀地盤縮成團,散出縷縷熱氣。王力可無奈,滿眼含淚地躬了躬。老人卻並不受用,一截一截矮下去,坐在凳子上。爐絲燒透了,像一隻燃燒的葵花盤子,將冷風抵在幾米之外。王力可搬了馬扎,坐在老人身畔,想嘮叨幾句家常話。這時,老人擰開一小瓶紅星二鍋頭,揭起瓷蓋,柿子腌化了。他拎一支竹筷,蘸一滴,抿一口,開始優遊地飲酒。門頭的燈光射在老人臉上,他咂地一飲時,嘴角傳來一聲沁人肺腑的響,酒香四溢。這一爿破敗的小店,是老人獨自打理?這是他家傳下的一座舊宅子?他有子女么?他的子女都在哪裡呀?嗅著熏人的酒香,王力可話至嘴邊,卻又咽下去,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大爺,改天,我送您兩瓶好酒。」
拐角是一爿小店,門頭不大,泥牆上寫著「拆」字。昏黃燈光下,平底籮筐上擺滿各種水果、炒貨和煙酒,還經營著幾部公共電話,國內國際長途均可。一個多月過去了,她已熟悉店裡的內情,知道守店的是一個老頭,估摸大概在七十歲左右。對此,她也沒十足的把握,她只是心懷感恩罷了。
車禍是午夜時分發生的。肇事車輛在一隻船拐角的街面上短暫一剎,留下幾道擦痕,一具屍體,一攤血跡,便迅疾逃逸掉了。交警部門適時趕來,封鎖住現場,拍完照,很快就通知了家屬。當然,一直沒有人肯站出來指證這一惡性案件。連交警部門也拿不準午夜時分的秋涼之夜,究竟還有沒有路人目睹那一場慘禍。王力可跑了不下十幾趟,得到的回答是——正在調查當中。
李小果回擊,「你是誰?你要再騷擾我,我立馬打110報警。」
也許,抽搐也能傳染,王力可猛地背過臉去。
「我想幫你們,真的!」記者哽咽道。
紛亂中,老人如一座沉默的山丘,不為所動。他蘸一筷頭,抿口酒,咂巴著嘴,得了深邃的享受似的。李佛站起,又想挑釁時,老人手中的筷子揮了揮,打斷他,示意一下凳子上的酒。李佛吞下惡言惡語,定睛瞅一眼老人,有些眼熟,也有點駭然。他讀過幾遍金庸,覺得老人真似一個懷揣絕技,隱忍避世的武林高手。他的雙腿很聽話,不由得坐下來,順著老人的點撥,抓起酒瓶,咕咕地灌下幾口。他被點燃了。
既然無法脫身,就只能靜靜享用。這麼一想,王力可便輕鬆許多,壓在肩上的陰霾和愁苦,此刻煙消雲散。冥冥中,她覺得離最後的真相近了,多日的下跪企求,眼看就要有了結果。甚至不是喜悅,簡直算得上幸福。幸福他老人家像一位客人,有備而來,敲了門。中午,《晨報》的記者掛來電話,對王力可說,那位目擊證人又擠出半截牙膏來,提供了新線索——肇事逃逸的車輛是一輛白色豐田威馳,但她仍有顧慮,始終不肯說出車牌號碼。在記者的一再說服下,她答應再考慮考慮,云云。記者蠻有把握地說,看來,目擊證人近兩天會現身的,答案近在咫尺。
「我閨女比你大,長得跟你一般模樣。」老人道。
牌子上刻著一行字:尋找目擊證人!!!
一直睡到了下午,李小果被李小佛的飢叫聲吵醒,翻身而起。李佛早就準備了幾份外賣,凈是川菜館里的大路貨,宮爆肉丁、水煮魚和干煸菜心。一聞見油腥,李小果頓時沒了胃口。她給李小佛喂完牛奶,倚在床背上,斜覷著棕熊樣的李佛。
三、你輸了,你連禽獸都不如。
李佛被激怒了,抓起枕頭,砸在李小果頭上,雙手一壓,捂住李小果。捂了幾秒鐘,他才意識到過分了,便跳下床,飛起一腳,踢到了李小佛的窩。李小佛嗷嗷幾聲,對眼前的是非不聞不問,繼續蜷曲起來。
李佛擠進人群,看見李小果和王力可雙雙跪著。
其間,李小果的手機處於可怕的沉默中。
「是我!」
「沒有。」記者似乎不忍叫她失望下去,半明半暗地說,「暫時還沒有,那女的來過幾次電話,但她好像有很重的思想負擔,顧慮很深,總吞吞吐吐的,不肯把話說乾淨。別急,事情往往就這樣,好事多磨么。」
王力可默然。李小果趕緊換了話題,做個鬼臉說:「那,我們去秦鵝腸?看你臉色,這麼寡淡,我給你補回來。」王力可在臉盆里凈完臉,不施粉黛,卻眉清目秀地說:「聽你的,還是我的東。」
「你不知道?」記者狐疑道。
意識中,王力可覺得自身就是一捧火,該去燒光那個女人心裏藏下的鬼魅,叫她無處遁形,叫她和她該死的秘密和鬼祟化為灰燼,叫她懺悔和深感罪孽,逼退她,叫她去坦白,去自首,去承擔她自己該有的責任和後果。一念至此,王力可橫下心,想起了李小果說過的話:要把牢底坐穿。
豈料,那個陌生女人恨恨地罵上一句,猛地砸下電話,「我鬥不過你,王力可。你真是個潑婦,你落到這步田地,我可憐你。」
鐵路職校的幾個班都去了實習工廠,副課老師們統統放了羊,各自樂得清閑。王力可晨昏顛倒,晝伏夜出,將午夜的街角當成了課堂。
今天是「七七」的忌日。按風俗,祭單不祭雙。出了這天,對亡人的祭奠該告一段落了。唏噓之餘,王力可明白,此後綿綿無絕的懷念,將只在自己一個人心裏進行。現在,自己的心裏有一塊青色墓碑,用來懷念和撫摸,不為人知。寒流來了,黃河水將凜冽起來,丟在水中的那一捧骨灰,也將寒徹人髓。
一位裹著小腳的老阿姨讓兒子攙著,從毛巾里取出兩隻熱水袋,硬塞進了王力可和李小果懷裡,叫她們護胃,別涼了。一個拉零貨的小卡車司機,二話不說,磕破一瓶白酒,當街灑在地上,祭奠了車禍現場。還有人往她們的手裡塞鈔票,更有幾個司機將車上的海綿坐墊拿來,襯在她們的膝下。路人越擠越多,街角上走馬燈似的,氣氛一半熱烈,一半凝重肅穆。
打傘的人,是在抵禦茫茫夜色?
記者說:「得靠你,你知道自己有義務說出來。」
猶是如此,李小果仍心有餘悸,攬住她的腕子,巴兮兮地望著她。王力可本是平靜的,一邊自殘自虐,一邊借酒澆愁。但現在被李小果識破了,溢滿眼眶的淚嘩地淌下來,盈滿臉頰。王力可丟下美工刀,撫住李小果的頭。
王力可還明白,那個女人不會輕易地善罷甘休,她絕對還會來電話,還會騷擾謾罵,給自己頭上潑大糞。除非,王力可取消下跪,悄悄吞下那枚難咽的苦果,叫所有的人都淡忘掉那一場慘禍。休想!王力可懷著惡毒的快意,挺了挺膝蓋。
「李佛,我們之間沒愛情,從開始就不存在。我們只是碰巧在一起玩了一段時間,現在該結束掉了。」
「大爺,別點了,費電費錢的。」王力可急忙阻止。
李小果陪著落淚,勸慰說:要哭就哭吧,哭上一鼻子,心裏的憋屈和哀傷也能減輕一些,能振作起來。車禍發生后,王力可基本上就是一具行屍走肉,在課堂上游思混亂,前言不搭后語,常常出錯,惹得學生們哄堂大笑,當面拿她取笑。在校園裡,她本是一個活潑開朗的人,可現在,她盡量躲避人,出出進進都貼著牆根走,像自己犯了錯,成了罪人。老師們見王力可如此,也都儘可能地不去搭理她,生怕一不小心說錯話,勾起她的傷心和不快。半月前,校領導找王力可個別談話,想以組織的名義,替受害者家屬去有關部門交涉,結果換來了王力可的一次暈厥,事情眼睜睜作罷。眼下,偌大的校園裡,也唯有李小果這個沒心沒肺、嘴上無遮攔的人敢和王力可叫板爭吵。誰都清楚,她們先前就好得能穿同一條褲子么。
李小果擦著淚,沉沉地靠在床背上,說:「李佛,我做噩夢了,夢見你死掉了。我天天去車禍現場,舉著牌子,想找見一個目擊證人來。」
王力可遽然停下,怔怔地說:「果子,我干蠢事了嗎?我把那麼好的生活,那麼好的愛人丟掉了,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心裏難過,放了自己的血,才能平靜一點。要不然,我會爆炸的,我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的。」
——姐妹雙雙下跪,籲請目擊證人
李小果瞥一眼街對過的捷達,嗔道:「媽的,走一步看一步,得過且過吧。犯不著跟他論出個名分和究竟來。我巴不得叫單位開除掉,那樣我就能死了心,去南方闖蕩一下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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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這正是你要回答的。」王力可環視一眼周遭,沒什麼異常。
李佛一怔,瞥向周圍,看見一個保安員正在不遠處逡巡著,時時盯住樹下的這輛捷達車。這家醫院恰巧是肖依供職的單位,李佛婚前來過不少次,肖依的同事們也大多熟識。
「你不該替我遭罪。」
半小時后,王力可直起腰,從李小果手裡接過那塊牌子,支在頭頂。李小果抬膝,手撐在胯間,搖晃幾下才站起,蹣跚著擠出了人群。李佛也擠出來,站在三米開外,想喊一聲李小果。李小果揉著腿,顯見是跪麻了,不聽使喚,她左顧右盼,趔趄地邁上路邊的道牙,扶住一棵街樹,嘴咧得很大,一股抽搐的疼攫住了她。李佛緊上幾步,還未等他開口,李小果嘁的一驚:「你咋來了?」
李佛心裏慢慢發熱。真的,他暫時不想合上李小果這本書,他才閱讀到半途中。李佛覺得有太多的細節和內容還未滲透——她跪著,全然沒有害臊和丟人的表情,跟一個乞丐沒絲毫區別。
李佛看見李小果終於由陰放晴,一臉燦爛,便趁機上前,扶住她的肩,笑說:「正好,我要送你件禮物。你剛一進門,我真給忘了,該死。」說著,取出一枚亮燦燦的鑰匙,遞給李小果。
「大爺,您老好端端的,幹嗎說這些呀?」
王力可吮了吮嘴唇說:「果子,我闖下禍了,我真的活到頭了。」李小果接過瓷杯,捧住王力可的臉,笑說:「嘿,又咋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王力可五官變了形,訕訕說:「真走到頭了,連自己的身體都作對,在課堂上丟了丑。」說完,王力可站起,伸手指指屁股后的幾塊污跡。李小果霎時明白過來,王力可來例假了,居然在課堂上跑冒滴漏。遇上類似的麻纏事,是哪個女老師都忌諱的,更別說當著幾十號學生的面。王力可竟然算錯了日子!學生的嘴都是沒遮擋的煙囪,一個燃放了狼煙,其他的很快都會口口相傳幸災樂禍,形象自然要打折扣的。李小果蹲在自己辦公桌旁,拉開櫃門,取出一包安爾樂,撕開,遞給王力可說:「可姐,現在就換上,別坐在一攤污血里,怪難受的。」
「放手!你跟我什麼關係呀,我可告你耍流氓啊。」
「正巧,又接到了那個神秘電話。」記者道。
雖說掉光了牙,可老人字正腔圓,有一股子滄桑盡頭的豪邁。老人嘿嘿笑:「誰都有那麼一天,遲早的事嘛。我早準備妥當了,沒留戀的東西,除了好這麼一小口。」
肖依一片凌亂,綰結的髮髻也狼藉了,咬住牙盯視著李佛。李佛靠前,撫平肖依的亂髮,繫緊她頸下的紐扣,拽她下來。肖依甩開臂膀,叉開腿,癱坐在班台的一角,臉上流露出失敗和頹喪的神情。停了一陣,李佛捧住肖依的雙頰,像有很多話都包含其中。但肖依並不打算領情,她瞪圓眼睛,騰地跳下來,嗔怒說:「李佛,告訴你,你可別後悔啊!」
李小果默然,上手接過牌子,支在頭頂,腰身如一張拉滿的彎弓,沖向長街。王力可順著她的目光瞥去,彷彿真的有一個神秘的人,正踢踏走來,帶來了神聖的真相。
一回家,李佛覺出了異樣。
「相信。」
「那你怎麼打算,和李佛?」
一堆藥片掉下來,嘩啦一聲。
街的盡頭是一座立交橋。一列夜行火車頂著雪崩般的燈光,響起汽笛,風馳電掣地隆隆跑過,她膝下的地面傳來一陣鑽心的顫抖。恰在這時,她望見街角拐進來一個人——舉著傘,腳步聲寂滅,黝黑地踱過來。她仰首問天,看見了一線稀薄的星光。一時間,她蹊蹺不止——
後來,王力可常常有一陣恍惚感,她幾乎忘了來這裏下跪的真正原因。她只感到跪在街角上,就有一束光罩住自己,能叫身心取暖,而不是獨自一人去品嘗越來越長的秋夜的滋味。秋夜像一扇巨大的磨盤,在轉動,在擠壓,能將眼前的夜色和人心都碾成齏粉,慢慢消化掉,隨風散盡。恍惚中,來這裏下跪已不是在尋求真相和目擊證人,它漸漸成了一份必須去完成的功課,一次午夜時分的禮拜。她的耳邊常出現幻覺,聽見上課的鈴聲在叫。
聽了兩遍,李小果才舒完一口悶氣,瞪著問:「說老實話,你是不是跟你老婆和解了,剛從她床上下來,還給她撒了謊?」李佛一向鬥不過李小果的冰雪聰明,啞了啞。李小果又說:「你一張嘴,,我就知道你吐不出象牙來。其實,你就是李小佛他爸,壓根兒就沒長象牙么。」李佛一聽就樂了。李小果話越狠,證明她越不生氣,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李小果說:「你能半夜三更趕來,我就挺知足的。我父母攆我出來,我沒個落腳的地方,心慌得不成。」李佛摟住她的肩,狐疑說:「那怎麼跑醫院來了?想在門診大廳里湊合一夜?」李小果瑟瑟著,大大咧咧說:「其實,我就想嚇唬一下父母。喝了葯,暈倒在醫院里,保準會有人及時來搶救的,一洗胃,灌了腸,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李佛舔舔唇,明白李小果是真能做得出。他盯著她,說:「乖乖,我可嚇了個半死哦。」
幾個零落的行人停下,盯盯牌子上的字,撇身走開。更多的計程車疾駛而過,捲起地上的落葉和惆悵。身後的燈一亮,使滿街的霓虹燈猛地褪了色。原來,秋意是粉紅的。
「可姐,」李小果喊一聲,蓄滿的淚水霎時衝決而出,肩膀瑟瑟戰慄,「我替你跪在這裏,真的像換了個人似的。我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就是你——你本人,我真的能體會出你們的那份感情,你和姐夫生前的那種柔情蜜意。我跟你坦白,我錯了。先前,我一直覺得你跪在街上,很下賤,很丟臉,跟個乞丐似的去找什麼證人都純屬白搭,是做無用功罷了。但現在,我相信這麼跪下,一準能感動上蒼的,那目擊證人也一定會站出來,替你伸張正義的。」

王力可

「哦……」王力可聽見老人喉嚨里滾過一串痰音,應答著。
李佛覺得自己被踢出了局,事不關己地坐定。女人么,絕對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前一分鐘還齜牙咆哮,后一分鐘就馴服低頭,沒個邏輯可循。視野盡頭,兩個女人哭夠了,身體彼此鬆開,樂呵呵地笑起來。
「說吧,我在。」
王力可撩撩額際,撲哧一笑說:「說了你別見笑,公婆其實挺開明的,很疼我,也很通情達理,他們找我談了話,叫我趕緊從悲痛里解脫出來,人死不能復生,活人何堪?他們還催促我振作起來,再去找上一個合適的人,快快把自己嫁掉哪。真的,他們收我為女兒了,不再是兒媳婦。」
未了,她坐在老人身畔,想緩一緩,順便等李小果到來。
老天!李佛的心跳恢復了正常,將捷達車停在醫院拐角的一棵老樹下,撳了三聲喇叭。院子里刮過黑色的風,枯葉逶迤落地。透過細碎的枝條,滿天的星星打著寒戰。李佛蹙緊眉頭,咂支煙,不明白李小果將自己吆喝進醫院來,搞什麼名堂?他看看手機,處在關閉狀態。一想起肖依此時已淋浴完,一絲報復的快|感佔據了他的身心。李小果打開車門,坐進來,手舉在半空,停留了幾秒鐘,忽地鬆開。
此時,王力可僵硬地站起了,直起腰退後,李小果居然接過那塊有機玻璃的牌子,高高舉過頭頂,撲騰一下,跪在王力可先前的位置上。
「我或許是職業病,見怪不怪。畢竟,死人的事天天發生么。」
這是二室一廳的房子,坐落在黃河親水小區的九層,視野開闊,河風流暢。房子是李佛一個朋友的,朋友去了上海淘金,留給李佛,叫他隔三差五去清掃一下。李佛不想浪費資源,更不想冒著風險和李小果去賓館開房間。他換了幾樣傢具,築起了一個秘密的愛巢。李佛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出外奔忙一個多月,一回來,李小果就會給冷臉子看。李佛兜住心裏的虛,棉花樣地先軟下來。
「嗨,我再送你一隻小狗。」李佛耐著性子,在門廳里端出一隻盒子。打開后,一條毛色雪白的雛狗瑟縮卧著,看上去才幾個月大。李佛抱起,遞到李小果胸前,諂媚地討好。
「我不死了,真的!」
一切都像先前那樣,一隻船拐角的店門前,燈光打在地上,老人在剝一枚西紅柿。李小果還沒來。行人無幾。王力可進門,將塑料飯盒都敞開,擱在凳子上,掰開一雙筷子,遞給老人。老人吮著喉嚨里的痰https://read.99csw.com,納悶地盯了盯她。
「果子,我把那麼好的生活丟了,再也找不見了。」
李小果嘁的一聲,驀地站定,揪住李佛的耳根子:「媽的,你送我的那隻小狗呢?我可只給它預留了兩天的狗食哦。你想餓死我兒子呀?」

李佛

這當口,李佛瞧見李小果又跪下了。那個鬍子拉碴的傢伙也撲騰跪下。
未及開口,老人身子一抬,擱下筷子和酒瓶,慢吞吞地立起。那樣子,像空氣里藏了一隻彈簧,在支撐他。老人立穩后,緩步走到了店門口,抓起電話。
李佛啞然,疊起報紙,塞進抽屜里,嗅見一股濃郁的香水味。肖依雙臂已不由分說地掛在他脖子里。李佛掙了掙,很陌生地抗拒著。肖依卻輕輕一跳,雙腿盤住他的腰,斜坐在李佛肚腹上。李佛扭了扭,肖依的舌頭熟門熟路地撬開他的嘴,將舌尖擠進去。漸漸,李佛身上冒出了一層汗,一股螞蟻大軍踏步而來。他端住肖依的臀,擱在大班台上,脖子想從肖依的環臂中滑出來。
「我恨我老了,是個睜眼瞎。要是我眼睛還好使的話,那天夜裡的事情就能認清楚,就能記下那個車的號碼,也不用叫你跪在街上,像個喊冤的秦香蓮啊。」老人嘀咕著,一個勁地說著恨自己、恨自己的話。
一、你贏了,你比禽獸還禽獸;
不用問,店老頭的夜課開始了。她蹙著鼻子,似乎能嗅見一枚焐透的西紅柿被剝開。老人把弄著西紅柿,骨節哆嗦,一縷一縷地褪凈皮,然後撒點白糖,腌在一隻蓋碗里。果肉被白糖一漬,就化成撕心裂肺的液體,溢滿蓋碗。凌晨左右,老頭會掀起蓋子,拿一支竹筷,蘸一滴,抿一口,慢慢消滅掉兩小瓶二鍋頭。她從沒見過在這個時段里,會有人進小店來採買,連個掛公話的都沒有。她甚至懷疑老頭那樣做,只是憐恤她,專陪著她守夜哪。一念及此,她越發覺得體內的鋼筋在鼓勁,支持自己。
王力可扶住橋欄,覺得自己漸漸成了一壁斷崖,在游移,在垮塌。
保安員一見王力可,騰地站起,胳膊柵欄樣地豎起。王力可頭皮發麻地舉起手:「真的,我保證不再哭,不再撒瘋,我只求見見記者。」保安員盯著她,猶豫再三。和以往不同,王力可這次來報社,算是精心打扮了一下,施了淡妝,髮髻高聳。門廳里擠滿人,,將婦攜雛,大多是來投訴的。王力可解釋說:「就一會兒,很快就出來。」保安員放下胳膊,撂下句話,「別吵別鬧,有話好好談。我知道你遭了不幸,可你不能犯病,也不能撒瘋哦?」王力可感激地一鞠躬。
「這幾天太累,忙得都沒回家,還打了幾場通宵麻將。」李佛拍拍報紙,「媽的,瞧見這場面,我就受不了。」
「別管我,等收拾完,我再去找你。」
肖依蛇樣地蜷成一團,繼續摟緊李佛,附在他耳根上嬌嗔說:「李佛,我想跟你做|愛,就現在。」
「哦?」李佛聲調提升。
秋夜太涼,風從長街上刮過,輕如漂物。走了幾米,李佛忽然止步。一瞬間,他被一圈光亮勾勒出的李小果的輪廓所感動。她帶著毛茸茸的光暈,李佛覺得,她像神龕上的一尊菩薩,一塵未染。
王力可默然。
她跪下,感覺體內布滿了鋼筋,在支持自己。
「是我。」
簡直可笑!
李小果嘁的一聲,揭發說:「李佛,你一直在對我撒謊,是不是?」
凌晨了,人大多散去。王力可站起來,扶住街樹,驀地瞧見了店內熟悉而熱烈的情景——燈光下,老人的剪影如一卷黑白電影,帶著灰塵和暖意。他一手蘸著柿子,一手仰首飲酒,還傳來咂巴舌頭的聲音,彷彿時間也停下了。
「別動!」
李佛邊動作,邊潦草地應答。
「王力可,他是為我死掉的,不是為你。你現在跪在街上,就算跪到頭髮白了,也是白搭,你永遠也問不出真相來,真相就是我說的。我不會站出來的,不會給警察作證,我怕肇事司機認出我來,牽連我。」
「你長狗毛了,說翻臉就翻臉呀?」
肖依停住手,窸窸窣窣地動作起來。李佛擠出一線目光,瞧見她扒光了薄似蟬翼的底褲,擰著腰說:「李佛,你仔細思考一下,我得去再沖一下。等你倆小時了,又孵出了一身汗,怪髒的。」李佛塑著,浴室里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他的腦子裡跳出了李小果。
李佛驟然停下,汗津津地喘息著,與一條被拋上岸的魚那樣:「怎麼了?不是好端端的么,你哪裡又不對勁了?什麼最後一次,你想跟我掰呀?」
他又拿出那份報紙,衝著李小果的臉,一再發問。
「啊,一個兒子上過前線,被炮彈炸飛了。只找見了破衣服和相片,埋在了烈士陵園。我去過一次,後來去不動了。另一個兒子,在南京做過稅務局長,見錢眼開,當然蹲進了監獄,老婆改嫁,娃娃也不認他。現在身邊就剩下個閨女,是個公務員,叫我給攆跑了,嫌我給她丟臉,怪我天天守著這麼個破店。」老人仰頭,望了望烏黑的屋樑和椽子,抿上酒,「能不守嗎?這都是先人們留下的,守著店鋪,就等於守著祖宗們的亡靈,夜夜能聽見先人們來視察。周圍都拆光了,政府要發展。等拆掉這裏,我就回閨女家裡住,省得叫她們揪心。」
李小果回應說:「嗨,你現在也不差哦。一個別有韻致的少婦,有經驗,也有體驗,性感、體貼、細緻。其實,我巴不得早點過渡到你這年齡,把現在省略掉。」

王力可

「流氓!」
老人的手伸過來,又停在半空。王力可沒察覺,脫下軍大衣,扔在水果攤旁,徑自站在街上。七七四十九天了,染滿血跡的車禍現場,早就一乾二淨。街面上堆著枯葉、廢紙、水果皮和一層薄冰,彷彿一張印錯的報紙。王力可將一盒熱炒撒開,嘴裏念叨著丈夫的名字,祈願他的亡靈應聲而至。末了,王力可取來一瓶酒,擰開后,在空氣里灑上幾滴。丈夫不善飲酒,屬於那種關公類的男人,一沾酒,便臉紅脖子粗。剩下大半瓶,王力可擺在老人眼前。老人剛腌下柿子,眼白一翻,瞅一下王力可。
「怎麼,不給我擦酒精消毒了?」李佛問。
嘁!李小果牙縫裡擠著氣:「媽的,李佛叫我。」
「算吧,可……可我不知該怎麼說,我很害怕,你們報紙都登出來了,天天呼籲目擊證人站出來,現在,我思想負擔很重。」
路忽長忽短,走得一身臭汗淋漓,竟也走不到店門前。李佛扶住一棵街樹,腿像陷進了棉花垛里,高低不一,心臟忽上忽下地盪起鞦韆來。
果然,老人按點掐秒地落座,將一隻焐熟的西紅柿擱在碗里,開水一焯,柿子就更軟了。老人捏在手裡,撕開皮,一縷一縷往下剝,骨節哆嗦,手腕抖動,開始了夜課。一個多月了,老人天天如此,彷彿他懷裡揣著一隻鍾錶,不敢逾越。往往在這個時間段,王力可的功課也會開始——她跪在街角,舉起那塊有機玻璃牌,滿眼乞憐地望著大街,渴盼一個目擊者能站出來,助自己一臂之力。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
頭版的圖片新聞,幾乎佔了整整半版,擠滿了李小果和王力可下跪的照片。標題是斗大的黑體字,在「目擊」二字上做了滴血狀的技術處理,黑紅分明,觸目驚心。李佛愣怔著,一半釋然,另一半則是隱隱升起的怨懟。媽的,原先李小果在干這個?
「就這?」
也難怪,這一班學生都是沿線上來的技工,底子太差,只圖混張文憑,穿定鐵路制服。李小果點點頭。這是第四節課,下課鈴遲遲不見爆發,李小果略顯急躁,手揣進兜里,攥住手機。恰在這時,後門的玻璃框外閃過王力可的身影。不用問,王力可又犯病了。
那塊牌子像一支接力棒,在她們手裡來去傳遞。
一個多月前,她從華林山火葬場取出他的骨灰,在同事和親朋的攙扶下,租了一艘駁船,駛進河心。駁船拋下錨,王力可蹲在船尾,打開一捧紅綢緞裹住的骨灰,摻上花瓣,一撮一撮地丟進水裡。那天午後,落過一次陣雨,層巒疊峰的雲塊,猶如骯髒的棉花懸在河面上。一滴滴雨掉在紅綢緞里,濺起骨灰中的煙塵。當時,王力可的手心裏有一種發膩的感覺,跟生石灰沒什麼兩樣。
直至此刻,死灰復燃的希望,叫王力可心裏攥住一把力氣,時時提醒她,自己還活著,另一半並沒有死去——那些往日的繾綣和恩愛,與丈夫晨昏之際的肌膚相親;那些舊日的談笑和爭吵,賭氣和撒嬌,一時間都浮現眼前,揮之不去,煨心暖身。
李小果一上樓,就徹底垮了。
李佛艦著臉說:「六月不忙,七月吃什麼?」
錯不了,李小果舉著牌子,滿眼含淚地盯著大街。一旁的王力可垂下頭,簇擁的頭髮遮住半個臉,像是受難的女基督。在她倆身後,一爿小店裡射出的燈光有氣無力地照著,將她倆襯托成塑像。小店門口碼滿了各色水果,顯得刺眼。李佛盯視半天,認出了香蕉、橘子、蘋果、鴨梨、黑皮西瓜、水蜜桃、菠蘿、甘蔗和糖炒栗子,等等。每堆水果上,都斜插一塊木頭牌子,毛筆字寫清了市價。因為這,李佛聯想叢生,一時間覺得李小果頭頂的有機玻璃牌子上也該標明一個市價。媽的!李佛意識到這是一種背叛和挑釁,未經自己允許,這一幕滑稽劇是如何上演的?
薄暗中,李小果根本不顧及李佛的憂慮,擰住他耳朵命令:「再招一次。你上次給你老婆怎麼介紹我的?」李佛嘴角斜下,忙不迭地說:「我給肖依撒了謊,說你是我公司的一個員工,被人弄大了肚子。」李小果惱怒說:「那,她就沒問問兇手是誰呀?」李佛實話實說:「還能怎麼說,你是我一個哥們兒的女朋友,他去出差了,央求我這個醫院的家屬幫忙唄。」
夜裡十點多,她穿上軍大衣,準備去做功課。天氣預報說,寒流又加劇了,貝加爾湖一帶的寒流掉頭南下,影響了大半個北方地區。出門前,王力可找出一件羽絨衫,替李小果做了準備。果然,天陰得很重,街樹們都被剝光,剩下枝枝丫丫虯勁的枝條,頑強地支撐著,托住顫抖的夜空。王力可特意繞了回三愛堂醫院,在門口的壽衣店裡,買上幾沓黃表紙和冥鈔,又買了一捆白燭。
李小果抬臉,見旁邊的樹后奔出來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叫了一聲。剛反應過來是叫自己時,她也認出了自己的學生。「嗨,你怎麼來了?你老婆孩子走了?」
——王力可?!
「那好,你別哭,我就叫你跪下去。」王力可退無可退地說。
門響了幾下,又聽見鑰匙嘩啦嘩啦捅進鎖眼裡。她們明白教研組長回來了,一個顴骨高聳的老太太。縣官不如現管,別看芝麻大的組長,平時可沒少給她們小鞋穿,又處在更年期,滿嘴裏跑舌頭,橫豎看不慣一切。還是李小果眼尖,一把搶過王力可先前的臟褲子,想往抽屜里塞,染了一手的血跡。王力可跳了跳,好歹把運動褲套上,臉頰緋紅地坐下。門開了,老太太昂首進來,蹙了蹙鼻子,驚叫說:「什麼味道?臭死了,臭死了,跟臭魚爛蝦一樣。」
「有新線索嗎?」王力可雙淚長流地問。
她踢開門,瞧見王力可坐在馬桶上,一手拎著酒瓶,一手捏著一隻美工刀。刀刃吐著舌,伸出一寸來,明晃晃地亮閃。她的腕子上滴著血。血流得不凶,但糊滿了手腕,猶如一串紅瑪瑙樣的手鏈。王力可喝一口酒,又在傷口上澆幾滴,嘴角上露出惡毒的快|感來。李小果嚇呆了,撲騰蹲在地上,掐住王力可的手腕,又一把奪過酒瓶來,扔進垃圾桶。李小果張了嘴,責難的話始終說不出,一個勁地翻檢她的傷口,擦乾血,才發現一道薄薄的口子。一顆提懸的心,忽地落進了胸腔里。
「為什麼?」李佛尖起嗓子。
雙雙並肩。
李佛蠻有信心地說:「那時候,我們還有一段幸福時光哪。」
「哼!」王力可很不屑地說,「還能打算什麼呀?心碎了,像進了一趟鉸肉機,早被剁成一攤肉泥了。我現在就是那個鄉下的秋菊,滿腦子就想著尋出目擊證人來,討個公道的說法,叫我以後沒噩夢,能稍微輕鬆一些罷了。」
那一刻,寒流剝開了王力可和李小果的臉,擦剮著,抵消著她們的體溫。李小果額發凌亂,高高支起牌子,姿勢高邁。王力可豎起軍大衣的翻毛領,剛用圍巾遮臉時,街角上忽地閃過一道灼亮的弧光。她們抬頭,發現記者半跪在馬路牙子上,替她們拍了照。
天光灼亮時,王力可閉緊窗帘,一般都用來昏睡,攢足勁,坐等夜色垂降。一走上秋風寒涼的大街,她會像一隻貓那樣醒轉過來,耳清目明,一身警覺。彷彿守著一份默契似的,她剛走到街角時,小店裡的燈光便會驟然一亮,給她劃出一片下跪企求的場地。王力可含著笑和淚,對著老人的背影暗暗致謝,雙膝一軟,跪在那一方棉墊上。有天夜裡,王力可真的帶來兩瓶本地產的好酒,遞給老人時,老人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視若不見。王力可擱在他的貨柜上,一連幾天,上頭的包封都未撕下來,落滿了灰塵。她是真心的。她巴望著老人能擰開那瓶酒,一邊蘸著柿子,一邊打發寂寥的夜晚。有老人在,王力可就不孤獨。
鬍子拉碴的學生拽住牌子,慨然說:「不,我來替你跪。你休息一下。」
「我會的!」王力可終於說,「果子,你的話暖心貼肺,不是我太犟,不為自己,我也得為囡囡要個答案來,對吧?我不能叫她不明不白,從小沒了父親。」
李小果帶著滿腦子不解,被王力可推進浴室里。透氣窗里傳來早上的市聲,日光沸騰,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李小果用冷水激著自己,扶牆站著,一任花灑噴在身上,精濕地發愣。在李小果的記憶里,王力可的婚姻該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對。她曾暗中艷羡過,也偶爾公開讚美過,但現在卻出現了一絲絲的偏差。事情像跑上另一股道上的車,攆也攆不上。掐指算算,車禍才發生一個多月,丈夫的骨灰丟進黃河不久,王力可怎麼會考慮再將自己嫁掉?瞧她剛才的表情,那麼隨意和任性,難道她的公婆也能將往日的一切都一筆勾銷嗎?再嫁掉?這樣的事,連說一說都是一種褻瀆和冒犯哦。李小果篤信。

王力可

「我想囡囡,現在想瘋了。」

李小果

原來,老人聽見了電話鈴,才起的身。王力可舒口氣,責怪自己竟一時耳塞目瞽,大驚小怪。她抬臉望著老人。老人聽著電話,一語未發,不停地頓首。王力可思忖,這麼深的夜,是兒女來問安?還是他的老伴在擔心?想到盡頭了,王力可也想不明白。忽然,老人將電話遞過來,衝著王力可示意。王力可騰地站起,指指自己,像在說:是我的呀?
出神的一瞬,王力可徑自開了門,環住臂,一直打量李小果的身體。李小果沉浸著,絲毫未能覺察出身後的動靜。她如一張拉滿的弓,渾圓地挺聳著。飽滿的胸乳,蜂腰碩臀,修長且優美的雙腿,仙鶴樣的粉白脖頸,一切都說明了李小果特殊的年齡段和優勢來。王力可盯著,不由嘆了口氣。李小果一抽,驀地轉身。
小狗像極了一塊鮮亮的白抹布。李小果抱在臂彎里,掰掰它的眼皮,它含糊地嘀咕幾聲,睬也不睬。李小佛垂著手,舔著嘴,一臉的賣乖相。小狗居然沒餓死,令李小果心花怒放。幾天前,她準備下一盆牛奶和寵物店裡買來的食品,放在李小佛旁邊,就一乾二淨地去陪王力可了。跪完一夜,天亮時,她陪王力可回了家。一進門,李小果暗中吃了一驚。牆上的裝飾都被拆光了,包括幾幅水墨畫和風光圖片,就連卧室床頭上的結婚照也不見了。牆上留下很多形狀各異的白印子,雜沓凌亂。屋子裡極黑,幾扇窗帘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那一刻,李小果覺得有點陰森,說不上什麼原因,她渾身起遍了雞皮疙瘩。
一上報紙,就等於被廣而告之了,有那麼多的閑人顧不得天寒地凍,半夜裡跑出來追奇逐怪,圍住下跪的場合湊熱鬧。李佛擠在人堆里,埋頭縮肩,聽見人們或聲討、或支援、或幸災樂禍地大說喪氣話,簡直像廟會上的一場雜耍么。
咯咯咯,老人的喉嚨里滾過一陣笑,含糊得很。王力可偎近老人,覺得他像一位父親似的,多日來,一直陪伴在自己身畔,無言地支援自己。念想如此,王力可就多了一份親切,將貨架上自己拿來的好酒取出來,打開后擱在凳子上。她的舉止,被老人悉數收入眼底。倏忽間,老人顫顫巍巍地抬手,撫了一下王力可的頭。
不用猜,王力可就知道對方是誰,所為何來。她展展衣襟,捋捋額發,渾身蕩漾著一股難以遏止的衝動。她吮吮嗓子,拿起聽筒:
「媽的,別廢話,九_九_藏_書現在去一隻船街道。」
「嘿,你可答應過我,不能再干蠢事的。我半小時后就去找你。你要再那樣的話,可就對不起我們的下跪哦。」李小果扳扳王力可的肩,見她笑了,便明白沒什麼大礙。
「我這樣子,能說是潑婦嗎?」
李小果站在門診部台階上,沒心沒肺地笑,招著手。
怪了,李小果說好半小時后趕來的,到現在竟也不照面。王力可尋思,她一準又和那個叫李佛的已婚男人起了膩。也好,王力可想。李小果這次動了情,但煩心的是——李佛遲遲離不了,為此,李小果還在自己跟前哭過好幾回鼻子哪。
「我是有標記的女人哦。」
李小果拾起牌子,接著跪下,插話說:「還要跪下去的,直到找出目擊證人來。」
「這……」李小果一時語塞,想解釋一下,卻又想報紙上寫得明明白白,用不著多餘的廢話。她挺了挺,高舉起牌子。「哦,你趕緊回宿捨去,晚上學生處要查房的,別給你扣學分呀。」
叫了七八遍,老人渾然不覺,兀自小飲,咂巴的口舌聲顯得彼此間的距離更遠。他聾了?這麼思想著,她舉得更高了。
肖依今晚的反常的確出乎預料,本來是冷戰日重,鐵幕森森,誰也不給誰臉色,連一句暖心話都懶得說。雖說天天同處一個屋檐下,卻各自把守著卧室和客廳沙發,把家當客棧一樣對付著。可肖依中了邪似的,忽然舉起白旗喊投降。這還不算,簡直是快刀子殺人,一上手就要傳宗接代,還現場檢查身體的部分資質。李佛想得腦仁兒疼,一抽一抽的,想不徹底。女人都是謎,肖依是,李小果也不例外。
「可姐,別干蠢事了。」
王力可問:「咋了?」
送客時,王力可的手被攥在每個人的手心裏,像接過了一團團炭火,很多意思都包含進去。王力可想,其實,他們不是鄰居,他們是幸福他老人家的化身,一次次屈尊進來,為安慰自己的。

李佛

臭狗屎,老掉牙的段子么。李佛記得這個愚蠢的答案,還留在手機里。他邊摸手機,邊憶起了三種答案來——
「怎麼了?」
「囡囡好嗎?好久不見她了。」
「媽的,你職業病啊?」李佛吼上一聲,肖依卻不怒不惱,堆笑說:「急什麼?我是醫生,我知道怎樣才能科學受精和育兒。乖,別動,聽我的。」李佛拗不過,覺得一粒粒酒精棉球在身上擦過,像消防龍頭一樣,澆熄了自己。李佛嗔怒說:「媽的,你這是和我上床呢,還是專門配種呢?」肖依擦得很仔細,用掉了一小瓶酒精棉球,李佛眼睛都紅了;肖依卻眉開眼笑,全然無視李佛的惱怒,查了幾眼溫度計,大驚小怪地說:「嘿,你體溫有點偏高,給你再擦擦酒精,能降溫的。」
「不成,」李佛退後幾步,繚亂地指指外頭敞開的玻璃門廳,搪塞說:「真的不成,隨時會有人進來的。我約了客戶。」
既然對方先矮下來,舉了白旗喊話,李佛便打算柿子揀軟的捏。他拿腔捏調,忸怩一陣,肖依卻騎得更緊。她吻他的耳朵,濕濕地說:「李佛,我想明白了,我想給你生個孩子,就現在。」李佛來不及支應一句,肖依便熟門熟路地剝下他的襯衣,解了皮帶,將睡衣套上去。李佛掙扎著:「怎麼,秋後算賬呀?」
李小果迅疾出手,撿起門廳里的皮鞋,扔在李佛胸脯上:「你自己看吧,人贓俱在,你還抵賴?」李佛抱著臭烘烘的鞋子,一時反應不過來。李小果說:「媽的,你老婆給你買的鞋墊,對不對?這麼俗不可耐的東西,也只有你老婆才看得上眼。她去陝北出差給你帶的這玩意兒,是不是?」李佛一下子被揭了底,臉紅脖子粗地站起。李小果斷然說:「別碰我!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你和她鬧翻了,還在分居嗎?怎麼還穿她買的鞋墊,走回老路上去呢?」李佛尷尬地敲著太陽穴,訕訕說:「你盯梢了?」李小果咬住牙:「瞧瞧你這副嘴臉吧,能不能不在我面前撒謊?我受夠你了,這麼不明不白地跟你來往,我算倒了八輩子的霉。」李佛僵在原地,撳滅手裡的煙,斬釘截鐵地說:「果子,你就當她是條狗,她上來舔我,我能不支應嗎?」
可堅持不了多久,手腳即刻麻開了。她跪著,挺了挺腰,像要將虛空的長街都攬進懷裡似的。她一手懸牌,一手按在腹部,有一陣戰慄、有一陣念想電流般駛過。
李佛悻悻幾下,卻不消停:「告吧,去哪裡擊鼓喊冤都成,我認了。」李小果手舉在半空,感覺李佛的腹部貼上來,抵住自己。她索性放棄了抵抗,在鏡子里盯死自己。李佛潦草幾下,匆匆罷了事,竊喜幾聲,溜出去。李小果凈完手,腦子裡空白一片,慢騰騰地踱進卧室。此時,李佛斜倚在床上,銜著煙,指指身畔的枕頭,意思是叫李小果上來。李小果靠在門框邊,噓著氣,陌生地盯視他。
「……別逼我!我知道你是王力可,可你不能這麼逼我。」聽筒里先是一陣沉默,但在烏黑的寂靜里,王力可聽見了一連串的呼吸聲,極力壓制似的,接著,一個女人亂糟糟地說:「別逼我,真的,我快被你王力可給逼瘋了。」
李小果誠懇地點頭。一股秋夜的暖流,潛進了王力可的血液中,令她神清氣爽,登時一醒。多少日子以來的頹喪和哀痛,此時居然一掃而凈。她撲過去,摟緊李小果的頭,抱在胸前。王力可胸脯忽閃,吞咽著寒風中的空氣。一撇臉,她看見拐角的小店門前,那位老人接了錢,將一包香煙遞進一個肥胖男人的手裡。
她花上大半天工夫,將家裡擦洗一新,心情像深秋的日光,高遠、深邃、一目了然。其間,她還給遠在陝西的公婆掛電話,問了安,也和囡囡嘮叨了半小時。囡囡已經學會了拼音字母,但始終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王力可教了十多次,總算糾正過來了。
李佛終於驚醒,記起了她。沒錯,李小果多次提過,王力可夜夜都是這麼乾的,下跪在街上,想尋見一個目擊證人。雖說李佛壓根兒沒見過王力可,但有關她的事,李小果都事無巨細地嘮叨過。不用問,這個街角就是車禍發生的現場。李佛剛跳下車,往拐角走去,心裏頓時駭然一悚——
李小果轉身,將褲子藏在身後,面朝組長格格笑起來。老太太生疑地盯一下李小果,又盯一下王力可,找不出答案來。差不多有一刻鐘左右,老太太故意來回磨蹭,不肯回家。後來臨出門時,她冷冷丟下一句話說:「下午業務學習,不能曠工哦。」
「七七了,對吧?」
王力可張張嘴,很詫異地問:「果子,你真的這麼想?」
「哦!」李佛重重地一嗝,頸椎里一抽。
仍舊是那個女人咄咄逼人的聲音,不問青紅皂白,破口說:「王力可,你又去街上下跪,你究竟咋樣才罷手?我被你快逼瘋了,我早就瘋掉了,你想怎麼著?」
王力可失望地點頭。
「嘿嘿,他是你姘夫吧?」
——白色?王力可走在街上,日光迎面人懷。滿目中,行駛著大大小小造型各異的白色車輛。秋天了,街樹開始換上一身黃金色的衣服,站在遠襲而至的風裡。在這座西北偏西的城市,秋天是鮮明的一季。
她跪下,覺得體內布滿了鋼筋,支持自己。
李小果嘻嘻然說:「好,那就叫它李小佛吧,你算它爸爸。」她接過來,護在臂彎里,手一捋一捋地順著毛。人狗同宗,當然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李佛一思想,既然李小果高興叫,就隨她叫吧。李佛也上手順著毛。李小佛卻靜卧著,一點也沒醒轉的意思。李小果念叨著李小佛的名字,一副疼愛的表情。李佛說:「公的。」
她沒聽見預期中的那一聲轟鳴。幾乎在轉身的剎那,她的眼睛睜開,澎湃的日光雪崩一般射進眼底,身體內一眨眼就黑了。現在,王力可本能地討厭日光,討厭一切和白色相似的東西。她含著一絲隱秘的願望,對黑夜情有獨鍾。
今晚卻不同。早早地,老人就將門頭上的那盞大瓦數的燈泡打亮;照在王力可身上。天氣預報說,第一場西伯利亞寒流將掠過本市,溫度陡降。王力可脊背抗著風,仍覺得風中有一塊冰漸漸貼上來,沁入骨髓。小店的泥牆上畫個大大的圓圈,圈內寫著一個「拆」字,紅漆的顏色,在暗夜裡奪目刺眼。用不了多久,一隻船拐角處的這爿店鋪將被推土機鏟凈,變成一座塵土飛揚的大工地,雜訊沸騰。老人也將去所無定,不知所終。這麼思想,王力可反倒有了一種焦灼,布滿身心。
「見了你,我就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不會再有了。」
月亮很薄,像塊碎玻璃,掛在天上,瀉下清冷的光輝。這是一隻船街道的拐角,往前右手,就是蘭州大學正門。接近午夜時,長街虛空起來,一寸一寸的秋涼落下來,覆壓身上。她舉起牌,雕塑樣地跪著,不出一刻鐘,手腳麻木開來。
果然,李小果止住唏噓,翻了幾下眼皮問:「它叫什麼?」
李佛啞然,給自己當胸一拳。
現在,李佛心裏吃了秤砣一樣,篤信李小果那頭有了兵變前夜的兆頭,他深謀遠慮地候著,在心裏磨刀霍霍。秋深了,下午的天空被寒流佔據,天色很薄很暗,雲層低矮,擠滿窗前的視野,李佛提早給員工們放了羊。
大爺,您歇著吧!別亮這盞燈,費錢。她說。
「這樣子呀?你怎麼想?」
對了,李佛想起來,半年多的冷戰就是從這一套把戲開始的。從初夜算起,肖依就把類似的柔情蜜意都分解為屍體解剖課,把上床當成了上手術台,按部就班。
李佛打著逆嗝,腳下絆蒜地出門,連連接起幾隻聽筒,都沒聽出聲音。後來,總算接准了,遞在耳根里,猛地吐出個酒嗝來。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李小果眉頭一揚:「那就是我兒子么。」
「死是容易的,你去天堂找他了,可囡囡咋辦?」李小果說。
「真的?」李佛忽然玩笑心頓起。
橋上行人極少,日光砸下秋老虎的淫|威,曬得空氣發燙。王力可扶住橋欄,盯視著波光盈盈的水面,一時間天旋地轉,噁心泛上來,堵在喉嚨里。
一得意,他看見了李小果剛發來的簡訊,登時頭皮發麻,躡手躡腳地鑽進門廳,換了鞋,噔噔噔地奔進秋夜裡。
翌日,她們就上了報紙的頭版。一時間,全城的人都記住了這幅揪心的畫面。三三兩兩的路人聚集而來,車子也停了半街。有的是來專程探視慰問,有的是好奇,有的則是夜半的游神,沒什麼由頭。人一多,李小果和王力可便跪得更深了,也都有了更強的願景,心裏彼此存下了一份更暖的默契。像那位記者說的,他真的幫了忙:一樁被淡忘掉的車禍,因了未亡人的下跪哀求,全城的居民們都在口口相傳,輿情一邊倒,呼籲幕後的目擊者站出來,替弱者伸張正義。她們跪在人群當間,滿耳里都是暖心的話和憤憤不平,眾人圍住她們,層層疊疊地護衛著,竟使她們感覺不出一絲寒流的侵擾。唯有頭頂的街樹丟下一兩片枯葉,像祭奠時的黃表紙,令王力可心裏一驚。
其間,她還跑了兩趟報社,跪在記者膝下,三句話未完,她就暈死過去。
「哦!」
黎明時,她們收拾停當。一夜的下跪,又是一無所獲。不知怎的,李小果覺得王力可接過電話后,臉色難看極了。她們將幾塊棉墊和牌子寄存在小店裡,站在街口,倆人都不想說話。拐角處的店裡,老人仍坐著不動,一籮筐一籮筐的水果在曙色的映襯下,像剛從樹上摘下的,色澤新鮮奪目。老神仙!李小果這樣讚美老人。
老人渾然未覺地啜飲著,蘸一筷頭柿子,咂地抿下一口。王力可挪挪幾盒熱炒,示意老人趁熱吃。老人看懂了王力可的心思,笑了笑,驀地張開嘴。王力可立時明白過來,老人的牙掉光了,黑黑的牙床,染著一層銹跡。王力可覺得這個老神仙煞是自得自在裕如地安度晚年,也算一種幸福罷。王力可順手剝開一隻橘子,丟進蓋碗里。老人斜覷一眼,剛遞到嘴邊的酒瓶轉了方向,伸到王力可鼻尖下,意思是請她來一口。王力可局促起來,手在衣襟上揩一揩,雙手接過來,灌了一口。酒液像一隻鐵蒺藜,沿著她的舌根,一直跑進肚腹里。酒液慢慢流長,變成了一根燃燒的引線,燒得她登時燥熱無比。

李佛

「放開手。」李小果斷喝道。
還剩半小時,才講了一半,李小果便懶散地合上書,叫學生們自習,教室里頓時沸反盈天。李小果環著臂,眼神虛幻地轉悠了幾圈。李小果講授《應用文寫作》,在這所鐵路中等職校里,屬於副課里的副課,領導掉以輕心,學生更是打馬虎眼,得過且過得緊。
李小果做個鬼臉,喜滋滋說:「可姐,我在分享你的愛情哦,別攆我走。」
「嘿!」王力可擦完幾隻橘子,掰開,給李小果餵過來,「公婆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才不信這些迷信,把所有遺物都燒乾凈了。回陝西時,只帶走了他們兒子的相片和囡囡。」
肖依么,一曲涼快去!他心裏說。
「沒呀。」李佛摸摸臉,沒覺出什麼來。他結巴幾下,指著說:「媽的,真是太慘了。二場車禍,留下兩個女人在街上下跪,尋什麼目擊證人。要是我,我也不肯站出來給她們作證的。越是作證,她們以後的噩夢會更多,不是嗎?」
「喂?」
今天是「五七」,按本地風俗,該是一個忌日。王力可撕開塑料紙,取出一束鮮花來。花很素,除了百合和康乃馨,她還特意買了一盆蘭花,深紫色,兩瓣硬幣大小的花瓣呈蝴蝶狀,在日光下振翅欲飛。河水黏稠混濁,裹挾著沉浮的泥沙浩蕩而下,彷彿一卷絲綢。
來自西伯利亞的第一場寒流到了,蠻橫肆虐。街樹上刮下來無數的枯葉,攜著瑣碎的光斑,像一本被拆碎的黃皮書,無人問津。李佛後來打起丁瞌睡,等他揉著眼屎醒過來時,零點將至,街角早就熱鬧了起來。
「你剛才來過這裏?」王力可警覺地盯盯公話機上的號碼,冷冷問。
不知怎麼搞的,王力可覺得身子很重,幾次想抬身,拿起店門背後的那塊牌子去跪,但一絲力氣也提不上來。她掙了掙,索性偎在老人的腿邊,婆娑地望著他,心裡頭翻江倒海,岩漿般的暖流貫穿了全身。過了許久,遠處海關大樓上的鍾敲起來,午夜到了。鋼鐵樣的鐘聲,有一絲冷漠,更有一種僵硬的感覺。
「咋了?」
「隨便你。你就是它媽媽么。」
一周后,王力可從華林山火葬場下來,才看見李小果收集的這一塊巴掌大的文字。李小果本想安慰她,孰料王力可卻抓住了救命稻草樣,開始夜夜下跪在一隻船拐角上,企求目擊證人露面。
孰料,李小果後來也跪在了她身畔,像個落草的戰友。
李佛牙縫裡說:「神經。」
他叼上支煙,示威樣地噴雲吐霧起來。肖依肅立一旁,無計可施地皺著眉。李佛將腿支在茶几上,有心無意地盯著屏幕上的李詠,沒來由地惡從膽邊生。肖依根本不顧及李佛心情,她矮下身,敲他的膝蓋說:「李佛,我們來玩兒一個腦筋急轉彎怎麼樣?」李佛鼻子哼上一聲,肖依迅速給出了問題:「你和禽獸搏鬥,會有幾種結果?」
李小果騰地站起,甩給李佛一記耳光。李佛捂住臉,若隱若現地睜睜眼,清楚了眼前的局面。李小果憤恨地轉身,貼住那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掏出一摞紙巾來,給他擦著血跡。李佛愕然,臉似乎腫了,腦子登時也亮堂開,氣鼓鼓地上前。
她跪下,舉起牌,感覺體內布滿了鋼筋,支持自己。
記者說:「你似乎有難言之隱?說出來,興許我能幫助你。或許,你也被那一場慘劇給震驚了,久久不能擺脫掉慘不忍睹的記憶,噩夢糾纏住你,所以你猶豫,你吞吞吐吐。真的,說出來就好了。」
「要不,可姐你回家吧,我堅持到凌晨。你明早還有課哪。」
王力可說:「學生們要去工廠實習,我的課取消了。果子,你趕緊起來。你幫我一個多鐘頭了,我已經夠慚愧的。」
「你是目擊者,對吧?」
午飯後,門被頻繁地推開,王力可一次次迎上去,笑臉相待。來的人都是左鄰右舍,大多是丈夫生前的同事們,手裡不是拎著水果和盒裝牛奶,就是舉著一束束素色鮮花。他們都讀過了報紙,見了那一幅巨大的相片,這才知道王力可這位未亡人夜夜去街上下跪,倔強地追尋真相。每個人都感動至極,以這樣那樣的方式來表示聲援。有時,他們會坐下說話,笑聲沸然,話題一般圍繞著囡囡,盡量避開那一場慘禍。他們從王力可的表情上讀出了堅忍和固執,他們連想都不敢想,原先自己身邊就住著一位電影里的秋菊。
想到這,李小果也低下頭去,伏在王力可膝上,竟失聲哭起來。
老人吞了吞,柿子水甜得他闔上眼皮,陶醉似的。「哦,你說桂桂呀?桂桂是我老https://read.99csw.com伴,解放前家裡說下的媒,連面都沒見上一面,就被搡進了洞房。桂桂人還成,做一手好針線,擀一手好長面。壞人逞千日,好人無壽命,六零年,桂桂得了癆病,丟下我和三個娃娃,一個人自私地死掉了。」
她搬過小馬扎,偎在老人的陰影里,繼續瞧——老人的一舉一動透出一股閑庭信步的氣息,一種寵辱不驚的高貴氣質來。如水的燈光下,他沉默的身影像一隻裹藏著秘密的包袱,一聲不吭地擱著。王力可挪近一些,小馬扎的擦剮聲,叫老人的耳朵扇了扇,蝴蝶樣地一動再動。王力可一喜,終於明白老人其實並不耳聾;相反,他的耳朵靈光得很。王力可忽然起了心,想把一肚子的話都講給老人聽聽。
一語成讖。那天晚上,功課進行到凌晨時,一輛《晨報》的採訪車嘎地停在街邊。車門打開時,王力可認出了那位記者來。她掙了幾下,見了救星似的起身,腿上卻不聽使喚,一個趔趄栽在地上。李小果攙起她時,王力可已是淚流滿面。在她想來,記者一準是接到了新的線索,才來找自己核計的。她張著嘴,想得到一個驚喜。豈料,記者按住她的肩,解釋說自己是去跑一個火災現場,路經此地的。王力可眼裡的火苗一寸寸熄下去。記者怔了一會兒,對王力可說:「真叫人感動,你跪了這麼多天。」
李小果側了身說:「可姐,你先回去睡吧。我再堅持一會兒,等天亮了我就收拾。」王力可舉著牌子,薄暗中,她的呼吸很重。李小果拽起她的右手,翻開腕子,又將上頭的紗布捋了捋,放下心來。「可姐,現在你得答應我,再不能幹蠢事了。有我在,你就休想自暴自棄,我要陪著你,將下跪進行到底的,不找出個結果來,我就不是李小果。」她攥著王力可的手腕,暗中,手指摸上那一圈紗布,分明能感觸到紗布上結下的血痂,硬邦邦地硌人。王力可淚眼婆娑,悄聲說:「果子,姐的心早碎了,剁成了一攤泥,但我還能堅持得動。有你在,姐姐再也不會幹那樣的傻事了。」李小果聞聽,攥緊她,像達成了一紙鋼鐵盟約。
果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店老頭出門潑茶葉,甩著手裡的搪瓷缸子。她跪著,側臉擠出一絲笑,算是招呼。老頭望一眼,表情皆無地蹣跚幾下,顫顫巍巍進去,一拽牆上的燈繩,一盞瓦數更大的電燈泡子亮了,照攏過來。她一下子暖和起來,意識到世上至少還有一盞燈,是為自己在發光。
或許,她的無助和倔強感動了上天,憐憫了她。跪到第三天時,那個神秘電話再次掛進了報社,對方進一步堅稱,自己是現場唯一的目擊者,報警電話就是自己親自掛的,用街邊的一個公話機……話未講完,報料人驀地掛了線。警方根據此一細節,核對一番后,確認報警電話的確是從街邊的一個公話亭里打出的,線索就此斷了。王力可得知后,更堅定了決心——她跪下,在秋夜的長風裡,像一隻耐性十足的母豹,伺伏著,虎視著,覺得一個神秘的目擊者正朝自己走來。
「真的,我把那麼好的愛人,都給丟掉了。」
線斷了,猝然間紅燈熄滅。王力可的眼神去詢問,記者站起來,無奈地展展臂,給出答案來。王力可身子一沉,半天也提不上氣。滿心的希望,結果是一個弱不禁風的肥皂泡,嘭地滅掉。她手心裏攥出一把冷汗,濕濕地捧住雙頰,眼前一黑。
王力可心裏很酸,淚眼迷離地看著李小果,她屁股很沉地站起,靠近李小果,摟住她的脖頸說:「我是個沒藥可救的女人,你還對我這麼好。」李小果嘿嘿說:「可姐,我們是穿同一條褲子的,對不對?」王力可點下頭。李小果說:「別想那麼多,誰都會有難處,誰都會遇上一個坎一個劫難的,等過去就好了。」王力可頹坐在椅子上,木然說:「真的,怕是支持不住了,我覺得自己一覺就能睡過去,再也醒不來。」一段時間了,王力可時不時犯這樣的病,說一些令人脊梁骨抽緊的話。李小果在門后的臉盆里凈完手,肅然說:「可姐,你昨晚又去了,對嗎?」
「別裝了,你帶我去醫院打胎,怎麼氣定神閑的?」
她穿著髒兮兮的衣服,踢了踢防盜門,樓道里頓時哐啷哐啷亂響。踢了一陣,李小果高興起來,蹲在地上,指節叩著門,諂媚地說:「小佛,小佛,你怎麼知道媽媽來了?」門縫下有一種咕噥聲,像小狗在舔舐。
記者說:「那你設身處地想想,死者是一個才華卓越的人,他的事業剛處在巔峰,有一個和睦家庭,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太太,還有個可愛的女兒。可一場車禍,就叫這個家分崩離析、陰陽兩隔了,痛心不?你再想想,肇事逃逸的司機一旦成了漏網之魚,他可能還會製造禍端,造成新的慘劇。」
「不么!」肖依的嘴遞上來,吻著說:「李佛,我受夠了你不理我的日子。」
鬍子拉碴的男生羞赧一笑:「我笨鳥先飛么。」
「但沒新鮮的報料。」他瞥來一眼。
記者說:「嗨,等你好些天了,你總算掛來了。」
倒數第二排的凳子嘩啦一響,一個鬍子拉碴的男生偎過來,遞耳朵說:「李老師,我得請幾天假。我,老婆帶女兒來看我啦,我得陪母女倆在城裡逛逛,她們頭一次進城。」
一想,王力可就撲哧笑起。她站在鏡子前,一問再問:「嗨,我怎麼會是潑婦?什麼時候,我竟然成了個潑婦呀?」
一連幾聲,老人卻根本不理睬,自顧自地閉了眼,癟下腮,咂摸嘴裏的玉液。王力可拿捏不準,老人是不是聾了?還是他心知肚明地看透了世事人情,業已修鍊成仙?王力可不想叨擾老人天人合一似的自得境界,她滿含感激地退出來,繼續坐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冷風中。
「現在。」對方強調說。
李小果綻笑:「可姐,我不哭。」
李佛一臉疑問。李小果抿嘴說:「嗨,你要不來,我可真就喝下去了,都是速可眠,一閉眼就能過去的。」李佛的擔心得到驗證,額上冒出細汗來。李小果自顧自地說:「我被攆出了父母家,也不知是哪個長舌婦告的密,我父母知道我跟你在一塊鬼混。」李小果的表情很凝重,語氣也蕭索。她是家裡的獨生女,一直被父母捧在手心裏,視若珍寶。李小果的一番話,叫李佛覺得自己是一隻剛出籠的包子,被粗魯地掰開,露出了餡。但他的嘴硬,強詞奪理說:「知道又能怎樣?大不了,就置之死地而後生嘛!」李小果瞥一眼,嘁的一聲:「媽的,還能怎麼樣?你是個有婦之夫知道么。」李佛咽下一口唾沫,短了氣。
「遺像撤掉了,公婆不叫擺。」

李小果

「才不稀罕。」李小果戧道。
李小果像個喊冤的秦香蓮,表情登時一換,盯著秋夜中零星的路人。
街角上偶爾駛過夜車,雪崩樣的車燈,照得她耳熱心躁。冥鈔和黃表紙被火焰吞沒掉,化成了一群群黑蝴蝶,在車輪激起的陣風裡飛遠,一寸寸地毀掉了。王力可盯著街燈下的樹影,再也沒發現它們死而復生的跡象,心裏頓增涼意。她腦海里過電,憶起了過去的一幕幕生活細節,指甲摳著地皮,摳出了鑽心的疼來。後來,她擦著火柴,點著一圈白燭,當街擺放下。一點點火苗,忽明忽滅,在暗夜中一點也不起眼。
李小果撥開李佛的手,不想糾纏。身旁的學生攥住拳頭,李小果硬是掰開,叫他消消氣,說別跟一個醉漢一般見識。鬍子拉碴的男人很聽話,高傲地揩著血,瞥向一旁。李佛受不了這種蔑視,更不想被人輕賤。剛才的一仗,惹得路人都圍上去,戳著指頭評論,大罵李佛的不是,叫李佛無地自容。李佛冷笑幾聲,心緒糟糕地問:「果子,你說你不認識我?」
「嘁!」李小果往往擠出一聲不屑的鄙夷來,「別攆我走,可姐,我要陪你把牢底坐穿,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不可。」
「就現在,我想給你生個孩子,咱倆的孩子,咱倆愛情的結晶。」肖依闔上眼,沉浸在水一樣的繾綣里,「快來!我想明白了,我已經調養了好一段,時刻準備好了,想給你生下愛情的結晶來。李佛,就現在,就在這裏。」
「可姐,我喜歡你快樂的樣子。」臨出門,李小果哽咽道。
「……你丈夫,他是為了我才死掉的。我和他,我們剛拐過街角,我看見路邊的店裡賣橘子,我就說想吃橘子。他吻我一下,就往街對過跑去,一頭撲在了車頭上。」
這就是答案?王力可一凜,心裏涼下來。記者問:「有沒有找見目擊證人?聽說你天天夜裡都去碰運氣。早說了,現在的人們唯利是圖,誰肯跳出來給你作證呀?」王力可強忍著,回話說:「真的,我還沒死心。我想會有人憐憫我,老天爺也會開眼的。」記者翻翻白眼,拿出一隻三星數碼錄音機,紅燈一亮,擱在王力可面前,叫她自己去聽。
「嗨,怎麼想起半夜三更來找我呀?」王力可避過她的怒氣。
李佛踩下剎車。不解。
「好吧,好吧!」女人發出一陣陰鬱的笑,啐著唾沫,像奔進死角的野獸,反撲而來,「我想見你一面,只許你一個人來。現在,你去嘉峪關路口,必須跪在街上,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就現在。」
終於,李佛瞧見李小果來了。
肖依猛地擋住李佛的手,躲了躲,李佛的手卻仍像一小股地主武裝襲擾而來。肖依抬身,舉起李佛胳膊,將一隻溫度計塞進他腋窩下,叫他夾緊。李佛蹙住眉頭,知道肖依的老一套又來了,體內的衝動霎時被一隻冰涼的溫度計給破壞殆盡。不等李佛開口,肖依又捏起一塊酒精棉球,對著李佛的脖頸擦過來。
此前,王力可一共來過兩次。可每一次,她都會暈倒在報社大廳,害得記者們扔下工作,將她送進急救中心去。那時,正值事發不久,王力可騎在一個坎上,進退難擇。她是以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的形象出現的,嘴裏哀號,揪扯頭髮,還砸碎人家的茶杯,非要問出個究竟來。今天,王力可煥然一新,也令那位記者錯著眼珠子,狐疑不止。
李佛並不氣餒,屏聲靜氣地說:「果子,我把你兒子掐死了,你兒子李小佛現在被凍在冰箱里,等你去吃一頓狗肉火鍋哪。你個婊子。」
「這是最後一次。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好不好?」
……現在,李佛也推開門,倚住門框,愣愣地瞅著李小果的裸體,一臉壞笑。壞到盡頭上,一隻手伸過去,李小果哦地一叫,舀起半盆水,潑濕了李佛。李佛驚叫一聲,掉頭出了門。她闔上眼,靜靜泡著。柔軟的水像母體那樣,包圍了她,腦子裡卻亂雲頓生,幻象莫辨。她摸過來一把牙刷,倏忽間,想象牙刷柄是一把鋒銳的刀子,在自己的腕子上橫切一刀。浴室里很靜,波瀾不驚。李小果被「切」的手腕垂在浴盆外。意識中,閃著寒光的鋒刃割開了皮膚,像一匹錦繡的絲綢,啵的一聲,被悄然撕裂開。她覺得血滲了出來,先是一星半點,而後越聚越多,漸漸變成了一條蠕動的紅蚯蚓,順著皮膚跑,滑溜溜的。迷濛中,疲倦叫她錯覺叢生。她漸漸虛脫,沒過幾分鐘,李小果居然熟睡在了浴盆里。熬了整整一夜,她困得和一根木頭沒兩樣。
聽了王力可的滔滔辯詞,李小果暗中汗顏。原來,自己剛才誤解王力可了。她不是那號吹燈拔蠟、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女人,她對這個破碎了的家庭仍留有依戀,對死掉的愛還充滿感情,對已成一捧冷灰和餘燼的丈夫依然顧盼連連。
聽筒里傳來一陣玻璃被砸碎的刺耳聲。王力可想象,此刻這個女人一準像頭髮狂的豹子,正在發泄不止。她狐疑著,弄不清這一堆無名火所為何來?怎麼襲向了自己?自己何以如此無辜?但她心裏一再冷靜下來,感同身受地體味著目擊者的思想負擔和顧慮。
李佛火了,唾星飛濺:「剛才在做什麼?什麼叫他媽愛,告訴我?」
王力可換完,捏著濕漉漉的襯褲,不知該穿不|穿。李小果又蹲下,從柜子里取出一條運動褲,扔給王力可說:「打球時穿的,髒了點,你別嫌棄,趕緊換上吧。」王力可如釋重負地一嘆,終於陰轉多雲了,坐在椅子上伸腿。這個節骨眼兒上,走廊里的鈴聲驀地炸響,鞭炮樣的腳步聲瀉出各個教室。王力可臉色大變,手腳一時錯亂。
「能認識你嗎?」
巧的是,有關這次車禍的報道,率先被《晨報》捅了出去。在不足二百字的消息里,記者聲稱接到了一個神秘報料,對方在電話里自稱目睹了車禍發生的前前後後,還一再聲稱自己是唯一的目擊者。消息說,報料人一無姓名,二無聯繫方式,報料內容也語焉不詳,有待進一步調查核實,記者已將相關材料轉交給警方,云云。
二、你打了個平手,你和禽獸沒什麼兩樣;
「放手。」李小果掙了掙,李佛卻更使勁,饞兮兮地遞上嘴去。李小果脖根里一濕,一陣激靈從尾骨躥進了脊樑。在門廳里,李小果看見李佛的皮鞋窩裡襯著一雙鞋墊,上頭跑紅走綠地綉著圖案,是一幅陝北農村剪紙的花樣。李小果咯噔一下,心裏明白許多。她往洗手間走去時,李佛仍拽住她的后擺,死乞白賴地嘟囔著。李小果不稀罕理他,自顧自地打了香皂,揉出一手的泡沫來。李佛跟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褪下李小果的褲子。
李佛醉了。殘存的意識里,只覺得李小果受了陌生人欺辱,不問三七二十一地撲上去,惡狼一般。出乎李佛預料,李小果竟然漲紅臉,對自己破口大罵。李佛朝著鬍子拉碴的男人捶了一拳。眨眼間,兩條鮮紅的鼻龍冒出來,淌了一臉。
李佛的話發自內心,他想消除李小果由來已久的猜忌——自從入住這套河畔的二室一廳后,一直由李佛掌握主動權,而李小果完全被動,一般是隨叫隨到,事完之後各奔東西。有一次,李小果玩笑問,李佛,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隻雞,你可以不管不顧地吆喝我?有心的話,你配一把鑰匙給我,叫我路過的時候打打尖,歇一下腳?李佛推託說,朋友就留下這麼一把,改天上街給你配。一配,大半年都過去了,後來李小果也懶得再提。
「謝您了,我能辦到的。」
僵持了一陣,李小果抬手,擰開車頂的燈,登時亮若白晝,倆人暴露在黑夜當間。李佛嚇得趕緊關掉,吐吐舌頭。李小果蔑視一笑:「怎麼,你當我還要拾藥片?為你自殺呀?」李佛歉意地抱了抱拳。李小果摸出一張CD,插|進碟倉里。
王力可膝蓋一軟,也跪下了:「有新情況,您得先告訴我一聲。」
李小果玩笑說:「可姐,其實我也是去給我兒子餵食的。我兒子是一條小狗。」
他想撥個電話過去,問個究竟出來。一抬頭,卻見眼前站著肖依。肖依一身素白,正露齒含笑。玻璃大廳內靜悄悄的,肖依如一絲風擠進來,沒一點腳步聲。李佛欠欠身,手停在座機上,尷尬地笑,像被識破了心思。肖依的眼神順著報紙的圖片,攀上丈夫的臉,努努嘴,說:「怎麼?你臉色不好。」
「怎麼?」李佛跳起腳來,挑釁地盯著李小果,「你咒我,想叫我像那個死鬼一樣,被你們裝腔作勢地惦記,假惺惺地懷念,天天跪在街上,給別人免費表演,受人的冷眼,遭人的譏笑嗎?」
王力可哽咽地點頭,手也搭在老人的膝上,蹲下來。
「王力可,你不用去嘉峪關路口下跪了,也不用帶警察去,我忽然改變了主意。你把我逼瘋了,我已經瘋掉了,就沒什麼可在乎的。我現在就告訴你一切,就現在。」對方語氣急促,像坐在一塊燒紅的烙鐵上,不管不顧地劈頭而來。「峨……」李佛似有所思。「現在,我就痛痛快快地告訴你真相吧。你丈夫被車碾死了,我是現場唯一的目擊者。我看得明明白白,他橫穿馬路時,被一輛白色的豐田威馳給撞碎了,飛出去十來米遠,人碎成了一堆泥。我記下了車號,還跑到附近的公話亭里報了警。但我害怕說出去,害怕給警察作證,我怕那個肇事司機會認出我來,洗不凈自己。真的,這是個噩夢,它現在天天出現在我夢裡,給我搗亂,迫害我,叫我無法生活。可你王力可不該再來相逼,你天天跪在街上,還上報紙作秀,大肆宣傳,你給我這麼大的無形壓力。你不該這樣子……」對方一股腦兒地說著,根本不容旁人插話。她緩緩氣,接著說,「對了,你王力可苦苦相逼,把我給逼瘋了,那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我想快點解脫,擺脫這一場噩夢,叫你王力可明明白白知道——你自作多情地去下跪,去像個冤婦樣地丟人現眼,該是多滑稽可笑的事兒呀!」
「真的,這是最後一次。」
李佛怔怔:「假和平,還是真投降?」
一個多月前的那場車禍,如一張被扔掉的廢報紙,在空氣里淡漠了。路過的行人,也大多是附近大學里夜不歸宿九*九*藏*書的學生戀人,對著光暈中的牌子狐疑一望,嘀咕一陣,而後相擁掉頭。更有幾個醉鬼,一跌一撞地過來,盯著李小果嬌媚的臉蛋,手勢和言辭都很下作,唾星四濺地品評一番,鬼一般消失。李小果挺住腰身,一陣麻酥酥的電擊感自指尖起始,漫漶而下,不能自抑。

一首不合時宜的破歌——《筆記本》,字字血,聲聲淚,刀刀剁在李佛心尖上。
李佛閃出來,胳膊一攔,就從身後箍住了李小果。
做完后,王力可蹲在街上,焚化了一堆黃表紙和冥鈔。
「肖依沒懷疑過你?」
「那,我只能告訴你,那一輛肇事車,它是白……白白色的……」
李佛恰到好處地點點頭。
一連幾天,李小果都沒掛來電話。憑經驗,李佛覺得李小果異樣了,沒準有了二心。
李小果問:「為什麼?」

王力可

王力可含混地說:「怎麼可能?誰還能要我呀?」
後來,還是李佛將她抱到了床上。李小果蜷卧著,像紙箱里的小狗樣,黑煙似的亂髮遮住臉。何苦哪!李佛想,又不是你個人的事,何必陪著別人跪上一夜,大庭廣眾下丟人現眼?現在,居然還上了報紙頭版,成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了。
與王力可不同,李小果雙目炯炯,電光石火一般,既無慍怒,也無希冀,平靜得像在完成一份自己的功課。王力可卻是另一副樣子:穿了件軍大衣,脖子里纏著圍巾,遮住半拉臉。她似乎被抽掉了骨頭,有幾次險些栽倒在地。
王力可一頭霧水地凝望他。
像得了大赦般,李佛轟著油門,駛出醫院,拐上天水路。李佛心想,只要別在醫院被熟人抓個現行,你李小果判我什麼罪,我都扛得住。李佛徑直往黃河四十里風情線上的親水小區開去。李小果愣著神,不辨方向,盯著窗外一街的霓虹和落葉,目光虛飄。
公司不大,但五臟俱全,租下市內最繁華地段的牛層寫字樓。幾年前,李佛給區政府遞了辭職報告,把鐵飯碗砸爛,搖身一變做了法人代表,籌建起這家公司。李佛並非心血來潮,實際上,他是走投無路。他一直給區長當秘書,勤勤懇懇地伺候著,巴望著這位副市長的熱門候選人能扶搖直上,給自己也搭一隻軟梯。孰料,煮熟的鴨子突然詐屍,撲嚕嚕地飛了,區長跟著上頭的一個領導先被「雙規」,后又趁著解手的機會,從廁所的窗口飛下了十一樓。李佛明白,自己的前程隨著那一聲鈍響,也拍成了一團肉泥。他(按照上述八字方針)搶先一步離開,遞了辭職報告。憑著先前的廣泛人脈,把公司打理得紅紅火火,惹得前同事們紛紛豎大拇指,誇他有先見之明,真的退一步海闊天空了。
記者說:「目擊證人么。」
李小果決然地說:「可姐,俗話說,三尺頭上有神明,我們這樣下跪哀求,我覺得老天爺也會流淚的,菩薩也能開眼。真的!」
「流氓!」
記者說:「說說現場。」
李佛瞅著她,恨不得登時變成一支拐,支在李小果腋下。他忐忑一笑:「剛路過,忙得像一隻掐了頭的蒼蠅。果子,你怎麼還下跪呀?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都成了新聞人物了,上了報紙。」
記者看看她,又詢問地看王力可。李小果說:「我是她妹妹。」
「嗨,你有家了?」
門口的電話響了,老人努努嘴說:「找你的。打過好幾回,像有急事。」
後來的事,像一節驚險的插曲。李小果潦草擦完,跑進囡囡的房間,二話不說,就鑽進被窩裡,假寐起來。她生怕王力可洗完后,會吆喝自己睡在卧室的那張大床上,跟她同榻共眠。想想都可怕。她閉上眼,故意打呼嚕,沉沉不堪的樣子。渾身像一團丟進水中的亂麻,鬆懈開來。
記者說:「告訴我,你究竟有什麼思想負擔?」
她在一家餐廳叫了幾份熱炒,儘是丈夫生前愛吃的菜品。菜端上來時,她在每個碟子里搛一筷頭,想象徵性地送亡靈。剩餘的,正好給老人做夜宵,算不錯的佐酒菜罷。
「怎麼了?誰惹你了?」
李佛撥了無數個電話,先是掛給李小果父母家,捏住嗓子,謊稱是外地同學,有急事要找。當然,他吃了悶棍。後來,他又掛進鐵路職校,指名道姓地叫李小果接聽。他的無禮遭到了教研組老太太的一頓訓斥。
更駭然的是,客廳矮柜上的電視機沒了,一盞白燭正燒到了尾巴上,滑下一堆燭泥,不像詩詞中的淚水,倒像是一隻透明的八爪魚。正前方,擺著一隻水果盤,盤中儘是掰開的橘子,一瓣瓣地裂開,在空氣里干透了。李小果懂得當地的風俗,按理說,還應當有一隻鏡框,鏡框里該是一幀黑白遺像,被祭奠,被迫思,被冥冥中供養起來。這是一個還未撤下的靈堂,白燭的火苗有氣無力地繚繞,驗證了她的猜想。這一來,李小果更緊張了,似乎空氣里遊盪著看不見的亡靈,在諦聽,在雙目炯炯地打望。她杵著,一語不發。
「去一隻船。」李小果醒轉了,抓住方向盤。
「你該得到像王力可那樣的愛人,我不是,肖依也不是。」
李佛拋起一枚橘子,橘子在空中轉了幾圈,又回到手裡。李佛捏住橘子,骨骼一使勁,就覺得橘子爛了,一捧汁液猛地破開,順著指縫淌下來。李佛瞧了瞧,橘子爛得像一團揉皺的紙。他想都沒想,一下丟進嘴裏。
李佛死了心,也有了攤牌的念頭。八字方針的教誨迴旋在腦際里:小心輕放,搶先離開!只有搶先一步,自己以後才好受點,才能在炫耀中多一份驕傲與談資——哼哼,一塊被玩膩的抹布,扔也就扔了,眉頭都不皺一下。
李小果看也不看,一把撥拉開。
「嘁,」李小果將血紙團擲在他臉上,惡狠狠地說,「去你媽的。」

尾聲

在這座黃河畔的城市裡,火鍋是女人們的專利。她們選了窗下的一張桌,秋陽照著,秋老虎在天空肆虐,正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刻。王力可將菜下進鍋里,岩漿般的紅湯滾沸開來,麻辣氣息泛濫蒸騰。李小果擠擠眼睛,挑釁說:「可姐,來瓶紅酒,對半分?少來幾口,還能舒筋活血。」王力可怔了怔,垂頭喪氣地說:「不了,我困得像一輛壞掉的汽車,該大修了。」李小果隨口一笑說:「那就算了,下午還業務學習呢。」話未講完,王力可頭一沉,趴在桌沿上,似乎叫悲苦攫住了。李小果明白,這頓飯泡了湯,彼此沒了胃口。過一陣,李小果拿起手機接聽后,衝著王力可說:「可姐,抱歉,我不能陪你吃了。」
「李老師,我從報紙上見到你了。」
李小果擰住方向盤,叫李佛掉頭,乖乖駛停在了一隻船街口。車沒停穩當,李小果便拉開車門,跳了下去。李佛盯著她揚長而去的背影,覺得白白歡喜了一場,不明白她犯了什麼病。李佛發動引擎,將車停靠在馬路牙子邊的黃線內,熄了火,叼上支煙。
肖依坐在沙發上,支起下巴發愣。李佛故意咳嗽幾聲,也沒見她有什麼反應。抽腳時,他才發現鞋窩裡少了樣東西。不用問,那雙綉滿陝北剪紙圖案的鞋墊丟了,一定是李小果下的手。鞋墊是肖依從陝北出差帶回來的,沒打招呼,徑自襯在了李佛鞋窩裡。冷戰持續了很久,肖依的舉動,被李佛認為是一種妥協和投降。
肖依邊敲邊提示他幾句,往答案上靠。李佛攤開身體,渾身的脂肪擠在藤椅里,一股百無聊賴的沮喪沿著腿部蔓延至全身,先前的得意已蕩然無存。李佛不想理睬她的絮叨,索性閉上眼,緊鎖眉頭。
牌子是有機玻璃的,但她覺得卻是一副鐵鎖鏈,橫空捆住自己。
「嘁!我不明白那樣做有什麼用?真的,」李小果忽然很激動,手勢誇張地說,「別像個女瘋子,天天去追問結果。事情都發生過了,明擺著沒答案么。你得繼續生活,別再鑽牛角尖。深更半夜跪在大街上,做那些無用功又能怎樣?」
王力可想跪下,跪在秋夜時分的街角上。
李小果卻不歇著,不是遞給王力可一瓶綠茶,就是餵給她幾瓣橘子,說是要增加維生素,做好持久戰的準備。有了身後那一盞長明燈,王力可本已知足了,明白一位老人在體恤自己,在為自己解憂分愁,肩上便有了一絲解脫,心中的塊壘和哀愁也卸下了大半。現在,有了李小果,王力可更明白體內布滿的鋼筋支架都被焊死了,支持著自己,頓生一種電流般的感動,逼視著天邊灰鼠樣的曙光慢慢亮起。
一抬腕子,半小時過去了,王力可嚇一跳。她緊步走近李小果,拽住那塊牌子說:「果子,叫我來吧!你去烤烤火。」李小果使了勁,往懷裡拽,絲毫不肯退讓地說:「可姐,你去去去,別煩我了,我能堅持下去的,一點都不冷么。」說著,李小果扳正腰,聳了聳,牌子舉過了頭。王力可爭執一番,拗不過李小果,忙繫緊李小果脖下的一枚扣子。李小果跪在棉墊上,雖說裡頭塞滿了棕絲和棉花,但潮氣汩汩襲來,膝蓋骨里藏了鐵蒺藜似的,滾來滾去,硌得生疼。李小果卻不想顯露出一絲一毫的怯意,綳直腰身,對著秋風吹掠的長街,一時間腦子裡充滿了想象與幻覺。王力可撒了手,在四周晃悠,剛才跪得太久了,骨頭癱瘓成團,現在一活動,渾身霎時又囫圇了起來。「果子,太遲了,你得回家去,要不你父母又該著急的。」王力可催促道。李小果嘁的一聲,很多含意都包括在裡頭。她做鬼臉說:「可姐,地太潮了,你這幾天不方便么,千萬別落下什麼病哦。」王力可喉嚨一酸,一時語塞。
李小果雙目緊閉,雙腿摟緊李佛的腰,耳朵里灌滿了玻璃窗哐啷哐啷的拍打聲。她覺得那種拍打,與自己身體里的律動是同一個節奏。李小果睜眼,細語說:「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話未說完,鬍子拉碴的男人突然撲上來,舉起拳頭就砸。李佛抱緊頭,機靈地一退,踅進了路邊店鋪里,險些撞翻老人渾然自樂的酒局。李佛縮住肩膀,等一睜眼,才看清李小果抱住了鬍子拉碴的男人的腰,環緊了,拉扯不休。李佛的判斷像得了肯定,笑得更放肆了,指著眼前的景象,自言自語說:
果然,李佛開了燈,瞅見沙發上擱著整齊的睡衣和一些小零碎,立馬明白肖依虛席以待,正等著自己人彀。李佛打開電視,李詠正和一幫人鬥智斗勇。肖依抬抬身說:「吃過了?」李佛的陶醉感布滿全身,連打幾聲飽嗝,作了回答。肖依挪一挪,騰出半截沙發來,目光里含滿期待。肖依又問:「最近公司里都順嗎?看你,忙瘦了。」李佛卻不搭理,搬把藤椅,坐在一側。肖依的臉頓時冷了冷,忽地站起來,伸手夠著博古架上的東西。李佛斜覷一下,更覺出肖依請君人瓮的用心來。她穿一件幾近透明的底褲,褲腰剛抵在肚臍眼下,臀部像綻開的石榴瓣,彎出一線勾人的弧度,故意做出往上掙的樣子,露出半截肌膚來,給李佛看。李佛含混幾眼,拿足了勁,心氣高傲地跟著李詠的問題猜來猜去。卻大大出乎李佛的意料,肖依取了幾樣東西,回身奔來,一屁股跨坐在李佛腿上,一臉燦爛。
老人忽地拽住王力可的胳膊,哽了哽,又癟下腮幫子,像是有一句話要說。王力可再蹲下,摸出一張紙巾,給老人揩了揩下巴。怔了許久,老人粗糙的手撫過王力可的臉,一陣麻酥酥的觸覺掠過。老人字斟句酌地說:「閨女,我恨自己。」
「哼!」對方鼻子里說話,笑得像一群撲嚕嚕飛起的野鴿子,「告訴你,我不單單是現場唯一的目擊者,我還是你丈夫的情人。當時,我跟他剛幽會完,上完床。」
葉舟,本名葉洲,男,1966年生於蘭州。西北師大中文系畢業,曾做過教師、記者和編輯,著有詩文集《大敦煌》、(第八個是銅像》、《練習曲》,長篇隨筆(世紀背影》等。現供職于《蘭州晨報》「葉舟工作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李小果笑著說:「可姐,說不定,那目擊者就在人群里。相信不?」
王力可抱住頭,抵在桌角上,犯病似的揪住頭髮,一綹綹往下揪,聲嘶力竭的樣子。李小果說:「你揪吧,揪成個禿子,只要能清醒過來也好。」一句話,像使了魔法,王力可的手停下了。李小果靠前,將她攬進懷裡,「可姐,看見你現在這樣子,我心裏難過極了,有什麼法子能叫你振作起來?」王力可貼住李小果,搖了搖頭。李小果唏噓說:「你這麼要強的人,一夜之間被擊垮了。可姐,得趕緊振作起來,不能叫別人看你的笑話,也不能再丟三落四了。看看,你居然在課堂上丟這麼大的丑,連自己的日子都算不清楚。可姐,我喜歡你先前的狀態,漂亮、性感、要強,驕傲得像只仙鶴……」李小果說不下去了,鼻子一抽一抽。
「果子,你是個好妹妹,是我連累了你。我不會再干傻事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乾的。況且,還得為囡囡著想,對不對?」
「婊子養的李小果。」這口惡氣不出,李佛便一根筋頑固下去。
「咋了?吃戧葯了?」李佛急吼吼的,不明白李小果冷熱不吃的來由,「給你把鑰匙,要是以後你不想回你父母家,就住這裏好了。你支配一切。」
按李小果的話說,她被感動了。
「不,我明早也沒課。我巴不得被學校開除掉,狠下心去外地求職哪。」李小果說。
李小果奪了幾下,但抵不過男人的力氣,還是被搶過去。手猛地空了,顯得很不自在。鬍子拉碴的學生叉住她,叫她讓出那塊棉墊。李小果暗中使勁,不樂意叫學生受罪。老師篤定就是老師,一份師道尊嚴的禁忌擺在面前。正在推拉過程中,一個渾身酒氣的傢伙撲上來,攥住學生的脖領子。
「果子,你趕緊去睡吧。別傷了身子。」王力可催促。
「我還囫圇著。你看看,就在你眼前哪。」李佛感動了,摟緊她。
嘁!李小果鄙夷一聲,逼視住他:「要是吃肖依的醋,我犯得著跟你鬼混呀?我生氣你對我撒謊,我最恨別人對我紅嘴白牙地撒謊,知道不?」李佛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辯解說:「我不想理她,可她打電話說崴了腳,腫得不成樣子。沒辦法,我坐飛機去接她回來的。就這麼簡單。我懶得再舊夢重溫,去和她死灰復燃的。真的。」李小果沒心沒肺地笑了,樂不可支說:「真的,肖依就賞你一雙鞋墊呀?夠摳門兒的。你自己想去吧。」
因為,李佛這時望見了李小果的怪異來。
王力可眼底灰白,像在問,行嗎?
李佛徒步走來,他已被酒精控制了,面紅耳赤,腳下趔趄地絆著蒜。烏雲露了一陣臉,星光投下斑駁的樹影。李佛踩著一塊塊黑影,念叨著,跳過樹坑,走得昂然有趣。雖說醉意纏身,但依稀中,李佛還是朝著一隻船街的方向拐進來。隔著老遠,他望見了一簇熱烈的燈光。怪了,店門前不見下跪的李小果。
李小果掐她拍她,想叫她醒過來。誰知,王力可哭上一陣,猛地一抬袖子,揩凈臉,哈哈哈地笑起來。李小果被笑得毛骨悚然,錯覺頓生。王力可笑夠了,一片濕潤地盯著。
「你是誰?」
不能撒瘋!王力可從微薄的意識里伸出一隻拳頭,扼住自己。嗓子眼兒終於通透了,氣息貫穿下來。睜眼時,她看見記者手忙腳亂地端來杯水,遞在鼻尖。王力可抱歉一笑,起身想走。忽然,她轉身問:「哦,原來是個女的?」
午夜時分,老頭邁出店門。風很大,王力可脊背迎風,袖手攏肩,坐在小馬紮上。瞧見老頭時,她抬抬屁股,堆起笑來,算是禮貌一下。老頭卻渾然未覺,對王力可的客氣熟視無睹,肘關節一甩,半杯茶葉潑出去,甩了甩瓷杯。
「別問我!」
李小果來不及收拾教案和筆記本,怕教務組來抽查,給女班長打個手勢,意思是去女廁,啟開門,抬腳挪出去。門在身後掩上,教室里登時亂作一團。李小果顧不上許多,趕緊推門進了教研組。沒錯,王力可真的犯了病,臉煞白,抱臂縮在椅子里,不停瑟瑟著。李小果搡搡她的肩,忙問:「可姐,你怎麼了?說話呀,你究竟怎麼了?」王力可並不作答,哆嗦得更厲害。李小果接杯熱水,遞給她。王力可喝下一口,竟燙得舌頭都伸長,淚擠出來,迷離地盯視李小果。李小果淘濕一塊毛巾,替王力可揩凈了眼窩,矮下身問:「可姐,你昨晚又去了?」
手輕了,拋到最後,王力可閉了眼,舉起那盆蘭花,擲進河裡。
「哦,」肖依揚揚臉,「別看就是了。你臉色真的不太好。」
與肖依不同,李小果的暗火里藏著一副伶牙俐齒,一嗅見李佛的腥味,她會像鯊魚樣,將他吞嚼得屍骨皆無。在這方面,李小果的身體不冷漠,不科學,不解剖,也不裝腔作勢,而是投身一人、玉石俱焚的架勢。漸漸地,李佛將李小果看作是根據地和艷陽天,就算肖依和美帝蘇修捆在一塊,李佛也不怵這一場冷戰九*九*藏*書
王力可不想多嘴,她太清楚李小果的性格了。跪得腿麻時,王力可站起身活動活動,一眼盯著老人渾然未覺的啜飲,一眼盯住李小果的背影,竟一時難耐,淚水漣漣,覺得他們是自己在人世上剩下的最後兩個親人。有時,街上停下來幾撮行人,狐疑地打問,王力可就上前去,對著不同的疑問和表情作答一下。差不多半小時后,王力可又跪下,支起牌子,替換李小果歇息一陣。
老人哈哈著:「老而不死,實乃可惡至極。」
王力可一聽女兒,眼淚嘩地淌下來。她一哭,更加劇了肅殺的氣氛。路人們紛紛發言獻策,發著毒話,咒罵那個該死的肇事逃逸司機,更將污言穢語潑向那個藏在幕後,不肯站出來作證的目擊者。此刻,眼淚彷彿是一件有效的道具,王力可被困在聚光燈下。
「沒怎麼。可姐,你別問了。」李小果聲音哽咽,臉發紅。王力可扶住她的肩,拍拍臉頰,又問上幾遍,李小果竟是咬牙不答。王力可越是追著問,李小果的眼眶越是慢慢垮下來,逐漸窩住了兩片淚。王力可的手感覺得到李小果的肩一抽一抽,抽搐急了,她又刻意地緊住身,止住顫抖。王力可悵惘地望著夜空,不想再問。她明白,李小果的內心一準有一個死結沒解開。
王力可不知道,那個胖子其實就是李佛。他剛在車裡睡醒,煙癮犯了。
「他是你什麼人?」
凌晨到了,秋風也傷人。王力可忽然想收拾一下,將玻璃牌和棉墊寄存在拐角的店裡,督促李小果回家。按理講,此刻正是當時車禍發生后的一段,堵住目擊證人的可能性也最大,但王力可橫下心,不想叫李小果再替自己受罪。她太清楚李小果的性格——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主兒。王力可捧住她的臉,斷然催促,但李小果不退讓,催得急了反而要哭的樣子。
「也好,」老人抿下一口,酒液滴下唇角,漫漶在花白的短須上,「出了七七,活人就能消停啦。難為你了,天天都跪在這裏。我看見了,替你難過哦。閨女,要是我死了,我就去陰曹地府里找他,親口告訴他,你一直跪著,替他討公道哪。」
肖依捏住他鼻子,嗔怪說:「真的,我們不理不睬地待在同一個屋檐下,這算什麼?其實生命真好,活著真好,我們得抓緊活才是。我想給你生個孩子,就現在,叫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李佛不清楚肖依被何方高人滷水點了,但她的話卻很受用。終於,李佛像個老地主點起燈籠樣,肌肉也開始顫抖起來。
「您歇著,我該去忙了。」
「徒勞!現在的人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想當攪屎棍呀?」
要是沒藏鬼,怎麼連號碼都不敢留,更不敢報出姓名呢?
「別!我在街邊的公話亭掛的,你要找我,我隨時就掛斷。我不想攪進這一趟渾水,我自己就夠麻煩的,撇也撇不清……說這些幹什麼?其實,我想打問一下你,交警部門有沒有新進展,案子有沒有突破?」
王力可頓了頓:「孩子們呢?一直沒見到他們來看望您?」
「再等等,就是最佳體溫嘍。」
「這樣子呀?太狠心么。」李小果道。
「不!我沒義務。」
「可惜,她不是一條狗,她是你老婆。」李小果回擊道。
「您老伴呢?」
約摸十一點鐘,李佛餓著肚子,將捷達駛停在一隻船街道的拐角處。濃密的樹蔭混雜著夜色,將他隱藏起來。李佛咂著煙,盯著街角的那一爿小店,發現一盞燈霍的亮起,聚光燈似的射在門前的馬路上,但王力可和李小果的影子還未出現。
李佛扭了扭,肖依卻像個訓練有素的馴馬師,雙腿一夾,靠緊,騎著颯爽起來。李佛被箍住,肖依的頭頂住他的額,雙臂掛在他脖頸里。李佛臉紅脖子粗地說:「幹什麼?」肖依痴痴地盯視他,撒嬌說:「我們和解吧!」
是的,將下跪進行到底。
她踱到一隻船街拐角上。路邊一爿小店的燈,照得她渾身一圈毛茸茸的亮。本來,李佛以為李小果是去小店裡採買什麼,但情況剎那間發生了變化——李佛瞧見路邊跪著一個女人,髮髻挺聳,額際光潔,一身的雍容氣質。接著,李佛看見李小果和那個女人爭吵起來,吵得很激烈,雙方都打著極誇張的手勢,火藥味十足。李佛想跳下車,去給李小果幫腔助陣。可眨眼的工夫,吵架的倆人停歇下來,抱在一起。

李佛

記者說:「你現在哪裡?我去找你?」
「看看,沒說錯吧,就是一對狗男女么。」
「……我是誰並不重要,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誰。重要的是——你王力可幹嗎做這樣的爛事?你天天晚上跪在街上,擺出一副受苦受難的怨婦形象,你是想博得別人的同情?還是想真的給我壓力,把我徹底逼瘋呀?」
她接過來。一碰的剎那,她覺得老人手心燒燙。
「可姐,有我在,死就不敢來找你。」李小果說。
「劊子手!」
嘿嘿,跑了和尚,跑不掉廟吧。李佛心裏一喜,踉蹌地追上去。其實,李小果真的來晚了,海關大樓的鐘聲響畢后,她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她沒看見王力可,但功課是要按時完成的。平時,她就是這樣布置作業的。再說,李小果在一個女同學家美美睡了一大覺,早就養精蓄銳一番,此刻正神清氣爽。她支起牌子,撲騰一聲跪在街上。
下午到了,李小果早忘了業務學習這一茬,手機也沒響,竟昏睡了半天。李小果抱著李小佛,像抱著一隻暖水袋,沉沉地呼嚕著。李佛躺在一旁,卻怎麼也進不了夢鄉。他一直盯著李小果嫵媚的臉,細細看,渾身暖意漫流。李小果研究生畢業才一年,本地的一般院校,學的專業又是最冷門的社會學,糊裡糊塗晃完了三年。畢業時,李小果跑了路子,總算進了鐵路職校,嘴上天天掛著的鍾敬文先生和費孝通先生也失去了賣場。李佛刮刮李小果的鼻樑,一線優美的弧底,性感而招搖。李小果在睡夢裡開始呻|吟,李佛嚇了一跳,見她身子扭曲著,彷彿被巨蟒壓身、噩夢糾纏了一般。李佛搖搖她,知道她被魘住了。
這是嘉峪關路,城裡更冷清更偏僻的一條街道。午夜已過,街上的人車很稀落,長街虛空起來。貝加爾湖一帶駛來的寒流,一寸一寸地落下來,覆壓身上。她忘了穿軍大衣,此刻衣衫單薄,雕塑樣地跪著,感覺鋼筋般的支架焊死在體內,支持自己。
「流氓,放開手。我不認識你。」
「李老師!」
後悔?不等李佛有所醒悟,肖依整理一下挎包,側側身,望一眼窗外昏黃的天光,轉身離去。樓道里果然傳來一串鏗鏘的鞋跟聲,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漸行漸遠。那些憤怒的腳步聲,猶如一些開敗的花朵,凋落在黑暗當中。李佛狐疑著,一個勁地問:媽的,我後悔什麼?我有什麼可以後悔的呢?憑什麼要後悔呀?
「哦?」
門口的電話響了,老人筷頭一動,意思說:快去接!
空氣凝固,李小果愣怔著,李佛也沒心思再去獻媚。寒流裹挾著風,吹得玻璃窗哐啷哐啷響。恍惚間,還以為有陌生人來敲門。忽然,李小果踢開被子,叉開腿,兩腿像雙子橋樣地弓起。李小果招招手,對著一臉茫然的李佛說:「想不想?」
隔著老遠,李佛都能聽見李小果和那女人的哭聲。
再踢幾腳,門吱地開了,李佛揉著亂髮,悻悻地盯著她。
她貼緊數碼錄音機,先是一陣雜亂的電流聲,接著是記者和報料人的一問一答。王力可的心也霎時變成一卷錄音帶,將一切細枝末節悉數刻錄下來,嵌人大腦溝回。
「你不該來的。」
「和李佛吵架了?給姐姐講講。」
李小果趕忙截斷:「……那,可姐,以後你怎麼打算的?」
「你知道我?」
也顧不得老人的殷勤,李佛兀自飲著,把惡笑咽進肚子里。眼前的情形,儼然是一對受審的姦夫淫|婦相,跟岳飛廟前的秦檜兩口子差不太多。一念至此,李佛一下子輕鬆起來。他告訴自己說,我要坐等天亮,瞧你倆怎麼把戲演到底,怎麼收場?快|感持續不斷,李佛一點不客氣,抓起瓶子就灌,喝得五迷三道,一身的骨骼都松垮下來。
對方頓了頓,又咆哮似的說:「哼!你王力可的醜惡目的快達到了,你太陰險,也太執著了。我真的被你逼瘋了。本來,我覺得一切都會完結,死就死掉了,死神把一切都拿走,我也都快忘乾淨了,可你王力可還這麼不依不饒,天天夜裡像個下賤的乞丐樣跪在街上,你究竟想把我怎麼著?」
這就夠了!王力可這樣告訴自己。
嘁!李小果牙縫裡出氣,很果斷地撕開一塊,塞給她。王力可望望門,李小果心領神會,上前鎖住門,靠在門板上,眼神督促她。正值秋天,夜裡又太涼,王力可穿得不算少,褪起來很麻煩,但她顧不得什麼了。畢竟,李小果還是個小妹妹么。李小果盯著王力可裸|露的下半身,雪白的肌膚如凝脂,豐|滿的大腿綳得很緊,不像個三十來歲的少婦。李小果沒話找話說:「可姐,你保養得真好,我要上你這個年齡還這麼妖嬈,我就燒高香嘍。」王力可並未回應,眼淚淌進嘴縫裡,牙筋也凸出來。
「我知道,死掉的不是你,你怎麼會死呢?」李小果貼住他,眼淚淌下來,「是王力可的丈夫出車禍死掉了,一個多月前發生的事。王力可天天晚上去車禍現場,下了跪,舉著牌子,想找見一個當時的目擊證人。」
一碰上粗口,李小果就無計可施。她環住胸,靠了一會兒,又支住下巴,心裏不停地措辭。去街上跪了那麼久,夜深人靜、街廣人稀時,雖說還支起牌子跪著,但她腦子裡無數次地思考過跟李佛的關係。她跪著,夜色使然,將她的身心分裂開,一半扔進現實,一半揣著憧憬。她常常將自己當成了王力可,一點一滴地體味著他們陰陽兩隔的愛意,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背著王力可,她一手支牌子,一手偷偷地揩眼淚,心卻像一扇磨盤那般沉重。現在好了,她鼓足勇氣,終於說出來了。
吃完牛肉拉麵,李小果擦著嘴說:「可姐,我不陪你了,回去捂住被子美美睡上一覺,你臉色特差。瞧我身上,髒得快發臭了,得回去換。」王力可像揣著心事,愣愣說:「我家裡有的是衣服,你隨便穿。反正,我現在穿不成亮色的衣服了。」也是,她正在哀痛期,天天素麵朝天的,跟只灰老鼠一樣,提不起色來。
「現在也不遲。」
「嘁!」李小果冷笑,套上衣服,整理頭髮說,「不是你說的那樣子。我現在想通了,知道自己該要什麼,我想——像王力可那樣去愛一個人,哪怕去死。」
「李小佛呢?」李小果沒心沒肺地翻翻白眼,冷不丁問。「誰?」
他怔了怔,掰開肖依的手,搡開她。
李佛明白自己喜歡李小果的緣由。在李小果身上,李佛找見了一種激|情——那是一種黑暗的激|情,好像一堆暗火,稍稍一吹動,火勢即刻能燃燒起來,呈蔓延之勢,將自己燒個七零八落也心甘情願在所不辭。和肖依度完蜜月不久,他就碰上了李小果,並和她迅速開了房間。但直到前不久,他才從李小果身上挖掘出了這一堆黑暗的激|情,並樂此不疲,喝了砒霜一般。
她跪著,膝蓋下是一塊棉墊,染上了潮氣。她暗中活動一下膝蓋骨,不停地挪著重心,好堅持下去。一個多月來,她像一截漂木樣,天天跪在一隻船街道拐角處,尋訪真相。要不是身後這盞燈,恐怕她自己都快崩潰掉,消失在茫然無助的秋夜裡。
肖依的大胆和陡變,的確出乎李佛的預料。此前,肖依是一個嚴謹含蓄的女人,一聽黃段子便臉紅,遇上電視劇里的火熱畫面,也會找個借口,急急地翻台,就連床笫之事也一向是按部就班、按圖索驥的。婚前時,李佛還覺得此乃職業特點使然,類似的衛生習慣,是對彼此的負責精神和一絲不苟;可在婚後,肖依更是這樣一板一眼地進行,將一場場激|情戲都分解成很多個步驟,一寸一寸地照章執行。在李佛內心,肖依的酒精棉球和溫度計加劇了自己的冷卻,也使彼此的身體漸漸有了距離感。及至後來,他和肖依分床許久,像寺庵里的和尚與姑子,各念各的經,各敲各的磬——自己只不過偷吃著野食,分散注意力罷了。肖依卻一直冷卻著,像一座死火山,不見爆發的跡象。孰料,令李佛腦門噴血的事爆發了——肖依越纏越緊,從肖依的頸部、腋窩和發叢間散發出來的香水氣息,叫李佛恍然中嗅出了乙醚的麻醉來。
越是如此,腦子裡越像上了發條,走得中規中矩。李小果瞅一眼牆上卡通造型的表,指針如一把剪刀,插|進意識中,喀嚓喀嚓地鉸個不停,一寸寸地蝕凈了昏沉的睡意。李小果烙著餅,恨不得現在就跑回去,倒在家裡的沙發上,四仰八叉地大睡一場。就在這當口,李小果蹙蹙鼻子,嗅見一股不明不白的酒精來。
在李佛的情感履歷上,李小果只是普通的一章,該合上時,他連眼皮也不會眨巴的。而且一旦合上,就絕不會再打開。用李佛的話講,他屬於那種智力超群的人。李小果又添上一句:脂肪泛濫。對付李小果,李佛算是遊刃有餘,他很明白,像李小果這樣的婚外女人們都是一條條高壓線,得若即若離、深入淺出。另外,在李佛內心深處,還有套八字方針是來對付婚外情的:小心輕放,搶先離開——他絕不能容忍女人先出手翻臉挑破,不能容忍她們騎在頭上吆三喝四,他想操控遊戲的節奏。
判、果捂住李佛的嘴,噓的一聲:「別講喪氣話。」停了一會兒,仍是李小果開的口,「其實,我挺羡慕可姐的。她和她丈夫多完美的一對呀,夫唱婦隨,恩愛了多年。現在,她卻像個折翅的仙鶴,落了單。真的,我盼著上帝能眷顧她,給可姐一個答案,抓住肇事的兇手。」
「吃醋了?」
燈光穿透有機玻璃,襯出一行粗黑的文字,驚人魂魄。那是她特地去字模店做的,用的黑色不幹膠紙。她跪下,血從托舉的手臂上迴流下來,帶著萬箭穿心的念想。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渾身發燙,血液滾沸。
「嘁!」李小果很鄙夷地一哼。王力可丟下手,嘆息說:「有些話,我真的不想去說。」李小果冰雪聰穎地說:「可你又不得不說,對不?你是不是又想替我介紹個男朋友了?第八個了吧?」王力可被問住了,噎了噎。李小果端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嘿嘿笑。
她往下沉,覺得自己是一隻散開的線團,找不見頭緒。
喜悅像一枚釘子,釘住了王力可。
「我替您高興,您身體還棒,活上一百歲沒問題。」王力可恭維說。見老人飲幹了小瓶二鍋頭,她將大瓶中的好酒倒進去,遞給老人。人一老,就喜歡順手的熟物。
李小果偎近她:「相信就好。可姐,你相信了,我們就有力氣跪下去,把牢底給坐塌,坐得那個目擊者心也碎掉,自然就能替我們出來說話。」
她想起那個氣急敗壞的電話。稍一思想,就篤信開口謾罵的那個女人,一準和肇事司機有著千絲萬縷的某種瓜葛。要不然,她怎會夜半時分來搗亂?王力可捋了捋線索,再三推敲。她相信那個女人讀過了報紙上的照片,心裏有鬼,被自己下跪的舉動刺|激下了。
王力可閉了閉眼,一股難以訴說的哀痛攫住她。她下意識地撕下花瓣,拋在橋下,那些鮮亮的花瓣被吞沒了。倏忽間,它們和混濁的泥水混在一起,像從未綻放過,也從未穿過一身艷麗的花衣,來過這個世間。風很大,鬆手的一瞬,凌亂的花瓣便如脫兔般,先行跳出去,被一隻無形之手托送,斜進了廣大的虛空里。她念叨著他的名字,感覺他的骨灰還停留在水的深處,一直靜候著她和鮮花。為什麼不?他還有一個嬌妻,青春尚在,健康豐腴;他還有一雙父母和一個幼|女,現在卻像斷線的風箏,杳無音訊。他現在化成了一捧冷灰,藏進水裡。波光瀲灧中,他的面孔漸遠漸逝。
現在,李佛卻高興不起來。枯坐到傍晚,李佛腦子裡亂雲飛渡。桌上有一摞報紙,整齊碼著。李佛並沒丟掉以前在政府機關養下的習性,喜歡從報紙的字裡行間,捕捉上頭的動態和政策的瞬息變化。他鋪開報紙,細細研讀起來。這一來,李佛看到了《晨報》,他屁股下像安了一隻彈簧似的,騰地跳起,一時大驚。
老人個子很矮,頭頂堆滿雪,眼窩下陷,對一切都見怪不怪。他耐心剝完柿子,擱在碗心裏,撒上一勺白糖,扣上瓷蓋,腌起來。白糖一漬,柿子的果肉會變酥,慢慢化成一泡水,溢出蓋碗。想起這一細節,王力可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那一枚柿子,被一位滄桑老人的暖意腌漬著,先前的焦灼和擔心成了一捧雪,不暖自融。她蹙緊鼻子,嗅見一絲熟悉的香氣,拂盪在空氣里,很難體察。出神的那一刻,老人端過來一隻電爐,擱在王力可腳畔。

李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