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昨日之愛

昨日之愛

作者:燕壘生
那照片還是黑白的,看樣子已經很久了,起碼也已經有三十年。那時劉教授還是個三十齣頭的青年人吧,也許,那是劉教授當初的女友,可是高平怎麼也想象不出這個不近人情的劉教授也會談戀愛。
高平怔了怔,才發現手上空空蕩蕩地,方才跑得太急,居然忘了拿書。他道:「你們等我一下,我再上去拿。」
老鄭嘴裏忽然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高平倒是大感意外。劉教授站住了,回過頭道:「有些事是忘不了的。」
劉教授的眼睛變得發亮:「虛數並不是沒有意義,它的意思是說,物質在進入場物質轉換器之前,就已經成了場。」
「你走吧。」
如果不是劉教授內疚于打了自己一下,大概也不會告訴自己吧。高平洗碗時默默地想著。可是,他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儘管他總是不敢相信,但不知不覺地,卻覺得劉教授說的是真話。
高平道:「這是因為物體的速度和光速之比實在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
這時有幾個跑得快的學生衝到了實驗樓門口,一個大叫道:「他們在這兒!快來啊,他們在這兒!」高平又看了一眼坐在台階上的劉教授,猛地轉過身,向樓上衝去。
太靜了,靜得耳朵里也發出「嗡嗡」的耳鳴。高平走上了第五層,才突然間發現周圍實在太安靜了些,而那種耳鳴,其實也是真的有聲音,正是從高能物理實驗室里傳出來的。
高平拿過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清秀之極,雖然是張黑白的照片,那雙眼睛卻拍得極有神采,彷彿會說出話來。他道:「這是誰?」
這人年紀還很輕,最多不過三十齣頭。可是,不管怎麼看,這人活生生就是一個年輕的劉教授!
劉教授急匆匆地向樓下走去,高平跟著他,步子有些踉蹌。他道:「劉教授,我們要做什麼?」
劉教授從門裡走了出來。劉教授雖然年紀不算輕,但此時卻象更老了十歲。也許是實驗室里的燈光太暗淡,映得他滿頭頭髮都似花白了,他夾著一個扁平的紙箱,步履踉蹌地走到門邊,扶住門框不住地喘息,似乎隨時都會倒地。
「對不起。」高平有點不安。劉教授嘆了口氣,道:「其實也沒什麼,都三十年了。這是我未婚夫的姓,那時工宣隊要他揭發我,他不願意,寧可跳樓自殺,我為了紀念他,才改姓劉的。」
這時有個女生高聲道:「不要推了!」
「你一定要阻止他,不惜一切代價!」
這是個瘋狂的年代。他想著。在小說和電影中,他也約略知道一些這個年代的事,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親身經歷。
這樣過了幾天,又到了劉教授的課了。當劉教授踩著鈴聲進來時,高平嚇了一跳。僅僅幾天沒見,劉教授又好象衰老了許多,站在講台上時都有些東倒西歪的。
這時門外忽然有人叫道:「是誰?誰在樓上?」這聲音很兇狠,是打掃衛生的工友發出的。劉教授拿起邊上的紙箱道:「我們先走吧,到我家裡,我慢慢和你說。」他走到門口道:「老鄭么?是我,我們馬上就走。」
劉教授鬆了口氣,道:「我們在這兒等著吧。等一會他就會來了,你打昏他后,我們馬上回去。」
「高平,快下來!」
站在當中的那個老人一定是汪海舟吧。高平默默地看著。校史里汪院長的相片還是他剛回國時拍的,神采飛揚,可是現在那個老人卻象蝦米一樣彎著腰,那個高帽子幾乎要碰到地面了。
燈亮了。和高平想象中的一片狼藉不同,裏面仍然很整潔,只是地上有一些碎玻璃,看樣子是一隻打碎的玻璃杯。有個人直直地躺在地上,邊上那台粒子加速器的電源燈還亮著,仍然發出輕輕的「嗡嗡」聲。
如果這時用一塊磚頭砸在這人後腦上,這人一定昏過去。可是高平卻有些猶豫,他實在做不出這種事來。
「如果有個蒼蠅一塊兒進去了,我的分子會不會和蒼蠅混在了一起,變成一個蒼蠅一樣的怪物?」
這句話大概太不可思議了,年輕的劉教授鬆開了高平,退了兩步,叫道:「胡說!」可是他的聲音也有些發顫。
四步了!三步了!兩步!
「比較高。」劉教授轉過頭看了看高平,「你怕了么?」
「沒時間說了,快跟我來。」
雪還在下著,灰朦朦一片。將近黃昏,雪下得更大了,站在天台上,幾乎連下面都看不清了。
「你為什麼一定要回到過去?」
身後有人在喊著:「一定是剛才那兩個人!他們是階級敵人!快抓住他們!」
還有五步了。雪仍然在不住落下,但每一片都如同鐵片一樣,沉重而陰冷。
如果星期一到星期五是學生的地獄歷程,那麼星期六就是學生的天堂了。高平不算那種用功到變態的學生,可是他一沒女朋友,二沒有什麼嗜好,周六一大早,便進了自習室,準備看看課本,再看看一本小說。
學院里好多人都有女朋友了,高平還沒有。可是他實在不清楚劉教授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有些尷尬地道:「我還沒找。」
高平的好奇心越來越濃,他走到那塊濕跡前,蹲下來用手指摸了摸。那塊痕迹很冷,更象是放過一塊冰。他抬起頭來道:「這是什麼?」
年輕的劉教授臉上抽了抽,扔掉煙,頹然道:「好吧。」
這時劉教授翻出一張創可貼,扔到高平面前道:「來,貼一下。」
一剎那,方才所發生的事登時回到他腦海中。高平猛地坐了起來,叫道:「你幹什麼?」剛看過的那部科幻小說也有差不多的情節,那個主角發現了科學怪人的陰謀后,同樣被那個怪人打昏,醒來后就象一隻小白鼠一樣被綁得嚴嚴實實,準備被做實驗。現在可不是小說,劉教授如果是個怪人,那自己肯定不會有那個主角那麼好的運氣,在千鈞一髮之際逃脫出來的。
「回到過去後生命會重來一次么?」
是的,明亮的白天。這個地方也還是實驗樓的位置,但腳下這幢樓十分破舊,到處都一片狼藉,地上是一些碎玻璃,牆上也用紅漆寫著一些「打倒」和「砸爛」之類,連屋頂都破了一個大洞,雪花不時飄進來。
高平走到實驗樓的大門前,伸手推了推。本來周末大門都是關上的,但現在這扇門卻只是虛掩著。他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才走了進去。
劉教授點了點頭。他突然轉過身,道:「高平,你要幫我阻止一個人。」
這樣的情形高平只有在電影里看到過,現在卻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小聲道:「那是在做什麼?」

四、超越光速是可能的

這副樣子又不象是科學怪人了。高平滿肚子氣本想發作,可是看著劉教授的樣子,氣也發不出來。他跳下桌子,又拿紙巾按了按傷口。還好,傷口血已經止了,看來傷勢不嚴重。他把那塊濕紙巾扔到紙簍里,道:「劉教授,你到底在做什麼?」
高平搶上前去,一把扶住他。當他扶住劉教授的手臂時,劉教授渾身一顫,看向高平,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高平不知道劉教授想的到底是什麼,他扶著劉教授道:「你沒事吧?」
這人是俯卧著趴在地上,高平走到他身邊,把他扶了起來。一看清他的臉,高平不由得驚叫起來:「劉教授!」
那是本翻譯過來的科幻小說,很巧,講的居然也是個科學怪人的故事,插圖上那個科學家畫得有兩三分象劉教授。他不禁失笑,也許科學怪人都這副模樣吧,頭髮亂糟糟,瘦削,架一副寬邊眼鏡,眼神裡帶著些瘋狂。如果自己將來也是這副樣子的話,會怎麼樣?
這個年輕的劉教授一下子警惕起來:「你想做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高平一陣茫然。現在兩個都是劉教授,他都不知該聽誰的。這是歷史,如果真的阻止了年輕的劉教授,那歷史就真的會改變了。
他還沒說完,這個年輕的劉教授忽然象一頭豹子一樣猛撲過來,一頭正頂在他前心。高平被他頂得一個踉蹌,仰天摔倒在地。這一跤摔得七葷八素,沒想到劉教授年輕時力氣還很大,read•99csw.com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年輕的劉教授已經將他一把摁在地上,冷笑道:「好啊,一定是個特務,現在工宣隊一定相信我和過去劃清界限了,嘿嘿!」
他一個箭步衝上了去。
講完了這個問題,劉教授微笑道:「還有什麼事么?」
高平理好書,放進書包,走出了教學樓。走在路上,他默默地想著心事。額頭的傷已經好了,連傷疤都看不出來。走了一段,他突然站住了。
樓道里關著燈,黑糊糊一片,高平每踏出一步都有些提心弔膽,生怕邊上出來一個老師。如果真有一個老師看見他,問他想做什麼事,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一定是那台小型粒子加速器發出來的。雖然這台粒子加速器太昂貴了,象他這樣的本科生還不能用,但他已經聽得很熟,這正是那台機器開動時發出的蜂鳴聲。在這個時候開動粒子加速器的,他沒來由地想到了劉教授。
未來會改變,然而,記憶卻是永存。
「沒什麼,快走吧,我要關門了。」
「他受傷了,我送他去醫務室。」
劉教授慢慢睜開眼,眼裡突然流下了兩行淚水,喃喃地說:「錯了,錯了。」高平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慌得手足無措,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用手拍著劉教授的後背道:「出什麼事了?」
到了劉教授家門口,高平鼓足勇氣敲了敲門,聽得劉教授在裏面道:「進來,門沒鎖。」他推開門進去,卻見劉教授正靠在床邊看著那張照片,一見高平,劉教授也吃了一驚,道:「高平,你怎麼來了?」
未來在改變么?高平看了看四周,雪還在下著,更大了,幾乎象一場濃霧,剛才這聲慘叫似乎還有迴音在回蕩。他心驚膽戰地道:「快走吧!」
「對。」劉教授拿出一支筆來,寫下了一個公式,「γ等於1減去速度與光速平方之比后再開方。在這個公式里,速度不能超過光速,否則γ係數就成為虛數,毫無意義了。這是相對論公式的一個推導公式,簡單而言,就是說速度越快,時間越慢。當你運動速度達到接近光速,時間就接近靜止。」
高平鬆了口氣,他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說服他了。他道:「那就好,不然你將來……」
「和《時間機器》里演的一樣。」高平嘟囔了一聲。他看過這個電影,裏面的科學家為了救未婚妻出來,多次回到過去,但每一次都勞而無功,他的未婚妻還是死於非命。
「當然不是,這些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的。」劉教授似乎也不想多說了,「粒子加速器只能得到亞光速的粒子,但是經過這個場物質轉換器,就可以達到超光速。」
高平只覺腦子也象被攪成了一團漿糊,再也理不清頭緒。他搖了搖頭,劉教授在一邊一把抓住他,小聲道:「來了!」

六、回到過去

劉教授卻象沒有聽到他的話,喃喃地道:「二十世紀初,人們還把萬有引力當成金科玉律的真理,當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時,很多人都在反對他。然而,最終人們還是接受了相對論,因為相對論畢竟更接近真理,萬有引力公式只是相對論在忽略速度影響時的近似公式。」
劉教授身上冷得象是冰做的,這時還在發抖。高平突然發現,在劉教授的臂彎濕了一塊,上面還沾著些白色的東西。他正想看看清楚,然後這些白色的東西一下子化成了水。
劉教授拿起桌上那張女子的照片,喃喃地道:「你不信?我知道你不會信,哼哼。」
高平看到過一個悖論,說是一個人回到過去,將自己的祖父殺了。但如果祖父已經死了,那這個必定不會存在,也就不可能回到過去殺自己的祖父。這個悖論被用來證明時間旅行是不可能的,但現在高平才知道悖論本身是有破綻的。這個時代和三十年後可以說是兩個定點,當中的過程就象一條把兩個點連接起來的線。現在當起點發生了某種變化,終點不動,那麼這條線一定會發生波動,直到取得新的平衡,這個悖論就是忽略了這個過程。
「時光倒流。」劉教授又重複了一遍。
劉教授看了看四周,窗帘已經拉好了。他道:「你把門關上再說吧。」
高平撕開創可貼貼在傷口上。這傷口並不大,血也早就止了,其實沒什麼大礙。他一貼好,再也忍耐不住,道:「劉教授,你難道發現了超光速的物質?」
「是什麼?」
高平費力地睜開眼,眼前仍是金星亂冒。一時他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頭象是裂開一樣地疼痛。他剛想坐起來,一隻手按在他肩上,劉教授的聲音低低地在他耳邊響起:「你還好吧?」
劉教授。他想著。
「誰?」
然而他身上被沒有被五花大綁,只是平平地躺在桌上。他摸了摸頭,頭上貼著塊濕濕的東西,是塊打濕了的紙巾。他拿下紙巾,紙巾上還沾著些血跡。
高平聽得這聲慘叫,心頭猛地一震。他沖了過來,想要拉住年輕的劉教授,但哪裡還來得及,年輕的劉教授已經從第五層直摔到第一層的大廳里,象一堆廢紙一樣躺在地上。
劉教授勉強坐了下來,又看了一眼高平,道:「你是叫……高平?」
能量場和物質相轉換,從理論上是可行的,但從來沒有人可以做到。有人說上個世紀初俄羅斯的通古斯大爆炸就是由於宇宙來的一道射線發射到地球,由於能量太大,轉換成了物質而形成的,但提不出確鑿的證據,因此也得不到驗證。
前面就是那個破舊的實驗樓了。高平只覺得劉教授越發無力,自己幾乎是在拖著他走。到了樓道口,他看了看劉教授,劉教授象睡著了一樣,雙眼都閉了起來。他叫道:「劉教授,快走啊!」
「劉教授!」高平失聲叫了起來。他已明白了前因後果,劉教授說的「卑鄙無恥的男人」原來就是劉教授自己!怪不得劉教授自己無法去阻止他,一定要高平幫忙了。
劉教授可能還在內疚,都不敢看高平,只是看著高平的腳,低聲道:「我在做一個實驗,學校不會同意的實驗。」他頓了頓,又道:「卻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實驗。」
「劉教授,」高平猶豫了一下,「你本來不姓劉吧?」
樓下,高平的同寢室室友在大聲叫高平。高平答應一聲,把最後一台示波器關掉,高平又打量了一下實驗室,才走出門去。
劉教授是學院里最怪的一個怪人,他是國外出生的,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據說小時還見過愛因斯坦。畢業后回國,一直在學院任教。劉教授年輕時十分風流倜儻,但是在文革中因為受到不公正待遇,吃了不少苦,後來雖然摘帽平反,但成了一個頭髮亂糟糟的老頭,平時總是沉默寡言,上完課就走,也沒結過婚,至今仍是單身一個,高平怎麼都想不到他會出現在這裏。他把劉教授扶到椅子上,道:「劉教授,你沒事吧?」
劉教授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虛弱無力,好象又老了好幾歲。高平莫名其妙,跟著他走著。雪仍然在不住飄下,地上越積越厚,空氣都彷彿要凝固起來。
「如果在經過場物質轉換器前物質就就成了場,那麼這場物質轉換器還有什麼用?」
年輕的劉教授眼裡帶著些瘋狂,猛地喝道:「當然要去!我一定要劃清界限,和過去一刀兩斷!」

十、尾聲

今天最後一節是實驗課,又輪到高平做值日,所以等他清理好后,整個實驗樓都空空蕩蕩了。現在已經快到五點,如果再不趕到食堂,可能今天這頓晚飯他就得挨餓。
「快走!」劉教授脫力一樣說著,「時間在發生波動,未來改變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劉教授因為一直單身,所以也和那些單身的年輕教師住在同一幢教工樓。只不過因為劉教授年紀比較大,住的是一個單間,不用象那些老師一樣得兩個人合住一間。高平走到劉教授門口,敲了敲門,劉教授在裏面道:「進來,門沒鎖。」
高平把門虛掩上了,坐到劉教授床邊,低聲道:「劉教授,你是不是在做時間九_九_藏_書旅行的實驗?」
高平跟著他走到了體育館前。這體育館三十年後還在,只是現在要新很多,水泥也仍然是灰白色,不是高平看慣的黃褐色。劉教授在一個窗前停了下來,透過破窗子往裡看,高平跟著他道:「到底是什麼事?」

九、湮滅

是沒關什麼儀器引起爆炸么?高平嚇了一大跳。光是從邊上的高能物理實驗室發出的,裏面有一台昂貴的粒子加速器。他衝到那個實驗室門前,一把推開門。門剛推開,他就聽到了一聲撕心咧肺的慘叫,這叫聲雖然竭力壓抑著,聽起來還是很響,當中還夾雜著玻璃碎裂的聲音。高平叫道:「是誰?誰在裏面?」說著按著了門邊的開關。
高平點了點頭道:「是。」
高平吃了一驚,道:「什麼,難道你推翻了相對論?」他已經不想再走了,只想再聽聽劉教授的解釋。
高平沉吟了一下,道:「這有什麼關係么?」
「你殺了他!」

七、愛情與背叛

二、奇怪的痕迹

劉教授喘息著道:「快攔住他!他一定要去告密的!」

一、實驗室的白光

那塊濕痕已經差不多幹了,現在幾乎已經看不出來。高平看了看,還是想不通這和相對論有什麼關係。他道:「這到底是什麼?」
高平踏上了這個圓盤,深深吸了口氣。馬上,自己就要呼吸到出身以前的空氣了吧,這個想法讓他感到有些怪異。他聽得劉教授道:「站好了么?我可不想讓你的身體一部份留在這裏,一部份到了三十年前。」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心頭,可是當他看到劉教授點了點頭時,他還是無法不大吃一驚。他道:「那是什麼?」
高平站了起來,道:「劉教授,快吃飯了,沒事的話我先下去。」
「現在是哪年了?」
劉教授吁了一口氣,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看向高平:「你是哪個班的?」
「你站進去,我把你送去后馬上就來。」
劉教授點了點頭,眼裡又流下了兩行淚水。高平心頭也是一疼,他眼前又浮現出劉教授桌上的那張照片。那個清秀美麗而剛烈的女子,也許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吧。
「什麼關係?」劉教授眼裡露出了一絲痛楚,「她也會被打成右派,明天就會被拉上台和汪海舟一起批鬥,然後,她就會……」
高平正想看下去,劉教授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走吧。」
「我是物理系的,我叫高平,劉教授。」
劉教授一定在做那個實驗。高平幾乎可以斷定了。吃過晚飯,他在自習室里看了一會書,滿腦子都在想著這事。做好了作業,他離開教室,向教工樓走去。
「做什麼?」
「知道。愛因斯坦提出一個伽馬係數,說速度越大,伽馬係數也越大,而這個物體的時間與伽馬係數成反比。」
「是啊。可是,如果速度真能超過光速,那該怎麼說?」
「不要去!」高平走上了一步,「你會害死你女朋友的!」
體育館里光線不足,他也沒看清楚,但他已經猜到了,那個女子一定是她。
「好吧。」高平雖然答應了,仍是有點不安。他還沒打過架,現在要打昏一個人,而且是三十年前的人,他實在有些做不到。他想了想,道:「劉教授,你自己為什麼不阻止他?」
「來不及了。」劉教授喃喃地說著,「連場物質轉換器都不會有了。你快走吧,趁時間波動還沒有延伸到我們的時代。」
「速度也一樣,光速被稱為絕對速度,因為沒有發現過超過光速的,這個速度是每秒……」
劉教授走出圓盤,順口道:「五九年一月十三日。快走,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劉教授嘆了口氣道:「老了,不中用了,唉。」他的嘆息中有一種極端的無奈。
他走出教工樓,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陰鬱多雲,一輪稍稍有些殘缺的圓月也被雲層掩去了大半。
「接近?」
一定要回去!
這聲音很清亮,高平看見一個女生扶起了摔在台下的汪海舟,汪海舟的高帽子已經不知摔在了哪裡,頭上殷紅一片,大概是方才摔下來時磕破的。
「因為經過場物質轉換器后,它的時間是倒流的。」
可是今天是周末,看來實驗樓里一個人也沒有,他慢慢走上了樓。樓梯邊上亮一些,但是這些亮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帶著一種怪異的氣氛,彷彿光線中有無數細小的活物,正在爭先恐後地發出一片喧囂,只是高平知道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異樣的靜謐帶給自己的錯覺。
「胡說,這是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那半塊磚頭,忽然叫道:「你想打我?」
劉教授慢慢站起身,看了看四周,道:「沒事了,謝謝你,走吧。」他伸手關掉了粒子加速器的開關,便向門外走去。高平雖然滿肚子疑惑,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跟著他出去。
「唉。」老鄭拿著拖把,也沒再說什麼,便向上走去。
這是劉教授的聲音。
走了兩步,離那人更近了。高平正想舉起磚頭,那人手裡忽然發出「嚓」一聲輕響,一團亮光跳了出來,那是他划著火柴,正在點煙。這聲音很突然,高平本就心虛,被嚇了一跳,手一松,磚頭掉在了地上。
高平順口說著,扶著劉教授急急地向前走著。教學樓里很暗,他們在外面根本看不清裏面的情景。可是剛走出十幾步,便聽得有人叫道:「劉老師死了!他死了!」
劉教授舒了口氣,看看四周。粒子加速器已經關掉了,高平發現實驗室門口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痕迹。那是塊濕漉漉的印跡,似乎剛放過一塊濕布。
高平和劉教授走下樓時,工友老鄭還在警惕地看著樓道。當他看到劉教授才鬆了口氣,道:「劉教授,是你啊。做完了么?我要關門了。」老鄭在學院里幹了幾十年了,他的資格比現在的院長還老,那些年輕的老師看到他都有些害怕。
他是不是還在做那個實驗?難道,他真的回到過去了么?一邊聽著劉教授上課,高平只是胡思亂想。正想著,忽然前排的同學發出一陣驚叫,卻是劉教授身子一歪,倚在講台上倒了下來。這一下整個教室都亂了套,課也沒辦法上了。
高平點了點頭,可是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對,道:「對了,劉教授,我們這樣做,不是在改變歷史么?會不會對我們的時代產生影響?」
高平看了看桌上的照片,照片上,年輕的劉教授神采飛揚,英俊瀟洒。他鞠了一躬,道:「真對不起,劉教授,那我走了。」
上完了課,下課鈴一響起,劉教授一下閉住了嘴,收拾東西走了出去。這是劉教授的特色,只要下課鈴一響就必定走人,絕不多說一句。
那是雪!不但劉教授身上沾著雪,他的頭上也沾了許多,怪不得看上去頭髮象是白了。
「每秒三十萬千米。」高平搶著說了。劉教授點了點頭道:「大致正確,雖然實際速度還要小一點,不過平時的計算可以用這個近似值。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物體之間的引力是與兩個物體的速度和質量有關的一個變數。」
「接近。」劉教授重複了一遍,「因為萬有引力公式只是一個近似公式,所以相對論也是相對的。」
正在危急時刻,一個人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放開他!」
劉教授也發現高平在注意這塊濕跡,他道:「走吧,沒事了。」
「是,我是高平,劉教授。」
高平雖然穿著普通的夾克,但在這個時代還是太時髦了,也怪不得這人奇怪。然後一見到這人,高平更是驚奇。
劉教授一下沉默了。他看著高平,高平也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正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劉教授忽然道:「你有女朋友么?」
高平略微放了些心,道:「那我該怎麼做?」
窗帘已經拉上了,屋裡有點黑糊糊的。高平關上門,急匆匆地跑下樓。實驗室在五樓,又沒電梯,等高平跑出大門時都有點氣喘吁吁地。一出門,那同學便叫道:「高平,你怎麼沒拿書?」
彷彿,有什麼事會九_九_藏_書發生。
「劉教授一定是鈴聲響的時候才來的。」
如果被這個時代的人發現,自己和劉教授一定會被當成殺人犯的,他也看到樓下有些人已經走了出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大概正在猜測這聲慘叫是不是真的。他扶起劉教授往下走去,跌跌撞撞地,也顧不得會不會摔個大跟頭。
高平道:「還來得及,我們一塊兒走吧。」
高平心中一陣煩亂,把那張草稿紙揉皺了扔到一邊,想靜下心來好好複習一下功課。可是,那一雙眼睛總是在他腦海中縈繞不去。
劉教授看了看天上,道:「現在還是十六,場物質轉換必須憑藉月球的引力才行。何況,下周每晚實驗樓就要停電,再也沒機會了。」
「好的好的,我們馬上走。」劉教授順口說著,正要走下樓,老鄭忽然道:「劉教授,你也別想太多了,過去的都過去了。」
他們發現年輕的劉教授的屍體了!高平心頭一震,對劉教授道:「快走!」
口號聲此起彼伏,伸起的拳頭遮住了那個老人的身影。當喊聲靜了一些,有個女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哭腔,聽不太真,依稀是在揭露汪海舟「惡毒攻擊大鍊鋼不科學」之類的罪狀。當這個女生吼完了,有個男生也上台開始吼一通,內容基本與那個女生相同,而這個男生顯然很激動,說著說著,開始推攘起汪海舟來,汪海舟被他推得一歪,摔倒在地,從主席台上掉了下來。
那塊濕痕,還有劉教授身上沾著的雪,這些都無法解釋。也許,劉教授真的發明了回到過去的機器?
「絕對零度是零下273.15攝氏度,你應該知道吧?」
他剛走出圓盤,那圓盤下的管子突然又開始發亮,耀得他眼一花。他扭頭看去,只見圓盤上出現了一個人影。象一張焦矩沒對好的照片,這個人影十分模糊,但很快邊緣就變得光滑而明亮,也僅僅是極短的一瞬,劉教授出現在圓盤上。
聲音雖然不響,但年輕的劉教授一下子怔住了,按住高平的手也登時鬆了開來。他看著從樓梯間後面走出來的劉教授,喝道:「你是誰?」
這件事高平沒有對別人說,看樣子也沒人知道。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高平每天泡圖書館,複習功課,課餘的時候看看小說。劉教授每周給他們上兩節課。他上的是大課,足足有三個班。擠在那個階梯教室里,看著面無表情正在講課的劉教授,高平總是定不下心來,那次劉教授說的那兩個字總是迴旋在他腦海中。
一個人走出來了。
「坐下來吧,這話很長。」劉教授說著,先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高平象是聽課一樣也跟著坐在劉教授對面,下意識地要去摸筆記本,可是只摸了個空,才省覺現在並不是在上課。
高平道:「是的,這個中學里就學過了。」
「走吧走吧,」劉教授看也沒看他,「只是這事你可不能對別人說。」
吃午飯時,同學見高平額頭貼了一張創可貼,好幾個來問他出了什麼事。學校里經常有人打架,但高平從來不參与這些事,現在這個老好人居然也額頭帶傷,自然讓他們詫異。高平胡亂編了個理由遮掩過去,他們也沒有懷疑。
放了學,學校里好多人在談劉教授暈倒的事。高平聽那些消息靈通的學生說,劉教授身體很虛弱,但沒什麼病症,只是體力透支。至於他為什麼會體力透支,那就見仁見智了,一個嘴巴很臭的學生還說什麼劉教授其實天天嫖妓才搞得這樣,但這種誣衊之辭馬上被人反駁了,因為好多人都看到劉教授天天泡在實驗樓里,連校門都很少出去。
年輕的劉教授猛地向後一跳。這時候的他身體還很靈活,動作相當快,他彎腰揀起那半塊磚頭,猛地向劉教授扔去,劉教授根本沒有防備,磚頭砸中了他的前額,劉教授一下摔倒在地。
劉教授看了看天空,嘆道:「她是個多麼好的女子,不應該就這樣結束的。高平,這就靠你了。這男人卑鄙無恥,你就算把他打昏也沒關係。」
走到底層,他看到地上的那具屍體。劉教授看到自己的屍體時會怎麼想?他看了看劉教授,可是劉教授的表情很木然,似乎沒有半點想法。他們剛走出大門,迎面已經有幾個學生走過來了,看見他們,其中一個叫道:「喂,發生什麼事了?」看到劉教授滿頭是血,大概他們以為這聲慘叫是劉教授發出的。
「他在四點多的時候會向工宣隊彙報思想,就會向工宣隊告密,說她批評過大躍進和反右。」
「所以你不知道人的感情有多大的力量。」劉教授嘆了口氣,拿起邊上的那張照片。「幾十年了,如果不是這個目標,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不可能!」高平猛地叫了起來,也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這是什麼邏輯,萬有引力是相對的,所以相對論也一定是相對的?」
劉教授推了推高平,高平輕輕探出頭去,看著那人。那人已經走到天台邊上,倚著欄杆,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指了指那人,還沒說話,劉教授看也不看便點點頭。
劉教授低低地道:「那時我也才三十齣頭,反右時被打成右派,是不恥于為類的狗屎堆,誰都不理,只有她還來安慰我。」他眼神極是茫然,已沉浸在回憶中了。
「仍然利用場物質轉換回來。」劉教授沒有多說什麼,從腋下放下了那個紙盒。「只要第二次站在上前,就會激發場物質轉換,我們就可以回來了。」
那是一種極為奇怪的感覺,有點象電梯剛起動時的那一陣加速度,高平覺得身體忽然一輕,等他再睜開眼,一時竟然還不能適應。馬上他也知道是什麼讓自己感到不適了,這裡是白天。
高平看了看。一米直徑的圓盤,只要不是大胖子,足以容納整個人了。他呼出一口氣道:「好了。」
劉教授拍了拍頭上的雪,道:「你看到什麼了?」
歷史真的能改變么?如果真的象《時間機器》一樣,就算自己把這個告密者打昏,仍然改變不了那個女子死於非命的結果。也許,怪不得古人會慨嘆天命不可違吧,如果未來真的無法改變,那豈不是真的有命運了?
高平費力地想著,努力想弄理清思緒,可是起因和結果交錯在一起的時候,再也說不清其中的邏輯關係了。劉教授見他還是獃獃地站著,叫道:「快走!」
他這樣說只是想唬唬他,哪知道話剛說出口,劉教授眼裡忽地閃過一絲寒光,高平嚇了一跳,還沒回過味來,劉教授的手忽地揚起,手上拿著一隻杯子,以一個老年人不可能有的速度和力量向他頭上砸了下來。
上了五樓,高平走到實驗室拿了書,正要下樓,忽然樓道里閃過一道亮光。這道亮光象是電焊發出來的,極其明亮,他被晃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少胡扯!」
他邁出那個圓盤,踩在地上。地上是一層薄薄的雪花,他踩上去時留下了幾個腳印。三十年前的雪,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只不過要更白一些。在這個年代,污染還沒有他生活的年代那麼嚴重吧。
三十年前高平還沒出生,但他也知道那時的情形,知道被打成右派是怎樣的後果,這個女子想必就是他的女友吧。他道:「現在她在哪兒了?」剛問出就有些後悔,劉教授這麼急著回到過去,她一定已經死了。
體育館里有很多人,將裏面擠得滿滿的,可能整個學院的人都在這裏了。這是個小學院,高平讀書時也不過三四千人,在這個年代說不定還不到一千吧。在最裡面,一些人坐在主席台上,幾個戴著高帽子的男人站在前面,那一定是被揪出來的「壞份子」。
他已經無法想象超過光速是什麼樣子。超音速必須通突破音障,超光速是不是也要突破光障?而超過光速后又是怎樣一種情形?這些都已經超出了他學到過的知識範圍。他小心翼翼地說:「難道,是粒子加速器中得到了超過光速的粒子么?」
那是被劉教授打的傷口。他看向劉教授,還沒說話,劉教授已經很局促地搓了搓手,道:「真對不起,我太衝動了。」
高平嚇九*九*藏*書了一跳,翻身跳起,扶起劉教授道:「劉教授,你沒事吧?」
「要阻止一個人。」
高平被他掐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眼前這個年輕的劉教授也越來越模糊,他拚命想扳開掐著他脖子的手,但這雙手如同一把鐵鉗,怎麼也扳不開。他有點絕望,也有些好笑,不知道如果工宣隊抓到自己這個「特務」會怎麼想。
劉教授正坐在桌前看書,看見高平進來,劉教授笑了笑道:「高平啊,有什麼事么?」
和想象中的場物質轉換這樣的高科技名詞不同,那只是一個圓盤,邊上是一些圓管,不高,只到腳踝處,圓盤也並不大,直徑大約只有一米。劉教授把這圓盤接到粒子加速器上,高平道:「這就是場物質轉換么?如果有個蒼蠅進去了,那該怎麼辦?」
劉教授一定沒看過《變蠅人》,道:「什麼?」
腳步聲很沉重,這人走得一定很慢。當腳步聲響到與他們只隔了一堵牆的時候,高平聽到了門發出「吱呀」一聲。
劉教授走進了教學樓,道:「去天台。」
吃完飯,高平做好了作業,看了看窗外。院長因為學院里電費不斷增加,因此下令下課後就拔掉了實驗樓的保險絲,不準人進去,所以實驗樓看上去黑糊糊一片,在暮色中似乎有幾分猙獰。
「對了。」劉教授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相對論公式中有一個致命的地方,當物體的速度超過了光速,那這個公式就無法解釋了。」
「別去了,再等你一會,連飯底都吃不上,先去吃飯吧,吃完再來拿。」
天啊,一定要搶在它消失之前站上去。高平只覺得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彷彿要跳出喉嚨一般,肺部則在不斷地擠壓。
劉教授苦笑了一下:「時間有自我修復的功能,其中發生改變的時候,會做出相應的改變來保持結果。在你的時代,我已經不存在了,你快走!」
這人一怔,苦笑道:「我只是講師,什麼教授。你認識我?你是哪個班的?」
高平嚇了一跳,道:「可靠性不高么?」
「等等,」高平只覺腦子也被攪成了一團稀粥,「你說過,粒子是經過場物質轉換器才可以達到超光速的,怎麼說到了超光速才轉換為場?」
劉教授苦笑了笑:「我是你。」
洗好碗,他把碗筷都放進了碗櫥里。走出去時看見一些同學正圍著門口一張布告說著什麼,他以為出了什麼事,擠上前看了看,卻是院長發的一張布告,說是上個月學院里用電大幅上升,連教學樓和實驗樓的用電量都有了極大增長,因此再次嚴禁學生使用電熱器具。天冷了,學校里又不提供取暖器具,一到晚上,宿舍里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電熱爐、電熱杯、熱得快全都用上,學校把宿舍樓的保險絲換得極細,只要一用電熱爐就會燒斷,沒想到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電熱器具居然用到了教學樓和實驗樓里,也是始料未及。
劉教授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了。高平心頭猛地一跳,道:「然後自殺了?」
他的話里已經帶著嘲諷了。可是劉教授卻點了點頭,道:「是的。」他頓了頓,才道:「我已經將它實用化了。」
這人是背對著他們的,心事重重的樣子,高平從地上揀起了半塊磚頭,慢慢向那人走去。
劉教授斬釘截鐵地道:「不會。時間是一個統一的連續體,有自我修整的功能,我們做的其實只是將當中的某個進程改變了而已,結果仍然不會變。」
如果高平沒有聽清,那他現在一定衝出實驗室了。可是這四個字彷彿帶著一種魔力,讓他動彈不得。他張口結舌,期期艾艾地道:「是什麼?」
他只是一猶豫,年輕的劉教授已衝到樓梯間前,一把拉開門,便要衝下去。劉教授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高平,也猛地沖了過去,他沖得居然比年輕的劉教授更快,狠狠地撞在年輕的劉教授背上。他的力量太大了,年輕的劉教授被他撞得一個踉蹌,竟然翻過樓梯,從當中的空隙間摔了下去,嘴裏發出一聲慘叫。
高平道:「可是,沒有物體會超過光速……」他剛說出口,馬上看到了劉教授嘴角掛著的一絲笑意,心中一動,道:「劉教授,難道,你發現了相對論的錯誤?」
劉教授眉頭一揚,臉也陰鬱了些:「你怎麼知道?」
「然而我們平常計算,總是沿用牛頓的萬有引力公式,並不考慮物體的速度,這是為什麼?」
進了門,劉教授把紙箱放在桌邊,道:「坐吧。」伸手在抽屜里翻著什麼。高平打量了一下四周,劉教授的家倒沒有半點科學怪人的味道,雖然沒什麼傢具,收拾得倒也乾淨,四堵牆倒有三面堆滿了書。窗邊有一張寫字檯,讓高平意外的是,桌上居然放著一張女子的照片。
汪海舟!高平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校史里說過,汪海舟是學院創辦人,「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待遇」。這幾個字輕描淡寫,現在高平才算理解這個「不公正待遇」到底是什麼含意。
「你科幻小說看多了吧?物質和場的轉換是可逆的,如果真有一隻蒼蠅叮在你身上,當你從場轉換成物質時,也仍然是一隻蒼蠅叮在你身上。」他說著,又拍了拍衣服道:「衣服也一樣,我沒有變成衣服和人混合成的怪物。」
劉教授沒說話,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道:「高平,我昨天已經回去過了,也看到她了,可是我一個人做不到,你和我一起去吧!」
前面是教工樓。教工樓和學生宿舍不同,晚上不停電。他想了想,走了上去。
劉教授到底在做什麼?
「胡扯!」年輕的劉教授把手中的煙一丟,「如果不去彙報,明天我就會和汪海舟一塊兒被批鬥!」他忽然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高平,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正想再看一看,忽然眼前又是一亮。雖然隔著厚厚的窗帘,高平還是被這陣亮光耀得眼花。他沒用過粒子加速器,卻也知道粒子加速器肯定不會發出這樣的亮光的。他正在詫異,門忽然開了。
「你難道不怕將來悔恨么?」
劉教授的話帶著驚異,似乎在擔心什麼。高平道:「我不知道。劉教授,你在做什麼實驗么?」
劉教授打開了粒子加速器,圓盤下面的那些管子登時變亮了,而且亮光還在不斷增強。也許是千分之一秒,可能更短一些,這亮光一下子亮到了耀眼,高平不由眨了眨眼。

八、「一定是個特務」

他只是順口問了一句,可是劉教授卻象是被天雷擊中一樣,退了一步,靠在牆上,搖搖頭道:「不行,我做不到,我不能見他,他認識我的。高平,就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做到,好么?不過別打死他。」
劉教授笑了:「你知道愛因斯坦有個時間收縮理論么?」
現在是年底,天黑得早,五點半已是暮色蒼茫,實驗樓里也已非常昏暗了。一個人也沒有,高平獨自向五樓走去,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空落落地響起,突然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大學里的食堂被學生們戲稱為「飼養場」,伙食差不說,幾千人的學校就只有一個小食堂,每次吃飯時都象爆發了一次革命,下課的學生如果攻打冬宮的赤衛隊員一般衝進食堂,用不了十幾分鐘就把飯菜一掃而光,去得晚些就只能吃到一點剩菜剩飯了。等高平吃完飯,已經過了五點半。
鈴聲響起來時,幾個同學在交頭接耳。劉教授是學院里最怪的一個怪人,聽說在文革中因為受到不公正待遇,吃了不少苦,因此平時總是沉默寡言,上完課就走,也沒結過婚,至今仍是單身一個。
劉教授說的「錯了」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在做什麼實驗,發生差錯了?想到這兒,他想起看過的科幻電影里那些科學怪人。那些科學怪人總是發明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自己不要也碰上一個吧。
那一雙眼睛,帶著些瘋狂,也帶著些憂鬱。
「沒關係,只要你能幫我這個忙,我就讓你直升研究生。」
劉教授點了點頭,道:「粒子被加速到超越光速后,就轉換為場了。」
一步!
劉教授的臉上更加痛苦https://read•99csw.com,他咳了兩聲,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三、相對論也是相對的

高平關上了門,重新坐到床邊,劉教授這時已經坐了起來,看著高平道:「你相信了?」
高平覺得有些不安。趁深夜到實驗樓里,真有點做賊似的感覺。當劉教授開著門時,他小聲道:「劉教授,為什麼晚上來?過幾天不行么?」
今天周末,按理實驗室不會有人,可是這道亮光絕不會是他的錯覺。
那是從五樓的高能物理實驗室傳出來的。雖然這實驗室的窗帘都拉上了,可畢竟還有縫隙,亮光正是從窗帘縫裡傳出來的。高平一下站住了,有些疑惑地看著上面。
「我悔恨什麼?如果不去彙報,那我還有將來么?哈哈,你到底是什麼人?快說!快說!」
劉教授猛地一推高平。高平已衝上了幾步,卻怔住了。確實,現在的劉教授是三十年後的人,然而,年輕的劉教授已經死了,那這個老了的劉教授到底是誰?如果沒有劉教授,那麼場物質轉換機也不可能有。可是自己又怎麼會在這裏的?
「噓!」劉教授轉過頭,將一個手指按在唇上,「小聲點,裏面在開批鬥會。」
高平站在屋檐下,獃獃地看著遠處。回到這個他還不存在的年代,直到昨天,不,今天早上他還沒有想到。可是現在他就站在這兒,站在這個本來自己根本不可能到達的地方,這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應該是虛幻的,然後卻又確鑿無疑地呈現在他眼前,讓他感到恍如夢寐。
高平咬了咬牙,道:「不錯,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就要把你打昏!」
「有個問題想不明白。」高平拿出課本,向劉教授問道。劉教授的家很整潔,也沒什麼傢具,滿牆都是書,桌上放著一張黑白照片。
劉教授已經走出了這幢破樓。外面的雪積得更厚,三十年前的校園其實和三十年後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只不過到處都刷著標語,貼著大字報。劉教授走得非常快,讓人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有那樣的年紀了。
劉教授抬起頭,抹去了眼角的淚痛,堅定地說道。高平點點頭,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對,道:「當時你在做什麼?」說出后馬上又有些後悔了。他知道劉教授在這時已經被打成右派,只怕已是自顧不暇。
相對論初步是在高中時就學過的。高平還記得當時物理老師就說過,相對論就證明了時光倒流是不可能。劉教授難道是瘋了?他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劉教授,劉教授現在一臉沮喪,可能還在後悔方才打了自己,但臉上一點也看不出瘋了的樣子。聽高平這樣說,劉教授抬起頭,微微笑了笑道:「對,如果相對論是真理,那的確是不可能的。」
高平笑了笑道:「當然,我可不想做三十年前的殺人犯。」
劉教授淡淡地一笑:「當然不會,時間旅行其實和空間旅行沒什麼不同,同樣是座標變化,只不過一個是在三維空間中,一個則是在四維空間里。」
現在已經沒功夫多想了。他拚命向上跑著,那台場物質轉換機還在那兒,但它的邊緣還象在融化一樣,正在模糊起來。
「場物質轉換!」高平又是大吃一驚。這又是一個科幻小說中常見的題材,他道:「難道,場和物質的轉換你也已經發明了?」
高平對實驗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了,他現在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實驗室。實驗室的門還開著,要是逃出去,劉教授多半追不上,只要不讓他發現自己的目的就行了。他正準備拔腿就跑,劉教授忽然道:「時光倒流。」
高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咽了口唾沫,道:「劉教授,你是想去向工宣隊彙報思想么?」
地上積著雪,磚頭掉在地上時聲音也不大,但這人還是聽到了,猛地轉過身,詫異地看著高平:「你是誰?」
「什麼?你難道留在這個時代么?」
劉教授睜開眼,道:「歷史無法改變,未來可以修正的。」
高平倒吸一口涼氣。也許是錯覺吧,他感到周圍更加冷了,那些雪花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更大,流星一樣飛墜,似乎要將整個世界都掩埋起來。
劉教授垂下頭,喃喃道:「你一定要去么?」
天台上一個人也沒有。正是下午,望出去,四周都白茫茫一片。在這個年代還沒有什麼高樓,教學樓只有五層,顯得極是突兀。劉教授看著四周,一言不發。高平看著他的背影,腦中一亮,道:「劉教授,是她么?」
高平乾笑了一下道:「當然不會。」可是雖然他也想著回過去看看,要說不怕那終是假的。
「揭批右派大會。」劉教授沒有回頭,手緊緊地抓著牆,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高平站在他身後,也向里看去。
劉教授站起身,做出要關門的樣子。可是他剛站起來,身體便是一晃,差點摔倒。高平搶上前去扶住他,道:「劉教授,我知道你在做什麼。」
下課鈴突然響了起來,劉教授一下閉住了嘴,收拾東西走了出去。這是劉教授的特色,只要下課鈴一響,他必定走人,絕不多說一句。看著劉教授清瘦的背影,不知為什麼,高平突然打了個寒戰。

五、三十年前的愛情

他把草稿紙翻過來,在上面描了一個人像。他根本不會畫,只是畫著好玩,一半倒是臨摹插圖。可是,當他順手畫出了眼睛時,才意外地發現,自己畫得居然頗有幾分神似劉教授。
高平終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獃獃地看著一本正經的劉教授,忽然暴發出一陣大笑。超光速,場物質轉換,時間倒流,這些科幻小說中的名詞在劉教授嘴裏說出來,讓他感到一陣可笑。他笑了幾聲,才覺得自己有些失態,又道:「那麼,時間旅行也是可以實現了?我們可以回到過去了?」
主席台上,一個穿軍裝的男人大聲道:「大右派汪海舟,再不認罪就叫你滅亡!」他喊得聲嘶力竭,越發顯得響亮。
天台上有一個樓梯間,他們就站在樓梯間的後面。氣溫越來越冷,遠處已經亮起了燈,耳邊只有雪落的「沙沙」聲。在這一片蠶吃桑葉似的聲響里,一個人的腳步聲正由輕漸響。
高平點了點頭,道:「我雖然不是太相信,可是我知道你一定還在做實驗,今天才會暈倒的。」
「劉教授!」
高平又是乾笑了一下。直升研究生他也沒想過,劉教授說得好象是等價交換一樣。開了門,兩人躡手躡腳地走上樓,到了高能物理實驗室前,他又猶豫了一下,道:「劉教授,如果去了的話,我們該怎麼回來呢?」
馬馬虎虎做了些作業,頭有些痛,他掩上書走出自習室,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周六,校園裡比平時安靜許多,高平繞著教學樓走了一圈,走到了實驗樓前。他抬頭看了看,正想走開,突然,他看見從實驗樓上傳出了一道亮光。
高平心中打了個戰。現在是年終了,但今天並沒有下雪,而高能物理實驗室里也並沒有冰箱一類的東西,劉教授身上的雪是從哪裡來的?
會是劉教授么?這時高平已經走到了高能物理實驗室前,聲音正是從裏面發出來的。他輕輕推了推門,門從裏面反鎖了,他湊到窗邊往裡看了看,但窗帘拉得很嚴實,也看不出裏面的情形。
劉教授的家就在學院里,和那些單身的年輕教師住在同一幢教工樓。只不過因為他年紀大了,所以他是一個單間,不用象那些老師一樣得兩個人合住一間。
到這時候還在說這些學術問題!高平叫道:「再不走,我們會被修正掉的!」
絕對零度也就是溫度能達到的下限。小時候他一直想象低溫是可以無限低的,然而後來學過物理才知道,溫度不論降得多低,總不能低於零下273.15攝氏度,所以這個溫度被稱為絕對零度。
劉教授站起身,指了指那塊濕痕道:「對,就是這兒。」
回到過去,這是個太不可思議的詞了。高平小時候就經常想,人如果能回到過去,那會是個怎樣的情形,可這隻是他在胡思亂想而已。劉教授的這句話讓他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劉教授,不知道劉教授到底是瘋了還是在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