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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臉

變臉

作者:羅偉章
不祥的預感把陳太學罩住了,他朝妻子邁近一步,你說福兒?福兒不是明天高考嗎?
電梯上了兩層,張保國主動跟陳太學搭了腔,張保國說陳太學你還快嘛。張保國的聲音很小,但在電梯里卻嗡嗡的,顯得很突然,很陡。陳太學像從夢中驚醒,忙笑著說,張經理喚我,我還敢拖拖拉拉的?張保國一聽,臉沉下去了,陳太學你這人,是你自己要來,怎麼成了我喚你?陳太學知道說錯了話,驚慌失措地糾正,是我自己想來的,我早就想來成都看看了!
做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在心裏不停地罵:娘的,人家搞女人的錢我也給了,未必我不該為自己買條褲子,花錢洗個澡,人模人樣地去見兒子嗎?
陳福依然像過去那麼膽小,甚至更加膽小,但做事勤快,每天清晨四點鐘,他就幫母親去市場買菜,用斗車推到工地食堂,又忙著淘洗。見兒子這樣,陳太學的怒火消了,只要兒子推著斗車出門,他就望著兒子的背影,沉痛地搖頭。
馬芬說,福兒……
小兵覺得自己馬上就會死去了,想到家裡的母親和深山更深處的父親,腦子電光石火般地清醒過來,他用手臂護住頭,眼睛四處尋找能夠救他的人。他看到了馬芬。馬芬站在幾十米外的食堂門口,端著半盆水,噗的一聲潑了,朝這邊瞅。小兵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分開棍棒,裸著下身跑向馬芬,可他的腿傷得厲害,還差幾米遠跑到馬芬跟前時,他就跪了下去,聲嘶力竭地喊:馬大娘!
陳太學的太陽穴像敲鼓一樣,說老蒲,我要趕路,空了再擺談。話音未落,就邁開了步子。
那是一百六十八塊錢哪!
服務小姐沖茶的時候,陳太學看見那些青綠色的葉片,見水后立即如雀舌一般靈動起來,似乎還聽見了它們發出嘰嘰喳喳歡快的叫聲。
吐血是有慣性的,只要開了頭,別說下力,就連咳聲嗽也會把血咳出來。沈志國就是這樣。他沒有恐懼,只有憂傷。在工地上,沈志國的話最少,也只有他從來不談自己家裡的事情,誰也不知道他的境況,只是從他一年到頭都不|穿襪子看來,反正是好不了的。但是,你身體都弄成這樣了,還圖個啥呢?大家勸他回去算了。
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們就做了市場調查,別墅還沒修,就已經銷售一空。
聽說何奎在重慶找了個女人,就算那女人是城裡人,可她會說普通話嗎?
這時候,他才情不自禁地懷念起張保國來了。張保國說話算話,這一點所有包工頭都承認,而聽那些經常跟賀經理接觸的包工頭說,賀經理說出的話就相當於他吐出的一泡口痰。賀經理比不上張保國。從私人方面說,張保國對他陳太學是有恩的,他不僅讓陳太學富了起來,還特別信任他。那次陳太學去接受專案組調查時,人家問的全都是張保國受賄的事,對他在都江堰養情婦的事情,隻字未提,這就證明,張保國的確只把那件事對陳太學說了。
那是一口殷紅的血。
也就是說,只要有錢,就能讓賀經理這座山移開?也只能這麼籌劃了……不管結果怎樣,先試試吧。陳太學抬起屁股,躬身從箱子里掏出銀行卡,出門取錢去了。
晚上,他要想辦法把賀經理請到八仙酒樓吃飯,八仙酒樓是高州城新開的,比金沙灘還要高檔。
只幾筷子,他就把面塞進了嘴裏,隨後端起碗,把漂浮著紅辣椒粉的麵湯吸溜得乾乾淨淨。
從那以後,陳福就到工地去了。他畢竟是有知識的人,又有從事建築業的實踐,很快就弄懂了裏面的黑白,便在父親的工地上做了監工。
直到走出上街,陳太學都如在夢裡。
儘管這次他只扛了一袋,但他明顯感到不行了,那袋水泥在他肩上變成了石頭,變成了鉛……沒走多遠,水泥袋就自己滑落了,隨即,沈志國又吐出了一口血。
他一點也不怕別人聽見,就對著門哭。由於脖子短,他的聲音好像出得特別快,特別粗壯。
陳福那時候獨自一人默默地站在街檐上,也就是他奶奶坐著死去的地方,並沒聽到那個嫂子的問話。陳福沒回話,柴屹嶗里一個聲音卻回話了:他們那裡不興叫婆娘,都叫愛人。大家這才注意到陳太良蹲在那裡,話就是他說的。哥嫂回來了,侄兒和侄兒媳婦也回來了,陳太良感到很幸福,雖然今天團年的時候哥嫂沒叫他一起吃,嫂子也沒像對待別人那樣,給他糖果和花生,但他進屋來,哥嫂並沒趕他出去,這使他覺得,母親去世后自己還是有靠的。
不過沒什麼好說的。陳福啥都聽父親的,那次遠走浙江的叛逆,是他靈魂的河流里唯一冒出水面的礁石。至於養鱉大王的女兒秀蓮,自她醒事之後,就深深浸染在與周圍鄰居有意隔膜的氣氛之中,從血液里就認同她要嫁人就必須嫁富人的觀念。養鱉大王和秀蓮對陳福滿意到什麼程度,陳太學沒有把握,陳福也沒有把握,那個臉上長滿小痘痘的女子,跟她父親一樣幹練,談戀愛就像養鱉賣鱉,做得一板一眼的,從不表露兒女情長。反過來,陳太學對秀蓮倒是特別滿意,他滿意的不僅是她父親的財富,還因為她說一口普通話!來她家買貨的,高州人只佔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重慶、成都等地來的,而且又多不是成、渝本地人,而是來這些地方做生意的外省人。這些人能聽懂一般的四川話,對高州方言就聽不懂了。為了做買賣,秀蓮主動學起了普通話,她只是一個小學畢業生,學普通話很困難,至今也只能說「川普」,但至少外地客人能聽懂了。只要有外地客人來,就是她跟他們談生意。她的幹練就是這麼操出來的。為了強化訓練,她平時也說普通話。能找一個說普通話的兒媳,陳太學感到透心的滿足。
張保國的聲音是出人意料的洪亮。
馬芬說我哪裡知道。
農機站的院子里靜得令人發慌。
他警告兒子:你聽清楚,要是你跟工地上那些小妖精混,老子打斷你的腿!
張保國派他來,不是勸慰,而是讓他幫忙拿錢養。
那天張保國見他上了桌,嘴角翹起來笑了。張保國笑起來是很好看的,潔白整齊的牙齒閃著亮晶晶的光芒。張保國說,陳太學你還行嘛。陳太學嘿嘿地笑。陳太學笑起來就不好看了,他臉上皺紋多,嘴闊,牙齒黑黃黑黃的,他笑得越厲害,就越給人一種哭的感覺。
在老家獲取的那一點豪情,早像氣泡一樣破裂了……
陳太學黑著臉,腫著嘴,站在十米遠的地方。
這樣的事情,早有人干,不僅是陳太學的工地,別的工地也同樣如此。一時間,到處都丟東西,鬧得風聲鶴唳的。很顯然,外面的小偷很難進工地,這都是民工乾的,可不管怎麼防範,就是阻止不了。包工頭們集體向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組成聯防隊,守在紅旗大橋上,凡見民工模樣的人去老城,都要被搜身;民工稍有不配合,就被扇耳光,即便有十萬火急的事,也不准你過橋去。這件事被省報一個記者發現了,回去發了篇文章,鬧出很壞的影響,高州城只得撤回了紅旗橋上的聯防隊員,讓包工頭們自己加強管理。許多工地都派防損員晝夜值班,可依然堵不住缺口:你簡直就弄不清盜賊是在什麼時候、通過什麼方式把鋼材偷出去的。
這回有好幾個人看見了,他們都扔了肩上的東西,大呼小叫地跑過來,把他扶進了工棚。
上街尾子上,有一個小小的土壩,土壩對面就是百貨商場。商場裏面有不少人,買碗,買灶具,買來年犁春|水田用的鐵鏵。陳太學朝那邊望了望,心裏突然湧起一潮渴望。
張經理坐在賓館大廳里,跟他一起的還有四個,都是從沒見過的生人。看他們眼珠通紅的樣子,知道是已經喝過酒了。陳太學快步向張經理走過去,由於個子低,背又塌,他走路是向前一衝一衝的。當他「沖」到大廳角落裡那幾座圍成弧形的沙發前,就像遇到喜事一樣叫了聲張經理。張保國瞄了他一眼,冷淡而含糊地說了聲好。陳太學的血冷下去了,神志也清醒了,急忙摸出煙,給各位散了一圈。把煙點上,幾個人就站起來,往電梯方向走。
但母親和老婆還在吵。她們坐在一起,圍著同一個簸箕剝玉米。
翻年過去,高州新城已初具規模,張保國也在這時候當上了建設局副局長,分管項目部。
話是這樣說,陳太學的心還是像被刀子剜了一下。
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一家夜總會前。
有啥辦法呢,天生一個當奴才的賤命!說到賤,陳太學自然又想到了自己。聽著母親和老婆針尖對麥芒,他的胸腔里咕嘟嘟地冒著氣泡:你們哪裡知道,我現在比太良還賤,為了這個家,我是在給別人當狗,可你們還在為莫名堂的事吵架呢!可憐了自己,他又恨起自己來。說到底,他恨母親和老婆,都不如恨他自己。沒有誰天生就喜歡吵架。貧賤人家百事哀,這是窮出來的。而家裡這麼窮,都是他的責任……
陳太學打了個寒戰,說我記住了,張經理。
陳太學越想越害怕,禁不住把手機抱住喊:張經理呀,我到成都去請你行嗎?
說實話,陳太學這事還做不出來,只要有人來打招呼,他都同意,到時候都把錢如數付給你。可是,離開他工地的人越來越多了。以前工人們對陳太學是巴心巴腸的,就因為他能當月發錢,現在他也壓工錢了,許多人失望了,就不想跟他干。對此,陳太學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我也做得仁至義盡了吧,凡是打了招呼的,我都把錢給了,平時待你們也和和氣氣,哪像其他老闆,動不動就黑臉,就罵人,可你們卻不領情,要離開我,拆我的台。
這要花很多很多的錢,陳太學怎麼敢租好房子住呢?
他決定,今年春節,一定要帶著全家人回去一趟。
櫃檯的玻璃裂開了一條口子,老蒲的女兒嚇得渾身一顫,暖水袋掉在地上,摔得哎喲一聲。很多人圍了過來。商場經理也過來了。那時候,老蒲的女兒早站在方凳上,將貨架頂端的毛毯往外拉。當她把毛毯放在陳太學面前時,陳太學又將櫃檯拍了一巴掌:再拿一床!櫃檯上的玻璃終於被震裂一塊,簸到地上,碎成一包渣。經理對陳太學說,同志,莫發氣,有啥事好商量。接著轉過臉,朝痴站著的老蒲的女兒吼,傻了哇,還不快取!老蒲的女兒慌腳忙手地又往凳上站,一隻腳踏上去,凳子就翻了,她一個前撲,頭差點撞在貨架上。待她終於費勁地將毛毯取下來,早是一臉的淚水。陳太學摸出十八張百元大鈔,說不找了,零錢算我賠你們的玻璃。經理腰一彎,隨後命令老蒲的女兒:還不快給賠個罪!老蒲的女兒掛著淚水,對昂首闊步走出老遠的陳太學說,同志,對不起。
推土機和挖掘機從臨時開闢的土路轟隆隆地開了上來,在農民的田地里倉皇地奔跑。那時候,稻穀都抽穗了,正吮吸著金燦燦的陽光,準備長成飽滿的骨肉,回報農民餵養他們的日子——農民只在春節休息過幾天,之後就一直在田地里忙碌,他們要弄出那些莊稼,需要把眼睛看綠,把腰彎斷,把指甲磨穿。可現在,莊稼都在頃刻間變成了泥漿。
陳太學回到租房,脊背彎成一張弓,不停地嘔吐。嘔得鼻涕和著淚水一起流,五臟六腑像都要衝口而出。他每嘔一下,就急促地呻|吟幾聲,隨後就叫,兒哪……兒哪……
馬芬本來不想管這事的,但小兵的這一聲喊,讓馬芬的心軟了,讓他想起小兵給她背過的肥料和柴垛了。她說,今天就算了,不要再打了,小兵你自己回家去,不要在這裏幹了……
此時,陳太學退到一旁抽煙。抽一口煙,他就在心裏哭一聲:為了這個家,我把屁股都撅給人家了,你還嫌我被糟踐得不夠么……
沒能請上何奎,簡直成了陳太學的一塊心病……
陳太學到底遂了自己找「富彎彎兒」的心愿。說起來這還得感謝張保國。那年秋天,有一次張保國透露,說他夫人近日身體不太利索,陳太學記在心上,兩天過後,他就抽空到距高州城十五公裡外的鄉下給張保國買鱉。那裡有個養鱉大王,遠近聞名的。大老遠的,陳太學就能認出養鱉大王的住處,那是坐落在平壩里的一棟三層小洋樓,傲立於低矮蕪雜的民舍之間。以前,這裏很多人都養鱉,唯獨這家有養鱉的秘訣,別人養的鱉又瘦又小,他養的又肥又大。最本質的區別在於,別人的鱉無論怎樣烹制都有一股土腥味兒,而他的鱉剛剛下鍋,就能聞到一股玫瑰花香。久而久之,他的鱉出了名,外面來進貨的,根本不往別處走,直接就到了他的池塘邊。這樣,別的人都被他擠垮了,他成了壩上首屈一指的富人。他的池塘有兩畝多,塘邊芳草萋萋,上面架了鐵絲網天棚,那些鱉們,有的沒在塘中,有的歇在岸邊草叢裡,有的還爬到鐵絲網上,無憂無慮地倒掛著,讓秋天的太陽曬熱它們的肚皮。陳太學選了幾個大的,共有三十多斤重,花去四千多塊錢,買回去送給了張副局長。
帶著金屬質感的腥味兒,在空氣里瀰漫。
飲食店大都不營業了,一行人找到中街,才看到一家沒關門的。店裡冷目秋眼,額頭上長了個大瘤子的老闆正在清掃灶台,看來也是準備收拾妥帖好回家過陳太學細聲說,有啥好吃的?老闆看也不看他一眼,邊抹灶台邊說,新年大節的,好吃的都弄到家裡去了。可這時陳福叫了聲,好大一條鰱魚!在廚房的正中間,放著一個紫色塑料盆,盆里裝滿了水,那條鰱魚卻絲毫也不能動彈,因為它長長的身子像鐵絲一樣被圈在了盆里,只露出幽黑的脊背。陳太學聽見兒子叫,走過去看了,出來說,就把那條魚給我們弄來吃了。老闆說,那不是拿來賣的。陳太學的臉色很不好看了,說我給你一百塊一斤賣不賣?老闆嗤了一聲,顯富啊?兩百也不賣!陳太學的手又出汗了,臉上的皺紋鼓起老高。小兵和那幾個人就勸:他不賣就算了,我們不吃就是。可陳太學不願出門,嘴唇風快地哆嗦著。老闆見狀,終於放下抹帕,語氣和緩地說,師傅,我不是不賣給你,這是我留下來明天團年的,我女兒女婿要帶著小外孫從西藏回來,他們多年沒回來過了。可陳太學的嘴唇還在哆嗦,不願走,馬芬把他推了出去。
馬芬的哭聲像一根繩子,把陳太學硬生生地從噩夢裡拽了出來。他不翻白眼了,挺直的身體也鬆軟了。當他看到眼睛哭紅了的妻子,對親情的需要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強烈。
張保國並非不知道,他的退路是自己掐斷的。在官場混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是錐心刺骨地感覺到:這人活在世上,手裡不能沒有權!沒有權,你就只能是一條蟲子,人家把你拍也拍得死,捻也捻得死!
還差兩頁,這個本子就記滿了。
陳太學是個聰明人,他明白陪張經理打牌不僅僅是陪,更不是來贏錢的。只要跟張經理坐在一起,他就必須輸,而且輸得要有水平。經過接連不斷的實踐,陳太學對「陪」的含義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有時候,他是陪張經理,而有時候,他又是幫張經理陪人。這其中的區別,全靠一雙眼睛去觀察。如果張經理跟來的那些人說話,屁股是坐得穩穩實實的,也基本上不笑,證明那些人不是張經理的下屬,就是比他級別低,這樣,陳太學就大胆地把錢輸給張經理。如果張經理的屁股依然是坐得穩穩實實的,但他經常笑,笑的時候只是嘴笑,眼睛不笑,證明這當中有張經理的同僚,哪怕有比他級別高的,但絕不是一個系統,這樣,陳太學照樣可以大胆地把錢輸給他,只是對作假的水平要求更高,輸了錢后還要裝模作樣地抱怨幾聲。如果張經理只坐了半邊屁股,有半邊尼股是欠起來的,上身前傾著,笑的時候,不僅嘴笑,眼睛也笑,那陳太學就知道了,這個錢,只能給張經理輸三分之一,那三分之二,則必須輸給讓張經理如此不安的人。
第二天,陳太學起得很晚。天要亮的時候他醒過一回,準備起來,可實在太困,困得翻個身都懶得動,他偏過頭,又在習習晨風裡睡了過去。狗在院里撲雞,撲得雞咯嗒咯嗒地抗議,才把他吵清醒了。翻身起來,屋子裡沒一個人,太陽光花瓣一樣灑在屋子中央,帶著凄涼的寧靜。飯掛在鐵火搭鉤上,陳太學吃了,就準備下地幫妻子和母親幹活,可他的精氣神一點也提不上來,再說他也不想跟妻子和母親面對。他跟她們都沒有話說。
他從床上坐起來,哆哆嗦嗦地摸出煙來抽。他第一次那麼深刻地把賀經理這個人放到他的秤盤上去掂量。張保國倒台之後,賀經理顯得多麼重要,就跟張保國以前當經理時一樣重要;他還不像張保國那麼容易接近,儘管當初陳太學請張保國吃飯時他推三推四,但再怎麼說,陳太學給他發煙時他是會接的。如果說張保國是壓在陳太學身上的一塊石頭,那麼賀經理就是一座山。
話沒說完,他就碰到了父親的眼神。那是把雞蛋也能煮熟的眼神。
馬芬止了哭,大聲說:那狗日的不考了!他前天回了家,昨天就跑到浙江去了!
母親的喪事辦得很奢華,光響器就請了九撥,這在大荒村是前所未有的。但陳太學回到高州城后,喉嚨里老是埋著一隻蒼蠅,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這主要還是與他兒子有關。鄰近村子里來「坐夜」(弔喪)的,都要問起陳福,這真是往陳太學的心窩裡扎針。何奎的父親還是像往常一樣,咬著根竹煙筒,開口閉口「我兒子說」。村裡誰家婚喪嫁娶,都在幾層院壩里放了八仙桌,飯時當餐桌,飯後供人打牌和閑聊,只要何奎的父親在哪張桌上坐下了,四周就圍了許多人,向他打聽國家大事。本來是母親的喪事,結果倒成了那老頭子的新聞發布會了!
陳太學正在焦急,張保國卻又把手扣起來,放在小腹的位置,很體己地說,陳太學,你自己找個能幹的施工員吧,千萬不能把工程給我做砸了。陳太學喜出望外,不停地搓手。張保國又說,我這麼待你,就是看重你陳太學的耿直。接著他把鼻翼鼓了一下,口氣變得嚴厲了:人活一輩子,啥都可以丟,就是不能丟了耿直,陳太學你要記住這一點!
陳太學眼下最迫切的事情,是給兒子找個女人。兒子的年齡已經不小了,是該找女人的時候了,可就是沒一個合適的人。老君山的女人倒是多,說真心話,那山上的女人還長得很漂亮,但陳太學打死也不會同意兒子回山裡去結個媳婦的。找個城裡女人吧,又不可能,高州城的市民都把農民叫「彎彎兒」,這名字是怎麼叫來的,陳太學不懂,反正是個蔑稱。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就只有慢慢碰了。陳太學最擔心的是工地上那些女子,現在他工地上有八個女子,多半都沒結婚,陳太學害怕兒子被她們勾引了。說到底,那些人再勤快,再靈巧,模樣兒再俏,不也就是窮彎兒嗎?彎彎兒跟彎彎兒是不一樣的,即便是要找個彎彎兒做兒媳婦,也必須是發了財的富彎彎九_九_藏_書兒。陳太學說這就叫強強聯合。
掀帘子的一剎那,他望了一眼張保國妻子的座位,那裡不知什麼時候也空了。
陳太學聽兒子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剛從都江堰回來。一個人在租房裡,正往那個小本子上記錄這次去都江堰的花銷。陳福話沒說完,陳太學的手機就掉到地板上,他撿起來,吹了一口灰,聽到兒子的聲音還在裏面響著。他說你個狗日的,你聽哪個說的?陳福說賀經理二十分鐘前到翠屏山走了一趟,是賀經理說的。
這個聲音叫走了陳太學的靈魂,他翕著嘴,閉上了眼睛。
那些沒來得及下山的農民,撲在田埂上痛哭。
陳太學之所以要這麼多柴,是因為他要請客。大請。不是請從鎮上幫他把東西背回來的幾個人,也不是請給他送糧食的人——說是大請,其實他預備的客人只有一個:何奎。何奎現在還沒回來,聽說初二、最晚初三就回來了。他請何奎的菜,計劃了滿滿一桌,除了鱉,還有特意從金沙灘購來的稀罕之物。陳太學相信,那些東西何奎不僅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他要用這頓宴席讓何奎明白一個道理:在現今的社會,能掙錢才是本事,你大學生怎樣?掙不到錢,大學生頂個球用!
走了好一陣子,他的腿才點沉了,步子也才慢下來了。這時候,他東瞧瞧西望望,覺得這座城市原本跟他也是很親近的。他來高州城這麼多年,還親自參加了新城的建設,兒子兒媳也在新城買了房子,可他一直覺得高州城離他異常遙遠,他不管站在街上的哪一隻角,都感到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現在他不這樣看了。
快到九點了,張保國他們還是沒下來。陳太學只有上樓去敲門了。張保國把門打開了一條縫,陳太學說,張經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這時候,他聞到了房間里一股暖烘烘的氣息。張保國說,唔。又說,你的事你放心啊,等等吧,等七八天再說吧。話音未落,門砰的一聲被撞上了。
蛇大孔大,陳太學發現,自己雖然掙了錢,但細算下來,送出去的也真不少!那些錢本來是他陳太學的,卻不得已拿給別人用了,這讓他很不甘心。他盤算著從別的方面去想些法子填補一下。從材料上節省已不可能,如果再節省,他修的房子就會變成了豆腐渣;除此之外,如果不打一打農民工的主意,還有什麼法子好想呢?
抓偷兒!抓偷兒!泥水工大呼小叫。
他站在夜總會門外就不動了。
一切都順風順水的,陳太學一家就在高州城住下來了。他很少想到老君山上的大荒村。大荒村有他的祖墳,然而,人死如燈滅,惦念是有的,終究無濟於事;大荒村還有他的弟弟,陳太學偶爾會想起他,可他總是迅速把那份心思撲滅了。
這時候,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聲音。陳福從岳父家回來了。看到工地上可怕的一幕,他的頭髮都豎了起來,他將車停下,邊往這邊跑邊高聲呼喊:一群瘋子!流氓!
小兵之所以沒走,是因為那幾個人說好了,回家一趟,立即結伴去廣東打工,小兵不能跟他們跑那麼遠。但他特別想家,他剛滿十七歲,脖子瘦瘦的,細胳膊細腿兒的,分明就是個孩子。一想起家來,睡覺時就偷偷哭,就念起母親的難處。母親一旦發病,不要說下地,就連屙屎屙尿時腰帶也解不開,母親有好多次都弄髒了褲子。想起這些事,小兵哭得更厲害,又怕別人聽見,便死死地咬住汗臭衝天的被角(他母親也在哭。同村幾個人回去,把他們的遭遇講了,說小兵手掌上的肉都磨成了骨頭)。小兵以前很少哭,他單純的心靈里,永遠都在期待明天,每一個明天都帶著他的願望降臨,他的願望就是父親能夠病好回家,母親也能夠健康起來。太陽東升又西沉,生活中的一切卻沒有改變,但他並不著急,他覺得屬於他的那個明天一定會到來的。可是,來高州城后,那個明天模糊了,他的信心被摧毀了。他只能哭。
張保國是一個把牙幫咬得很緊的人,但只要開口,就說話算數。陳太學一去問他,他就扔給了陳太學一塊肉。這塊肉說不上肥,但已經是肉,不是骨頭。他拿一棟要做服務中心的樓房讓陳太學修,只有三層。張保國說陳太學你能拿得下來嗎?陳太學連忙說,張經理,我能!張保國說,這可不是你在老家修豬圈。陳太學說我知道張經理。張保國將臉一掉,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哨音:陳太學呀陳太學,你咋就有這麼大的膽子呢?陳太學摸不透張保國的意思,只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那張沉下去的臉。張保國的臉總是給陳太學一種錯覺,他分明知道張保國只有三十多歲,而且他臉上的皮膚像上了蠟一樣光潔,可陳太學有時候覺得,張保國看上去像有四十多歲,甚至五六十歲。在張保國身上,沒有絲毫年輕人的影子,他依賴自己的年輕,卻又把年輕人的朝氣深深地埋起來。在他看來,官場之中,別人可以容忍你的暮氣,卻無法容忍你的朝氣——朝氣是通往仕途道路上最危險的敵人。
他的腰就像被人砍了一刀!
小兵幹活是不惜力氣的,清晨比誰都上工早,剛吃過午飯,人家還在抽煙歇氣,他又去握住了鍬把。同伴們看不過,說小兵,錢是掙不完的,你把腸子累斷了,沒人幫你縫。
那段時間,張保國每天夾著公文包,帶著幾個手下,挨家挨戶走訪山上的農民:你買別墅嗎?不買?不買就趕緊下山!
大家聽不到他的求饒,繼續打。直到他的聲音微弱下去,工人們才罷了手。
陳太學在高州城街上見到過張經理的妻子,那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女人!張經理本人一米七五的個子,很挺拔,額頭寬大。他妻子只比他矮一點,圓臉,鼻頭和下巴都很亮,一頭直發。陳太學見到她的那次,她穿著一條能藏住兩個人的大裙子,裙子上到處都是包,她挽著丈夫的胳膊在街上走,真是很逗人看的。據說,他們倆是大學同學,張經理為把她追求到手,還割過手腕子,流了很多血。既然這樣,怎麼能跟別的女人干那種事呢?
陳太學的手上出汗了。他覺得,由他挑選的這個兒媳婦,遠不如想象的那麼好。秀蓮說話聲音柔和,而且一說一笑,村民覺得她挺平易近人的,於是也想表達對她的親切。鄉里人表達親切的方式很特別,說白了就是拿男女開玩笑。一個陳福該叫嫂子的人伸了脖子說,陳福,你婆娘沒爬過山,上來的時候是不是你背的?聽了這話,陳太學和馬芬的臉色都變了,婆娘這個詞用在秀蓮身上,實在太難聽了。這不等於是把秀蓮的身份降得跟她們一樣!馬芬此前並沒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她有了,當她將花生和糖果遞到別人的手裡,別人抖抖索索又急不可耐地伸手過來接的時候,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就像搔痒痒,搔得她渾身通泰。因為這種感覺的存在,她猛然間就理解了丈夫在百貨商場扔出八十塊賠一張玻璃的事情。
哭到次日凌晨,他又打起精神起床,走向工地。
陳太良把哥嫂送出了門。直到哥哥走過村口那棵枝椏蔽日的檬子樹,他都懷著期待,總覺得哥哥會迴轉身給他幾十塊錢的,但陳太學沒有,他連頭也沒回。
馬芬又哭了,急忙去扶丈夫起來,但陳太學一動不動的。馬芬只好抱他,將他抱到床上去。馬芬是個身體板板的高個子女人,陳太學的頭頂只能挨著她的下巴。陳太學躺在用幾件衣服疊成的枕頭上,望著掛滿陽塵的天花板。妻子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對他來說是一場噩夢,他在噩夢裡撲騰。馬芬見他翻著白眼,嚇得伸出傷痕纍纍的手,去掐他的人中。掐了許久,他還是翻著白眼。馬芬伏在他胸膛上哭開了,馬芬說你軾……你呀……我跟你這一輩子,究竟有啥想頭喲……馬芬哭的聲音雖不大,卻肝腸寸斷的。跟陳太學這一輩子,她真沒什麼想頭,前些年就不說了,這兩年陳太學當了小包工頭,掙了幾個錢,可那些錢都用到了兒子身上,她一分錢的好處也沒享受過。今天來高州城,她穿的衣服依然是補巴連著補巴,這樣的衣服在大荒村穿還無所謂,到了城裡,簡直就跟討口子沒區別。
他腿一抬,大步邁了進去,高聲喊:做保健,全套服務!
要是我有很多很多的錢,就沒有誰敢在後面追我了……想到這裏,他無端地嘆息了一聲。
可是,一直等到初六,陳太學不得不第二天就離開了,何奎也沒有回來。
他垂頭喪氣地往工地上走,還沒走到紅旗橋,就看到賀經理迎面而來。賀經理個子也很高,只是不像張保國那樣帥氣、整潔。陳太學打起精神,搶上兩步,叫了聲賀經理。賀經理直杠杠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沒理他。陳太學以為賀經理沒聽見他喊,也沒看見他人,就轉身追上去,給賀經理遞煙。賀經理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手一拐,差點把煙碰掉了。
陳福把小兵的褲子拿了過去,幫他穿上,並偷偷地往小兵的褲兜里塞了三百元錢。
陳太學嫌他年齡小,又沒經驗,給的工錢就比別人低好幾十。
老蒲的女兒把身子靠在櫃檯上,細聲細氣地說,你把價看清楚喲,貴喲。
過了兩天,張保國給陳太學打電話,說陳太學,你那些玩意是從哪裡弄來的,那麼好吃,我準備再去買些。陳太學說,嗨呀張局長,這些事你交給我辦就是嘛!張保國說,那就辛苦你喲。陳太學一聽,情緒更激烈了,說張局長你這是……好像張保國說他辛苦,是批評他。放了電話,陳太學沉了臉,抹了幾把頭髮。他的頭髮越見稀少,寡黃寡黃的頭皮一坡一坡地露出來。三十多斤鱉,說啥也不該兩天就吃完的,張保國一定是拿去送人了。
想到這裏,陳太學突然特別的戀家。他對那個陰冷的家本來沒什麼留戀的,已有大半年沒回去過,但此時此刻,他想家都想瘋了。
弟弟給別人當奴才的樣子,彷彿是陳太學留在鄉間的活標本,這讓他很難受。
陳太學和張保國,從不同的途徑理解了權力的內涵:一個人的貧困,經濟貧困是表面的,權力貧困才是本質的;權力貧困是因,經濟貧困是果。
事實上,工地上偷東西的畢竟是極少數。由於要平攤損失,沒偷的人當然就恨死了那些賊,也希望把賊抓住。可是,工地上的東西照丟不誤,就是抓不住賊的把柄!陳太學恨得咬牙切齒,他覺得,賊們不僅是在偷他的東西,還是在向他的權力挑戰,因此扣得特別狠,比如丟掉十塊錢的鋼材,他就照五十塊扣。有一些斷掉的鋼筋,本身就是廢物,陳太學照樣按正品換算成錢。
每次故意輸一把牌,陳太學都在心裏把那筆數目狠狠地刻下一刀,回去之後,他再詳詳細細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她是真心實意地提醒陳太學。陳太學雖然披著呢子大衣,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呢子。最特殊的標誌是陳太學把毛衣扎到了褲腰裡,他穿了兩件毛衣,兩件都扎到褲腰裡。老蒲的女兒覺得,只有山裡的農民才這樣穿,一是山風太烈,二是毛衣質量差,紮起來才能保暖。
陳福一個趔趄,停下了腳步。
他呆立了一會兒,用手掌使勁搓臉,手上濕淋淋的,全是汗。他的手特別愛出,他心裏的事,不僅照在眼睛里,還反映在手上。他把兩腮那些扯得他疼的皮膚搓得歸位了,嘟嘟囔囔地罵娘。為請這趟客,他已經忙活了三天,每次張保國都答應了,可事到臨頭又變卦。陳太學就像一隻蝦,心甘情願地讓張保國拋下的鉤子釣著。張保國的確釣著他了,但剛剛浮出水面,又把他從鉤上取下來,扔進城外臭氣熏天的巴河裡。
天終於亮了,陳太學去付了所有費用,又回到沙發上,等張保國他們下來。
難哪!他憐憫地對自己說。
陳太學忿忿地把煙頭扔進火堂,像冉老頭就在他面前,他對冉老頭說,你叫我咋辦?我的錢都拿到成都去,讓張保國那狗日的搞女人花了,你叫我拿啥給你?你想啃我的肉,就啃兩口吧!
母親的臉被太陽斜斜地照著,使她被一身黑衣裹著的乾枯身體,透出更加濃重的陰鬱。她分明看見兒子出門了,但她並沒給兒子打招呼,更沒問他準備上哪裡去。除了跟媳婦吵架,她似乎不願意在有生之年說更多的話了。當時分家的時候,誰都以為她要和小兒子住的,可是不,她偏要跟大兒子住一起。村裡人都說,她不是嫌小兒子懶,而是想有人陪她吵架,不跟人吵架,她的日子就沒法往下過。母親的心太沉了。陳太學兄弟的父親四十多年前就病死了,那時候陳太學只有四歲半,陳太良只有兩歲,母親也才二十多,但她埋了丈夫,就一手牽一個孩子,又上坡幹活。她忠貞地守住大荒村,虔誠地守寡,從一個鮮潤靈活的小媳婦,守成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太婆。正由於此,她才總是拿馬芬嫁過兩次人說事。她作踐馬芬的時候,自己心裏究竟怎麼想,誰也不知道。母親這一輩子,其實是很酸楚的。
陳太學想著這些,禁不住為張保國,也為自己,悲傷起來……
可是張保國說,中午不行,晚上吧,晚上六點左右再說吧。
本子上記下的不僅是張保國的罪狀,更是他陳太學的屈辱。
他明白,要掙到更多的錢,就必須把張保國服侍好,因此不停地請張保國吃飯。這天下午,他又去金沙灘訂了個雅間,吃晚飯的時候,張保國帶來了三個人。飯畢,張保國用一隻手蒙了嘴剔牙,邊剔牙邊說,去紅花茶樓坐坐吧。陳太學聞言,急忙起身去總台付了款,又回到雅間打了聲招呼,就下樓坐上計程車往紅花茶樓趕。紅花茶樓在城北,比較遠,雖然張保國他們個個都有車,擠下一個矮小的陳太學很容易,但沒人邀請他坐。去了茶樓,他要了個雅間,剛把門打開,服務小姐就把茶譜送上來了。陳太學一看,最便宜的也要四十八塊錢一杯,他的心被捏了一把,臉色有些發青。服務小姐忙以安慰的口吻說,我們是打折的,八折。陳太學翻著眼皮算了一下,臉色一點也沒轉過來,但他還是咬著牙幫,給張保國四人各泡了一杯最貴的「巴山雀舌」(打折后一杯也要五十六塊),自己要了杯不花錢的白開水。
那些除了流血流汗就別無出路的人們,給了他財富和尊嚴,還讓他嘗到了權力的滋味。
剛落座,張保國就對他們說,做保健吧,做點兒保健。
他沒跟任何人商量,直接就過了土壩,進到商場里去。後面的人也只好跟去。
直到沈志國離開工地大半天,陳太學才聽說,他站在辦公室外面,望著熙熙攘攘的紅旗橋,想象著沈志國背著帆布包慢吞吞地跨過橋去的樣子,身上的某一處震動了一下。
在靠近海邊的那個遙遠的工地,他也曾被人這麼欺辱過……
直到賀經理消失在午後的人流中,陳太學還站在原地。
但也有不得不走的。在陳太學的工地上,有個叫沈志國的人,三十七八歲,滿臉絡腮胡。他本來是磚匠,可那段時間,高州連降暴雨,山洪驟發,從紅旗橋到陳太學工地的這段路,有長達六十米被從翠屏山下來的洪水沖毀了。車過不來,水泥也就運不到工地,因此,包括沈志國在內的一些人,就臨時做了搬運工。搬一袋水泥,可掙一元錢。這對農民工而言是相當誘人的,只是水泥太沉了,隨便一袋都是百多斤重。沈志國好像生怕別人把水泥搬完了一樣,不斷地告誡人家,你氣力小,你不行!那些人的氣力的確都不如他,剛把袋子扛上肩,脖子上的青筋就絞成了繩子,邁步的時候,兩條腿撇成了兩個括弧。可既然能掙錢,既然自己沒被當場壓垮,就都沉靜無聲地掙扎著。
又過了好一陣,老蒲終於說,進來嘛!陳太學抓住兒子的手,跟隨老蒲就往裡走。進了辦公室,老蒲拉出抽屜,拿出十塊錢,陳太學伸過顫抖的雙手去接,但老蒲手一縮:你得打張借條。他摸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和一支圓珠筆芯。鄉里人借錢,是從不打借條的,要你打借條,就是不相信你。陳太學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接過紙筆,歪歪扭扭地寫。借條寫好了,老蒲才遲遲疑疑地把十塊錢遞給他。
當他把肩上的重物卸下去的一剎那,那股類同於生鐵的氣息又蒸騰起來,而且異常堅硬,他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從嘴裏沖了出來。
庭審法官問:被告人張保國,你是什麼時候被拘留的?
夜裡,馬芬熟睡之後,陳太學就把今天送給張保國的鱉錢記在那個秘密的小本子上,對著那個小本子說,張保國呀張保國,我送你那麼多鱉,換回一個說普通話的媳婦,也算值了!
從那以後,再有人來打招呼,陳太學就不同意了。
張保國很不耐煩的樣子,說打個電話不就得了。他沒讓陳太學打,自己拿起了床頭邊的話機。他一直都是唔唔地應,說得最明白的話只是報了個人數,這其中自然不包括陳太學。
他沒有離開工地。
陳太學不會打,只有他們四個來了。
說心裡話,張保國愛妻子,他追求妻子時雖然含有別樣的目的,可妻子的美,妻子為他付出的犧牲,都深深打動了他。他在外面找小姐,還偷偷去都江堰買別墅養了個「表妹」,並不證明他不愛妻子,只是為了麻醉自己。
掛了電話,陳太學立即鎖了房門,把準備給工人結算工錢的現金全都帶上,乘上了去成都的最後一班大巴。
電梯門打開之後,張保國他們進去了,陳太學才進去。陳太學進去的時候,把腳提得老高,他很緊張。門關了,陳太學不得不跟那些人臉對臉地站著,還能聽到他們因喝酒過多而重濁的呼吸聲。他腦子裡昏昏蕩蕩的,想找句話出來說,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手心又開始冒汗了。
翠屏山上的別墅群已大體成型,但還有幾項工程沒修,主要是廣場、步行街和健身中心。陳太學承包到了廣場,那個廣場叫日光廣場,很氣派。張保國對他說,這項工程做完,還有更多的活等著你陳太學。市裡決定,要把高州城繼續向外擴展,加快高州市城市化進程,跟上與國際接軌的潮流。
陳太學不願意想這些,可又不能不想,想起來就不能不傷心。只要他早就不責怪兒子了,只責怪自己。他覺得這都是因為自己的錢還不足夠多的緣故。他相信只要有足夠多的錢,大荒村人就不會把何奎的父親放在眼裡的,就會跑到他陳太學的腚下來舔肥的!
張保國不敢在高州城做,我敢!
她哪裡知道,她的丈夫陳太學,現在才感到心裏舒服了些……
然而,陳太學最終沒去見兒子。兒子前幾次高考,他都提前去見了的,但兒子並沒考好。陳太學害怕這一去會給他增加心理負擔,他在校門口站了幾分鐘,就朝碼頭走去。
馬芬疲憊地搖了搖頭。
出了門,他才發現母親並沒下地。母親坐在院壩邊的杏樹底下剝昨天沒剝完的玉米。母親把剩下的玉米裝了一小口袋,放在屁股底下坐著。這是她準備偷偷送給小兒子陳太良read•99csw.com的,這些年來,她每隔些天就偷點糧食出去,送給太良。這件事情,陳太學知道,但他裝著不知道。他只是希望母親小心些,千萬別被馬芬發現了。馬芬恨死了太良,恨他懶,更恨他嘴岔,每次陳福高考落榜的消息,都是太良第一個傳出去的。他只要看見侄兒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便立即走出他那間蟑螂都嫌臭的屋子,挨門挨戶地放信:陳福又沒戲唱哦。說了這句,他還要鄭重其事地交代:莫告訴別人啊。要是他腿長,全國人民都被他通知到了,可他還叫莫告訴別人……
陳太學的心蹦了一下。他把門關上,大聲武氣地朝馬芬吼:啥球事嘛,不知道說啊?
從那以後,陳太學每隔些日子就自動跑一趟都江堰,送去特產和幾千塊錢。他把每次的花費都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卻從不向張保國提起。張保國倒並不裝聾作啞,一有機會,他就問陳太學,你又給我表妹送東西去了?陳太學把兩隻手握起來,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那叫啥東西呀!這時候,張保國總是像對自家人說話那樣,嗔怪一聲,你這個陳太學呀!
可現在陳太學實在餓得不行,胃裡沒東西消化,就自己磨自己,磨得陳太學直冒冷汗。他怒氣沖沖地罵了一聲球,就走出門,進城找吃的去了。
這年初夏,張副局長傳達了上級振奮人心的號召:開發翠屏山。
陳太學見了張保國那個只有十八九歲的表妹,把禮物和錢給她,屁股連凳子也沒挨一下就離開了。她渾身珠環翠繞,驕傲地挺著下巴,一點也沒有張保國說的尋死覓活的樣子。尤其是那個五十多歲的婦人,陳太學開始誤認為是這女子的母親,可她在女子面前垂首哈腰,恭恭敬敬,分明就是一個保姆。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句糊裡糊塗說出的話,張保國聽后卻相當滿意。張保國在電話里溫和地笑了一聲,說你這個陳太學呀,這樣吧,晚飯你就別管了,等你趕到成都來,那還不把我餓死?不過,你願意來成都玩就來吧,我們住在碧雲賓館。
跟在陳太學後面的小兵幾人,再一次被他鎮住了。可陳太學的老婆、兒子和兒媳卻不理解,尤其是馬芬,此前商量過要來鎮上買鞭炮、花生、糖果,從沒說過要買毛毯的呀。雖添了一個秀蓮,可死了一個老太婆,家裡的被具是夠用的,就算要買床新的給兒子兒媳蓋,也沒必要買那麼貴的毛毯呀,更沒必要買兩床呀!尤其是,那塊一巴掌就能拍爛的玻璃能值幾個錢?二十塊不得了么,丈夫卻扔出去八十塊!馬芬覺得,陳太學今天簡直是瘋了!
陳太學一屁股坐到地上。地板磚是磨石,他坐下去的時候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讓陳太學沒預料到的是,翠屏山工程動工不久,陳福就從浙江跑來投奔他了!
這樣工人們即便想走,到底又捨不得那一個月的工錢,只好被迫留下來。
陳太學比較順利地從張保國手裡要到了一份翠屏山的工程,也上山去了。就在他上山的那一天,他看到了最早給他租房子的那家人。那家人在翠屏山修的磚房被推掉了,一家老小悲悲戚戚的,正背著鍋碗瓢盆和破棉絮下山。陳太學知道,這些去老城住安置房的農民。沒錢做生意,只有挑著擔兒,佔據街頭巷尾做些小生意,而高州城正在創建省級文明城市,不許這些人給市容抹黑,恐怕生意也做不長久了。
管他媽的,陳太學又望了一眼金沙灘酒樓,自言自語地咕嚨,你叫我有啥辦法呢?我現時花錢請客,不是為了將來掙更多的錢嗎?
之後,陳太學坐起來,把妻子也扶起來,用手掌為她抹去眼角的淚。淚水很黏稠,像血。
橋的那一頭就是金沙灘酒樓,因為裏面賣空運來的海鮮,還有穿山甲等一些國家保護動物,無可爭議地成為高州城餐飲業的翹楚,經常在裏面出入的不是政界人物,就是商界大腕。作為普通百姓,如果為求人辦事請客,辦小事去別的地方,辦大事則非去金沙灘不可。
他把妻子摟在懷裡,說別哭,馬芬你別哭,你以為我要死嗎?我不會的,那麼難都過來了,我為啥要死呢!
從巴川縣城開出的船,本可以直接在老君山腳停靠,但陳太學先就計劃好了,不在這裏下,去鎮上再下。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個趕場天,村裡上街辦年貨的一定多。陳太學一家到鎮上,已是下午三點過,但集市上的人還很稠。陳太學直接就帶著家人去了榨油廠。大荒村人來趕場,回家之前都喜歡聚在榨油廠外面的小壩上歇口氣。那裡果然有好幾個,除了小兵,別的都是從外面打工回來的。鼻子凍得通紅的小兵首先看見了陳太學,大聲叫,學爸!陳太學那天穿了件前兩天才買來的呢子大衣,他將肩膀一抖,大衣差點落到地上。他並沒回應小兵,把步子放慢了。朝村裡人走去,摸出煙來,挨個發。他發的是十四塊錢一包的嬌子,他知道哪怕你就是到北京打工,也只能跟他在高州城一樣,抽兩塊錢一包的煙就不得了。那些人接過陳太學的煙,自以為比陳太學見過世面的眼神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們把煙點上,問陳太學一家路上辛苦,並好奇地打量站在陳福身邊的秀蓮。陳太學說,這是陳福屋頭的,言畢就看著秀蓮,意思是希望她說幾句普通話,可秀蓮只是笑了笑,並沒說話。
而他已經沒有錢了!
第二天一早,陳太學一家帶著招募來的十個工人,離開了大荒村。
陳太學猛然驚醒,出門去買了條中華煙來。他把煙一放,幾個人就抽上了。誰也沒問這煙是怎麼來的。
小兵身上血糊血海,頭上流出的血,把粘滿水泥漿的頭髮都打濕了,看上去烏黑烏黑的,很臟。工人們嚇住了,本能地抬頭朝四周看。這一看就看到了陳太學。
陳太學一口就吸掉了半支煙,見老蒲的女兒還是笑眯眯地看著他,沒有取毛毯的意思,他猛一巴掌拍在櫃檯上:再貴也是要錢不是要命嘛!
兩人暗地裡對彼此的家底作了一番細緻的調查,就私自定了下來。
陳太學進城之後,一直在搞建築,但他並沒有真正深入到建築行業。現在他單獨承包一棟樓,終於成為建築業中的人了,但他很快發現,這個行業就像鋼筋混凝土一樣沒有透明度。
那天夜裡,除了陳太學家,整個大荒村沒一家敢放鞭炮,即便買了幾顆的,也不敢拿出來放,更不要說燒爆竹了。陳太學家的鞭炮放了幾個小時,硫磺硝煙籠罩了整個村落。那棵見證了歲月滄桑的老杏樹,年年春天都要開一樹粉紅的花朵,夏季奉獻碩大的白果,可從那以後,它就沒再發芽,更沒開花——它死掉了!里人說,那棵杏樹是被它主人家的富貴嚇死的……
街上的攤子都還沒收,陳太學讓陳福給每人買了一袋餅乾,又買了一瓶礦泉水。接著又買帶回家的鞭炮、花生、糖果。他買了兩麻袋鞭炮,花生和糖果又各買了一麻袋。兩幾個村裡人見他這陣勢,唬得大氣都不敢出了,爭相把沉重的麻袋往自己的背篼上放。
當最後一絲餘燼掙扎幾下就歸於徹底寂滅之後,陳太學對著那堆黑乎乎的灰燼說,張保國呀張保國,你平時說我耿直,我也算耿直到家了,我把本子都燒掉了。你都江堰的那個「表妹」,我同樣不會說出去,你放心,不管誰來我這裏查訪,我都不會說。我陳太學該對得起你了吧?
從高速路上走,高州到成都平時需要三個半小時,因為是晚上,車少,司機也想到成都后早些休息,開得風快。陳太學下車后,再坐計程車趕到碧雲賓館,才剛剛晚上九點。
陳太學喉頭髮哽,踅過巷道上山去了。從大荒村爬上老君山頂,只要四十多分鐘。山頭上是一塊廣闊的平地,旱杉鋪天蓋野。在那望不到邊際的低矮植物里,棲息著野兔、拱豬、刺猥和翅膀上閃爍著銅錢斑點的鳥。天靜靜地藍著,無限慈愛地注視著這片貧瘠的土地。
他沒去工地,回了租房。他是怎樣走到租房,並躺到床上去的,事後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外面陽光燦爛。這是陳太學進高州城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陽光的照耀。他沒立即去工地,也沒回租房,而是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他的步子邁得很輕快,他甚至想飛。
陳太學明白了,那女子根本不是張保國的表妹。
就在那天,陳太學被傳到了專案組。他除承認陪過張保國打牌之外,對別的事滴水不漏……
工人們被扣紅了眼,上工時,只用一隻眼睛照管手上的活,把另一隻眼睛騰出來找賊。
張保國終於被警察帶上來了,坐在被告席上。
就在這時候,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他媽的怎麼沒煙了?
這口血本來早就要出來的,可它好像明白,如果它出來了,沈志國就不可能將這兩袋水泥扛過來,於是它頑強地留在了沈志國的身體里,最後一次為他長勁,幫助他掙了兩塊錢。
正是想到家裡的陰森和破敗,陳太學開始檢索自己的一生。那實在是縮手縮腳的一生!他覺得,自己這幾十年都是為兒子活的,本想依靠兒子改變處境,可那個沒心沒肝的東西跑了,如果他再甩手,那個家就沒指望了。回去種那一點田地吧,腰桿累斷也就那麼回事兒。而且,大荒村人說不定都在譏笑他:自以為陳福能像何奎那樣成為老君山的一條龍,鉑花了不少,到頭來才知道是一條蟲!
當他們離開了農機站,陳太學才發現兒子眼睛紅紅的,氣不是呼出來,而是往外抽。陳太學在心裏喊,老蒲是個好人啊。在那年月,有誰敢把十塊錢這麼大一筆數字借給無緣無故的人呢?而且老萍也有一兒一女,都在區中上學。陳太學對老蒲充滿了感激,從來也沒想過,自己的卑微,卻給兒子的內心是一種無言的傷害……
很長時間以來,陳太學的心沒再這麼痛過了,可現在卻痛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多次陪張保國去「做保健」的事,想起都江堰那棟豪華別墅,他真想對旁邊這個披散著頭髮、已明顯憔悴下去的女人說:妹子呀,你哭啥呢哭,你沒啥好哭的!
旱杉林中有個破廟,早沒了僧人,只有幾尊殘缺不全的泥菩薩,年年月月地守著風,等候著香客。陳太學走到破廟外面,心想來都來了,又沒熟悉的人看見,何不進去拜一拜?破廟裡也長滿了頑強的旱杉,陳太學把旱杉壓倒,朝菩薩跪下,閉目合掌,求菩薩保佑他兒子順利過關。祈禱完了,他並沒立即起來,他還要對兒子說話。他說兒哪,你將來讀了大學,就能做一個城裡人了,就能跟外面那群人一樣,跑到這山上來裝模作樣地叫幾聲美了;你最好還要當官,要是像張經理那樣當了官,你就做人上人了,就等著別人來孝敬你了……
縣城到老君山腳下,只能走水路,汽划子速度慢,下了船還要爬一座高山。當陳太學回到家,天早已黑了。在山區里,天一黑就是什麼都黑了,彷彿能用刀把那黑一塊一塊地割下來。吃過飯,陳太學最想做的事就是立馬睡上一覺。他躺到床上去了,卻沒法入睡。老婆和母親一直在吵架。兩個女人都為這個家熬得燈干油盡,但就是不能互相容忍。她們吵架的聲音不大,話也不多,但字字句句是帶錐子的。母親罵媳婦伺候過兩個男人,媳婦則罵母親前世不積德,今世生出了個傻子。陳太學不想勸她們,這麼多年了,往對方心窩裡塞冰塊,捅刀子,已經成了她們的習慣,成了她們生活的一部分,勸是勸不過來的。
誰也想不到,可以說一點風吹草動也沒有,日光廣場動手修了十來天,就出了一件大事——張保國被逮捕了!
本來,上面準備將張保國最後發包出去的一批活收回來了,但那樣勢必引起混亂,就罷了。
舊曆臘月二十九這天,陳福夫婦天沒亮就到父母的租房裡,那時候陳太學早已起床,煙都抽了兩三支了。大家就等著馬芬。馬芬來到高州城,比在家裡更累,她本想找女兒來食堂幫忙,可女兒一家都跑到新疆落戶去了,食堂就靠她一個人撐持,好不容易等到工人放了假,就只想睡個懶覺。陳太學不停地催她:婆娘家的,就是羅嗦!他恨不得打個噴嚏就回到大荒村去了。陳福一副度蜜月的樣子,看上去比平時更羞澀,倒是秀蓮大大方方的。秀蓮說爸,讓媽慢慢穿嘛。秀蓮又說,爸,你們也買套房子吧,我們住那麼好,你們住這麼爛,我們這心裏堵。陳太學使勁地吧嗒了幾口煙,說秀蓮呢,我們住豬窩狗窩有啥關係?只要你們好就行了,你們好,當爹媽的就寬心了……
陳福並沒跟那些「小妖精」混,但他的確愛聽她們說話,他也知道其中一個很喜歡他,只要他走過去,她就水盈盈地瞄他一眼,然後低下頭去,臉頰緋紅,一聲不吭地做活。那是一個身體瘦弱頭髮泛黃的女子,陳福開始並沒注意她,可是,那雙眼睛讓陳福心疼,慢慢地,陳福就不僅心疼她的眼睛,還心疼她的瘦,她的黃頭髮,以及她賣力勞動的樣子。晚上睡覺,陳福也要想上她一陣。現在,陳太學租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是二十年前的老房子,很陳舊,但畢竟像個樣子了。陳福睡在床上,心想我住在這裏,可她卻睡在擁擠不堪夏天悶熱冬天寒冷的工棚里,這其中蘊含著某種讓人很不愉快的因素。只是父親警告他之後,他就不敢想了……
所有人都挺起了脖子。泥水工指著嚇呆了的小兵喊,就是他!人群一擁而上,將小兵圍住了,那些自己也在偷東西的人,表現得格外積極。他們把小兵掀翻在地,扒掉了他的褲子,因為泥水工看得明明白白,小兵是把鋼筋塞進了褲子里。這一扒讓眾人傻了眼,那正是舊曆六月,天熱得石頭都在冒汗,身上穿條短褲也嫌多,可小兵卻穿了兩條褲子!裏面的那條,褲腳用尼龍繩扎得死死的。人們扒掉他第二層褲子,幾根四五寸長的鋼筋就抖擻出來(鋼筋從褲腰塞進去的時候,把小兵的腿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打!
陳太學從不偏袒誰,可他心裏有恨。他恨母親,也恨老婆馬芬,這恨不常有,但他還是意識到了。母親說馬芬伺候過兩個男人,是指她嫁過兩次。她的前夫是個石匠,婚後不到二十天就在開山時被砸死了,之後馬芬才以「過婚嫂」的身份嫁給了陳太學。當時母親雖說不上滿意,可她勸兒子:過婚嫂就過婚嫂吧,我們這家庭,能結個過婚嫂就不錯了。現在,母親卻拿這件事挖苦馬芬!馬芬也沒道理,她怎麼能用那麼惡毒的話去傷母親呢?其實陳太學的弟弟陳太良也算不上傻子,「文革」期間,他搞過武鬥,當過通訊員,這樣的人能說他傻嗎?他只是懶罷了。說懶也不對,他只是對自己的活兒懶,對別人的事卻是盡心儘力的。十年前他就被分了出去,自那以後,他就沒經管過莊稼,洋芋也好,苞谷也好,都是埋下種子就萬事大吉,苗子生起來,瘦得都不忍心看。這村裡,小兵家的莊稼也比他的即。小兵才十三歲,他爸幾年前得了麻風病,被送到很遠的一架山裡隔離起來了,他媽又有風濕,常發雞爪瘋,指頭僵直得筷子也握不住,可小兵一個孩子,硬是把莊稼侍弄得花是花朵是朵的,哪像他陳太良!有好心人教他,說太良,你挑兩擔糞去把莊稼淋一下嘛。聽到這樣的話,陳太良必然把厚厚的嘴唇一翹,將眉毛一甩,粗聲大氣地說,我那莊稼淋不得糞,一淋就淫了(肥料過剩)。他不做自己的事,卻隨時都在等候別人的召喚,只要有人請他幹活,他就高興得過年似的,砍柴、背力、站在奈何橋上裝鬼收錢他都做得像模像樣,興興頭頭。
其實他沒必要這麼惡狠狠的,她以前並不怎麼愛他,當他在她家裡受辱之後,她就把他愛到心裏去了。在女人那裡,愛和同情是很難分清的。大學的最後半學期,父母威脅她,說再這麼下去,就不認她這個女兒。她無所謂,不認就不認。到這時候,父母才知道自己徹底失敗了。父母就是父母,他們只好接納了他。那年是很難找工作的,許多同學都下了鄉,但張保國留在了高州城,而且是炙手可熱的建設局。半年後,他們結了婚。在岳父的關照下,張保國很快當上了項目部副經理。可就在他當副經理不久,岳父得腦溢血死了,一個紅紅火火的家庭,立馬就淪落了!他張保國的頭頂上沒有了岳父這棵大樹,能混到今天這一步,所付出的,難道僅僅是錢嗎?不,在張保國的心裏,還有比錢重得多的東西,那些東西,他認為是陳太學這樣的人一輩子也理解不了的。許多時候,張保國都痛苦得想退出,他讀書時畢竟是高才生,一種單純的理想的光芒還在遙遠處閃爍。偶爾,他心裏會湧現出一種理性的力量,幫助他懷疑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不是出了偏差。但這隻是極其短暫的靈光一現,因為他發現自己身前身後都是滾滾波濤。他沒有退路了,身不由己了。稍有空閑,他就去麻將桌上混,混他個通宵達旦,不給自己留下任何思考的時間。
現在很少有人知道,張保國也是農民的兒子,而且家裡比陳太學當年還窮。張保國認識到,貧窮不僅是一種生存狀態,更是一種恥辱。他發誓要雪恥。他發奮讀書,走到哪裡都是高才生。但這顯然是不夠的,他還需要尋找另一扇門。讀大四那年,為把現在的妻子追求到手,他割過自己的手腕子,這都是事實。然而,他的主要動力,決不是她的美麗可愛,而是因為她父親當時是高州市委秘書長。那年寒假,他跟她一同回家,她父母問明他的來歷,臉色陡然變了,一句話也不說。吃晚飯的時候,竟將他一個人安排了一桌,飯後他就被帶到了客房。客房裡除了一張床,什麼也沒有。他多麼希望她進來陪他一會兒,可他不知道,她早被父母親嚴加看管起來。那天夜裡,他一分鐘也沒睡著,次日凌晨四點過,有人來敲他的門了。他以為是她,結果是她父親。她父親看來也沒睡著,眼泡皮腫的,帶著隱隱的怒氣。她父親說,小夥子,走吧,趕快走!
沈志國見碼在橋頭的水泥越來越少,很焦急,於是把兩袋扛在肩上,左肩一袋,右肩一袋!
陳太學還沒表態,電話就啞了。
陳太學爬上去的時候,山頂已有了不少的人。都是從縣城來旅遊的,戴著太陽帽,穿著運動服,不管年老年少,還都無一例外地拄著光溜溜的拐杖。他們站在山口,望著山谷里涌動著的藍色霧群,嘖嘖讚歎。陳太學埋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不想聽他們的話。他覺得這些人之所以喜歡那景色,無非因為他們是城裡人,不需要長久地在這山上安營紮寨。
陳太學不想回憶過去那些苦痛的經歷,同時也怕老蒲在秀蓮面前多話,很想馬上脫身。可老蒲卻熱情得不得了,他以前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人一老,話也就多了起來。他望著陳福說,大學早畢業了吧?在哪裡工作?陳福的臉紅了,陳太學卻把話搶了過去,小聲說,在高州城。老蒲說不錯不錯!接著又問,在幹啥?陳太學望了一眼九_九_藏_書後面,秀蓮和婆媽在說什麼,但是小兵他們幾個背著沉重的麻袋或包裹,正低眉順首地站在他身邊,他跟老蒲的對話,小兵們一定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陳太學覺得臉都丟盡了,沒回老蒲的話,反過去問老蒲的孩子,老蒲將頭一昂頭說,我的娃娃不成器呀,我兒子在復旦大學讀了博士,就留在學校教書,女兒就更沒出息了,大學都沒考起呀,就在我們鎮上的百貨商場當售貨員。
陳太學第一回掙到了他做夢也不敢想的那麼多錢。
大廳里人並不多,在另一個角落裡,坐著幾個跟陳福年齡差不多的人,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攤腳攤手地坐在沙發上。陳太學痴痴地望著那幾個人,滿腦子卻全是兒子瘦筋筋的模樣。他覺得,兒子遲遲考不上大學,不是兒子的責任,而是他的責任。在他包工之前,兒子過的是人日子嗎?家裡那個窮,褲腰都只能用稻草捆!
讓陳福去食堂里竄來竄去,陳太學認為那是丟人現眼。
說完這些,陳太學又獨自回到租房,將那個小本子拿出來,摸出打火機,啪的一聲摁燃,卻不動,直到打火機上靠近火苗的塑料燒流了,成黑色的一團了,他那根受過傷的、翻翹過來的大拇指,也被烤得皮膚打皺他才將打火機熄滅。
幸好不是大荒村人,不然還真不好辦,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陳太學總不能賴本村人的賬;何況,在那艱難的歲月里,村裡人雖然無錢借給他,可哪一家沒從牙縫裡摳出點糧食,讓他賣成錢給兒子送去……
想到這點,陳太學幾乎有些同情張保國了——我給他當孫子,他又給別人當孫子,就跟狼吃羊、羊又吃草沒啥區別。娘的,這世上誰都不好過。
既然張保國說好是晚上,陳太學就只能貓在租房裡等。他的租房在巴河南面,離工地不遠,主人是家「釘子戶」。以前,巴河北面是城,南面是地,現在要在南面修建新城,勒令這邊的農民都遷進老城去住安置房。農民說我祖祖輩輩在這裏生根,為啥要遷?我不稀罕你的樓房,我就願意在這裏老死。這裏多好,出前門可去地里種莊稼,出後門可去巴河裡打魚,你把我關進樓房,沒田地可種,又無本錢做生意,我咋活?可他們到底知道個輕重,鬧騰一陣就收拾傢伙,拖兒帶女地離別土地,走過橫跨巴河的紅旗橋進城去了。只有這家人不走,他說我就要當釘子,我看他們拿啥來拔我這顆釘子!話雖如此,他還是去兩公裡外的翠屏山投靠親戚修了間磚房,將這間黑漆斑斑的老木屋用來出租。月租倒是便宜,只有五十塊錢。
不僅如此,他還宣布了一條新規定:無論是誰,都要叫他陳老闆!以前,工地上有人叫他名字,有人叫他陳哥,有人叫他叔叔或學爸,亂七八糟的,現在不行了,得通通改叫陳老闆!陳太學這是從自己的體會中得出的經驗,他常常想,如果他把張保國不叫張局長而叫名字,面對張保國的時候,他就不會感覺到脊樑上壓著一塊石頭,但一叫張局長就變了,他就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矮了幾分。這就叫做名正言順。別人都改了口,唯獨從大荒村來的那些人還不習慣改口,有天小兵見陳太學到工地上來,笑著叫了聲學爸,陳太學黑著皺紋密布的臉,走到小兵跟前,把小兵乾的活挑出了十幾個毛病,併當場決定扣他三十塊工錢。
當他把銀行卡捂在胸口上時,一點也沒有興奮。他想到了兒子,兒子不憐惜他的苦心,屁股一拍說跑就跑了,使他前段時間一直對兒子充滿了怨恨,可當他把大沓的錢拿到手,才明白自己無法把兒子恨得起來。他說兒哪,你跑啥呢跑,爸爸再送你讀十年八年高三也不著難,你為啥要跑呢?
現在不到上午十一點,離晚上六點還有七個多小時,陳太學應該在這段時間去工地走走,但他不想去。工地上的事情,最晚明天就結束,他手下的工人,馬上就會向他討活做,找不到活,工人們就會離開他。別看現在城市裡遍地都是農民工,可要將他們聚到自己的巢穴里,為你流血流汗,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其中的關鍵是必須讓農民工隨時有活做。農民工除了睡覺,就需要一刻不停地做活,只要手腳動著,汗水淌著,哪怕工錢低一些,他們心裏也踏實。而要找到活,怎麼能避開建設局項目部經理張保國呢?
他眼睛一閉,又將打火機摁燃,把本子點著了。
他摸出煙來,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舌根底下又麻又苦。
陳太學聲音沙啞地問:那東西……他為啥不考了?
可她並沒制止他,因為她被丈夫的怒火和架勢鎮住了。
陳太學就出來了。他乘電梯下到了大廳,在張保國他們坐過的沙發上坐下來,抽煙。他身上揣著兩種煙,一種是二十八塊錢一包的中華,一種是兩塊錢一包的五牛。散出去的是中華,他自己抽五牛。一支煙抽完了,他才去總台支支吾吾地問價碼。那個長得很水靈很鮮活的妹子,老半天才聽明白他的話,說你問這個呀,二樓娛樂中心才清楚。妹子準備拿電話撥,陳太學說不撥了,我自己去問主是。他上了二樓,在東側娛樂中心外面攔住一個女服務生,把二十一樓要做保健的事說了,女服務生說我知道,人已經上去了。陳太學說啥價?每個一千三。陳太學心裏一驚,這麼貴?女服務生斜了他一眼,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賓館,再說他們是包夜的,還享受全套服務。陳太學說,全套服務是啥?女服務生眼睛望著別處,哎呀先生,未必你不懂啊?
張保國翹起好看的嘴角笑了一下:你這個陳太學呀!
放了電話,張保國問陳太學,你開房間沒有?陳太學說沒有呢。張保國說你自己去開一個吧。
給兩個年輕人的房子很快買上了,到一月中旬就結了婚。娶兒媳那天,陳太學分做兩撥請客,上午,他又把幾十斤鱉送到了張副局長家裡,中午在金沙灘請張副局長等人吃飯,晚上在工地上請工人。陳太學對工人們說,儘管吃,儘管喝,晚上這頓不要錢!大家都吃得很高興,喝得滿面通紅,工地弄得喜氣洋洋的。
那些天,陳太學持續不斷地做同一個夢。他在夢中張開兩臂飛翔,大河與群山在他肚皮底下影子一樣劃過。但是,不管他飛多長時間,飛多少里程,天氣都是慘淡的,又冷又濕,而且後面還有人追趕。他看不清追趕者的臉,只覺得有一股陰氣,使他恐懼得不敢有片刻的停留。醒來之後,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夢中的情景卻刻骨銘心。
張保國說的是「坐坐」,結果坐了一個通宵。他們是來打麻將的。麻將提上來后,張保國說,陳太學,你先上吧。陳太學急得雙手不停地搖晃:張經理呀,我不會呀。張保國的眼帘沉下去了,這樣,就只能看見他亮光光的額頭。陳太學特別懼怕張保國的額頭,他從那個額頭上,刻骨地感覺到了彼此地位的懸殊和命運的落差。
過了十多分鐘,張保國他們來了。張保國將茶杯端起來搖了一下,就別過頭叫小姐。張保國說,客人還沒到就泡茶,咋這麼不懂規矩?小姐的臉漲得像要噴出血來,說是那位先生叫泡的。這下輪到陳太學的臉要噴血了。張保國皺著眉頭,叫小姐去把茶倒掉,他不喝這個,他喝「雪絨花」(跟巴山雀舌一個價)。張保國這麼一說,另兩個人也要求倒掉,也要喝雪絨花。只有第四個人沒這樣做,他本來也準備讓小姐倒掉的,可在出口的一瞬間,他望了陳太學一眼,他望到了陳太學又尷尬又酸楚的臉,還望到了陳太學洗得發毛的襯衣領子,就把話吞回去了。小姐將三杯茶端出去,噗噗噗三聲,倒進了桶里。
我為啥不去做做?我為啥不去做做?我為啥不去做做?
在那之後的一個月內,陳太學連續三次去為張保國買鱉。去得多了,他就跟養鱉大王熟了,兩人不但說場面上的話,還說私事。沒想到這一說,竟成就了一樁婚姻!養鱉大王有個女兒,名叫秀蓮,已二十三歲了,還沒找到婆家。當然並不是找不到,而是跟陳福一樣,高不成低不就的。陳太學一聽就動了心,說他有個兒子,今年二十七,也未婚娶。
小兵見陳太學帶了些包裹,就將一個最大的放在自己背篼里,說走吧。
可他實在熬不住了……
但幾天之後,他又吐了一次血,而且吐得特別厲害,不得不走了。
現實明擺著,他不出來掙錢,就沒法給父母親治病。他一直有個想法,就是把父親的病治好。
陳太學沒有坐,聽了張中國的話,他說我去叫人。
她的確不知道。陳太學更不可能知道。平心而論,陳福並非不負責任地讀書,貧窮使他膽小,自卑,也很聽話,很認真,但他實在不是讀書的那塊料,每年高考,連自費線都上不了。他倦怠了,不想讀了,可又不敢把這話說出來,每次放假回去,父母都不讓他做家務,只許他看書,做作業。偶爾,父親把他帶到田間地頭去,也不讓他勞動,只抄著手站在一旁。這時候,父親就會一邊幹活,一邊說到農村的苦,說到家裡的窮,說到何奎的父親因為兒子上了大學是如何的高傲,說到他是如何期望自己的兒子也能上大學。說著說著,父親就哭了,淚水在臉上的溝壑間爬行。這時候,陳福的心酸酸的,他暗下決心,爭取下年中榜,讓父母親高興。然而,一回到課堂,他的腦袋就發木,老師講的那些東西,他全都見過,好像全都懂,可一到考試又不會做題。他徹底失去了信心,覺得自己今年肯定比往年栽得更慘,就乾脆跑掉了。他本來沒打算跑遠,想先回家給母親說明不考的理由,再來高州城給父親說,可母親一聽就差點回不過氣,說我的先人哪,你趕快回學校去吧,要是你爸爸知道了,他不氣死才怪!陳福的心空落落的,低著聲音對母親說,現在沒船了,我明天打早回去。他在家過了一夜,卻沒回學校,而是到浙江去了。那一夜陳福並沒睡著,他想了很多。對母親,他沒有特別的感情,對父親卻是怕,從小就怕。父親對他那麼好,父親對他的關懷和期望,父親的唉聲嘆氣,都是戴在他脖子上的沉重的枷鎖……
直到坐上回高州的大巴,他摸了一把癢酥酥的臉,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事實上他自己也想回去,即便死,也死在世代祖居的村落里,可再怎麼說也要再堅持一個月,先打聲招呼,下個月走的時候把工資領全。
回到高州城,陳太學直接就坐上了去巴川縣城的車。巴川縣屬高州市管轄,其間只有兩小時車程。縣城裡到處都在挖路,爛泥滿街,從土裡刨出的銹管子,從這頭橫到那頭。太陽光畢畢剝剝的,把什麼都烤得冒煙,惡臭咬得人直打幹嘔。陳太學從車站走到縣中,不過就半里地,可他在高州城汽車站擦過的皮鞋,又沾滿了泥漿,連褲子上也是。還有那股臭氣,都扎進皮肉里了,使他渾身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死屍味。他不願意以這副模樣去見兒子。當他明白自己的卑賤給兒子帶去傷害后,在兒子面前就特別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這天,他把兒子叫到身邊,沉著臉說,走,跟老子去看工地。
剛從中街出來,陳太學的肩膀就被重重地碰了一下。那時候,他腦子裡想的全是那個餐館老闆,他想我當時應該摸出一大扎錢來,扔到他臉上!由於後悔沒那樣做,他的憤怒就越發的濃烈,被人這麼一碰,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罵人。他抬起頭(碰他的人比他高出許多),說你他……還沒把最難聽的話罵出來,他就覺得不對勁了,因為這個人正朝他笑。這是誰呢?陳太學不認識,可那個人認識他,他說太學,好些年沒碰見你了,你還是這麼精幹。陳太學臉上的肌肉鬆弛了,唔了一聲。那人又看著陳太學身後的陳福,說這是你娃娃吧?陳福笑了一下。那人說,太學,那年你帶他來農機站的時候,又瘦又矮的,現在長這麼高了,像繩繩兒拉起來的一樣。這時候陳太學才明白了,這個人是老蒲,就是曾借給他十塊錢並讓他打借條的老蒲。他的年齡跟陳太學差不多,可怎麼顯得這麼老了?他戴著鴨舌帽,頭上沒蓋住的部分全是白髮,還掉了好幾顆牙齒,說話時關不住風。陳太學的心裏像突然停電的燈泡。儘管那十塊錢老早就還了,但既然老蒲提到去農機站的事,證明他記得自己曾經幫助過陳太學。
他無法想象冉老頭跟那群人去工地上找不到他、去租房也找不到他的情景。
他拖著手,縮著脖子,遠遠地望去。
陳太學又問妻子,他分明知道我在包工,還跑那麼遠去幹啥?
聽到這裏,陳太學就不想再聽下去了,他覺得自己身上每一處都在發出聲音,要不是死死地咬住牙齒,嘴裏也會發出聲音,果真如此,他就要在法庭上出洋相了。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陳太學本來不想要小兵,那九個人,多多少少都有出外做工的經驗,小兵卻只懂得做莊稼。但馬芬為小兵說了情。小兵那孩子實在太乖了,雖然從小就擔起了家庭的重擔,可他臉上沒有苦相,老是單純地笑著,又特別懂禮貌,不管對誰,該叫啥叫啥,從不亂輩分。尤其是,在整個大荒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小兵那麼「簡便」(願意幫助人)的,他不知幫馬芬背了多少捆柴,背了多少袋肥料。最難的是背肥料,從鎮上買來,小的五十斤一袋,大的百斤一袋,要爬那麼高那麼陡的山,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真是難死了。只要小兵碰見馬芬背肥料,都把馬芬的肥料接到自己的背篼上,壓得他的嫩骨頭嘎吱嘎吱響,汗水走一路潑一路。背回來后,馬芬留他吃飯,他說做這點事,吃啥飯呢。
他退出學校大門,去街口上把鞋擦了,又去店裡買了條十多元的褲子,找家旅館洗了個澡。
然而,沒過幾天,陳太學就把打麻將學會了。
一個偌大的簸箕放在靠門的地方,裏面花生和糖果混雜在一起,不管是誰,只要跨進門檻,馬芬都撈一捧遞過去。那些人將這些奢侈品往荷包里揣,心裏喜滋滋的,說,我們來看看陳福家的。秀蓮坐在正對門的火堂邊,一進門就能看見,由於初婚,她臉上的小痘痘變得更多更密。
想到都江堰,陳太學又警覺起來了。住在別墅里那個寂寞的女人,對這邊的事當然是一無所知,她再給張保國打電話,肯定是打不通的了,就只好給陳太學打,陳太學現在怎麼能接她的電話呢?想到這裏,陳太學迅速把屋子收拾乾淨了,跑出去換了手機卡。
許多時候,陳太學真是想哭,真想把他的心事向人訴說,可是,牌桌上的人誰會聽呢?誰又在乎他兒子是中了舉還是跳了河呢?不能對人說,陳太學就對麻將說,每摸一顆麻將,對它說一聲:夥計,我的兒子跑了!他本來是很聽話的孩子,本來是當大學生的料,可不知咋的,他不參加考試了,說跑就跑了!麻將在他手裡變得濕淋淋的,麻將也像在流淚……
張保國又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夜晚走得出奇的慢,陳太學沒感到餓,只感到累,真想開個房間好好睡一覺,但一個房間要四百多,他又捨不得,他就蜷曲在沙發上,一分一秒地挨。他回想著這一整天的經歷,回想著他在張保國面前點頭哈腰的樣子,連他自己都感到噁心。但他明白,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這樣做。他這樣做了,才可能討得一杯殘羹。這是沒辦法的事。天底下,有幾個掌權的不希望別人在他面前戰戰兢兢?又有誰願意自甘卑賤?說到底,那都是逼出來的。
坐了不到十分鐘,他聽見不遠處有壓抑的抽泣聲。那時候廳里的燈並沒全打開,光線很暗,看不清是誰在哭。陳太學好奇地往那邊移了兩個凳位,才終於看清了——那是張保國的妻子!
第二袋水泥上身的時候,他的頭暈了一下,同時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他定了定神,朝前走了兩步,這一走,他聽到身體內部發出吱的一聲,像氣球被錐破了的聲音。緊接著,一股生鐵的氣息從喉嚨里蒸了上來。他使勁吞了幾口唾沫,把那股熱辣辣的味道吞回去了,又繼續朝前邁步。
陳太學也想回去。他不想幹了。他沒了心情,完全沒有了心情,他真想撂下活就走。可往哪裡走呢?回到那個註定比先前更加陰森更加破敗的家裡去嗎?
這麼一想,他就定了心,也開始隔月發工錢了。
他愣愣怔怔地看著左手上的本子,之後一頁一頁地翻過去。
可他現在想,情況哪裡就有那麼嚴重呢,以前不準農民進城打工的時候,不照樣在活人嗎?我家裡那麼窮,不照樣把兒子送到高中了嗎?
小兵一瘸一拐地走下了翠屏山,從家裡帶來的被子也沒拿。
拳頭、腳尖、鍬把,都像多少天沒吃飯似的,朝小兵身上又撲又啃。小兵在被扒掉裏面一層褲子時,恐懼得臉色發白,待棍棒拳腳朝他撲咬的時候,恐懼反而消失了,只是痛,於是大聲呼喊叔叔們饒命。他細瘦的胳膊,在頭部和胯部間快速地移動著,並將身體蜷成一團,在地上翻滾。
他甚至想把門打開,朝著外面喊。他也不知道喊什麼,就是想喊。
工人被他罵了,大氣也不敢出,否則就會被扣錢。
在此之前,他從沒賴過農民工一分一厘,現在終於把這事做出來了。這讓他覺得自己太卑鄙,太不是人。他眼前晃動著一個人影,這個人姓冉,六十多歲,長著亂糟糟的花白頭髮,瘦得穿什麼衣服都像掛在晾衣竿上,工地上的人都叫他冉老頭。冉老頭來自雲開縣,雲開縣窮得很,一年四季都只能喝清湯寡水的稀飯吊命,外縣人經常取笑他們,說雲開縣人喝稀飯的聲音,飛機上也能聽見,冉老頭家在雲開縣又算窮的,所以他才拼了老骨頭出來打工。來陳太學的工地不久,有天拌混凝土的時候,他把腰彎著,可彎一會兒就直不起來了。他把鐵鍬掛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痛,不遠處兩個年輕人跑過來,說冉老頭你咋啦?他說我的腰直不起來了,你們給我扳一扳。年輕人扶住他,想讓他慢慢伸起來,但他根本動不了。年輕人要把他抬到工棚里去,可冉老頭不肯,他還有那麼多話沒完成呢。話沒完成,就領不到錢。年輕人說,冉老頭,你是要命還是要錢?冉老頭的臉都痛紫了,揮揮手,讓年輕人去忙自己的事,之後扶著鍬把跪下去,再把雙手匍匐在地上。這麼跪了好一陣,他的腰才緩過勁來了,又繼續幹活……
陳太學這天將民工聚在一起,把濕漉漉的手叉在腰上,先罵了一通娘,然後說:從今天開始,老子不派防損員了,老子讓你們偷,偷多少扣多少,看是你們偷得快還是我扣得快!下面有人小聲問怎麼扣法,陳太學把腳一跺:平攤!你們沒一個好東西,你們都是賊!要證明自己不是賊,就把賊給我抓住,往死里打!打死了由我償命,不過就一兩萬塊錢的事嘛!
但是錢畢竟是可愛的,錢不僅可以用來過日子,有時候還能療治心靈的傷痛,慢慢地,陳太學流血的心口結了痂,只專心致志地謀划九*九*藏*書從掙錢上獲得自己的拯救。
陳太學只是累,只是不想聽,而老君山上都是穿眼漏壁的木瓦房,放個屁也能傳幾層院子。天熱,別看是山上,不吹風的時候悶得人直想叫,加上陳太學住的是虛樓,下面是牛圈,牛糞發酵后熱蓬蓬的氣息直往上蒸騰。還有蚊蟲,山裡的蚊蟲指頭那麼大,飛起來哄哄響,咬不到你,也要讓你明白它在惦記你。
張保國答:報告法官,我沒有其他名字。
如果他不想再掙錢也罷,但錢那東西,有了一就想有二,有了二就想有三,數字越大,慾望也就越大,分明知道高州城要繼續擴建,他陳太學怎麼能不趁此機會大撈一把呢?
從夜總會出來,陳太學卻懊喪到了極點。進去時那麼豪邁,但給小姐數錢的時候,他的手就哆嗦起來了,就開始罵自己是畜生。
在陳太學的印象里,兒子很瘦小,可那只是陳福小時候留給他的印象,其實,陳福上初中時就比父親高,有些瘦的,但絕非陳太學心目中的瘦成一抓筋,外出打了兩年多工,陳福的膚色變黑了,手臂上鼓起肉疙瘩。陳太學看著他這模樣,竟然比看到他瘦瘦小小的樣子還讓他難受。兒子的樣子無疑表明,他這兩年多真是下苦力的。
除了陪打牌,陳太學還要陪張保國外出。只要張保國私自離開高州城,都不願帶別人去,只帶陳太學。他看重的依然是陳太學的耿直。張保國私自外出都是為了「做保健」。他從來不在高州城「做保健」。張保國「做保健」的時候,陳太學都像第一次去成都那樣,在大廳里過夜,事後為張保國埋單。對這一筆開銷,陳太學也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五天過後,陳太學才回到高州城。正如他所料,那些找他要工錢的都散去了,沒有任何一個人來麻煩他。誰知這更讓他心裡不安,時時刻刻有一種做賊的感覺,好像路邊的小草,巴河裡手牽著手湧現黃色堤岸的波浪,都知道他賴掉了農民工的工錢。
陳太學的本意,是想把錢存在銀行多得點利息,可事實上,隔月發錢的好處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目前,隨著開發項目的不斷增多,農民工的流動也越來越頻繁,高州城規定,如果農民工想離開,只要提前一月向老闆打了招呼,他離開時就必須把工錢全部付清。對老闆們而言,要應付這辦法實在太容易了:你來打招呼的時候,我不同意不就得了。不同意就等於沒打招呼,要走人你就走吧,反正有一個月工錢你是拿不走的。
你們不吵就好了,陳太學暗自乞求,你們不吵架,再熱,再多的蚊蟲,我也能睡著,我現在別的不想,就想睡覺啊。
在茶館打牌的人,都不希望旁邊有個倒茶的服務員。他們的輸贏太嚇人了,不想讓外人看見,而陳太學恰恰充當了服務員的角色。誰的茶下去一點了,他立即續上。到半夜的時候,陳太學疲倦了,真想睡。雅間里有柔軟的沙發,比他租房裡的床好得多。可是他怎麼能睡呢?張經理並沒讓他在這裏陪,也沒說不准他向沙發上睡,可陳太學就是覺得自己的脖子上套著一根鏈子,那根鏈子被張經理牽著,張經理沒睡,他也就不能睡。
沒有透明度,就相當於暴雨之後的池塘,是趁渾水摸魚的大好時機。
此時,他望了一眼酒樓米黃色的門楣,腿就軟下來了。他個子不高,腿一軟,膝蓋一彎,褲腳就拖到了地面上,每邁一步,都撲騰起混雜著痰屑的塵土。他想到了晚上,他希望張保國晚上能夠接受他的邀請,但同時,他又提心弔膽。他怕的是花錢,兩三千塊相當於他在老家刨地時好些年的收入;也怕張保國本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一想到張保國,陳太學都像摸到一塊冰。張保國最多不過三十四五歲,跟陳太學說話的時候,都是對他直呼其名,而在老家,像張保國這個年齡的人都把他叫陳叔叔或者學爸的。事實上張保國很少跟陳太學說話,哪怕在席桌上,他也只跟自己帶來的人有說有笑。喝酒的時候,他也不跟陳太學碰杯,陳太學把杯子舉起來,弓著腰說,張經理,我敬你。張保國就用手掌把酒杯握得滿滿的,很擔心被陳太學的杯子碰著了一樣,陳太學碰不成張保國的杯,但酒還是喝下去了,張保國最多做做樣子,有時連樣子也不做。他不和陳太學喝酒,和他帶來的人卻是一口乾。散席之後,他們跟陳太學招呼也不打,直接就出了包間,留陳太學在後面埋單,等陳太學屁顛屁顛地追到大門口,早不見了一行人的蹤影。
陳太學緊張得手心都快被汗水淹沒了,挺直腰桿,比張保國坐得還正。
雖然叫商場,其實只有一層樓,只是比較大,裏面的售貨員,有十多個,有的忙得不可開交,有的閑得在懷裡抱個暖水袋。這十多個售貨員,男的佔了多半,女的只有一個是年輕人,毫無疑問,年輕的這個就是老蒲的女兒了,她跟老蒲的父女關係一眼就看出來了。老蒲的女兒就屬於閑得抱暖水袋的人,倒不是她偷懶,而是她賣的都是高檔品,沒有買主。
而今的陳太學,工錢照壓,還想方設法地扣錢。伙食越來越差,可每天的伙食費卻提高了兩塊;工人洗澡、洗碗的用水,睡覺前和起床時點燈,都要扣錢,他從來不公布用了多少水電,只是每人每月照二十塊扣除;別的包工頭,再怎麼說也把簡易工棚免費讓工人住,而陳太學卻要扣去每人十塊月租這麼算下來,工人的月支出就比以前多出了將近一百塊。但陳太學並不滿足,他對工人干出的活百般挑剔,挖空心思找扣錢的理由。
陳太學把妻子送上車,回來在床上躺了一晝夜。起床后,他去水龍頭上長時間地洗臉,隨後他走出門,把招募的人集合起來,走向了工地……
照養鱉大王的意思,由他們各出一半錢,在高州新城給兒女買一套好房子。對出這一半錢,陳太學倒一點不為難,他感到難的是選定買房的地方。他自己都難以解釋的是,他為什麼會對高州城有一種來自精神內部的抗拒。他說,何必在高州城買房呢,去我們巴川縣城不行嗎?養鱉大王嗤笑了一聲:那鬼地方,一泡尿就淹死全城!養鱉大王是一個特別喜歡扁嘴的人,他有稜有角的嘴一扁起來,眉宇間就透出一股子藐視一切的傲氣。陳太學瞧不起他的這股傲氣,覺得他到底是土財主,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同時,陳太學又特別佩服他的傲氣,他從養鱉大王的嘴角,看到了另外一種人生,他從骨子裡嚮往的人生。
這些事情都談妥了,才讓兩個年輕人見面。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陳太學一直都很鬱悶,一直都在為自己尋找理由。他盧到了他故意給張保國輸錢,想到了陪張保國去「做保健」,覺得你沈志國雖然白乾了幾十天,可你在我面前,不像我在張保國面前那樣低三下四吧?同時他也想到了兒子,聽說兒子也在建築工地上,也受著老闆的盤剝。想到這裏,陳太學直想哭——既然我兒子都在受罪,你叫我怎麼說呢?
這時候,陳太學進了辦公室,坐在那把爛藤椅上,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藍幽幽搖蕩著的火光,在風裡發出噗——噗——的響聲,像是嘆息。
陳太學為難地說,就憑我這樣兒?張保國給他打氣,說你去就是了,沒關係的,你就說是我讓你去的。既然如此,那就去吧。陳太學當然不會打著空手去,他提了一個大口袋,口袋裡裝著他從親家那裡買來的鱉,還有十余斤銀耳,此外身上還揣著五千元錢。那女子並不住在都江堰城裡,也不住在都江堰景區,而是順著岷江往上遊走,離開景區之後,還有二十多分鐘車程。那真是一個美得讓人發愁的地方,岷江在這裏變得很窄,碧藍的溪流似的,每一絲水紋都幻化出寶石般的彷彿能稱得出重量的光芒。江上有座寬大的木板浮橋,陳太學從橋的南岸走到北岸,便進入了蔥蘢蒼翠的竹海。竹海里鋪著整潔舒緩的石梯,石梯兩旁,除了竹,還有珍貴的桫欏樹。林子里沒什麼動靜,連一聲鳥叫也沒有,只有竹葉雨點一樣無聲地飄落。陳太學爬出一身汗,才看見了隱藏著的點點白房,這是岷江北岸著名的「竹霧別墅」。
但陳太學沒走,而是坐在旁邊觀看,偶爾傻乎乎地笑幾聲,像是很有興趣的樣子。其實他一點也不感興趣。他的神經都快綳斷了。在老家大荒村,會打麻將的人並不少,平時沒時間,春節那些天就打瘋了,就連陳太良,過年時肉也吃不上,但他必然要把幫人背力掙的幾個辛苦錢節約下來,等到春節打麻將。剛吃過團年飯,那些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躲到人家的虛樓上去,從早到黑地搓,再大的風雪也不怕冷。只有陳太學等少數人不玩麻將,陳太學哪裡敢呢,那可是現兌現地搞輸贏,不是鬧著玩的。他聽到麻將聲就睡不著覺,就想起弟弟陳太良的那副苦相。陳太良打麻將從沒贏過,全是輸,輸光了就找人借,借來又輸掉。年後,債主就讓他去下力,把最不是人乾的活拿給他干,事後別說給工錢,連飯也不煮一頓。為此,陳太學罵兄弟是豬腦殼,還罵所有打麻將的人,說他們死後都要下十八層地獄……
掙不到錢,又不能回去(回去后連掙錢的可能性都沒有了),小兵開始了偷盜。
半個時辰之後,陳太學出了房間,往翠屏山趕,他要面對面讓兒子把那事再說一遍,還要從別人口中印證。消息是確實的,人人都知道了,而且有人還蠻有把握地說,張保國這次是因為經濟問題落馬,發端卻是見慣不驚的權力之爭。局長馬上要退了,張保國想當局長,另外一個副職也想當局長,雙方都鉚足了勁兒死掐對方。那個人手腳比張保國快,他不知通過什麼途徑,完全掌握了平時張保國送錢最多的包工頭(這其中不包括陳太學),一個一個找他們談話,讓他們聯名狀告張保國索賄。他許諾,只要這事辦成了,以後就把大工程給他們做。這些包工頭平時在張保國面前卑躬屈膝,但心裏都是懷著怨恨的,既然賣了張保國有好處,那就賣吧。張保國就這樣栽了(陳太學由此判斷,那些包工頭肯定也跟他一樣,有個秘密的小本子)。
這時候他才醒悟,昨天他進屋的時候,他們就想把他趕走,之所以沒那樣做,是因為那是黃昏,市委家屬院的人會看見他是從他們家出去的,才被迫留他住了一夜。
陳太學以前的確不懂,現在倒是聽出來了,他再次下到大廳里,坐在沙發上。
那塊他以為已經卸掉的石頭,又重新壓住了他的脊樑,而且比以前更加沉重。
他進了金沙灘對面的一家小飽子,要了三兩挂面。老闆正要下鍋,他又從三兩改為二兩。反正晚上要大魚大肉地吃,現在脹那麼多幹啥呢!
他一連問了自己三聲,才做出回答:老子也要去做!
終於有了收穫!這天下午,一個泥水工覺得小兵的動作很蹊蹺:他隔一陣就要蹲一下身子,然後再拉一下褲子。小兵是在拌灰漿,拉褲子就說是腰帶沒紮緊,蹲身子幹什麼?那時候小兵背對著泥水工,泥水工丟下手中的活,悄悄地繞到另一側去觀察。原來,小兵在灰漿里埋了廢鋼筋,正借幹活的時候把它們藏到身上,再找機會送到紅旗橋那邊去。
馬芬一進丈夫的租房就哭。
陳太學扳不過養鱉大王的手腕子,只好同意在高州新城買房。
這個家裡,如果不是因為有兒子,他簡直沒啥想頭。
沒過多久,張保國被公開庭審。法庭在老城,陳太學抽時間去聽了。陳太學把這一天看成是對自己具有非凡意義的一天,因為他覺得壓在自己脊樑上的那塊石頭崩塌了,碎了!雖然還是穿著不值錢的衣褲,但在昨天夜裡,他讓馬芬用瓷盅裝上滾燙的開水,把衣服上的褶皺都熨平展了。他去得很早,坐在最後一排,靜靜地等待著將被告人押上來的神聖時刻。
工人們想起陳太學說過的話,為了表明自己不是賊,再一次把拳頭和棍棒向小兵砸下去。
那個服務中心所處的位置,就在陳太學的租房處。那間木屋已被鏟車鏟掉了,陳太學只好去城裡租了一套,雖只有四十平米,還被高樓大廈囚住,月租卻要三百塊。剛安頓下來,他就馬不停蹄地招募工人。招工人並不難,眼下,農民工越來越多,男人來了,女人也來了,有的還把孩子帶來了,……陳太學只需要去高州老城的廣場邊緣一站,問一聲:哪些人要做工?就有大群背著帆布包的人朝他涌過來。
回大荒村之前,陳太學已經給張保國拜過年了,由於現在沒過正月十五,自然還要再去拜一次。陳太學這一拜,又為自己攬到了一樁新差事。張保國說他有個表妹住在成都都江堰,前些日,表妹被她那狼心狗肺的男朋友給騙了,尋死覓活的,很可憐。張保國說他本來應該親自去看看她,可新年伊始,市裡會議很多,實在脫不開身,希望陳太學幫他去走動走動。
原來他們是來做這個的……陳太學的心裏湧起一陣悲涼。
陳太學下了樓,他去街上吃了五個饅頭,喝了兩碗稠稠的稀飯,才搭公交車去長途汽車站。
意識到這一點,陳太學很矛盾。賴掉冉老頭等人的工錢那件事,一直是他心裏抹不去的陰影,他怎麼能再做對不住工人的事情呢?那天,他獨自坐在工地上的辦公室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你也是農民,也是從下苦力過來的,可不能對他們胡來。同時他又不停地為自己開脫:我又不是賴他們的錢,我只是打算像其他包工頭一樣,工資壓一個月再發。在高州承包建築的老闆,只有陳太學才是當月發工資,陳太學知道農民工掙下的錢,是家裡的柴米油鹽,是孩子的書學費,是老人的棺木,也可能是命。耽誤了一個月,孩子就可能沒法上學,躺在醫院里的病人,就可能被趕出去,從此一病不起。陳太學懂得這些,所以他不願意拖欠農民工的工資。
對農民這種現實的困難,有關部門是考慮到的,他們說如果你們實在買不動,就讓別人來買吧,你們下山到老城住安置房,上面給每戶補貼五千元,剩下的房款就靠你們自己支付了。
陳太學的笑像死去的蟲子,一條一條僵硬地橫著。很明顯,張經理這是不願意再給我活做了,這咋成呢?這不等於是他曾經給過我一口碗,現在又要把那口碗收回去嗎?那碗里,不僅裝著他陳太學一家人的食物,還裝著他對兒子的希望。沒有那口碗,什麼都落空了。他當然可以去別的城市另找一口碗,可他在張經理這裏,已經花了那麼多本錢,費了那麼多功夫,如果捨棄高州城而去別處,一切就得從頭再來。你說張經理指甲深,心黑,難保其他人的指甲就不深,心就不黑?現在他已經不再像過去在別的包工頭手下求食了(每天起早貪黑地掙一點血汗錢,還常常被剋扣),如今他能從一個農民工翻身混到今天這一步,太不容易!
陳太學跟老房東招呼也沒打。他覺得那是沒有必要的。他已經有意識地在讓自己的心硬起來。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可以變硬的,包括心。他基本上不再想冉老頭和沈志國了,即便想起來,也沒多少特殊的感覺。現在,真正能夠讓他心痛的就是兒子了。
陳太學好像切身地感覺到了那座山怎樣從天上飛下來,扣在他的頭頂上。
但事已至此,賴也就只好賴定了!他知道,只要他幾天不露面,工人們就會離去。他們耽誤不起。對他們而言,誤一天工就是荒了一天的心,他們的家都荒了,心再一荒,就啥也不剩。他們可能在附近找活,那沒關係,一旦離開了他的工地,陳太學就完全可以不認賬,這是高州城僱主與僱工之間不成文的規矩。他們也可能離開了高州,那更好,那證明這輩子恐怕就再也碰不上面了,因為那些人都不是大荒村的。大荒村的人,凡上了小兵那個年紀的,幾乎都到外省打工去了,他們都覺得外省的錢好掙。只有陳太學在本市找活,也只有陳福還在念高中。
初六那天晚上,有九個人去找陳太學,都是想去他手下打工的。這其中包括從外省回來的幾個人。看來陳太學的確發財了,跟著他干,就不必跑那麼遠的路,不僅節約了一大筆車旅費,還能在一年中多回來兩趟,照看家裡。陳太學適當地擺了擺架子,就說,看在鄉里鄉親的分上,我都收下了。他正需要工人呢。他工地上很多人都走了,那個沒吃陳福喜宴的姑娘,誰也不知道她是在哪一時刻悄然離去的。九個人剛出腳,小兵的母親來了,她是來求陳太學把小兵帶走的。這個年紀輕輕就枯萎了的女人,走路時眼光總是看著地下,好像前一時刻她才丟了錢包似的。來找陳太學之前,她跟兒子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小兵怎麼放心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裡呢?可她說,我這雞爪瘋也不常發,家裡就那點田地,我做得出來。小兵還是不願離家,話說盡了也不聽。她給了兒子一巴掌,罵他是沒出息的東西。兒子哭了,她沒哭。她把眼淚吞進了肚裏。兒子都快滿十七歲了,過幾年,就該成家立業,而她和丈夫顯然沒有任何能力為兒子做些什麼,只得狠心地把他趕出家門,讓他自己去尋條出路。
陳太學的心裏,又湧起從鎮百貨商場出來時的那種舒服感。
陳太學也這麼想。陳太學絕不因為他跟張保國地位懸殊就不這麼想。每當他跑一趟都江堰,他的心就是僵硬的,死的,可一站到工地上去,心就活絡起來了。
但有一個人沒來。就是那個身體瘦弱的黃頭髮女子,她獨自躲在工棚里,靜靜地抹淚水。
冬天到來的時候,陳太學的母親走完了她生命的里程。那個孤獨的老人死在冬日的早上。那天她起了床,把豬食煮好——煮豬食的時候,她照例和做飯的媳婦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錐心刺骨地互相攻擊,自從陳福離家出走以後,兩個女人攻擊得就更加厲害了——就搭根凳子到門外去,靠著黑乎乎的木板牆坐下來。那時候,毫無熱氣的太陽正升起來,可死亡卻降臨到這個老人身上了。死亡來得很突然,簡直不知道它是來自天空,來自大地,還是來自老人的身體內部,它一來就把老人籠罩了,瀰漫了……
陳太學徹底恢復了冷靜,他把老婆和兒子都找到自己辦公室,沉著嗓門又聲色俱厲地說:你們都給我聽清了,不管誰問你們啥,你們都裝著啥都不知道!馬芬說,我們本來就不知道嘛。這是實話,陳太學的那個小本子,是他的絕密文件。他每次到都江堰,都給老婆和兒子撒謊,說是去進材料。馬芬根本就不懂工地上的事,陳福是能不招惹父親就不招惹,父親是不是進材料去了,陳福根本不關心。他們能知道什麼呢?
到後半夜,陳太學的心就發癢了,早被擱置一邊的大荒村,在他心裏轟轟烈烈地復活過來。
沈志國本來就不會說話,這時候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舔了幾下嘴唇,走了出去。
陳太學關了電話,突然嚎啕大哭。
算了,想這些事幹啥呢,還是去山上散散心吧。陳https://read.99csw.com太學煩躁地揮了一下手臂。
從大荒村來的那十個人,有九個都走了,只剩下一個小兵。那九個人幹了幾個月,結果只夠回家的路費。離開前,幾人一同到陳太學設在工地上的辦公室去,希望陳太學看在祖祖輩輩喝同一口井水的情分上,把壓下的工資給了。他們說,陳老闆,你知道我們那家庭,沒錢過不了日子。陳太學說,你沒錢過不了日子,人家沒錢就過得了?他們說,陳老闆,我們又不要你施捨,只要你把我們該得的給了。陳太學把桌子一拍,啥叫該得啥叫不該得?我給你們,你們就該得,不給,就不該得!我不給你們,是按工地上的政策辦事,政策是隨便能改的嗎?你們有本事,就把政策改了,把城裡人全都變為農村人,農村人全都變為城裡人,行嗎?幾個人知道說不進油鹽,只好走了。他們一路罵陳太學的祖宗八代,回到大荒村,就找陳太良出氣,把陳太良打得頭破血流。從那以後,陳太良再也沒力氣幫人砍柴和背力了,掙不到一分錢,找人打麻將自然不可能,就連鹽也吃不上,沒過多久,他的背就佝僂了。早上起來,他去這層院子站一會兒,又去那層院子站一會兒,不管走到哪裡,都沒人跟他說一句話。他成了遊盪在大荒村的孤魂野鬼……
他真想回到高州城去。
工人招齊,兒子陳福的消息就來了。是馬芬親自帶來的。
除夕的晚上,陳太學就要放鞭炮了。那是冬日里一個少見的晴天,只是空氣乾冷。陳太學家很早就吃了晚飯(糧食都是村民送的,陳太學要給錢,可送糧食的人說啥也不要),陳福就照父親的吩咐搭一架樓梯,擱在院壩邊那棵古老的杏樹上,爬上去綁架子。村民一問,才知道他是去搭「炮台」。天光剛剛收盡,星星還沒出來,如戰火般的鞭炮聲就響起來了。陳福坐在綁好的架子上,手裡支一根長長的竹竿,讓鞭炮在那竹竿上炸響。那根竹竿上的爆完了,站在樹下的陳太學又把另一根捆上鞭炮的竹竿遞上去。
到這時候,陳太學才明白,他之所以回家,主要是想藉此賴掉農民工的工錢。
陳太學知道沈志國吐血的事,沈志國去他辦公室,還沒開口,陳太學就說,志國,我理解你的難處,你也要理解我的難處,誰管理這麼大一個工地,都不容易。沈志國說陳哥,我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呀。陳太學說,你還是沒理解我,你沒辦法,未必我就有辦法?你想想,要是我在你這裏開了頭,別人都跟你學,大家都走了,我不就成了光桿司令?你走不走是你的事,反正我又沒趕你。沈志國說陳哥是沒趕我走,陳哥待人好,可我實在挺不住了。陳太學臉色陰下去了,聲音也放大了:我吃虧就吃虧在待人好!你挺不住,我也不強迫你留下來。
陳太學點燃一支煙,朝那邊走了過去。他走到櫃檯前,往貨架上瞅了兩眼,看準一床標價八百六十元的毛毯,說,那個拿一床。
這是高州城「民心工程」的一部分(命令剛剛發布、「高州市小康示範村」的石碑就立在了翠屏山口),因為別墅是給山上的農民修的。山上有數百戶農民,多少年多少代了,他們都住在木屋或者土坯房裡,漏風漏雨,既不舒適,也不安全;住進別墅就不一樣了,那些農民就一躍進入超級小康了。按高州城的現行房價,老城每平米一千元,新城一千三百元,而翠屏山上的別墅定在三千元,按最小戶型二百平米計算,就要六十萬元。農民每人擁有一畝水田,幾分旱地,一家有一頭耕牛,幾條餵豬。有的人家豬也喂不起,牛也養不起,一年的民入也就幾百塊,這麼算下來,他們要把那棟別墅買到手,不吃不喝,也是一百年之後的事情了。
看著那些唯命是從的工人,陳太學猛然間聞到了權力迷人的香味。
正月初一清早,陳太良去山裡給哥嫂砍柴。不知什麼時候,外面飄起了鵝毛大雪。雪在一夜之間把大山都落白了,中午過後,陳太良背一大捆青岡棒回來,捲曲骯髒的衣領里冒出騰騰熱氣,眉毛和鬍子上卻掛著冰花。那時候陳太學他們已吃過飯,見陳太良把柴倒在了街檐上,馬芬便黑了臉,去給陳太良添飯菜。她只給陳太良添了一份菜,是豬蹄花。陳太良坐下就吃。他首先去拈豬蹄花,拈起來一塊,是光骨頭,再拈一塊,還是光骨頭。一整碗蹄花,都是把肉燉化了的光骨頭。陳太良把骨頭的一端嘬進嘴裏,滋溜溜地吸裏面的油水。
陳太學就跟張保國當初在官場上一樣,感到身前身後都是滾滾波濤,沒有退路了,身不由己了……
陳太學拉著兒子出門,走到門口,他回過頭說,二場我給你帶兩斤煙來,就算我送你的。
他呻|吟著後悔:陳太學呀陳太學,你為啥眼光就那麼淺,不事先跟姓賀的搞好關係呢?你以為自己聰明,其實只不過是他媽的是一條狗!你就是一個當狗的命!
這一次,不像開發河沿時那麼手軟,再不允許釘子戶存在,誰要說聲不,立即扒房子!
陳太學的頭很痛,他用汗濕的手指颳了幾下頭皮,盡量不去想那件事,而是想家,想兒子。想到兒子,他的頭不痛,心又痛了。他不明白兒子為什麼總是考不上。陳福的成績究竟怎麼樣,陳太學並不知道,他每次問起,陳福都是一個字:好!不過,有了這個「好」字,陳太學就放心了,可他為啥就是過不了大學那個坎兒呢?
他偷的是工地上的鋼材。他把那些東西裝在蛇皮口袋裡,瞅機會以每公斤一塊三的價格,賣給橋那邊老城區的廢品收購站。
不過話又說回來,賀經理以前不也是在張保國面前低三下四嗎?不也是連日帶夜地陪張保國打牌嗎?在牌桌上,不也大把大把地將錢輸給張保國嗎?賀經理輸了那麼多錢,說不定還直接送出去了很多錢,總得有另外的渠道把空出來的洞堵上吧!他說話不像張保國那麼算數,證明他比張保國更希望利用手中的權力,撈到更大的好處。
現在,大家都知道把陳太學叫老闆,確定了身份,陳太學就把老闆的架子端起來了,威嚴露了出來,動不動就黑臉,發火,罵人。他最喜歡罵的一句話是說你只配屙牛屎。
出家屬院大門時,眼淚在他眼眶邊打轉,但他沒讓眼淚流出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晨霜濃烈的空氣,朝回鄉的車站走。路上,他腦子裡只迴旋著一句話:我非要把你女兒搞到手!
這個狗日的!陳太學咧了咧嘴。
彷彿是在極其荒涼的遠地,有一個縹緲不定的聲音朝陳太學喊:陳太學你睡吧,你當牛做馬地勞累幾十年了,也該休息一下了!
此刻,他在沙發上動了動,沙發吱吱地叫了幾聲,像很不樂意他坐在上面一樣。陳太學將濕漉漉的手惱怒地在沙發上擦了幾把,心裏問自己,我哪像個當爹的?
他再次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把精力都用來探聽張保國那裡的消息。
陳太學記得,有一年他帶著兒子去鎮上借錢——他常常把旱煙賣給鎮農機站一個人。陳太學之所以去找那個人借錢,是他實在沒地方借了,只能想這個辦法。陳太學住在老君山上的大荒村,這片土地就像它的名字,石頭長,雜樹和野草也長,就是不大出莊稼,更不生錢。那天陳太學走到農機站門口,見那人剛好站在他辦公室門外的石梯上抽煙。陳太學搶上兩步,喊了聲:老蒲。老蒲又詫異又高興,說今天又不趕場,你上街做啥?陳太學沒答話,回頭招呼兒子,福兒,你過來,這是蒲叔叔。下山的時候,陳福一直跟在父親後面,到了鎮口,他就故意落得遠遠的。可這時候父親叫他,他只好紅著臉走過去,叫了聲蒲叔叔。老蒲問陳太學,這是你娃娃?陳太學說是,他正讀書,成績好得很!老蒲說,成績好就對嘛,你太學將來就有福嘛。陳太學說老蒲啊,我今天來,就是想找你借幾個錢讓他上學呢。老蒲像被燙了一下,我有啥球錢借給你?我的娃娃也在讀書呢!陳太學抿了一下被山風吹裂的嘴唇,說我知道,可我沒法呀。言畢摸出早就裹好的旱煙遞過去,老萍接了,陳太學又立即划火柴。他右手的大拇指在砌塄坎時被砸斷過,現在是翻翹著,拈火柴很不靈便,老半天他才划燃了,捧過去給老蒲點。老蒲比陳太學高一大塊,卻不彎腰,陳太學只好踮起腳跟。老萍抽著煙,不看陳太學父子,只望著陰鬱的天空。陳太學說,老蒲……老蒲像沒聽見他的話,陳太學吧嗒了幾下嘴,又說老蒲……陳太學的聲音聽上去很微弱。老蒲緊緊地含著煙,但並沒吸,他的煙早就沒有火星了。陳太學不再說話,只望著地上,望著老蒲的腳。
陳太學把衣襟拉正,讓脖子上那條雞心紅領帶垂下來,才摸出手機。每次給張保國打電話他都會這樣,像張保國就坐在他對面,他理所當然應表現得謙恭與規矩。剛撥號,陳太學就不由得笑開了,他才剛上五十歲,可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彷彿能夾死一隻蒼蠅。手機通了,陳太學像喊一樣說,張經理呀?對方短促地唔了一聲。陳太學說張經理,我這就去金沙灘等你,你忙完了就過來啊。
他在床上磨皮擦癢地坐了三個來小時,就扛不住餓了。他今天連早飯也沒吃,每次請客之前的那一頓,他都不吃,他要把肚子留到請客的時候。他知道,哪怕只請個把人,菜也會把桌子擠得透不過氣,最後多半都扔掉了,這太可惜了。何況他每次請張保國,張保國都帶了好幾個人來,餐桌就像雜技演員,頭上碗重碗碟重碟的,可常常是剛開吃不久,陳太學就問一聲,菜不夠吧?席桌上沒一個人表態,他也就只好叫來服務生,豪情滿懷地讓他們加菜。這樣一來,浪費得就更多了。這真讓他心疼,疼得心裏抽搐,嘴裏不停地打嗝。他知道現在城裡人在外面吃飯,剩下的好東西都要打包,但城裡人是城裡人,城裡人打包,體現的是節儉的美德,農民工打包,那就是寒傖了。何況他請的是張經理,難道他能夠在張經理面前打包嗎?要是他那樣做了,張經理會不會認為,陳太學表面上是在笑嘻嘻地請我吃飯,臉都笑爛了,但心裏是為花出去的錢可惜——果真如此,那就徹底完蛋了。因此陳太學寧願此前空著肚子,在桌上盡量多吃些,這樣,走出酒樓之後,他就不至於那麼心疼了。
從張保國這個角度講,他真是把陳太學當成自己人的,因為他需要這樣一個人。認真說來,陳太學究竟給了張保國多少好處?難道張保國真就稀罕去金沙灘吃飯,稀罕在麻將桌上贏他一些錢,稀罕他隔三差五地提來幾隻鱉嗎?老實說,張保國並不稀罕這些。他手下和別的包工頭送給他的,比陳太學不知超出了多少倍,但張保國看得很清楚,那些人都不及陳太學耿直,不及陳太學可靠。有兩件事情給了張保國很大的觸動:一是陳太學在高州城請不到他,竟然不辭辛勞追到成都去請;二是陳太學的母親去世后,他還陪著打了一整天牌。這第二件事,是陳太學在母親去世一個月後說出來的。那天他請張保國喝酒,陳太學喝多了,就像孩子一樣哭,像孩子一樣說到母親。跟張保國一起的人,把陳太學像狗一樣地訓斥,但張保國沒有。近十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靈魂中還有柔軟的地帶,那裡在隱隱作痛。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感情,後來開發翠屏山,那麼多人都沒要到活做,而他把活給了陳太學。
沈志國看著地上的血花朵一樣枯萎,古怪地笑了一下。他知道這是傷元氣了,按他老家的說法,是傷「統子」了。傷了「統子」就可能是一輩子的事情,他有些害怕。可是他幾乎就沒有多想,用袖口把鬍子尖和嘴皮上的血絲抹掉,抹了兩把灑落出來的水泥,把吐出的血埋了,又朝橋頭走去。
陳太學說,莫慌嘛,你們吃飲食沒有?幾個人有些不好意思,說這點路,吃啥飲食喲。陳太學說這咋成呢,反正時間還早,吃了再上路。小兵本來不想去的,由於父親得了麻風病,他和母親都很自覺,一般不跟人同桌吃飯,儘管他和母親既不脫眉毛也不爛指甲,而且經過多次檢查都確診無病。但陳太學說,走走走,都去!
監工的活本來是他兒子陳福在干,可是陳太學發現陳福不行,陳福太好說話了,只要工人求兩句情,他就把眼睛一閉,說行了行了,不要讓我爸知道就是了。你個狗日的——陳太學有次罵他,你以為老子的錢是搶來的?你吃老子的穿老子的,還胳膊肘朝外拐!他罵兒子,還連帶秀蓮一起罵,因為秀蓮不僅在家鄉不為他掙面子,還一直留在娘家幫忙,陳太學已經對她十分不滿了。陳福被罵得眼睛發綠,卻不敢頂嘴,就乾脆騎上新買來的摩托,有事無事跑到鄉下去看已懷孕的老婆,把工地甩在身後,讓父親自己去管理。
庭審法官問:被告人張保國,你是否還有其他名字?
反正兒子十多天後就要高考,乾脆明天去巴川縣中看看他,然後順便回家去一趟……
娘的,陪張保國去做了那麼多次保健,我都是在大廳里過夜。
更多的人丟下工錢,離開了陳太學的工地。這無所謂,第一代農民工還沒老,第二代農民工又成長了起來,賣苦力的多的是;還有城南和翠屏山上那些住進老城安置房的農民,因為生計無著,許多人都跑回自己以前的土地上,給包工頭打工,陳太學不愁找不到勞力。
陳太學前幾次請張保國,都是來這裏,一趟客請下來,不花個兩三千就休想走人。
鞭炮聲停下來后,村裡很多人都陸陸續續擠到陳太學家去了,連那些想打麻將想得手癢的人,也暫時不上牌桌,先去陳家看看。陳太學家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陳太學把進來的人暗地裡數了數,他發現,除了何奎一家,差不多都來了,這就證明,今晚上沒有人去何奎家坐!而除夕夜誰家的客人最多,歷來都是最檢驗人氣的。要是往年,何奎家早就擠爆了。
認識到這一點,陳太學終於可以放心大胆地讓自己的心變成石頭了。
庭審法官問:被告人張保國,你被捕前幹什麼職業?
翠屏山海拔不過四五百米,在群山簇擁的川東北,它根本就不能稱為山,不過是土丘罷了。這片土丘位於城南,面積廣大,形體渾圓,夏秋時節,野花盛開,香飄數里,高粱、玉米和水稻迎風滾動,住在城裡的人,經常站在窗口,欣賞那綠浪滔滔的壯麗景色。到了冬季,外圍的高山阻擋了來自大巴山和秦嶺的寒流,因此翠屏山上依舊是草色青青,千竿挺秀。其「翠屏」之名,就是這麼來的。正由於它的美,有關部門覺得,讓它長不值錢的雜樹、野花和莊稼,實在可惜。開發是早就定下來的,只是不能隨便規劃,要是在上面修普通商品房,簡直辱沒了那塊地盤。大家討論來討論去,最終決定:利用山上良好的自然風光,修個別墅群!
可他這麼賣命,掙的錢卻比同村那幾個都少。
次日凌晨,牌局才散夥。
陳福以為父親怎樣處罰他,可陳太學卻沒明確地表示任何態度,他只是帶著兒子,去老城的貧民窟走了一遭,從下午一直走到天黑。回來后,他才問兒子有啥想法,陳福低了頭,說爸爸,我啥都聽你的。陳福的這句話,猛然撕開了父親心靈上結痂的傷疤,陳太學跳起來罵:你個狗日的,既然啥都聽我的,我叫你考大學,你為啥就不考了?你說呀!陳福能說什麼呢?他只是把頭垂得很低。陳太學一把揪住兒子的頭髮,讓他的頭昂起來,點著他的鼻子罵:你不考大學,還跑了!你奶奶的死,就是你龜兒子造的孽!要是你不跑,你奶奶就不會死那麼快——啪!陳福挨了一記兇狠的耳光。
陳太學只能租這樣的房子。他雖然當了包工頭,可攬下的活都是小工乾的,手下的工人從沒超過十五個,就算把他們的骨油熬了,也掙不下幾個錢。他家裡有七十歲的母親,有一個打光棍的弱智弟弟,有跟母親總是吵架的老婆,還有一兒一女。最讓陳太學揪心的是兒子陳福。陳福比姐姐只小一歲,可姐姐的孩子都快上小學了,他還在讀高三!這是陳福連續第五年讀高三,每次高考,都是螞蟻摔岩無響動。但陳太學不放棄,說到底,住在大山區的農家子弟,只有讀書才能幫助你最終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命。這一點陳太學看得很清楚。再說陳太學要跟人比。村裡已出過一個大學生了,他叫何奎,何奎只比陳福長半歲,可他去年大學就畢了業,現在重慶上班。從何奎上大學那天起,他爸爸就總是咬著根竹煙筒往人多的地方竄,聽不到人家說兩句話,他就把話搶過去,每句前面都要加上「我兒子說」,像他兒子是什麼大人物似的。陳太學就見不來他那球樣,他發誓,哪怕把自己累死,也要送兒子讀大學。
有了兒子幫忙,陳太學能抽出更多的時間陪張保國他們玩了。張保國當副局長后,他手下一個姓賀的人當了項目部經理,但陳太學把握住一個原則:只對張保國負責。因為張保國分管項目部,賀經理自然就歸他管了,既然如此,陳太學認為沒必要對賀經理多理睬,反正每次打牌賀經理都在,也跟他一樣,對張保國說話誠惶誠恐,錢也只管往張保國手裡輸。
剛到晚上六點,陳太學就堆出滿臉笑容,把電話打過去。他只叫了一聲張經理,張保國就說,今天就算了吧,我正在去成都的路上。
次日一早,馬芬就回去了。她來得急匆匆的,走得也急匆匆的。離開了農活,她就像從忙碌的生命里偷了閑暇,很不應該似的。再說家裡還有個日漸老邁的老人,她不得不早點回去。
幾個人住二十一樓,每人一套房,但幾個人都進了張保國的房裡。
可是他怎麼能馬上回去呢,工地上的事情,昨天就完了,他手下的工人,正等著他結賬呢。
想到這些之後,讓陳太學震動的地方感覺遲鈍了,更不像當初賴掉冉老頭他們的錢時那麼心痛了。但他還是很鬱悶,很迷惑,因為他拿不準,自己找出的這些理由,究竟算不算理由?
每進來一個人,陳太學就給秀蓮介紹,意思是讓秀蓮打聲招呼。只要她打招呼,普通話就出來了。可是,秀蓮自始至終沒打過一聲招呼!她的招呼就是笑,笑一笑就完了。這女子,只有做生意的時候才伶牙俐齒,平時就像個泥菩薩。陳太學說,秀蓮,他們沒去過高州城,你祖祖輩輩都住那裡,你就給他們說一說那裡的事嘛。秀蓮又是一笑,不過到底說話了。她說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是住在鄉下的,有事才往城裡跑一趟,我能說出個什麼來呢?秀蓮的話一出口,陳太學的脖子就梗起來了。她說的不是普通話,而是高州土話!陳太學說,秀蓮,你像平時那樣說話嘛,你這樣說話他們聽不懂。可是村民們馬上說,不跟我們這裏的話一樣嗎?很好聽的呀!秀蓮也說,都是一條河上的人,咋聽不懂呢?還是高州土話!
沒有任何人叫陳太學去,這讓他不知所措,可如果不跟去,他又為什麼到成都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