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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眼

封眼

作者:丁建順
「店裡有好東西么?」
「怎麼釣?章先生快講。」夏琦公一下吊起了精神。
「人多眼雜,我怕吵呀。」廖鴻海吐了口煙問高峰,「高總,可以開始了嗎?」
錢老看夏琦公和章寶麟聽得津津有味,喝了口茶又說:「永樂年間能燒制的紅釉技術,至嘉靖朝不知怎麼就失傳了,燒不出祭紅改燒礬紅,礬紅屬氧化鐵呈色,較易燒制,但色彩比銅呈色的要暗許多。到清康熙四十四年至五十一年,江西巡撫郎遷極主持窯政並燒成郎窯紅,佳者可以媲美明永樂的祭紅器物。清人龔式在《景德鎮陶歌》竹枝詞中說,『官古窯成重霽紅,最難全美費良工』。霜天晴『晝精心合,一樣摶燒百不同』。此詩的意思是說銅紅對窯火的感應極為敏感,窯變百不相同,故又有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之說。紅釉因其窯變難以掌握,所以傳世器物中以小件陳設瓷為主,這也是為了藏拙而已。清朝末年儘管也還燒制紅釉器,但燒制工藝已很粗率,不能和清三代相比的了。就說這對紅釉觶吧,其燒制工藝還算是精細的,顯然出於景德鎮的官窯工匠之手,流落民間近百年而器身完整如初,確實也是極其不易的。」
從陸家嘴站下車,鑽出地鐵站后令夏琦公感到一陣惶惑,他自忖是個老上海,但看著寬闊的馬路和稀奇古怪的標牌,覺得恍如置身外國,茫然不知如何才能在一片樹林一般的高樓間找到東方大廈。夏琦公定定神,看了看經常在電視里出現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和金茂大廈,據此判斷了自己的方位,但他吃不準東方大廈是哪一幢高樓。他看到有人揚手招車,於是也到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他說去東方大廈,司機開車就跑,拐個彎說到了。夏琦公付十元起步費時心裏有點隱痛,早知這麼近,自己橫豎摸得到的,他有的是時間。
二老板怔怔地看了一眼那對郎窯紅膽瓶,眾人以為他會撒野,不料趴到地上磕了兩個響頭,爬起來說:「夏琦公,是我的臭嘴巴瞎說,我向你賠禮道歉,你打我罵我好了。」
「這辦法倒是值得一試,可是到哪裡去仿製兩隻一模一樣的紅釉觶呢?」夏琦公皺起了眉頭。
店裡里不知什麼時候又聚起了一堆閑人。
「請問先生什麼事,有預約嗎?」
廖鴻海笑了下說:「高先生對古玩確實不懂,老總被綁架又弄得他心緒煩亂。大家都是朋友,他求我幫這個忙我也樂意幫,不過我是中人,待會簽協議時還是由高峰先生簽字。」
「專門仿燒一對紅釉器起碼得上萬塊,我看不值當。」店主沉吟片刻后說,「按兄弟的愚意,這紅釉觶是高仿還是一般的器物其實並無大礙,花幾百元買一對差不多的,敲打時動作麻利些就成了。」
小鬍子的手有些哆嗦,他瞥了一眼夏琦公,那意思是要他屏退眾人。夏琦公紋絲不動,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手上。小鬍子只得打開錦盒,捧出一對紅釉膽瓶放到桌上,眾人只覺得眼前一亮,隨即「呀」了一聲。
「這我曉得。」
「不年不節的,夏公為啥請客呀?」二老板有點不解。
高峰還是眼光發直,臉色蒼白,神情渙散地點了點頭。
夏琦公聽了心頭一熱,以為黃老闆知道自己的名頭,后一看僅是客套而已,於是笑笑,摸出照片說:「我在幫朋友淘一對這樣的紅釉小瓶。」
「說十日來贖顯然已不可能了。到半個月的話你有何打算?」章寶麟問道。
兩人看罷展覽,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找了家飯館吃午飯。章寶麟邊吃邊問小老闆路徑,小老闆大概嫌他們吃得寒磣,眼睛盯著電視機愛理不理。吃完飯走出飯館,章寶麟馬上招了一輛計程車。司機是個快樂的小夥子,問清是去珠山路瓷器市場的,開車就跑,很快就把夏琦公和章寶麟拉到了目的地。
「押下這對膽瓶的朋友說是大清康熙年御制的郎窯紅,我自己研究后也認為靠得住。」夏琦公看著瓶子說。
「當然是景德鎮官窯的大清康熙御制的郎窯紅啰,權威部門下過鑒定結論的。」廖鴻海得意地說。
守著店鋪的小陽說了聲又吃醉了,趕緊扶父親上樓休息。小陽下樓時看到二老板還沒有走,等著敬小陽抽紅中華。小陽擺擺手說不抽煙,二老板便自己點了一支。他吐了口煙說道:「街上都在傳博雅堂收著了一對寶貝,能不能讓兄弟開開眼界。」
「這個叫我怎麼說,總是自己憑眼力看啰。」
夏琦公聽了有些受用,廖鴻海說的是好幾年之前的一個故事。他的一位在龍華古玩市場開店的朋友欲以十萬元收一件鄭板橋的六尺整幅《墨竹圖》。朋友還算是小心的,在付錢前持畫來七寶請夏琦公把眼。也是在這博雅堂里,當朋友打開畫面發灰,布滿蛀眼,一半酥成豆瓣大小的古畫,夏琦公只掃了一眼,便說是假畫,連譚子猶劉敬尹的仿畫也不是。當時畫販子也在旁邊,夏琦公如此下結論是要有些膽量的。朋友不信,他被畫販子迷惑住了,回到龍華借錢,仍以十萬買下,又花數萬元請補畫的老法師修復。待舊畫搬到家裡再請專家鑒定,結論自然還是假畫。這朋友欲尋畫販,可茫茫人海到何處去尋呢!正當債主討債,老婆尋死覓活鬧離婚,小店要被市場收回,朋友急得要找繩子上弔之際,夏琦公到他的小店裡踅摸了半天,終於尋著一件刻工精細的雕成笑彌勒的玉器,說是一件有些年頭的上等翡翠,興許能換一大筆錢。朋友不信,說那僅僅是塊玻璃罷了。夏琦公再不多說,陪他到一位收藏家處,確認是一塊罕見的玻璃翠,以八萬元做成了這筆生意。這筆錢救了朋友的命,仗義直言和慧眼識寶也令夏琦公的名聲大振。
黃老闆接過照片用放大鏡看了一會,抬頭說:「我好像在哪兒看到過這對紅釉膽瓶,噢——我想起來了,在我盤下這間店鋪時,原先鴻海堂的廖先生有這樣一對紅釉膽瓶。」

大門口和窗台上慢慢聚起了一堆人,幾個好奇心重的還走進了店堂。
接待員從玻璃門后探視了一下。稍過一會,一位微胖的四十來歲的人出來吸煙。夏琦公感到此人很留意地看了他幾眼,原以為會搭話,不料中年人吸完煙又返回了玻璃門內。夏琦公憑他的閱歷感知此人就是新東方的老總。
夏琦公叫二老板鬆手,讓廖鴻海和高峰坐起來,他自己走到樓梯下,從紙板箱里取來那對紅釉瓶,不溫不火地說:「還你一對寶貝。」
章寶麟起身洗了澡,笑嘻嘻說:「一百五十塊做一趟是不算貴的,到底年輕,和家裡做的味道是兩樣的。」他見夏琦公不吱聲,自己解嘲說,「和老婆已十幾年沒做了,難得出來一次,放鬆放鬆而已。夏公要是年輕幾歲,保不定比我還瘋呢。」
「看看斯文得很,也不過是一隻空心沖頭而已。」廖鴻海吃吃地笑道,「怎麼不用腦子想想,道光朝距今年多少年了,兩百元還能買這麼一大錠舊墨!」
夏琦公乜斜著眼睛看章寶麟,知老朋友有些醉了。
「高峰以前是做平面設計的,很有創意,為公司拉來不少廣告客戶。」李總惋惜地說,「收入達到每月五位數后,高峰不知怎麼吸上了白粉,從此每況愈下,先是不來上班,後來又辭職,現在竟淪落成為騙子。」
夏琦公陪著章寶麟轉入南大街,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中走過糕團店、羊肉店、湯糰店、熟食店等。轉入南西街后,章寶麟看到兩邊有不少燒烤店火鍋店,還以為會跨入哪一家就餐,殊料夏琦公拄著手杖還是走,轉彎走到康樂橋上,指點朋友朝東看。章寶麟放眼望去,但見河水清澈的蒲匯塘兩岸錯落排列著高矮不一的明清民居,塘橋似一彎彩虹般橫亘南北。循著咿咿呀呀的櫓聲往東看,幾棵老樟樹和一片有些年月的粉牆黛瓦映入眼帘,七寶教寺的高塔似聳立在天邊……章寶麟不覺說好,說上海又多了一處四季皆可遊玩的好地方。
「這倒還說不定。」夏琦公喝了一口酒後說,「據章先生分析,這兩個阿詐里騙到二十萬后可能還會回來,協議里寫著他們還錢時如果交不出郎窯紅膽瓶,就要以博雅堂作抵押。看到博雅堂蠻成氣候,說不定還會來詐上一詐。」
夏琦公吃了一驚,想不到碰上了同樣的受害者,誘餌居然也是紅釉瓶。他問道:「這高峰的搭檔是否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上海人?」
「夏先生蠻會講話的嘛。」錢老笑了笑說,「章先生講你有一對紅釉瓶吃不準,拿出來讓我們一起學習吧。」
「小陽叫你一聲爺叔,你也要幫著點撥點撥。」夏琦公瞥一眼博古架上的南京鍾,看時間已到吃飯時辰,拿起拐杖說:「走,請你去吃七寶的特色菜,一路看看七寶老街。」
「乾等不濟事,要想辦法把兩個騙子釣出來。」章寶麟看著條案上的兩隻紅釉瓶說。
與廖鴻海的活絡不同,小鬍子坐在硬木沙發上恭聽,兩手擱上膝蓋,眼神渙散,臉上甚至流露著痛苦的表情。
夏小陽與他握了下手說:「剛才我脾氣太急了。」
「阿爸有何打算?」
「老什麼呀大哥,本小姐保證讓你年輕一次。」女人吃吃地笑著。
廖鴻海微笑著說:「夏公,這對郎窯紅膽瓶在拍賣行可以拍到上百萬元呢。」
廖鴻海向大家敬煙,夏家父子不抽,只有二老板受了一支。廖鴻海燃起香煙吸了一口,看著二老板問:「這位兄弟面生得很,是客人呢還是店裡的?」
夏小陽端來茶杯,夏琦公在八仙桌右手坐下,廖鴻海自動移坐到左邊,說:「聽小陽說,剛才夏公招待章老師在寶豐飯店吃羊肉燒酒,可惜我們來得晚了,不然倒可以拼一桌的。」
章寶麟也饒有興趣地說:「錢老,我的感受倒和夏先生相似,請你再仔細講講。」
「啥意思要問你們。拿兩隻假瓶來騙人,現在還要套我的博雅堂!」夏琦公恨恨地說。
「還沒有。」夏小陽為他泡了杯濃茶。
與章寶麟分手后,夏琦公步行至鄰近的天山茶城,在三樓的古玩市場徘徊到所有的店鋪打烊才離開,至上燈時分才回到七寶。他要避開古玩圈裡認識的人,他覺得這次看走眼讓一世的英名都斷送了,他丟不起這張老臉。
太陽慢慢地照到了街心,有灰頭土臉的漢子拉著滑輪包到上街沿佔據一塊地方,攤開舊報,然後把大箱包里的物件一樣一樣擺出來。那些古董似乎很舊,似乎剛從墳墓里盜挖出來,但夏琦公瞄也懶得一瞄,不是說十有八九而是百分之一百是假的,象牙小佛像是用骨粉壓制的,舊銅器是用強鹽酸腐蝕的,爛污糟糟的古畫更是用希奇古怪的秘法炮製的——人嘛,混口飯吃而已,夏琦公感嘆了一聲。
列車咣啷一聲停下了,夏琦公和章寶麟隨擁擠的人流走出景德鎮市火車站,馬上圍上來一群旅行社、酒店、旅店的接客人,一些司機和幾個神秘兮兮的女人。章寶麟常到外地走動,知道這些人誰都會設下陷阱,他撥開攔住去路的手,牽著夏琦公走到了車站廣場上。原以為景德鎮市是個小地方,在廣場上放眼一望,殊料也是高樓林立,行人如織,街道一望無際。
中年人遞上一張名片,夏琦公一看總經理姓李。
「只要銀貨兩訖,他們還是博雅堂的客戶,也不能對他們太過了。」夏琦公笑笑說:「時間還來得及,七寶工行的楊所長與我相熟,我馬上打電話關照等一下,也讓行里備足十萬現鈔。」
「高論,此論句句在理。」夏琦公信服地點頭。
為了避開南大街上滿街的遊人,兩人取道康樂橋,從西邊逛到富強街,直接走進了博雅堂。坐在八仙桌邊喝茶的夏小陽起身迎接,叫著章老師並請落座。章寶麟介紹了錢老,小陽握著錢老的手說久仰久仰,章寶麟問道:「夏先生呢?錢老是專程來七寶見他的。」
夏琦公躺了一會,覺得酒意已退,走下樓梯問道:「剛才為何聒噪?」
約定半個月的贖物期已過去了三天,夏琦公和章寶麟從景德鎮買了兩隻紅釉膽瓶回來也已有一周,廖鴻海與高峰並沒有現身。夏琦公有點擔心,這錢老先生建議並由他實施的砸瓶釣人的計謀不知有效否,如果騙子還是不現身,他覺得徹底沒戲了,只能聽任二十萬元辛苦錢打了水漂。但夏琦公相信人的貪性,只要有利可圖,有十倍的利可圖,就會冒不惜殺頭的危險。他廖鴻海和高峰又不是得道高人,兩個專用紅釉瓶騙人的小痞子罷了,這條準則一定會起作用,他也一定要演好這場獨腳戲。
「我盤下店鋪已有一年,不知老的手機號還靈不靈。」黃老闆翻出老名片試打了下,「服務台說這個號碼已停機了。」
「免貴姓夏。」夏琦公遞上一張名片說。
廖鴻海掙脫二老板的手,到八仙桌上看,又從黑包里找出照片比對,最後點了點頭。
「說得好說得妙!我被『大清康熙年制』的底款迷住了眼睛,看器身的釉面晶瑩溫潤,既沒有想它是明朝的祭紅瓷,也沒想它是當代的高仿,只想它應該是康熙年間的郎窯紅,還沒有從民國初年仿品的角度思考過呢。」夏琦公心悅誠服地點頭,他覺得這就是民間收藏和學院派專家的質的差距。
夏琦公點了下頭說:「兩位開個價吧。」
「市場辦大概有業主的登記吧?」
「年輕人腦子活絡,只要肯學,今後肯定是要大大超過我們的。現在的社會裡子繼父業的不多,小陽能夠接你的班也是你夏公的福氣呀。」
「夏琦公,你這禍闖大了。協議上是怎麼寫的?估價一百萬元,你知道北京嘉德拍賣行最近的秋拍行情么?」廖鴻海從黑包底下抽出一本拍品圖錄,翻到那一頁說,「你看,品相造型還沒高總那對好的都拍到了兩百萬元。」
「我還沒有想好,總歸是在店裡候著啰。」夏琦公無可奈何地說。
夏琦公伸手推女人,女人卻不肯走,他於是卷緊了毛毯。
夏琦公環視客人,清了下喉嚨說:「不瞞大家,我對自己的眼力是頗以為然的,覺得老天爺沒讓我在別的方面有所成就,在古玩收藏這一行里就來個出人頭地吧。其實並非如此,前十數日,有人送來一對紅釉膽瓶,說是康熙御制的郎窯紅,說急著集錢去救在北方被人綁架的大哥,願意以低價作抵押,向我拆借二十萬元,條件是到期贖還就給博雅堂兩萬紅利,如果逾期不贖,這值上百萬的紅釉膽瓶就屬博雅堂了。」
「春申拍賣行的顧總動員我拿出去拍掉,說可以拍到上百萬元。我想鈔票多了也沒啥用場,東西留在身邊時常玩玩才是實在的。」錢老豁達地笑笑說。
廖鴻海看了看街上說:「今日太晚了,銀行已經打烊,只好等明天再取錢了。」
「古玩店開在七寶也住在七寶,是上海本地人。」夏琦公在七寶已然獨大,但在錢老面前還顯得有點局促。
「像這隻筆筒要幾鈿?」夏琦公問。
「請問老先生貴姓?怎麼稱呼?」中年人問道。
「也沒有講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是假貨,在東九-九-藏-書台路古董市場上見過,只值兩千塊。」
「夏先生的博雅堂開在七寶?」錢老看了下名片問道。
「調查得怎樣?有點眉目否?」章寶麟握住夏琦公的手問道。
夏琦公沒有呆在店堂里。他按和章寶麟設計好的方案貓在二樓的南窗下,隔著竹簾觀察富強街東西兩頭的動靜,一旦發現廖鴻海或高峰的身影,馬上跺三下腳,通知樓下目標出現,全體進入戒備狀態……儘管已空守到了第三天,但夏琦公堅信這條計謀一定會成功,事不過三,騙子要來一定是在今天了。
大前天送走客人後,夏琦公帶著夏小陽專程拜訪了一趟順昌閣。聽夏琦公說想借二老板到博雅堂用三天,耿老闆一口答應,只是叮嚀二老板一切聽夏公的吩咐,千萬不可闖禍。耿老闆和二老板都覺得高興,覺得德高望重的夏琦公能屈尊來順昌閣開口求助,說明他倆已在夏琦公的心目中有了地位,他倆在七寶富強街的古玩界算是站穩了腳跟。
二老板被拖出門檻時嘀咕說:「介凶做啥,阿姐嫁給你了,我沒有嫁給你呀。再不讓我說話,叫阿姐跟儂離婚。」
富強街上十來家古玩店的請帖已發完。夏小陽走到西街,給沒有店招瞎賣雜件的彭老闆下帖,走過康樂橋,給張充仁紀念館的姚館長下帖,又給北西街上幾家古玩鋪的老闆下了帖。當他返回博雅堂時,夏琦公正等著迴音,聽兒子講大家都答應準時出席時,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夏琦公扳著指頭算了一下,富強街上的同行請兩桌,市裡新聞界收藏界的朋友請一桌,七寶鎮和閔行區的頭頭腦腦請一桌,四桌酒席的客人都已落實。
「夏公是一位高人,好口碑傳遍四方,與白道黑道不搭界的。」廖鴻海的手指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加重語氣說,「誰會仗義直言又幫了朋友的大忙呢?只有夏琦公一人而已!」
廖鴻海又哼道:「假不假不管,我們帶來了錢,你只要還我們原來的膽瓶就是了。」
「還有十萬呢?」夏小陽踢了廖鴻海一腳。
夏琦公道一聲謝,離開市場辦後到一家飲食店吃了三兩生煎,然後重新踱到三寶齋對面,隱在梧桐樹后觀察。
夏小陽笑笑說:「也不能魯莽,總之是要看老先生的眼色行事。」
夏琦公笑笑說:「毛四十歲的人了,師是早就出了。玉器銅器瓷器已會看看,字畫略微差點。只是脾氣有點出入,這幾天還跟我犟著。」
第二天的晚報文藝版以《收藏家怒砸紅釉瓶,贗品害人何時休》為題報道了此事,區報區電視台也作了詳細報道。不啻是七寶富強街上開古玩店的老闆們,連東台路古玩街、龍華古玩市場和城隍廟的華寶樓,凡市收藏協會信息所能傳遞到的地方也都紛紛傳揚夏琦公砸瓶封眼的壯舉。章寶麟打電話給夏琦公,稱他昨晚火候掌握得好,表演成功極了,他相信兩個騙子得到了消息,定然會來博雅堂自投羅網。
「倒瀟洒的,躲到鄉下做夏員外了。」錢老笑笑說。
「錢老先生怎麼講?」小陽在八仙桌另一端坐下,看著父親問道。
錢老把紅釉瓶移到窗前的方桌上,先順著光線看器型看釉彩,接著看器口看內胎,捧起來掂了掂分量,然後看圈足看底款,再用放大鏡觀察口沿有否垂流痕和粉質感。錢老放下膽瓶和放大鏡,思索了一會問道:「你認為是什麼年代的?」
半小時后章寶麟來到博雅堂。他問發生了什麼事,夏琦公不應聲,拉著他上樓,讓他看寫字檯上的一對郎窯紅膽瓶。
夏琦公走到居中的八仙桌前,伸手扯去黃綢,一對紅釉瓶便在燈光下熠熠閃光。
待喝足了茶,身子也緩過勁來。買了票入瓷器博物館展廳,章寶麟帶著夏琦公隨意瀏覽一下遠古的陶器和唐宋至元代的瓷器,仔細觀賞起明清的官窯瓷器來。夏琦公的博雅堂雖然也賣舊瓷,他本人也能看瓷器,但對景德鎮窯址的歷史知道得並不比一般人多多少。章寶麟邊看邊介紹說,景德鎮在南朝已有瓷業,那時稱新平鎮。唐代開始燒白瓷,又名昌南鎮。北宋景德年間所貢白瓷得到真宗皇帝賞識,才改地名為景德鎮,並由官監民制創燒出影青瓷。元代在此設浮梁瓷局,創燒出卵白色樞府瓷及釉下彩的青花和青花釉里紅瓷。明代開始在景德鎮設置御廠,專門燒制宮廷用瓷,由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瓷土和釉料燒創了大量的青花、點彩、釉下彩、釉上彩和鬥彩等許多品種。清代的康熙、雍正和乾隆被稱為清三朝,三位帝王對御瓷的要求極高,官窯所燒制的青花和品種繁多的彩瓷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監窯官如臧應選、郎廷極、年希堯、唐英等督制的瓷器被稱為臧窯、郎窯、年窯和唐窯等等。章寶麟說就是郎廷極的郎窯紅促成了他們這次的瓷都之行。
說著話時,夏小陽端上茶來。夏琦公做了個請的姿勢。
章寶麟收起翡翠褲搭,笑眯眯地說:「能一萬塊脫手,我已開心煞哉。」
二老板還有點木知木覺,旁人說夏先生已生氣了,你快走吧。二老板突然明白夏小陽是對自己發惡,趕緊低下頭一溜煙走了。眾人看小陽面色不好,也都一鬨而散。
「小店開在七寶,打發日子罷了。」夏琦公微笑說,「請教老總尊姓大名。」
「這種人居無定所,留下的地址也靠不住。」李總又苦笑笑說,「我知道紅釉瓶是假古董后曾按他留下的地址去找過,可房東說早搬走了。」
夏琦公已幾十年沒出過遠門,到了陌生之地,頭也有點暈了。他只是附和著笑笑。
廖鴻海睜大雙眼看看夏琦公,又看看紅釉瓶,大惑不解地問:「瓶子不是被你當眾敲掉了嗎?」
「誰先來?」女人問道,一屁股坐到了夏琦公的床上,手也不老實地伸到了毛毯下面。
黃老闆看了名片說:「喔,是夏先生呀,久仰久仰。」
章寶麟在上午十點來到博雅堂,這令夏琦公十分高興。他一面叫著貴客貴客,一面讓兒子小陽為章先生泡上一杯西湖龍井,爾後,老兄弟倆就在博雅堂里側的八仙桌上喝茶說話。
「小陽,你以前見過這兩個人嗎?你要老實講。」夏琦公看著兒子問道。
章寶麟注意到一個人在櫃檯里撣灰,看樣子竟像廖鴻海,不覺吃了一驚。他走近了仔細看,果然真是廖鴻海。那沿牆一排的貨櫃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紅釉瓶,顯然就是夏小陽招進來經營的了。
章寶麟環視店內,房子沒動但布局改動很大,原先環牆擺設的櫃檯改成居中擺放,還添了幾隻玻璃櫥。章寶麟哈哈一笑說:「經營規模擴大了啊。」
中午,夏琦公吃了小陽送上來的盒飯後,曬著暖暖的秋日,不覺頭沉眼困打了個盹。待他醒來,躡手躡腳下到樓梯口觀察,小陽流著口涎在讀報,二老板虎視著店堂門口,夏琦公知在自己短暫的昏迷中並沒有發生什麼。泡上一壺新茶,對上壺嘴喝個夠后,夏琦公覺得耳清目明,復以手肘撐著窗框,用額頭頂著竹簾,雙眼不時掃視著富強街的左右兩端。
夏琦公想了想說:「你坐鎮店堂,我去尋人。明天用你的數碼相機拍紅釉瓶的照片,我帶著照片去尋訪。紅釉瓶仍然供在店裡,要做得不露聲色,對外講我生病了,一個客也不見,一樣東西也不看。」
夏琦公是最早過來的貴賓之一,耿老闆不僅請他捧場,還請他和區文化局的張局長一起為順昌閣的開業揭牌,這讓他覺得很有面子。夏琦公送的禮物是他自己揮寫的五言隸書聯「翰墨因緣舊,煙雲供養宜」。當耿老闆當街打開對聯時,那黃綾紅宣和點畫老拙的書法流光溢彩,把賓主的臉膛都映紅了一片。夏琦公很欣賞耿老闆的做法,開業時請文化站的秧歌隊來扭上一扭,花費不是很大,氣氛卻搞得非常熱烈。
「不是。新東方文化傳播公司是一家民營企業,如果出事,老闆吃官司就是了,是用不到雙規的。」廖鴻海悄聲說,「新東方的老總在北方被人綁票了,今天讓我陪他來,就是為了請夏琦公幫個大忙。」
「兩百塊畢竟還是一筆小錢,小青年也是買著玩玩的。」夏琦公說。
「卡拿出來吧,到銀行取鈔票去。」夏琦公攤開手說。

「是的。我在江湖上混了多年,自以為練得刀槍不入了,想不到聽了一番花言巧語,竟被他們迷惑住了。」李總感嘆地說。
「夏琦公你說對了。」廖鴻海仍然壓低聲音說,「這種公司看起來很有實力,看起來生意興隆,銀根其實是很緊的。向銀行貸款時間上來不及,向私人拆借,又怕走漏消息嚇退廣告大戶,於是想到了請夏琦公幫忙。」
「沒法找到廖鴻海和高峰,找到其中的一個就行。冤有頭債有主,我要討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絕活,絕對是絕活。」章寶麟感嘆道,「碎瓷片粘成器型后怎麼補色補畫補釉,特別是怎樣把老瓷新瓷燒成一模一樣的,實在匪夷所思。」
「招了幾位朋友一起做,省力點罷了。」
夏小陽為客人泡了茶,搓著手說:「家父已把博雅堂交給我經營了。」
夏琦公引章寶麟看戲台和嵌在牆上的七寶勝景圖,看張充仁紀念館。朝東走到北大街,緩步登上明朝正德年間築造的塘橋,然後移步走入橋堍的寶豐飯店。
章寶麟覺得遊人很多,走到南街口千里香油汆臭豆腐攤位時,簡直有些人山人海的味道了。夏琦公邊引章寶麟遊走,邊介紹七寶老街的修復基本上做到了修舊如舊,格局還是這個格局,房子還是這些房子,只是把老房子扶扶正作作漏油漆一下而已。章寶麟說他已注意到沿街沒有一幢風格不一致的建築,下車時看到「百年上海看外灘,千年上海看七寶」這句廣告詞真叫絕,這麼一說不是把松江華亭抹去了嗎。夏琦公含糊一笑。周圍人聲嘈雜,章寶麟以為他未必就聽明白了。
夏琦公回到東方大廈時時間還很早,但已經有人出入旋轉門了。他走進門庭時被保安攔下盤問,他說找新東方文化傳播公司,保安才揮手放行。夏琦公走到大堂一邊的銘牌欄尋找,看到新東方文化傳播公司在18層,才放心地坐到大堂的沙發上歇歇腳。
「找貴公司的總經理。」
屋宇的陰影越拉越長。灰頭土臉的漢子收起假古董,用舊報紙包著塞進箱包,拉著咕嚕咕嚕離去。貨亭老闆們嘩啦啦拉上捲簾門,咣當一聲上了鎖,也一個接一個離去。夏琦公看看今日已無可斬獲,拎著黑包打道回府。
「這樣就好,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要站得穩行得正。從今往後我逐漸後退,博雅堂讓你當家,但是,」夏琦公沉著地說,「我先要把這件事了了。」
兩人出了博雅堂,到富強街上朝東走,夏琦公指點說本地人客幫人來七寶開古董店的大都集中在這條街上。章寶麟看沿街店招,玲瓏齋、雅玩軒、小朴堂、寶雲閣、博藝苑、四寶堂、順昌閣、墨緣堂、龍鳳古玩、七寶當鋪、玉石館等等,扳著指頭一數,竟也有十余家了。順昌閣剛掛出木匾,店內還在擺布,夏琦公介紹此店開張在即,說老闆人蠻好但老闆的阿舅人稱二老板的有點沖頭的味道。被人家斬過幾刀就會學乖的,章寶麟笑笑說。古董店老闆們看到夏琦公路過,都邀請他到店內坐坐。夏琦公知道這一坐是沒底的,肯定會捧出這樣那樣請你鑒定,於是笑笑說今朝不坐了,要陪市裡來的朋友吃七寶的羊肉燒酒去。
「平常了無往來,想拆借一筆資金是有難度的。」廖鴻海乾咳一聲,又笑笑說,「好在高峰的這位兄弟還雅好收藏,且品位不低,可以以藏品作抵押向夏琦公借一筆錢應急,十天半個月內調轉了頭寸馬上歸還。」
「李總,這高峰以前在貴公司是做什麼的?」夏琦公問道。
用米醋蘸著吃蝦仁,飲和酒,看蘇州河裡撲撲駛過的汽輪,夏琦公耷拉著眼皮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回鑽進了兩個無賴的套,噯——」
章寶麟又掏出五十元。女人收起鈔票,抓起桌上的電話問隔壁房間小姐要否,客人說要,女人便急匆匆離去,房門咔噠一聲合上了。
夏琦公也呵呵地笑了起來。
廖鴻海笑嘻嘻說:「人到精神得很哪。」
廖鴻海對夏琦公說:「人多了說話不方便,還不如把捲簾門拉起來吧。」
夏琦公想了想說:「我一直極欣賞錢老的法書,特別像這幅『開心自在』,人生的高境界都概括了,就用它作潤筆,請錢老一幅墨寶。」
「老先生是玩單色釉瓷器的?」店主從身後問道。
「這酒你老留著慢慢喝,等我忙停當了再來看你老人家。」耿老闆看二老板還想去看郎窯紅膽瓶,氣得一把拉著他就走,邊走邊說,「聰明透頂的丈人丈母怎會養著個戇大兒子,你還想為我闖禍呀!」
夏琦公接手一看,是件民國年間白銅鑲翡翠的褲搭,於是問道:「幾鈿收來的?」
廖鴻海痛得直哼哼,掙扎著側首問道:「夏琦公,你下手這麼惡是啥意思?」
「雖說是仿品,但也是大內高手仿的。你看這器型拉得多正作,釉料上得多均勻,窯變后的色彩多鮮艷!用放大鏡看,那隱隱約約的紋路像牛毛,色澤又像血一樣,故這件單色釉又叫牛血紅。」黃老闆從旁指點一番后又感嘆說,「現在一般的瓷工是做不出來了。」
夏琦公坐在主桌上,因著他的輩分和在古玩界的名聲,富強街上開古董鋪的老闆們都來敬酒。聽著好話喝著佳釀,到酒席結束時,夏琦公已吃得醺醺然了。他伸手摸拐杖卻沒摸著,嘿嘿笑著,扶著桌面站了起來。耿老闆一看已露出醉意,趕緊叫二老板扶夏琦公回去。二老板拾起拐杖,手攙夏琦公走出天香樓,到北西街的轉彎處叫了輛人力車,把老先生直接拉到了博雅堂。
「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夏琦公到七十歲還能喝半斤高粱,真是好身板好口福了。」廖鴻海湊近了擠眉弄眼說,「只要政策允許,我看夏琦公討房姨太太,再養個把兒子是沒問題的。」
夏琦公摸著下巴說:「我勢單力薄,這個忙恐怕……」
「對不起先生,總經理上午有工作會議,不接待客人。」
「好好,請客人等一會,我與章老師馬上就回來。」夏琦公邀章寶麟回博雅堂吃茶去,章寶麟推辭,說回市區還有其他事約好了其他人。
「我是登記過的,廖先生登記過否我就不知道了。」
「也不是專門玩,看到好就多看一眼而已。」夏琦公一轉身,店主就遞上一紙名片。他看了名片說,「喔,是黃老闆了。」
「開玩笑了,和泥拉坯陰乾上釉燒制要多少天,還不能保證一次成功呢。」店主說,「問句不當問的話,兩位客人要仿燒這紅釉觶派何用場?」

夏琦公想了想說:「不會吧,小陽是在我身邊長大的,一直跟著我玩古董。我已經毛七十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兩腳一伸,博雅堂的一切還不都是他的。」
九_九_藏_書小陽看到他吃相就感到不舒服,聞到他滿嘴的酒氣更覺得噁心,於是加重語氣說:「講話客氣點噢。」
送走了客人,夏琦公讓小陽拉上捲簾門,然後叫他上樓鑒賞。小陽看了許久說:「東西是好的,但這筆生意只賺兩萬好像少了點,要是過了半個月不來贖就好了。」
「高峰是誰?」接待員問。
「怎麼了?」小陽問道。
樓上兩間相通,沿牆放著博古架,中間擺著些舊傢具。走到底的一間是夏琦公的書房兼卧室,靠牆擺著一架銅床和一隻書櫥,南窗下擺著一隻老式寫字檯。夏琦公在藤椅上落了座,請客人也坐下。小鬍子又仔細取出了膽瓶。在明亮的光線中,郎窯紅膽瓶不啻造型優美,釉面瑩潤透亮,色澤恰如初凝的牛血。夏琦公托起一隻膽瓶掂了掂分量,覺得挺沉,側過來看器口,看內胎,反過手看膽瓶的圈足,拿放大鏡看底款,看紅釉——不錯,夏琦公在放大鏡下看到了能顯示郎窯紅特徵的濃艷如血的牛血紅和底款中一筆不苟的青花楷書。只有清三代的官窯才能燒制出如此精美的傳世寶器來,夏琦公不由得暗暗驚嘆。他低聲說:「東西是不錯,不知兩位是什麼意思?」
客人笑嘻嘻地看了大家一眼,轉過身欣賞牆上的字畫,看博古架上的瓷器,看玻璃櫃中的玉器,又看了許久雜件櫃,相中一錠大清道光御制款的舊墨,與小陽談妥價錢,摸出兩百元,包起墨錠走了。
廖鴻海摸出協議書放到桌上,說:「夏公,拖了幾天,利息按比例算給你,請把郎窯紅膽瓶拿出來吧。」
「他人呢?」
夏琦公瞥了一眼耷拉著腦袋的二老板,說:「我剛才在樓上歇著,並不了解兩人怎樣口角起來。」
女管理員瞥了夏琦公一眼說:「不是買,是來討板賬的吧?」
吃完早點,夏琦公用餐巾紙擦了手指和嘴巴,拎著黑包繼續往南走。到建國中路看南邊已無商鋪,於是折向北,把東台路上有古董店鋪的一段又走了一遍。他掏出廖鴻海給的名片悄悄看了下,強記了58號門牌,雖然不抱太大的希望,卻仍然在街沿上一家一家看過去。夏琦公意外一喜,他看到了58號,而且還是一家古董店。他踱近了偷著看,門面早已漆過,描著「三寶齋」三個電腦體隸書,但幹活的拆爛污,底色里還能看出鴻海堂三個字的殘跡。咣啷一聲,捲簾門拉起來一半,一個趿著拖鞋的五十多歲的男子鑽出來,叭噠叭噠走到點心攤前買了兩個麻將。夏琦公看他好像是廖鴻海好像又不是,於是退遠點觀察。
章寶麟原想說這比買賣假瓷要好多了,但怕惹夏琦公傷心,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夏琦公眯起眼睛說:「木知木覺拿掉了一瓶七寶大麴。」
「上次吃了紅釉瓶的葯,後來是如何收場的?」
「讓你撿著皮夾子了。」夏琦公讓小陽取來一本朵雲軒珠寶拍賣圖錄,翻開其中的一頁讓章寶麟自己看。
章寶麟做了個手勢說:「八百。」
夏琦公看了下名片說:「公司開在陸家嘴的東方大廈內,沒有實力是做不到的,大公司還湊不齊這50萬現鈔么?」
「誰料大哥還這般威猛,多少加點吧。」女人吃吃地笑著。
夏琦公看了非常滿意,他吩咐服務員倒酒後繼續說道:「我夏家世代行醫,在七寶有些好口碑,但我呢,一世人卻一事無成。大家知道我喜歡看書,看了一輩子的書卻讓書都爛在肚皮里了。寫了一輩子的書法,只達到出出通知抄抄大字報的水平。我在七寶中學教過書,上歷史課因為講了多餘的話,在文革中被斗得心灰意懶,只差尋根繩子上弔了。好了,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現在換頻道進入今晚的主題——」
「阿爸,你不是懷疑我與騙子串通了設局吧?這兩個人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夏小陽霍地站起身說,「我的經營理念雖然與阿爸的有所不同,但我絕對不會和下三濫的人混到一起。老實講,欺矇拐騙的人根本不在我眼裡呢。」
「不同的意見怎麼說?」錢老又問。
「這是他的思路,可我不想這麼做。我都快七十了,還要錢做什麼。我只想守著這些寶貝,時時看到它們,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會是小陽想當大老闆,串通了地痞無賴設局趕你走?」
「在九亭買了套房子,搬到鄉下去住了。」
耿老闆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今日開業雜事特別多,店裡還有幾位市裡來的客人呢。夏琦公,晚上還要開幾桌,你是定規要請過去喝兩杯的。」
廖鴻海握著夏琦公的手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謝謝夏公了。」
丁建順,男,1955年生,上海浦東人。1982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有《丁建順中短篇小說集》、《丁建順書法集》、《歷代筆記書事別錄》(古迹整理,與洪丕謨合作)等十余種。現在供職于上海交通大學。
夏琦公不置可否地用鼻孔哼了一哼。
章寶麟見他態度真誠,和夏琦公交換了一下眼色,於是把故事講了一遍。
廖鴻海抬手示意,小鬍子的喉節滑動一下,像掙脫窘迫似地咬了下牙,托起黑包放到八仙桌上,吱的一聲拉開拉鏈,捧出一個精美的錦盒。
「開什麼玩笑,我都這麼大年齡了。」夏琦公扭頭看著電視機。
「不是說好一百元的么。」章寶麟嘀咕道。
「這樣也不錯么。以房租養店,以房租養收藏,這也是本地人慣常的做法呀。」
二老板說:「吃藥了吃藥了,這對破瓶我在東台路上看到過,牌價標著兩千塊。」
錢老喝了口菊花茶后說:「紅釉瓷在瓷器大家族中屬於色釉系統,主要有明朝永樂、宣德年間的祭紅、嘉靖年間的礬紅和清朝康熙年間的祭紅、豇豆紅和郎窯紅等。紅釉的成色原理是釉料中銅分子于氧化焰呈綠色,于還原焰始成紅色。」錢老為了說明氧化銅的分子結構,他取筆在一張紙上畫了些環根號和普根號的組合。他回頭看到夏琦公和章寶麟均眼露迷茫,馬上意識到講得太專業了,笑著把畫著符號的紙揉成團丟了。錢老繼續說道,「紅釉瓷萌芽于北宋的鈞窯,它的面世純屬偶然。鈞窯的瓷工燒成窯變時發現其色青紅相間,煞是可人,眾多瓷器中有一二件偶然燒成全紅的,更是成為鈞瓷中的珍品。《清波雜誌》雲『大觀間有窯變,色紅如硃砂,比之定州紅瓷,色尤鮮明』,此說定州紅瓷與窯變連類。兩宋交替之際戰亂頻仍,中原瓷工大批南遷,明代永樂、宣德官窯紅釉器皆出自景德鎮,彼窯藝遙承自鈞窯是可以推想的。永樂初年的祭紅又稱為霽紅、積紅和寶石紅。那時雖然能燒制出奇彩炫目的紅釉器,但瓷工尚不知其所以然,有的竟宣稱紅釉是用西洋紅寶石磨成末配製,故價格極其昂貴,有千窯出一器之說。」
「耽擱你這麼些時間,謝謝錢老了。」夏琦公摸出一個裝有兩千元謝儀的信封遞給章寶麟,讓他交給錢老。
廖鴻海湊近了說:「這位新東方的老總年紀不大,脾氣倒是與夏琦公有點相似,喜歡仗義直言,樂為朋友兩肋插力,因此也遭到許多人的忌恨。這次被人綁票分明是遭到仇家的暗算。綁匪開價一百萬,後來談到五十萬,可是短短三天里到哪兒湊齊這五十萬呢?真是把我們高峰兄弟急壞了。」
「章寶麟興趣蠻高,半斤八兩而已。」
「我有位叫陶丁的弟子也住在七寶,是在大學里工作的,不知夏先生認識否?」
錢老不肯收,說:「是章先生陪你來的,章先生是我好朋友,你夏先生雖然是初次相識,今後自然也是朋友了。」
古董鋪的捲簾門一家接一家卷了起來,到上午十點,東台路古董街才真正地熱鬧過來。夏琦公已熟悉了店鋪的分佈,現在他就在留有鴻海堂三個字殘跡的58號古董店附近轉悠,看瓷器玉器骨器銅器木器,有紅釉的或類似紅釉的瓷器便多看一會,弄得老闆們十分熱情。他終於看到三寶齋也拉起了捲簾門,那五十來歲的男子換了件西服,站在店門口漫無目的地看著街上,店主確實不是廖鴻海。
夏琦公伸出右手翻了一翻。
「專門用紅釉瓶騙人,這說明廖鴻海曾經吃過紅釉瓶的虧,吃虧以後下力氣弄通了祭紅豇豆紅郎窯紅等等的紅釉瓷,但他不走專家路線而淪為騙子,真是作孽!」章寶麟問道,「事發至今有十來天了吧?」
夏琦公擺擺手讓大家靜下來,說:「俠客吃了軋頭會宣布封刀,書畫家年高後會宣布封筆,我如今已年屆古稀,我借七寶老飯店這塊寶地宣布封眼,從今往後再不看東西,請各位高朋諒解。」
眾人發一聲驚嘆是知道這東西器型雖小但肯定是一對寶貝。夏琦公也覺得眼前一亮,但夏琦公在錦盒開啟的剎那間就知道這是一對大清康熙年間制的郎窯紅膽瓶。夏琦公不露聲色地站起身,和顏悅色地說東西看到了,他要和客人談生意了,請大家嗯——眾人已滿足了眼睛的好奇,知道價格是商業秘密,於是悄然退出了博雅堂。夏琦公關照小陽拉上捲簾門,又請客人跟他走。小鬍子極仔細地把郎窯紅膽瓶放回錦盒,插上牙籤,捧著錦盒跟著夏琦公和廖鴻海,從照壁后的木樓梯走上了二樓。
耿老闆抬腕看表,說:「再過一歇就是十一點十八分了。」
「就是大名鼎鼎的錢卓甫錢老先生,我聯繫妥當就陪你去拜訪。」
「既然是民國初年的仿品,只值三千五千,這兩個騙子是絕對不會來還錢贖回瓶子了。」夏小陽沮喪地說。
「書畫藝術書畫史我研究得蠻深的,對瓷器也不很內行。一共拆借出去多少?」章寶麟問道。
夏琦公返回富強街時,章寶麟坐在博雅堂里飲茶,夏小陽正陪著他講話。
夏琦公仰頭一口喝乾,眾人也跟著喝了。
廖鴻海哼了一哼說:「誰會帶介多現鈔啦,還有的在卡里呀。」
小鬍子也向夏琦公鞠了一躬,說:「救出了大哥,馬上會來還錢贖瓶子的。」
「嚇人嚇人!」夏琦公搖頭感嘆。
「又來了又來了!你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夏琦公看東西的功力有多少深厚!」耿老闆踢了二老板一腳,說:「你才跟我白相了幾天古董,竟跑到博雅堂來賣弄,還不快向夏琦公賠禮道歉。」
夏琦公亦低聲問道:「總經理被雙規了?」
章寶麟說:「馬上就要,最好明後天就能交」
章寶麟瞥了一眼在博古架上撣灰的夏小陽問:「為了啥事?」
夏琦公掂膽瓶的分量,讀《中國瓷器鑒賞圖典》里的照片和文字,看手中的實物,用手指輕叩瓷瓶聽聲音,拿放大鏡細看釉面,研究圈足內的青花楷書「大清康熙年制」底款,似乎沒有什麼走作處——被二老板一攪纏,夏琦公的酒意徹底醒了,俗話講戇人無虛言,難道這二老板講的是真話?是自己酒水糊塗里看走了眼?看熟了圖典就以為吃得准郎窯紅了?自己玩過真的郎窯紅么?說不定自己的虛名在外,讓奸人鑽空子了——想到此,夏琦公翻出通訊錄,馬上打通了章寶麟家裡的電話,說碰到了大麻煩,請他馬上過來,乘計程車來,車資由他報銷。
夏琦公舉起翡翠褲搭,叫小陽一起過來把眼,說:「書上這圖算印得好的,你看翡翠的成色,白茫茫沒啥精神。再看你收著的這方,翠色佔了一半,表面淺鏤著蝙蝠靈芝,寓意福壽齊天,好東西呀,碰著識貨的藏家,起碼可賣三萬至五萬。」
廖鴻海壓低聲音說:「他們新東方文化傳播公司的老總出事了。」
夏琦公舉起一根手指頭說:「吃我老豆腐呀。」
夏琦公和章寶麟一走進珠山路瓷器市場的大屋頂,一股熱烘烘的氣浪撲面而來,街沿上屋檐下,店裡店外,舉目皆是琳琅滿目的各類瓷器。兩人東張西望時,手中閑著的店主馬上出來招攬,但夏琦公和章寶麟對大宗瓷器不感興趣,他們是在尋找賣舊瓷的和高仿瓷的。逛到下午四點多,逛得腳也邁不動了,他們還是沒有訪著這樣的店家。章寶麟看到一位老者面目還算慈善,於是敬了根香煙和他攀談。老者聽章寶麟敘說,又看了夏琦公帶著的一隻紅釉觶,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說他們找錯地方了,這兒是日用瓷和陳設瓷的批發市場,賣的都是新貨,他們要買的舊瓷或高仿瓷在珠山老街。那地方不遠,沿街都是什麼齋什麼堂的,從大門出去走三條橫馬路就到了。
夏琦公悄聲問道:「這麼多碎瓷是怎麼拼粘的?」
小鬍子只是深深喘了口氣。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日光逐漸西斜,各式老建築投下的陰影變得又細又長,遊人開始陸續散去,富強街又恢復了一天中的寧靜。煙雜店食品店還守著零星散客,有一二家古玩店或因失去耐心,或因老闆晚上要去別處會客赴飯局,竟嘩啦嘩啦鎖上了捲簾門。突然,從屋檐下的陰影里走出來兩個人,是廖鴻海和高峰!夏琦公使勁跺了三下地板。
「掏我淘紅釉瓶的朋友也托得急,好像要帶到外國去,不知你有廖先生的家庭地址否?」
人群騷動了一下,一輛別克車駛來,張局長準時抵達,又從車屁股里搬出一塊寫著「物華天寶」四個大字的橫匾。耿老闆收下橫匾連聲道謝,又請夏琦公與張局見面。
三點過後,往日逐漸冷清的富強街突然熱鬧起來。夏琦公探頭一看,是章寶麟引著十來個朋友到七寶了。他們一路嘻嘻哈哈,一家一家店鋪看過來,不時還大驚小怪發一聲喊,惹得走過路過的人不停回頭張望。最後章寶麟拍拍手把大家召到一起,隨他走進了博雅堂。夏琦公起身相迎,章寶麟逐一介紹,由於人多,他只記住了錢老先生的女弟子——浦江晚報社的文藝記者吳越。夏琦公敬煙,客人大多不抽煙,他要泡茶,章寶麟也攔住說不必了,乘陽光好大家想去七寶老街逛逛。夏琦公點頭,待大家在店堂里看了一遍,他於是和章寶麟一起引著市裡來的朋友走出博雅堂,經過富強街轉向南大街。人多氣勢足,夏琦公相信他陪著這麼多人招搖過市,一定會給富強街上的古無界留下深刻印象。
「以前用了幾年,知其是康熙朝的郎窯紅寶貝后捨不得再用了。」錢老接過水盂撫摩著。
「勿要客氣,吃。」夏琦公邊示意邊用竹筷夾起一段羊腳圈蘸了濃醬油。
「我不是還沒有點過鈔票嗎。」夏琦公說。
夏琦公打開錦盒,把郎窯紅膽瓶放到了茶几上。
夏琦公擺擺手,有些英雄不話當年勇的意思。
小陽為父親換了杯新茶。夏琦公正低頭吹茶葉時,街上傳來一片嘈雜聲。須臾,耿老闆左手提著一紮四瓶七寶玉液香,右手拖著二老板走進博雅閣。耿老闆把一紮酒往八仙桌上一放,朝夏琦公鞠了一躬,說:「我這阿舅說話沒輕重,竟跑到博雅堂來胡說。夏琦公,我特地來向你賠禮。」
「我要看看你們的錢帶來了否。」夏琦公看著黑包說。
「阿爸回來啦——」夏小陽拉起捲簾門迎候,接過馬夾袋說,「先吃晚飯吧,酒菜都已擺在八仙桌上了。」
四個小時過去后read.99csw•com,東台路上淘寶的人逐漸稀少。一群學生放學歸來,弄堂里響起了童稚的歡笑和悶聲悶氣的踢皮球聲。下班的人回來,一條街上響起了乒乒乓乓的鍋鏟聲,鼻孔里不時可以聞到紅燒排骨或糖醋黃魚的香味。
夏琦公聽接待員的語氣不那麼肯定,於是決定等待。他退回樓廳,從窗口眺望黃浦江景色,看累了坐上鋼摺椅等待。
「嗯。」兒子還在店裡候著,這讓夏琦公感到溫暖。他到後門的水鬥上洗了臉,在八仙桌前坐下,小陽已為他倒了一盅七寶大麴。
「人是訪著了,但鬼影子沒見著一個。」夏琦公說,「你打來手機時,我正好在新東方文化傳播公司。高峰曾在那兒干過,辭職后與廖鴻海設局,也以十萬元賣給新東方的老闆一隻紅釉荸薺瓶,說是大清康熙年間的祭紅器。」
等錢老收好郎窯紅水盂后,夏琦公小心問道:「錢老,你看這對仿品的市場參考價是多少?」
「乘了一夜的火車,先要找個地方歇歇腳吃口茶才好。」章寶麟說。
夏琦公探到窖產:「是什麼東西啦,你看掉算了。」
暖烘烘的陽光照著街道,讓人覺得愜意,讓人懶洋洋地直想打盹。章寶麟陪著錢卓甫到北柵口看懸著七寶老街橫匾的牌坊,看鐘樓,然後順著北大街往南走,看滿街叫賣的工藝品。到了塘橋,兩人住腳看風景,誇七寶一條街的整齊完整。錢老和章寶麟應七寶古鎮旅遊發展公司的邀請來七寶參加古鎮旅遊開發的研討會,張充仁紀念館和七寶教寺已由主辦方安排了參觀,兩人午後出來散步,為的是要感受一點民間真實的老街氛圍。
「他在公司留有地址么?」夏琦公又問。
店主看了夏琦公帶著的樣品,感嘆地說:「前人仿得是好,現在未必能仿出這麼精緻的紅釉瓷來。不知客人什麼時候要貨?」
夏琦公點了點頭,從抽屜里取出信簽讓廖鴻海寫協議。廖鴻海寫好看請夏琦公看,夏琦公讀了一遍,改了幾處措詞,請小鬍子看,小鬍子自然沒啥意見。廖鴻海要來複寫紙,謄清時複寫了三份,三人簽了名后各執一份。
「我年輕腳頭健,我去尋找。」
「吉時到了否?」張局問道。
「到今日已十一天了。」夏小陽從旁說道。
「是業務上的事,但沒有預約。」

夏琦公叫小陽數錢,小陽叫旁人摁住高峰,到八仙桌上打開黑包,數了一下只有十二札小陽把點鈔機搬到八仙桌上插上電源,每札點了一下,百元大鈔倒全是真的。
章寶麟點頭說是,收好翡翠褲搭,起身環視一圈三開間的店堂,說:「博雅堂寬敞明亮,博雅堂主人法眼如炬,我一直以為博雅堂開在七寶有點浪費,如果開在城隍廟的華寶樓附近,生意可做大許多呢。」
夏琦公戴一副茶色鏡,拎著黑包離開了博雅堂。他沿七莘路朝北走,到萬科城市花園乘911路雙層巴士,買了張五元的車票,坐上二層前排,聽任巴士慢吞吞前行。他在龍門路站下了車,沿淮海路往回走了幾步就拐到了南北向的東台路上。夏琦公沿東台路往南,過了復興中路,才看到馬路邊擺放著的貨亭和交錯坐落於其他店鋪之間的古玩店。時間尚早,老弄堂里還有瞌睡未醒的人穿著內衣在倒痰盂,有的人斜挎背包或推著自行車匆匆離去。點心攤飄來誘人的香味,夏琦公上前買了一隻老虎腳爪和一碗咸豆漿,坐到上街沿的圓塑料凳上吃,味道卻感到大不如以前的。
夏琦公走下樓梯,剛在八仙桌邊坐定,身著一件鱷魚牌黑灰夾克衫的廖鴻海和穿著一身花|花|公|子西報的高峰一前一後走進了博雅堂。
「敲掉的是兩隻代用品,為的就是釣你們出來。你看看仔細,這兩隻紅釉瓶是原物否?」夏琦公說。
「大概算是舊瓷的。拍賣行里有那麼多的明清瓷器在拍賣,除了傳藏有序的,那些來路不明的器物恐怕都是用官窯遺址里的碎瓷片拼出來的。」
「你曉得的,玩古董的一般不肯告訴人家家庭地址,我般店也是市場辦介紹的。」
作者簡介
夏琦公聞言一喜,說:「喔唷,找對地方哉,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廖先生?」
昨晚,章寶麟推薦讓錢老鑒定一下,夏琦公非常樂意接受。他知道錢卓甫先生在上海書畫界和收藏界的大名,但那是高高在上的學院派,他只是一個在七寶小地方玩玩古董的小老頭,他對錢老並沒有深入的了解。他到書店裡瀏覽了一下,發現錢老不僅僅是一位書畫家,也是一位大學者。錢老出版了大量的各類著作,僅文物鑒賞類的就有《中國書畫的鑒賞與收藏》、《歷代秘色瓷的流變》、《書畫和文玩真假100例》,夏琦公覺得這次章寶麟指對了路子。
大家報以一陣掌聲。
「上次我們分析,兩個騙子得手后恐怕還有陰謀,說不準還看上了博雅堂,不是廖鴻海這小子來七寶探明的情況,就是七寶一定有內奸或是你們的仇人,及時把旅遊節上賺了錢的信息透給了他們。我們要利用騙子盯上博雅堂的心理,也來設個局讓他們上當。」章寶麟笑了下說,「這主意是錢老先生出的。他知道夏公蒙受了損失,說在外雲遊時聽人家講過這麼個故事。清朝末年,兩個裝成落難公子的騙子押給一位老官僚一張宋代劉松年的《秋山行旅圖》,也說是為老母親治急病籌錢,也說過十天半個月來贖還。過了期限不見有人來贖,老官僚以為撿著了便宜,約了親朋好友到府上賞畫。有明眼人指出那張畫是贗品,頓時把主人的顏面都掃盡了。老官僚在床上躺了兩天,到第三天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讓家裡會畫畫的塾師臨了一張《秋山行旅圖》,又召集親朋好友一聚,當眾燒毀了臨的那張。消息果然傳到了騙子耳中,他們帶著銀票來贖畫,說拿不出畫就按多少萬兩銀子的市價作賠。老官僚交出原畫拿回了銀票,又把兩個騙子送交了官府。錢老建議紅釉瓶的事可否按此一試,說只要仿製兩隻一模一樣的紅釉觶,也裝成氣絕吞聲的樣子請古玩界的朋友們聚一聚,當眾將紅釉瓶打碎,把兩個騙子釣出來。」
身為市收藏家協會副秘書長的章寶麟看夏琦公滿臉喜氣,含笑說道:「爭取成為上海旅遊節的定點景點,對七寶來說是不容易的,爾後又舉辦民間收藏品工藝品博覽會,簡直成為收藏家和你們這些古董店老闆的天堂了。」
「這樣也好,只要兩個阿無卵在富強街上一露面,我也有力氣捉人。」
夏琦公的手機響了起來,是章寶麟打來,說有重要的事情通報商量,叫夏琦公快回七寶。
「恐怕不是。你想黑道歡喜來直的,半夜搶錢或綁了我的人要贖金不是更直接嗎?」
「好什麼,北方的事難辦極了,綁匪打一個電話換一個地方,一會兒要加碼一會兒要撕票,把人都要弄出神經病來。挪后了幾天,也是事出有因,還請夏琦公和夏公子多多諒解。」廖鴻海接過高峰肩上的黑包往八仙桌上一放,抱拳向大家作揖。
「二十萬不是一筆小數目。」章寶麟想了想說,「這樣,我明日陪你去見一位高人,讓他幫著鑒定一下。」
錢老再打量一眼紅釉觶,說:「起價三千,高不過五千。」
「二十萬。」夏琦公伸出兩根指頭說。
「一口價五千塊,少一鈿就捨不得出手了。」
「她一定要進來,我也沒的辦法。」章寶麟笑著說。
「來過嗎?」女的問仍在吃柚子的男的。
離開教授樓,沿學院路走了一會,夏琦公看到路邊一家餐館還算整齊,便邀章寶麟進去吃飯。僅管章寶麟說僅兩個人吃不了什麼,菜盡量少點些,夏琦公還是讓服務生推薦,點了好幾樣酒店的特色菜,又要了兩瓶五年陳的和酒。
在夏琦公與廖鴻海交談時,圍聚在門口的人是聽不清在談些什麼的,都是吃古董飯的,聽不到談什麼但揣摸得到一定是在談一筆大生意,現在看到小鬍子現寶了,便不由自主地跨過門檻,漸漸圍到了八仙桌四周。
「夏琦公也算老江湖了,吃虧之後倒也沒糊塗。他聽了你的建議,叫我陪著到江西景德鎮尋能人燒高仿瓷,得知燒一對高仿的紅釉瓶費時又費錢,想想這對假貨又沒多少人看過,於是買了兩隻便宜的替代品,敲的效果是一樣的。做戲那天,他請遍七寶玩古董的朋友,讓我又請了上海新聞界和收藏界的一些朋友,敲的時候戲劇效果好極了。敲掉假瓶的第三天傍晚,那兩個騙子果然來了,果然還想詐博雅堂。夏琦公不慌不忙探得底細,引他們亮了錢款,然後拿出一對紅釉觶,把二十萬全討了回來。」
夏琦公走向三寶齋,穿西服的店主朝旁邊閃了下,待他走進店堂后也跟了進來。牆上掛著一幅無款的壽翁圖,看筆墨技法和灰暗的畫心,可以感知是件晚清或民國年間的作品。兩邊懸著于佑仁的草書聯「丈夫志四海,古人惜寸陰」。中堂下也擺著長案、八仙桌和雙椅,因只有一開間寬,如此擺法顯得十分逼仄。他很快洞悉了三寶堂的含義,牆上、博古架上和玻璃櫃里的陳設以鍾錶、玉器和瓷器為主。夏琦公看到博古架上有紅釉瓷器,便走上前觀察。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用不著為這等事與這種人上心的。」夏琦公哈哈一笑說。
「嘣——啪啪啪——」,臨近中午,富強街上響起了鞭炮聲,隨後又響起了咚鏘咚鏘的鑼鼓聲和咪哩嘛啦的嗩吶聲,十來個披紅著綠的半老徐娘當街扭著大秧歌……順昌閣古玩店正在舉行隆重的開張儀式。穿戴一新的耿老闆站在屋檐下不斷作揖,來賓送上禮物,耿老闆接過手道一聲感謝,然後交給二老板收進,接著向客人敬煙,敬的自然是最高檔的軟殼子紅中華。街面上聚起了黑壓壓的人群,七寶鎮上的閑人幾乎都被吸引了過來。

「豈止是認得,我們還是老朋友呢。敝店鴻海堂章老師也是經常去的。」廖鴻海誇張地笑了下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兄弟倆一定喝爽快了。」
「我可以等待。」夏琦公想了想說,「總經理忙,找高峰也行。」
「作為老朋友,我要提醒你,一要注意身體,二要保持冷靜,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知道陶丁這個人,但素無往來,他在大學里當教授,我做點小生意,層次不一樣的。」
「不瞞黃老闆,我也是開古董店的。」夏琦公掏出一張名片遞上。
「耿兄被朋友請出去了,有什麼事跟我說一樣的。」二老板倒了茶又要敬煙。
夏琦公被激靈得笑了起來:「說話做事本應隨分,有許多事只能心裏想想,是不能說出來的,年輕人多磨練磨練就好了。小陽,與二老板拉拉手,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叫開了省得每日碰著了不自在。」
第二天開市時,富強街上傳開夏琦公收到了一對絕世珍品的消息。
章寶麟和夏琦公謝過老者,按他的指點走去。總歸是人生地不熟的,兩人還是繞了個圈走了不少冤枉路。待找到珠山老街時天已擦黑,店鋪均已上了排門板或拉上了捲簾門,有的連燈也熄了。章寶麟陪著夏琦公一家家店號看過去,只能看看店招,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章寶麟一邊埋怨內地人觀念陳舊,都到21世紀了怎麼還不開夜市,一邊就在老街附近找了家賓館開了房間。
「收藏家們都瘋了。」夏琦公低語道。
「你們願意聽聽?」
「這麼麻煩幹嗎,他大哥什麼沒見過呀,就在這床上做吧。」女人說著脫去衣裙,手掌托著雙乳說,「大哥你看多豐|滿呀,你還不快點。」
二老板從旁說:「這兩個人靠不住,拖一夜說不定又要生出鬼事來。夏琦公,我看不能放人,要過夜的話送他們到警署去關一夜。」
夏琦公吃晚飯時又喝了幾兩回魂酒,泡了一杯濃濃的龍井,然後摸著木扶梯上樓。他搬出《中國瓷器鑒賞圖典》一類的大書,戴上老花鏡,拿著放大鏡,在燈光下研究到深夜。在且驚且喜中,他請出玻璃龕中鑲嵌著翡翠的紅木如意,把龕擦拭乾凈後放入郎窯紅膽瓶,擺到了靠著照壁的長條案的最醒目處。
有人走出電梯,消失在走廊的轉彎處。有人出來上廁所,又甩著濕手在過道里抽煙。
「現在我想想存世的郎窯紅那麼少,怎麼就能讓我給撞上大運了?」夏琦公嘆了聲說,「這次恐怕是吃藥了。」
「在城隍廟借這麼大的店面要多少銀子?我總不能讓自家的店鋪空關著而去城隍廟借房子吧。」夏琦公笑著說,「開在七寶自有七寶的優勢,房子是自家的,沒有每月交房租的壓力。一條富強街上的左鄰右舍大都認得,誰淘到了寶貝都會送來讓我把把眼。再說,我開博雅堂並非全為做生意,有朋友想起我了,可以來博雅堂坐坐聊聊喝杯茶。博雅堂其實也是我的陳列室,可以讓寶貝們見見光透透氣,想白相哪一件了,下樓就可以捧到手裡捏捏摸摸過把癮。」
小陽說:「順昌閣的二老板送你回來后賴著不走,又夾三夾四說他在東台路上見過這對郎窯紅膽瓶,牌價只標著兩千塊,又大呼小叫說我們吃藥了。」
夏琦公接過筆筒掂分量,看釉色,看口沿和內胎,翻過手又看圈足和底款,馬上得出這筆筒和他收進的紅釉觶屬於同一窯口的產品。
夏琦公喝了口茶問道:「廖先生也認得章寶麟章老師?」
夏琦公喝一口酒吃一筷菜,一邊把錢老下的結論轉述了一遍。
夏琦公說:「我覺得腳頭不大靈活,是博雅堂新請的夥計。」
「耿老闆人不在?」夏小陽在店堂里看了下說。

「喔,果然是這麼回事。我們邊吃邊談好么?」李總見夏琦公點了頭,於是吩咐端兩份盒飯進來。
「據我所知好像沒有。」
「人家勿肯,定歸要等你回來。」夏小陽朝寶豐飯店樓上白著眼睛。
「最近他在東台路露過臉否?」
夏琦公敬了二老板一杯酒,又說:「我總結這次看走眼的教訓有這麼幾條:第一是不可貪財,這一貪財眼睛就受到蒙蔽;第二是吃了酒不能掌眼,酒後掌眼十有八九是要看走眼的;第三是人到七十歲不能掌眼,再看東西,自家收進難免吃藥,替別人看,也是對朋友不負責任。為了讓我記牢教訓——」夏琦公走到八仙桌前,接過夏小時遞上的榔頭,咣當咣當,兩下就把一對紅釉瓶敲了。他讓夏小時把破瓶子撿進編織袋,拎到屋檐下的街沿石上砸得粉碎,說再也不讓這對紅瓶留在世上害人了。
夏小陽擺擺手說不抽煙,從文件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二老板,說:「晚上家父在七寶老飯店請客,請耿老闆和二老板大駕光臨。」
「錢已給你看過了,你難道還不相信我?」廖鴻海拉起拉鏈,並把包豎起來捏在手裡。
第二天上午,章寶麟神情愉快九九藏書地陪夏琦公逛珠山老街,一家家挨著看古玩店,在一家專做高仿瓷的店鋪要求做一對一模一樣的紅釉觶。
二老板想攙但沒攙住,弄得他手忙腳亂地還禮,說折殺晚輩哉,心裏卻感到很有面子。

服務員接著端來冒著熱氣的紅燜羊肉、特色麵筋、鹹菜豆瓣和羊雜碎粉絲湯等等,林林總總也擺了一桌。兩人邊吃邊談,說些收藏界的奇聞軼事,說些七寶鎮上的民俗風情,不知不覺吃到了下午2點,不知不覺就喝完了一瓶七寶大麴。待服務員倒上茶來,章寶麟臉泛紅光說:「吃得適意,在家裡或在別的飯局上,從來也沒有喝過這麼多的燒酒。」章寶麟起身看了看樓下的街景,又一屁股坐下說,「在老飯店樓上吃酒,你知道我的感覺嗎?我就像坐在《清明上河圖》的彩虹橋旁邊的酒樓里,我又覺得自己是西門慶,真想跳到樓下挾一個女子上來再開一桌。」
「你說的高人是誰?」夏琦公抬頭問道。
錢老笑了起來,說:「要更正一下說法,這對小瓶不叫膽瓶,正確的名稱是清康熙紅釉觶,只可惜它不是大清康熙年間的,但也不是當代的高仿,而是民國初年景德鎮上的高手仿製清三代的作品,在仿品中這對紅釉觶也算是少見的精品了。」
章寶麟笑著問:「博雅堂這次賺了多少?」
夏琦公聽了恍然大悟。他謝過店主,就在店裡買了一對外型差不多的紅釉膽瓶。
夏琦公打通電話,讓小陽和二老板陪廖鴻海去銀行取錢,其餘的人仍留在博雅堂里守著。眾人正說這廖鴻海自作自受自取其辱時,高峰忽然哈欠連天,鼻涕眼淚直流,人像軟殼蟹一樣癱在沙發上抽搐。眾人於是說看這吃相就知道是吸毒的,而且毒癮很深了,他這一輩子肯定是廢了。
人在他鄉,又奔走一宿,夏琦公和章寶麟在賓館附近的酒店裡點了幾個菜,兩人只喝了一瓶黃酒。回到賓館后章寶麟試了下說有熱水,夏琦公便先洗浴。當他從衛生間出來后剛躺到床上,房門輕叩了幾聲。章寶麟趿著拖鞋去開門,在門邊與人喁喁低語。夏琦公以為章寶麟在他鄉遇到了故人,叫他進來說話。章寶麟笑嘻嘻回來,身後跟著個臉上擦著粉的妖冶女人。夏琦公明白這就是所謂的「雞」了。
「高先生的意思是這對寶瓶是萬萬不能脫手的,為了應緊,他願意以寶瓶抵押,向博雅堂拆借20萬,期限為十天到半個月,還款時加2萬元利息,若超過了半個月的期限,這對寶瓶就歸你夏公了;若我們來還款時你交不出郎窯紅膽瓶,這博雅堂也是要作抵押的。」
「講得對極。」二老板抽出請柬看,見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覺得很有面子,拍著胸膛說,「夏兄放心,我姐夫過一會就回來,晚上我們一定去吃酒。」
章寶麟的臉膛紅了起來,手指哆哆嗦嗦解衣扣時,女人嫌他太慢,上前像煺雞毛一般三下二下就把他剝個精光。女人抱著章寶麟鑽進被窩,像塊肉一樣貼在他身上蠕動,嘴裏發出嘎吧嘎吧的聲響,也不知在親些什麼。搗弄了一會,章寶麟馬上進入了狀態,他亢奮地翻身上馬,在毛毯下使勁拱動,女人裝出歡快的樣子哼哈起來,突然,滿頭大汗的章寶麟安靜下來,女人一推,章寶麟喘著氣滾到床邊。女人爬起身去衛生間沖澡,回來一邊穿衣一邊討錢。章寶麟支起身給了她一百元,女人嫌少,還要他再添點。
夏琦公看時間還來得及,讓廖鴻海和小鬍子在樓下等一會,自己拿著銀聯卡和一隻紙袋出門,到富強街上招了輛計程車直奔工商銀行,一口氣提了十萬現鈔。銀行看他帶這麼多現款不安全,特意派了一位職員護送回來。夏琦公返回博雅堂后對客人說一聲稍等,上樓挪開床頭櫃,從保險箱里取出旅遊節和民博會上賺到的十萬,欣賞了一眼放在寫字檯上的郎窯紅膽瓶,然後下樓,把錢交給小鬍子。
夏琦公和章寶麟都「嗯」了一聲。
廖鴻海早就認出了章寶麟,見他過來,住了手說:「章老師,大驚小怪做啥?從今往後我老老實實做生意總是可以的啰。」
「夏兄光臨,歡迎歡迎!」當夏小陽夾著牛皮紙文件袋一腳跨進順昌閣時,二老板笑嘻嘻迎上來招呼。
找到了東方大廈,夏琦公覺得安心許多。他看了一會門庭,時間還早,沒什麼人進出,保安還懶洋洋地站在旋轉門裡看著街景。夏琦公感到肚皮餓,但陸家嘴的世紀大道不像他熟悉的七寶富強街,兩頭都看不到一處賣早點的。他退到路口問交通協管員,往東走到嶗山路上,才聞到了老百姓的生活氣息,才吃到了他喜歡的生煎饅頭和咸豆漿。

夏琦公聽了心裏不大痛快,覺得章寶麟有點賣弄,但他是自己請來的陪伴,看樣子也不是存心氣人,夏琦公也豁牙一笑了之。他看一口明代嘉靖年間的青花龍紋大缸和旁邊殘瓷的照片,簡直不敢相信這口完整的大器竟是由無數的碎瓷片拼接的。他繞展櫃一圈看不出絲毫拼縫,於是叫寶章麟也來看,後者看了也嘖嘖稱奇。
廖鴻海低聲說:「夏公是行家,知道這對寶瓶的身價,不到萬不得已,藏家是決不會拿出來現眼的。」
「做生意心態要平和。」夏琦公嘴上勸導兒子,心裏卻高興也是一塊做生意的料。
夏琦公點了點頭說:「還不是吃進,是廖鴻海陪朋友來押下的。今天有人講這對郎窯紅膽瓶靠不住,我要請你幫我掌掌眼了。」
送走了張局,耿老闆招呼賓客吃酒去,大家於是跟著他從南大街朝北走,過了塘橋就看到二老板在天香樓門口迎接。酒席擺在底樓,為的是讓走過路過的人知曉順昌閣開業的熱鬧。菜有七寶特色的紅燒羊肉魚頭王等,酒自然喝七寶大麴七寶玉液香了。酒過三巡,耿老闆起身說感謝各位光臨,說他借七寶這塊寶地開家小號混口飯吃,今後還請各位多多關照。耿老闆舉起酒杯說敬敬大家,先干為敬,說罷一揚頭頸喝乾了白酒。
博雅堂門口聚集著幾個探頭張望的人,有夥計也有老闆,聽著嘀哚嘀哚的拐杖聲,便自動讓出一條道來。夏琦公走進博雅堂時,坐在硬木沙發上的兩位來客馬上起身相迎。瘦的一位五十來歲,穿一件小花格夾克衫,夏琦公記得他來過博雅堂,在藝博會民博會上也都見過。胖的一位三十多歲,剃平頂頭,留一撮小鬍子,穿一件暗紅立領長袖T恤,一看就知道是位來上海混過幾年的北方朋友。賓主交換名片,夏琦公始知瘦者姓廖名鴻海,名片上印著鴻海堂主人,古玩店開在老西門附近的東台路上。瘦者姓高名峰,名片上印著是新東方文化傳播公司的副總經理,辦公地點在陸家嘴金融區的東方大廈樓上。
「這兩個騙子真是吃豹子膽了,如果被我撞著——」夏小陽恨恨地搓了搓巴掌。
二老板已居博雅堂泡了兩天。早上和夏小陽一起開捲簾門,白天守著店鋪,打烊后夏小陽陪他到寶豐飯店小酌一番,讓二老板覺得很是受用。連著兩天沒事做,他覺得對不起夏琦公的好酒好菜。到第三天了,二老板摩拳擦掌,只想捉個把騙子蟊賊報答報答。
招輛計程車沿蘇州河東行,到上海政法學院校門口,夏琦公果然看到章寶麟等在書報亭前。夏琦公結了車資,章寶麟提起裝在馬夾袋裡的錦盒,引他走向教工公寓。進入教授樓,兩人乘電樓登上14樓,章寶麟摁了1403室的門鈴。外門很快打開,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握住章寶麟的手連聲說歡迎,章寶麟介紹這位就是錢卓甫老先生。夏琦公和錢老握了手,交換名片后被引進客廳,在橡木沙發落了座。章寶麟則熟門熟路地取來玻璃杯,為大家倒了菊花茶。夏琦公四下看看,客廳和房間均很空曠,書架上擺滿了各類書籍,牆上掛著名家字畫,居中懸挂著錢老自己所書四尺橫披大字「開心自在」,地上攤著大小不一的書作國畫,知是來到了大書畫家的工作室。
「瞎混混罷了。」黃老闆請夏琦公坐上硬木靠椅,泡了杯茶,從博古架取來紅釉筆筒遞給夏琦公,說,「對勿懂的人可以瞎講是清三代的祭紅、豇豆紅或郎窯紅,但你老先生一看是懂行的人,對內行是不可以瞎講的,這隻筆筒是民國初年景德鎮的仿品。」
「騙子來過否?」二老板一腳跨進博雅堂的門檻就問。
二老板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說:「兩個騙子只要一進大門,你撲一個我撲一個,繩子一捆送派出所,倒也蠻來勁咯。」
「我說話直,難免會得罪些人,但還不至於對我下套呀。」
管理員說:「這位姓廖的在東台路開店的時間不長,不知怎的,倒專門喜歡用這種紅瓶子蒙人,吵到市場辦來的人也有好幾撥了,在店裡吵的不知有多少呢。姓廖的實在沒臉在東台路再混下去,去年年初把店盤給了人家。接盤的黃老闆人倒老實,雖然也賣紅釉瓶,至今還沒有人來市場辦反映過什麼。」
「我從飯桌上聽到這個段子,原想讓其試試,死馬當活馬醫罷了,想不到倒還靈驗。由此看來,不管什麼朝代,人的貪性是一樣的。」錢老來了興趣,對章寶麟說,「走,陪我到博雅堂看看夏先生去。」
章寶麟端起湯盅與夏琦公碰一下,咪了一口,悶在舌尖上品味一番,然後咽下肚去,待細微的燒灼感躥入胃裡,輕叩桌面說:「滿口流芳,好酒!」
男的想了想說:「聽匯古齋的龍頭說前幾日看到過廖鴻海,好像很有錢的樣子,是在東台路看到的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就不太清楚了。」
廖鴻海吹著熱氣喝茶,待續上開水,他剛要說話,門外進來一位客人,只得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乜斜著眼睛繼續喝茶。
「他想把這三開間店堂隔成樓上樓下單獨的三套,說自家留一套,另兩套借給別人,樓下開古董店,樓上住人。」
「你說到博雅堂倒提醒了我,恐怕是你的生意做得太好,引起了黑道的注意,才會想到設局騙你。」
夏琦公掏出印有高峰名字的名片。
章寶麟指點一下方位說:「夏琦公是祖祖輩輩的七寶人,他的博雅堂就開在南面的富強街上,是一家三開間門面蠻像樣的古董店。」
廖鴻海與高峰交換了一下眼色,他站起身,吱地一聲拉開拉鏈,讓他看滿包的百元大鈔。夏琦公叫小陽點一下,廖鴻海摁住黑包不讓數,說道:「我已亮了錢,你現在可以亮郎窯紅膽瓶了。」夏琦公摸索著找手杖時,廖鴻海以為他膽怯,從黑包的夾層里抽出一份浦江晚報,拍到八仙桌上說,「這個怒砸紅釉瓶的收藏家就是你夏琦公吧。現在我們把錢帶來了,你卻把郎窯紅敲掉了,你說怎麼辦吧。」
送走章寶麟后,夏琦公拄著拐杖嘀哚嘀哚往回走,沿街認得的人看他喝得滿臉通紅,都打哈哈說吃得好啊——他含糊應答,心裏還怪小陽大驚小怪扛不住氣,回去快了作甚,慢慢踱步好了,送貨來的無非是些古董販子,讓他們在店堂里等上一等,殺殺心氣,再談價鈿就知趣多了。
廖鴻海一口一聲夏公,已然如老交情一般,但夏琦公記得好像沒和他做過什麼生意,再說這又是筆二十萬元的大生意呢。正思量著如何摸清廖鴻海的底細時,夏琦公忽然想到了章寶麟。廖鴻海自己說與章寶麟極熟,只有經章寶麟證實后他才能放心。夏琦公裝出身上一震,說誰來簡訊了,摸出手機一看說是章寶麟來的。他撥通章寶麟的手機號碼,知他已平安到家,又說剛才就是廖鴻海陪朋友送來一對小瓶,廖鴻海說是你老朋友,東台路的鴻海堂你經常去的。章寶麟說是的,但那鴻海堂不大,叫堂有點過了。夏琦公說要和廖先生說話么,章寶麟說不用了,你們自己談生意吧。
二老板也說:「不打不相識,今後我們是好朋友了。」
夏琦公點了點頭說:「這位高峰前幾天以李總在北方被人綁架為由和我做了筆生電。」
夏琦公再看小鬍子,果然在沙發下看到一隻黑背包。
夏琦公呵呵地笑著說:「政府搭台,我們跟著唱戲而已。」
「這倒也是。漏洞還堵得上否?你想如何補救?」
二老板彈著眼珠子說:「我還以為是什麼寶貝呀,原來就是這兩隻破瓶!」
「瘋不瘋我們不管,我們只要自己的那對郎窯紅膽瓶,我們只求來個銀貨兩訖。」廖鴻海瞥了一眼協議說,「北京嘉德拍到兩百萬我們也不管,我們只要當初的估價一百萬,現鈔拿不出,就按協議寫明的以博雅堂作抵押。夏琦公,我這也是沒辦法,你是我朋友,這邊高總也是我朋友,我只不過是個中人而已。你把房產證拿出來吧。」
「我只管送帖子請人,你只管到飯店吃酒吃肉,老先生的事懶得去管。」夏小陽笑笑說。
「這位年輕朋友怎麼啦?」夏琦公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小陽與二老板陪廖鴻海取錢回來。夏琦公感謝大家幫忙,說生意既已做好,他請大家到天香樓喝酒。眾人一齊歡呼響應。夏琦公也邀請廖鴻海和高峰一起去吃一杯,廖鴻海卻紅著臉說感謝感謝,攙著還在抽搐的高峰奪門而去。
夏琦公謝過黃老闆,沿他指引的路走,在一條弄堂口果然看到了東台路市場管理辦公室。走進狹窄的披屋,夏琦公遞上廖鴻海的名片,問兩個剝柚子吃的管理員有這位廖先生的家庭地址嗎,他要向他買幾樣東西。女的放下吃了一半的柚子問到底要買什麼東西?夏琦公只得掏出照片說要買這兩隻紅釉觶。
「他最近回來過嗎?」
眾人呀了一聲,目光齊刷刷地盯著八仙桌。
章寶麟看了一遍問:「這就是前幾天你打電話給我時吃進的?」
「是么?」錢老見夏琦公點了點頭,於是打開博古架下層的門,取出一隻紅釉水盂遞給夏琦公,說,「這隻就是真正的大清康熙年制的郎窯紅水盂,上世紀80年代初,我路過福佑路,見地攤上這隻紅釉水盂造型古樸釉色晶瑩,自己又喜歡寫寫畫畫,於是花二百元買下,想不到還真撿了個大漏。」
結了賬下樓,夏琦公又買了一包白切羊肉兩方糯米蒸糕送給章寶麟,說帶回家讓章太太嘗嘗七寶風味。兩人腳步踉蹌地登上塘橋,穿過北大街,看了北柵口外的鐘樓牌樓,然後招了輛計程車。
「誰碰著姓廖的誰就倒霉。」女的嘀咕了一句,又對夏琦公說,「騙的數額大么?數額小自認倒霉,數額大就報警去。市場辦可不管這檔子爛事的。」
廖鴻海驚嘆道:「章老師酒量並不大,至多喝四兩,如此說來,夏琦公竟喝了六兩。乖乖隆地咚不得了了!」
「只可惜玩了一輩子古董,竟還沒有接觸過真正的祭紅郎窯紅器物。」夏琦公嘆了口氣。
夏琦公注意到剛才那黑包放到桌上時聲音很悶,知道裏面有不少東西,但是什麼東西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是20萬元鈔票,或許包著一塊磚頭,或許又是兩隻紅釉瓶……夏琦公告誡自己不得心急,要弄清兩人的意圖后再九-九-藏-書採取相應對策——他扭頭吩咐:「小陽,為廖老闆和高先生泡茶。」
夏琦公盯著明亮的玻璃門。總經理在召開業務會議,說他在北方被人綁架純粹就是鬼話。他打探到高峰確實在這兒干過時眼前浮現了一絲希望。他相信人的吹牛都基於自己的經歷,高峰在這兒干過,所以在名片上印上新東方公司,因為他知道新東方的名氣和業務範圍,知道可以利用新東方的名氣迷惑人。這種人發財后大都會回一趟老單位炫耀,夏琦公等待的就是這種時機。
章寶麟看書上也印著一方白銅嵌翡翠褲搭,圖下的估拍價標著兩萬到三萬。他自說自話笑了起來,說:「天下竟有此等好事呀!」
「有人講是假的,我一氣之下才把瓶子敲掉了。」夏琦公嘆了口氣說。
「這郎窯紅水盂的行情如何?」夏琦公問。
夏琦公和章寶麟走上二樓,看西北角一張八仙桌上兩個客人吃得差不多了,略微等了一下,叫服務員揩了檯面,然後坐下。夏琦公接過菜譜點菜,章寶麟一邊說只有兩個人,菜水盡量簡單些,一邊東張西望看窗外風景。夏琦公常來寶豐飯店小酌,什麼菜什麼味都裝在心裏,看菜譜其實只是在客人面前擺擺功架而已。服務員很快端來一大盆羊肝羊肚羊心羊羊腳圈等等的拼盆,一碟甜麵醬和一碟濃醬油,順手開了一瓶七寶大麴。夏琦公往兩隻湯盅里各倒了二兩半白酒,樂哈哈地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請!」

「老先生,上了他的當只能自認倒霉。這種人滑頭得很,他沒有留下地址,就是留了地址也肯定是假的。」

從八點半開始陸續有人上班,六輛電梯都擠得滿滿潑潑,到九點以後人流才疏稀下來。夏琦公乘電梯來到18層,順走廊兜了一圈,看到兩扇明亮的玻璃門裡,照壁上鑲嵌著新東方文化傳播公司一排行書銅字。夏琦公推門走了進去,前台接待員站起身,用悅耳的普通話問:「先生,您找誰?」
「我雖然不懂,但也覺得是有問題的。」章寶麟打量一眼紅艷可人的膽瓶說,「按最近的后賣行情,一隻康熙年間的郎窯紅小器就要上百萬,更何況這是完整的一對呢,器型還這麼漂亮,你說要拍到多少萬?那肯定是一個天價。」
夏琦公從旁指點說:「東西是好的,只是養得不好,有事沒事拿出來擦擦摸摸,待養出了包漿,品相看上去還要好些。」
夏琦公說:「看這二百五的樣子,真叫是上海弄堂里養出來的臭脾氣。」

夏琦公自己咪了一口酒,頓了下說:「也許是祖上留下的東西熏陶了我,也許我生性中就喜歡搗弄老東西,文革後期我開始收藏字畫古玩,收穫多多,也漸漸練出了眼力,在古玩界慢慢有了些名聲。特別要感謝七寶鎮的領導,把七寶修舊如舊改成旅遊景點后,我把沿街三間老屋裝修一下開出了博雅堂,讓我有了與各方喜歡收藏的朋友交流的機會,也讓我的收藏品得以上架展示。大家想一想,每日在博雅堂里點一炷檀香,拿著雞毛撣子撣撣灰,泡一壺清茶,邊喝茶邊看報,有朋友送來了東西,可以在南窗下欣賞研究,順便做幾筆生意,這日子有多少愜意!」
「先要找到這兩個人。那個說客邦話的高峰說不準離開了上海,但廖鴻海是本地人,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要想辦法尋到這個人,尋到他的店,尋到他的家。」
「我不是要市場買解決什麼,我只想打聽到姓廖的住在哪兒。」
看塘橋上遊人如織,錢老喜歡安靜,便取道北西街,看上海書法家協會的創作基地和鄰近的幾家古玩店。在大收藏家眼裡,這些古玩鋪只是小兒科罷了。走出店鋪時錢老忽然想起了夏琦公,於是問道:「那位由你陪來鑒定紅釉瓶的夏先生就住在七寶,好像說他的店也開在七寶?」
中年人看了名片說:「夏姓在中國可是一個古老的姓氏,喔,夏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
二老板還以為夏琦公讓他辯解,折轉頭頸說:「我不過說在東台路見過這對紅瓶,我看到牌子上標著2千塊。」
「在七寶或在市裡的古玩界,你結下什麼冤家嗎?」章寶麟問。
夏琦公舉手示意,一隊身著紅緞旗袍的服務小姐端著托盤裊裊娜娜出來,將八味冷盤一一擺上席面,每桌各上一瓶五糧液、一瓶七寶玉液香和黃酒啤酒若干,讓客人隨意取用。夏琦公舉杯說了聲歡迎,請大家飲了酒隨意吃菜。夏琦公為市裡來的客人示範如何用生菜葉或新鮮百頁包爛糟糟的熱氣白切羊肉蘸濃醬油吃,客人試了一下,說果然好吃。
「朋友暫時寄放的罷了,就在那兒。」小陽指了下照壁前的條案。
張局於是和夏琦公站好位,等鞭炮響到最稠密時,等秧歌扭到最熱烈時,兩人伸手扯下紅綢,黑漆髹金的順昌閣店招便亮了出來。接著耿老闆請賓客參觀店堂,兩開間門面的順昌閣雖然不能和博雅堂媲美,但進深很深,在富強街上也可算是一家大店了。
說是引,其實客人都走在夏琦公和章寶麟的前面。南大街長約百余米,相對開設著二十來家小飯店飲食店熟食店水果店等等。聞到蒸糕的香味熟羊肉的膻味炸魚排的鮮味和糯米湯糰的甜膩味,吳越起鬨說肚子餓了,每樣要買點嘗嘗。章寶麟勸止說夏琦公備下了最有特色的七寶大菜,只有等肚子餓癟了吃起來才更有味道。大家哈哈一笑,隨夏琦公往北走到寶豐飯店,轉向南西街,經過康樂橋,到船塢碼頭看戲台,與姚館長打過招呼,免費參觀了張充仁紀念館,對他老人家的雕塑作品贊傾不已。從北西街轉到北大街上,看店鋪都是賣工藝品小商品的,大家沒有興趣再逛,說腳酸煞哉,快找家茶館吃茶去。章寶麟問去哪一家,夏琦公引大家走進漲東街的恆霖茶樓,由著大家點各自喜歡的茶品。茶館老闆與夏琦公熟稔,雖不說免單,卻上了雙份茶點,讓大家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
「錢老說景德鎮有人專燒高仿瓷,任何朝代的任何器物都能燒得活脫一樣。只是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走漏了半點風聲。」
博雅堂里的閑人和夏琦公父子都笑了起來。
「聽說七寶修復得很好,可是一直忙著,還沒有去過,真是可惜了。」李總低嘆一聲,看著夏琦公問,「聽說你在打聽高峰這個人?是為了買賣上的事?」
樓廳牆上的石英鍾指向了十二點,不少人擁進電梯,夏琦公想他們是用午餐去了。一輛不鏽鋼餐車推出電梯,兩個穿白褂子的人敲了下車幫,馬上有人從各處出來取盒飯,沒一會,樓廳里飄滿了飯菜香味。夏琦公也感到肚子餓,在他吃不準是向餐車買飯還是下樓去吃飯時,前台接待員出來說老總可以接待他了。夏琦公原本不抱奢望,現在忽然說要接見他了,倒不知這位老總是何意思。夏琦公隨接待員穿過一個個辦公單元,走進掛有總經理標牌的房間,他發現果然是那位著意看他的中年人。
錢老這才收了信封,請夏琦公和章寶麟入創作室,斟墨濡筆,取出一紙仿古灑金箋伸平,揮毫書寫了「開心自在」四個行書大字。落了款鈐了印,待墨跡收干,夏琦公折好書作再次道謝。他請錢老一同去附近的飯店吃點什麼,錢老說不去了,中午休息一會,下午還要修改一部書稿。
夏琦公雙手接過郎窯紅水盂,一種溫潤細膩的感覺馬上傳遍了全身。夏琦公審視其光瑩如玉而鮮明嫻靜的色澤,手指輕叩,側耳聽其脆若金石的振顫聲,看其口沿,燈草口紅白分明相互烘托,撫其圈足,紅釉熔融至邊沿,截然齊整,底款楷書一筆不苟,釉面如初凝之牛血,分外勻凈而雅淡,對著陽光一照,色彩鮮艷且寶光四身——真寶器也!夏琦公低嘆一聲問道:「錢老還在用這水盂調墨洗筆?」
客人們邊喝茶邊聊天,看東邊淡藍色的天幕上嵌著七寶教寺的佛塔和近景中一片原汁原味的晚清民居,樟樹下咿咿呀呀搖出一條小巧的腳划船——看西邊一輪斜陽慢慢沒入地平線,和風糅皺的蒲匯塘上流光溢彩,彎彎的塘橋橫亘南北,往來遊客如皮影戲里的人物般一抽一抽的——還沒有喝酒,大家竟有點醉意了,都說很有些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味道。
店堂里響起了劈里啪啦的掌聲。原來張局看中了一柄畫工極精的成扇,耿老闆要相送,張局不肯,因是順昌閣正式開業后的第一筆生意,不論標價,以八百八十八元成交,只求圖個吉利討聲口彩。張局收起摺扇要走,耿老闆留客,說已在天香樓定好了十桌酒席,喝了酒再走,與民同樂嘛。張局說下午要出席區委書記主持的重要會議,酒喝得像紅臉關公一樣影響不好。
「那兩隻紅釉瓶真的是郎窯紅?」夏琦公眯起雙眼反問。
接待員看了名片,走進去問了別人,出來說:「這個人以前在我們公司干過,早不知到哪去了。」
夏琦公揮了下手讓他回去張羅,自己和章寶麟一起招呼吃茶的朋友們離座。七寶老飯店就在天香樓對面,朝西坐落於塘橋北堍,從恆霖茶樓出來走十幾步就到了。底樓燈火通明,四隻圓桌置於東南西北,居中擺一隻紅漆八仙桌,供著的物件上覆一方黃緞,但有些視覺衝擊力。夏琦公一邊和已落座的富強街上開古玩店的老闆們打招呼,一邊安排新聞界和市收藏協會的朋友們入座。這廂剛坐下,那廂區文化局的張局長和七寶鎮的領導一起光臨,眾人起身相迎,夏琦公更是一顛一顛地跑來跑去和客人握手。區報記者不知底里,手指八仙桌問今晚展示什麼寶貝,夏琦公含笑不語,張局長按記者坐下,說介心急做啥,夏先生請來各方神仙,肯定是要現一二件好寶貝的,到時候就知道了。
西斜的陽光把沿街店鋪的陰影一點一點拉長,富強街上的行人漸漸地少了。博雅堂里的閑人散盡后,夏琦公覺得店堂里安靜得有點不正常,竟覺得博古架上玻璃櫃里的擺件都像牛眼珠一樣盯著自己。他讓小陽拉上捲簾門早點打烊,自己抱著郎窯紅膽瓶上樓,放上寫字檯后拉上窗帘,開了檯燈日光燈,搬出參考書放大鏡重新研究起來。
「嗬——兩位好啊!」夏琦公起身相迎。
二老板踱過去,手肘支著八仙桌看了一會,卟哧一聲笑了起來。
「這種瓷器進入市場,你說它是新瓷還是舊瓷?」
夏琦公擺擺手說:「不能再喝了,再喝這把老骨頭怕吃勿消了。這酒你也帶回去。」
廖鴻海笑了起來:「不敢不敢,看到夏琦公身板硬朗我們群眾就高興。」
夏琦公怔了下說:「我一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在七寶開著一家古董鋪子,白道上沒有大的靠山,于黑道又素無往來,我能幫上什麼忙呢?」
街上了紅油魚頭王,上了砂鍋土雞,上了酒香糟肉……待酒過三巡客人臉上泛出紅光時,夏琦公不慌不忙站起身,向大家抱拳作揖說:「感謝各位光臨今晚的酒會,感謝各位給了我夏琦公這麼大的面子。看到高朋滿堂,想我夏琦公為人一世結交了這麼多朋友,這一輩子就沒有白活。來,我誠心誠意敬大家一杯,先干為敬。」
李總請夏琦公坐上沙發,在茶几上打開了飯盒,夏琦公於是把高峰怎麼與人合謀做局騙他二十萬元的經過講了一遍,又取出了紅釉觶的照片。李總看了照片,起身從大櫥抽屜里取出一隻紅釉荸薺瓶,苦笑笑說:「他以十萬元賣給我這隻紅釉瓶,說是大清康熙朝的,不過用的是母親患了癌症要開大刀的理由。後來我請人鑒定,什麼狗屁大清康熙的,不過是一隻高仿的假古董罷了。」
「我們還是另找地方吧。」章寶麟招招手說。
眾人拍手歡呼,都說只有夏琦公能做出這樣的壯舉。
夏琦公吩咐道:「小陽,為客人泡茶。」
章寶麟攔了輛計程車,兩人上車后吩咐司機去景德鎮瓷器博物館。本地司機拉著他們過大街鑽小巷,僅一瞬眼工夫就到了。章寶麟看到博物館的招牌后才付給司機八元車資。章寶麟先不入瓷器博物館,他率夏琦公走進博物館開設的茶室,點了兩杯雨前毛尖和四塊松糕。他陪夏琦公去盥洗間擦了把臉,然後坐上藤椅,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向服務員打聽瓷器市場的方位,怎麼走,晚上住哪家酒店安全,景德鎮有些什麼特色菜等等。服務員說景德鎮儘管名氣大但還是小地方,從市中心出發,不論到哪兒,計程車都不會超過十元。服務員笑著說一看就知道兩位老先生是第一次來景德鎮,是來淘瓷器的,說了地名酒店名菜名什麼的你們也記不住,叫計程車也不貴,你們說要去哪裡,計程車司機全認得路。
「阿爸、章老師,客人差不多到齊了。」夏小陽隔著雕花排窗叫道。
章寶麟說夏琦公瀟洒,又問小陽什麼時候出師。
夏琦公欲留晚飯,廖鴻海和小鬍子不肯,說救人要緊,還要把五十萬電匯到綁匪指定的賬號上去呢。
「五萬?十萬?」章寶麟見夏琦公笑而不語,也不刨根問底,從拎包里取出一物,拆開舊報紙說,「夏公,我不太懂玉器,請你看看這件東西真到什麼份上,多少可以脫手?」
夏琦公的臉紅了一紅說是。
「先小人後君子。」夏琦公說著,目光不知怎地就與二老板對上了,二老板以為夏琦公發了調頭,飛身上前,猛地一撲就把廖鴻海摁在硬木沙發上。夏小陽一愣怔,也以為父親發了指令,也是一撲就撲倒了高峰。眾人還要上,夏琦公看已掌握了局面,連忙叫大家住手。
條件算是優渥的,底細也已摸清,夏琦公沉吟片刻后問:「你能代表高先生么?」
「阿爸,有人送貨來,等著你回去。」夏小陽從南大街跑來,站在塘橋台階上喊著。
夏琦公一看都是富強街上的熟人,笑了笑說:「我的店關得晚,大家沒事了喜歡到博雅堂來談山海經,現在不好拉捲簾門,這要壞本店規矩的。」
小陽的臉色沉了下來,說:「要不是看順昌閣今天開張,要不是看你送老先生回來,憑你這副吃相這兩句話就要挑斷你一條腿呢。」
「現在看起來這一切都是鬼話,然而當時的我卻被小鬼迷了心竅,一心認這是筆天上掉下來的好生意,就鬼使神差般去銀行取錢,湊足二十萬交給騙子,留下了這對紅瓶。我看來看去是對的,大家以為我看得對也肯定是對的。但是,剛在七寶開張的順昌閣的二老板卻說是假的,在東台路古玩市場看到過,只值三五千塊。」夏琦公端著酒杯走到二老板跟前,拉起他向大家亮相,說:「多好的後生呀,只有二老板講了真話,只有二老板給了我當頭棒喝,我在此要向二老板鞠躬感謝。」夏琦公退後一步,當著眾人的面果真朝二老板鞠了一躬。
小鬍子一點是二十紮,打開黑包碼好,用尼龍搭扣牢,然後拉上了拉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