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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有一個夢想

猴有一個夢想

作者:楊少衡
當年他們相識的時候,侯文茂還是個小幹部,彭紅葉什麼都不是,師大藝術系器樂專業大四女生,她的行當與侯文茂相距甚遠,跟侯文茂很難發生瓜葛,把他們拉在一起的是鐘聲,侯文茂的大學同學,時為省電視台法制欄目的記者。
原來是記者,來自省城。他們很客氣,說他們到本市核實一件事情,請當地公安部門配合,昨天找駕駛員了解了一些情況,今天特意登門拜訪。他們給侯文茂看的那份複印材料上邊有幾行批示,他們因此而來。
「也是。」
他跟彭紅葉講起自己的父親。他父親在鄉鎮衛生院當醫生,因為是接骨師出身,非科班,地位很低。侯文茂為什麼不願子承父業學醫接骨?因為他痛感父親的卑微,他曾親眼見到自己的父親遭受一個年輕小子訓斥,就像兒子被老子訓斥一樣。那年輕人毫無本事,就因為有背景當了衛生院副院長。侯文茂因此發誓要出人頭地,當領導掌實權,管住院長副院長這類小子,絕對不像父親一樣屈辱。所以他不學醫學法律,不當律師當公務員。父親對他很不理解,當年父子倆曾大吵過幾場。
她說這是洗胃,得自家傳,其母曾為其父如此服務。要是今晚碰巧喝的是毒酒,估計此法有效。其他人一命嗚呼算了,侯文茂不能死,因為「猴有一個夢想」。
「我不去狗屎窩。」
半小時后她進了侯文茂的辦公室。
彭紅葉讓侯文茂不要擔心。她說這半年來她在上海,前些天才跟一位朋友到省城這邊,有點兒事。她忽然想起要見一見侯文茂,開著人家的車就跑來了。從這個茶室出去她就回省城,目前沒打算破壞侯文茂的家庭,影響侯主任的升遷。
侯文茂問彭紅葉怎麼樣,是不是已經提拔了,當個部門經理或者公司副總之類?彭紅葉說幹嗎那麼累?先提拔給侯文茂當二奶,然後毒死大奶,當主任夫人,這樣好不好?侯文茂明確表態不行,因為法律不允許。二奶非野生動物,不受法律保護。
「你那個家庭多幸福啊。坐沙發上陪客人說話的為什麼不是我?你太太比我高,可有我漂亮嗎?你女兒多陽光啊,為什麼我女兒不該這樣陽光?」她說。
事後她問侯文茂對當晚的情形是否有些記憶?侯文茂什麼都想不起來。
這樣他們就到了小雅歌廳。小雅歌廳原為一家工廠庫房,外觀其貌不揚,內裝修相當奢華,尚新,大艷大俗,其雅果然嫌小。侯文茂帶劉主任直接進了訂好的包間,小蔣已經在裡邊安排果點。剛坐下,門一開忽啦啦進來一排小姐,在客人坐的沙發前一排站好,請君挑選。小姐們個個穿得很少,露得很多,披頭散髮,塗脂抹粉,眼影在暗淡的燈光下閃爍,曖昧不已。
彭紅葉被學校以自動退學處理時給鐘聲打過一個電話,說自己這一輩子全完了,鐘聲得承擔責任。鐘聲扔了電話不予理會。那次出事後,倆人各走各的沒再聯繫,鐘聲以為事情完了,沒想彭紅葉找上門來了。此時倆人地位懸殊,一個是剛剛退學走人在本地舉目無親的雲南小姑娘,一個是省電視台法制欄目名記,彭紅葉還能拿他怎麼樣?因此鐘聲不理她,很強硬。幾天後彭紅葉給鐘聲寄來一份訴狀,用的是法院文書格式。彭紅葉告鐘聲強|奸,提供當晚所居賓館房卡紙簽複印件,以及處理該案的派出所名稱地址,還有包括侯文茂在內的有關證人名單,請求法院調查,依法作出公正裁決,使罪犯得到懲處並讓她得到應有賠償。彭紅葉附來一封信,稱她已經走投無路,只有破釜沉舟,這份訴狀將在一周后提交給相關法院,除非鐘聲主動跟她聯繫,提出她能夠接受的解決辦法。鐘聲想起出事當晚彭紅葉用水果刀扎他的情形,只覺大汗淋漓。他斷定此刻彭紅葉確實什麼都幹得出來,鐘聲是學法律的,知道彭紅葉不能提供足夠的證據把他告倒,但是也知道只要她豁出去鬧,自己肯定身敗名裂。以彭紅葉的遭遇論,她有足夠的理由豁出去。
他說,彭紅葉待在本市不好,她在這裡有不良記錄,有不少人認識她,一旦出事挺麻煩的。彭紅葉應當儘快離開這裏,回雲南老家,或者到北京上海,走得越遠越好。不管多遠,需要的話,他可以為她提供一張單程機票。
鐘聲是鄰市人,跟侯文茂屬於同一個方言區,算得上老鄉,進大學后一直住同一宿舍,彼此相當要好,脾性也清楚,這傢伙長得帥、熱情,很有女人緣,讀大學那會兒跟多位女生有過故事。偏偏這人又淺薄,有愛炫耀的臭毛病,因此他跟各任女友交往的細節總搞得沸沸揚揚人人皆知。侯文茂斷定今天也這麼回事,利用眾小女生眼熱的電視台從業人員身份,把個學藝術的漂亮妞騙到手,錦衣夜行不夠味啊,家妻野妞,都應當拿到老同學面前炫耀一下。
「有些奇怪,是不是?」他說,「以後我會告訴你。」
「他有一個夢想。」鐘聲說,「別看他長得黑。」
「騙不了我。」她大笑。
她說:「我去。」
他說明了情況,徹底坦白。救人的確實是他,小事一件,應當做的。兩記者欣喜不已,說要立刻向上彙報,組織報道。侯文茂說謝謝,到此為止吧,他不想出這個名。記者說侯主任高風亮節,侯主任的意見他們一定如實反映。不過這件事已經受到領導高度重視,現在他們說了不算,侯主任說了也不算,聽領導的吧。侯文茂沉吟許久,提了條建議,說記者們的敬業精神讓他很感動,這件事本來很小,已經過去了,實在沒有必要做什麼文章,特別是他本人一向低調,忽然碰上這種事很不適應,感覺尷尬。但是如果上級和媒體從大局著眼,打算藉此促進社會風氣向好,他本人願意盡量努力,加以配合。只是他希望別太急,這些日子他比較忙,忙過了之後再來從容面對,可不可以?拖個半個來月,二十多天,行吧?在此之前對外不提,怎麼樣?記者即表態,說這個好辦,沒問題,一個宣傳活動,策劃實施也需要一點兒時間。
「侯主任害怕了?」她說,「這幾天跑哪兒去了?」
「不會吧?」彭紅葉笑著問,「『猴有一個夢想』,現在沒了?」
侯文茂問:「安經理看得出我們是幹什麼的嗎?」
招考筆試情況公佈於省報,各職位筆試前十名者入選,公布時以姓氏筆畫為序。侯文茂在所報職位中排第五。當天就有消息靈通者告訴侯文茂,說你這傢伙厲害,總分第一,狀元!你是怎麼考的!
「嚇死了沒有?」她笑,「世界末日到了!」
侯文茂執意要走,鐘聲也沒辦法,反正漂亮野妞請老同學隆重欣賞過了,算了,走吧。倆人拍拍肩膀分手。那半小時里,彭紅葉一心一意看她的時裝雜誌,很專註,很傲,很沉著,上唇角的黑痣似帶嘲諷,一句話沒有。
兩天後,有人掛本市公用電話找侯文茂,是個女子。侯文茂一接電話就聽出是彭紅葉,那時他止不住吃驚:迄今為止,他只聽彭紅葉說過兩句話,一句是「王八蛋」,一句是「你」。他怎麼憑這個就記住了她的口音?另外他也覺得驚訝:這人怎麼還在本市,幹什麼呢?
彭紅葉說:「你還真以為啊?」
他給他們各一份材料,是《依法整治市區人力三輪車的幾條措施》討論稿。這是市交通部門的一份會議材料,今天下午該會報到,地點就在本樓大堂。黃堅說材料拿回去看,有什麼意見再說,現在可以走了。
「你沒講真話。」
侯文茂沒吭聲,起身離去。
領導還說,無論遇到什麼,都應當站高一點兒,看遠一些,經得起考驗。有些東西就那麼回事,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最重要。
侯文茂說小姐們很糊塗的。她們過夜生活,喝酒,縱慾,眼神可能特別不好,加上那地方光線也曖昧,「你不怕她們搞誤會了,抱的是別個,指的是你?」
這年深秋,侯文茂到重慶參加一個業務會議,這時他已任市「依法辦」主任。有天黃昏他在客房接到彭紅葉的電話,倆人東拉西扯。彭紅葉忽然問侯文茂此刻在哪忙些什麼?侯文茂說他下鄉,依法開展村民自治組織選舉。彭紅葉說聽聲音好像不對,騙人吧?侯文茂說哪會呢,他對自己的心理素質很有把握,說什麼聽起來都絕對正常。
她告訴侯文茂,她跟鐘聲交往大約有半年,鐘聲說有辦法安排她到電視台工作,給她送花,買衣服,百般追求,天天想把她拉上床,甚至說到要跟老婆離婚娶她。她知道這人靠不住,總不讓他遂願。那天在賓館里鐘聲保證不動她,只要跟她睡一塊,感覺一點兒浪漫。她沒拒絕,讓他爬上床,睡著瞧。起初這傢伙還老實,只在床上翻來翻去感覺浪漫,半夜裡終於熬不住了,急不可耐,撲過來動手動腳,硬幹,倆人才打起來。結果還真是挺浪漫的。
當天晚上,午夜一點,侯文茂被電話鈴吵醒。那晚不巧,侯文茂的女兒感冒了,孩子才一歲,感冒鼻塞,又哭又鬧,把侯文茂夫婦折騰得夠嗆,好不容易哄睡孩子,倆人躺下來剛昏昏然入夢,電話鈴就尖厲而起。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於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設區市機關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等。現在福建省文聯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侯文茂說也沒什麼迫切的,隨便說說,為彭小姐謀划未來。
侯文茂沒有馬上回家,他把車停在車庫,坐在車上打電話,掛彭紅葉的手機。很順利,一接就通。
彭紅葉說侯主任別那麼悲壯。多偉大啊?其實充其量那就一個猴的夢想。猴的夢想是什麼?當猴王,威風凜凜掌管猴群。侯主任就這回事,跟他用英文學著演說過的東西不一樣的。馬丁什麼金先生雖然長得黑,人家的夢想倒跟猴子相距較遠。人家想些什麼?讓黑人與白人有如兄弟姐妹,實現人人平等。
侯文茂搖頭,說他很堅強,不會這樣失態。
「騙你的。不能讓你壓力太大,你一怕又會變成個王八蛋。」
孕婦被推進產房,侯文茂即抽身離去。他沒工夫再陪下去。估計後邊的事已經用不著他見義勇為,還好有賴他贊助的應急款項不算太大。
後來他才知道彭紅葉果然沒有孩子,她弟弟有一女孩,時近兩歲。
那天晚上,大約十二點來鍾,鍾記者一對兒下榻的賓館總台接到住客投訴,稱受到隔壁客人的噪音騷擾,時已午夜,隔壁客人還在看電視,音量開得很大,客房隔音效果不好,鄰室客人休息大受影響。總台值班人員接投訴后即打電話給受投訴的客房,想提醒客人注意左鄰右舍。不料電話怎麼掛都沒人接。值班人員趕緊報告,值班經理便帶人前去了解處置,在走廊上一聽,果然該室電視機聲音很大,夜深人靜之際尤顯吵鬧。經理敲門,不見響應,讓服務員開門,裡邊卻已掛上防盜鏈,進不了門。經理喊話,無人應答,擔心客人出什麼事了,趕緊打110報警。五分鐘后警察趕到,裡邊的客人才把門打開。原來兩個客人未出意外事故,均健在,一男一女,男的是鐘聲,女的是彭紅葉。這倆人怎麼回事?他們在打架。他們扯掉了電話機線,用電視機的聲音掩蓋動靜,然後把屋裡的東西丟得到處都是,打得天昏地暗。
他抓起手機,趕緊開機報警。今日情況特殊,無法多幫忙,報警后他立即駛離。
「狗屎!」
他驅車趕回本市。他沒想到自己還要遭遇又一重驚險:出省城不久,有一輛高速行駛的越野車在他前方因超車失控,撞到路中護欄,彈到路旁,翻倒在路坡上。侯文茂趕到出事車輛旁,裡邊的人已經爬出來,兩個人,滿頭滿臉的血,坐在地上向他招手。侯文茂本能地踩剎車,把車停在路邊。
「快考試了吧?夢想就要實現?」她問。
侯文茂咬緊牙關,一直堅持到最後,如他跟彭紅葉說過的一樣。他去參加了面試,成績沒有預料的理想,排在本職位第三,分數與第二位離得較遠,與第四位非常接近,差一點在此環節被淘汰出局,不過還是入了圍。考慮到他做下的大案和他對自己結局的憂慮,如此成績已屬不易,他的意志果然堅強,心理素質確實不錯。
「這就想把我打發啦?」
「只是很想你啊。」她說,「侯助理總在我夢裡。」
其實他心頭髮緊,因為今日之遇確屬指認且與小雅相關,猜測得到了證實。

7

侯文茂不動聲色,心知此事沒完。果然,第二天彭紅葉把電話打到了他的辦公室。
他大笑,說他傾訴衷腸,這麼強烈這麼有衝擊力,效果這麼差啊。
後來他們時有聯繫。彭紅葉過得好像不錯,經歷和交往都很豐富。她父親已經過世,母親跟她一起生活,其他情況不明。
但是不行,無論怎麼說,彭紅葉咬定了不走。她說她決定就跟侯文茂過不去,看他有多堅強。侯文茂力氣再大,能把她胳膊腿卸下來扛去狗屎窩嗎?侯文茂說過「如芒在背」,她發現自己最喜歡的其實就這個,讓侯文茂如芒在背。她真是愛上了。
「不管第一次還是第一百次。」她說,「這一次我不願意。」
後來有一次,侯文茂碰上樑平,梁平是彭紅葉他們旅行社的老總,是侯文茂的老友,原為副總,剛剛扶正,推薦彭紅葉當導遊,侯文茂找的就是他。梁平提起彭紅葉,說這姑娘素質挺好,長得漂亮,口齒清楚,歌唱得好,特別受遊客歡迎。侯文茂說:「你得多給人家開工資,別光會表揚,口惠實不至。」
「稍微誇張了點兒。」他笑道。
侯文茂感謝領導,他說,其他的不敢說,這個請領導放心,他一向學習努力。
是鐘聲來的電話。他驚慌失措,在電話里連喊救命。
「侯科長還不打算認識我嗎?」
彭紅葉家居滇北一個偏遠縣城,父母都供職于縣劇團,父親拉二胡,母親是演員,生有一男一女,彭紅葉是老大,從小聰明伶俐,備得父母之寵。這些年地方演出團體不景氣,父母收入很低,還得供彭紅葉的弟弟上學,家境頗艱難。不幸其父嗜酒,患肝病,前些年動過一次大手術,家中負債纍纍。彭紅葉在外任性叛逆,沒有她不敢做的,在家卻是孝女,對父母最放不下,曾說世界上只父母對她真好。
「好好考慮我說的,」侯文茂說,「那樣會好一些。」
離鎮區還有十來公里時出了件事:一個青年男子忽然從路旁沙石堆躥出來,拚命往侯文茂的車頭撞,高舉雙手,神態異常。侯文茂緊急動作,方向盤一打,車頭一扭,從男子身邊擦身而過。好在他警覺,破道上沒敢開快,加上冷靜鎮定,反應及時,否則這傢伙已為輪下之鬼。別的人碰到類似情況,可能會停車理論,至少臭罵該冒失鬼一頓,侯文茂沒多費心思,他很平靜,過了就過了,油門一踩只管走路。已經開出十幾米遠,他忽然停下,再緩緩倒車,回到剛才險些出事的地點。
四天後,星期二,侯文茂回到本市。當天下午他就去見黃堅,蒙老闆電話追蹤過,不敢怠慢。不巧恰好有人在向領導彙報工作,侯文茂在走廊上等。一個電話就在那時到來。還是彭紅葉,彭小姐。
她說她一分錢不要,只要一個王八蛋。
他在那時忽又發愣,呆了片刻,悵然若失。記者問他怎麼啦?他搖搖頭,說得很含糊,表情很無奈,「哎呀,那手機。」
她讓侯文茂回家后問一下。她給侯家送去一瓶五糧液,聲稱自己從四川來,因為一件事被人欺負了,找到侯主任的「依法辦」,得到侯主任的幫助。特意感謝。她提醒侯文茂給那瓶酒做個記號,別喝。該瓶原裝酒已經讓她喝掉了,灌的是劣質酒精。
侯文茂點頭,什麼也不問了。這件事如果現在可以說,黃老闆會告訴他。該領導公道正派,一向對他不錯。當年「依法辦」老主任因病去職時,黃堅就曾建議提侯文茂接任,未成,提了別人,時黃堅一邊找侯文茂談心,要他沉住氣,「有些東西就那麼回事,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最重要」,另一邊他還多方努力幫助,終使侯文茂得到一個助理調研員待遇。一年後主任另有高就,黃堅力主用侯文茂,這才有了侯文茂的今天。
第二天上午,駕駛員小陳帶著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走進侯文茂的辦公室。侯文茂忽然記起昨日,把小陳叫到公安局去的是這倆人嗎?他們幹嗎?警察,著便衣?
「你還有這水平?」
彭紅葉笑得打起嗝兒來。
彭紅葉哈哈大笑。
彭紅葉歪起腦袋,看著侯文茂笑。問說侯主任是不是準備報警了?侯文茂說暫時還用不著,他是學什麼的?法律。等證據確鑿再叫警https://read.99csw.com察不遲。
「行,你來吧。」
侯文茂說彭小姐真是酒一喝腦子特別好。人確實應當跟猴有些區別,但是人其實也是猴子,人的夢想與猴的夢想之間有何關聯?這課題很大,很深奧,很複雜。彭小姐還是先把東西準備一下,新店很安靜,特別有利思考。那裡不遠,比較隱秘,他很快地就會找時間去看望她,一起探討類似課題。那裡很好,不必戴太陽鏡。
侯文茂點頭,說可不是,他曾反覆思忖過怎麼才能感動彭小姐,這很重要。他的情形有時想來真是挺喪氣,但是他從不放棄,總是堅持不懈,不管前景如何模糊。因為他知道一旦放棄自己真就完了,什麼都沒有了。經過多年努力,他在一片混沌中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遇上了黃老闆,貴人,好領導,差強人意他有了一個新起點。但是這很脆弱,一不留神就會化成泡影。眼下他很為彭紅葉擔憂,出了過去那些事他對彭紅葉懷有內疚,又懷有感激,他發覺自己在越陷越深。這樣下去恐怕不行。
「快來!求你了。」
「大小都是個人物了,咱們可得注意一點影響。」他說。
侯文茂問彭紅葉怎麼知道他現在這個手機號的?彭紅葉從包里取出一張名片給他看,竟是侯文茂自己的名片。彭紅葉說,前天在省城跟幾位朋友聚會,提起侯文茂,有個朋友把這張片子給了她。她注意到侯文茂還在「依法辦」,心想他怎麼搞的,還待在這種地方。她用很長時間給他準備了一個驚喜,看來暫時還沒機會奉獻。
她站在門邊,繪聲繪色介紹她的葡萄酒。眼睛帶笑,不看別個,一動不動緊盯著侯文茂。侯文茂感覺到她笑意中的一股寒冷。
她笑道:「聽起來很驚喜?」
有人敲門。侯文茂抓著手機過去開門。門外站個人,竟是彭紅葉。
「家得!家得!」她嘶嘶叫喚。
那年夏天,鐘聲帶彭紅葉到本市玩兒,給侯文茂打了個電話。聽說老同學來了,侯文茂挺高興,一下班騎上自行車趕到賓館,這才發現小子還帶了個女孩來。侯文茂有點尷尬,因為鐘聲的老婆也是他們同班同學,高幹之女,鐘聲就是因為追上該老婆,畢業才留在省城進了電視台。這傢伙居然不避嫌,摘朵野花四處招搖,還帶到老同學面前,要讓他老婆知道了,讓侯文茂如何代為遮攔?
「你。」
侯文茂升職了。本來煮熟的鴨子已經展翅飛翔,丟下侯文茂悻悻然洗冷水澡加強心理素質,哪想忽有貴人相助,半空中又落下了若干鴨肋鴨爪。難得黃副市長關懷,助理調研員雖不算領導,卻有級別,也是提拔。當初侯文茂很鬱悶,朋友們拉他到清澗郊遊並誤食毒酒,或假酒。此酒看來效果不錯,侯文茂大難不死,真有後福。升職后朋友們要他請客,他一口應允,說再去漂流吧,還那些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當年,侯文茂介紹彭紅葉到國旅當導遊后不久,恰逢省里開會,他在省城跟鐘聲見過一面。閑談時提起彭紅葉,鐘聲臉色發白。
「胡扯。」侯文茂道,「當時你說安全,吃藥了。」
是彭紅葉。安麗經理。她終於冒出來了。
侯文茂不吭不聲堅守崗位。「依法辦」的各項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沒有誰注意到侯文茂已在暗中進入衝刺。他在辦公室隨意翻閱報紙,在各種會場上認真記錄領導講話,其實他眼睛里看的全是自己精心準備的東西。下班回家,侯文茂把門一關,諸事不管,只顧看書,每夜只睡四小時左右,用盡量多的時間努力學習,同時盡量做得不為人察覺。他還悄悄再次避居新店鍾氏「別野」備考,時招考筆試時間已經逼近。
侯文茂說看看行了。知道怎麼回事了,走吧。
「真的?」
那天六位同飲者倒了五個,四男一女,只一人無恙,就是彭紅葉。彭小姐似有先見之明。她在從事推銷葡萄酒業務時已經表現出酒量,那天卻不喝,說嗓子痛,因此躲過一劫。大家盡數倒地之後,彭紅葉承擔收拾殘局的重任,她找來訓練中心的保安,把醉者一一抬入客房。別的男女得到足夠的尊重,不受騷擾,脫了鞋子往床上一扔蓋上被子了事,侯文茂卻不能輕饒。她把侯文茂拖進衛生間,推他跪在抽水馬桶前,用不鏽鋼湯匙柄使勁撬開他咬緊的牙關,摳他的舌根讓他嘔吐,然後灌溫茶水,再讓他吐,不停虐待,直到他不再叫喚,沉沉睡去。
侯文茂也笑,說這句話挺刺|激,特別在眼下這個時候。他自己有時想來也覺得特別有意思,真是機會與挑戰並存,機會越大挑戰越大,什麼都湊一塊兒了。好在他心理素質不錯,很堅強,因為猴有一個夢想。夢想使人堅強,夢想還使人堅持不懈。輪別個早就垮了,他不會垮,克服一切困難奮勇前進,還能走幾步就再走幾步,堅持到底,直到彭小姐用確鑿證據把他賣掉,走不下去了為止。
「我們這些小姐是最棒的,樣樣都行。」她笑,「老闆中意哪一個?」
「難道我真有那麼可怕?」她問。
「別裝。」她發笑,戀人發嗲似的,「蔣老闆已經給警察抓了。」
然後侯文茂收到了一張匯款單,兩千元,從四川來,匯款人馬丁。過了兩天,銷聲匿跡深潛多時的彭紅葉浮出水面,履行其諾,親自給侯文茂打來了一個電話。
彭紅葉藏匿於此。該住宅的登記主人為某公司老闆,目前歸彭紅葉使用,具體情況未詳。她在這裏不叫彭紅葉,也不叫安麗,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這些日子里彭小姐緊鎖門戶,關閉手機,除了某一夜忽然喬裝出門去給侯主任家送假酒,行事有如瘋子外,她天天躲在屋裡吃方便麵,舉止正常。這天下午她用住宅電話找侯文茂,想要幾根鴨脖子,是鹵品店的那種。她說下雨了,很想念重慶溫泉村裡的豆腐腦。
彭紅葉說侯文茂是不是不讓想念?怕她為民除害?
侯文茂笑,表情像是剛獲得提拔。
「我跟侯夫人說我叫馬丁。」她笑,「馬丁小姐。」
「他是新店人。」
「別生氣。明天找你自首。」
她說跟。別說只是到省城,就是到天涯海角,她也自費購買機票跟從,不管打不打折。這回她一定死死看住,隨時做好準備,抓住機會就上,像蟒蛇一樣緊緊纏住。
那時他心裏其實痛苦無比。但是他依然堅強。
「你不幫我。」她說,「是你把我害了。」
侯文茂回到自己的車上,讓駕駛員小陳開車回單位。這時他碰上了另一件事:辦公室打來電話,說公安局通知讓小陳馬上去一下。
「還是那麼仔細。」她即表揚,同時說明,「牌是假的,車是偷的。」
三個下屬站在那裡看他離去,彼此瞅瞅,都覺得挺意外,尤其是那兩個人。依法整治市區人力三輪車,與文化事業與水土保持實在關係勉強。水土保持辦主任年齡與侯文茂相仿,不似文化局長城府深,他即扭頭問侯文茂:「黃市長今年多大了?」
他起身離去,時夜幕初起。他在地下車庫裡找到了彭紅葉的奧迪車,開著車出門。半個小時后他把車開回了停車場,從後座上提下一個大旅行袋。裡邊是他在超市裡買的東西,包括鋼鋸、刀子、牛皮紙、編織繩、橡膠手套、洗滌劑等等物品。他悄悄回到十五層那套住宅,一直待到深夜。午夜前他開車出了小區,出城往南,迅速開上高速公路。奧迪車的後排上疊放著大小不一長長短短几個厚重紙包,都用牛皮紙仔細包好,外襯數層防水厚塑料紙,整整齊齊捆紮著編織繩。
她沒跟侯文茂說。她離去的消息是梁平告訴侯文茂的。梁平到市政府辦事,找侯文茂喝茶。侯文茂注意到老友情緒不佳,似有煩惱。問他怎麼回事,他語出驚人。
彭紅葉朝侯文茂咧嘴一笑,顯然也是一眼認出了個黑皮王八蛋。
卻不是。來客出示了一份材料複印件,竟是那報紙:《救命司機你在哪裡》。
「對你可能有用。」領導交代說,「下點工夫。」

4

他們喝茶,一邊東一句西一句開玩笑。雅座里就他們倆,電茶壺嘴呼呼吐氣,搞得茶室里氣氛格外溫馨。彭紅葉忽然把手伸過來,在侯文茂的下巴上摸了一下。侯文茂做躲閃狀,自我解嘲說這一套程序感覺有些陌生了。
他們從會議中心走到一號樓途經一個小停車場。侯文茂在那時曾稍加留意,注意到停車場緊靠道路的這一側停著一輛白色麵包車,停車場里車不少,一輛挨一輛,一輛普通麵包車擠在裡邊不顯山不露水,不留心還真注意不到。這車掛的是警務牌,車裡隱約有人。黃副市長領他們步行的路線緊挨停車場,恰從該麵包車旁經過。
「你看我立刻就動心了。」侯文茂做無限嚮往狀,「可是單位有事得趕回去的。」
「侯主任是在恐嚇?叫警察來吧。」彭紅葉說,「我還想投案自首呢。警察問什麼我答什麼。我特別要主動坦白對侯主任的感情,爭取立功受獎,這樣行嗎?」
後來分析,主人那酒的出處肯定有問題,不是劣質酒偷換,就是工業酒精勾兌,只酒瓶是真的,否則哪有那麼大的殺傷力。座中幾位男子都有些酒量,不會一起醉個人事不省。幸好那酒雖假雖劣,尚非毒酒,要不事就大了。
「你傢伙怎麼搞的!」那人叫,「非讓我死嗎?」
晚間他們在中心食堂吃飯。山野去處,食物新鮮,土雞番鴨,都是四處放養,類同野生動物,很綠色,好吃,加上郊遊體力消耗多,真是吃什麼什麼香。主人很熱情,從食品櫃里抓出幾瓶白酒盛情相邀。「喝!喝!喝!」於是喝酒。這種時候酒是好東西,杯子一碰,脖子一仰,體溫和氣氛一下子都上去了,然後大家便一起完了蛋。
「還能在哪兒?警察手裡嘛。」
沒再有電話,侯文茂也沒跟她聯繫。只過了一星期多點兒時間,周末上午,市執法部門召開聯席會議,侯文茂列席,會間聽到了一條最新消息:小雅歌廳于昨夜被查封,歌廳老闆因涉嫌開設秘密賭場聚賭,並容留婦女賣淫被拘。一起被拘的歌廳從業人員和暗娼計有二十餘人。據傳與案子有牽連的包括本市一些中低層幹部。
忽然有一個年輕姑娘笑眯眯闖了進來。一頭黑髮梳得千姿百態,頭上掛著套耳麥,像電視歌會上蹦蹦跳跳聲嘶力竭的女歌手。這人穿綠小褂,紅短套裙,塗脂抹粉,非常性感,還非常漂亮。
侯文茂不禁發愣。現在他信了,如果真沒發生,彭紅葉不可能編造出這種細節,很少有誰知道侯文茂會這個。侯文茂從小在鄉鎮衛生院長大,父親是接骨師出身的土醫生,早年曾打算讓侯文茂子承父業,為鄉人料理跌打損傷,以此謀生,所以侯文茂學有幾手。要不是後來他棄父願自己拿主意,哪會輪到今日來依法治市。
「虧你是省城名記,還是法律專業出身,怎麼就讓一個小姑娘收拾成這樣。」侯文茂批評,「還好你有錢,這個數對你不是大事。要我有個屁。」
她說她這種人怎麼會講真話呢?她從來都是謊話連篇。侯主任準備拿彭小姐怎麼辦?殺了煲湯,王八燉雞?
當晚他徹夜未眠,什麼都丟在一邊,不想,埋頭學習。他的心理素質一向很好。
「我不明白你怎麼回事。」侯文茂說,「第一次?」
她說是真的,躲在暗處看明處某個人,有時忽然冒出來嚇他一嚇,小孩子捉迷藏似的,很好玩,感覺很不一樣。
侯文茂不想讓旁人發現他有任何異樣。那些日子里他非常低調,成天矇著一張黑臉,該上班上班,該開會開會,認認真真依法治市,實際上他異常緊張地忙活不止,包括虛晃一槍跑到新店不聲不響一待數日。他忙什麼呢?讀書學習,臨陣磨槍。
一路上,對打電話追蹤者,侯文茂口徑一致,聲稱自己到省城去保護野生動物,以求穿山甲穿山乙們免遭人類捕殺,不必下鍋做湯,能夠繼續孜孜不倦于各地鑽洞。其實他沒說實話,根本就是南轅北轍。省城在南邊,新店在北邊,他嘴巴朝南,車頭向北,另有所謀。新店是一個小鎮,毗鄰一座大水庫,屬鄰市轄區,不歸侯文茂這個市管,那裡幾乎沒人認識侯文茂,對他來說這樣最好。
侯文茂說不可能。他不是那種心理素質。彭紅葉說這要看什麼情況,喝醉了呢?中毒了呢?她說侯文茂在醉中憤怒抨擊任人唯親,悲嘆自己沒有背景,不甘墮落,因此總是與機會失之交臂。還什麼「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最重要!」他發誓堅持不懈,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到時候「依法辦」主任還算個鳥!
掛斷電話后侯文茂趕緊查記錄。來電記錄表明彭紅葉是用手機掛的電話,這就是說很難斷定她是在哪裡想念侯文茂,可能遠在中亞,也可能就藏在路旁的某一幢民居里。彭小姐總是這麼神出鬼沒。
當晚一行人再次留宿訓練中心客房,同上回一樣,只是缺了毒酒的魅力,顯得比較平淡比較乏味。半夜裡彭紅葉敲侯文茂的房門,說她睡不著覺,在這個美好的夜晚,特別想聽侯助理繼續傾訴衷腸,他太有衝擊力了。侯文茂還沒上床,在看電視,他說看起來咱們彼此想念的程度差不多。夜深人靜,那幾個都睡得死豬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咱們不做點什麼怎麼行,哪再找這樣的機會呢!
侯文茂問她怎麼了,喝多了嗎?變出個女兒不夠,再騙稱有個兒子?她一聲不響走到桌前,打開抽屜拿出一樣東西,遞給了侯文茂。
他在屋裡靜靜坐了許久,眼睛看著窗外。地上的彭紅葉已經僵硬。
忽然她的刀子掉了。侯文茂手一松,她整個兒癱在地上。
這人已經離開了她的大學,非正常離去。她讀到大四,成績不錯,並無劣跡。本打算順利完成學業,回雲南老家找一份工作,結婚嫁人。卻不料公安部門來調查她的犯罪記錄,了解其是否暗娼,是否一邊學習一邊賣淫?她和某電視台記者在外地于夜半被拘往派出所的故事因此沸沸揚揚。校里系裡要她說明情況,全校師生員工看她的眼神全都十分另類。她實在受不了,一氣之下自行退學離開。出了這種事,不敢回雲南,也不敢告訴家人,得想辦法謀生。推銷葡萄酒是她近日從事的謀生手段之一。
他不動聲色,但是心頭一顫。
侯文茂說這個好解釋。他不清楚彭小姐是否涉嫌違法犯罪,如果是,他建議彭小姐自行投案自首,與警察合作,爭取從寬處理。如果她僅因為受聘小雅歌廳,有些牽連,不想招惹麻煩,只要執法部門未確定她為嫌犯並通緝她,她藏在這裏啃鴨脖子並不違法。當然她要走得遠遠的最好,至少別在本市地盤上晃悠。從以往的記錄看,讓她走開,肯定有利於凈化本市法制環境,讓本市執法部門和人民群眾少點麻煩。
半小時后侯文茂去了溫馨茶室。彭紅葉在一間雅座里獨自喝茶,雅座正牆繪有大幅山水畫,她就像是坐在畫里。她的頭髮有點黃,是染的,穿得很正規,西裝套裙,頗莊重,跟電話里那個彭小姐不像是一個人。她對侯文茂一笑,很燦爛,很俏,一如既往。她的上唇左角有一顆黑痣,那黑痣也在笑,似乎隱含嘲諷,也是一如既往。
事情就這麼確定下來。彭紅葉離開這裏,避居新店,安麗經理可以充分享受自由,那裡沒人知道小雅歌廳。彭紅葉沒到過新店,需要侯文茂帶路,侯文茂專程嚮導太引人注目,他特意安排到新店辦事,不知不覺不聲不響這麼捎上最好。別墅那邊很安靜,什麼都有,包括酒,環境很好,住個十天半月沒有問題,不會有人打攪。該別墅常有彭紅葉這樣的青年女子出入,周邊人見慣了,不會多管閑事。
「我才不信。」
侯文茂不禁笑。那人反過來問侯文茂怎麼回事,是不是也去過小雅?侯文茂說陪省里客人去過一次,唱唱歌,十點來鍾就走了,沒幹其他。「依法辦」不掌握什麼權力,無從權錢交易,賭博嫖娼沒有老闆幫助埋單,客觀條件不具備,主觀上清楚知法不能犯法,所以又清又白跟小蔥拌豆腐似的。因此他覺得不是那回事。他正在認真研究《依法整治市區人力三輪車的幾條措施》,準備按黃副市長要求,寫一點意見呈交領導,促進依法治市。小雅歌廳的案子聽起來挺嚴重,想來跟他沒什麼關係。
他讓彭紅葉自己考慮,想去的話給他打電話,不想去就不用打,算了。
「明白吧?『猴有一個夢想』從這裏來。」侯文茂對彭紅葉說,「早先的想法其實很幼稚,如今現實多了。類似我這樣的人想出頭不太容易,先天不足,後天不利,嘔心瀝血,事倍功半,有時想來很喪氣,真不如跟老頭子給人接骨去。畢竟欲罷不能,已經走上這條路,不走下去不就前功盡棄了?」
他在一個路邊店稍事休息,打開彭紅葉的手機查看她的簡訊記錄,挑出其中幾個聯絡頻繁者的號碼,用彭紅葉的口吻發去一條簡訊,說歌廳這邊有麻煩,她不待了,現在正在機場read.99csw•com,跟朋友一起到哈爾濱去,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聯繫。發完簡訊后他立刻關機,返回途中把那手機扔進一條河流里。在省城他還去了一家郵局,把彭紅葉身上錢包里的現金給她母親寄去,計五千元。他讓一位在郵局寄特快專遞的學生姑娘看他右手上纏著的「一貼好」膠布,說自己手上有傷,抓不住筆,煩請姑娘幫他填寫匯款單,並以彭紅葉名義留言,說她到東北后再跟家裡聯繫。出郵局時他忽然發懵,在那門口呆立了好一會兒,悵然若失。
時已入夏,氣溫水溫適宜,漂流運動吸引許多遊客,溪流里餐廳中到處是人,亂鬨哄,不似冬日那般蕭條,卻也不如冬日那樣清靜。那一回被侯文茂于醉中卸下胳膊再予重裝的主人還在,此人不計前嫌,見到侯助理一行特別高興,盛情準備了晚餐,包括酒水。因為有過教訓,這一回客人們自帶酒類,每一瓶酒都有可靠出處,以免再次全體休克,勞累美麗的彭小姐竭盡全力奮抬活屍。

1

侯文茂給省報記者打電話,說本周星期六他恰有時間,可以到新店鎮去一下,看看那對農家夫婦,還有他們的孩子。那幾天記者跟他不斷聯繫,說找到救命司機的事項已經告知農家夫婦,他們迫切希望登門感謝。侯文茂猜想記者們也許還別有目的,就是讓當事者來親眼確認一下,萬一搞錯了,讓這位黑皮侯主任欺世盜名,笑話真就鬧大了。侯文茂只說別急,他來安排時間。現在時機成熟了,可以安排見面,請他們在報紙上說說他的故事了。夢想有時需要故事,必須說得恰是時候。早的話沒把握,如果他在筆試敗北,沒戲了,再多的故事有什麼用?晚的話黃花菜涼了,要它幹啥?
侯文茂說:「非得認識你嗎?」
侯文茂問:「彭小姐怎麼又想念我了?」
「你還真厲害!」彭紅葉由衷驚嘆,「哪兒學的手藝?」
「特別是這裏的王八蛋。」
侯文茂正在點菜,一聽話音不禁抬頭,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彭紅葉。上唇左角一顆美人痣鮮明逼人。彭紅葉穿的那件短裙邊別著一個標誌,是售酒小姐,在酒樓各包間竄來竄去推銷某牌號葡萄酒,並根據推銷業績提成獲得收入的業務人員。
侯文茂笑,說看來彭小姐查過崗了。他是藏起來了,唯恐彭小姐想念。
這時裡邊的人彙報結束,開門出來。輪到侯文茂去見黃副市長。黃堅沒有詢問侯文茂到省城何干,找了幾個專家,準備保護幾隻野生動物。他的事情很簡單:他從辦公室的書櫃里取出一個紙袋交給侯文茂。裡邊沒什麼,就幾本書。
侯文茂忍住了,沒發火。只說:「留個電話給我吧。」
「人真不能陷進去。他媽的。」
他們三人坐在會客室等待。都在市直機關工作,彼此都熟,不免互相打聽一下。結果都一樣,沒有哪個知道黃老闆找他們有何公幹。侯文茂覺得挺蹊蹺,三個人里,只他這個「依法辦」歸屬黃堅分管,另兩位跟黃老闆似無瓜葛。黃不管文化,也不管農林水,此間三人三部門彼此搭界的事不多,黃堅把他們攏一塊兒幹嗎呢?

只有一個插曲稍嫌意外:記者讓侯文茂抱抱青年夫婦的男嬰,想為救助人和得救者拍一張照片。侯文茂伸出胳膊,又縮了回去。他舉起右手,示意手指頭上的「一貼好」膠布。他說前天宰魚,意外被魚刺刺傷,現在有些痛。他擔心傷處感染了某種病菌或者病毒,不能用它碰孩子,嬰兒多可愛,人之初純潔無瑕,別讓他的手給污染了。
侯文茂說怎麼會呢。
「有這事嗎?」
於是侯文茂鼓起勇氣上陣,其實他只是在製造被動而上的假象。侯文茂格外努力學習已經有些時日,因為招考信息早有風傳,聽到消息后他就不為人察覺地悄悄干,搜集資料,排定計劃,埋頭努力,像當年準備高考一般。那些日子里侯文茂每晚讀書必至深夜,上班開會也沒落下。他特別熱衷開會,在會場上晃來晃去,表明自己堅守工作崗位,沒有躲到哪裡一枕黃粱做痴心陞官夢,同時充分利用了時間。主席台上諸領導發表重要講話,會場上的大小官員不便東張西望交頭接耳,也無電話干擾,環境優於辦公室,可容侯文茂在筆記本里認真寫寫畫畫,安靜而認真地自搞一套。侯文茂所任職的「依法辦」沒有什麼權力,因此飯局不多,應酬較少,業餘時間略顯空閑,但是依法治市又與許多事情搭界,例如保護野生動物,所以需要列席的會議很多,老天爺如此慷慨地饋贈時間,對侯文茂表示厚愛,似乎早有預謀。
小夥子情緒激動,招手叫喚:「幫幫忙!救命!救命!」
飯後,主人在訓練中心大樓前的場地上擺幾張靠背椅,讓大家喝茶、聊天、乘涼,天氣很好,星空燦爛,山野晚風習習,特別涼爽愜意。侯文茂跟彭紅葉聊,忽然提出一個建議。他說彭紅葉可以考慮找大一點兒的空間。彭紅葉這樣的素質和悟性,有了這麼一段從業經驗和積累,待在本地挺屈才。本市旅游業基礎弱,身量小,條件尚差,機會也比較少。就本省論,省城那邊機遇多得多,但是要跟彭紅葉的老家雲南比又不是一個檔次了。雲南是旅遊大省,得天獨厚,其機會和天地與這邊不可同日而語。
應當說這不是捉對兒廝打,是一攻一守。與一般男攻女守有異,這裏進攻者是大學藝術女生彭紅葉,招架者是電視台記者鐘聲。彭紅葉用她擅長器樂演奏的指頭和指甲為鐘聲抓出了一身的血痕,胸脯、腹部、大腿、脖子,連臉腮也沒放過。她還用客房的水果刀扎鐘聲,直刺胸脯,還好賓館提供的刀具雖為金屬質地,卻未開刃,削削果皮可以,殺人不行,否則鐘聲可能活不到向侯文茂大喊救命。
侯文茂把電話掛斷。
當年在大學,某次班級活動,侯文茂表演英文節目,學的是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說。他的「黑人」綽號因此確立。當晚迷醉之中,他可能確實回了趟校園,否則彭紅葉怎麼知道他曾以英文演講?當然,也不能排除是她當初和鐘聲在床上「浪漫」並遭所謂強|奸前知道了這個。
「你就這樣讓我報答你嗎?」
「恐怕是為侯助理自己謀划未來吧?」
「你說這他媽什麼事啊!」他在電話里罵,「你聽到什麼了沒有?」
她大笑,說難得侯主任還能說得這麼法律,這麼有道理,這麼一本正經。她覺得自己極有成就感,因為能夠挽著這麼大一個「依法辦」主任一起遊走在法律的邊緣。
侯文茂點頭,說很好。他為她開辦公室門,穿過走廊送她到電梯旁。電梯關門之前他們相視一笑,含義很豐富。
此刻泥沼的污水也許正在漫上侯文茂的腳踝。
幾天後侯文茂給彭紅葉打了個電話。他說,他有個朋友在本市的國際旅行社當頭頭,他們那家旅行社常有涉外導遊事項,需要高級導遊人才,長相要好,文化素質要高,才藝要強,幹得好的話,收入不會低。他覺得彭紅葉挺合適,想推薦她去。不知道彭紅葉願意不?彭紅葉沒有回答,好一陣才問:「你想幹什麼?」
她說這幾年她有過很多故事。導遊當膩了,做過車模,賣過衣服,在北京跟一個歌手同居過,到廣東給一個快沒牙的老台商當過幾天二奶,在一家大夜總會做過「媽咪」,手下有過四五十個小姐。混來混去,漸漸有了些錢,日子過得好像也行,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房有車有哈巴狗,卻總是找不到感覺,於是什麼都先放下來,跑到本市應聘落腳,為了誰呢?侯文茂。誰讓侯文茂皮這麼黑,讓她印象這麼深刻。她為侯文茂準備了一份驚喜,總想適時奉獻。但是知道猴有一個夢想,不喜歡她在眼前招搖,怕她破壞安全穩定大好局面,因此近半年時間里她只是躲在一邊近距離觀察,熱烈關心,沒想現身。不久前那一次造訪是實在想得不行,悄悄冒了回頭,她自己覺得並沒有給侯文茂太多不必要的壓力。昨天晚上不怪她,怪侯文茂自己,她清楚侯文茂很謹慎,通常不上歌廳的,幹嗎上了,還大老遠跑到小雅陪客唱歌?這回不是彭小姐騷擾侯主任,是侯主任騷擾彭小姐了。
「其實沒這回事。」彭紅葉說,「你這人我早看透了。」
侯文茂開玩笑,「你唱就唱了,怎麼把身份頭銜名字也唱了出來?沒請哪個小姐跟你一起調研,關到小房間里退耕還林搞水土保持?」
侯文茂不吭不聲給鐘聲打了個電話,詢問彭紅葉的家庭地址。鐘聲曾被迫給她父母匯過六萬現款,憑據應當還握在手中,他學法律,知道保留證據之重要。侯文茂告訴鐘聲這姑娘已經離開本市不知去向,卻有一些未了事宜需要與其聯繫。鐘聲即叫:「你讓她敲上了?」侯文茂笑,說看起來他還是漏網了,很慚愧。
侯文茂說不怕,他沒欠她。
「這小彭,雲南姑娘。」鐘聲介紹說,「二胡拉得那個好,歌唱得那個棒。」
她大笑,美人痣雀躍不已。她說這叫于作案現場捕獲。捉住時還沒穿上褲子。
彭紅葉即用耳麥叫酒,一眨眼工夫六瓶葡萄酒送到包間。她讓服務生立刻打開一瓶,倒在大玻璃杯里,滿滿倒了三杯。她一杯杯端起來,不聲不響,全部喝光。
她來之前,侯文茂已經掌握了一些情況。小雅歌廳在本市登記開業已有半年,安麗經理在開業不久就應聘來到本市。數年前她在國旅當導遊時叫彭紅葉,現在改名了,知道她就是彭紅葉的人肯定有,應當不太多。
彭紅葉嘲笑:「你哪是黑人啊,你就一黑猴。」
侯文茂說還能忙些啥?好些日子沒聽到彭小姐的聲音了,一接電話還真是驚喜不已。彭小姐都好吧,有事需要幫忙嗎?彭紅葉在電話里笑,說沒事的,謝謝侯主任關懷。她就是忽然心血來潮想聽聽他的聲音。侯文茂不必緊張,只管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要立刻想起報警打110等等。侯文茂自我解嘲說那行,這還怕什麼呢?
侯文茂說彭紅葉比以前更漂亮,看來是嫁人了?彭紅葉說她是準備嫁人,首選當然是侯文茂。侯文茂扭頭四顧做擬逃跑狀,說彭小姐真要為民除害嗎?倆人大笑。侯文茂問彭紅葉什麼時候到的本市,她說有幾天了。侯文茂問她開的是哪部車?樓下停車場那部黑色的奧迪嗎?省城的車牌?
彭紅葉穿一條新裙子。她說這是法國名牌時裝,問侯文茂她穿這裙子漂亮嗎?侯文茂說應當是裙子因人而漂亮。彭紅葉讓他猜,她裙子裡邊還穿著什麼?侯文茂說這個問題很好猜,但是猜起來壓力很大。彭紅葉問他怕什麼了?他說主要是經費比較困難。他一向懼內,每月工資盡數交妻子掌握,養家糊口,所余不多。他的單位有事沒權,不來錢,所以他私藏無幾。估計個人小金庫滿打滿算至多能有兩千。
她說當然。
不多久她離開本市,消失不見。
就是人民銀行的小蔣。那一天安排侯文茂和省廳劉主任到小雅唱歌的就是他。此人原是小雅常客,小姐里好幾個跟他有過事,其中有的唱歌跟鋸木頭似的,但是床上功夫很好。他被指認了。彭紅葉說蔣老闆品質不好,有拖欠小姐小費的劣跡,但是把侯文茂拖進案子的不是他,因為那天侯主任在小雅很規矩,連小姐都沒摸,無懈可擊。
「就是有些東西割捨不下。」她說,「侯助理像是希望我走,很迫切?」
「那就走嘛。」
「你發表演說,用英語。」她說,「強調不是『猴有』,是『我有』一個夢想。」
他不慌不忙,舉起雙手比了個暫停的動作,和顏悅色請小姐數數屋裡有幾位客人。彭紅葉說不用數,五位。侯文茂說行了要五瓶。彭紅葉說:「不把我也算進去?」侯文茂立刻點頭,「行。六瓶。」
侯文茂心裏挺吃驚,想不到她還注意到公考官員這件事。他問彭紅葉待在本城有什麼打算?想做什麼?彭紅葉說她不知道。喜歡哪兒就到哪兒,喜歡誰就盯住誰,其他的不管。她發現耐心等待可能很有意思,本來勇敢做夢,撐死了只敢夢到粘住一個主任,現在不得了,沒準可以粘上一個廳長。人要出頭,那真是天大的石頭都壓不住。
劉主任年紀與侯文茂相仿,三十大幾,年輕能幹,是廳里的大筆桿。這天晚上恰檢查團沒有公務安排,侯文茂請劉主任走出賓館,繼續其檢查工作,採取微服私訪方式,深入體驗本市精神文明建設成果。小劉主任喜歡唱歌,侯文茂便請朋友小蔣代為安排歌廳,以投劉主任所好。小蔣在市人民銀行任職,擅長交際,諸事都通,不像侯文茂不常出入類似場合,情況不熟。侯文茂請小蔣找一家高檔點兒的。正規點兒的歌廳,預訂一個包間。小蔣推薦「小雅歌廳」,稱這家不錯,環境很好,服務上乘,缺點是距離稍遠,距市區近十公里,得用車。對侯文茂來說這不是什麼問題。他沒叫司機,自己開車帶劉主任前去,一路交談,悄悄了解情況。
倆人都沒多嘴。座中有人擺手讓彭紅葉出去,上別處推銷,說:「我們自己帶酒了,你的免了。」彭紅葉是那麼好打發的嗎?她笑眯眯不走,說老闆您別著急,聽我介紹一下我們的產品。我這麼漂亮都豁出去了,您還捨不得多看兩眼?
包間里這才嘖嘖有聲。有人評論道:「這小姐邪了。瘋。」
「你留神,別讓這瘋妞粘上。」鐘聲警告。
彭紅葉忽然開口罵了一句:「王八蛋!」
市政府辦公室通知,副市長黃堅要侯文茂于當天下午三時到賓館會議中心一樓會客室見他,有一項急迫工作要談。侯文茂讓司機開車送,在規定時間趕到賓館。小會客室里已經有人先到,兩個,一為市文化局局長,一為市水土保持辦公室的副主任。黃堅不在會客室里,他在一旁會議室,那裡另有個會。
小雅歌廳出事後,侯文茂屏息靜氣,不說不問不打聽。他心裏卻有一種忐忑,總覺得接下來可能要有大的麻煩。
侯文茂一聲不響。彭紅葉沒有絲毫慌亂,笑盈盈直視侯文茂。
黃堅領他們三人走出會議中心大門,下了台階。賓館一號樓在會議中心斜對面,六七十米距離,中間隔著小停車場和一片綠地。黃堅走在前邊,三位下屬尾隨其後,做不規則隊形行進。途中黃堅回頭看了侯文茂一眼,時太陽直照,侯文茂戴上一副墨鏡。黃堅伸手指,「我看看你這東西。」
彭紅葉推薦了兩位小姐陪客人唱歌,然後告罪,說歌廳里還有事要打理,即掩門離去。兩位小姐果然秀色可餐加歌喉不錯,足見有關人才尚未被電視台一網打盡。劉主任那天唱得很盡興。畢竟公務人員,且第二天還要檢查精神文明,放鬆亦不宜太過,十點來鍾大家即離開小雅,乘車回返賓館。
「你誰啊?幹什麼?」
「你趕緊走吧。」他說,「有架你們回去打,別在這兒鬧。」
侯文茂不覺大笑。他沒想到自己竟會用這種方式在報紙上露臉。看來那小夥子不錯,頗真誠,不像時下許多人吃了虧一個勁兒大叫,佔了便宜就不吭不聲。侯文茂覺得挺值得,那天其實他也是順道,舉手之勞,四百元於他也不算什麼大數,換來這份報紙還真是不錯。侯文茂當然不會舉起一支胳膊聲稱該信有誤,救人者不是司機,是個官員,即本人。如此招領美名不光可笑,可能還另有麻煩。那天侯文茂不是聲稱到省城去了嗎?他怎麼會跑到新店去救一個孕婦?難道是存心欺騙黃老闆和廣大人民群眾?還有侯文茂大小是個領導幹部,怎麼不用司機,自行駕車出遊?他幹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去了?因此對小夥子的情意侯文茂只能心領。
這人就這樣,感情用事,瘋,不講理,沒邏輯。本來說好了,一聽別墅主人是鐘聲,她不幹了。侯文茂說這有什麼呢?難道是舊情難忘?不走還留這裏幹什麼?準備見警察?彭紅葉又是那句話:打電話,叫警察來吧。
鐘聲不再炫耀,他實施打擊。他對彭紅葉說,你看看這小子牛×得,他什麼事啊!小公務員,上街貼幾張標語,聚眾開幾個講座,有事要做,沒權可用,就他稀罕。一樣的同學,當律師的開賓士了,當記者的買別墅了,當法官檢察官的跺個腳地板亂搖。就他,請個客還得自己掏錢,沒人給他報銷,他還什麼屁事!
座中人鬨笑,說侯文茂完了,陞官還沒發財,只一下就讓這漂亮小姐弄破產了。
他斷定安麗經理漏網了,否則不可能在電話里如此親切。為什麼別人被拘而她能逃脫?也許就因為侯文茂曾經發出過警告,「依法辦」主任,說話只當開玩笑?因此她格外留心,如其自嘲早早收拾好東西,不是準備跟警察走,是準備開溜,所謂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就這意思。一朝風吹草動,別人傻了,她屁股一拍從容離去。儘管跑是跑了,安麗經理繼續守在本市想念侯主任卻已經不再現實,小雅歌廳的種種作為肯定讓她https://read.99csw.com進入了警方的視線。所以她現在一定得考慮往中亞跑,或者更遠。
侯文茂說這事挺遺憾,挺痛心,他能理解。但是冤有頭債有主,賴不到他頭上。
那會兒省里發布消息,公開招考官員,為省直單位招考二十余名副廳級幹部,副處任職四年以上者可報。侯文茂恰好夠格。侯文茂沒有表現出過度熱心,負責部門開過幾次動員會,他無動於衷。報名截止前一天,侯文茂特意到組織部去送一份報告,那裡有位副部長隨口問他報名應考了沒有,他說沒報,不敢做夢。該部長即吩咐科長拿表來,讓侯文茂當場填寫,批評說:「你怕什麼?考砸了又不撤職,沒勇氣!」
「有那麼嚴重嗎?」
侯文茂問:「你誰呀?」
「你說鐘聲?他王八蛋都夠不上,就是狗屎。」她說。
「真沒想這麼快讓你知道的。」她說。
侯文茂對醫生說:「你看這病人能拖嗎?不先處理?」
在非常接近目標的時候,他看到警察向他走來。
彭紅葉讓侯文茂印象特別。這雲南姑娘挺漂亮,漂亮得不太對勁,有點兒邪。可能因為她上唇左角有一顆黑痣,看上去鮮明逼人。彭紅葉個不高,小巧型,穿著入時,不像一般大學女生,可能因為是搞藝術的。這人有股傲氣,侯文茂進門時,她只抬眼看看,點一下頭,招呼都不打,自顧自坐在沙發上看一本時裝雜誌,兩腿很隨意地交叉,腳上套著賓館客房提供的棉布拖鞋。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致命失誤,無可挽回。數小時前他決心一搏,力爭抹掉痕迹,逃避法律制裁,于萬中求一,儘管知道成功可能渺茫,卻不甘心如此了結。不到最後怎麼能夠放棄?還應堅持不懈。他在省城與本市間來回開著來歷不明的奧迪車拚命跑了趟馬拉松,沒露出什麼馬腳。他細心而有效地採取各隱蔽手段,似乎這段時間里他哪都沒去,只待在自己的城市等待記者從省城前來會合,然後一起前往新店。一切做得天衣無縫,他卻在急切中疏忽大意,自己暴露了行蹤:一出門他即關閉了手機,在省城外圍突遇車禍傷員求助時他想都沒想,憑一種本能開機報警,有如不久前他在新店為他人提供救助。他的行蹤已經被準確存留于移動公司的記錄里。
「我的心理素質有那麼差嗎?我很堅強的,再好奇也得沉住氣嘛。」侯文茂笑。
他聲音平靜,鎮定。但是心中似有所動:怎麼回事?連自己的司機也給牽涉到了?也要讓誰認一認嗎?車到政府辦公大樓停下,侯文茂一看後邊又一輛轎車過來了,卻是黃堅副市長的車。侯文茂趕緊過去按住電梯鈕,等黃堅到來。那時附近沒有其他人,黃堅看了侯文茂一眼。
當年,侯文茂一行數人在清澗漂流訓練中心被假酒放倒,幸未出大事。約半年,他們再次光臨清澗,還是那幾個人,包括彭紅葉。
「實話說我對他沒興趣。那邊我只喜歡一個王八蛋。」
他採用了最快捷的處置方式。遠遠駛出本市地段后,他開始丟棄車載紙包,選擇地點均為高速公路跨越河流的橋樑。他在橋上停車,看準前後無車時迅速行動,開車門棄物件。每一條河流扔一個,準確扔入水中。紙包分別系有重物,可保證一段時間里該物件沉於水下。黎明時分他到達省城,紙包盡棄,神不知鬼不覺。
這時他才知道,當晚彭紅葉徹夜未眠,始終守護在他的身邊。
有兩件事接踵而至。
「你老弟跟小彭什麼什麼啦也得跟我說清楚。」梁平追問,「我問過小彭,人家死活不肯交代。」
「你說那個呀,我沒當回事。」侯文茂說,「那是做夢,不是夢想。」
她把裙擺一掀,裡邊並非一|絲|不|掛,也不是什麼義大利名牌透明女內褲,卻是今天她一整天都穿著的牛仔短外褲。她是故意把新裙子直接套在外邊。她說侯助理挺意外的吧?自尊心有些傷害?自作多情了?王八蛋。
於是侯文茂卷進了本案。派出所的值班所長恰認識侯文茂,知道司法局宣傳科確有一侯,儘管不是什麼主任。都在一個地方工作,司法宣傳事項與公安部門多有關聯,難免彼此認識。一聽抓住了侯文茂的一個老友,還是省電視台的,身份挺特殊,案子當然也要格外慎重辦理。所以所長允許鐘聲給侯文茂打電話。還好機關宿舍離得不遠,十五分鐘后侯文茂就趕到了。
小蔣果然老手,花叢中遊刃有餘。他把手一擺,「叫你們經理來。」
侯文茂鬆了口氣。看來黃老闆並無大事急事,否則侯主任只好中斷此行,調頭往回。侯文茂在市裡「依法辦」當主任,「依法辦」全稱「依法治市辦公室」,臨時機構,卻已存在多年,處理的事項很雜,凡跟法律沾邊的事都可能跟他有涉,例如保護野生動物。但是他也不擁有任何法律賦予的權力,因此似乎也沒啥大事非他不可。
她說小心她為民除害。侯文茂年輕能幹,身強力壯,心理素質好,還有一個夢想一心往上爬,因此堅強無比,不惜讓他人蒙受傷害,真是黑。今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被他傷害?他要爬到頂了肯定什麼都敢,禍國殃民,所以應予除掉。侯主任以為逃之夭夭就行了?儘管走,她立刻就去買機票,跟到他的「依法辦」去為民除害。
除了這個意外,沒有碰上更激動人心的事項,後來的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趕回本市,悄悄把奧迪車停回原處,戴著太陽鏡走出小區。省城的兩位記者在約定時刻到達。下午一起前往新店,「救命司機」被青年農民夫婦一眼認出,場面相當感人。
於是相攜一游。彭紅葉借來部轎車,嶄新的寶馬,用那車帶侯文茂遊覽山城。她說車是一個老闆的,她朋友,列于相好人士名單中。那天他們走了很多個點,彭小姐果然專業,情況了如指掌,解說駕輕就熟,飯也吃得格外有特色。黃昏時他們在一個溫泉村的餐廳吃豆腐腦,彭紅葉一招手,佐料一擺一桌,幾十個小碟,樣樣精巧別緻,侯文茂說奇了,彭小姐簡直妖怪。吃飯間下雨了,雨聲嘩嘩,彭紅葉說情調真好。
「走吧,跟我到一號樓,有份材料給你們。」他說。
侯文茂明白自己麻煩來了。他肯定是涉嫌者,否則不會被請來在此散步,並摘下遮陽墨鏡以除偽裝。是不是彭紅葉終於想起他了,給了他這個驚喜?也許她就在車上,準備指認侯主任?她都跟警察說些什麼了?侯文茂左思右想,覺得眼下除開展依法治市相關工作,他還沒有什麼需要與警方特別配合的事項,他能不知道法律意義上何事可行何事不可行嗎?陪客人到小雅歌廳唱歌並不觸犯法律,與某位冒用名牌洗潔精的彭小姐交往,法律一時還管不到。他一向很警覺,沒做過其他什麼,把他列入受指認者行列中有些奇怪,必有緣故。
「侯文茂你小心,這小妞很恐怖,瘋狂。」
那段時間侯文茂很小心,很努力,卻很痛苦。市裡為加強依法治市工作,成立了相關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從幾個單位抽人充任辦公室人員處理日常事務,侯文茂被抽來當科長,為老二,上有主任一名,下有工作人員四個。從「依法辦」開張之日起,侯文茂就是骨幹人員,他年輕,搞過司法宣傳,還是唯一一個國民教育法律本科出來的,能者多勞,主任把大小事情全都交他操辦,侯文茂任勞任怨。努力了大半年,主任意外出事,在體檢中發現身體長癌,即住院治療。此後本辦實際工作完全交由侯文茂處理,竟做得比主任健在時還出彩,更為有聲有色。那時上上下下就有議論,都說這年輕人行,別看臉皮長得黑,還能依法治市。
侯文茂決定沉住氣,走著瞧。當天深夜,一個電話打到侯文茂的家裡,卻是今天三位同案之一,市水土保持辦的那位。該同志性急,比較沉不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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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主任一定很納悶,不知道自己怎麼也會讓警察懷疑了,是不是?」
「放心,我很堅強,心理素質很好,但是還要謝謝。」他說,「到哪找你呢?」
彭紅葉聲稱被鐘聲強|奸。鐘聲則辯稱不是,他說他倆是情人,一起到本市玩,玩罷才一起上床。起初女的沒怎麼樣,任由摸弄,親熱間忽然鬧起彆扭,女的把鐘聲光屁股推下床,十個指甲一起上又抓又掐。鐘聲跑,招架,就這麼打起來。由於彭紅葉聲稱受到性侵害,鐘聲涉嫌性犯罪,警察把他們帶到派出所做筆錄。在那裡鐘聲出示了工作證,說自己是省電視台記者,主管法制欄目,來歷不一般。他還提到了侯文茂,「你們問他。他是主任,搞司法的,他可以證明。傍晚他還專門來看過我們。」

5

「謝謝老闆。」
侯文茂說歡迎做客,只是家裡沒有好茶。到溫馨茶室吧。知道不?賓館斜對面永輝大樓二樓。彭紅葉說行,找得到的,名字聽起來挺溫馨。其實她更想跟侯主任喝點酒,不過茶也行。她讓侯文茂趕緊來,別讓她獨守茶室,寡婦似的自己跟自己溫馨。
她說她是彭紅葉。侯文茂說他不認識哪個彭紅葉。他不知道她是幹什麼的,不知道她的身份證怎麼回事。這種事該找誰找誰,不行找王八蛋去,不要找他。
侯文茂啪地用力關上電話翻蓋。
前往新店的前一天,星期五下午,侯文茂到市賓館會議中心開會,會中悄悄離座,乘計程車到了市東郊的鑫悅住宅小區。時有細雨,他卻戴上太陽鏡。鑫悅小區人稱富人區,有大片綠化地和數幢高層住宅。小區外有條小街,開有各類店面。侯文茂在一間鹵品店買了些熟食,進小區上了南側一座高樓,直上十五樓,敲開一座住宅房門。
侯文茂說有五十六七吧。
她說是真的。被侯文茂卸胳膊的竟是請他們品嘗惡酒的訓練中心主人。此人待客過於熱情,當晚第一個醉。在尚未倒地之前,他糾纏彭紅葉,說大家都喝,彭小姐怎麼可以不賞臉。他要彭紅葉跟他喝「貼胸酒」,請梁平批准。梁平那時也不太行了,沒有表錯態,話卻已經不雅。他說不敢強迫。彭小姐願意的話,別說貼胸脯喝酒,貼雞|巴都行。彭小姐不願意就誰都不得欺負,因為侯科長在這依法治市呢。主人轉而攻打侯文茂,請侯科長批准彭小姐跟他貼。侯文茂也醉了,卻還堅持原則,說彭小姐不是未成年人,有完全責任能力,做這種事不用他人批准。彭紅葉聽后很生氣,當眾刺|激侯文茂,說有的人一向就是王八蛋,只想自己出人頭地,不顧別人死活,還一套一套法律。不就這點兒事嗎,批准同意又怎麼啦?她保證照辦,緊貼著喝。醉漢一聽大喜,恨不得立刻把彭紅葉抱住吃掉。侯文茂不能不管了,他沒讓醉漢再鬧騰,扳住其右胳膊只一拽,那胳膊當即脫臼。醉漢不知痛,只叫喚,說怎麼怎麼抬不起來了?侯文茂用力又是一下對上那胳膊,說行了吧?別碰這小姐,咱們喝。
彭紅葉沒有電話。她曾經聲稱一進派出所就會找他,這是說一旦出事她準備讓警察分享她和侯主任間恩怨難辨的情感交往。如此聲明的潛台詞很多,含鉗制要挾侯文茂的意味,難說純為笑談。這個人沒有電話頗意味深長,暫時不想還是警察不讓?她在警察手裡嗎?也許她漏網了,遠遠逃遁,例如去了中亞?如果是這樣,似乎沒有什麼能夠妨礙她跟侯文茂聯繫,繼續其纏綿與想念,包括表達其仇恨。警察搗毀小雅歌廳之前他們有過一次意外重逢和交談,很巧,也可以說很不巧。彭紅葉可能因此認為警察的行動與侯文茂有關,她準備報復嗎?是不是打算如她含蓄影射過的那樣,把侯文茂跟她一起拖進泥沼?
大約過了半年,有一天晚間,侯文茂在市區的春華酒樓請客,跟幾位朋友一起喝酒。時侯文茂剛被任命為科長,雖然級別未提,卻是重要一步。這職位得來不易,拖了很長時間。鐘聲攜彭紅葉前來那回。侯文茂為什麼特別不願意捲入麻煩,就因為那時局裡正考慮是否用他,關口上最怕無事生非。此刻終於上了,如願以償,朋友們不免要說話,讓侯文茂別只顧自己高興,得請客。侯文茂說慚愧得很,素質這麼優秀,學習這麼認真,工作這麼努力,也就一個小科長,哪有臉請客啊。話雖這麼說,客還是要請的,光謙虛怎麼行呢,於是大家就聚到了春華酒樓。春華酒樓位置略偏一點兒,屬中低檔消費地點,侯文茂自我解嘲,說該酒樓跟他侯科長檔次相當,基本上可稱物美價廉。以後如果有幸還能提拔,夢想成真,再考慮提拔酒樓的檔次。
「我傻瓜嗎?」那人說,「也不知是誰胡扯。我沒幹那些事,不怕小姐認我。」
「你不就是王八蛋嗎?」
侯文茂說一年多沒見,彭小姐是更漂亮了,哪會更可怕呢?他沒說實話只是不想讓彭小姐費心操勞。彭紅葉說如此看來侯主任很勇敢,沒害怕,挺好。因為業務的關係,重慶她常來常往,頂半個主人。難得重逢,她要盡地主之誼,免費為侯文茂當一回導遊,陪他玩幾天,不叫報答,叫隨緣。侯文茂說好極了,只是他這個會已經差不多開完了,明天主辦方安排參觀遊覽,他已經買了後天的機票離開。所以感謝彭小姐熱情相邀,以後吧,來日必有機會。彭紅葉說喜歡侯主任怎麼這麼費勁?這一次是天作之合,跑不掉的。跟著大隊人馬走沒意思,她為侯文茂單獨安排。機票就更改一下吧,她來辦,她搞旅遊,這種事小菜一碟。她帶的那個團已經登機走人,有幾天空閑可用。侯文茂說他得考慮一下勞累彭小姐是否有悖法律精神。彭紅葉說那些事情回去以後再考慮,這裡有人認得猴子,沒人認得侯主任。別總做賊似的擔心有誰在後邊盯著,儘管放鬆玩,侯主任一生中這樣的機會不可能太多。
這位劉主任知道本廳職位招考的若干內情。類似招考通常要由相關部門提出一些業務考題,供招考部門取捨參考。劉主任所在的研究室在廳里管大材料,提出參考考題任務非研究室莫屬。雖然最終出現在考卷上的不一定就是他們提供的業務考題,其出題方向和思路肯定有所相關,侯文茂認為應當抓住機會略加打探。
她提到梁平,說梁總很吃虧的。他好色,與多位女子有染,打她主意很久了,一直想方設法對她示好。她對梁平說她喜歡領導,但是不跟領導上床,因為抱住自己的領導挺彆扭的,怎麼想怎麼怪。而且不好向侯文茂交代。事實上她對梁平的情況有些了解,擔心他和公司可能會出事,要不是另有牽挂,她早離開了。梁平對她很有耐心,可能認為下屬好玩,遲早是他的,哪想突然讓她給跑了。
侯文茂糾正說,不是他找領導,是領導召見。
那時還沒有「依法辦」,侯文茂在市司法局宣傳科,小小一個主任科員。他在賓館里跟鐘聲坐了半個來小時就告辭。老同學來了,本應當盡地主之誼,請人家吃一頓飯,來兩個菜一瓶啤酒,但是有一個彭紅葉在側,侯文茂不想找麻煩。他推說晚上恰逢上邊來客,要陪,趕緊得走。鐘聲挺不高興,覺得侯文茂真不給面子。他說:「你小子怎麼回事?沒錢買單?我請你吃飯不行嗎?」
經理笑盈盈推門走進了包間。侯文茂一看不對,什麼安麗什麼洗潔精,都不是,這人上唇左角一顆黑痣,分明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在茶座里喝過茶的彭紅葉。原來她不在金三角倒騰毒品,也不如她聲稱的是到省城那邊辦事,她是藏在這裏冒充洗潔精了。如此邂逅,竟恍若當年與售酒小姐的意外相逢。
侯文茂給她送來了一袋鹵品,還有一串鑰匙。侯文茂說,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下午動身。明天他到新店辦事,陪省里兩位記者。出發前他會給彭紅葉掛電話,途經小區時他會讓駕駛員在大門外暫停片刻,買礦泉水,然後再走。彭紅葉開她的車尾隨,全程約七十公里,其中五十公里高速。到新店后,他的車會在別墅區大門外再暫停片刻,示意目的地。彭紅葉儘管從大門口進去,找相關別墅。有車庫,鑰匙都在。
侯文茂把墨鏡摘下來遞給他。黃堅並沒有試戴或遮陽的意思,他把墨鏡抓在手中,領著一行人進了一號樓大堂,然後把墨鏡還給侯文茂。
原來事情鬧出名堂了。省報登出的群眾來信得到了一位省領導的注意,批示說這件事不大,反映出一種好精神,應當找一找這位好司機,宣傳一下,提倡學習。媒體人士很敏感,覺得可做文章,便組織力量尋找該救命司機。新店那位青年農民有些稀里糊塗,當時光記得著急老婆要生孩子,沒留心其他,他告訴記者的線索只兩條:救命司機開的是一輛白色小車,車牌尾號好像是「32」。記者們通過公安部門幫助,在新店一帶找這輛車,無果。他們有辦法,居然調閱了附近國道收費站相關時間段的過往車輛錄像記錄,一輛一輛核對,找到了數輛尾號相符的https://read•99csw.com白色小車。侯文茂開的普桑赫然在冊。記者們查到本市,通過公安交警部門核對,得知所查轎車為「依法辦」公用車輛。他們把司機小陳找去,得知那個時段小陳未往新店。錄像上明明有,怎麼又說沒?往細里一問,才知道原是司機在家睡覺,主任親自開車。他們一聽該主任的情況即興緻大起,因為青年農民夫婦提供的救命司機長相很模糊,卻有一個印象很清晰很一致:「那個人臉皮很黑。」
「你在哪裡?」侯文茂問。
侯文茂說不是錢的問題,真的有事。
侯文茂按下車窗玻璃,問:「怎麼搞的?」
侯文茂說彭小姐知道的,他心理素質很好,很堅強,因為「猴有一個夢想」。開玩笑歸開玩笑,實話說他很為她擔心。以他觀察,小雅歌廳情況不是太正常,名聲也夠大了,運行已經半年多,有關方面不會總注意不到,別以為執法部門只知道睡覺。
幾天後侯文茂才明白了黃堅的話外音:患病的老主任下了,機會卻沒給侯文茂,政府辦一位年輕科長被提拔來接手這一塊工作。新主任當過某領導秘書,並無法律專業修養。於是就需要侯文茂表現一下心理素質。黃堅找他談話顯然是預做工作,讓他有所準備。新主任到位不久,一次會上黃副市長見到侯文茂,問怎麼樣,是不是堅持洗冷水澡?天氣冷了,受得了嗎?侯文茂咬緊牙關說謝謝領導,沒有問題。
「我的身份證還被他們扣著。」彭紅葉說,「請你幫我要一下。」
結果他穿條泳褲,套件救生衣真的下水去了。那天朋友們拉他到清澗略有慰問之意,大家都知道這人嘴上無話,心裏其實挺鬱悶。「依法辦」本就沒多大意思,難得他那般努力,大小事情做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還津津有味。機會到了,該他出頭了,卻不料煮熟的鴨子飛進別人的碗里,剩下他沒個吃還要衝涼水。因此別攔他,讓他漂去吧。侯文茂漂了一個多小時。畢竟非專業人員,駕駛技術略差,所乘橡皮艇下水不久,即讓水庫下瀉的急流推著撞上澗中礁石,弄了個翻船落水。他在水中掙扎,抓住橡皮艇翻正,濕淋淋哆嗦嗦爬上艇繼續,直到漂完全程。
侯文茂說不是,他是臨時借用數月。別墅主人是鐘聲。
「那我還能交代嗎?」侯文茂大笑,「你老兄就饒了她吧。」
侯文茂也笑,說不能連夢都不敢想啊。
在從省城返回本市的路上,一個電話掛到他的手機上,號碼很陌生。
他們坐小汽艇在清澗小水庫的湖面上兜圈。冬天里山風大,吹得人身上發冷,侯文茂卻嫌不夠,他向主人要小橡皮艇,讓人家開閘放水,供其划艇漂流,順水庫瀉水溪道而下,那是漂流運動員訓練、比賽的通道。主人說不行,這不是夏天,水冷,運動員訓練都停了呢。侯文茂說別擔心,他冬泳,不怕這個。
「發現你沒給及時提拔上去。挺失望的。」她說。
梁平問侯文茂是否知道彭紅葉家裡的情況?侯文茂說他沒問過。他把這姑娘推薦給梁平是受朋友之託,姑娘身上有些東西讓他捉摸不定,因此他比較小心。
後來彭紅葉又來了一個電話。她說感謝侯科長關照,但是很納悶,不明白他這人怎麼回事。侯文茂說他沒關照誰,他不認識彭紅葉,從來不知道有這個人,就這樣。
侯文茂說這個不怕,歡迎為民除害。他問彭紅葉此刻何在,到緬北金三角地區販毒,還是中亞哪個旮旯里搞恐怖活動?彭紅葉說她暫時跑不了那麼遠。秋天到了,滿山的樹葉都紅了,她就想起了侯文茂。
她笑,「口氣好一點兒嘛。是不是想一起喝一杯,共度良宵?」
侯文茂不覺抓手機。這時他才記起新店這裏歸屬另一個市,超出本依法辦主任可以施加影響的地域。他轉頭問小夥子身上有多少錢?小夥子遍翻口袋,還好帶著些錢,計六百二十元。侯文茂給了他四百元,說:「先墊上,去辦手續。」
「又說謊吧。」

6

侯文茂證實了鐘聲的身份。鐘聲承認自己晚上多喝了點兒酒,與女友吵鬧,不注意場合和時間,產生了惡劣的影響。在當場交出兩百元以抵賠賓館客房受損財物后,警察同意其離去。時近凌晨,鐘聲即攔了輛計程車,立刻開溜。
他們撐一把雨傘走過溫泉村鵝卵石鋪砌的小道,侯文茂打傘,彭紅葉拎著倆人的包,緊偎著他躲雨。這個時段里客人不多,彭紅葉帶侯文茂四處觀賞,看了溫泉泳池,健身浴房,來到一個豪華洗浴區,這裏一幢幢單體建築造型各異,內為浴池,外邊綠竹連片。他們走進竹林中的一座木屋,彭紅葉說侯主任今天跑累了,洗個溫泉澡吧。侯主任喜歡運動會游泳,總在冷水裡游,溫泉里游過嗎?
「要是這人一不留神高中了,調走了,你怎麼辦?」
侯文茂說:「搞什麼鬼你!」
侯文茂說沒什麼需要報答的,不記仇就行了。
「到時候你向我要六萬,我上哪找去?找鐘聲?」
他不想理這姑娘,主要還不是因為她出口傷人。那晚在派出所,他就明確告訴所長,鐘聲是他大學同學,他了解。彭紅葉是什麼人他並不知道,不認識,以前沒見過,也無從知道鐘聲介紹的情況準確與否。侯文茂本能地不想跟彭紅葉扯上什麼瓜葛,特別在那個時候,他有自己的理由。
就這樣他把他們送進了新店鎮衛生院。還好不算太遠,才十來公里,孕婦一路哭叫,卻也沒把孩子生在侯文茂的普桑轎車裡。孕婦抬進急診室時,管事的醫生開了張單子,讓孕婦之夫先交押金一千元。小夥子急了,說此刻身上沒那麼多錢。醫生說回去取吧,交了錢才能看病,這是規矩。
彭紅葉笑笑,說侯助理什麼意思啊?官升了,膽小了,趕我打道回府?
侯文茂問她情況怎麼樣,在雲南?四川?還是廣東?她說到處跑,現在在四川,跟幾個朋友一起搞旅遊公司,情況不錯。這裏天地很大。
侯文茂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她說走到哪裡算哪裡吧。侯文茂說省城那邊機會多,發展空間大,消費水平高,找個專業對口的活兒不難,幹嗎撿芝麻丟西瓜跑這裏來推銷葡萄酒?她說有些東西她膩透了。到此地賣酒,是因為這個城市很讓她難忘。
這是彭紅葉。準確點說是前彭紅葉的各有效組成部分,它們已被適當分解並分別包裝。該活動工作量很大,需技巧和體力,不像寫小說那般簡單。侯文茂做得緊張有序,整個操作過程周密細緻。數小時忙碌期間,他強使自己不想其他,片刻不停,有條不紊,直到結束。沒有噁心。當年他家很貧寒,住衛生院後排一間黑屋子,旁邊就是停屍間,他從小看過許多死人,包括超生人流的死孩子。因為種種原因他從小熟悉人體結構,他見過實習醫生解剖死屍,在他家旁邊衛生院後院的一個小廳里。
那會兒一行幾個人都擠到廣場另一頭,湊一塊兒講段子,哈哈哈一片笑聲,廣場這邊就剩他倆聊天,不必防備哪個偷聽,可容他們耳語般密謀未來。侯文茂對彭紅葉說,今夜真美好,跟彭小姐一塊兒聊天真是愉快。但是他如芒在背,就是說像刺扎在背上。上回在這裏誤食假酒,被彭紅葉強制洗胃並徹夜照料,那以後就不好了,他總是時不時想起美麗而危險的彭小姐,搞得心神不寧,惶惶然不可終日。
星期六上午,侯文茂搭車,與幾個朋友一起到本市清澗中心郊遊。清澗位居山間,離市區六十余公里,有一個漂流運動訓練中心,亦提供旅遊服務。時為冬季,水冷,訓練中心內外蕭條。侯文茂說這樣最好,清靜。
侯文茂猜測今天的事情與野生動物無關,可能純為一個指認過程,接受指認者為侯文茂等三人。這三人都是本市中層領導幹部,警察認識諸位,勿需費神相辨。車上負責指認者不是警察,是警察掌控下的人,多半是某類涉嫌犯罪者,他們與警察合作,要從走過去的人員中指認出相關人士,多半也是涉嫌者。警察當然不會大海撈針,把全市四五百萬人一一叫來在賓館一號樓門外停車場列隊走過,只有已經進入警方視線者才會獲此殊榮,這是常識。今天接受指認的幾人都具有相當職別和身份,情況尚未明朗,不便如一般涉嫌者直接傳喚到某地點接受指認,得用另外的方式安排。黃堅親自出面,說明所牽涉案件絕非雞鳴狗盜一類,是市裡上層領導直接過問的要案,黃堅在政府里分管政法,所以由他出面安排今天的指認行動。
侯文茂說他不知道彭紅葉是誰,他從來沒認識過一個叫彭紅葉的人。彭紅葉在電話那頭一聲不響,好一會兒,一句話:
她說比天高比海深。
侯文茂說可以,打電話吧,叫110。
侯文茂說恐怕沒聽到什麼太恐怖的吧?彭紅葉說怎麼侯文茂一下子就想到恐怖?
侯文茂笑道:「歡迎彭小姐常打電話。但是別回來刺|激警方,依法忠告。」
「你現在幹嗎?挺忙的?」她問,「忙著學雷鋒,還是往上爬?」
侯文茂抬手一撕,當場把照片撕成兩半,再撕成四片,丟在沙發上,什麼都沒說,調頭走開。沒等他走到門邊,彭紅葉就從身後撲過來,侯文茂只覺右肩一麻,趕緊回身抵擋。彭紅葉手中抓著水果刀,用那刀子刺侯文茂,有如當年她刀扎鐘聲。不同的是賓館的水果刀很鈍,眼下這把刀開過刃,足以殺人。侯文茂忍痛搶刀,右手抓緊一別,把彭紅葉的手掌和刀扭到身後,但是刀沒奪下,因為右臂傷處痛,無力。彭紅葉大聲喊叫,抬腳往後踢,侯文茂左胳膊一勾勒住她的脖子,這胳膊未受傷,強勁有力,得益於多年的運動鍛煉。彭紅葉拚命掙扎,指甲如貓爪深深掐進他的小臂。
後來回憶,當時好像什麼都沒想,純粹本能。
侯文茂說很慚愧,這種事不太容易,不像偷車那麼好學。所以彭小姐的驚喜可能只能留給自己,不必考慮奉獻給他。
「預祝一下。考題兇惡嗎?」
他想起彭紅葉說的女孩。他還想彭紅葉最後嘶叫的那句話:「家得!家得!」她在叫誰?或者她想告訴他什麼?一路上他一直想著這個,在郵局門外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聽錯了,彭紅葉不是在呼喚誰,她可能是在說:「假的!假的!」沒有那個孩子,沒有所謂的驚喜。在最後的關頭,她竭力想告訴他的就是這個。
省里來了個檢查團,檢查的是精神文明建設事項,涉及依法治市內容。政府辦通知侯文茂列席彙報會。一進會場,侯文茂就意識到天賜良機,今天不能太珍惜時間,得認真對待。因為檢查團里有個人姓劉,是省司法廳的研究室主任,侯文茂認識。
現在侯文茂插翅難逃。說來有趣,這邊是警察和小姐認人,那邊是記者和農民追蹤,兩伙人聯手進攻,從不同方向一起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侯文茂還往哪裡跑。
「如果她跟你聯繫,拜託你告訴她,讓她給我一個電話。」梁平說。
不久,有一個星期天,侯文茂奉命組織一個宣傳活動,帶一群中學生在鬧市街頭演普法小節目,附近派出所派警員維持秩序,帶警察到場的恰是當晚處理鐘聲案的所長。侯文茂跟所長閑聊,忽然想起彭紅葉,他告訴所長彭紅葉曾打電話請他幫要身份證,他沒理她。所長說他們確實把彭紅葉的身份證扣了幾天,因為出事那晚,鐘聲曾在警察面前罵彭紅葉是「婊子」,說這種大學女生跟暗娼沒什麼區別,他帶彭紅葉下館子,到處玩,給她買衣服,買化妝品,要什麼給什麼,花了好多錢,哪想婊子說翻臉就翻臉,抓起刀子一把捅了過來。警察因此對彭紅葉有懷疑。他們留下她的身份證,經核查沒有發現她賣淫殺人等犯罪的記錄,他們才通知她取走了證件。
侯文茂解釋說,省人大最近剛通過了本省新的《野生動物保護條例》,省里要求組織學習宣傳。他到省城,打算聯繫幾個這方面的專家到市裡開講座,可能要三四天時間。黃堅交代了一句:「回來后找我。」
侯文茂道:「你還是把她忘了好。」
侯文茂知道她又在獨自喝酒,方便麵不下酒,不如鹵鴨脖子味道好。
服務小姐跑出去喊人。小蔣對兩位客人論及講究質量。他說有的小姐只知道往客人身上蹭,皮肉發黏,嗓子發乾,拿起話筒調都找不到,唱起歌跟鋸木頭似的,聽來受罪。歌唱得好加年輕漂亮的大都跑到電視屏幕里跳來跳去,歌廳里還真不好找,得請經理友情安排。經理他認識,叫安麗,不是洗潔精,是歌星,這人厲害,漂亮能幹,一般不唱,一唱舉座皆驚。
「你瞎扯吧。」侯文茂說。
彭紅葉對有關情節供認不諱。凡侯文茂已經掌握的,她的說法基本相符,沒撒謊。但是有很多情況侯文茂並未掌握,那就不辨真偽了。
彭紅葉說好像不是做生意的,那就是當領導的啦?年輕有為,可能官還不小?侯文茂說看我們像不像掃黃辦的?彭紅葉說歡迎掃啊,脫了衣服看看誰黃。身邊人笑,都以為他們是在幽默。
有一天晚間,副市長黃堅找侯文茂談話。黃老闆對侯文茂的工作情況很了解,一直挺賞識。領導很親切,請侯文茂喝茶,跟他談心,選擇的切入點就是他的膚色。黃副市長問侯文茂是不是很喜歡戶外鍛煉?侯文茂說他在中學打排球,上大學后打籃球。他還游泳,至今堅持冷水洗浴。他覺得身體強健對學習和工作都大有好處。但是他的皮膚黑主要不因為戶外鍛煉,是因為遺傳,他生下來就這膚色。
他們沒再聯繫。彭紅葉很知趣。
他還是追問彭紅葉在哪兒打的電話,不是在金三角吧?彭紅葉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在車上,就在這座辦公大樓樓下的停車場。

2

「你還哭,說不公平,咒罵,兇惡極了。」彭紅葉說,「刺|激很深的嘛。」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問的什麼。
他告訴侯文茂,他已經想辦法打聽到了一些情況。這些日子市裡挺不平靜的,因為小雅歌廳,事情鬧得很大,已有十數個幹部受到牽連,主要是涉嫌參与賭博,以及嫖娼。小雅歌廳設有一排高檔房間,對外稱棋牌室,實為秘密賭場,一些有錢老闆常聚集豪賭,亦有官員混跡其間,由某利益有關的老闆請到這裏打牌,賭,「玩玩」。輸了有老闆兜著,贏了全數帶走。據說市交通局一位副局長曾一次贏得三十余萬,陪賭的為一個施工隊包工頭。該局長不止玩錢,他還玩小姐,小雅歌廳備有數間裝修豪華的休息室以供其用,由包工頭安排並付嫖資。歌廳出事後,涉案老闆和小姐交代出一些情況,提到了一些官員,案情已驚動省市領導,市辦案部門悄悄安排指認涉嫌官員,今天他們碰到的就是這個。
「你怎麼樣?」她反問。
「你罵誰了?」
彭紅葉突然出手猛推,侯文茂猝不及防,和衣落水,被推入溫泉池中。
從此再沒電話,這個人看來頭腦清楚,並非無理智,會罵人,但是沒瘋。
鐘聲說他是想息事寧人,人還是要一個面子的,這事如果鬧到他老婆那裡沒法受。小姑娘知道他怕。他跟彭紅葉說了,倆人拜拜,互不相欠,彭紅葉不得開第二次口,要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沒完沒了誰受得了,他只能告她敲詐,大家一起完吧。
侯文茂的老同學鐘聲是新店鎮人,毗鄰本市,該狗屎記者常駐省城,卻在老家鄉下風景區擁有一幢別墅,朋友們開玩笑,說他有「別野」,影射好色之徒買屋鄉野,以利與各種來歷不明的女子野合。鐘聲的「別野」位於一座大水庫附近,靠山面水,環境幽雅,平日無人,很安靜。侯文茂向鐘聲臨時借用,數次悄悄來去,關門讀書,避開單位家庭各雜事干擾,獨自學習備考,不搞野合,做的是正經事,他卻不想為人所知。侯文茂報考的職位是省司法廳副廳長,他是學法律的,在市司法局當過科長,眼下所在的「依法辦」機構掛政府之名,編製在市司法局之下,因此所報最為對口。他沒張揚,只向分管副市長黃堅報告過,黃堅一向對他不錯,知道情況后特地召見,給幾本書讓他認真學習,那天在市長辦公室里他們說的就是這個。
「說實話我早想走了。」
侯文茂幾乎感覺到某種天意。早先那天,他看到一個人衝出公路旁的沙堆求助時,他倒車,出於本能,沒有其他考慮。那時哪會想到沒多久會有一個禮物自天而降,在他可能需要特別防備,又特別需要為人注意的時刻。猴有一個夢想,夢想成真需要堅持不懈,也需要天助,尤其是在要害關頭卻有不祥風波突起之際。
侯文茂說,算了吧,也就是沒本事,走投無路,回家找口飯吃。
「不幹什麼。學雷鋒。」侯文茂說。
侯文茂說彭小姐首先應當考慮找一個正經人家把自己嫁了,然後才能考慮生一個女兒。彭紅葉即冷笑,「你怎麼知道我沒個女兒?你太太能為你生,我就九_九_藏_書不能了?」
侯文茂站起身往外走,說行了。明天下午動身,到時候會先打電話來的。
數月之後梁平落馬。一次例行財務檢查發現他的旅行社有大額款項去向不明,梁平無法做出合理解釋,被停職,后逮捕。梁平供認自己挪用大筆公款,先後為數位情婦購買高級時裝、化妝品和鑽戒首飾以討歡心,並曾攜情婦到東南亞各國遊玩,一起觀看色|情|表|演,出入賭場一擲千金。其情婦之一就是彭紅葉。
「看起來這些年過得不錯?」侯文茂問。
她大笑,說侯文茂涉案全怪她。對付警察突然襲擊本來她挺有經驗,去年她在四川碰到過一次,挺嚇人的,但是她全身而出,然後才跑到這裏。不過那天在小雅她有點兒大意,一些重要名片沒顧上帶,丟給警察了,其中有官員有老闆,包括侯主任。
小陳茫然,他說前些時候他小舅子跟一個鄰居鬧糾紛,打架,讓警察拘留過。該不是這個事?這種事也找不到他頭上嘛。侯文茂擺擺手說一會兒你去吧。
「除了體格強健,心理素質也要好。」領導說。
他明白自己可能將需要解釋這一記錄。一旦如此,他差不多已經無可逃遁。也許他還需要解釋另一些更為複雜的問題?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猴?諸如此類。
好一會兒侯文茂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她真瘋。她大笑,把兩個包往躺椅上一丟,衣服也不脫,撲通一下跟著躍入水裡。
她問侯文茂是否收到了匯回的款項?她說,謝謝侯文茂破產助人。知恩圖報,她現在有錢了,本想給侯文茂匯六萬以表感激,也聊補侯文茂的經費困難,讓他考慮跟小姐上床時後顧無憂,不必太堅強。擔心這會讓侯文茂感到尷尬,只好作罷。她知道梁平已經判刑,警察已經不再找她,這種時候給侯文茂打電話,應該不會讓他為難。
「老闆點什麼酒水嗎?」
「謝謝誇獎。」
彭紅葉歪脖子看他,唇角小痣全是嘲笑,「侯主任你就是這樣依法治市?」
「你的事情我可打聽了不少。」她說,「你想象不到的多。」
梁平說他這些天吃不下睡不著,快崩潰了。侯文茂這才知道彭紅葉突然辭職離去。她特別交代別跟侯文茂說,稱自會跟侯文茂解釋。彭紅葉的辭職原由是父親病重,可能不久於人世,她離家多年,欠父母養育之恩,現在得一盡孝道。梁平說,彭紅葉父親病重是真的,前些時還曾請假回雲南看護過兩星期,她為盡孝而辭職卻是託辭。本來沒聽說她要走的,不知為什麼突然就辭職了。梁平估計她可能是去了廣東,半年前她帶一個旅遊團組到泰國,在酒店裡偶遇一個五十多歲的香港商人,老傢伙竟給她弄得神魂顛倒,此後極力糾纏,提出用重金包她,讓她跟他到廣東,他在東莞辦有工廠。梁平估計她是投奔老傢伙去了。當初得知老傢伙追她時,他曾極力勸說彭紅葉不要與之來往,彭紅葉說來往怎麼啦?「我家裡要錢,老總能給我多少?」
侯文茂這才讀懂了她笑容里的那股寒意。
早上上班時,侯文茂在辦公室匆匆瀏覽省市報紙。意外地在省報群眾來信欄看到一封簡訊,題目直白通俗:《救命司機你在哪裡》,寫信者稱自己是一位農家青年,上星期五上午騎自行車送妻子回娘家,在公路上與一輛貨車交會時遭遇意外,自行車倒地,妻子摔傷。其妻已有七月身孕,受傷后情況萬分危急,他跑到公路上攔車,曾攔住兩部轎車一輛貨車,均不予幫助。幸虧後來有一轎車開過,司機發現路邊有人受傷,湊上來施以援手,幫助他把妻子送到醫院。由於事發意外,他身上沒有足夠的錢交押金,救命司機還拿出四百元現金墊付,然後離開,未留名姓。寫信者說幸虧救命司機幫助及時,其妻入院后經醫生搶救脫險,並生下一個兒子,現母子平安。當時忙於照料妻子,沒顧上招呼救命恩人,連一聲謝謝都沒說,現在想來非常內疚。這人給市裡和省城報紙分別寫了信件,盼能借報紙一角感謝救命恩人,也希望救命司機本人或者知情者看到了能跟他聯繫,讓他有機會一表感激之情。
不久,侯文茂接到彭紅葉一個電話。彭紅葉說自己帶一個團組去浙江千島湖,剛回來。到旅行社工作后,感覺不錯。收入不是很高,但是穩定,到處跑長見識,也有點意思。她很感激侯文茂幫她介紹的這份工作,想請他吃一頓飯,能賞光嗎?
侯文茂笑道:「感情這麼深嗎?」
三人都沒搭腔。黃領導一番重要指示挺怪,雲里霧裡。
其實他心裏最清楚。心血沒有白費,他要的就這效果,不聲不響,一鳴驚人。筆試過了還要面試,面試靠什麼?心理素質。這是他的強項。只要不出意外,進入面試前三名當有把握。此後的程序是考核,查查侯某人表現怎麼樣,八小時以內是否盡職,八小時以外有否劣跡,這一方面本無煩惱,偏偏冒出個安麗,加上個小雅,情況變得格外複雜,足見他這樣的人做做夢可以,真要想不易,難度超乎常人,得特別堅強,特別堅持不懈,最大限度經受考驗。所幸老天爺也不純粹找碴兒,人家另有厚愛。
「都到了?」他問,「情況怎麼樣?」
他們走開。侯文茂心裏已經大體有數。
等了有十分鐘,黃堅從會議室出來,進了會客室。
「怎麼他媽的弄到我頭上了,」那人說,「我也就是去唱過幾次歌。」
侯文茂笑道:「你小子真是一針見血。」
「王八蛋。」
侯文茂說肯定是搞錯了,哪有那本事啊。本不想湊熱鬧,經動員報名。報了就得考,湊合著找幾本書看看。這一段事情不少,依法治市,連野生動物都得保護,有心好好學習,沒空認真看書,因此挺發愁的,怕考太差丟面子,讓領導有看法。報紙上名單一出來,第一個感覺就是笑話大了,可能是搞錯了。
鐘聲不光向侯文茂炫耀彭紅葉,他還向彭紅葉炫耀侯文茂。他對姑娘說我這老同學體育那個好,書還讀得那個棒。天天打球游泳,回回考試第一,傢伙特別全面。本就是高才生,高考時報的是北大,不湊巧那一年高分考生全擠在一塊兒,擠爆了,他因為數學差了幾分,給擠下來,才淪落到我們學校。畢業后省里幾家有名的律師事務所要他,人家不幹,回家鄉當公務員,目標遠大啊。
「不用考慮,你讓他們來。」她發狠,「我一進派出所准給你打電話。」
上岸后他臉色發青,嘴唇打顫,與彭紅葉意外相逢。
他說這句話是名言,它有出處,跟猴子無關,與侯姓也無涉。這句話原始說法叫「我有一個夢想」,出自美國著名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之口。此人得過諾貝爾和平獎,后被刺身亡。上世紀六十年代,這位先生在美國做過一次著名的演講,題即「我有一個夢想」。侯文茂為什麼把人家這句話拿來學習?因為他的皮膚長得黑,上大學時有個綽號叫「黑人」,所以他也學著夢想。
「侯主任還是這麼黑啊。」她說。
因此只好尋求妥協。彭紅葉瘋狂,卻沒太狠。鐘聲提出給六萬元,不叫賠償或補償,叫自願贊助金,以幫助彭紅葉自謀職業。彭紅葉同意了,沒計較其名堂。這筆錢彭紅葉也沒拿,由鐘聲直接匯到雲南她父母的名下,而後彭紅葉把她的訴狀撕掉,讓鐘聲滾開,倆人的浪漫故事到此結束。
走了。
「他不是老糊塗了吧?」
她說女孩變不出來,只能生出來。侯文茂不覺得女孩跟他有些相像嗎?她為什麼忽然會從四川跑來找侯文茂?因為這孩子,她想奉獻給侯文茂的就是這個驚喜。重慶那幾天沒白費勁,當時她忽然想要個孩子,她母親總要她嫁人,生一個。她知道自己心理素質差,她的孩子不能再有這個缺點。所以要侯文茂,她真是愛他的。要是不夠驚喜,可以做DNA檢查,保證證據確鑿,足以為民除害,讓侯主任身敗名裂。
那天的休閑活動是梁平安排的,他搞旅遊,跟漂流中心有瓜葛。梁平臨時有事,遲數小時才趕來,走之前看到彭紅葉,一招手把她也一起叫上。梁平不知道侯文茂不準備認識彭紅葉,只當他們什麼什麼啦,因此叫來給侯文茂個驚喜。結果侯科長沒表現出驚喜,也沒表現出失意,神態正常。彭紅葉跟他打招呼,他一邊跺腳驅寒一邊點頭。梁平在側,不好再說不認識,畢竟所事依法治市,得尊重事實。
彭紅葉說她心裏很過意不去。她本來是想給侯文茂一個驚喜的,不是羞辱和麻煩。為了表達自己的歉意,她決定登門檢討。昨天晚上,趕在侯文茂返回之前,她特意喬裝打扮,上門拜訪了侯文茂的妻子和女兒,致以親切問候,侯文茂說過歡迎做客的嘛。她對她們印象很好,當然還有些羡慕。
侯文茂意外地與自己邂逅于省報。
「什麼話!」
「我第一個字就賣你,提供確鑿證據。」她笑,「讓你的夢想到此為止。」
他給彭紅葉的父母匯去一筆錢,不多不少,兩千,他曾聲稱自己可支配的就這麼多。寄款人欄里他填了「馬丁」,靈感來自「我有一個夢想」。請馬丁先生代為致意,聊表慰問,謝謝彭小姐善解侯助理心意,遠遠遁走。他不欠她,為她做很多了,本來他可以什麼都不做的。彭小姐應當心裏清楚,今後各自珍重,不必彼此想念了。
這是一對農家青年,騎一輛自行車到附近走親戚,在公路上碰上了一輛貨車。那段路面維修,到處是沙石,他們閃避貨車動作過大,自行車輪打滑,車子晃蕩,坐在車后的女子給甩了下來。自行車速度慢,稍微摔一下,沒讓汽車軋著,沒摔斷胳膊腿,只擦破點皮,本沒什麼大不了,卻不想該女子是個孕婦,肚裏孩子已有七個月,那一摔把孕婦摔壞了,只叫肚子痛,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小夥子一看妻子大事不好,嚇得面如土色,跑到公路上攔車,攔住了侯文茂。
「找領導幹嗎呢?又想陞官?」她問。
「跟我說你怎麼回事。」他說。
彭紅葉笑道:「說得好可憐。最大限度爭得同情?」
「你跟公安局怎麼啦?」侯文茂問駕駛員。
「我在車上。」侯文茂說,「去省里。」
侯文茂說也不是這樣。彭紅葉真是回去的好。願意的話,他可以幫助想點兒辦法。
彭紅葉大為驚訝,「是個風流窩?你行啊!」
這傢伙陷進去了。陷哪了?彭紅葉的裙子下邊。侯文茂不是早交代過,讓他別欺負她,他還真沒欺負她,但是喜歡上了。這姑娘要淑女很淑女,要瘋很瘋,處事乾淨利落,場面上流光溢彩,傲慢時拒人於千里,來事時風情萬種,讓人沒法不心動。她唇角那個小黑點不是什麼美人痣,那就是個迷魂豆。
第二天侯文茂未按計劃返回。
侯文茂說:「幹嗎請我?你誰啊?」
「其實你心裏發矇。」她笑道,「你現在一心就想搞清我幹嗎來了,打算什麼時候離開,所以你才會屈尊到這裏跟我喝茶。」
黃堅說,這幾天他一直考慮,覺得要想一點兒新的辦法。省人大剛剛修改了野生動物保護條例,文化部門能不能找幾個人,給條例編幾個小節目,或者寫幾首歌?讓大家都來唱保護穿山甲,讓電視台播,這樣才能擴大宣傳範圍。水土保持辦公室也可以提供一點素材,禁止捕殺大蟒蛇有助滅鼠,也有利於水土保持嘛。可以考慮一些觀點,提供一些典型事例,這樣來弄,推動法律宣傳,有利依法治市。
接電話時侯文茂正在開車,從市裡趕往新店。這段路七十公里,其中五十公里高速公路,接下來是省道。省道正在維修,路邊堆著沙石,路面狹窄坎坷。侯文茂把緊方向盤,車開得很慢。這天是星期五,上午時分,正常上班時間,難免有些例行事務,途中他接過幾個電話,除了彭紅葉這電話比較特別,還有一個是黃老闆打的。黃老闆非私營企業主,是市政府副市長黃堅,侯文茂的頂頭上司,所謂「老闆」為下屬私下裡胡叫,非標準稱謂。黃老闆在電話里追問侯文茂:「跑哪兒去了?」
侯文茂沒多問,「快點,抬上來。」他下了車,幫男子抬孕婦,把她放在轎車後排座位上。孕婦哼哼叫喚,痛苦不已,小夥子手足失措,唯靠侯文茂。侯文茂一邊留心路況,緊盯前方,注意來車,小心翼翼繞開坎坷地段,視線一刻都不敢轉移,一邊他還得照顧後頭,不斷發布指令,讓小夥子掐緊孕婦的虎口,再掐,換個手掐,以轉移孕婦的注意,幫助止痛,「別鬆手,狠點勁。」
梁平笑,說給不少了。有侯文茂這句交代,再加。
他是從後視鏡里看到的。沙石堆邊倒著輛自行車,地上坐著一個青年女子,灰頭土臉掩面哭泣,卻衣著鮮艷。
第二天她來了,到侯文茂的辦公室,打扮得清潔整齊,端莊得有如電信局服務窗口陽光燦爛的櫃檯領班,看模樣真跟什麼大俗大艷的小雅歌廳無法聯繫,出入政府機關不顯異常。
侯文茂說還真是有些驚喜不已。他說這會兒正好有事,領導召見走不掉,但是估計時間不會長。完事了他請彭紅葉喝茶,難得彭小姐千里迢迢跑到這裏如此想念,得找個清靜地方聊聊。彭紅葉不必在樓下守株待兔,儘管先走,到時候他自己送上門去。
警方曾試圖找彭紅葉取證,沒有找到。這並不妨礙梁平挪用公款事實的認定。最後梁平被判十五年徒刑。
「你還打算多要點兒?」
沒再多講,彼此心照不宣。
幾天後侯文茂前往省城參加考試,耗時兩日,參与者黑壓壓一片計二千余。走進考場和走出考場的時候文茂都對自己滿懷信心。為這個機會他等待並準備很久了。對他而言這一回極其重要,沒能破格提升,魚躍龍門,至少也應引起特別注意以待來日。
那回也巧,彭紅葉往侯文茂辦公室掛電話,得知他出差去了重慶。時她恰帶團在重慶。這人厲害,打幾個電話就搞清了侯文茂會議所居酒店,然後找上門來。她故意先在走廊上用電話試探,斷定侯文茂不會告知行蹤,果然,弄得侯文茂一臉的尷尬。
「你哪裡藏得了啊。」她說,「我剛看見你走進大樓去。」
彭紅葉大叫:「你站住!我要喊了!」
是一張照片,一個女孩的大頭像,很漂亮,有一歲多模樣。
她說她得走了,在這裏待太久影響不好,也干擾侯文茂學習,要是考砸了夢想破滅,還不得活活吃掉她?她還是趕緊回歌廳吧,收拾一點兒東西,隨時準備跟警察走。到時候她要請求警察允許她隨身攜帶一瓶酒,她現在離了酒不行,會瘋的。
「你把人家的胳膊都卸了。記得嗎?」
侯文茂點頭,「原來是這樣。」
梁平叫,說欺負誰也不能欺負她呀,否則跟侯文茂怎麼交代?
侯文茂還得替他擦屁股。把鐘聲弄出去后侯文茂又到拘禁室見彭紅葉。他告訴她鐘聲已經先走了,彭紅葉也可以馬上走人,但是有些情況得跟她說清楚:警察已經做了初步了解,證實彭紅葉是跟鐘聲一起到達賓館的,在總台登記房間時彭紅葉拎著行李袋一直站在鐘聲的身邊。她知道鐘聲只登記了一個單間,她沒有提出異議,顯然認可他們倆今晚將同居一室。這種情況下指控鐘聲強|奸顯系勉強。相比起來,如果鐘聲投訴她打人傷人甚至殺人未遂,倒還證據充足一些。
「行了別胡扯。」侯文茂道,「聽我跟你說。」
侯文茂把手機翻蓋合上。只幾秒,手機嘀的一響,一條信息來了,是彭紅葉。
原來小夥子衝出來不是找死,也不是車匪路霸圖謀劫道,他們出事了。
車上有駕駛員,說話得注意。侯文茂沒吱聲。彭紅葉在電話那頭笑了,說侯主任放心,她不會害他。當年侯主任為了當上侯科長,唯恐招惹是非,無情地拒絕一個無助女生的求援,讓該女生從此墜入地獄。這位女生完全有理由報復,將侯主任拖住陪斬,為民除害,不知為什麼她改主意了,決定幫侯主任進入天堂。這幾天非常非常想念,但是女生忍住了,沒有騷擾,唯恐影響侯主任的情緒,導致考場敗北。
侯文茂注意到這是一個單間,一張雙人大床。他在心裏罵了一句他媽的。
她說:「少來這一套。得讓我高興,別讓我恨你。」
「我彭紅葉啊!」
那天大家玩得比較節制,包括飲酒。侯文茂這類人總這樣,鬱悶時比較放鬆,得意時比較拘謹。此刻需要注意影響,所以那頓飯實不如當初假酒好吃。大家都比上一次喝得少,只彭紅葉例外,當初她沒喝貼胸酒,今天沒人請她貼胸,她喝得很自覺。這人有酒量,會來事,她帶來一把二胡,席間數度應邀自拉自唱,畢竟專業出身,水平很高,場上氣氛因她生動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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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個外地女孩,挺不容易的,你可別欺負她。」侯文茂說。
「行啊,上哪兒呢?」她笑道,「彭主任家的廚房,還是卧室?」
侯文茂說還能怎麼樣?認真學習,努力工作,有時候想念一下遠方的朋友們,例如彭小姐,還有她的美人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