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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愛的樹

心愛的樹

作者:蔣韻
人們都在為吃忙碌著,動著各種各樣的腦筋,城郊的野菜,早就讓人挖光了,豆腐渣,還有,喂牲口的豆餅,成了人們四處尋覓最搶手最熱門的食物。發明了一種飲品,叫小球藻,是一種藻類的東西,養在大池子里,綠瑩瑩的,據說營養價值很高,幼兒園和小學校的孩子們,排著隊,去領一茶缸小球藻喝。當然,供應浮腫患者的糠餅乾,也是發明之一。
凌香從來都是吃罷午飯就告辭,大先生和大萍,也從不多留她。那些糕點、白糖,一樣樣地,全讓大萍塞進了她的提包里。永遠是,她帶來的少,帶走的太多、太多。若她推辭,大先生就生氣,說,「又不是給你的,帶回去,給明明亮亮吃。」
「哎呀哎呀,」她叫著,「還以為你在哪兒呢,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了呢,原來你就在我家門口啊!」
父親的學生,暗自松出一口長氣,以為這事,就算是過去了。不想,幾天後,她忽然找上了家門。她單刀直入,劈頭就問:
「去找個女人。」
梅巧的餃子,是另一種風格,很細巧,精緻,像她這個人。凌香一邊吃一邊稱讚,梅巧坐她對面,抽著香煙,說:
那一晚,大先生在家中,設了家宴,算是給這弟子接風,請來作陪的,也是幾個親近的弟子。大先生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一壇「花兒酒」,是他家鄉的特產,用柿子釀出的一種奇異的果酒佳釀,大先生甚至還詳盡地給大家講了這「花兒酒」的妙處。一餐飯,賓主盡歡,席間,梅巧走進來,給大先生添茶,也是提醒他不要過量的意思。這時,只見那個席方平,紅著臉,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但是,凌香是必然要走的。她一直、一直等待著這一天,從八歲的某一天起就一直等待著這一天,這是一個不能更改的命運,也是一個召喚。

她鼻子一酸,石頭終於說話了,鐵樹終於開花了。淚光慢慢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問道:
七八十年前,梅巧的城市一定是灰暗的。北方城市通常都是這樣一種暗淡的灰色。如果站在高處,比如說,城東那座近千歲的古塔上,你會覺得這小城安靜得就像沉在水底的魚,灰色的瓦像魚鱗一樣密不透風覆蓋著小城的身體。這讓梅巧鬱悶,梅巧就在畫上修改著這城市的面貌,她把屋瓦全部塗抹成熱烈的紅色。一片紅色的屋頂,鋪天蓋地,蒸騰著,吼叫著,像著了大火。大先生評價說:
說完,她調頭而去。
大先生沉吟了一下,把眼睛望向了車窗外:
「不全是。」大先生忙糾正。
「那是大萍包的。」凌香脫口說。
「我去買汽水。」凌香站起了身,走了。
四個兒女,最小的,只有兩歲,還不懂事,時不時地,會迸出一句,「媽媽呢?」除了這個幼兒,再沒有誰,在大先生面前,提起過這個女人。那孩子出麻疹是半年後的事,不想,竟把他奶媽給染上了,原來那鄉下女人沒出過疹子。大先生只好從家鄉接來了自己年邁的姑母幫忙照料,那時,大先生的母親也已經過世三年多了。姑母想,若是等自己再一死,這世上,就再沒有誰,能主大先生的事,也再沒有誰,心疼這個男人。姑母這樣想著,心如刀絞,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從家鄉,為大先生,接來了一個女人,大萍。
天氣還沒有轉暖,梅巧就換上了春裝:陰丹士林布面的大褂,上身罩一件開司米綠毛衣,那綠真是又清新又理直氣壯,春草似的嘹亮霸氣。生育了四個孩子之後,梅巧的身材,竟然沒有太大的改變,站在那裡,仍然是玉樹臨風似的一個人,一個新鮮的人,出淤泥而不染。這新鮮的人,清早出門,傍晚回家,手上沾了粉筆灰,或是水彩,甚至還有墨漬,衣襟上也蹭了粉筆灰,卻仍然是新鮮的,明亮的。外面的世界,一個闊大的天地在滋養著她呢。說起來,她倒並不是多麼熱愛教書這職業,她熱愛這外面的世界。
頭頂上,大大的幾個電風扇,旋轉著,發出嗡嗡的響聲。一時間,有一種奇怪的安靜,籠罩了,午後的車站。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人聲、車聲、廣播聲,一切,一切,如退潮的水一樣漸行漸遠。只有他們裸|露著,像兩塊被歲月擊打的礁石。大先生摸索了一陣,從衣兜里,掏出煙來,是一盒鳳凰,他夾出一支,遞到了梅巧面前,說:
他們都躲避著一個字眼兒,一個事實,那就是,結核,或者說,肺癆。可他們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們遭遇了它,遭遇了這瘟神。他們彼此在對方面前掩藏著內心巨大的恐懼。失眠的夜晚,他們躺在南方陰冷潮濕的草房裡談論的,永遠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關於北方的小事,比如,小米粥,比如,冬天的烘柿子,比如,一碗熱騰騰的「頭腦」,那是家鄉冬季早晨最美的美食。他「空空」的劇烈的咳嗽像電流一樣一波一波傳導到她身上,讓她害怕得發抖。她只有把他抱得更緊,她想,一遍一遍地想,上帝,這是我的,我唯一的,你不能把他奪去……
這大萍,一切都和從前的那女人反著來。從前那女人,是女秀才,女先生,這大萍,沒上過學,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從前那女人,巴掌大的小臉,楊柳細腰,這大萍,卻是臉若銀盆,肥臀粗腰,墩墩厚厚,磨盤一樣撼她不動。大先生哭笑不得,可這大萍,二話不說,進門來,先抱起了大病中的孩子,把這沒娘的幼兒,裹在她肥厚溫軟的懷中,眼裡全是憐惜的神情。這一下,把大先生要說的話,堵了回去。
此時梅巧已是身懷六甲,身子很笨了,不能再去學校上課。大先生就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為她補習功課。白天她守著一座空曠的兩進的四合院,閑得發慌,日影幾乎是一寸一寸移動著,她伸手一抓,攤開手掌,滿掌的陽光。又一抓,握緊了,再攤開,又是滿滿一掌。這麼多的時光要怎麼過才過得完?梅巧嘆息著,聽見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得讓人空虛。
一個月後,這孩子她上路了。得到張君回信的第二天,她就刻不容緩地出發。她給父親的學生,留了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大恩大德,此生不忘。其時,距離考試和寒假,只有一個月了。可這孩子一天都不能再等,她等了八年,等了三千天,耗盡了她的耐心,誰知道,這一月內,這三十個白晝和黑夜,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這孩子她從小就是一個最沒有安全感的人,她不信任——時間。
是啊,房子,就是要住人的,人不住,鬼就要住了。梅巧這麼想著就又笑了。怎麼今天總是想到鬼呢?大概是「席方平」這三個字招惹的吧?梅巧端著燈,不覺又走進了後院,前邊,酒宴還沒有散,可是後院人卻都已睡了。奶媽帶著孩子們,沉入了夢鄉,北房、東房、南房,一片漆黑,只有西房裡,一燈如豆,悠悠地,在等待著夜歸的客人。梅巧輕輕推門,走進去,似乎,想看看,還有什麼不妥當的,她自己的影子,巨大的黑影,一下子,投在牆壁上,倒把她嚇了一跳。
他們回到北方,當然是因為健康的原因,席方平再也不能承受南方陰冷潮濕的冬季。所以,當他終於接受了家鄉省城一所中學的聘書時,他想,他這是向自己的青春繳械了。

九、心愛的樹

梅巧望著這孩子,望著她大大的黑暗的眼睛。想,這孩子,她怕什麼呢?這樣想著,心裏就掠過一絲人生莫測的悵然,還有,不安。
說起來,這席方平,原來還是大先生的學生,弟子,得意的弟子,家道貧寒,寡母扶孤長大,後來考取了北京師範大學,如今,剛畢業,就收到了大先生的聘書——不用說,大先生是很鍾愛這個弟子的。
是一封,沒有發出的信,永不會發出的信,不知什麼時候,藏在了那裡,他的手,抖起來,他站不住了,幾十年歲月,像浩蕩長風一樣,撲面而來,思念,撲面而來。他的眼睛潮濕了。
梅巧的眼睛也濕了。
這個城市,交通不算髮達,它不在那些重要的鐵路幹線上,每天,從這城市過往的車輛,不算很多,下午,兩三點鐘的辰光,幾乎沒有列車在這裏停靠,是候車室里比較安靜的時候。
兩年後,這個男人離開了,他乘船離開塔希提回法國去。他的女人,坐在碼頭的石沿上,兩隻結實的大腳浸在溫暖的海水裡,插在耳邊的鮮花枯萎了,落在雙膝上面。一群女人,塔希提女人,望著遠去的輪船,望著遠去的男人,唱起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
傍晚,船泊劍閣,船老大望著天邊的晚霞,說,「好天氣啊,順風順水!」
他一步步地,被逼進了死角,沒了退路。她虎視眈眈,橫在前面,就彷彿,獵人和獵物,狹路相逢。他搖搖頭,對她說:
整整一座宅子,黑著,只有書房裡,亮著一盞燈,就像審判者的眼睛,神的眼睛。梅巧朝那燈光走去。她走進去,看見大先生,無聲地,站了起來。他們無聲地、默默地對視了很久。然後,梅巧就跪下了,梅巧跪下去朝著大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他摟著梅巧,他的女人,這麼說。她漿果一樣成熟的、溫暖的、經血旺盛的身體,讓他無限依戀和難捨。他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臉上,突然地,哭了。
「你還好吧?」大先生開口了。
「你去哪裡?」她問他。
只救上來一個人,凌香。
「還有那些東西?」
「你要願意,我可以給你一個,是我女兒。」
他一仰脖,一飲而盡,亮了下杯底。他眼睛里,似乎,汪著許多的水。這哪裡是男人的眼睛?梅巧抿嘴一笑,說:
作者簡介
「讓我念書,我就嫁,」她說,「70歲也嫁。」
三年的飢荒過去了。更大的災難,還沒有到來。一段和平的豐衣足食的日子來臨了。那每月一次的探望,仍舊繼續著,成了一種習慣。現在,到了那一天,梅巧也能張羅著為凌香包餃子弄吃的東西了。
女先生聞聲出來了,從茅屋裡,鑽出來,蓬著頭,青菜葉沾在手上,一身的柴煙味。起初她沒有認出來人,說,「誰呀?」突然間她的嘴張大了,人就像釘在了地上,她的臉和手,一下子,變得雪白,渾身的血,彷彿,被什麼東西,剎那間吸光了,她站在那裡,就像一個,蒼白透明的驚嘆號!只見來人,一步步地,跛著,朝她走來,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對面,來人說:
凌香推了推大先生,把遠遠走來的梅巧,指給他看。他看見了一個……老太婆。這老太婆徑直朝他們走來,逆著光,朝大先生走來,16歲的梅巧,嘴唇像鮮花般紅潤,兩隻大大的清水眼,吃了驚嚇,就像,鹿的眼睛。這幅畫,在大先生心裏,不褪色地,收藏了,四十多年,一時間他很糊塗,不知道,這兩鬢霜染的老太婆和梅巧,有什麼相干?
「老。」大先生啞著嗓子回答。
現在,終於,梅巧知道了那答案。
這後半句,她說得狠歹歹的,賭氣似的。其實,和誰賭氣呢?梅巧就是這樣,是那種能豁出去的女人。當然,從她臉上你是看不到這一點的,她一臉的稚氣,兩隻幼鹿一樣的大黑眼睛,很溫馴,嘴唇則像嬰兒般紅潤嬌艷,看上去格外無辜。她坐在窗下做針線,聽到門響,一抬頭。這一抬頭受驚的神情,就像幅畫一樣,在大先生心裏,整整收藏了50年。
梅巧不再點頭了,淚水一下子湧上來。這樣的機會,怕是永遠也不會有的,永遠也不會有啊。她背過了身去,再回頭時,朋友已經不見了,院子里空蕩蕩,灑滿樹蔭,知了的雜訊,像突然浮起似的,遮蔽了一切。知了——知了——知了,那是先知的聲音。
大先生吁出一口長氣,心想,該消停了,安靜了。
「那好。請把她找來。」
「希提亞阿有不少美女,你想討一個嗎?」
「你有我媽的消息嗎?」
春節過後,梅巧就成了一名國民小學校的教師。她先教四年級的算學,後來就教了美術。這教職是大先生替她謀來的。別人謀職,大約要費一些力氣,可是在大先生,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只是,這一句話,說,還是不說,卻一定是個折磨大先生的問題。大先生是清楚這女人心病的癥結的:她是害怕四合院里這平常人家主婦的日子,她年輕茂盛的身子和心抵抗這日子!有什麼辦法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分娩果然是不順利的,胎位不正。留學日本的胡醫生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最後,動了刀剪,下了產鉗。梅巧在產床上忍受了兩天一夜的煎熬,生死的煎熬。接下來就是產後憂鬱症,厭食、低燒、不說話,莫名其妙地流眼淚,哭泣。孩子被奶媽抱去了,她一滴奶水也分泌不出來,倒省了以往回奶的麻煩。孩子是那麼小的一個小東西,還不足五斤,剝了皮的狸貓似的,頭被產鉗夾成了長長的紫茄子。她一看到這孩子就厭惡地戰慄,又厭惡,又憐憫。
「我知道,」她回答說,「鋸掉好幾年了,說來也巧,那天我剛好有事路過那裡,成年八輩子也不路過一回,就那天,偏偏路過了——看見工人們正在那裡伐它呢,兩個人,扯著大鋼鋸,嗞啦,嗞啦,扯過來,鋸口那兒,就留出一大串眼淚,嗞啦,嗞啦,扯過去,又是一串眼淚,我看得清清楚楚,老槐樹哭呢……」

七、傳奇的結局

「健壯。」
到早晨,人人都看見了那暴力的結果,梅巧的臉,腫得很厲害,上面還有著淤青。可是她神情安詳,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夏布長衫,齊齊整整,她就這樣昂著頭帶著傷痕出門去了,臨走,還吩咐了奶read.99csw.com媽幾句瑣碎的事情,彷彿,這是一個和平常的日子沒什麼兩樣的早晨。凌香追上去,攔腰抱住了她,她遲疑片刻解開了那兩隻纏繞著她的小胳膊,頭也不回,說,「寶,去上學。」
第二天,來人從山裡帶走的,就不只是凌寒一個人了,還有凌香。凌香走出去很遠,一直不敢回頭,她知道父親就在村口那棵柿子樹下站著,一頭灰蒼蒼的頭髮,她怕他看見自己眼裡的淚水。
是啊,大前門或者鳳凰,總不能再拿明明和亮亮做幌子了。凌香的丈夫,也是從不抽煙的,這煙,就顯得很沒頭沒腦和突兀。凌香心知肚明,卻從不說破,她拎著大包小包出門去,走出好遠,回頭看,大萍攙著大先生,還在那門前站著,朝她這邊望呢。
這就是,我們的河東,我們的寶地啊。你可知道她的來歷?差不多,五千年前,有一天,一個人,來到這旱塬深處,舉目四望,只見,四野一片浩瀚的黃土,兩條大河,黃河與汾水,莽莽蒼蒼地,在這黃土的懷抱中,交匯。這裏的地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詭譎、奇異和神秘,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女人的私處。這旱塬,大地,厚土,在這裏,毫不遮掩地,向著天宇,袒露出了自己最隱秘最神聖最蓬勃的私處。這個人被震撼了,他為這袒露感動,為大地這母親般的袒露感動。他不能自已,他知道這是天地的大恩、大美和大善,他還知道這是一個啟示和預言!他掃地為壇,撮土為香,敬畏地,感激地,跪下來,對著這一片後土,長拜不起。從此,人們就把這裏,稱作是,汾陰,脽——大地的私處,也稱作是,軒轅氏軒轅黃帝掃地為壇處。
一月一次的探望,就是始於這個時候。從前,凌香每月是必要去探望大先生的,現在,她延長了這路線,延長了三十多公里,大先生那裡,就成了一個中轉站。從前,她背包裡帶去的東西,是要卸空的,現在則是,卸一半留一半;從前,在大先生家,她待得很從容,現在則是,撂下午飯的碗筷就要匆匆出發。起初,她不知道怎樣跟大先生解釋,她想了一些笨拙的理由作為提前告辭的借口,比如,明明不舒服,要不就是,亮亮不舒服,或者說,家裡有點什麼什麼事。這樣說的時候,她從不去看大先生的眼睛。忽然有一天,她發現自己不需要再找任何借口了:那一天,大先生把一條鳳凰牌香煙,悄悄塞進了她提包里。她如雷貫頂,知道了,大先生,父親,心裏是明鏡高懸的啊。
大先生愣了一下。
其實,在凌香看到梅巧的最初一剎那,她就原諒她了。看到她從茅屋裡,煙熏火燎地鑽出來,蓬著頭髮,穿打補丁的衣服,手上沾著菜葉的那一剎那,她就原諒她了。或者說,更早,在她乘坐的木船被炸沉,整整一船人,葬身水底,那和她一路行來已情同手足的流亡學生們,那和她一樣年輕一樣茁壯健康的生命瞬間灰飛煙滅的那一時刻,她就原諒她了。可她還是說了那句話,那句話,哽在喉頭,墜在心頭,是必須要說的。說完了,她才能重新成為一個善良溫情柔軟的孩子,一個悲天憫人的孩子。
「漢口。」
他並不好。凌香卻一點不知道。兒女們,他誰也沒告訴。他懷裡揣了一張前列腺癌的診斷書,醫生讓他住院,開刀,他不。他從不相信西醫的刀和剪,不相信現代醫學的神話。他確實是個古板的人。他在一個老中醫也是他的老朋友那裡接受治療,老朋友給他開出一劑劑湯藥,丸藥,他勤勉地、恭敬地吃下去,老朋友說,「大先生啊,這世上的葯,從來都是,只治能治好的病的。」
嫁給大先生,梅巧是有條件的。梅巧本來正在讀師範,女師,由於家境的緣故輟了學。梅巧的條件就是,讓她繼續上學讀書。
「給我寫信啊。」
三天後,父親的學生,給了她需要的東西:張君的地址。他想了三天三夜,才作出這樣一個痛苦的決定,妥協的決定。父親的學生這樣想,假如,不給她指一條明路,誰知道這孩子一個人還要怎樣瞎闖瞎撞?這孩子,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是那種,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人,是那種,明知是火坑也要跳的人。他很透徹地看清了這點,也看清了,那潛在的更大的危險。還有,還有,那就是,這孩子她太叫人不忍,她盲人騎瞎馬似的奮不顧身,她從小小年紀起一天一天積攢起的思念與痛苦,讓他不忍。他對這孩子說:
只不過,她不說,他也不說,都不說破,很默契。不同的是,她從父親家裡帶走的東西,比從前,多了許多。這叫她不安,可是父親不由分說,父親指揮著大萍,裝這個,帶那個。凌香想攔,攔不住。攔緊了,父親就嘆息一聲,說,「又不是給你!」她知道,她當然知道這個,七十多歲的父親,在飢荒的年代,飢餓的年代,從自己牙縫裡,節省出、剋扣出這一點一滴的食物,這恩義,是為了誰。所以,她才尤其地不安、難過。
花啊,快點開吧。凌香在心裏叫喊,花開了媽就喜歡這院子了。今年,花好像開得特別晚,特別慢,特別陰險,所以,媽才會討厭回這個家吧?凌香突然打個冷戰,絕望地哭了。
「年輕。」
現在,梅巧不再是梅巧,而是「大師母」了。所有人的「大師母」。習慣這稱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起初,人家一叫她「大師母」,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覺得那稱呼很諷刺。只有在學堂里,她的同窗們才叫她一聲名字。大先生是守信用的人,婚後,他果然送梅巧重返了女師學堂。也只有在那裡,梅巧還是「范梅巧」,甚至是「范君」。她們幾個要好的朋友總是彼此以「君」相稱:張君、李君、范君的。女師學堂設在一座西式建築里,是那種殖民風格的樓房,石頭基座,高大的羅馬柱、哥特式的尖頂,走廊里永遠是幽暗的,有著很大的回聲。從前,梅巧不知道自己是愛這裏的,現在,她知道了。
可是這事哪由得了她?那些不知情的小生命,那些孩子,還是接踵而來。有了老二、老三,說話間肚子里又有了老四。她的身板真是太好了,年輕,肥沃,漫不經心撒下種子,就有好收成。她折騰自己,在學堂操場上一圈一圈跑步,在沙坑裡練跳遠,兩條腿磕得青一塊紫一塊,可是那一團溫暖詭異血肉,就像吸附在她體內一般,堅不可摧。她吃巴豆吞蓖麻油,甚至,還在身上藏了咒人流產的符咒,一切,都沒能阻擋那血肉們一天天壯大、成熟。大先生的娘,她婆婆,在她生下老二時從鄉下來看她就發了話,說,「凌香她媽,快別去學堂現眼了,拖兒帶女的,就做了女狀元,又能咋?」她自己的親娘也勸她,說:「閨女呀,別犟了,認命吧,人誰能犟過命去?」大先生呢?大先生嘴裏不勸,可是那些勸阻的言語都寫在了眼睛里。梅巧就迴避著大先生的眼睛,堅持著,那堅持可真是需要耐力啊。本來三年的學業,她休了念,念了又休,到第六個年頭,這場艱苦卓絕的堅持才見分曉:梅巧終於拿到了蓋著鮮紅大印的女師的畢業證書。
「凌香!寶——」女先生,梅巧,大喊一聲,倒在地上。
「好。」他說。

三、凌香

——取材自《諾阿·諾阿》
那幾個,各人有各人的奶媽,疼著,寵著,護著。凌香的奶媽,卻早早地就離開了這個家。雖說凌香沒吃過她的奶,卻也是被她抱在懷中,朝朝暮暮,抱了那麼大,就是塊石頭,也捂熱了。奶媽的離去,是凌香平生經歷的第一樁傷心事。她不知道奶媽為什麼突然就走了。後來,她才知道了原委:奶媽的離去是因為家中的孩子得了絕症。那一年,凌香剛滿四歲,人家就讓她跟弟弟凌寒的奶媽一起睡覺。好大一盤炕,奶媽摟著凌寒,睡一頭,凌香自己,睡另一頭。半夜裡,她小解,醒來了,喊奶媽,卻沒人理,她悄悄哭了。
後來,凌香問過梅巧一句話,凌香說,「媽媽呀,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像奶媽一樣,不要我了呢?」梅巧回答說,「小傻瓜呀,寶,我怎麼會不要你?」
父親的學生,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孩子,她會給他出這樣一個大難題。他大驚失色,張口結舌,支吾著亂搖頭。可是這16歲的姑娘,臉上有一種讓他害怕的表情,豁出去的烈士的表情,還有著,黑洞似的絕望。他心裏不禁一動,拿謊言搪塞這孩子是殘忍的啊,他想,於是,他回答:

六、告訴你一句話

這一天,黃昏時分,女先生在灶火旁,正料理著晚飯。從旁邊屋子裡,不停地傳來男先生陣陣咳嗽的聲音,「空空」的,是害著肺病的人的咳嗽。一群孩子,在竹林外一小片空場地上,抽著木陀螺。冬天的太陽,早早地,沉進江里去了,江水變成了一條奔騰的血河。有人從江那邊走來了,跛著腿,衣衫襤褸,沿著石頭台階,一級級地,朝坡上爬,慢慢地,露出了黑黑的頭頂、臉、半個身子、腿和腳,來在了空場上,竹林外空場上。那一群玩耍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瞧著這個不速之客。客人問了孩子們一句什麼,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轉身,朝屋裡跑,嘴裏喊著:
是一張信箋,宣紙,上面有水印的字跡:不二齋。那是從前,他書齋的齋號。他拾起來,只見上面,用毛筆寫著這樣幾個字:
「你說過,永遠也不會丟下我,八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這話——我來,是要告訴你一句話:你——不值得我這麼、這麼樣牽挂!」
「你包的餃子,也很香啊,就是樣子笨了點。」
「古板,霸道,不通情理,狹隘,臟,留那麼長的黑指甲,吃飯吧唧嘴。」
從前,很久以前,她總是把大槐樹的葉子,塗染成洶湧的澎湃的藍色。那時她心裏是多麼不安分啊。梅巧笑了一笑。
這一年,凌香37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這兩個孩子,一個12,一個10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正是,怎麼吃也吃不飽的時候。配給供應的糧食,自然不夠他們吃的,逢年過節憑證購買的肉、蛋,不夠他們填牙縫的。這就需要大量購買高價的糧食和高價的食品。好在,凌香還有這力量。她丈夫,是一家大型企業的高工。她自己,則在一所高校任教,兩個人的月收入,還有,一些積蓄,一分不剩,全用來買吃的了。
「他嘴裏不說,心裏可是在詛咒我!」梅巧打斷了凌香的話,「他在心裏,一天要咒我八十遍!他親口跟我說過,他說,梅巧,你這麼背叛我,你這麼走了,我一天咒你八十遍——」她哽了一下,眼圈紅了,長長一截煙灰,噗地落下來,落在飯桌上,她背過了臉,「你爸爸,他還好吧?」她聲音變得傷感,溫存。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到早晨榆葉梅突然爆開了一樹光明燦爛的粉紅,雲蒸霞蔚。他們素凈的院子被這一片粉霞照亮了,可是,凌香卻再也等不回母親。永遠也等不回了。
飢荒到來了,讓人措手不及。前兩年,還紅紅火火鬧大食堂呢,吃飯不要錢,彷彿到了共產主義。可飢荒一下子就來了,說來就來了。要說,梅巧其實是很會過日子的,很會精打細算,可任憑她再會過日子,也沒辦法讓一日三餐都吃飽肚子了,再精打細算,也調度不開那有限的、可憐的三五斤細糧,以及每人每月的二兩棉籽油了。還在三年前,由於肺病的緣故,席方平就病休在家,吃了勞保,而一個小學教師的工資,又實在是有限,買高價糧的錢都捉襟見肘,何況營養品?梅巧就把所有的細糧省下來,給席方平吃,自己吃摻乾菜、摻糠的窩窩,把油省下來,給席方平炒菜,自己吃腌制的酸菜、鹹菜。逢年過節那區區一斤肉,則是買來肥膘,煉成豬油,油渣做餡,配上蘿蔔白菜,給席方平蒸包子。
「你不嫌我?」大先生開口說。

五、大萍,還有山中歲月

有了這教訓,後來那幾個,一生下來,梅巧就交給奶媽去餵養了。後來那幾個,誰也沒再吃過親娘的奶水,和親娘,就總有那麼一點點隔閡。
「好多了。」他總是這樣回答。
學校坐落在汾河岸邊,校園十分遼闊,有一種,跑馬佔地的豪氣和奢侈。那裡面的建築,全都出自蘇聯專家的設計,笨拙,堅固,大,也是奢侈的。這樣的建築群里必定要有一座禮堂,上面聳立著,克里姆林宮式的尖頂和紅星。大先生的家,是一棟獨立的建築,西式的平房,紅磚,石頭台階,帶長長的有出檐的前廊。院子很大,種著石榴、香椿和棗樹,而那些空地,則被大萍一塊塊開墾出來,種各種蔬菜,甚至,還種玉米這樣的糧食。
她很驚訝。
「我從來,幾十年來,沒從我父親,我爸爸嘴裏,聽到說你一個『不』字,幾十年來,他沒說過你一個不好——」
忽然地,有一天,半夜裡,颳起了大風。那一場大風啊,驚天動地,自古以來,這塬上,還從沒有誰見過,秋天刮這樣兇猛的風呢!只聽見,滿山滿塬的樹們,千棵萬棵柿子樹,在風中,嗚嗚地,吼了一夜,喊了一夜,狂哭了一夜。到早晨,人們爬起來,只見峨嵋嶺,再沒有一棵樹上掛果了!這河東最大的旱塬之上,漫山遍野的柿子樹,萬眾一心地,墜落了它們的果實,它們十月懷胎孕育的孩子。一夜間,墜落的紅柿,讓峨嵋嶺,變成了一片血海。事情還不算完呢,接下來,突如其來地,起了大霧,藍色的大霧,鋪天九*九*藏*書蓋地,一下子,把峨嵋嶺,給吞沒了。這一下,白天變成了黑夜,黑夜比地獄還黑,人們伸出巴掌,連自己的五指都看不見了!十村八村的狗,驚得汪汪亂咬,還以為,天狗吞了月亮和日頭,雞也亂了方寸,大半夜打鳴報曉。這一場大霧,三天三夜不散,到第四天,天開了,出了太陽,太陽照見了,一個最慘烈悲壯的旱塬,只見,遍地墜落的紅柿,無一例外,全部,爛了柿蒂,它們無一例外地在大霧中開膛剖腹自戕而死,它們萬眾一心自戕而死。峨嵋嶺上,方圓幾百里,橫屍遍野,密匝匝,睡了一地的英靈。
這一晚,她端來了洗腳水,轉身離去時,大先生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凌香說話,從來不會疾言厲色,可是卻說一不二,擲地有聲。一家人,除了大先生,人人都很有點怕她。其實,就連大先生,對這個長女,也是心存顧忌的,還有著,難以言說的心疼。她孤僻,冷漠,不愛說話,獨往獨來,和這家裡的人,似乎,誰也不親。大先生其實是知道那原因的,正因為知道,所以,尤其沒有辦法。一來二去,弄得大先生獨自和這孩子面對時,就總有些小心翼翼,總有些局促和不自然。
「長得健壯嗎?」
大先生又說:
有一天,凌香來省城參加一個會議。晚飯後,會議上沒有安排什麼事情,她就到梅巧家去了。說來,這些年來,凌香姐妹兄弟四人,只有她一個,和梅巧保持著聯絡。凌寒、凌霜、凌天,對梅巧,就當世界上沒她這個人。只有凌香,月月給梅巧寫信,寄一些錢,知道他們的生活是不寬裕的。有時,去省城出差或開會,就到她那裡去看一看。當然,從沒有過夜留宿過,因為有席方平在,畢竟,是很不方便的。席方平一直讓凌香感到局促和為難,不知道拿這人怎麼辦。這一生,凌香只聽到父親提到過一次「席方平」這名字。那還是很多年前,除夕夜,全家人在一起吃團年飯,那一晚,大先生喝了酒,喝醉了,他忽然用筷子指點著大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
起初,誰也不敢在大先生面前,提「續弦」這檔子事。他明顯地老了,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一頭墨染似的烏髮中有了星星點點的銀針。夜裡,常聽到他咳嗽,吭吭地,聲音很空,在寂靜中傳得很遠,有一種,讓人不忍的哀痛。當然,在白天,他仍然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大先生」,重創和恥辱,最深刻的羞辱,沒有改變他端正肅穆的夫子儀態。
那天中午,兩個重逢的好友,在校門外一間館子里吃了午飯。是梅巧做東。她們甚至還喝了一點酒,竹葉青。那真是用竹葉泡出的好酒,清澈而碧綠,喝在嘴裏,有一股奇特的異香。她們把著盞,彼此訴說著別後的經歷。梅巧的經歷,三言兩語就道盡了,那就是,生孩子,接二連三地,一口氣,生出四個。而張君,則要複雜得多,有戲劇性,那就是,抗婚,私奔,和心愛的人一路出逃——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第二天早晨,凌寒的奶媽一睜眼,發現炕的那一邊,空蕩蕩的,凌香那個小祖宗,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下地來,跑到院子里,四處尋找,哪裡有她的影子?又不敢聲張喊叫,正沒主意呢,一抬眼,看見對面南屋的門,虛掩著,露著寬寬一道門縫,那是凌香和她奶媽住過的屋子。她急急地衝進去,只見遼闊的一盤大炕上,那小祖宗,一個人,蜷成一團,淚痕滿面,睡著,懷裡抱著她奶媽枕過的枕頭,身上胡亂蓋著她奶媽的花棉被……
「去做什麼?」
說是吵,其實,只聽見大先生一人的怒吼和咆哮,大先生髮起脾氣,真是可怕呀,地皮也要抖三抖的。可是,漸漸地,有了回應,那回應聲音不算高,卻有著一種憤怒的激烈,有一種,不顧生死亡命的激烈,說來,那才是更讓人害怕的,那亡命的不顧生死的激烈是可摧毀什麼的。這才是那個大危險,那個懸而未決的厄運。大先生的怒吼、咆哮,甚至砸東西不過是烘托,烘雲托月,為這個大危險,作一個黑暗的鋪墊而已。
「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有好幾年了。」
1890年,或者,1891年,一個人帶著行裝上路了。他離開海邊的大道,沿灌木林里一條草木繁茂的小路,準備作一次環島的旅行。後來他有了一匹馬,是別人借給他的,他就騎著這馬繼續走向島嶼的縱深。一路上,不斷有人向他打著招呼,說,「哈埃雷——馬依——塔馬阿!」意思是說,來我家吃飯吧。他笑笑,卻並沒有停下他的腳步。後來,有一個人叫住了他,是一個像陽光般熾熱明亮的婦女。
她不說了,別過了臉。
他憤怒了,他說,「梅巧,你當我是傻子呀!你當我瞎了眼呀!」
下一次,凌香來探望他和大萍時,他告訴凌香,下周,他要去省城,參加一個會議。他問道,「你能不能陪我去?」
說罷,大先生縱身一躍,被同來的友人攔腰死死抱住了。
大先生一家人,逃進了中條山裡。那裡是大先生妻子的娘家,當然,是現在的妻子。
秋風起兮白雲飛,
梅巧16歲那年,嫁給了大先生。大先生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二十歲,所以,梅巧不可能是大先生的結髮妻子。大先生的髮妻,死於肺癆,給他留下了一雙兒女。迎娶梅巧時,大先生的長子,已經考到了北京城裡讀書,而女兒,也快滿13歲了,一直跟隨祖母在鄉下大宅里生活。
漸漸地,這女人的氣息,就無處不在了。先是三歲的凌天,有一天,突然穿上了虎頭鞋,戴上了虎頭帽,興奮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把他寫著「王」字、花紅柳綠又拙又憨的老虎腳,伸給每一個人看。這隻活生生的小老虎,在院子里,一晃,就晃了一個冬天。再後來,全家人,都換上了家做的棉窩或是俗名「踢倒山」的布鞋,干層底,刷了桐油。每一雙鞋裡,還都墊著花紅柳綠的鞋墊,上面綉著,富貴牡丹、喜鵲登梅、月宮折桂,還有,萬字不到頭。餐桌上,常常會冒出一盤花饃,盤成各種花樣,點著紅綠的顏色,嵌著甜香的大紅棗,這也是大先生家鄉的麵食。還有一碟紅油辣椒,他們叫,油酥辣子的,噴香紅亮的一小碟,是三餐都少不了的,用來夾熱饃吃,那也是,大先生家鄉最正宗的口味。這大萍,渾然不覺,卻把這個家,這個宅院,用悉心悉意的日子,填成了實心。
「你有沒有,張君的地址?」
大先生四個兒女,如今,天南地北,全不在身邊,只有凌香一人離得最近。一個月,至少有一個星期天,是大先生的節日。這一天之前,前好幾天,大先生和大萍就開始為這節日作準備了。大萍挎著籃子去排各種各樣的長隊,買憑票證供給的寶貴的東西:糧、油、一點點肉、蛋之類,大先生則去排另外的隊,去買更加寶貴的高價白糖、糕點,還有,好一些牌子的香煙等珍稀物品。像大先生這樣的人士,偶爾,會有一些特殊的供給,不多,大先生都攢著,是要將這好鋼用在刀刃上。到了這一天,一大早,大萍就拌好了餃子餡,香香的一大盆。大萍的餃子,是很拿得出手的,皮薄餡大,鼓著肚子,白白胖胖,排著隊,整整齊齊幾蓋簾。一家子,三口人,食量再大,幾蓋簾餃子哪裡吃得完,剩下的,也都煮出來,晾好了,一個個,碼進飯盒裡。大先生說,「帶走吧。」
有一夜他突然講起了他亡母的一件小事。他說,他們家鄉河東有一個習俗,婚後的女人,要送丈夫一件信物,一件綉品,類似荷包的一隻小口袋,可卻並不是普通的荷包,不裝錢,不裝煙,而是——牙袋!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人老了,掉牙了,滿口的牙,一顆一顆地脫落,那口袋,就是裝這落牙的。一顆一顆的落牙,裝進這小荷包里,到最後的時刻,是要攜帶在身上,一顆也不能少,帶到另一個世界里去的。這樣的荷包,牙袋,女人要綉兩隻,綉一對,一隻給丈夫,一隻給自己,那意思就是,白頭偕老,那是對「白頭偕老」的鄭重承諾。
凌香放下了筷子,狠狠地,嚴厲地,盯著梅巧——父親從前的妻子,說道:
20世紀60年代中葉,1965年,這個地處內陸的北方城市,沒有咖啡館,也沒有茶座。他們兩個人,大先生和梅巧,見面的地點,約在了火車站。
他在她溫暖的懷裡,那讓他更加軟弱。他們常常相擁著到天亮。有時,他會說,「要是能睡在一盤暖炕上,該多舒服啊。」她就把他抱得更緊一些,說,「是啊,南方哪兒都好,就這一樣不好。」她知道,他心裏想說的,其實不是這些話,他也知道,她知道。
漢口,她想,咽了一下口水。並不算遠,不在天邊,也不在海角。她的神情,讓父親的學生,深感不安。父親的學生說:
橫中流兮揚素波。
所有的孩子里,凌香最依戀母親。
「是啊是啊,我埋伏在這兒,守株待兔呢。」張君回答。
這山中的歲月,在大先生,是避世,在大萍,則是如魚得水。她扶起磨杠推磨,拿起梭子織布,抄起扁擔挑水,進山挖葯,下地開荒,沒有她不會的。男工女傭,到這時,已星散而去,只剩下,做飯的孫大兩口子還忠心耿耿跟隨著他們。山根下,幾孔土窯,一個大院子,安置了這一家人。院子空蕩蕩的,來年開春,大萍就一钁一鎬地開墾出來,撒下菜籽,捉來雞娃,養了奶羊,是一戶過日子的農家了。到夏天,南瓜開了花,茄子扁豆爬上架,也開了花,黃的黃,紫的紫,大朵小朵,竟也是奼紫嫣紅蜂飛蝶舞的氣象。大先生揮毫寫下了幾個字:竹籬茅舍自甘心。沒有宣紙,就寫在糊窗戶的白棉紙上,算是明智,其實是,滿心的不甘,不甘心也沒辦法的事。
梅巧吐出一口煙霧,那煙,有一種辛辣的熟知的濃香,那是梅巧喜愛的味道。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席方平看到梅巧,臉又一下子紅了。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
下一個星期天,凌香又來了,背了大包和小包,也不說話,大包里,是糧食,都是高價糧——挂面、小米和玉茭面,小包里則是,白糖、水果糖,還有雞蛋。她一樣一樣往外掏,繃著臉,像是和誰生氣。這些東西,救命的東西,則攤了半炕頭。梅巧用手摸摸這樣,摸摸那樣,哭了。
說客目瞪口呆。

四、花兒酒、柿子樹和其他

有時梅巧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這孩子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每當梅巧出門去,回來得稍晚一點,一進門,這孩子就撲上來,抱住她,死死地,再也不肯撒手,就像失而復得一般。有時,一清早,她還沒睜眼,忽然這孩子就慌慌張張跑進來,用手摸摸她的臉,說道:
汽車在黎明時分抵達石泉。小鎮還昏睡著,空氣清新而凜冽,那是田野、牛糞,還有河流的氣味,人間的氣味。小小一條鎮街,由於這笨拙的汽車與一車人的到達,竟有了一點喧騰。勇氣就是在這時又回到了凌香身上,她看著太陽一點點升起來,她想,條條大路通羅馬,何況一個青木關?
「我去希提亞阿。」他回答。
泛樓船兮濟汾河,
他又是一驚,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得知了「張君」這至關重要的名字?不等他措詞,她窮追不捨地又是一句:
可是,梅巧不知道,這世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先知。
夜晚,他咳嗽得最劇烈的時候,她就把他抱在懷裡,就像抱一個孩子。
那是一張聘書。
「梅巧呀,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這是自己作死哪!」
「不過她現在肯定不在漢口了。席方平,哦,他最後一封信上說,他們——」他停頓了一下,「他們就要出國了。」
「大先生,我不說。」
槐花盛開著,那香氣,濃得化也化不開。往年,槐花剛剛初放時,孫大就用長桿把那白色的花串打下來,洗凈了,和上麵粉,給他們這些孩子,蒸槐花「布爛子」吃。孫大喜歡說,「應時應景,嘗個鮮。」今年,孫大沒有心思讓他們「嘗鮮」了。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今年的槐花,比往年,繁密許多,那香氣,也霸道許多,濃郁許多,不容分說,是一種強悍的邪香。
生平第一次,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夜行的汽車上。四周黑如深淵,只車燈的光束,移動著,像黑夜劃開的傷口。車廂里,起著鼾聲,可她睡不著。她沒有絲毫睡意。她大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陌生的窗外。她心裏一陣一陣地恐懼,害怕,不知道這麼走下去,能不能真的到達她要去的地方?重慶,青木關,在這無邊的深淵似的黑暗裡,這名字給人無限虛幻和縹緲的感覺,極端不真實,彷彿那是,天國的某個地方,天國的車站。她聽到某種清脆的琳琅的響聲,一陣又一陣,原來,那是她自己牙齒在打戰。
「你呢?你怎麼不吃?」席方平端起飯碗疑惑地問她。
梅巧接過來,先是一怔。漸漸地她的手顫抖了,她一把抱過凌香,把她緊緊攬在懷裡,她感到凌香的小身子那麼溫暖、柔軟和芳香,她感到這小生命那麼溫暖和芳香。生活得救了。
「我結婚了。」張君說。
要快點找房子搬家啊,他想。
現在,現在,凌香該到她的第二站了,30公裡外的省城。
在1960年代,這樣的開墾和種植,就有拯救的意思在了。
國民小學距離她的家,走路也就十幾分鐘的樣子,課業也不重。還有一樁意外的高興事,那就是,當年,她在女師讀書時的好朋友,她們稱作「張君」的https://read.99csw.com一位,竟也在這所學校里任教呢!張君比梅巧早畢業幾年(梅巧不是因為一次又一次懷孕、生產耽擱了嗎?),畢業后回到了家鄉,一個離這城市近百里、盛產葡萄和陳醋的小縣份,一來二去的,就失去了音訊。不想,竟在這裏撞上了,還做了同事!梅巧真是高興壞了。
「我,想見你媽一面,行嗎?」
蔣韻,女,河南開封人,生於太原。1981年畢業於太原師專中文系,曾任該校藝術系講師。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隱秘盛開》、《紅殤》、《櫟樹的囚徒》、《閃爍在你的枝頭》、《我的內陸》,小說集《我的兩個女兒》、《失傳的遊戲》、《現場逃逸》、《完美的旅行》,散文隨筆集《春天看開羅》、《悠長的邂逅》等三百余萬字。作品多次獲各種獎項,有些作品被譯成英、法等文字在海外出版。現在太原市文聯任職,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呢!」
第二天,說客帶著日本人,衝進了大先生的村莊,包圍了大先生的家,卻撲了一個空。大先生一家,人去屋空,只剩下一條看門狗,衝著那侵略者,汪汪亂咬。日本人里裡外外,搜了一個遍,搗了水缸,砸了麵缸,摔了酒罈,毀了鍋灶,最後,掏出槍來,一槍撂倒了狂吠不已的大黑狗。
梅巧搖搖頭,說,「不熱。」
這一年,凌香16歲了,高中還沒有畢業。大弟凌寒也將滿15,兩個人,都失學在家。夏天就快過去的時候,一天,有一個人,輾轉地,從西安,來到了這山村裡,要把凌寒帶出去讀書。這個人,當然也是大先生的學生,冒了風險才來到這裏。本來,說好了,是只帶凌寒一個人出去的,可是事到臨頭,誰也沒想到,突然冒出了個擋道的凌香。
事情是怎麼開始的呢?八歲的凌香不知道,可她知道有一件大事發生了,有一個大危險來臨了。那危險的氣味像刺鼻的槐花的氣味一樣,瀰漫在五月的空氣中,無孔不入。如果在白天,似乎看不出這家裡發生了什麼變故,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爹一早出門,穿戴得整整齊齊,乘洋車,去上班。媽也是一早出門,穿戴得也很整齊,不過不乘車,就走著去上班。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爹和媽都換上了夏布做的新大褂兒。爹是一件月白色的,而媽的,則是粉地,上面灑滿星星點點的小碎花。人走過去,就飄過一股新布的香味。
「爹,你到底,有什麼事,說吧。」
「梅:你這可恨的女人,你還好吧——」
這個叫劉徹的人,漢武大帝,那一刻,不再是一個君臨天下的天子,而成了一個感時傷懷,領會著生命悲情的詩人,你聽他唱道:
他聽到凌香叫「媽」,站起來,他也站起來。現在他們面對面站在了一個車站上。那永不再年輕的臉,衰老的臉,剎那間讓他大慟。四十多年的時光,呼呼地,如同大風,颳得他站不住腳,睜不開眼。他們愣愣地,你望我,我望你,對視了半晌,身邊是來來往往的旅人。凌香說,「坐吧。」他們就都坐下了,左一個,右一個,中間隔著一個凌香。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還是凌香先開了口,凌香說,「熱吧?」
「抽一支吧?」
「大師母,」他喊了一聲,臉越發紅了,看得出,他是不勝酒力的,「給你添麻煩了,我,敬你一杯。」
「你要記住,是你,讓我做了背叛先生的事。」
「真的是你呀?」
夜露下來了。像樹的眼淚,滴下來,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大傷心。不知名的蟲子們,唱起來。凌香的腿,又酸又脹,就要站不住了。牆根下,西番蓮榆葉梅就要開了,牽牛也爬上了架。那都是媽撒下的種子,移來的花木。媽還在後院里種玫瑰,種月季芍藥牡丹,媽喜歡那些顏色熱烈濃艷、豐腴的花朵。媽總是說,這院子,太素了。她就用那些花來打扮這院子。
來人就是席方平。
這就是他們的故事,以傳奇開始,卻沒有一個傳奇的結局。兩個心高萬丈生死相隨的有為青年最終落在了生活艱辛的窘境之中。不是所有的浪漫出逃,最終,都會在巴黎的塞納河邊、倫敦的老街區,或是上野的櫻花樹下,戲劇性地落腳。而更多的時候則是,這世上,又多了一對貧賤夫妻而已。
這一晚,出奇地靜。沒有吵鬧。一家人,上上下下,揪著心、豎著耳朵等待著的那一場風暴,沒有降臨。這似乎是,許久以來最風平浪靜的一夜,平安的一夜。人人都鬆了一口氣。這一夜,合宅的人都睡得很沉,很酣,夢都沒做一個。
20世紀50年代初葉,席方平和梅巧,帶著他們唯一的女兒,回到了這裏,這個悲情城市。
簫鼓鳴兮發棹歌,
從前,張君是那麼英氣的一個少女,身板像楊樹一樣永遠挺得筆直。她們開玩笑叫她「美男子」。這狂妄的「美男子」曾經叫囂,要一輩子守住她潔凈的處|子之身。如今,似乎是,一切如舊,肩還是寬的,頸還是長的,身板仍然是挺的,可從前的誓言,灰飛煙滅了。
他在那所中學里,教數學,梅巧也一樣,仍舊是,教小學,做孩子王。他們的家,就安在離那所中學不遠的一處四合院里,租住了人家兩間東屋。自己動手,搭建了小廚房。這一住,就是十年,他們的女兒,從這四合院里,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畢業后,一下子,被分配到了甘肅,支邊去了。
四個孩子,一人一個奶媽,凌香的奶媽是最費了周折的。月子里,她一直吃梅巧的奶,等到梅巧要去上學,把她交給新雇來的奶媽時,壞了,她死活不肯去叼奶媽的奶頭。她閉著眼睛,張大嘴,哭得死去活來,哭得一張起皺的小臉,由紅轉青。她寧肯去啃自己可憐的小拳頭,卻餓死不食周粟。更要命的是。她這裏一哭,隔了半座城,那邊課堂上的梅巧,就如聽到召喚一般,兩肋一麻,剎那間,兩股熱流,擋也擋不住,洶湧著,奔騰而出,一下子,前襟就濕透了。
「好。」凌香回答。
峨嵋嶺上,遍山遍塬,都是柿子樹。峨嵋嶺上的柿子,有種奇功,那就是,可用來釀酒——不是普通的酒,而是,花兒酒。什麼叫花兒酒?你看,提壺把盞,細細地,斟滿酒杯,盞中心,慢慢開出一簇酒花,花花相隨,走馬一般排著隊,沿一線齊齊滾向杯緣,碰壁即滅,這叫「走馬花」,那就是說,這酒,只有30度。若是那酒花,沿杯盞口,密匝匝,排滿一圈,那就叫「滿扣花」,就是說,這酒,要烈一些,差不多40度。倘若是,花堆花,層層疊疊,滿盞花堆成一個花繡球,也有個名字,叫「樓上樓」,那這酒,就足足有55度!——這就叫做「對花鑒酒」,可說是,河東一絕。
再往前,朝西。應該就是漢中了。可據說公路被炸毀了,不再通汽車。凌香就是在這裏等車子時遇到了幾個東北流亡學生,那幾個學生,也是要去重慶的。凌香從此就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他們先是乘馬車,後來又乘驢車,再後來,步行,一段段、一里里、一步步地,接近著巴山蜀水。總算,漢中到了,很慶幸地,他們在漢中,搭上了開往廣元的大卡車,廣元,那裡已經是四川的地面了。在廣元,他們乘上了船。
他笑了,哪能聽不懂?他回答說,「老弟,我知道你不是神仙,開不出一劑起死回生湯。」
他自己,也夾出一支,然後,摸出打火機,打,打,卻打不著。梅巧就從他手裡,把打火機,接過來,一打,著了。藍藍的小火苗,悠悠的,那麼美,那麼傷感,楚楚動人,梅巧把它舉到大先生臉前,他湊了上去,猛吸兩口,竟嗆出了淚似的。梅巧自己也點著了,他們就坐著,吸煙。
他想說,梅巧,下輩子,若是碰上了,還能認出你嗎?卻沒有說出口。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你這不屈服的囚犯啊。」
後來人們就看見,凌香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做飯的孫大出來打水,看見了,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麼?」聲音壓得低低的。凌香回答說,「等我媽。」女傭楊媽出來小解,看見了,也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麼?黑燈瞎火的?」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她還是回答,「等我媽。」人人都知道,這丫頭的脾氣秉性,知道勸她不動,也就由她去。漸漸地,院子里靜寂了,她一個人,站在槐樹下,站了大半夜。
這一年,是一個飢荒年。不僅是鄉村,城裡人也在挨餓。也許,除了北京和上海,都陷落在了饑饉之中。在凌香的城市,許多人都患上了浮腫病,皮膚腫得明晃晃,頭臉都顯得很大。有許多年輕的女人閉了經。這些浮腫患者,有時,憑醫院的證明,可以去購買一些「營養品」,比如,用麥麩和糠做的餅乾。
梅巧點點頭,心裏翻江倒海。
說來,這花兒酒也是酒之一祖呢,可見其古老。它幽柔醇香,回味綿長,最妙的是,一口下肚,渾身的血脈,就像被疏浚的河道,流得分外通暢:是能用來做藥引的,「引百葯以入十二經」。若身上有跌打損傷,它還有外用的奇效,一搽即好。總之是一宗寶啊。
後來,有一個叫楊深秀的讀書人,把這花兒酒,帶到了京城。這楊深秀,正是峨嵋嶺人,他攜帶著峨嵋古釀,每每自鄉返京,必設宴招飲,款待同儕。譚嗣同一定是飲過這酒了,楊銳林旭劉光弟一定是飲過這酒了。或許,康有為梁啟超也飲過這佳釀呢!他們燈下把盞,盞中,走馬花、滿扣花、樓上樓,千萬朵花兒滾著繡球,他們開懷暢飲,錦口綉心,商談著變法的大計,何其快哉!
「還好。」梅巧回答道,「你也好吧?」
臘月里,雪一場接一場,屋檐下的冰凌,掛了有一尺多長,耳朵都快要凍掉了。可是屋子裡,卻是暖洋洋的。爐中的炭火,燒得畢剝響,上面坐著銅壺。酒棗開了封,灠好的柿子,也開了封。那酒棗,是她秋天裡一顆一顆挑選出來的,每一顆,都端正漂亮。柿子則是她一層一層碼在罈子里,碼一層,中間放一個蘋果。酒棗和柿子,都用白麻紙,嚴嚴地,封起來。如今開了封,滿屋子,酒香、棗香,還有那一股溫軟奇特的果香,撲面而來,氤氳著,是專用來填那些還沒填滿的空隙的。酒棗和柿子,盛在大盤子里,擺上了大先生書房窗下條案上,人一撩門帘,走進來,熏風撲面。大先生一陣悵然,一陣心痛:從前,這個節令,那條案上,供的是臘梅,或是,水仙。他望著這些樸素的、紅火的、實打實的果實,眼圈紅了。
鬼子釀酒的計劃,就這麼,成為泡影。
梅巧說完這話,眼淚就滾了出來。
這一夜,梅巧做夢了,夢很亂,飄飄忽忽的,夢中的梅巧,還是從前出嫁前的樣子,16歲,梳著齊耳的短髮,白衣,青裙,站在葡萄架下,一個人走過來,說,「原來你在這裏呀,原來你藏在這裏呀,讓我好找!」那個人,那說話的人,原來就是,就是現在的梅巧。
「大恩不言謝,」梅巧眼睛望著別處,輕輕地,卻異常清晰地說,「大恩不言謝。」她聲音哽了一下。
她來到西安,很順利地,通過了考試,插|進了高三年級,吃住自然都在學校,就這樣,做了一名流亡的學生。讀書在她,從來不算一件困難的事,許多隱秘的快樂是別人體會不到的。日子自然是苦的,流離失所怎麼會不苦?可流亡學生千千萬萬,又不是她一個。她是很能吃苦的呢,這一點,連她自己原先也不知道!從家裡帶來的一點點錢,她花得十分、十分仔細,花每一分錢都讓她又心疼又愧疚。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開始給報紙投稿,再後來,竟在一家報紙開闢了一個小專欄,「流亡學生日記」,寫那些,淪陷區的所見所聞。這一來,就有了一點小小的收入,雖然不多,可是積攢起來,也是能派大用場的。
南方來的微風啊,東方來的輕風,你們在我頭頂上會合,互相撫摸互相嬉鬧。請你們不要再耽擱,快些動身,一起跑到另一個島。請你們到那裡去尋找啊,尋找把我丟下的那個男人。他坐在一棵樹下乘涼,那是他心愛的樹,請你們告訴他,你們看見過我,看見過淚水滿面的我。
梅巧來了。
入冬以來,席方平就一直咳嗽不止。梅巧想為他生一個火盆,卻沒有錢買木炭——木炭的價錢比黃金還要貴!梅巧就把厚厚的草紙烤熱了,一層層,給他敷在脊背上,又把橘子在火上烤熟了,上面滴一滴麻油,讓他每天空腹吃下去。她還用梨煮水,用白蘿蔔熬粥,總之,她把她知道的那些民間偏方驗方,一一都試過了,可是那咳嗽的趨勢仍舊是愈演愈烈。
那時,凌寒、凌霜、凌天,全都回過頭來,同仇敵愾地,瞧著大姐,他們的眼睛在說,你聽聽,你聽聽,你居然認賊作父!他們都知道這些年來凌香和梅巧來往的事情,他們都知道凌香舍不下梅巧。這讓他們不愉快,覺得這人背叛了全家,背叛了父親。他們是將「梅巧」和「席方平」合而為一了。不過凌香這個人誰又能拿她怎麼樣?不是就連日本鬼子的炸彈也沒能把她「怎麼樣」嗎?凌香沒有生氣,只是,很意外,這麼多年了呀!她以為那件事對父親來說,已經「過去」了,可原來並沒有——過去。
「哎呀哎呀!」梅巧連連叫著,因為酒,也因為興奮,雙頰變成了桃腮,灼灼燃燒著,「張君,你真是不平凡哪!」
梅巧的臉,突然之間,變得十分嚴肅,她盯住了他,慢慢地,開了口,她說,「我身體好,吃什麼,都抗得住。你不行,沒https://read.99csw.com有營養,你活不了幾天!你聽好了,我不讓你把我扔到半路上,那樣我也活不了——你要救你自己,救我!所以,你必須閉上眼,狠下心,吃!」
他們都不知道,此時此境,再說些什麼。兩個人,默默望著。他們要說的話,都化作了,裊裊香煙。他們跨過了34年的歲月,來在一個車站,好像就是為了在一起抽一支煙。一支煙抽盡了,大先生摁滅了煙頭,說道:
原來,梅巧心裏也是明鏡似的呀。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些救命的食物,那些粒粒賽珠璣的糧食,那些糕點、白糖,是出自哪裡。她沒有拒絕,心裏是領了他這深恩厚義的。
這臉,刻著時間的痕迹,歲月的痕迹,有了真實感。是梅巧,唯一的梅巧,老去的不能挽回的梅巧。午後的陽光,從闊大的玻璃窗里,照射進來,她整個人,沐在那光中,永逝不返的一切,沐在那光中。那光,就好像,神光。遠處,有一輛列車,轟鳴著,朝這裏開來了,是大先生就要登上的列車,是所有人,終將要登上的列車。他眼睛潮濕了。
「那,最後得到她的消息,她在哪裡?」
張君在國民小學,只教了短短一個學期,就辭職了。她丈夫突然接到了武漢某所學校的聘書,暑假里,最熱的伏天,她離開了這城市匆匆前往長江邊那個火爐里去。臨行前,她來向梅巧辭別。她給梅巧留下了通信的地址,說:
「媽」這個字,這個字眼兒,已經許多年,沒有出口了。這個字,梗在喉頭,堵在心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她從來沒有管大萍叫過「媽」,儘管,她知道,大萍其實是當得起「媽」這個稱呼的。有一年,她得傷寒,高燒不退,大萍在她身邊,衣不解帶地守了她七天七夜!她弄髒的內衣褲都是大萍親手幫她洗凈的。病中,大萍那張銅盆大臉,俯下來,熱烘烘,帶著身體的善意,貼近她的時候,一股一股的熱浪,在她身子里洶湧著,讓她眼熱鼻酸。可是,她還是叫不出那個字,那個要命的字,那個字,若一出口,她就徹底崩塌了。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讓人驚心,也只有親生親養的娘說得出口。她娘說完這話,嘆著氣,回家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的意思。可是大先生不行,大先生不能「眼不見」啊,大先生不能落荒而逃啊。終於,有一日,大先生回家來,叫過大女兒凌香,給了她一樣東西。六歲的凌香拿著這東西進了母親的房門。凌香喊了一聲「媽」,爬上炕,把這東西遞了過去。
「這秋風樓有多高?你可知道?我告訴你,它樓高33米,11丈,人若從這樓上跳下去,想來神仙也救不活他!——今天,大不了,我從這兒朝下一跳!也學學,咱峨嵋嶺上那些有情有義的柿子——」
火車站候車室。
每月,發薪水后的那個星期天,是凌香最忙碌的日子。一大早,她就攜帶著一些吃食,乘30公里汽車,去看望父親。大先生解放后一直擔任著一所高等專科學校的校長。那學校,不在省城,卻設在這個交通並不十分便利的小城裡。大先生不光擔任校長,還教書,還著書,他喜歡小城這種避世的安靜的氣氛。
這一天,凌香從會議上出來去看梅巧,進了那日益擁擠混亂的四合院,一看,梅巧家廚房裡亮著一盞昏燈,就進去了。一推門,就看到,梅巧正坐在灶台邊小板凳上,吃著一個——糠窩窩。聽到動靜,梅巧一仰臉,凌香嚇一跳,那張臉腫得,就像戴了一張橡皮面具!凌香呆了半晌,走上去,從梅巧手裡,奪過那黑糊糊團不成團的東西,咬了一口,眼淚就下來了。
那是一個可開可不開的會,務虛的會議,平時,大先生是不喜歡開這樣的會議的,可這一次,他很踴躍積極。這踴躍的態度讓凌香生疑。當他們父女倆終於坐在了開往省城的火車上時,凌香發問了:
因為梅巧想做一個畫家。
梅巧接了過來,說,「好。」
「恐怖。」
「吱扭——」一聲,門響了。這「吱吜——」的聲響,是多麼慈悲。凌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這大慈大悲的聲音,直到踢踏踢踏的腳步,停在她面前,黑黑的親愛的人影,停在她面前,吃驚地問她,「你怎麼在這裏?」她如同起死回生一般,一頭撲在了來人懷中,說:
真的是順風順水。三天後,船就抵達了合川。剛好,一隊敵人的飛機,從江面上飛過,是要去轟炸重慶的,順便,朝江心投下幾枚炸彈。江面開了花,有一枚,炸中了他們的船尾。船被巨浪掀翻了,一船人,八個船工、船老大和船娘、商人、教書先生,還有歷盡艱辛就要抵達目的地的流亡學生,全部,葬身江底。
帶走的,不僅僅是,糕點、白糖、煮好的餃子,常常還有晒乾的各種蔬菜:茄子條、蘿蔔乾、干豆角等等,也是一包一包的。還有一條煙,這煙,總是由大先生親手拿出來,沉默不語地,給她塞到提包里。
到早晨,太陽升起來,才知道,天地變色。
「媽媽,你在這裏呀!」彷彿,作著一個確認。
後來他們熟識之後,她讓他看她的畫,那是一次敞開和進入:那些燃燒的曖昧的屋瓦、那些波濤洶湧兇險邪惡的樹冠、那些扭曲變形陰惻惻的人臉,看得他驚心動魄。他輕輕撫摸它們,愛惜心疼地說道:
「那些煙,都是你讓凌香捎來的吧?」梅巧忽然問出這麼一句話。
一聽這名字,梅巧就忍不住想笑,這不是一個活生生的聊齋人物嗎?樣子也有些像呢,清秀疏朗的眉眼,人生得白白凈凈。起初,梅巧還以為,這「從北京來的先生」不知是個多威嚴的老先生呢,不想,竟是這樣一個年輕、文雅、像女人般俊美的書生。
出國!凌香閉了下眼睛,渾身冰冷,就像,周身的血脈,都被冰封住了,凝結成了剔透的樹掛。她攥著的拳頭,也凍成了冰坨,兩條腿,則成了冰柱。父親的學生,以為她會掉淚,會哭,可是沒有。慢慢慢慢她緩過來,活過來,有了血色和人氣,她說:
「媽,媽!有個要飯的找你!」
有幾次,她忍不住溜出了校門,雇一輛洋車就朝家跑,去搭救她的孩子。那凌香,到了她懷中,一頭就扎進她胸口,兇狠地、仇恨地、以命相拼地擒住那奶頭,兩隻小手,緊緊緊緊抱住她救命的食糧,像只瘋狂的危險的小獸。
「有什麼麻煩的?房子空在那裡,不也是空著?」
現在,這一家人,都來在了大萍的娘家。那是個小山村,窩在中條山裡,山根下面。那山,可是座寶山,埋藏著各種有色金屬,銅、鋁、礬土,還有別的什麼。那裡,滿山都生長著藥材,黃芪、川芎、菖蒲。春天,驚蟄一過,采菖蒲的人就進了山。有經驗有運氣的採藥人,甚至,還能挖到冬蟲夏草。核桃也是那裡的一寶,還有柿子樹。冬天,第一場雪后,山窪里,或是,向陽的山坡上,柿子樹的大葉子,竟然還未落盡,白雪一映,真是精神,就像,最紅的瑪瑙,美不勝收,人看了,就覺得抖擻和感動。
就這麼,一首千古絕唱,《秋風辭》,在這廣袤的旱塬之上,大地蓬勃的私處,誕生了。應運而生的,還有一座恢弘的建築,秋風樓。
她抽著一支劣質的香煙,最便宜的白皮煙,這是她從年輕時就染上的嗜好,也是從前的日子留在她身上的唯一遺迹。她深深地吸一口煙,回答說,「你先吃,我還趕著判作業呢。」要不就是說,「剛才包子出籠,我趁熱先吃過了。」席方平不相信,審問地,盯著她的臉,她面不改色,說,「你看你這個人,就這點討厭,婆婆媽媽,我現在飯量大,餓不到時候嘛。」她還說,「這些日子我比從前能吃多了,都吃胖了。」
她惡狠狠地、一字千鈞地,說出那個「吃」字,眼圈紅了。
這一天,是煎熬的一天。每一分鐘,凌香都忍受著折磨和煎熬。她上課走神,走路碰壁,吃飯吃不到嘴裏。她一分鐘一分鐘,盼著太陽下山,盼著天黑,盼著夜深人靜,甚至,盼著吵架——她告訴自己這一天其實和昨天沒什麼兩樣,和前天、大前天,和以往所有的日子,沒什麼兩樣。這並不是多麼特別的一天,不是不祥的一天。她堅定地安慰著自己,卻忍不住一陣又一陣的寒戰,就像生了熱病。這一天,真是長於百年啊。終於,太陽下山了,全家人,又聚在飯廳里,只缺媽媽一個。不過,沒關係,昨天、前天、很多天,不也都是這樣?爹的臉,陰沉著,一家人,仍舊是,大氣不敢出。可是爹的咀嚼,好像沒那麼兇狠了,爹的咀嚼聲沒了那一股殺氣,而且,爹的飯,也吃得很少很少。凌香忽然心亂如麻,不知道這是什麼預兆。
「她年輕嗎?」
說客嚇跑了。
他躲進書房裡,清理一些東西,書稿、講義、講稿,他一生的心血,點點滴滴,全在這裏了,他一生的時光,也在這裏了。他撫摸它們,愛惜地,一張一張掀動,和它們,作著告別。他清理架上的書,線裝的,簡裝的,一本一本,都是老朋友,知己知彼的,不離不棄,陪伴了他幾十年,也是恩深義重的。他心懷感激抽出一本,掀掀,翻翻,再抽出一本,掀掀,翻翻,又抽出一本,掀掀,翻翻,忽然,一張紙飄下來,大蝴蝶一樣,翩翩地,落在了地板上,落在他腳邊。
那一晚,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時辰。外面,鞭炮聲響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十分囂張熱鬧,是個喜慶的日子。
梅巧家,頭道巷十六號,兩進的四合院,外帶一座小小的跨院,大大小小的房屋,二十幾間,雖說是孩子多,人口多,紅紅火火的一大家人,可閑著的空屋子,總還是有的。梅巧吩咐用人們把後院的一間西屋拾掇了出來,那屋子裡,沒有盤炕,而是架了一張時新的銅架子的彈簧床。
「梅巧,不要這麼說。」
那句拒絕的話,從此,再沒有說出口,一輩子。
起初,這女人,大先生視而不見,只當她是沒有。她出來進去,清早,用銅盆端來洗臉水,晚上,則是端來洗腳水。大先生在書房裡看書,不管逗留到多晚,回到卧房,那一盆洗腳水,就悉心悉意地等在那裡了,並且,總是冒著熱氣。炕上早已鋪好了被褥,湯婆子埋在棉被裡,鼓鼓的,像孕婦的肚子。而几上,則是一壺熱茶,那茶壺,套著保溫的棉套,像穿了棉襖一樣。棉套是用那種家織土布做的,紅紅的小格子,很拙,很亮,看著就讓人一暖,是大先生家鄉的風格。
她的臉,真的是胖了,明光光的,晃人眼。席方平知道,那是——浮腫。
大先生是個嚴謹的人,嚴謹,嚴肅,古板,不苟言笑,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這城中師範學校的校長,兼數學教員。大先生教數學,可謂遠近聞名,是這行中的翹楚。論在家裡的排行,他並不是老大,可人人都這麼叫他,大先生,原來是一種尊稱。
「席方平,你聽好了,你,是不能辜負這隻牙荷包的啊!」
父親的學生,能託付子女的學生,自然,不會是泛泛之交。她不喜歡拐彎抹角,有一天,當這學生來學校探望她時,她忽然單刀直入地發難了,她說:
這是座小城,至少,在梅巧心裏,它是小的。梅巧嚮往更大的天地,更大的城市。如果具體一點,這個「更大的」城市大概叫做巴黎。
生下第一個孩子,還沒有滿月,梅巧就跑去參加期末考試了。在七月的暑熱季節,她的兩隻大|乳|房,脹得生疼,乳汁在裏面翻江倒海,不一會兒她的前襟就濕透了。巡堂監考的先生關切地停在了她面前,猶豫著要不要遞給她一塊手帕。那一刻,她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她吞咽下羞恥的眼淚,在心裏發誓說,再也不要生小孩了!
梅巧怔了一怔。香煙在她指間,繚繞著。許久她笑了一聲,說,「你父親,還那樣嗎?」
星移斗轉,又過了許多年,日本鬼子來了。日本鬼子開進了峨嵋嶺,開進了大旱塬。要說這小鬼子,還真是識寶呢。他們一下子,就被這峨嵋古釀吸引住了,那「對花鑒酒」的奇觀,簡直讓他們看傻了眼。他們連連喊著,神奇呀,神奇呀,要——西!他們當然不是喊叫一番讚美一番就算了,他們要這絕技!第二年,柿子掛果了,豐收在望,釀酒的節令,就要到了,他們「請」來了,塬上最好的釀酒師傅,他們的人馬,駐進了,有最好酒窖的村莊,就等著,收穫的日子,採擷的日子了。他們的人,侵略者,已經按捺不住興奮,嘴裏咿咿嗚嗚的,唱起他們家鄉慶豐收的歌謠來了。
「謝謝你。」
「你們要記住,記好了,席——方——平,這個人,是咱們全家人的仇敵!」
她捧著那證書,跑回娘家,一進門,哈哈大笑,熱淚狂流。
「嫌你啥?」
船,在嘉陵江上航行,順流而下。是一條大木船,八個船夫扳槳,一個老大掌舵,還有個燒飯的船娘。船客除了他們這幾個流亡學生,就只有兩個商人,一個教書先生。船本是載貨的,載人,算是夾帶。這一路行來,他們餐風露宿,可說是吃盡了苦頭,一天吃不上一餐飯的時候也是有的,在破廟裡、在人家的牛圈裡、在山洞中過夜更是家常便飯。如今,這船,在他們眼中,竟有了諾亞方舟的意味,救世的意味。竹篷子船艙,雖然矮,可是安全,就像窯洞的穹頂;兩邊長長的木板鋪,平平坦坦,是世上最舒坦的炕;船娘燒出的糙米飯、辣子筍乾,是人間最美的美味。甲板上,扳槳的船夫,喲——嗬,喲——嗬,齊聲喊著的號子,那也是,和平世界的聲音。凌香舒展身板躺在艙里,在這和平的、又痛苦又歡樂的號子聲里,睡熟了。
她逼迫梅巧,當著她面,一個一九_九_藏_書個地,吃下她帶去的餃子。她像閻羅王一樣不留情面地逼迫著她,吃下一飯盒,一個不許剩。這是她能為父親做的,唯一的事情,她能為白髮蒼蒼的父親做的,唯一的事情。
過了許多年,差不多,兩干多年後,又有一個人,來到了這裏。這個人乘船而來,溯黃河,入汾河,來祭祀後土。那一天,汾河之上,萬船競發,簫歌齊鳴,秋風浩蕩。船夫們齊聲高唱著歡快的棹歌,雁陣則從他們頭上飛過。這個人,他棄船登岸,來到了汾睢之上,當年,軒轅皇帝掃地祭壇處,如今已是一座壯觀的祠堂。他登上後土祠,極目遠望,兩千年歲月,如風而過,忽然百感交集。禁不住,他放聲吟唱起來:
兩個人的眼睛里,都閃著淚光,流露出了女學生的天性和情狀。可她們終究不是女學生了。就在這一刻,她們突然感覺到了時間,就在耳邊,呼呼地,如同大風一樣呼嘯而過,颳得她們心裏一陣茫然。
一周后,他的枕邊,多了一樣東西,一件綉品,小小的,紅布做地,勾著牙邊,上面綉了兩隻五彩的鴛鴦:最俗、最艷的圖案,可卻繡得,風生水起,驚心動魄,針針見血。另一隻,同樣的兩隻讓人驚心的鴛鴦,攥在梅巧的手裡,梅巧俯下身來,黑森森的眼睛,對了他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
梅巧當天就聽說了這件事,到晚上,她抱來了被褥,把那小冤家摟在自己的懷抱里。凌香的小腦袋,有點害羞地扎在她懷中,一動也不動。忽然,她叫了一聲「媽」,說:
「張君是在漢口吧?當年,他們去漢口,就是投奔張君,是不是?」
大先生接來了岳母,讓岳母陪伴她坐月子。岳母盤腿坐在炕上,小心翼翼地,跟她說東說西。說一百句她也不理不睬,說一千句她也不理不睬。她不說話,也吃不下東西。喝一碗沁州黃小米湯也反胃,倒像害喜似的,人一天天瘦下去,憔悴下去,枯萎下去。岳母無計可施,哭了。
「哪樣?」
還有光緒皇帝想來也是飲過這美酒的。皇帝和他的紅顏知己,對花鑒酒,分享著這瓊漿中的奇觀。那紅顏知己,在月下焚香奠酒祝禱,不是這樣唱嗎:「願聖明天子福壽高,雨露承恩同偕老。」想來那杯中的酒,也是這花兒酒呢!滿盞的酒花,就如同盛開的心事,用來祈天,真是再合適不過。這一對天真的男女,在心中有著怎樣美好的憧憬啊——只不過,那憧憬比這杯中的走馬花,破滅得還要快:隨著六君子人頭落地,花兒酒從此就在北京城絕跡了。

八、飢荒

有一處地方,叫峨嵋嶺。這峨嵋嶺,不是那峨眉山,不在四川,在河東,河東最大的旱塬。河東盛產柿子,《西廂記》不是有這樣一句唱辭:「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那霜林,其實,不是楓林,而是,柿樹林。柿樹在秋天,葉子一經霜打,紅如血染,是河東的奇觀。
梅巧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摟緊了這孩子說,「是我,是我,不是我是誰?」凌香抽泣起來,大顆的眼淚,熱乎乎地,像蠟油一樣燙著梅巧的胸口。梅巧一夜摟著那小小的傷心的孩子,想,這孩子像誰呢?
又過了許多年,差不多,又是兩千年後,大先生來了。大先生登上了秋風樓。那一年,1939年,省城淪陷了,大先生在省城淪陷時攜家小逃出了那座亡城,回到家鄉峨嵋嶺避難。誰想,沒多久,家鄉也淪入鐵蹄。大先生的聲名,不知怎麼,連日本人也知道了,他們竟讓大先生出任偽縣長!他們搬來了一個又一個說客,說客們踏破了大先生家門檻。這一日,又有說客登門,大先生不等那說客開口,就說,正要趁霜晴去登秋風樓。說客不知大先生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只好嘴裏說著「好興緻啊」,一邊就隨了大先生,和二三友人,朝那秋風樓出發。說來,這秋風樓早已不是那秋風樓,這後土祠也早已不是那後土祠,由於河水泛濫、沖刷、改道,它們幾次落架遷建,最終,落腳在了這叫做「廟前村」的村莊。可這又有什麼關係?那巍峨的秋風樓,仍然,在我們的土地上,屹立著呢。這一日,大先生焚三炷香,先拜了後土祠,又一級一級,攀了九九八十一級階梯,登上了,秋風樓。立刻,黃河來在了眼底,汾河來在了眼底,廣袤的黃土旱塬,來在了眼底。秋風浩蕩,千萬棵柿子樹,墜落了果實,只剩下,霜打過的柿樹葉,紅如血海,也來在了眼底。大先生吁出一口長氣,對那說客說道:
就這樣,歐洲人高更,在希提亞阿,找到了他的珍寶,他年輕健壯俊美、皮膚像蜜一樣金黃的塔希提新娘。他用馬把他的新娘、他幸福和靈感的源泉馱回了島上的家。
現在,她的目的地是確鑿的:四川、重慶、青木關,剩下的就一片茫然了。她懷揣著可憐的一點盤纏,一點乾糧,踏上了一輛長途汽車。她只知道那車是朝南,開往石泉的。朝南,總歸不會錯,四川不就在陝西的南邊嗎?那車,擁擠不堪,走走停停,公路十分糟糕,又被日本人的炸彈,炸出了許許多多的彈坑,她坐在後座,無數次,被拋起來,頭碰到了車皮,渾身的骨頭,顛散了架。可是這一晚,他們的車,並沒有預期抵達石泉,而是只停在了寧陝。一車旅客,下來打尖,人家都去了羊肉泡饃館,她沒有,只在一家茶攤上,要了一大碗白開水,泡自家帶的饃吃。

二、來了個席方平

「這裡是什麼地方?想必你也知道,華夏大地之睢,軒轅皇帝祭祀後土的地方!這裏,就連樹,也知廉恥,不敢數典忘祖,你說,我莫非還不如一棵樹?」
「我娘身上,就貼身系著一隻牙荷包,牙袋,紅綢子地,綉著鴛鴦。另一隻,讓我爹帶走了,只不過,我爹的那隻荷包,裏面是空的——他沒活到掉牙的年紀,就撇下我們去了,他辜負了那隻牙袋……」
沒辦法,梅巧只好向這小小的女兒繳械。從此,每天清早出門前,她餵飽她,中午匆匆坐洋車回家,再喂她飽餐一頓。晚上,倒是叫她跟奶媽睡覺,半夜裡,聽到她哭聲,梅巧就爬起來,喂她一餐夜宵。梅巧的奶,真是旺盛啊!一年下來,那凌香,養得好精彩喲,又白又胖,兩隻小胳膊,像粉|嫩的鮮藕,可以給任何一家乳品公司做廣告。梅巧卻一日千里地瘦下去,直到後來,突然地,有一天,奶水奇迹般地失蹤了。
「是的。」
「好一點不?」她總是這樣問。
醒來時,艙里很靜,很暗,有一會兒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很茫然,船身搖蕩著,就像,一個巨大的搖籃,一個久違的搖籃。搖它的那雙手啊!她覺得一陣迷糊,像做夢。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艙外的人聲,真切的人聲,原來流亡學生們都在甲板上呢,大家都在甲板上。「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一個男聲顫巍巍地唱起來。「江」這個字,讓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平生第一次,她來在了一條大江上,喲——嗬,喲——嗬的號子,那是川江上的號子,那是蜀天蜀地的聲音!她靜靜地聽,聽,熱淚湧出了眼睛,哭了。
「你讓我想想。」
歡樂極兮哀情多,

一、梅巧和大先生

但是,太陽總會落下去的,夜總歸是要來臨的。危險就是在夜幕的遮蔽下現出原形。晚飯是那危險的前奏,序曲,媽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回家吃晚飯了。爹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那咀嚼著的牙齒,似乎格外用力。人人都知道,這是風暴來臨的前奏。一家人,屏住了呼吸,戰戰兢兢,就連最小的弟弟,爹爹的心頭肉,也變得很乖。一餐飯,吃得鴉雀無聲,草草收場,然後,各自回到房中,仍舊是,不敢出大氣。奶媽們早早安頓孩子睡下,而女傭和男工則躲在跨院伙房間,壓低了嗓子,交頭接耳。人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那風暴——那是躲不過逃不掉的,就是沉入睡夢也躲不過。人人的耳朵,這時,都靈敏極了,掉一片樹葉也能聽到那響動,更別提,那「吱吜」的門聲。那「吱——吜」的門響簡直就是炸藥的捻子,女主人的腳步,踢踏踢踏,要驚破天似的,起落間就是生死。此刻,人們反倒是橫下了心,知道要來的,終於,來了。
這閱人無數的大先生,驚訝地發現,他的小新娘,拙荊,賤內,竟然冰雪聰明!他為她補習數學,真是一點就透。他掩藏著興奮,試驗著,帶領她朝前走,甚至是,跳躍,甚至,設置陷阱,卻沒有一樣難得倒她。她就像一匹馬,一匹青春的、驕傲的小母馬,而數學,則是一片任她撒歡飛奔的草原。大先生漸漸不服氣了,想絆住那馬蹄,四處尋來了偏題、怪題,可是,哪裡絆得住?她總是能像劉備胯|下的「的盧」一樣在最後關頭越過檀溪。煤油燈的玻璃罩,擦得雪亮,燈焰在她臉上一跳一跳,這使她垂頭的側影有一種神秘和遙遠的氣息,不真實。大先生不禁想起《紅樓夢》中關於黛玉的那句判詞,「心較比干多一竅」,突然就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這天,大先生回家來,對梅巧說,「讓人收拾出一間客房吧,有個北京來的先生,一時沒找著合適的房子,我留他住幾天。」
「若有機會,就來南邊看我啊。」
臨產前不久,一天深夜,大先生被梅巧的驚叫聲驚醒了。原來她做了噩夢。她驚恐地抓住了大先生的手,說,「我要死了!」說完,就哭了起來。這麼多年來,她還從來沒這樣子哭過呢,當著大先生的面,哭得這麼軟弱、無助、放縱和悲傷——她一直都像敬畏父親似的害怕著他。大先生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心裏發毛,嘴裏卻在說,「別胡思亂想,哪能呢?胡大夫是最好的婦產科醫生……」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許諾。
「帶上我。」凌香說。
「昨天,我去了趟頭道巷,轉了轉,16號院子——」他頓了一頓,頭道巷,16號,那是他們從前的家,「16號院子還在呢,做了小學校,不過那棵樹,大槐樹,多好的一棵大樹呀,不在了,讓人家鋸掉了。」
國民小學校的聘書。
她搖頭,眼淚流下來,她回身伸手抹了一把。這回身低頭抹淚的動作,讓大先生,心頭一慟。傻女人哪!他憐惜地想,他知道他一輩子會對這女人好。
合川過去,是北碚,北碚過去,就是重慶,在重慶與北碚之間,有一個小鎮叫青木關。青木關有一片竹林,竹林外有幾間草屋,草屋裡住著一戶最普通的逃難的人家,男人教書,女人也教書。
釀造這花兒酒,是一門獨門絕技。那手藝和秘笈,相傳,是秘不示人的,代代一脈單傳,傳媳不傳女。聽來,就像一個武俠的故事了。那釀酒的原料,還必得是,峨嵋嶺上,霜降之後的空心柿,這種空心柿釀出的酒,會拉絲,是「花兒酒」中的極品。
這事是讓人彆扭的。照說,一個大師母,是不應該讓人臉紅心跳的。一個大師母,應該是慈祥、端莊、安靜、溫暖,像一棵沒有雜念的秋天的樹。可是眼前這個「大師母」,這個光焰萬丈咄咄逼人的女人,這個讓人不敢和她眼睛對視的女人,和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師母相比,相差何止千里萬里!
梅巧抱住了她,抱緊了她,她抽泣,渾身顫抖。梅巧用自己受傷的臉頰摩挲、撫弄她被夜露打濕的頭髮。她叫著她的名字,說,「凌香啊,凌香啊,寶——」她摟著這孩子把她送回後院房中。她扯下毛巾,為她揩乾頭髮,又為她鋪被子,脫衣裳,好像,她還是一個極小的幼兒,不滿四歲,剛剛離了奶媽……她安頓她睡下,睡穩,然後,久久、久久,凝望這孩子的臉,美麗的、難割難捨的、血肉相連的臉,說了一句:「寶,我的寶,你睡吧。」就走了出去。
兵荒馬亂,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總歸是不放心的,何況,眼下家裡的經濟狀況,十分拮据,一下子,供兩個人出去念書,哪裡是件容易的事?大先生犯愁了,躊躇再三,說出兩個字,「再說。」凌香聽了,久久不語,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了。這一跪,讓大先生,悲從中來,萬箭鑽心一般。他從這孩子臉上、眼睛里,分明看到的,是另一個人的神情,是另一個人的復活。這一跪,是懸崖絕壁前的攤牌,是生死的攤牌,不容分說,決絕,大義凜然。
老四在她肚子里,一天一天長大,她果然安靜下來,或許,太安靜了些。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多言多語的人,現在,差不多變成了一個啞巴。她使盡了氣力似的,眼神變得渙散和獃滯。北方的夏季,已經臨近尾聲,卻又突然來了秋老虎。她搬一把躺椅在樹下乘涼,肚子像山丘一樣聳立。那是一棵槐樹,說不出它的年紀,枝繁葉茂,濃蔭灑下來,遮住半座院子。槐樹是這城市最常見的樹,差不多是這城市的象徵。梅巧不喜歡這樹老氣橫秋的樣子,她就在畫上修改這樹,她惡作劇地解氣地把樹葉塗染成了藍色。一大片藍色的槐林,有著洶湧的、澎湃的、逼人的氣勢,乍一看,就像雲飛浪卷的大海,翻滾著激|情和——邪惡。
這一天,吵到最激憤的時刻,大先生動手了。他劈頭朝女人揮出一掌,那一掌,是地動山搖的一掌,像拍一隻蒼蠅,是一個滅頂的打擊。不僅僅是對梅巧,也是對他自己。那一掌把梅巧擊倒了,口鼻流血。血使他怔住了,他渾身冰冷。梅巧慢慢爬起來,用手在臉上一抹,抹了鮮紅的一掌,她就把那隻血手,朝潔白的牆壁上,抹了一把,立時,一個血巴掌,驚心動魄地,跳出來,像一個鮮紅的小妖孽。梅巧看了看,二話沒說,笑笑,就搖晃著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