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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夠拯救誰

我們能夠拯救誰

作者:羅偉章
我說你的心情我理解,這樣吧,我先把兩百塊給你,免得你跑來跑去的。
江佩蘭是我妻子,在學校圖書室上班,生下孩子后,請了半年產假。
作者簡介
李校長的懷裡抱著狗狗!
隨他們怎麼想,我已經走出這一步了,我要讓他們看清楚,我黃開亮是不是想依附於人的人!
會議還沒開始,孫老師就做自我檢討。他說事情是出在他班上的,他應該負主要責任。張主任問他,如果萬麗君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孫老師慚愧地低下花白的頭,不說話了。張主任說,我的意見是,今天不是追究誰的責任,而是看如何處理萬麗君。李校長說,這樣吧,黃主任先把你了解的情況說一說。我把去清河的所見所聞,包括何校長代為表達的萬麗君的悔過之心,仔仔細細地講了。大概是因為我講得太激動了,辦公室里有片刻的沉默,之後張主任說,學校又不是慈善機構!李校長的藍眼睛亮了一下,請張主任談談他的意見。我的意見是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張主任斷然地說。
我和孫老師去校門口等了幾分鐘,車來了。當白色本田跑過順著巴河延伸出去的平地,進入莽莽大山之後,我才發現,這是一趟需要意志力的旅程。並不是說路遠,而是怕萬麗君連家也沒回,果真如此,我該怎樣向她母親解釋?該怎樣應付可能發生的事情?
聽著這些話,我心裏感到格外沉重。
狗狗眯縫著眼,顯然是想睡覺了。可是,當他一看見我,眼睛遽然睜大,而且朝我笑了!這東西,以前我逗他,他不笑,我已經八天沒見過他的面了,他卻對著我笑。他聞到了父親的氣味,父親的氣味比李校長身上的氣味更讓他覺得有安全感。
我鼓足勇氣喊了聲佩蘭,佩蘭應了,我說今天就不去了吧。
事情就這麼簡單,從那以後,我當了她的義務保鏢,最後,我終於心甘情願地娶了一個不能穿裙子的女人。
她媽沒文化,也沒正式工作,何校長接著說,不管多賤的活兒,只要來錢,她都干。她這麼拼死拼活的,就是為了滿足女兒的需要。等會兒她回來你們進屋看看,她吃的是豬狗食——當然是鄉間的狗,城裡的狗她一輩子比不上——可女兒的要求,她一樣不落地滿足。她要把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免得將來……
是啊,人家孤兒寡母的……再說萬麗君真不是個壞孩子,她當時怕賠一大筆醫藥費逃離學校,是以為她跑了,李秋就不會找她母親賠了。這證明她至少還有憐惜母親的心吧。在家這段時間,她一直幫母親去矸石山上撿煤渣,去鍋爐房裡刨炭灰,把這些廢品弄回家來當燃料。她已經不是讀書時候的萬麗君了。既不化妝也不染髮,成天穿著勞動布服,忙上忙下的。你不知道她母親有多痛心,她母親怕她將來被男人甩掉,一直想讓她漂亮,現在看她成了這副樣子,咋會不擔心她將來的命運?如果她當了教師,情況就會有所變化的,你們也就挽救了那一家人。
既然大家都認為你是靠岳父,何不幹脆利索地靠上去!你處理不了的事,直接報告給你泰山大人,讓他來出面。校長反正也是個和稀泥的人,儘早把他撬翻算了,只要你當了校長,手頭握有實權,看他們還聽不聽你的!
孫老師摳著腦門,不好意思地說,這個月的伙食費我全都收了,已經吃了七八天,要退也不好算賬。
佩蘭去為我熱飯菜的時候,到底開始抱怨了。我知道她遲早會抱怨的。她把微波爐打開,微波爐的嗡嗡聲就和她的抱怨聲一同傳了過來:孫老師才是班主任,他為啥不把萬麗君帶到家裡去躲?我走過去解釋說,孫老師是把學生的伙食費連同班費一起收的,李秋她爸知道,我怕他在教室找不到人,就去孫老師家找。你的心真好,佩蘭說。微波爐轉完了,發出當的一聲響,好像為她的話打了個感嘆號。我三扒兩下把飯吃完,就抱起搖籃里的狗狗。狗狗不是狗,而是我三個月大的兒子。狗狗這乳名是我母親取的,我老家在大巴山鄉下,鄉下人的邏輯是,孩子的乳名越賤越好養。其實我母親並不是利用通常的邏輯,她是由佩蘭而擔憂孩子的未來。佩蘭的父親是礦務局權力很重的副局長,不論在局機關,還是各大礦區和學校,人們都習慣叫他「江鐵腕」,但「江鐵腕」並不快樂,因為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妻子,三歲得了小兒麻痹症,右腿比左腿短,而且細,走起路來跛得十分厲害。
孫老師囁嚅了一陣,這個月底吧。
開始我並沒告訴何校長實情,現在我想,反正他都在場,不如說了算了。何校長聽后說,原來是這樣啊!那女子……你們知道她爸媽早就離了婚吧?我跟孫老師說知道。是她爸要離的,何校長說,她爸跟礦上一個賣布料的女子搞上了。你們沒見過她爸,他是個掘進工,人可真是長得帥。你們從萬麗君身上就能看出一點來,說實話她媽不好看,萬麗君從長相上完全遺傳了她爸的基因。她爸之所以要離婚,就因為賣布料的女子長得好,他被迷住了。離婚之後,他跟新婚妻子離開了礦山,據說是到雲南哪裡做生意去了。
孫老師進我辦公室的時候,顯得灰頭土腦。萬麗君沒在,他說,張主任朝我發火,說你班上的學生不都被你攬到家裡消費了嗎,到我這裏找什麼萬麗君?
那都是村裡人說的玩笑話。
把李師傅送走,我才回家去。一路上,我心潮難平。在教師心裏,自己班上一個好學生轉走了,那種疼痛,不亞於當父母的丟失了一個孩子。這個萬麗君,就因為家裡有點錢,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學校分明不準學生化妝,她偏偏又抹眼影又搽胭脂,還把頭髮燙成高粱紅,剪成碎髮式,我當教師的時候,批評過她兩回,她並沒往心裏去;誰知道她還抽煙呢,還因為別人的身材和發質比自己好,就動手打人呢!打了人不說,還命令人家不許吃蘋果,每天必須吃兩份肥肉!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女孩子,怎麼霸道成這樣?我越想越生氣,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打算回去狠狠地克她一頓,也讓她知道這裡是學校,不是她胡作非為的地方。
回何校長家的路上,何校長見我憂心忡忡,說,你放心,萬麗君她媽不會出事的,她能挺住,那麼多苦她都吃過來了,不靠別的,靠的就是個堅強。
我洗耳恭聽。
我到底沒有勇氣擁抱她,只是趁她進衛生間的時候,把兒子抱了起來。兒子又對著我笑,就像在163一樣。我只抱了他不到半分鐘,就咬了咬牙,狠心地把他放在沙發上,說了聲佩蘭我走了,就迎著雪后的陽光上了路。
孫老師目光朝下,一言不發。
我覺得李校長是在推卸責任,但我並不怪他。我理解他的苦衷,他是想利用我和江副局長的特殊關係,把我推到前台去啃骨頭。
我的喉嚨里卡進了一根刺。
我們已經很久沒這樣了。
怎樣才能鑽出這個套子?
李校長又開始抹頭髮。
我拉一把椅子坐下了,雙肘支著頭,閉著眼睛靜靜地呼吸著。過了一陣,感覺好受些了,才把眼睛睜開。佩蘭立在窗口,憂鬱地望著外面被燈光破壞的景色。我喊了她一聲,她回過頭,臉上的憂鬱消失了,只剩下切近的、現實的傷感。我說佩蘭,我們不這樣說話好嗎?佩蘭咧著嘴,長長地抽了一口氣,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一個不確定的方向。
孫老師抬頭看了我幾眼,善意地提醒我,黃主任,學生打架、逃學、出走這些犯紀律的事情,該張主任管。
陽光從窗口斜照進來,在桌面上跳動,冒著若隱若現的藍煙。
次日上班,我去李校長辦公室的時候,他冷淡地說,回來了?我說回來了。有什麼新鮮事嗎?我說在回校之前,我覺得新鮮事很多,現在,我已經看不到那些新鮮事了。李校長笑了笑。他臉上的肉很豐腴,笑起來就顯得更加富態。既然這樣,那就用不著給教師們傳達一下了?我說用不著了,他們那些東西太先進,搬到我們這裏來也不適用。李校長又笑了,這一回笑得很舒朗,他說黃主任,你終於認識到這一點了,有些東西,在彼處可行的,此處不一定可行,在彼處很好的,此處就不一定很好。我說是,是這樣。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還年輕,你身上還有學生氣,不過沒關係,我以前也是這樣的,磨一磨就好了,去吧。
我真正成了在路上的人……
我還該退她的錢呢,孫老師說,她的伙食費交了半年,還有三個月沒吃呢。
由於心裏有事,加上不好把手伸到張主任的領地,我只能敷衍洪師傅幾句了事。
李校長你好,我是黃開亮,我想給你說點事情。
下班回家,佩蘭問我,你今天到哪裡去了?我說去圖書室查資料,聽說爸來了,也沒見著。你是故意不見吧,佩蘭輕描淡寫地說。我被刺痛了,立即臉紅脖子粗起來,你到底在說些什麼話呢,他到學校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佩蘭依然是那種輕描淡寫的口氣,只是多了一種冷嘲熱諷的味道,爸走的時候,我抱著狗狗跟李校長他們一起把他送到了車上,李校長他們上了樓,我就在大廳跟洪師傅聊天(由於洪師傅身體越來越差,已由守學生宿舍改為守教學大樓),洪師傅說你是跟在爸和李校長身後上樓的。我簡直氣急敗壞,大聲說,就算是這樣,我也不一定注意到走在前面的是誰,我當時心裏正想事呢。
李校長斷然地說,解釋啥呀,反正都是干工作,派誰去不派誰去,我這當校長的說了還不算數?再說學校又沒車,去那地方的班車只在上午才有一趟,煤車倒是可以找,但也不一定將就,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跟局裡聯繫,讓他們派車送一下。跟局裡聯繫就靠你了,連我都沒那麼大的面子,不要說張主任。
李秋獨自倚在床上,一邊吃蘋果一邊看書,她還沒注意到寢室里進了人,就被一床被子蒙住了頭,緊跟著是一陣拳打腳踢。幾分鐘后,壓在李秋身上的萬麗君下來了。被子里悄無聲息,只見一團弓著的人形。別的女生嚇住了,想逃跑,萬麗君喝住了她們,讓她們把被子打開。
見我坐著不動,李校長說,還有什麼事嗎?我說沒別的,就是萬麗君……
我閉了閉眼睛,儘力壓制住心頭的怒火,然後說,張主任,萬麗君那天抽了煙,不是她一個人說,跟她一起的同學都是可以證明的。再說,我們今天又不是追究誰的責任……
當天夜裡,我就去新家。床是現成的,還有一張學生桌,一張方凳,這些東西都是學校總務處那次統一拉過來的,預備著再來教師。我只需帶上床上用品就是了。
次日中午,我對佩蘭說,我有個老同學有點急事,我要去看看他。
由於大學生返校,火車擠得要命,我買不到當天晚上的票,只好買了次日上午十一點多的。
這種學生都不開除,今後就沒法開展工作了,張主任說。他寬皮大臉,脖子強硬,是很自信的人,說話時習慣於不給人留下商量的餘地。
只好給礦上打電話了。接電話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繞來繞去說了老半天,她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你是說萬麗君的媽呀,她沒單位,家裡也沒裝電話。我說她爸呢?對方有些疑惑了,她說你到底是不是萬麗君的老師喲,我說怎麼不是呢,平白無故我冒充人家的老師幹什麼?你既然是她老師,為啥對學生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要是對方能看到我,就會知道什麼叫無地自容。我以近乎低三下四的語氣說,你批評得對,可是現在……我們需要立即找到她家長。對方見我這麼客氣,和緩而沉痛地說,萬麗君五歲的時候,她爸媽就離婚了,離了婚她爸就走了,早就不在礦上了,十多年來鬼影子都沒見到過一個,前妻不管也就算了,萬麗君是他女兒,他該不該管?可他也從來沒管過,不要說拿一分錢,連一聲問候也沒有。我一時語塞,是這樣嗎……那麻煩你幫我找一下她媽吧。對方說我可沒那份閑工夫,她住在很遠的一間平房裡,天黑透前是見不到她的,她不是在矸石山上刨煤渣,就是到處撿垃圾,去哪裡找啊?
一個星期過去,萬麗君也不見蹤影。我們早就報了案,民警也沒找到她的任何線索。
我以為你至少該記得。
佩蘭很快又返身回來了,奪過我手裡的衣服,把我往旁邊一擠說,這些下賤活,不勞你的大駕!你連爸也不放在眼裡了。想事,哼,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凡的時刻。我不凡的時刻是在講台上。一旦走上講台,我就變成了鳥,有一種飛翔的感覺。學生也覺得我是鳥,能帶著他們不停地上升;我的語文科代表李秋甚至在作文中說:聽黃老師上課,我能透過雲端。我很喜歡李秋這個學生,她不僅語文成績好,各科成績都很好,對人又溫和而禮貌。可這天我走進教室,卻發現李秋不在。她是從來沒有遲到過的,她的位置空著,教室里就憑空長出了一塊傷疤。我說李秋咋回事?沒有人回答我。問她同寢室的女生,都說寢室里沒人,具體情況不清楚。我想,昨天是星期天,她可能回家去了,既然沒能及時趕回來,她一定是報告了班主任的。
會議結束得太突然了,大家猶疑著正要起立,張主任說話了,他說,黃主任,我還有一點不明白。
佩蘭拉開燈,立即進廚房給我煮麵。生了小孩整整三個月,她的身體依然顯出胖意,走路也笨重而吃力。我跟進了廚房,讓佩蘭去睡覺,我自己來,佩蘭說她一點也不瞌睡,她說你忘啦,我們戀愛和剛結婚的時候,常常是凌晨兩三點鐘還吃頓夜宵。近些日子來,她總是提到戀愛和剛結婚的時候,這證明我們的婚姻並沒跟著時間成熟,她心目中美好的東西,都停留在過去,停留在記憶里。她又說,開亮,你怎麼忙得晚飯也不吃?即使沒人請你,自己就不知道去街上吃點兒?我把這一路的經過給她講了。
我的手機響了,是佩蘭打來的。佩蘭說,你怎麼一直不開機啊?我說剛才在山裡,沒信號。真的嗎?我說你怎麼回事呢,我騙你有什麼好處呢。可能是我的話生硬了一些,佩蘭的語氣也生硬起來了:你今天趕得回來嗎?現在還有小半路程沒走,走到天就快黑了。你的意思是今天不回來了?我真有些不耐煩,語速很快地說,即使回來,也是明天凌晨了吧。旁邊的司機聽到了,他說只要你們不耽擱,十二點之前可以趕回新州。佩蘭聽到了司機的話,含譏帶諷地說,如果只有我,你想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說白了不是我需要你,是你兒子拉肚子了。話音一落,她就掛了電話。我想打過去,撥了兩個號碼又消除了。嬰兒拉拉肚子也並不是什麼大事。
孫老師本人來開了門。他的脖子上掛著一領陳舊的藍布圍裙,圍裙很長,一直拖到腳脖子上。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見到過的殺豬匠。看見是我,孫老師愣了一下,隨即將圍裙取下來,邀我進屋。屋子裡一片狼藉,圓桌上和磨石地板上,到處都是混合著辣椒的飯渣。只是不見一個學生了。孫老師的愛人本是農民,生了一兒一女之後才隨孫老師進城的,在城裡過了幾十年,還是沒改農民的習性,既拘謹又熱情,她用拖把很快清掃出一塊地方,搭張凳子請我坐。孫老師進裡屋去了,拿出他對萬麗君的詢問記錄。萬麗君說的,跟李秋的父親說的差不多,就連踩爛了李秋幾個蘋果也說清楚了。我看完了,孫老師說,黃主任,萬麗君帶那幾個男生去吃飯的時候,並沒來我家裡,他們是到別的地方打牙祭。我從來不賣給學生煙酒。他愛人介面說,我們不做那些事,那是缺德事。
當天下午,就在小操場召開全校學生大會,宣布對萬麗君的處理決定。這樣的會都是由張主任主持的。他曆數了萬麗君所犯下的錯誤(或者說罪行),結論是足夠開除她三次了。說了萬麗君的事,又說跟萬麗君一起打李秋的那幾個同夥,她們或者被警告,或者被記過,有一個被勸其退學(「勸其退學」的意思並不是同意就退,不同意就不退;它的意思是你必須退學。與開除的區別在於,「勸其退學」是把退學的主動權強制性地交給你)。這些事情都說完了,張主任就變得出語諄諄了,他講理想和道德,講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和犧牲精神。張主任有一副好口才,對學生講話總能絲絲入扣。
母親又愜意又驕傲地對我說,鄉長都認識我呢!我說鄉長是咋認識你的?她說我也不曉得,前些日子我上街賣紅苕,鄉長突然來跟我說話,說你老人家還賣啥紅苕啊,你找了個好親家,聽說你兒子又在那邊學校任職,就該你享福了,這天寒地凍的,就坐在家裡烤青岡疙瘩火吧,還賣啥紅苕啊!
萬麗君的被蓋等物是哪天搬走的,我一點也不清楚,直到何校長打電話來,我才知道她母親到過一中了。何校長說,黃主任,你們學校硬是重點中學呢,說開除人就開除人。我有氣無力地說,萬麗君她確實犯了校規,我有什麼辦法?她是犯了校規,可這是有原因的嘛,不能把她一棍子打死嘛!原來何校長說話也並不總是水波不興的。我說何校長,你這些話該向李校長說才對。我為啥要對他說?上前年我們一起到昆明旅遊,他一副大人物的樣子,我給他敬酒他也不喝。但是局一中的校長是他,不是我黃開亮。何校長拖長了聲音,你黃主任可是江鐵腕的女婿喲,你要是真心保一個並不是壞到毒的學生……
等一陣子吧,她肯定還要來學校辦些手續,到時候你再給她。我們現在去宿舍看看萬麗君。
孫老師諾諾連聲地退出去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說,黃主任,我去辦公室把東西收拾一下,馬上就下來。
到半夜,下起了雨。雨聲打在寬大的梧桐葉上。「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萬籟俱寂的子夜蘊涵的惆悵,比黃昏更甚。
剛進校長室,李校長就從抽屜里拿出兩百元錢,這是萬麗君的母親給你的,她母親去石林找過李秋的父母,聽說是你墊付了李秋的醫藥費,她來收拾東西的時候就一併帶來了。本來她想親手交給你,可那天你到新華書店進圖書去了。
狗狗早就會笑了。有人說,男人是在孩子第一次朝他笑的時候找到當父親的感覺,這話說得真好。孩子的笑里隱藏著父親的全部光榮。狗狗無牙的嘴剛剛合攏,又再一次咧開腮幫,笑得咯咯咯的。他那小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他為啥那麼快樂?他大概什麼也沒想,他快樂只是因為他單純。
可是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關心的是萬麗君是否到孫老師家來吃飯了。孫老師說沒來啊,她不是一直在你家裡嗎?我說在我回家之前,她溜了。
你看這樣行不行,她說九九藏書,我想再請半年假,半年過後,我媽就退休了,就可以幫忙帶兒子了。再請半年?我嚇了一跳,你一個人待在家裡,不煩?我不是一個人在家啊,還有狗狗呢。可是我心想這樣是不行的,我還在盼望著她上班之後心情會有所好轉呢。我說佩蘭,你用不著再請半年假,請三兩天就夠了,我給我們村委會打個電話,讓我媽來帶狗狗。她的臉色一沉,你媽來了,你爸呢?我爸也可以來,他們那點田地,讓表姐幫忙種就是了。
起風了。風從遠處的山巒上刮來。松柏翻動著淺白色的波浪,時不時顯露出山體的嶙峋瘦骨。在城的周圍,那座山不算高,也不算美,可它很特別;它有一個自甘微賤又傲氣十足的名字:雞公山。傳說它本是一座無名山,是清雍正年間一個文人給它取了名。那文人三十歲入獄,五十歲才出來。出獄的當天黃昏,他爬到那山上去,深陷的眼睛望著亂雲飛渡,高聲吟道:「宦跡渺難尋,月邊雲萬古江河東去也;天心原有屬,雞公山干載風雨峭依然。」這樣,雞公山就得名了。我想從那文人身上找一些豪邁,可是只找到了蒼涼。
我說,你讓我去,我當然不能推辭,只是張主任那裡要解釋一下。
知道你事情多,你現在是教務主任,說不定一年半載之後就是校長了,事情哪會不多呢。
回城之後,這份沉重又加深了。距開學還有幾天,校園裡難得見到一個人,放假前學生遺留下來的廢紙屑,被寒風揚起,在操場上目中無人地飄來盪去。佩蘭在她父母家裡。我提著我父母特地為他們熏制的大半蛇皮口袋臘肉,到岳父母家去。大半蛇皮口袋熏臘肉,也差不多是半條肥豬了,我父母一年殺一條肥豬,以前都是留半條賣半條,而留下的半條,並不都是自己吃的,主要是用來待客;在我們那裡,煮肉吃是一件大事,誰家煮肉了,山上的草木也知道,飛禽走獸也知道,那余香,幾日幾夜籠罩著村子。可岳父母不看重這半條豬的臘肉,岳父還是在看他永遠也看不完的報紙,一句話沒說;但岳母說話了:提那些東西來幹啥呀,黑糊糊油膩膩的,難得打整。岳母說得也是,別人送到她家來的東西,不佔什麼體積,卻相當值錢,甚至本身就是錢,而這半條豬的臘肉,在他們看來值得了幾個錢呢?要是離家近,我真就給父母送回去了!父母提到親家的時候那麼驕傲,關心了這樣又關心那樣,而岳父岳母連我父母的身體也沒問一下。
狗狗好好的,睡得很香甜。佩蘭也睡得很香甜,但她是裝的。自己愛的人是睡著還是醒著,屋子裡的空氣也會透露秘密。佩蘭裝睡只是不想理我罷了。這時候我也不想理她。我心頭湧起一種厭倦,誰也不想理。
她的話里有一種威脅的味道。
筆帽旋開之後,我再一次問,真的要轉?
人在孤獨寂寞的時候,只有老同學能夠走進你的骨肉。那天,我把自己遇到的困境一股腦兒向海濤抖摟出來了。海濤認真地聽我講完,才點上煙說,猴子,你無非就是想拯救什麼吧,你到底能拯救誰呢?你連—個本來可以不開除的學生也拯救不了,還能拯救誰?你對你們學校的教師不滿意,那我又來說說我們學校的教師。當班主任的,不僅把自己的生日告訴學生,甚至把子女的生日也告訴學生,雖沒明說,意思不就是讓學生送禮嗎?還公開向學生索要呢,比如張三的父親是賣地板磚的,裝修房子的時候就問張三要地板磚,李四的母親是賣水果的,家裡來了人或者自己想吃,就問李四要水果。你知道我們二中還辦了一所小學,那裡面有些老師,誰的父母有利用價值,就給孩子安排好位置,沒有利用價值,不管個高個矮,都往最後一排攆!有個班主任還把學生家長的單位、職務問得一清二楚,且記錄在案,問到一個女孩的時候,女孩說她爸在新州日報社,老師問在報社幹啥?女孩說不知道,只知道他每天往印刷廠跑。老師想,這肯定是印刷工人無疑了,將女孩的位置由中間調到了最後。女孩個子矮,看不見黑板,就回去給她爸說,她爸去學校找班主任商量,班主任才知道他不是印刷工人,而是報社總編,他有個習慣,就是檢查從機器里流出來的第一份報紙,把最後一道關。老師聞言,說,我最近正申請副高,需要在市級以上報刊發表一篇論文,總編說,沒問題,我們報不是有個教育專欄嗎。老師當即把論文稿從抽屜里摸出來交給總編,總編拿回去,連夜為他作文字上的修改,沒過兩天就發出來了。他女兒自然也就坐上了好位置。
也是在這時候,我似乎才找到了自己心靈的癥結。擔心佩蘭和兒子,擔心父母,都是真的,但我最擔心的是自己……我想起當時何校長來要求取消對萬麗君開除的決定遭到李校長拒絕後,他悄悄央求我:你開個證明吧,就說萬麗君不是被開除的,蓋你教務處的章就行了。但我沒幹。我說這是違反紀律的事情。何校長沒再多言,走了。他從這件事上把我看穿了,所以後來說到萬麗君去當了陪酒女郎時,才以那種挑骨剔髓的口氣。
出門之前,我說,佩蘭,我走了。
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特別是張主任。這學校,中層以上幹部只有張主任一人開店,我多麼希望他能夠支持我;只要他表態不開,一切都好辦。可是,孫老師說話前,他一直虎著臉,無所事事地望著窗外。聽了孫老師的話,他的脖子才放正了,面無表情地問孫老師,你說的以後,到底是從哪天開始?能不能定下具體日期?
直到佩蘭當天晚上回來,堅持要走的一半才得勝了。
狗狗接連打了幾個呵欠,就在我懷裡睡過去了。

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著孫老師。
車上,孫老師說,早知道萬麗君家是這個樣子,我不該拿錢的事去嚇她。
從窗口望出去,天很藍,太陽很好,陽光照在對面的建築物和遠處的山巒上,閃動著無憂無慮的光芒。新州城四面環山,多數時候霧氣沉沉,這麼好的太陽難得一見。可偏偏在這時候遇到了麻煩事。我把目光收回來,盯著寬大的桌面想,我需不需要把這事告訴校長?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告訴的好。我當上教務主任不到兩個月,有了獨當一面應付這些事情的權力,就不應該去麻煩他。
這地界,我已經沒法待下去了。即使沒有勇氣提出跟佩蘭離婚,我也不想在這裏待,與其住到163去讓別人探究,不如乾脆走遠些,離開新州算了。離開它一年半載,甚至三年五載,我和佩蘭可能都會變得理智些,當她知道我根本不是想依靠她父親的時候,可能會覺醒我對她最初的愛,也就再也不會用那些重磅炸彈來轟擊我了。
佩蘭聽到我的聲音,立即咋咋呼呼地說,你的電話來得巧呢,你兒子剛剛叫了聲爸爸!這怎麼可能呢,他才三個月大,他又不是天才。佩蘭不高興了,你咋知道他不是天才?我說即便是天才,三個月大也不會叫爸爸,那是他兩片嘴唇碰撞之後無意識發出的聲音,跟狗叫沒啥區別。佩蘭說,他是狗,你是啥?罵你自己可以,不要把我和兒子搭進去。我說好好好,不就是開個玩笑嗎,我今天……佩蘭打斷我說,你聽見沒有,他又在叫了!說罷,她大概把話筒送到了兒子嘴邊,因為她的聲音遠了一些,她說,快叫啊,叫爸爸回來抱你。可是兒子不但沒叫,還發出了委屈的哭聲。佩蘭對我說,我不跟你啰嗦了,他又尿尿了,下班就回來啊。我生怕她掛電話,抓緊時間把事情說了。電話里一時沒了聲息,幾秒鐘過去,才響起佩蘭冷冰冰的話,你這麼喜歡攬活干……不過這是你自己的事,與我沒關係,你現在牌子大了,管不著你了。你想著狗狗是你的兒子就行了。
那一切,我曾經擁有的一切,突然間離我那麼遠。我就像一個站在岸上的人,把自己的東西放在船上,卻沒跟著船一起出航。我承認我感到恐懼。滿懷惆悵的恐懼。回去吧,我對自己說,那是我的家,我有權利回到那個寬敞明亮的屋子,有權利去看百草園的繁花,聽百草園的蟲鳴。離開那個家,也是我自己的決定,並不是佩蘭把我攆出來的,我完全可以回去。但是,自尊心阻止了我。自尊心對我說,別人已把你當寄生蟲了,而你不是寄生蟲!……
這時候,我才知道那次回家對她造成的傷害有多麼深。
她走了,抱著孩子,一瘸一拐的。老城和新城之間雖然只一河之隔,但要繞很大一個圈子才有橋樑通過,如果走路,少了四十分鐘是不行的,抱著孩子瘸著腿的佩蘭,至少要一個半小時。她當然可以坐車,既有公交車,也有計程車,但公交車擠,每輛車上都打著牙膏廣告:「早上擠一擠,晚上擠一擠。」其實一天到晚都擠,擠得像蜂桶,車門上也吊著人。佩蘭一個人進老城,是從不坐公交車的。城市沒發展起來,計程車又很少,遇到周末,要計程車不是招,而是搶。佩蘭是搶不到的。她也從來不要父親的司機來接,即使主動來,她也會堅決拒絕。除了瘸腿讓人遺憾,她實在是一個好女人。
我和黃海濤有一個大學同學,畢業後去西南師範大學讀了研究生,現在研究生也已畢業,留校任教,西師大在重慶北碚,我和他通了電話,希望他在北碚幫我聯繫一所中學。他說沒問題,我一定放在心上。有了消息就告訴你。他還說,你猴子我是知道的,做事情認真得就像挑眼睛里的沙子,現在到處都需要你這種有能力又有素質的教師。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將電話掛斷了。我對他後面的話感到恐懼。
接下來的事我實在沒想到。張主任把桌子掀翻了而且砸傷了前面一個女教師的腳後跟。知趣?你黃開亮有什麼資格跟我談知趣?你之所以能夠青雲直上,不就是捨生忘死地把江佩蘭弄到手,然後纏著一棵大樹向上爬嗎?這麼卑鄙的事也做得出來,有什麼臉跟我談知趣不知趣!
可不管何校長怎麼說,李校長都不同意。李校長還很不高興,他覺得何校長的手伸得太長了。
不會是刑訊逼供吧?
從樓上下來,我問守門的洪師傅是否看到過萬麗君。萬麗君是一個特殊的學生,不僅是她的裝扮,還因為她會跳舞,是很時髦的街舞,以往學校搞文藝晚會,萬麗君不下五次上台跳過街舞,那連續不斷的一抽一抽的動作,使台下的觀眾也禁不住抽筋,所以大家都把它叫抽筋舞;這學校會跳抽筋舞的學生不少,但萬麗君跳得最好。因為特殊,許多職員都認識她。洪師傅說,今天早晨我看到過她,過後就沒見她的影子了。洪師傅工作特別認真,每一個進出宿舍樓的人,都要過他的眼,而且被他記在心裏,只要他說沒看見萬麗君,證明萬麗君的確沒回寢室了。
我的脾氣更壞了,與佩蘭爭吵的時候更多了。有一天,她直截了當地對我說,黃開亮,你的志向也太低了吧,你只不過當了個教務主任,就要飛起來咬人了,你還想不想當校長?如果想,我就希望你暫時收斂些!
可是無論多麼困難,也不該賣給學生煙酒。
回家了?她到哪裡去了?
又過兩天,我剛剛起床,何校長來電話說,萬麗君回家了!
說心裡話,讓父母來帶狗狗只是個借口,我是想把他們接來住些日子。他們含辛茹苦培養出一個兒子,卻沒享過我的半點福;他們生活簡樸,並不需要我的錢,但需要我的安慰。孩子沒長大成人的時候,父母張開翅膀為孩子遮風蔽雨,孩子長大了,飛向遠方了,他們的翅膀就空了,身體就冷了,如果孩子不盡孝道,他們的心也跟著冷了,晚景就凄涼了。我結婚這麼長時間,佩蘭只跟我回去過一次,而且他們至今沒看到過孫子。狗狗出生后,我打電話報告了家裡,父親說,他想跟我母親來看看,順便也照顧坐月子的佩蘭。但佩蘭不同意,她說,我就在局醫院里坐月子,反正也花不了什麼錢。這倒是真的,礦務局醫院給她安排了最好的護士,收費卻只是象徵性的。我不好違背佩蘭的心愿,告訴父母,讓他們等些日子再來。而今,狗狗都過半歲了,還不讓他們來看看?
接近十二點,李秋的父親才來。這是一個發了福的矮胖男人,但高挺的鼻子和略顯憂鬱的大眼睛,還是能看出他跟李秋的血緣關係。他說同志,請問張主任在嗎?張主任是以前的教務主任,現在當政教主任去了。我說我姓黃,是現在的教務主任,也是李秋的語文老師,你是李秋她爸?他立即伸出兩隻手來。那明顯是一雙挖過煤的手,看樣子他現在不挖煤了,但生活的軌跡還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掌紋上。我跟他握手的時候,他說,我們家李秋常常說起你,說你是教得最好的老師。我知道這不是聽家長讚揚自己的時候,抽一把椅子讓他坐,並給他泡了杯茶,然後說,李師傅,很對不起,都是我們對學生管教不嚴造成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本來,我是燒著怒火來的,但車子走了個把小時,我的怒火就熄了。事情反正都已經出了,把那個叫萬麗君的打一頓,也不是解決的辦法。我鬆了口氣,說謝謝你李師傅,你有什麼想法,就提出來,我們會酌情考慮的。
李校長聽了何校長的陳述,笑著說,老何你也真想得出來,讓萬麗君去當教師,那不是成心誤人子弟?
這當然有損教師形象,海濤說,但你不能就此證明所有的教師都如此,像你我,至少還有那麼一點兒神聖性吧?大部分教師還是好的,否則,每年就輸送不出那麼多人才。停頓片刻,他說,當然,你們學校很多教師開家庭食店,捆綁著賺學生的錢,這實在是有些糟糕。你想解決這問題,我倒是有一條路指給你。
因為我看著你煩!萬麗君氣憤憤的,指著放在李秋床邊的蘋果問,你的好身材就是吃蘋果吃出來的?沒等李秋回答,她就把蘋果悉數傾倒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之後命令道:從今天開始,你不許再吃蘋果了,你每天至少吃兩份肥肉!要不聽招呼,我天天打你!
我在岳父母家吃了一頓飯就離開了,但佩蘭還留在那裡。回到家,什麼都是冷冷清清的,什麼都沒有意思。
已經走了。
我的意思很明確,就是教師帶頭,關掉遍布學校的家庭食店。如果學生都到大食堂吃飯,明碼實價,學校也好管理,一旦進入家庭,到處都是暗箱,沒法管理;再說,只要學生去了大食堂,就有人願意承包了,學校還可以收一筆提成。
你這樣做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她若有所思地說,你是校長嗎?如果你現在就是校長,我還想得通。
市二中的那個?
這件事大約過了五六天的一個下午,我岳父來了學校。我進入教學樓大廳的時候,看見岳父跟李校長並排著向樓上走;說並排不準確,是岳父稍稍靠前,李校長微微退後,李校長身體前傾著跟岳父說話。自從我分到這裏,他從沒到過學校,這次突然到來,是什麼意思呢?老師們會不會認為是我把他請來的,目的就是對張主任實行打擊報復呢?有了這種顧慮,我就決心躲著他,故意走得慢了,他們的身影被樓道拐角處遮沒,我才向前挪動。
我緊緊地摟抱著他,鼻子發酸。
你犯得著這麼威脅我嗎?我想。
孫老師說,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李秋挨了打,就……
我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碼,響幾聲之後,傳來李校長中氣很足的聲音,喂。
大操場就是足球場,怕造成意外傷害學校不好說話,同時也怕足球砸爛了宿舍樓的玻璃,便嚴禁學生踢球,操場上的野草沒過膝蓋。站在野草叢中,我問孫老師,你知道萬麗君昨天帶人到哪家吃飯的?孫老師望了望正南方向,小聲說,萬麗君說是張主任家裡,我在記錄上都沒敢寫。我吃了一驚,難道張主任家也賣給學生煙?孫老師不言聲,又望了望正南方向。那邊是另一幢教職工宿舍,緊鄰河邊,就是川東北有名的巴河;張主任住二樓,我們站著的地方,正好可以望見他家的陽台。張主任剛好站在陽台上,背向著我們收拾東西。他的塊頭很大,肩膀很寬,雖然是快上五十的人,但走路地動山搖的。
鑰匙掌握在李校長手裡。這天上午,我讓李校長給我一把,說我的親戚來了,需要住些日子。李校長把鑰匙給了我,我掂量著那把小小的、泛著銅光的物件,心裏像刀剜似的疼痛。我真的要跟佩蘭分居嗎?真的要離開那個曾經溫暖的家嗎?……中午,我鼓足勇氣對佩蘭說,佩蘭,我想去163住一段時間。我多麼希望她問一問我為什麼要去163,多麼希望她能夠阻攔我,哪怕大吵大鬧,歇斯底里,我也會好受些——但她只說了四個字:隨你的便。然後,她就摟著兒子,去廁所為他把尿了。
為啥要等到月底?事情嚴重得都跟良心掛上鉤了,我看最好是今天晚上你就封店。
聽何校長談萬麗君,佩蘭的臉垮了下來。她對萬麗君那雙能穿裙子跳街舞的腿太敏感了。我說佩蘭,狗狗醒了,你去看看。
不是這樣又是哪樣?你擺出來講嘛,哪怕講出半條理由,我也不認為你是昏了頭。
要是沒有我,佩蘭怎麼辦?她過馬路的時候,誰去扶她?(我已經很久沒扶佩蘭過馬路了。)
我的眼前,一直晃動著一個瘸腿女人抱著孩子在路上行走的情形,我想她已經到了橋頭,已經走過了那座抗日戰爭時期為往重慶運送軍用物資修起來的老鐵橋,已經進了礦務局機關大院。局機關沿山體而建,她需要爬上若干級石梯,穿過一個配有涼亭假山的花園,才能走到她父母住的樓房前。她父母住在四樓,我看見她進樓道了,身體次第出現在樓道的通風口。她終於到了四樓,接著,我看見她掏出鑰匙開門,於是,我的心放下來了。
正僵持不下的時候,孫老師發言了,孫老師說,我看黃主任說得對,這當老師的嘛,也是該講點良心,我響應黃主任的號召,以後家裡不開店了。
萬麗君?李校長愣了一下,我看那個事就算了,都過去這麼久了;再說,開除一個人是很嚴肅的事情,翻來覆去的,這學校就更沒法辦下去了。
大家都聽出來了,我的話越說越不像話了。
我說孫老師,你去張主任家看看,我去辦公室等你,如果萬麗君在他家裡,一切都好辦,萬一沒在,我們得趕快和她家裡聯繫。
但是,要再這麼過下去,我非爆炸不可。即便我不爆炸,離婚這個詞遲早也會被我潑出去。
哪想到他們會當著她的面說出這種話來?
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像發條一樣,把我的心越上越緊。我是真的要離開嗎?離開之後,讓腿腳不靈便的佩蘭獨自帶著兒子嗎?即使我在北碚安頓下來,即使西師附中願意立即把我調進去,佩蘭也是不會離開新州的,就算她願read.99csw.com意離開,她父母也不會同意。我怎麼能拋下他們母子倆,說走就走了呢?
我跟何校長回屋的時候,孫老師已經把實情告訴了萬麗君的母親。孫老師是個老實人,藏不住話。婦人把碗放在地上,臉色發黑,一句話不說。
佩蘭果真續請了半年假。我們之間的裂痕太深,在家已沒有多少話說了。之所以能夠維持,是裂痕之下有一股涓涓細流。這股細流就是兒子。但佩蘭做得很絕,只要有可能,就不讓我抱兒子,不讓我給兒子洗衣服,更不讓我為他洗澡。狗狗像不是我的兒子,是她一個人的兒子。
——黃開亮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電話鈴響起來。恰好是李秋的母親打來的。她哭哭啼啼地訴說了女兒挨打的經過,說李秋的臉現在還是腫的,正躺在礦醫院里治療。只要李秋回了家,我心裏就輕鬆了許多,我說請你放心,學校也在查這件事,李秋離校的時候,沒給任何人講,要不然……我的話沒說完,對方的怒氣就上來了:講?她敢給誰講?你們那學校,都快成土匪窩子了!接下來是傷心的哭泣。我的臉上火燒火燎,安慰她說,學校一定會給予公正的處理。處理不處理是你們的事,我們也不盼著你們處理!反正她爸已經在路上了,她爸來也不要求別的,只是把萬麗君用被子捂著擂拳頭,我們只要求這點,就夠了!
可能是回寢室去了,孫老師說。
我坐下來,謙卑地微笑著說,張主任你講吧。
見到了。她是昨晚上十點左右回來的,剛一落屋,她媽就來叫我。我去給她談了兩三個小時,她只是哭,只是說一句話:我要讀書,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了。
這個問題我希望孫老師解答,張主任說,學生去哪裡都是吃飯,去老師家吃飯,老師怎麼就是不講良心?
李師傅連連擺手,那我就不要了,你給我不要,萬麗君給我也不要了。不就兩百塊錢嗎,人活一輩子,哪能這麼見凈呢。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後,抱住她的頭說,對不起,佩蘭,對不起。
人家恐怕不會這麼想的,就算她兩條腿殘疾,她也是副局長的女兒!他們不知道恰恰因為這一點,我才對她敬而遠之。她是副局長的女兒,我是誰?我不就是個身體瘦瘦的山裡娃嗎!我老家地上沉默的冬青和山上盤旋的岩鷹,都讓人嗅出山高水寒的味道。我身高只有一米七,手臂卻比一米八的人還長,打籃球的時候,對手想傳我的過頂球,感覺是絕對能夠傳過去的,沒想到我手一搭就把球像摘瓜一樣摘掉了,因此我的大學同學都不叫我學名,而是叫猴子;不過他們以為我的長手臂只是個特例,不知道我們村的人全都如此。這是為了適應攀援的需要。山高路陡哇!我從那個地方走出來,已經相當滿足了。我沒有多少幻想,更沒想過要去跟副局長的女兒攀親。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願意做的,就是努力工作,憑自己的實力,能走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我還是堅決把錢塞進了他的衣兜里。
既然對她沒特別的想法,我就不再猶豫了,我走到她身邊說,跟我來吧,我帶你過去。說罷帶頭跨出了一步。我這一步就截斷了半條河。她臉上起了紅暈,跟了上來。車子急促地摁著喇叭,催我們走快一點,有個坐在副駕上的女人還伸出頭來罵了兩聲。江佩蘭的身子快速地傾斜著。我心裏禁不住有些酸。小時候,我養過一隻銀灰色的羊羔,某天午後,那隻羊羔被突如其來的陣雨淋濕了,雨停下來后,我在山坡上點燃一堆篝火,把羊羔放在篝火旁烤,不小心燒傷了它的一條腿,此後,它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我總覺得,江佩蘭就是我小時候養的那隻羊,她從山村流浪到城市,經受著汽車和人流的驚嚇。我終於夾住了她的胳膊……
不,不是這樣的,我囁嚅著說。
我們正走到宿舍樓外的大操場上,洪師傅跟了出來,用他精瘦而有力的手拉住我說,黃主任,我感冒了。他的聲音聽上去沙啞得可怕,但這並不能證明他感冒了。據說他年輕時能唱川劇高腔,來這學校守了幾十年門,聲音就啞了。那是吼學生吼啞的。我說你感冒了就向張主任請假吧。職工這一塊兒,也歸張主任管。可是洪師傅還是不放我,他說黃主任啦,這學校的學生已經壞得連一個老人也不知道憐惜了,有些男生半夜起來上了廁所,哪怕住在樓上的,也不辭勞苦跑到底樓來,大叫幾聲:老洪!老洪!我懵里懵懂的,以為是李校長叫我呢,馬上開燈起床。等我起了床,一個鬼影子也沒有!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被這麼折騰幾次,感冒就是這樣得來的;這些情況我也給張主任反映過,張主任說,你碰了幾次釘子,未必還要往牆上撞?他的意思是叫我不起來。可不起來行嗎?萬一真的是李校長有急事找我,或者你們哪個領導有急事找我,我還敢大模大樣地賴在床上不起來?
正因為如此,和佩蘭吵架的時候,我的話也越說越難聽。這種難聽的話以前總是先割傷我自己,再割傷佩蘭,而今我沒有痛感了,體驗不到我的話給佩蘭帶去的打擊了。
不是,是在西師教書的那個。
正這時,水溝下的石梯上響起了疲沓的腳步聲。朦朧的天色中,只見一個婦人勾腰垂頭地背著一筐玻璃瓶上來了。何校長小聲說,就是她。當她爬上石級,何校長招呼道,嫂子,才回來?婦人抬起頭。她的頭髮上沾滿了不明物,亂得一塌糊塗。是何校長啊,她就這麼說了一句,隨即拐向左邊開門。門打開后,也不邀我們進屋。裏面黑洞洞的,她也不開燈,就干起活兒來了。我們只瞅見一個人影在裏面晃來晃去,同時發出器物的聲響。何校長把頭伸進去,嫂子,你把燈打開,外面有兩個老師找你,是局一中來的。屋子裡靜默了片刻,之後啪的一聲,燈亮了。但那只是一團光影,無法照清事物,婦人就站在燈下,我們也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出她顴骨很高。何校長進屋去,摸索出一根條凳請我們坐。條凳上濕漉漉的,並不是水打濕了,而是這屋子本身太潮濕,水汽無處不在,那盞五瓦的燈泡上,也懸著蠟黃色的霧。堆滿雜物的屋子裡發出一股難聞的霉味兒。
這天下午我主持開教師會,再一次把萬麗君的事情拿出來說。大多數教師是第一次聽到她的故事。說到她家裡的貧窮,很多人唏噓不已。可也正是她家的貧窮,老師們無法原諒她的奢侈。一個連母親也不知道心疼的人,開除她並不冤枉。
你準備把她轉到哪所學校?
你們是麗君的老師?婦人緊張地問。她依然站在燈下。
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究竟說來,我又犯了多大的錯誤?我越想越想不通,跟佩蘭的冷戰,就這麼持續下去了。彷彿是為了更深地冷落我,我逗兒子她也不準,我剛剛走到小床邊,她就過來了,手指頭在兒子嫩得出水的臉上一點,兒子就朝她咯咯地笑。只朝著她笑,根本不理我。她的這種暗示,在狗狗蒙昧的腦袋裡是起了作用的,有時趁佩蘭不注意,我偷偷去把他抱起來,剛抱上手他就哭了。他一哭,佩蘭就過來一言不發地搶走。那小東西一沾上母親的身體,聞到母親的氣息,立即就笑起來了。他再也不對我笑了。
後天就到了。
出租房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修的木樓,踩上去發出沉厚的回聲,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過去的歲月。我們在三樓,我要的是緊靠樓道口的一間,那六個教師都住在靠里的位置,與樓道口的這間隔著三間空房。我聽到他們集中在一間屋子裡說話,就悄悄地開了門,又輕輕地把門關上。到處都是灰塵,幾隻黑色的蜘蛛,在牆的四角布下了天羅地網。不打掃一下是沒法住的。幸好盥洗室也在這一邊,我用帶來的盆子端了水進來,先掃下牆角的蛛網,再用抹布四處擦,包括地板,也弓著背擦乾淨了。做完這些,我抽了一支煙,才開始鋪床。當我疲乏不堪地躺到床上去,心才稍稍靜了下來,也才聽到那幾個教師還沒有睡。他們好像在喝酒,划拳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過來。這一幢樓,除了我們學校租了一層,其餘的都沒租出去,後面是一個長滿野蒿的籃球場,前面是幾排高大的梧桐樹,梧桐之外是圍牆,圍牆之外是馬路,只要我不來,他們就是鬧到半夜,也影響不了誰的。
她還是一句話不說。直到我們半個小時後起身離開,她都沒開一句腔。
她一把將我的手打開,不要跟我來這一套,我算把你看透了!就算你父母是虛榮,你可不是虛榮!我後來發現,你根本就不是愛我,最多就是同情我,我不是你小時候養的那隻羊嗎,難道你會去愛一隻羊?不過是同情罷了。你當初只是想在我身上承擔一種高尚的責任,你的責任倒是感人至深,可是,它與愛到底有什麼關係呢?與家庭生活有什麼共同之處呢?
佩蘭不說話了,她把孩子包紮得像一把挂面那麼規整,抱在懷裡,出來說,我跟狗狗肯定是要去的,你不去就算了。
變化實在是太明顯了。此前,儘管老師們在很多事情上並沒按我的要求去做,但他們表面上是尊重我的,現在一樣尊重我,可是已經明顯地帶上了試探的色彩。
從火車站坐公交車回校,不能到大校門,只能在菜市場下,然後穿過一條陰濕的巷道從側門進去。剛進入巷道,我就看到孫老師了。孫老師用一輛軲轆車推著一大車青菜蘿蔔。我的心咯噔一沉,三兩步跨上前去。孫老師看見我,急忙把車停住,口齒不清地說,黃主任……昨天我就沒開,可是他們都沒停,我就……
我相信李校長前兩天也在觀察。那次教師會他沒參加,但事後我把情況向他彙報過了。張主任羞辱我的那些話我當然沒對他講,我只是向他保證,說老師們月底就停開家庭食店了。
佩蘭手裡拿著兒子的里衫在烤火爐上烘,此時把衣服往凳子上一擱,氣沖衝進卧室去了。
我問過江佩蘭,李校長又說,她還沒把這事告訴她父母,其他人大概也不好往她父母耳朵里傳,趁這當口,你趕快給我回去!李校長加大了聲音,要是江局長知道了,你自己想想吧!……怎麼回事呢,看著好好的前途,不懂得珍惜,偏要去毀了它!我問你,你是不是嫌江佩蘭是跛子?如果是,當初你幹什麼吃的?
究竟是我本身就沒長骨頭,還是這兩年習慣了在岳父的蔭庇下過日子,我一時難以分辨……
孫老師換了件外套,跟我走了。
我轉過身。
我一直十分謹慎地遮掩著和佩蘭的分居生活,吃飯都是在外面一個偏僻的小食店。住在同一層樓的六個教師,我從沒在163跟他們打過照面,夜裡我比他們回得晚,清晨我又比他們起得早。學校的早自習輔導只有語文和英語兩個科目,早自習課從六點四十五開始,單周一、三、五是語文,二、四是英語,雙周又調過來。不管該不該我輔導,我都是六點鐘準時起床,洗漱完畢,馬上離開。初冬時節,天氣已經很冷,霧氣又大,乾冷的霧氣里夾雜著冰粒子,把整座城市都封鎖起來了。路上什麼也看不見,我只憑感覺往學校的方向趟。那些來城裡賣早菜的農人,與我左右而行,近在咫尺,卻不見其人,只聽見挑擔搖蕩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隔壁傳來李校長開門的聲音,我起身去向他請示。雖然很希望親自去看看萬麗君的家,但還是有所顧慮,把情況反映后,我說,我已經給孫老師講了,讓他去一趟清河。你不去?李校長問我。又說,孫老師那人,軟沓沓的,我怕他有些事處理不下來。我說這事該張主任管。李校長將兩個拳頭靠在臉上,把肥碩的腮幫按出兩個大坑,眼睛也鼓了出來。他是標準的漢人,但他的瞳孔卻藍幽幽的。他把拳頭取下來后,說黃主任,還是你去吧。雖然我當了快六十天主任,但至今對黃主任這個稱呼還是很不習慣,尤其是李校長這樣叫我的時候。李校長是接近退休的人了,以前都叫我小黃的。
我摟住她說,我講出來你可別生氣。佩蘭靜靜地等待著。我小時候養過一隻羊,它的腳也跛了,它每跛一下,我的心就疼一下,看到你的時候,那隻羊就跑到我眼前來了,趕也趕不走。
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我要去火車站了。我也不想帶什麼東西,連換洗衣服也不想帶。出門前的一刻,我突然對這個家產生了依戀,我想擁抱佩蘭,可佩蘭一如既往,在為兒子忙碌。她一點也不知道我心裏的計劃,我是在欺騙她,我實在不是一個好男人!
當他的背影消失,我再一次對自己表示厭惡。我為什麼怕惹人疑心就躲著岳父不見?為什麼對張主任要那麼熱情?我覺得張主任都看透我的骨髓了。
可教師們又有話說:現在不是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嗎,僅僅糊口怎麼行?如果教師隊伍都沒進入小康,廣大的農民能邁進小康的門檻嗎?在中國,農民沒進入小康,能叫小康社會嗎?
說了這麼長長的一段話,她熱淚盈眶,胸脯大起大伏。
這是星期六上午十點左右,佩蘭頭天就說好中午去她父母家的,我也答應了,但現在我卻突然不想去。佩蘭在另一間屋收拾孩子,一邊給他換衣服一邊對他說話:嘿,沒想到你小小年紀,鬼板眼還多呢,你都知道騙媽媽了,你多能幹啊!天底下當父母的都是如此,在別人看來孩子什麼也不懂,當父母的卻認為孩子什麼都懂了。只有愛深入骨髓,才能在毫無意義的語言和動作中發現意義。
我立即站起來說,好,都開到月底吧!今天的會就到這裏。
我彷彿看見李校長轉著他的藍眼珠了。好一陣過去,李校長說,好吧,到我辦公室去。
儘管我遮掩得很嚴,還是很快被人知道了。這首先是我感覺出來的。當我走進教學樓,包括洪師傅在內,都拿異樣的目光看我。特別是張主任,他有天並沒有什麼事務,卻進了我的辦公室。他跟我說話,顯得那樣親切。深埋著興奮的親切。我一下就明白:他已經知道了。
當天下午,萬麗君帶著四個女生進了李秋的寢室。
你先問一問吧,我說,作好記錄。孫老師應了,我又說,剩下的兩節課讓萬麗君不要上了,你把她送到我家裡躲起來,江佩蘭在家,你去就是了。
我為什麼要急於表明佩蘭父親的官職呢?難道僅僅是希望父母順利地接納她嗎?……
我眼中的景象,完全變了一個模樣。以前我不在意的事物,都奔湧進我的眼底。
住的地方是找得到的。今年秋季,從大學分來了六個新教師,學校沒住房,就在外面為他們租了房子。租房離校區有近二里地,那地方本是一所抗戰時期修的陸軍醫院,名叫163醫院,我們都簡稱它163,面積很大,裏面古木森森;現在雖依舊是醫院,只是軍轉民了,由於一批骨幹醫生老的老,死的死,新一代骨幹前些年又流失到了重慶、成都等大城市,已經顯得十分落寞了。空房子很多,他們就拿來出租,而且不租單間,要租就租一層樓。我們學校就租了一層樓,共有十間房,六個教師住了,還餘下四間,閑著也是閑著的。
當我揣著票回家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又長上翅膀了,我又能夠飛翔了!天空的景色多麼好,既能透過雲端,又能俯瞰大地。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找她爸爸!何校長說,那女子,看上去精精靈靈的,沒想到那麼笨,十幾年都沒音訊,到哪裡去找?回家的時候,她一身髒得要死,跟叫花子沒啥區別。
我無法說這件事成為了我家庭生活的又一個疙瘩。它實在構不成理由。但我的心情是更加糟糕了。佩蘭也一樣。我們又開始吵架,而且吵架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什麼東西都是在磨損中變得粗糲的,感情也是;什麼東西一旦變得粗糲了,就不當一回事了。這正如我們買回了一件珍愛的瓷器,如果它是完好無缺的,就格外小心,生怕把它碰壞了,如果它已經壞了一隻角,我們就不那麼小心了,拿也好,放也好,都重手重腳的了。我驚奇地發現自己沒以前那樣愛佩蘭了。以前,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潛伏進幼年時候就形成的那個傷口裡,我在那裡也看見了佩蘭的傷口。可是現在,我的傷口已經結痂,長出新肉來了。
我說的是個別人,不是全部。
學校圍牆用一種名叫金針密葉的植物編成,那天我從牆縫裡看到佩蘭走路時一高一矮的身影,略作猶豫就跟出去了。我站在校門口,一直注視著她走完那段百米長的瓷磚路,然後又過了馬路,進了銀行,我才往迴轉。
還有狗狗呢!要是跟佩蘭離了婚,也讓狗狗將來和萬麗君一樣心理不健康?
但李校長在這一點上想錯了,我和岳父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交流,我跟佩蘭從戀愛到結婚,已超過兩年半時間,但岳父從沒坐下來跟我說過一句帶個人色彩的話。我第一次隨佩蘭去她家的時候,她爸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佩蘭介紹后,我叫了聲江伯伯,而他只是唔了一聲,再狠勁地盯了我一眼,又繼續看報紙。中午吃飯,他對我照樣沒一句客氣,只管自己吃。他的飯量很小,只吃小半碗,就額頭放光,把筷子放下了。他剛放下筷子,佩蘭的母親立即起身,為他擰來熱毛巾。他接過來,在臉上擦了幾下。這一擦,整張臉都放光了。擦了臉,他起身離開飯廳,又到客廳看報紙去了。他好像有看不完的報紙。兩年多時間里,我去過他家許多次,多數時間他不在,要是在的話,幾乎都是上述情形的翻版。再說我岳母。岳母年輕時候絕對是個大美人,現在又是局裡某科室的科長,但在家裡她是典型的中國舊式婦女形象,對丈夫百依百順,把丈夫照顧得無微不至。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冷,特別是岳母為岳父擰熱毛巾的時候,站在沙發背後為他捶腰敲背的時候,我更覺得冷徹肌骨。岳母是個川劇迷,下班之後,只要岳父不在家,她就去旁邊的花園裡唱川劇;最奇特的是,面對那些爬滿長青藤的假山唱戲,她也要盛裝而出,絕不馬虎。有一次我和佩蘭在廚房裡弄飯,不一會兒就聽她在花園咿咿呀呀地唱開了:「娟娟月明照碧空,湖光花影畫圖中,原來你是痴情種,戀花情意濃……」我對戲曲所知甚少,但我聽得出這是一個人用心在唱。唱戲的人已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包含著她的全部感情。
我不是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啊!
可是,在單位上我就能待得住嗎?我在課堂上已經找不到飛翔的感覺了,這種感覺和我的翅膀一起丟掉了,學生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我了。坐在辦公室里,我又常常聽到張主任尖厲著嗓子在走廊上說話。政教處和教務處之間有一條迴廊,但張主任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他說的全是些無關緊要的話,與我本人更是一點也不沾邊,但我總覺九*九*藏*書得他的字字句句都是針對我來的,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勝利的昂揚。
孫老師坐在後排,我坐在副駕上,司機是個專心致志的小夥子。車裡沒有人說話,路上也無車輛相隨,只有我們孤獨地,默默地,奔向一個未知的結果。
我又有好幾次想到離婚,只是一直不敢說出口。離婚這個詞在夫妻之間是一盆水,一旦說出去就收不回來。
我早飯也沒吃,就去找李校長。李校長出了一口長氣,好吧,他說,上班的時候再研究。
我手心出汗。
我被兩種力量推到了谷口,但我必須做下去。
但我明顯覺得自己脫離了以前的生活軌道。
孫老師說,萬麗君喜歡打扮,是不是……
我就這樣跟了她不下五次,一次比一次跟得遠。有一天,我跟到了瓷磚路的盡頭。她站在馬路邊上,並沒發現我。馬路很寬,車流如河,由於沒有紅綠燈的控制,路上也沒交警,車子尾巴咬著尾巴,像生怕趕不上繁殖期的魚。她遲遲不敢往前趟。我站在一側,心想我來不就是護送她的嗎,還傻站著幹什麼呢。可是,我憑啥這麼干?人家不懷疑我對紅皮包有想法,會不會懷疑我對背紅皮包的人有想法?她雖然腿上有殘疾,卻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尤其是眼睛,水葡萄似的。——可不要說她的眼睛像水葡萄,就是翡翠瑪瑙,我也不可能對她有什麼想法的。我考上大學的時候,跟我一同長大的放牛娃對我的祝賀是:開亮,你終於可以娶一個穿裙子的女人了!念過大學的我當然知道城裡的女人不一定都穿裙子,穿裙子的女人不一定都好,但我沒忘記夥伴們的那句話,將來真的要帶女人回老家,毫無疑問,那女人肯定要穿著裙子回去的。江佩蘭此生此世都不可能穿裙子了,而且,那麼高的山,一個跛腳女子是爬不上去的。
坐下之後,我就開始說話。這一次,我把自己那天寫在煙盒上的子丑寅卯都說出來了。我的意思是,萬麗君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她家庭的責任,難道學校就沒有責任?這學校開那麼多零散食店,都不是校園了,是知味園了;不僅如此,還給學生賣煙酒,據說有的還偷偷給學生放不健康的錄像,目的就是吸引他們荷包里的錢!再說,好些教師除了上課的時候來教學樓,平時難得看見人影。他們打麻將去了,學生也知道老師們在搞賭博,學高人之師,身正人之范,教師在這樣做人,怎麼能教出好學生呢?
我的想法有兩點,李師傅說,一是讓萬麗君付醫藥費;二是讓李秋轉學。
我把介紹信遞給他,對他說,你講的都是事實。
是呀,你不是說李秋的父親說教師要有點神性嗎,這話說得不錯,以前我們把教師當成不食人間煙火那樣去要求,那當然是不行的,可是,教師們跟人比試著世俗,就更要不得了。但老實說,如果你不提出來,我真沒那個心思去照管了,既然提出來了,就再試一試吧。你是教務主任,你就負責來經管教師這一塊兒,先把教師的問題處理了,職工的事慢慢來。
我的脾氣變壞了,上課的時候,我動不動就朝學生髮火,連學生的筆掉到了地上,發出啪嗒一聲響,我也要狠狠地訓斥。我不是靠自己的才學讓學生信服,而是求助於嚴厲了。作為教師,這是很可悲的。我上大學的時候,參加過古希臘文學選修課的學習,開選修課的教授是退休后返聘到學校的,她的課講得真好,別的教授開選修課,上課前都要點名,而她從不這樣,因為偌大的階梯教室里坐無虛席。可那門課開到中途,有人遲到了,她看著空空的座位,沉默了很久才說,難道我也要點名嗎?她的聲音很小,是說給自己聽的。但她到底沒點名,打開講義,認真講授。她沒想到下一堂課遲到的人更多,甚至有人整堂課缺席,她依然沒點名,但上課期間她好幾次走神,眼光都落在那些空座位上。第三堂課,她終於點名了,而且還說要把無故遲到和缺席的學生報告系裡……她曾雄心勃勃地表示要為學校再發揮幾年餘熱,誰知把我們那屆送結業,她就拒絕了學校的聘請,從此不再上講台了。沒過多久,我在校園的林蔭道上看見她,她的背也駝了。她本來身體很好,是不駝背的。駝了背的她,成了一個真正的老人。
這天,我照例比別人晚去163半個來小時,正站在窗前,看斜伸過來的梧桐葉上淡黃色的光斑,還有朦朧影像中潛藏著的一隻宿鳥,卻突然聽到了敲門聲。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只有佩蘭會來敲我的門。我轉過身猛地把門打開,結果不是佩蘭,是李校長。
在整個講話的過程中,我絕對沒有提到良心二字,但孫老師把它提煉出來了。這是很傷人的,教師最怕的是兩句話,一是不講良心,二是誤人子弟。
我在外面悵惘了許久,才進去跟她無話找話。她一直不理我,等到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很空洞了,令人討厭了,她才說,黃開亮,不要再給我講什麼羊的故事了,我早就不是你心目中的羊了;就算是,也不過一隻低賤的羊吧,你想吃肉的時候,照舊會把它殺來吃掉的!
北碚?那麼遠?你不是後天就開學了嗎?
岳父是這樣,他的家庭是這樣,我哪可能為工作上的事去請求他的幫助呢?我從來也沒想過去請求他的幫助,我甚至有意迴避這一點。教書也罷,當官也罷,我想依靠的不是岳父,而是自己的本事。
沉吟片刻,李校長又說,至於你說對萬麗君的處理能不能更改,這事過些日子再說吧。
春節很快就到了。我又是一個人回了老家。我本來想把狗狗帶回去的,可不僅佩蘭反對,岳父岳母也反對,岳母說,聽佩蘭說那麼高的山,走路如果腳趾頭沒抓牢實,人也要被風抬走,他哪能去呀?就算風抬不走他,吹感冒了咋辦?不行的不行的!狗狗變成佩蘭一家的私有財產了。父母似乎習慣了我一個人回家,但心頭的傷感是藏不住的。他們實在是希望看一眼孫子。人老了,什麼事都往回看了,孫子就是他們往回看時最貼心的安慰。我知道他們的心思,說狗狗本來是準備回來的,佩蘭也是準備回來的,可臨行前狗狗病了。兩個老人立即把自己的想望擱置一邊,焦急地問狗狗生的是啥病?我只好胡編一通,把狗狗的病說得既嚴重又不嚴重,這樣,既可以搪塞他不能回來的理由,又能夠讓兩個老人放心。
這念頭一閃現,我就感到憂傷。我不是愛她的嗎,怎麼能跟她脫離關係呢?我對她的愛的確因為同情而起,但發展到後來,它已經遠遠超越了這個理由……這時候,那隻銀灰色的羊又蹦蹦跳跳地來到我面前。佩蘭說,如果我想吃肉,還不是要把那隻羊殺來吃。她錯了。我捨不得殺那隻羊,雖然父母和村裡人都說,瘸了腿的羊,會越養越瘦的,殺掉吧。但不管大人還是小孩,誰說這話,我都像被激怒的狗,頸毛豎起來咬人。那隻羊是自己弔死的,有天我把它拴在山坡上,就上學去了,放學回來,發現它滑下了山坡,棕繩挽在了脖子上。我抱著羊從下午哭到第二天,晚上覺也沒睡。父母說把羊皮剝了,把肉背到街上去賣掉,我堅決不肯,用一鋪草席把羊裹起來,埋了,像埋一個孩子……
你們不要看他了,張主任怒氣沖沖地說,萬麗君那天中午是到我家裡吃飯的,她的伙食費是被孫老師強行收起來的,可是她為什麼寧願丟掉那點錢,經常到我家裡吃飯,這道理不說大家也明白。孫老師不是在講良心嗎,我們這些人不懂良心,但我知道收了學生的錢,就要把油水給夠,分量給足。這些事也就不說了。我是想問黃大主任,你說我給萬麗君賣了煙?
李校長閉了門,在我的床上坐下了。你小子,他說,開始聽人講,我還不信,要不是今晚江佩蘭去找我,我照例不相信。
張主任出去了。他進來的時候臉上帶著卑微的笑意,出去時又是一副冷酷的面容了。
那次對她的傷害太深了,我幾次對她解釋,都無濟於事。發展到今天,稍稍有點不順心,她就會跟我吵架。我覺得,她已經不信任我對她的感情了……
我問孫老師詢問萬麗君的時候對她說了些什麼,孫老師說,我只是告訴她李秋傷得很重,住進了醫院,要花很多錢治療;我說你家裡不是很有錢嗎,就告訴你爹媽,讓他們準備一大筆錢,別的我就沒說啥了。
晚上,我真想把實情告訴佩蘭,試了幾次,也沒敢啟齒。她父親剛剛為我設計了一種前程,而我卻離開礦務局,離開新州,這是什麼意思呢?而且,我又不是馬上就能調到西師附中,按他們的規矩,要調過去,至少是一年後的事情,也就是說,我是以一個打工者的身份去北碚的,如果讓她父親知道了,他又會以什麼樣的眼光看我呢?……最後我只對佩蘭說,你先不要告訴李校長,明天早上我再打電話向他請假。
有你黃開亮這麼討論問題的?這也叫討論問題,那麼我也提一個問題,我說萬麗君那天在黃主任家吸了白粉,大家來討論討論,行不行?
平房前面是一堵山牆,把月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山牆下有一條排水溝,十來戶礦工的生活廢水,就通過這條溝排到下面的農田裡。萬麗君家在水溝的盡頭,黑糊糊的木門緊鎖著。
我和孫老師都只是胡亂地應了一聲,就快步下樓。我覺得是誰在背後推我,甚至用刀扎我,催促我趕快逃離這些氣味。
但願是這樣……我說,李秋轉學了。她爸非要立即轉學不可,我知道你忙,就沒把你叫到辦公室商量。
張主任,你何必這樣呢,我們不是在討論問題嗎?
我知道我是沒法給李校長講清楚的,但他的話已讓我的那點兒豪情土崩瓦解。
對不起了黃主任……李師傅的眼眶邊濕潤潤的。
佩蘭並不因為我離家十余天就對我熱烙些。有時候我想,說不定我是把佩蘭看錯了,正像她自己說的,她不是我心目中的那隻羊,那隻羊對我那麼依戀,而佩蘭是不依戀我的。在我面前,她事實上潛藏著一種天生的優越感。
我們在家只待了三天。離家的時候,連最慣於早起的鶇鳥也沒來得及歌唱。
佩蘭是吃了晚飯才回來的。她開門的時候,我立即跑過去接兒子,可佩蘭不讓我碰,她氣沖沖地把兒子抱進卧室,就再也不出來了。
車停在學校,司機留在何校長家看電視。我、何校長和孫老師三人出了校門,走過陰鬱的礦區,到了一條河邊。這條河就叫清河,據說開煤礦以前,河裡的水可以舀起來就喝(距礦區五里之外,有一個清河鎮,也靠這條河養著),但現在不行了,滿河裡涌動著黑色的沫子。路很窄,上面雜草叢生,走的人顯然不多。好在月亮早已出來,晶亮得抓人;城裡的月光只代表一種天氣,只有山裡的月光才是生命,孤獨而驕傲的生命。將近二十分鐘過去,都快靠近農田了,何校長才朝前方一指,說萬麗君他們就住在那邊那排平房裡。
我問孫老師,萬麗君在市裡有沒有親戚?好像沒有,孫老師說。孫老師垂著頭。他理的是板寸頭,那些銀白的髮根,像撒在頭上的鹽。
兩個人連晚飯也沒弄來吃。
她哭了,證明她是想我的……
那天下午,我上了課,就在辦公室里寫寫畫畫。其實也沒寫什麼東西,只是控制不住激動胡亂塗鴉。
五雷轟頂。我眼冒金星。好一陣過去,我搖了搖手,示意散會。
哦……還有幾天?
有了這句話就夠了。
那天夜裡,佩蘭噩夢相續。我也是。不管是她還是我,只要被噩夢驚醒,都緊緊地摟住對方。事實上,我們一夜都沒怎麼睡覺。
李秋鼻青臉腫,重濁地喘著氣。她已聽出這次打她是萬麗君帶的頭,說麗君,我沒招惹你,為啥打我?
車只開出兩個站,並沒走多遠,周圍寂寞的田野和蕭索的野草,我都還是熟悉的,如果再走一陣,我就不熟悉了……
我已經不想回那個家了。
佩蘭……你總得允許人有那麼一點兒虛榮心吧。我們那山上的人,世世代代肩挑背磨的,誰不想改變一下處境?自己的兒子找了個副局長的女兒,拿出來炫耀一下,又有啥見不得人的?
五點左右,李校長進來了,你馬上出趟差,李校長說。出差?去哪裡?市教委搞的名堂,他們組織了市區內十多所學校的教務主任,去重慶三中參觀啥教學模型,教委楊主任帶隊,七點十分的火車,六點半到火車站廣場集中。這麼急?我們沒收到通知,李校長很不高興地說,剛才楊主任打電話來我才知道。
馬上去清河,我說,我們一塊兒去。
車速慢了下來,柏樹站馬上就到了。我抬起了屁股。
佩蘭一見我就說,萬麗君不見了,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我問萬麗君吃飯沒有,佩蘭說,我把碗遞到她面前,她就是不接,一直坐在那裡流眼淚。佩蘭指了指客廳角落裡的獨座沙發。你知道她是抹了胭脂的,佩蘭說,眼淚沒流多久,臉上就像貓抓了一樣,怪可憐的。我也覺得她可憐,對她的氣消了大半。她畢竟只是個孩子,做了錯事,到底害怕了。我想她可能老也等不到我回來,肚子又餓了,就不辭而別吃飯去了,因此並沒過多在意。
佩蘭沒回答我,佩蘭拖長了聲音說,我跟兒子頂牛牛啰。
我知道我不能再說話了,否則我又要和她吵起來。我們所理解的東西實在不同。佩蘭和很多人一樣,看到的是官職所籠罩的勢力範圍,而不是它所賦予的責任。她不知道一個學生不見了,在我心裏留下了多大的窟窿。佩蘭見我不做聲,剛剛泛起的溫情消退下去,真沒意思——她這麼說了一句,上床睡了。
教師們有一種好奇的緊張,小聲議論說,那種事沒有啊,連個別人也沒有啊,真有干那種缺德事的,也一定是職員,教師怎麼會幹出那種事呢?
我開介紹信的時候,李師傅說,我在礦務局干二十多年了,對礦務局有沒有感情反正都是它的人了,當然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局內讀書,別的不說,地皮是熱的嘛。我真是迫不得已啊,這學校里,聽說很多教師打麻將,在麻將桌上殺紅了眼,怎麼搞教學呢?還有不少教職工在家裡開館子,招攬學生去消費,據說有些班主任還做得絕,收班費的時候就把伙食費搭了進去,你不想在他那裡消費都不行。消費就消費吧,去哪裡都要花錢的,可是萬萬不該賣給學生煙酒。
我不是政治家,應付不了這麼多口舌。
校長辦公室里,一共坐了七個人,其中包括校長、書記(兼副校長)、工會主席、張主任、我,此外還有高二年級組長陳老師及(5)班班主任孫老師。前面五個,是學校的決策階層,為一個學生開會,這是最高規格了。事情太嚴重了,打了人不說,還不打一聲招呼,跑了將近十天!萬一她不回來,學校該如何交代?就算她母親不追究,學校又怎樣向社會交代?局一中有學生失蹤的事,早就在礦務局系統傳開了,說不定已經傳到地方上去了。從去年開始,局裡給一中的撥款就削減了三分之一,子弟校也要跟地方上走,把學校產業化(我們一面在說「九年制義務教育」,一面將中小學推向市場,致使亂收費屢禁不止,貧困生紛紛失學),准許招收系統外的學生,但出了這樣的事情,誰敢把孩子送來?現在局裡還向學校撥一點款,危機暫時還顯現得不充分,要是徹底斷奶斷糧了,再招不到學生,兩三百號教職工,不就只有喝西北風了嗎?李校長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我閉上眼睛。強烈的陽光並沒完全從我眼裡撤出,它們像金黃色的蝌蚪,在不遠處游來游去,但無法照亮我的內心。我為什麼要朝孫老師發火呢,他說的是對的,在這所學校里,每個領導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張主任之所以看我不舒服,就因為我把他從以前的勢力範圍里擠出去了,擠到一個更小的圈子裡去了。教務處可以管教師,更重要的是可以招生;在學校,有了招生權就有了最根本的權力。正因為這樣,許多學校的政教處形同虛設,儘管政教處肩負著管理學生思想品德的重任,但學生出了事,惹了麻煩,家長大都是把電話打到教務處來。
那就謝謝你了黃主任,要是這學校的老師都像你,李秋再挨兩次打,我也不會讓她轉學。
她可以告老隱退,而我卻不行。我還沒有資格老。
李校長把臉轉向我。
我們是什麼時候開始吵架的?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我跟她一同回老家之後。結婚半年,我才帶佩蘭回老家。雖然同屬大巴山區,我老家離新州城卻有好幾百里地。我和佩蘭是天黑盡才進村的,坐下不到十分鐘,村裡好些人都過來看,以前的夥伴,見坐在火塘角落的佩蘭沒穿裙子,頗為失望,就把以前的玩笑話拿出來講。佩蘭聽明白后,臉色大變。母親注意到佩蘭變了臉,對開玩笑的人很是氣惱,想攔卻攔不住。說話的人並不知道佩蘭腿上有殘疾,我父母都只炫耀過佩蘭是副局長的女兒,不僅沒說她有殘疾,還竭力遮掩,母親讓佩蘭坐在角落裡,就是為了遮掩。那天晚上,母親朝那群人發了脾氣,那群人莫名其妙,說人家找了官小姐,惹不起了。鬧得不歡而散。舅舅的女兒也嫁到了我們村,第二天,表姐來請我跟佩蘭去吃飯,佩蘭躲在卧室不出來,母親就幫她推辭:佩蘭昨天爬山,把腳都走跛了,哪能再走啊。表姐說,才好點路啊?我們住在村西,表姐住在村東,但村西哪家的飯糊了,村東也是能聞到的。母親搖著頭說,她腳都腫了,硬是走不得。表姐說,走不得開亮背嘛,開亮不背我背嘛。但母親還是不同意,也不叫佩蘭出來跟表姐見面。到底說來,腳走跛了和本身就跛,是不一樣的。表姐又懇求了好一陣,母親就是不答應,父親和我也不開腔,表姐只好離去了,出門前,表姐說,人家是副局長的女兒,不請也好,我的飯菜沒油水,我的飯菜臟,我的飯菜里下了毒!
事實上,李校長根本用不著問我了。對萬麗君的處理方案,早已從他眼睛透露出來了。我說,不管你們怎麼看,反正我覺得開除不是辦法。
多倒不多,就兩百塊的樣子。我要萬麗君賠這筆錢,主要是順不過那口氣。
孫老師又漲紅了臉,小聲說,我話講錯了,對不起大家。
你該早幾天提醒我,這火燒眉毛的……
羅偉章,男。1967年生於四川宣漢,1989年畢業於重慶師範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飢餓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說《我們的成長》、《我們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隨筆數十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現居成都。
佩蘭找了你?
我們學校教師的收入雖然比地方上的重點中學差,但也沒到不能糊口的地步,孫老師的生活困難些,但那是特例。
李校長用右手的中指輕輕叩擊桌面,叩了十餘下說,既然是https://read.99csw.com組織會議,我們還是實行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我是同意開除的。又面對書記說,我看老喬也是同意的。喬書記忙說,同意同意。喬書記五十五歲上下,長著一張平庸的臉。他的思想和他的臉一樣平庸,從來沒有自己的主張。他的好處是不惟上,哪怕是一介地道的草民,只要在他之前提了一個意見,他都會同意,要是我搶在張主任前反對開除,他也會反對。李校長環顧四周:這樣,同意開除的至少就有三個了吧?工會主席說,我也同意。李校長說,哦,就四個了,然後微笑著面向我,黃主任你就只好委屈一下了。
知道了他的目的,我就對他特別熱情,好像那天開會,被弄得眼冒金星的是他而不是我。
張主任的目光擰成了一根繩,狠狠地朝我抽打過來,黃主任,難道你是以這種眼光看你的這幫部下?你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
孫老師的後腦勺像挨了一棒,左眼上的眼袋不停地跳動。她爸呢?
張主任,我們都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們大家都知趣些。
佩蘭沒說什麼,我就去火車站買票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覺得我的脊樑都被打斷了。
萬麗君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一直受著某些同學的追捧,她本人更是早就把自己視為班上的公主,對誰說話都頤指氣使的。昨天中午,她帶著幾個平時幫她做作業的男生去食店吃飯,剛落座,萬麗君就嚷著要看電視,店主把懸挂在牆上的電視打開,出來就是一則洗髮水廣告,風情萬種的廣告明星將自己濃密的秀髮甩過去,又甩過來。萬麗君正在考慮是不是也要買那種洗髮水,一個男生突然說,她那頭髮,哼,比李秋的差多了!此語一出,立即有了應和,都說是啊是啊,我也正這麼想呢。李秋讀高一的時候,身體還是圓滾滾的,不知在哪一個神秘的時刻抽了條,抽得那樣好,隨便一站就亭亭玉立;尤其是她的頭髮,拖到屁股丫上去了,就是不發黃,不分叉。萬麗君早就注意到了李秋的變化,但並沒往心裏去,因為李秋根本沒認識到自己的漂亮,還是那樣安靜,還是只會埋頭讀書;更重要的是,平時圍著萬麗君轉的同學,都沒有背叛她的意思。
雖然地界偏遠,路並不壞,都是平整的瀝青路,車子跑得很快。我腦子裡充滿了佩蘭怨恨的聲音,無心看周圍的景緻。平心而論,我跟佩蘭以前也是很幸福的。我剛分到這所學校來的時候,她並沒在圖書室上班,而是在財務室當出納。有天我從教學樓出來,看到她挎著一個新月形的紅皮包走出校門。學生剛補交了一筆暑假的補課費,她一定是去銀行存款了。她獨自一人,不會遇到危險嗎?聽說她去年就被搶過一回,雖然那個一臉稚氣的傢伙不到半小時就落了網,但她受到的驚嚇是顯而易見的,整整一個月,她都睡在醫院里,眼睛一閉就說胡話,半夜三更,醫院里靜得只剩下重症病人的呻喚時,冷不丁地就響起她的呼叫:搶錢了搶錢了……
李校長出去不一會兒,張主任又進來了。他來問李秋的檔案什麼時候提走。李秋離開學校好多天了,可她一直沒聯繫過,我也沒抽出時間跟市二中那個同學聯繫,她是否進入了二中學習,我不知道,要不是張主任提起,還差點忘記了。不過我也清楚,張主任來不是關心李秋,而是來看看我的臉色,探探我的口風。
司機已在何校長家吃過麵條,我和孫老師都感覺不到餓,就立即出發回城了。
課後,我回到辦公室,正準備處理一些雜事,高二(5)班的班主任孫老師進來了。孫老師的頭髮已經花白,眼裡卻像孩子似的常顯緊張和慌亂。這是家境帶給他的後遺症。步子還沒停下來,孫老師就臉紅筋脹地說,黃主任,麻煩了,肯定出事了,剛才有人給我講,昨天萬麗君帶人把李秋打了!
晚自習下課半小時后我才收拾東西。佩蘭和兒子在另一間屋,他們兩人都在笑。我故意把聲音弄得很響,一是憤懣,更重要的是希望佩蘭過來攔我。但他們一直在笑。我看不見他們,但我知道佩蘭在用額頭頂兒子的額頭,肯定是佩蘭的頭髮弄得兒子發癢,兒子就笑了。或許不是這樣,兒子笑,是因為他想笑,在母親的懷裡,他感到快樂,至於有沒有我這個父親,是不關緊要的。
當我聽到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就把燈關掉了。那群人到盥洗室里洗了臉腳,睡覺去了。
風聲更緊,吹得窗戶啪啪啪響,我心裏煩亂到了極點,拉開抽屜又關上,關上又拉開,最後,我提起電話,開始撥號。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問自己,可是我回答不出來。
我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張主任說得對,佩蘭也說得對,要是沒有岳父,我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當上教務主任?即便岳父從來沒為我打過招呼,可我是一面鏡子,他權力的鏡子……還有岳父為我規劃好的前途,我怎麼能夠捨棄呢?我不讓佩蘭把我去重慶的事告訴李校長,出門什麼東西也不帶,是不是早就在給自己留退路呢?如果是這樣,我身上到底還有多少超越別人的神聖性呢?
接過錢,我眼眶發熱。我知道自己比不上那個孤獨而貧窮的女人。
張主任的話不知道在哪一點擊中了我,我只覺得可恥。自己的可恥。我說過我沒有多少幻想,從沒想過跟副局長的女兒攀親,更沒想過利用這層關係向上爬。這麼快就當上教務主任,我依靠的是自己的實力!大學畢業來這所學校不到三個月,我就參加市教委組織的青年教師技能大賽,參賽者的年齡限定在三十五歲以下,多數教師已有十多年教齡,而我不僅入圍決賽,還得了第二名,我在市二中教書的那位同學,念大學時成績比我好,工作也跟我一樣賣命,但他只得了第五名。以往的任何一屆比賽,礦務局一中從沒有人進入複賽。
萬麗君自己交代的。
時間已接近凌晨一點,但我絲毫沒有睡意,於是走到面對百草園的那間屋,坐在椅子上抽煙。剛把煙點燃,佩蘭就起來了。她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在靜寂的夜晚顯得驚心動魄。當她走到我身後時,我的肩上多了一件外套。我慢慢轉過頭。她美麗的臉蛋藏在暗影里,只有睡衣的一角被月光捧了出來。我抓住她的手,問道,兒子的肚子好沒有?你還想得起兒子?她說。兒子沒拉肚子,她又說,我只是想你早點回來……可那麼陡的山,晚上開車多危險啊,我後來給你打電話,想叫你明天回來,又一直打不通,我想恐怕是進山了吧,這顆心就一直懸著,直到聽見你開門……佩蘭抽泣起來。我把她的手放在臉上。一路被夜風吹刮,我的臉冰涼冰涼的。要不是她溫嘟嘟的手烤痛了我,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臉涼得這麼厲害。我說,佩蘭,我餓了,我還沒吃晚飯呢。
一個小時后,我跟李校長一起回了家。
佩蘭又有好幾次這樣說:你黃開亮當初只是利用我,你只不過想靠著我爸向上爬!不過你也囂張得太早了吧,我爸還在位呢,他隨時可以讓你當平頭百姓!
我說,教師跟職員,還是有區別的,職員能做的事,教師不一定能做。
而我黃開亮是不吃這一套的!
我看不見得,何校長說。
可另一個聲音嚴厲地責問我:黃開亮,你真的要下去嗎?
這回,輪到我氣沖沖地進了卧室。
我在兒子透不過氣來的笑聲中出了門。
我被憋得透不過氣來。佩蘭的話比張主任的話更清楚地點醒了我,她讓我明白自己鑽進了一個套子。這套子可能是別人給的,也可能是自己給的。不管怎樣,我厭惡透了,我本想憑自己的實力說話,到頭來卻成了一個依附者!
何校長走了。
放下電話,我老半天沒做聲。孫老師也默默地站在一旁。李秋的母親聲音那麼大,孫老師至少是斷斷續續地聽到了。直到我抽了半支煙,他才說,黃主任,是不是把萬麗君叫來問問?
李校長很有興趣地看著我,你到底年輕,你還能激動,很好。他下意識地抹了抹頭髮。他的頭髮很茂密,白頭髮也不多,只是有些枯了。他明顯從頭髮的質地上感到了時間和生命的流逝。抹了一陣頭髮,他說,黃主任,我不是瞎子,公平地說我也不是昏官,對學校這種局面也並非漠不關心,但我沒有辦法。這學校的教職工開家庭食店,已有十年的歷史了,在你來之前,我曾下大力氣整治過兩回,兩回都以失敗告終。這首先不是由教師造成的,而是由職員造成的。你知道這學校的職員,誰與局機關沒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不是兒女就是老婆、姨妹、舅子,反正是有瓜葛的,他們都不聽我的招呼,哪怕是個辦事員的老婆,衣襟角角也能打死人的,哪會聽我一個校長的招呼呢?當然這其中不包括江佩蘭。這並不是因為她是江副局長的女兒,又是你的愛人,我才說討好的話。我做討好人的事做了一輩子,現在是快退休的人了,用不著討好誰了。職員拉學生吃飯賺了大錢,教師眼紅啊,錢是好東西吧,誰不喜歡?於是教師也跟著幹了。我壓制不了職員,卻去壓制教師,教師服嗎?當然不服。弄到後來,學校那麼大一個兩層樓的食堂,竟然成了一個空殼,不給學校交一分錢也沒人願意去承包了!
還是不來的好,佩蘭說,我怕看見他們。
在重慶待了兩天。這兩天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我們不僅在三中參觀了,還去了其他幾所學校,到處都陽光遍地。
佩蘭冷笑了一聲,你到別處虛榮去,可千萬別來我身上虛榮,拿我當猴戲耍,你不覺得太殘忍了嗎?穿裙子……當我懂事以後,看著我的女同學夏天都穿著漂亮的裙子,我就嫉妒得要死……我們班大部分女同學都參加了舞蹈班,她們訓練時,我常常跑到門外去看,她們上台表演的時候,我就在台下流淚,從頭流到尾……說來也奇怪,我的印象中她們總是穿著裙子跳舞,她們旋轉起來,裙子像荷葉,臉就像花那麼開放。我回來照鏡子,我長得比她們誰都漂亮,但是我的身下沒有綠葉,我永遠也開放不了,永遠……我用自己的零花錢偷偷去買了條裙子,在鏡子前穿上后,我看見自己的腿是那樣醜陋,當場就脫下來剪得稀爛!我還想到過死……讀小學的時候,我就想到過死……
不能。
這樣的話,像重磅炸彈一樣,把我僅有的一點留戀撕成了碎片。
佩蘭哭了,哭得又傷心又滿足,她說,你就把我當成那隻羊吧,我喜歡。
陳老師和孫老師都沒發言。這不是他們說話的地方,李校長也沒徵求他們的意見。
說得倒是輕巧!——就算她抽了煙,你憑什麼說是我家賣給她的?你黃開亮認為自己是江鐵腕的女婿就能夠血口噴人?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捶著桌子,大聲說,學校出了這樣丟臉的事,不僅張主任該管,我該管,每一個當教師的都有責任管!
付醫藥費肯定沒問題,讓李秋轉學我卻捨不得,我說這學校是新州礦務局一中,是局裡唯一的重點中學,你往哪裡轉?就讓她在這裏讀,我可以保證,類似的傷害她再也不可能遇到了。
我撥的是在市二中教書那個同學的號碼,他跟我一個姓,叫黃海濤。電話接通后,我恢復一些理智了。我說海濤啊,我是黃開亮。哦,猴子呀……對不起對不起,黃大主任!不要這麼油嘴滑舌的,想叫我猴子就叫吧,叫我猴子比叫什麼都讓我覺得親切。喲,你咋這麼開通了?你忘了在大學里我叫你猴子,你差點跟我打架?這是真的,當時別的同學叫我猴子,我還可以忍受,你黃海濤怎麼也叫我猴子呢,你不也跟我一樣是從大巴山區來的嗎,你怎麼能跟別的同學一道侮辱我呢?那次我把一個墨水瓶揚起來,差點就朝他臉上砸去。我說海濤,不要說笑話了,我想問你個事,幾個月前我介紹了個學生到你們學校,我讓她找你,不知道情況怎樣?海濤很吃驚,沒人找我啊。我說那是咋回事呢,她的檔案也沒來提。海濤說,現在的學生轉學,要什麼檔案?只要成績好,到哪所學校都是立即為學生建立一套虛假的新檔案,未必你黃主任不知道?再說,她即使到我們學校,也不會找我啊,我一介布衣,找我也起不了作用的,虧你猴子想得出來。我想想也是,就說,我倆怕有半年沒見面了吧?他說是啊,你現在有空嗎?要是有空,我們到春江茶樓聊聊。
孫老師住在這幢樓背後的五層上,兩幢樓之間隔著一個花園。花園兩頭的鐵門都鎖著,鐵門上銹跡斑斑,彷彿從來就沒人進去過;裏面長滿了花草和藤蔓,類同於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雜草叢中埋伏著數不盡的昆蟲,月朗星稀之夜,昆蟲們就像不知疲倦的歌手。因為佩蘭的腿不好,學校給我們分了底樓,很多個夜晚,我都是在昆蟲的歌聲中入睡。
我拿起兒子的衣服,無聲地問自己,黃開亮你怎麼回事呢,你怎麼開始撒謊了呢?
我怎樣向他解釋呢,我總不能說,我剛當上教務主任,許多工作還沒拿上手,等我把工作拿上手了,學校就會變一個樣子了。我擠兌張主任當了教務主任,本來就跟他有了矛盾,要是這樣的話傳到張主任耳朵里,矛盾就會越結越深……我只是對李師傅說,李秋是我們看好的苗子,我們會精心培育的。
這是我第一次在上班時間私自離開學校。
敲門之前,我很緊張。我怕看見令人尷尬的場面。萬一孫老師也像有些老師一樣,不僅給學生賣飯,還賣給學生煙酒,我該如何處理?孫老師家相當困難,他愛人當了一輩子家屬,大兒子在農村,患有間隙性精神病,結婚之後,大兒媳婦常常慫恿丈夫進城找父親要錢,不給錢就離婚;真的離了婚,大兒子就更沒個著落了,因此只要大兒子來,孫老師多多少少都要給他一些,手裡沒有,借也要借來給他。可最惱人的是,大兒子有好幾次都在路上發了病,他把錢摸出來,或者撕爛,或者當紙一樣扔出車窗;他的家在宣漢縣,從新州至宣漢,公路都傍河而行,錢扔出車窗,就飄進滾滾波濤里去了。當他回了家,清醒過來,才發現沒有錢,也想不起父親曾給過他錢,媳婦就以為公公拒絕給,怒氣沖沖地命令丈夫再次進城,說還拿不到錢,我就當真離婚了!大兒子只好又去車站。開食店之前,孫老師家炒菜,油壺是他自己特製的木蓋,油出來時是往下滴,而不是往外傾。
父母又怎麼辦?他們辛辛苦苦地養育了我,我唯一能回報的,就是給予他們一點兒驕傲。我娶了個副局長的女兒,後來又在學校當了個小官,連鄉長也知道了,母親賣紅苕的時候,鄉長還過去跟她說話了。這是父母晚年生活的營養,有了這份營養,他們就覺得樂滋滋的。而我這一走,不僅丟了官,父母還會懷疑我跟佩蘭鬧了矛盾;只要我離開新州,跟佩蘭離婚很可能成為事實——果真如此,別的不說,父母在鄉親面前臉都沒法擱了。
他把信看完后,高高興興地摺疊起來揣進口袋。黃主任,他說,你年紀輕輕就當了教務主任,可見是一個能幹人,你的樣子看上去也像一個老師;不知咋回事,我現在看很多老師都不像老師。你要問我哪樣的人才像老師,我說不出來。我們讀書那陣子,即使這個老師長得怪一點,丑一點,可看上去他是神聖的。老師就該神聖點才好。
她哭起來了,邊哭邊說,你以為我身體殘疾就會隨便嫁人嗎?……在你之前,有不少人來追求我,我都沒答應,他們就說我仗勢自己父親是副局長,就耍傲氣,其實,我從來沒把父親的職位跟我聯繫起來,他忙於當官去了,對我和母親都很冷淡……我不傲氣,我很自卑,我不過就是個一輩子也不敢在公開場合穿裙子的女人,哪來傲氣的資本?我之所以拒絕他們,是因為他們看重的不是我,而是父親坐的那把椅子。她捂著胸口咳嗽起來,之後說,這段時間,你開口閉口說什麼萬麗君,萬麗君不就是那個會跳街舞的女學生嗎?你一提到她,我就想起她那雙健康有力的腿……你跟以前追求我的人沒什麼兩樣,只是利用我罷了!
這些話,岳父為什麼不直接對我說?為什麼非要讓他女兒轉告?岳父這樣做是有深意的,他無非是要向我表明,不僅他可以控制我,他女兒也可以控制我。這並不是我多慮,岳父做事就是這種風格,他要施恩於人的時候,都不是親口去對受恩者說,而是讓他的親信去說,這樣,他就不僅把恩惠給了別人,還給了自己的親信。
最妥善的辦法就是與佩蘭分居一段時間。
結婚不久的某天夜裡,我跟佩蘭站在那個面對百草園的窗口。月亮高懸夜空,青幽幽的月光鋪灑在園子里,昆蟲的叫聲在月光里浮蕩,佩蘭幸福地把臉靠在我的肩頭上,突然問我,開亮,你為啥對我這麼好呢?
第二天上午,西師大那個同學來電話了。他已經為我聯繫上了一所學校,就是他們西師附中。同學說:做校長的是我導師的愛人,對我特別信任,我把你的情況介紹后,她讓你來就是了,考察都不用考察了。我說什麼時間?他說今天也可以,明天也可以,但最晚不能超過後天,大後天人家就開學了。
按理,我應該到會場的,但我沒去。我心裏充滿了對自己的厭惡。很顯然,在作出決定之前我沒為萬麗君據理力爭。進校長室之前,我都想好了該怎樣表達我的觀點,還在煙盒上寫出了子丑寅卯,可是,到了節骨眼兒上,為什麼只有那麼淡淡的一句?
何校長扯了扯我的衣襟。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不要急於道出實情。然後他以輕鬆的語氣對婦人說,嫂子,他們是麗君的老師,到我們礦開會,順便來走走,你也坐下嘛。
開會完畢,張主任就通知了清河煤礦,讓他們告知萬麗君,請她儘快到校把東西搬走。
誰都不清楚萬麗君家的電話,只知道她是清河煤礦的人。新州礦務局下轄八個煤礦和局一中這所直屬學校,局機關和局一中在城裡,機關在老城,一中在新城,彼此隔河相望;八個煤礦都在山區,清河是最遠的一家,坐汽車需四個多小時,當老師的時候,我去那礦上開過家長會,但那時我沒教現在的高二(5)班,因此沒見過萬麗君的家長。孫老師拿來學生登記簿,說萬麗君只寫了她母親的名字,並沒落具體部門。
你見到她了?
這就是說,我靜靜地坐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車子跑了兩個多小時,眼前才出現了平緩的山丘。莊稼地一茬接一茬,讓人聞到了家居的氣息。
既然如此,他愛怎麼說就讓他說去,我為什麼這樣脆弱?我本以為自己瘦瘦的骨頭能夠敲出銅聲,誰知道幾句不相干的話就讓我直不起腰來……
佩蘭對我說,開亮,吃晚飯的時候,爸說了,只要你好好乾,今年下半年,最多明年,你就乾脆調到局機關算了;爸說待在學校沒啥前途read.99csw.com,到機關去發展空間大得多。
我脊背發涼。萬麗君的家庭是這個樣子?她哪來的錢買化妝品?哪來的錢請客?
會議室里發出鬨笑聲。有些人說,好吧,我們跟孫老師走,開到月底就不開了。
我沒想到李師傅會做出這麼激烈的反應,他把桌子一拍:好聽的話你也不要給我多講,我算是把你們看透了,再也不敢相信你們了!要是以前,家裡一大堆兒女,壞一個也就壞一個,現在行么,壞一個就壞了全部,我敢拿我的全部來下賭注?反正我要李秋轉學!
這明明白白是在拿她父親的氣勢壓我。有什麼了不起呢,我本來就沒想當什麼官!
聽著這樣的話,我舌根底下冒出一股酸苦的味道。
開除?李校長問。
為什麼?
我久久地回味著他這句話,之後問他,李秋的醫藥費大概要多少?
原來張主任是費了心的,但他不願意告訴我。我鼻子有些發酸,不知是因為張主任對我的態度,還是因為他的行為讓我受了感動。
剛聽到黃海濤的建議,我感到一身輕鬆,甚至有些興奮,但我很快發現,他的建議一點也不適合我。讓我把自己努力迴避的東西撿起來當武器,實在做不到。這樣一來,我不僅沒輕鬆,反而比以前更加沉悶了。
陽光燦爛得就像春深時節,火車在明媚的陽光里越跑越快。好在這是一輛專程開往重慶的慢車,見站必停。車跑起來的時候,我感覺什麼都離我遠了,什麼都完了,車一停下,回到過去生活的渴望又緊緊地拽住我。那種渴望帶著尖利的爪子,抓得我的心發痛。
大家也都一言不發,同時也都看到了張主任的陣勢。張主任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當孫老師被沉默而嚴肅的氣氛壓得頭也抬不起來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說孫老師的話也不錯,個別老師家裡不僅給學生賣飯,還給學生賣煙酒,據說還放黃色錄像。如果幹這樣的事情,不要說教師,就是普通商人,也是不道德的。
李校長曾經表態他會暗中支持我,其實他根本不願意這樣做,他牢固地站在慣性一邊,成為它最堅實的力量。而且我越來越發現,他似乎對我也早有了戒備。
快去快回吧。
很順利地坐上了火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以前,我不喜歡火車站嘈雜喧囂的景象,今天,它卻讓我感到格外親切,因為這是我故鄉的火車站。我想再多看兩眼,但火車已經開動了。
跟佩蘭戀愛后,我單獨回過一次老家,我對父母說我有女朋友了,我的女朋友得過小兒麻痹症,腿上留下了殘疾。父母還沒表態,我又說,她爸是礦務局的副局長。當時,母親正在八仙桌旁邊砍豬草,父親坐在火塘邊抽煙,聽了我的話,他們都沉默著,父親抽了半袋煙,才突然問我,你是說她是瘸腿?瘸腿這個詞很難聽,但我承認有那麼一點。父親又說,她爸是副局長?我說是的。父親小心翼翼地問,鄉長跟他比,誰大?我說當然是他大,還說新州礦務局雖然在新州市境內,但它是省直屬企業,局長的級別相當於市委書記,副局長就跟縣長差不多吧。父親的嘴唇抖動著,接連抽了幾口煙,扭了頭問,他媽的意見呢?我母親雖然一直在砍豬草,大砍刀切斷蘿蔔纓子后落在木墊板上的聲音很響,啵啵啵的,但她耳朵很靈,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我和父親的對話,見父親徵求她的意見,她停下活說,跛點腳沒啥了不起,反正她也不到這山裡來挑糞淋莊稼。父親在火兒石上磕掉煙蒂,果斷地說,我也是這想法!又說,這架山裡好幾百戶人家,還沒有哪家的娃娃能找個副局長的女兒當老婆!
學校只有一幢學生宿舍樓,共六層,上面三層住女生,下面三層住男生。萬麗君住在四樓。她不在。她自己寢室沒有,別的寢室也沒有。
你這話是打人的啊,是拿刀子往我們心裏捅啊,隨隨便便說聲對不起就行了?
會議室里啞靜了足足十分鐘,才終於有人說話:黃主任,你給你岳父說,讓他給我們長兩級工資嘛。
就是沒有人想一想,這學校不奢侈的學生有幾個?他們在比試著奢侈,因為我們給了他們這樣的土壤。近兩年,煤炭行業相對走俏,一般的礦工家庭是吃得上飯了,但也僅此而已。稍稍吃得上飯的時候,我們就忘記了礦工因為貧窮而自殺的日子。那只是前幾年的事,並不遙遠,最讓人震撼的,是石林煤礦一個姓朱的礦工,從井下出來后,實在想喝點酒,可他沒錢啊,從工友那裡好不容易借到一塊錢,就去店裡要了兩塊豆腐乾和二兩白酒。剛喝一口,他女人從矸石山回來,路過店門口,恰好看見他了。女人又哭又罵,家裡鍋也揭不開了,你還有錢喝酒,原來你是把錢藏起來了啊。礦工沒喝第二口酒,就回家去了。不到半個鐘頭,他就由活人變成了死人。他是用鋼絲把自己勒死的。生活逼得他對一切都絕望了。石林那地方有個習俗,人死後要用菜油燈熏脊背,可翻遍了他家的罈罈罐罐,就是沒有一滴菜油!礦工們當初過的是這樣的日子,現在他們雖然吃得上飯,可再供一個孩子讀書,依然相當困難,如果這孩子再奢侈,就是要他們的命了。然而,我們在鼓勵他們奢侈,因為只有他們奢侈,我們的腰包才會鼓起來。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清河子弟校的何校長突然找到我門上來。何校長顯出很疲憊的樣子,喝下一口佩蘭遞來的茶才說,黃主任,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我心裏有些緊。何校長說,是萬麗君的事。被開除后,她母親去礦上為她找事,可礦上有什麼事能給她?煤礦里供給女工的活本來就不多,無非是過磅啊下煤啊服務公司啊一類的,服務公司當然是好單位,可她萬麗君能進去?就連下煤這些臟活累活,也還有一長串人等著上崗呢,哪有她萬麗君的戲唱?萬麗君她爸那麼早就離開了礦山,母親又是家屬,礦上還把她當礦工子女對待,就已經相當不錯了。這個月初,清河鎮一個幼兒園招教師,萬麗君前去應聘,人家對她非常滿意,你知道她是很有文藝天分的,當幼兒教師再好不過了。前幾天正說要通知她去上班呢,不知他們從哪裡聽說萬麗君是被開除的,馬上決定不要了!
那天,我再沒看到岳父一眼。下午四點過,李校長推開我辦公室虛掩的門,有些生氣地說,你咋回事呢,咋一直找不到你呢。我說找我幹啥?江局長來了!李校長說。他說話的語氣表明,我岳父到學校來一趟,對他是件大事。以為你家裡有事呢,給江佩蘭打電話,說你早就上班來了,可就是不見你人影,手機又沒開。我說哦,我在圖書室查資料。李校長說,中層以上幹部都跟江局長見了面,就差你。走了?我問。走了,都走好一陣了,離開前他還去了你家,抱了他的外孫。他來學校幹啥?他從大河嘴煤礦回來,李校長說,路過學校門口,順便進來看看。
山體越來越雄奇險峻。這片山屬大巴山脈南端,名叫萬源,之所以叫萬源,是因為它物產豐饒,桫欏和崖柏這些珍稀物種,在某一處蔥蘢的角落裡靜靜地生長,陽光的切片從左面高岩上抹過來,插入右邊幽暗的山谷,山谷里是一片錦雞的歡鳴,錦雞把陽光托在翅膀上,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當它們肥胖的身體停靠下來,樹身便搖晃不定,使它們不敢貿然斂翅。除了錦雞,還有金錢豹和穿山甲,還有「四不像」(這種動物耳蹄似牛,尾、角似山羊,頭、嘴似馬,身形似驢,因而得名);據說「四不像」力大善跑,脊毛堅硬,吼聲洪亮深沉,遺憾的是它僅僅存在於傳說中了,幾十年前就滅絕了,它再善跑,也跑不過槍膛里的子彈。現在,穿山甲也少了,時不時有捕獵者用麻袋裝著它們,在新州城的酒樓門口兜售:穿山甲要不要?萬源大山上的!當然要,怎麼不要呢,有了這些珍稀動物的屍體,酒樓就能招攬高貴的食客……
日子在平靜而又平淡中過去。不管說到什麼話題,我和佩蘭都小心翼翼地繞著道走。我們兩人的心思都太曲折了,雖然不吵架,卻難以達成最徹底的溝通了。
火車鑽進了一個洞子。洞子里黑漆漆的,只偶爾閃現出猩紅的警示燈。進洞之前是一片天,出洞之後是另一片天。陽光還是那樣耀眼,但田原上密布著的塑料大棚,已經超出了我的經驗。雖然我知道前方一個站叫柏樹,柏樹是新州礦務局一個煤礦的名字,鐵路就從礦的邊緣經過,但這個礦我從沒來過……沒來過也無所謂,因為這裏經常有煤車去市裡,只要我在這裏下車,就能搭煤車返回新州,如果錯過了這個站,明天開學的時候,就真的見不到我了。我當然可以向李校長請假,可一旦去了北碚,見到了我那同學,我怎麼好馬上提出不幹?人家也是費了心的,我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一旦幹上了,一旦被局一中知道了,學校就會立即炸鍋,每個教職工都會聯想到我跟佩蘭分居的事情,並作出種種猜測,哪怕有一千種猜測,歸結到一點,就是我不再喜歡佩蘭了,或者佩蘭不再喜歡我了,我自願走或者被逼走,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就是跟佩蘭離婚。要是這樣的話傳到岳父耳朵里,他就會雷霆震怒,把他為我勾畫好的美好藍圖一筆勾銷!
狗狗並沒醒,我是想把她支開,可這無意識地越發傷害了她。
我承認那是玩笑,可是,如果你父母事先把我的情況說清楚,那些人還會開這種玩笑嗎?如果啥也沒說我也能想得通,可他們偏偏只說了我是什麼副局長的女兒!
我決計離開。
這樣的保證我不想再聽了!李師傅的語氣突然變得生硬起來,初三的時候,她就被勒索過一回,那是高中的幾個男生,下晚自習后把她逼到教學樓背後的牆角,非要她拿出錢來。我們家李秋是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子,哪裡經得住這樣的驚嚇?她身上有二十塊錢,全都摸出來給了。那時候是張主任,我來找張主任要說法,張主任就向我保證過的,跟黃主任你說的話一模一樣,可結果呢?進了高中,雖然沒遇到過那種事,可錢經常被偷,還被女同學打了!
見我沒搭腔,李師傅說,算我多嘴了黃主任,要是我們家李秋不轉學,要是她不常常在我和她媽跟前提到你,我還不好說這些話呢。
你說得對,何校長掐斷他的話頭,那女子早熟,她念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寫了一篇作文,說她將來一定要成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為她媽報仇。她希望自己漂亮,又最恨漂亮的女子,不管這女子跟她有沒有關係。
你放心,我安慰她,我們學校會想辦法把她找到的。
會議室里傳來嗡嗡的聲音。那些混亂的聲音表達了一個共同的主題,無非是教師也是人,也要養家糊口。
等我在那邊安頓下來再告訴她吧。
我把狗狗放進搖籃里,他又咧開了嘴,但這回不是笑,而是哭。佩蘭正在洗我的碗筷,聽到哭聲,她說咋啦?我沒回話,佩蘭就油著手跑出來,看見我站在一旁發愣,很不高興地說,還有四十分鐘才上班,你多抱他一會兒不行?我說有點急事,我先走了。佩蘭一面進廚房去,一面嘀咕,人家當教務主任的時候,沒那麼多急事,就你黃開亮有急事。我心裏沉甸甸的,沒說什麼,出門找孫老師去了。
電話一放,我就像把自己分為了兩半,一半堅持遠行,一半要留在原地。兩半廝打起來,從上午一直打到黃昏。但他們誰也沒有得勝。
李師傅聽出了我口氣里的關切,怒氣平息了一些,難為情地看了我兩眼說,我不準備讓她在礦務局內的學校讀書了,我想把她轉到地方上去,交高價就交高價,有啥辦法呢。我問他市二中怎麼樣,他說市二中我們不敢去,那不是省重點嗎,聽說開學的時候校門口放一個籮筐裝錢,不要說錢,就是我跳進去也塞不滿。我說這樣吧,我有個同學在二中教書,讓他去說說情,能減點兒就減點兒。我馬上給你開張介紹信。落實之後,你再和我聯繫,我請張主任把李秋的檔案轉過去。
佩蘭離去后,我問何校長,你的意思是讓我們收回成命?
那不是!哭成個淚婆子!
唯一的出路,就是跟佩蘭脫離關係。
下樓的時候,很多家的門都敞開著,正在打掃屋子。只有在飲食店前才能聞到的氣味,撲鼻而來。那些氣味蟲子一樣在樓道上飛舞,一條一條地鑽進了我的鼻孔。我打了幾聲響亮的噴嚏,惹得屋裡的人伸出頭來看。那些人既有教師家屬,也有教師本人。他們都跟孫老師在家時一樣,脖子上掛著一領長長的圍裙。有幾個教師跟我打招呼,說黃主任今天咋這麼好的興緻?又看看我身後的孫老師,開玩笑說,未必黃主任也在孫老師家搭夥?
不能等到上班再說?
婦人大概餓極了,舀出一碗黑糊糊的冷飯,從暖水瓶倒點開水進去,就坐下吃。她的碗里連一點下飯的鹹菜也沒有。何校長說,嫂子,萬麗君這陣子沒回來過?婦人看著我和孫老師說,他們學校又沒放過假。
不過何校長也纏得,纏了兩三個小時,弄得李校長很無奈,只好把張主任叫來,問張主任道,開除萬麗君的事,上報沒有?張主任頭一昂說,早就上報了。李校長手一攤,老何你看,我有什麼辦法呢,上都上報了。
我什麼也沒說,退了出來。
我黃開亮真的有那麼卑鄙嗎?這天我坐在辦公室里問自己。我發現人是經不起追問的,一追問,簡單明了的事情也會變得模糊不清。
我終於理解她為什麼打李秋了。
我一天那麼多事……就忘記了。
那一個月過得很慢,同時又很快。我在關注著老師們的動態,他們不是說家庭食店開到月末就停止了嗎,我急於知道結果。那個月的最後一天,大清早我心裏就泛起神秘的激動。我相信,即便張主任不停,別的教師也會停的,畢竟說來,絕大部分老師都承認這學校的校風太差,校風差的根源在於教風太差;有的老師——雖然他們一樣在打麻將,一樣在賺學生的錢——還說,我們只抱怨現在學生的素質不如以前,可誰又在意了教師的素質?這證明他們從骨子裡希望能把教師的那點神聖性在自己身上體現出來。
我沉吟片刻說,走,我帶你找李校長去。
晚霞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灰燼,我們的車才開進了清河礦子弟學校。萬麗君是從這裏考進局一中的,這裏的老師應該知道她母親的住處。我直接找到了該校的何校長。何校長很熱情,非要留我們吃了晚飯再去。現在找她還不是時候,何校長說,她多半還沒回家,那女人的命,苦。何校長生一臉福相,眉毛長得像帘子,說話慢條斯理的,即使發表感慨,也水波不興。但我們來的主要目的不是找萬麗君的母親,而是看她本人在不在。那我們就去碰碰運氣吧,何校長說。
萬麗君心裏很不痛快,就找店主要煙抽。店主把一包嬌子煙拆散,以一元一支賣給萬麗君(這種煙市面上零售十四塊一包)。平時萬麗君買煙,都是兄弟姐妹一人一支的,今天她卻只顧自己點上了。那幾個男生並沒在意。他們談李秋正談得起勁呢。他們說那廣告明星不僅頭髮沒李秋的好,身材也比不上李秋。萬麗君越聽越不是滋味,煙只抽了一半,就被她揉碎了。
我的產假到期了知道不?
何校長裝著咳嗽,出去了。我會意地跟了出去,站在背角處,何校長說,既然萬麗君沒回來,這事情恐怕要讓她知道才好。我走得遠了一些,摸出手機給學校打電話。這電話打給誰呢?想了想,覺得打給張主任最合適。張主任的辦公室沒人,家裡也沒人,手機倒是通了,可響了四五聲都沒接,我正準備掛機,張主任接了。電話里傳來嘈雜的聲響。我說張主任你好,我是黃開亮啊。他說唔。我想問問萬麗君回校沒有?張主任說,嘿,這才怪呢,你不是跑到清河找去了嗎?我說是的,她沒回清河。張主任說,學校也沒人給我講她離校的事,我不清楚。說罷,張主任就關了機。他關機的時候發出吱的一聲響,很像他說話的聲音。張主任那麼大的塊頭,說話時聲音卻有些尖厲。我又給高二(5)班的英語老師打手機,我記得今天的晚自習該她輔導。我只喂了一聲,她就說是黃主任啦,萬麗君找到沒有?我說沒有呢,她也沒回校?嗨,張主任發動我們高二教師到學校周圍的網吧、舞廳、酒樓到處找,找了一個下午都沒找到;他們還在找呢,我是提前回來上輔導課的。
我給岳父的辦公室去了電話,是他秘書接的,秘書說,沒問題,二十分鐘后,車就會到你們校門口。
佩蘭坐在客廳的燈下,當我抱著兒子走進去,佩蘭抬頭望著我。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證明她不止哭過一回了。我把兒子放到床上去,回到客廳后,情不能自已,我緊緊地抱住佩蘭,吻她。她唔唔唔的,軟軟的身體顫抖著。
二十天後就下雪了。這裏下雪的日子總是伴隨著大風,攪天攪地的,不要說雞公山,就是不遠處的建築物也看不分明。我在辦公室給何校長打電話,詢問萬麗君的情況。何校長的口氣比天氣還冷,他說謝謝你關心,萬麗君走了。哪裡去了?聽說去了昆明。去昆明幹什麼?一面找她爸,一面去酒吧當陪酒女郎!她終於出息了,謝謝你們!說完,何校長就掛了電話。
她老是以這種譏諷的口氣跟我說話。
還是你們年輕人有個性,李校長說,我們這些老傢伙,除了佩服還是佩服。說分居就分居了——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不錯,真是不錯!想當年,我們求爹爹告奶奶想把兩口子調到一起也不行!你知道我和老蘇分居了多少年?整整十八年!可那是沒辦法呀,那是工作需要啊,現在,你們好端端地生活在一起,卻左右不是滋味,硬是要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這些事情,我的確是第一次聽說。
在自己家裡,我感受到了和岳父家一樣的冷……
這天晚上,我站在面對百草園的窗口聽蟋蟀叫。我的生活就像這片園子,蕪雜而混亂;然而又不像這片園子,園子里再混亂也有自己的生命節奏,我的節奏在哪裡?我已經找不到那種能成為軸心的旋律。我想把它摳出來,把自己交給它,讓它重新統治我——可是佩蘭走過來了,她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像鎚子一樣敲打著我的神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怕于和她相處。她走到我身後,沉默了幾分鐘才說,開亮,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我心裏很悶,但我無法說什麼。我一說又要跟佩蘭吵架了。我已經跟佩蘭吵過很多次架,究竟為什麼,實在說不清楚。
那不一定,我大聲說,據我所知,萬麗君帶人去打李秋之前,曾去一個教師家吃飯,那教師家裡就給萬麗君賣煙了。
我啞了半晌說,好,好哇!
回到教務處,孫老師已在那裡等著,我一邊鎖抽屜,一邊給佩蘭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