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來寶和他的外鄉女人

來寶和他的外鄉女人

作者:許春樵
一萬八千塊錢是給李麗紅父親還債和做第二次手術急用的,所以這些錢就被賦予了體面而仁義的性質,來寶媽說,「你給親家公捎個信去,讓他放心養病,身體好一些了,就過來看看閨女。」王林匆忙地站起身說要連夜趕回縣城,明天一早就要坐火車回去,臨走前,他對李麗紅說,「舅舅那邊有我照料,好好地跟來寶過日子,既要細心,又要耐心,就是不能粗心。」李麗紅連連點頭,臉上掛滿了淚痕。表哥王林跟來寶握手道別的時候,還開了一句玩笑,「我把表妹託付給你了,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可是要找你算賬的。」來寶握著表哥汗濕的手不知該說什麼,張魚拍了一下王林的肩膀,「你表妹是我介紹過來的,有我在,誰敢動她一絲歹意,我就讓誰把戶口遷到陰曹地府去。算起來,我在江湖中也混了一二十年了。」張魚與王林的目光短兵相接,意義看似含糊卻又心照不宣。僵持片刻,倆人都笑了起來。
這一夜,來寶睡了有生以來最踏實的一覺。
作者簡介

8

一路春風楊柳,來寶感到風居然是溫柔的,像女人細膩而柔軟的手撫摸著他的臉,李麗紅見來寶額上冒出了細汗,她上前不由分說地從來寶的肩上卸下竹簍,「我來背。」來寶還沒來得及拒絕,李麗紅已經將一簍香燭背到了肩上,來寶不答應,李麗紅說,「我在山裡背過石頭。」來寶覺得女人既懂事又體貼,幸福的感覺自上而下深入淺出。

2

來寶是一年後被無罪釋放的。
尾聲:來寶回到家裡時沒見到李麗紅,只見到母親撲過來抱著來寶失聲痛哭。她一遍一遍地摸著兒子光禿的腦袋和蒼白的臉,「來寶,你再不回來,我也不想活了。」
來寶走後,李麗紅就像一條誤人油鍋的活魚,這條魚的痛苦在於本想跳進水裡,卻跳進了冒著青煙的油鍋里。在來寶媽步步緊逼嚴防死守的照顧下,李麗紅腦子裡反覆出現「翅膀」的想象,她掃好垃圾要出門去倒,來寶媽就過來說,「你歇著,我來倒吧!」李麗紅要去河邊洗衣服,來寶媽說,「我們一起去洗,你不能太累著了,還指望你給懷上孫子呢。」
張魚將來寶拉到屋外的黑暗中,「今天夜裡你也不要客氣了,反正已經是你的人了。不過我要提醒你,不要睡得太死了,把門反鎖上,要是跑了,我可就成了罪人了。」
來寶這天走村串戶賣完香燭回來后,給李麗紅帶回了一串珍珠項鏈,那是大劉庄跑推銷的劉德保在海南花五塊錢買的,來寶見很漂亮,就以二十塊錢買下了,劉德保如果要五十,他也會買的,因為結婚快三個月了,李麗紅還沒得到過他一個首飾,一件新衣服,一種內疚感總是糾纏著來寶。
早飯是一鍋米粥,外加三個荷包蛋,來寶媽還煮了一碗鹹魚,李麗紅吃得很細很慢,看著李麗紅模樣清秀,舉手投足,斯文得體,來寶媽覺得鎖門是有些過分了,於是她不停地將鹹魚夾到李麗紅的碗里,還堅持讓她吃兩個荷包蛋,李麗紅推辭著,「媽,還是你吃吧!」聲音很柔軟,暖暖的,來寶媽聽在耳里,心裏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的。
來寶從地鋪上很迷惘地坐起來,笨重的門吱吱咕咕地開了,像一扇被打開的牢門。
賣了香燭,來寶買了二斤糖果,照相、辦證都是要送喜糖的。照相館的老楊給他們照了一張兩寸的結婚證照片,又照了一張穿婚紗禮服照,兩個人在照片中無比幸福地笑,那笑是苦盡甘來的笑,也像是買彩票中了頭獎的笑,這是來寶後來看了照片后的感覺。這感覺對他來說是準確的,但對李麗紅來說未必完全準確,走出照相館時,老楊將來寶拉進屋裡說,「來寶,我看這女人眼睛里一股妖媚氣,你可要當心。」來寶一下子火了,「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能這樣講話?你把我當冤大頭了。」老楊說,「我照了一輩子相,也看了一輩子相。你要是不信,就當我沒說。」來寶氣沖沖地走出照相館,站在陽光下等他的李麗紅問怎麼回事,來寶說,「老楊說我喜糖給少了。」李麗紅說那就再給他一點,說著就走進了照相館,從包里掏出一把糖放在開了裂縫的木質櫃檯上,「楊師傅,再送你一些喜糖。」老楊張口結舌,紫灰色的臉上很尷尬,「姑娘,你可別往心裏去,我說的是屁話。」
中午集鎮上依然人如潮水,暖烘烘的太陽照得人熱血沸騰,來寶的香燭還沒賣完,他向王福借了兩百塊錢湊齊了兩千塊讓李麗紅去郵局寄走,然後再帶幾個燒餅來填肚子。
望著來寶一瘸一拐遠去的背影,李麗紅眼淚斷線似的流下來。來寶媽表情很複雜地看了李麗紅一眼。
小鎮的車站很亂,開往縣城的班車既破又不準點,一些私自營運的農用車和拖拉機也混跡其中拉客,這讓坐在站前台階上的來寶媽眼睛高度緊張,年老眼花,一會兒眼前就有些模糊,烤燒餅的、賣臭豆腐的、拉客的、叫賣的聲音雜亂無章地混在一起,一些飢餓的蒼蠅穿插其間在尋找它們的目標。
來寶結婚的那天,辦了二十多桌酒席,而張魚恰巧也在那一天因販毒罪被槍斃。不過,這已是第二年的故事了。
來寶將家裡那把「永固牌」大鐵鎖收了起來,晚上睡覺前,母親敲來寶的房門,來寶跟李麗紅正在房間里看電視劇,黑白電視機里韓國愛情劇五彩繽紛。來寶出來后關上了房門,母親將手伸向來寶,「鎖呢?」來寶正沉溺於韓劇愛情的浪漫與纏綿之中,而母親卻要將他和李麗紅的浪漫和纏綿每晚加上一把鎖。來寶顯然缺少耐心,他沒好聲氣地說,「每天把媳婦當犯人看,這日子怎麼過?」母親急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前年趙莊的趙海買的媳婦待了六個多月,不還是跑了。」來寶一聽火了,「什麼買的賣的,麗紅父親病了,相互支持,你總是說話難聽。」母親拿出家長的權威,「你給我少噦嗦;把鎖給我!」來寶犟著腦袋,「不給!」母親哭了,「你要把這個家敗光了,你才曉得厲害。」來寶聞著屋內燭油犀利的味道,聲音也犀利了起來,「外人小瞧我們就罷了,自家人把自家人當賊,能不讓外人看笑話?」來寶想到村裡起早經過家門口的人看到門上掛一把大鐵鎖,胃裡就有吃了蒼蠅般的難受。
李麗紅的死感動了全村,村裡人都說李麗紅生**吃辣椒,本采就是一個烈女,丈夫是為她去借錢誤入圈套被捕的,所以她的死相當於為丈夫殉身,感天地,泣鬼神。村裡部分老火甚至建議給李麗紅立個牌坊,村委會說此事不好辦。
來寶不在家的日子里,來寶媽心一下於懸了起來,她幾乎寸步不離地跟著李麗紅,晚上睡覺前,來寶媽對李麗紅說,「來寶不在家,我很怕,夜裡門就反鎖了。現在鄉下亂得很,強盜土匪多得是。」李麗紅點點頭表示同意,「世道太亂,還是小心點好,媽,你就鎖上吧!」
一般情況下,李紅霞被放鷹的時間在一個月以內,最長的不過一個半月,四次已經讓王林的銀行卡里有了近十萬塊錢的收入。但這一次嫁給來寶一晃都三個月了,李紅霞也不知為什麼遲遲沒有逃走,第一次單獨去鎮上寄錢的時候,她只是去車站熟悉了一下環境,因為按計劃還有幾筆「父親救命的錢」沒匯出來,第二次被張魚逮住那次,要是逃跑早就跑了,當時她看到第一輛去縣城的車沒招手,第二輛車主動停在了她面前,可她卻跟售票員討價還價了很長時間,當然不是為了便宜一塊錢,其實她一抬腿就可以上車走人了,後來李麗紅始終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人的情緒一旦複雜起來,腦子就亂,行動也亂,智商特別低。有八天時間李紅霞不回假表哥王林的信息,八天後,玉林直接打電話給她,「你他媽心玩兒野了是吧?你想讓你父母丈夫一家都能看到我們表演的我該死是吧?一個星期內再不回來,我讓你在老家再當一次明星。」說著電話就掛了。
來寶媽二話沒說,急匆匆走出門外,來寶並沒意識到母親急匆匆地趕到鎮上追人去了。
中午,來寶回來了,他只借到了八百塊錢,離五千塊手術費相差太多。李麗紅讓他不要再借了,來寶說不行,他在屋裡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來回走著煩躁的步子,突然他停下來,把手伸向李麗紅,「把手機給我,找張魚借。」
來寶說這怎麼行呢,張魚說現在「放鷹」的女人太多了,村裡陳中柱的媳婦住了一個半月就跑了,吳營村買來的一個媳婦當天夜裡就跑了,來寶說陳中柱家裡每天上廁所都跟著,太不相信人了,是給氣跑的,趙崗村的趙大成家媳婦不都嫁過來八年了,孩子都上小學了,去年兩口子一起回廣西看望岳父母,秋毫無損地回來了,不要把人想得都跟你一樣壞。張魚說現在這世道為了錢連娘老子都敢殺,放你一次鷹也許只不過是他們其中的一筆小業務。
這個夜晚,李麗紅極盡溫柔與繾綣,纏綿的時間一直延續到後半夜,來寶在一種死得其所的滿足中,說出了這樣一句很沒有原則的話,「即使你真的是來放鷹的,我也認了。」李麗紅用手指堵住來寶的嘴,「不許亂說!」
來寶埋頭喝著稀飯,這溫暖的情景讓他願意用一生吃苦受累的付出疼愛這個飽經磨難的美麗女人。
緊張和恐懼的李麗紅在刷牙的時候將手中的瓷杯掉到地上。來寶媽看著一臉緊張的兒媳婦,說了一句,「碎碎(歲歲)平安」。婆婆已經改變了對李麗紅的印象,家裡的大門也不再上鎖,這一段日子她每天做最好的飯菜給李麗紅吃,這會使她心裏好受些。
李麗紅被一個腰上扎了個錢包的男人拉住了袖子,「喂,去縣城嗎,車費兩塊五,比車站的便宜一塊錢。」李麗紅推開男人經常抓錢的手,「你幹什麼?我不去縣城。」她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的時候,她發現了車站台階上一個熟悉的背影,那個黑色的背影全身上下冒著熱氣,頭後面隱約可見如今已非常罕見的銀色的簪子,李麗紅騎上車就走了。
張魚一見這情景,連忙拉起來寶,嘴裏還說著,「你昏頭了,不是我當場碰到,我還以為你真娶了個良家婦女呢。」
走到村口,來寶媽遇到正騎摩托車進縣城打工的劉四,劉四聽說來寶媳婦跑了,他見義勇為,讓來寶媽坐到車後面,「我帶你到鎮汽車站,要跑肯定會在車站坐車,只要抓到了,我非揍她個半身不遂。我帶的有捆豬的繩子,逮到了捆回來送給來寶法辦。」
敏感而又自尊的來寶受不了別人對他媳婦的懷疑,他向李麗紅訴苦,「憑什麼我就不能娶一個好女人,我腿殘心不殘,我『窮且益堅青雲之志』,我就該有九_九_藏_書一個好女人。」說著眼睛就濕潤了,就憑他說話能用文言文,他就備感委屈。李麗紅將來寶頭上的一根稻草拈下來,安慰他說,「日久見人心,讓他們嚼舌根去吧。你不要往心裏去。」李麗紅也說得眼圈紅了。
女人的表哥王林衣冠楚楚,他抒情與議論相結合地敘述表妹的悲慘遭遇,在敘述的高潮部分,李麗紅在重複的痛苦中彷彿又受了一次傷害,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下來;而表哥王林語速太快,強調表妹賢慧善良勤勞的時候,其迫不及待的表情因過於誇張和熟練,看上去倒像是上門推銷假化肥的老「江湖」,這引起了張魚的警惕,他魚一樣圓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王林,企圖從他的聲音的縫隙里尋找蛛絲馬跡,而王林卻裝作若無其事,這種悄無聲息的對峙就像兩個人在黑燈瞎火中掰手腕。
昏黃而幽暗的燈光照亮了女人和女人身邊的兩個男人。
母親不吱聲,一臉蒼茫地去廚房做早飯去了。
來寶吃完飯就上路了,他跟母親說自己到張魚那裡做一筆生意,要過兩三天才能回來。他將李麗紅拉到房裡讓她在家照顧好母親,借到錢就跟她一起回大巴山看老岳父。
已是中午時分,太陽有些熱,陽光明晃晃地直射在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上,空氣和心情都非常沉悶,來寶媽絕望地準備回家,開三輪摩的的漢子聽說老人家的兒媳婦跑了,就很仗義地說,「我帶你到鎮派出所報案去。」
李麗紅若有所思地說,「只要是外地嫁來的,就跟騙子沾親帶故了。」
李麗紅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她拿出來一看,發過來的信息是「錢收到,半個月內,還需要兩筆錢,才能手術。」
第二天早上,李麗紅獨自一人去鎮上寄三千塊錢,她對來寶說,「你陪我一起去吧!」來寶說,「家裡的香燭還有五十打沒做完,再說我也不會步步盯著你的,你要相信我一個大男人說的話是可以斬釘截鐵的。」
張魚說,「好吧,今天我請客,向你們兩口子賠罪。」
如果要認真地懷疑一個人,每一個人的每一個細節都值得懷疑,DNA鑒定的兒子,還有千萬分之一的差錯呢,誰能保證自己的兒子就不是千萬分之一的雜種呢?來寶這樣對張魚說的時候,知識和水平貧乏的張魚就很尷尬,表情顯得相當愚蠢。那時候,李麗紅就平靜了下來,她不說話,抽泣聲也停止了。
有小報記者將來寶與李麗紅婚姻故事寫成文章刊登在報紙土,其相親相愛。以死相報的精神打動了許多讀者,李麗紅的殉情故事更是讓許多女孩子感動得潸然淚下,她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給來寶寫求愛信,但來寶一個都沒回,後來有一個農學院畢業的女大學生主動上門要嫁給來寶,來寶就娶了她。這個女大學生是真的,她父親就是本鎮的鎮長。
張魚說他只是在省城的一家旅館大堂里跟王林萍水相逢,第二天王林就帶了一個女人過來讓他過目,對這個女人並不了解,要是被放了一次鷹,人財兩空,他就對不起來寶,而且村裡人還會說三道四,認為是張魚跟人販子合夥乾的,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張魚臨走前扔下一句話,「你聽我的沒錯,我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張魚早年在省城當過車站搬運工、送水工、保安,後來擺地攤賣過偽劣服裝、鞋襪、手套、鑰匙鏈、指甲剪,這些年好像發了大財,家裡蓋起了瓦房,每次回村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拎著人造革公文包,據說做大生意了,究竟是什麼生意,來寶也不知道。村裡人都說張魚又奸又滑,但只對來寶一個人真心實意。所以來寶跟張魚只是鬥嘴,心裏還是很感動的,畢竟這個女人是他帶過來的。

5

母親咳嗽著抱怨說,「幹嗎要睡在堂屋裡把門呢?把大門反鎖上不就行了,門還是我夜裡起來鎖上的。」
來寶將一萬八千塊錢遞給表哥,王林抓起錢直接往黑色公文包里揣,來寶媽一邊往杯子里加水,一邊說,「她表哥你再數一數吧!」王林嘴裏咬著香煙很含混地說了—句,「我相信你們是忠厚人家,不會錯的。」說著就很勉強地數了起來,數到後面時,節奏與頻率急促而馬虎,一萬八千塊錢的準確性顯然已不重要,數完后既沒說多也沒說少,而是迅速地將厚厚兩捆錢塞進包里。這一細節誰都沒看出來,只是他抬頭的時候目光與張魚有一秒鐘不到的碰撞。
飯後,來寶媽在廚房裡洗碗,來寶跟他媽吵了起來,李麗紅聽到了半句,「你還報了案」,門被關上了,聲音也被關進了廚房裡。
來寶進屋的時候,李麗紅一愣,手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紫紅色夾襖的口袋。屋內的光線有些暗,來寶並沒有注意到李麗紅這一細節,只是問了一句,「早飯吃飽了嗎?」李麗紅捂著口袋的手順勢撣了撣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吃飽了。」這個動作跟她表哥王林一模一樣。
母親不說話了。來寶說,「以後不要鎖門了!」
一路風塵的張魚很誇張地向來寶介紹著女人李麗紅以及她的表哥王林,「這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張魚站在燈光下唾沫飛揚,腦袋不規則地晃動著,光棍來寶的媳婦是他帶來的,而且不拿一分錢介紹費,所以臉上也就很公開地洋溢著一副功德圓滿的表情。張魚覺得這麼多天來為殘疾哥們兒兩肋插刀不計得失的奔波幾乎算得上見義勇為了,二十年前來寶在水裡救過張魚的命,二十年後張魚在婚姻上救了來寶一命,沒有女人的男人活著跟死了是一樣的。
早飯後,來寶要給河下村娶媳婦的秦家送香燭,李麗紅跟來寶媽一起下地,小麥灌漿了,要施肥了。李麗紅進屋換衣服的時候,口袋裡又震動了一下,她回頭看了一眼屋外,掏出手機,信息是,「手術費太高,你爸快不行了。」
來寶媽打了一個哈欠,一句話也沒說,自己就進屋睡了,堂屋裡的來寶和李麗紅都聽到了裏面誇張拴門的聲音。這聲音明確地告訴來寶和李麗紅,今晚上留給他們倆人的只有一張床鋪了。
女人小心地尾隨著兩個男人進門,進門的腳步又輕又軟,這種感覺不像明媒正娶,倒像是小偷的一次業務演習。
李紅霞從小機靈生動、聰明伶俐,嗓子像雲雀一樣又尖又亮,十二歲那年被一個民間劇團招去唱戲,幾年走村串鄉,跋山涉水四處演出,李紅霞很快成了劇團一位頭號名角,到十八歲時,出落得天仙般美麗而風情的李紅霞被當地十里八鄉稱為「小劉曉慶」。有一個傳說很能說明李紅霞當年的明星派頭,劇團里開飯的時候,如果李紅霞還沒卸好妝,飯菜就是涼了也沒人敢動筷子,劇團到山鄉演出,要是李紅霞因感冒了不能上場,觀眾馬上就一鬨而散,哪怕李紅霞啞著嗓子上台,觀眾只要見到李紅霞就行了,就像今天人們看演唱會,哪怕劉德華周杰倫假唱放錄音,歌迷們也會死去活來地瘋狂,這就是明星效應。李紅霞是當地無人撼動的頭號明星,明星最大的特點就是能以最快的速度迷失自我后把虛幻而誇張的生活當作與生俱來的遺產不切實際地據為已有。李紅霞在眾星捧月的歲月里不可避免地要傳染上這些習性,十九歲時,她被一個鄉黨委書記老耿用一瓶假冒偽劣的法國香水勾引到了床上,並信誓旦旦地要娶她為妻,李紅霞懷揣著當書記太太的痴心妄想一遍遍地設計著不勞而獲的幸福生活情景。可當她懷孕后挺著肚子去找書記時,書記已調到縣裡當上了公安局長,她一次次去找老耿,老耿當著老婆的面說不認識這個女人,老耿的老婆就很堅決地扇了她兩記比較響亮的耳光。最後一次去老耿辦公室,她被兩個拎著手銬和警棍的警察拖出去扔到了大街上,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麻袋過期變質的麵粉一樣被扔到了馬路上。回到家,在鄉醫院做完人工流產手術休息了一陣子,李紅霞準備再回劇團重溫明星的感覺,可這時,劇團倒閉了,劇務老張扛了一個高音喇叭、兩把胡琴、三套戲服給她,說是劇團散夥分給她的。李紅霞哭了一陣子后,就跟父母一起在山裡採茶種地,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可過慣了明星生活的李紅霞決心要嫁到城裡去,唯其如此,她才能找回失去的自尊,才能安慰受傷的心靈,而一個鄉下劇團的破落明星又打過胎,這時的李紅霞就像一台電視機顯像管壞過了,即使樣式再好看,也只能降價處理。經人介紹,她嫁給縣化肥廠工人老於,嫁過去以後她才發現縣城裡老於家的生活與她想象中的城市生活相距遙遠,與明星生活更是毫不相干。兩間小平房裡,蜂窩煤爐的煤灰四處瀰漫,屋內終日是酸菜和臭豆腐的味道。兒子出生后,丈夫的化肥廠倒閉了,她跟老於一起當起了菜販子,夜裡兩三點鐘起床然後去批發蔬菜天亮運到菜市上賣,明星李紅霞不僅不再享受眾人追捧,還要受到眾人挑剔,為幾分錢四捨五入成一毛跟顧客討價還價,賣完菜的李紅霞時常坐在家裡暗自落淚,老於喝了幾杯酒後;對李紅霞罵道,「你他媽的算什麼玩意兒!」老於知道她婚前打過胎。
來寶拎著黑色塑料袋裝著的墨盒,夜裡十一點半上火車,後半夜兩點半鍾,坐在硬座車廂里的來寶喝了點酒,迷迷糊糊睡得很死。兩個警察直撲來寶,來寶被按在火車地板上,他先是聽到了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嘯叫聲,接著就感到腦袋上被兩根棍子頂住了太陽穴,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雙手已經被反銬了起來,兩支烏黑的手槍抵住啟己的腦袋。一個警察拎著黑色塑料袋,一個警察將來寶押到了火車上的警務室,警察厲聲喝道,「塑料袋裡是什麼?來寶平靜地說,是墨粉,你們抓錯人了。」
來寶走後,李麗紅又發了一條信息出去,「實在沒錢了,能不能我不帶錢,現在就回去看我爸?」
女人的話像夏天一盆清水平息了來寶內心的窩火。
來寶沒用過手機,所以對鈴聲的意義很糊塗,他不知道手機里一清早就發過來一條信息,「伺候好男人,幸福每一天。」這種祝福如果以密電碼一樣豐富而複雜的思路去推理分析,那就誰也看不懂,來寶沒看到,看到了也破譯不了。
李麗紅說她爸在醫院做手術脊椎神經碰斷了,現在已經完全癱了,以前還能坐,現在完全卧床不起了,家裡來電話說要想再坐起來,還得動一次手術,可一分錢都沒有了。來寶拉起李麗紅說,「我去借錢,等借了錢,我跟你一起回去伺候老人家。」李麗紅說,「不能讓你借錢,我拖累你太多了,我對不起你。」來寶沒等李麗紅說完,轉身就出門去了。
李麗紅騎自行車到了鎮上后先去了郵局,她在櫃檯邊轉了一會兒,又出來了,見四周沒有熟人,就騎著車去了銀行,她在櫃檯邊迅速地將三千read.99csw.com塊錢打進了一個銀行卡中。匯完錢,李麗紅頭上冒出了冷汗,好在早晨的銀行里人較少,沒人認得她。
晚上回到家裡,母親問來寶腿怎麼受傷了,來寶說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倒撞破的,來寶媽看了李麗紅一眼,李麗紅說已經塗了紫藥水,也吃了消炎片,沒大妨礙。
早早地吃了晚飯,來寶媽就反鎖上大門,鎖門的聲音很結實,聲音複製出一種固若金湯的意志。李麗紅頻繁地換電視頻道,電視新聞里的生活歌舞昇平幸福美滿,要是過上電視里的生活多好。李麗紅心情煩躁地關上電視,然後倒在床上回憶往事和故鄉。故事進行到這裏,李麗紅就不應該再是李麗紅了,她叫李紅霞。李紅霞的坎坷經歷與身世都是策劃出來,就如同張魚對來寶說的,「假錢造出來,銀行驗鈔機都驗不出來,造假身份證假未婚證明比造假錢容易得多。」李紅霞交給來寶所有的證件和信息當然都是假的,只有衣服上的紐扣是真的。
李麗紅嫁過來一個多月了,村裡人都說來寶變了一個人,臉上氣色紅潤鮮活,李麗紅每兩天就讓來寶換一身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跛腿來寶就顯得相當的整潔利索,不過一些見過李麗紅的鄉鄰對來寶說,「你女人長得細皮嫩肉的,走路也風擺楊柳一樣,好像不是鄉下人。」來寶就有些生氣了,好像他配不上這個媳婦,或者說這個媳婦是城裡女人「放鷹」到鄉下來的。來寶辯解說,「你們到我家去看看,她縫補漿洗,餵豬打狗,鋤薅栽割,哪樣不是順手就來。」他說完這些話,解了氣,還平添了一些自豪。
女人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李麗紅。
女人的滋潤讓來寶變得寬容。沉默表示認同。
雨停了。一個寂靜的清晨,太陽從河邊的柳樹梢上騰空升起,水洗后的天空蔚藍,空氣透明而乾淨,拖著一長一短兩條腿的來寶背著一簍子香燭去鎮上趕集,他走在早晨清淡的陽光和柔軟的風中,激動的心情就像田裡的麥苗一樣滋滋地生長,賣完了這簍子香燭,晚上就能見到不遠千里嫁過來的媳婦了。
第二天一早,來寶是被一陣瑣碎的鈴聲驚醒的,他睜開眼發現魚一樣光溜溜的李麗紅坐起來正在找她的紫紅色夾襖,這次李麗紅很平靜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手機,然後對來寶說,「表哥手機忘在我包里了。」來寶說,「值多少錢,給你表哥寄過去。」李麗紅說,「不管它,這破手機反正也不值一兩百塊,改天換一個本地的卡,我們自己留著用。」
最近李麗紅髮出去的「電報」上有這樣一句話,「男人對我很好。」
所以後來當張魚揪著李麗紅的頭髮來到來寶面前的時候,來寶被激怒了,是被張魚激怒了。

3

回到屋裡,李麗紅似乎知道了一切,她說,「還是讓媽把門鎖上吧!」來寶說,「我們不能自輕自賤,自取其辱。」李麗紅一把摟住來寶,使勁地親他。電視上的一對韓國男女正在黑白屏幕上賭咒發誓,愛情的場面在兩個空間遙相呼應。

7

李麗紅正在看電視,電視上的本縣新聞中播出了大姚鄉兩個放鷹騙婚詐騙錢財的外地女人被警方戴上了手銬,兩個漂亮的女人披頭散髮面色恐懼,她們眼神中隱約可見不勞而獲的無恥。來寶洗了腳進屋了,他只聽到「此案正在調查中」,電視就關了,來寶對李麗紅說,「是什麼案子?怎麼不看了?」李麗紅遲疑地看了來寶一眼,「縣城的一個女人被殺了,太恐怖了,我不敢看。」
張魚已經逃跑,證據又不齊全,案子被懸了起來,檢察機關一直沒有起訴,來寶也一直被關在看守所里。
第二天早上,睡在地鋪上的來寶是被鑰匙開鎖的聲音驚醒的,他睜開眼,看見母親佝僂著腰很困難地從兩扇木門裡面伸出手開外面的鐵鎖。

1

張魚吼了一聲,「看什麼看」,說著拉起來寶扶著他往一家飯館走去。李麗紅背起簍子,緊跟在他們後面亦步亦趨。
吃早飯的時候,來寶媽爽快地同意了李麗紅的意見,不辦酒席。每家每戶送兩包喜糖,等到生了孩子,到時候再擺上幾十桌請三鄉八鄰的喝他個天昏地暗。李麗紅停下筷子,「家裡已經花了不少錢了,房子還要翻蓋,還是省著點好。」來寶媽於是言不由衷地誇兒媳婦是個會過日子的人。來寶媽的心情比較複雜,兒子沒媳婦急得頭髮都白了,兒子跟媳婦同床共枕了,她又覺得家裡像是沒老鼠卻多了一隻貓。
在「紅石榴」飯店的一個包廂里坐定后,他們就今天發生的事情進行了交流與溝通。來寶說李麗紅跟我一起趕了十幾個集了,都是單獨去買飯,要跑早就跑了,而且還一個人來鎮上寄過信。張魚聽了后,驚得張開了嘴,說不出一個字來,牙齒咬著的香煙掉到了地上。李麗紅很委屈,眼淚源源不斷地往外流,她不想說,也不想解釋,可看到來寶臉漲得通紅,她還是講出了實情,她覺得她沒有必要為自己辯解,而是為來寶辯解。她從郵局出來后,去找廁所,一找就找到了路邊,一輛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見她在路邊東張西望,就停了下來,問她去不去縣城,李麗紅就跟售票員說不去。還沒說完,張魚就沖了過來,揪住她頭髮,還打了她一巴掌,李麗紅邊說邊哭。張魚目光死死地盯住李麗紅,很不情願地道歉說,「那是我誤會弟妹了,也真是巧了,偏偏在一輛停下來的公共汽車門邊遇上了。」來寶捂著自己已經風乾了血跡的殘腿說,「好像我就不配娶一個好女人一樣,連你張魚也這麼看。」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屋裡瀰漫著煙草的氣息和水果糖的味道,一些殘餘的蠟燭油的氣味很尖銳地穿插其間。來寶媽平時看著來寶背著簍子外出賣香燭的時候,總以為他是去媳婦家了,晚上回來肯定是跟媳婦一起進門的,這種幻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幾乎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今天果然來了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而且是以來寶媳婦的身份邁進這個家門的,來寶媽被這猝不及防的事實弄暈了,無所適從的姿勢由此及彼,她除了給每人的茶杯里頻繁地倒茶,然後就只能坐在那裡反覆地搓著一雙粗糙的手。「來寶娶上媳婦,我死也瞑目了。」張魚幾天前說要給來寶買一個四川媳婦時,來寶媽抹著眼淚說了這樣的話。
日子就像村前的河水一樣靜靜地向前流淌,村裡的人對來寶另眼相看了,因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來寶跟李麗紅夫。昌婦隨地趕集下地,如膠似膝地朝朝暮暮。與其說村裡人開始信任李麗紅,還不如說信任來寶,因為來寶讓女人像膏藥粘住傷口一樣密不透風。這是來寶的本事,不需要多說,來寶從村裡人的語氣、音調、神情中就能感受到。這讓他揚眉吐氣。
來寶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臉漲得通紅,李麗紅本能地捂住口袋,然後順勢撣了一下衣服上的灰塵。李麗紅說,「不要跟媽爭吵,她老了。」來寶愣了一下,隨口說,「沒事,她要再買一窩雞,糧食漲價了,不划算的。」
那兩個男人,一個是張魚,一個是女人的表哥。
李麗紅起床的時候,來寶已經在煤爐上熬好了一桶燭油,攪拌好藤紅后,他正在往桑木模具里澆鑄燭油,這一次做的是紅燭。
到滿兩個月的時候,來寶跟母親爆發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一次衝突。
河水像鏡子一樣清徹透明,李麗紅看到河水裡的臉又冷又暗,她問來寶媽,「媽,你說人有沒有來世?」來寶媽說,「誰也沒見過來世,要做壞事的話就是現世報應,等不到來世。」李麗紅又問,「做善事呢?」來寶媽說,「善有善報,善及子孫。」李麗紅盯著河水發獃,若有所思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來寶媽說,「把你手裡的衣服給我洗!」李麗紅愣了一下,說,「我洗好了。」來寶媽說,「你一次都沒搓呢,我不會冤枉人的。」
小時候的來寶水性好,記性也好,那篇《刻舟求劍》的古文,來寶看一遍就能背下來,張魚睜著一雙魚眼睛背了半天還是丟三落四結結巴巴。初三還沒念完,張魚說寧願坐牢也不願讀書了,見到文字和公式就像吃飯咽下蒼蠅一樣難受,活著沒有比讀書更痛苦的事了。十六歲那年的春天他跟著村裡的大人們外出打工去了,張魚輟學的第三天,來寶父親出事了,在縣城建築工地上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來寶借了一輛自行車直奔縣城,一路上想象著父親滿嘴的牙全都摔沒了,肚子里的血源源不斷地從嘴裏往外冒,來寶越騎越快,心急火燎的他總覺得父親就坐在車後面,等著他送醫院搶救,晚一分鐘就要出人命。在臨近縣城的一個下坡,車閘失靈的自行車與一輛運石料的手扶拖拉機結結實實地迎面相撞,他只聽到「砰」的一聲,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光芒,接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兩天後來寶醒過來了,躺在了縣醫院病床上的來寶一睜開眼睛就用目光尋找父親,親戚們告訴他父親已經走了,他以為父親出院走了,接著就聞到了一股醫院的味道並且心情平靜下來,等到他綁著石膏拄著拐杖回到家裡時,他看見了父親在黑鏡框里意氣風發地對著他笑,一心想通過打工供兒子讀高中上大學的來寶父親,送到醫院實際上沒來得及搶救就死了。來寶見到父親的遺像當場就昏了過去。左腿粉碎性骨折的來寶三個月後,扔掉了拐杖,也扔掉了上高中讀大學的希望,從此他拖著一長一短的腿在對父親的反覆回憶中與母親相依為命,村裡少了一個大學生,多了一個行動不便的殘疾農民。二十歲時,他跟一個遠房舅舅學了一門制香燭的手藝,農閑和逢年過節熬制香燭,做好後走村串戶叫賣,逢集背著簍子到集上擺攤,掙些零碎的錢貼補家用,日子總算能過下去,可像他這樣的殘疾人要想娶一個老婆就像他當初躺在病床上想上大學一樣幾乎就是痴心妄想。他連夜熬制的紅燭只是照亮別人的洞房,溫暖著別人的慾望,與他並沒有什麼關係。辦喜事的人家常常在付了來寶香燭錢后又抓幾塊喜糖給他,「跛于,什麼時候吃你的喜糖?」來寶也不生氣,接過喜糖總是憨憨一笑,他已經習慣了人們叫他「跛子」,因為他本來就是跛子,那時候,他常常會對給他喜糖的人家說一句比較時尚的話,「那還得看緣分呢!」聲音不是很堅決,底氣有限,所以聽起來總覺得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意思,好像全世界的女人時刻都在夢想著接受他「緣分」的挑選,這怎麼可能呢?聽的人也就很勉強地笑笑,不跟來寶計較語氣的真實。
李麗紅泣不成聲,披頭散髮,臉上還有幾個血紅的手印,那是張魚抽的。read.99csw.com張魚將李麗紅拎小雞一樣地扔到來寶面前,「媽的,這婊子差點就跑了。虧得我當場抓獲。」
臨行前,李麗紅眼巴巴地看著來寶,她將煮好的三個熟雞蛋悄悄地塞進來寶的口袋裡。來寶說,「張魚是很仗義的。」
這天晚上、來寶媽依然早早就睡了,李麗紅打好洗腳水給來寶洗腳,來寶在女人的溫柔與體貼下喝醉酒了一樣暈眩。等到來寶進屋準備拿席子打地鋪時,李麗紅攔住了來寶,「你嫌棄我?」說著就死死地抱住了來寶,來寶的被子和席子全掉到了地上,乾涸了三十多年的來寶就像炸藥一樣突然引爆,他們滾作一團,蹬翻了床前一把椅子。這一夜,來寶反覆陶醉於李麗紅滾燙的身體和激烈的呻|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四分五裂與土崩瓦解是男人最高的嚮往,沒有女人的男人就像扔在河岸上的魚,生不如死。
來寶接過身份證和未婚證明,只用眼睛餘光掃了一眼,就死死地攥緊在手裡,如同攥緊了女人的袖子和自己一生的幸福,他的手在春夜寂靜的空氣中微微顫抖。
來寶媽遲鈍而焦慮的目光在掃瞄到車站廣場東側時,她看到了一個紫紅色的背影騎著車往公路上快速騎去。她站起身大喊一聲,「劉四,快帶我去追!」劉四等了兩個多小時,沒見到人影,早就去城裡了。來寶媽忘了。
來寶媽一夜沒睡好,後半夜豬圈裡的那頭黑皮豬不負責任地叫了一聲,來寶媽心驚肉跳,躡手躡腳起床四處偵察,不見動靜,才心虛地躺到床上,盯若黑糊糊的屋頂浮想聯翩。天亮時,來寶媽才睡著,起床的時候,天已大亮,她看到李麗紅已經燒好了早飯,正拎著食桶去餵豬。來寶覺得昨晚上對母親有點過分,就對李麗紅說了一句,「給媽煎一個荷包蛋。」
在溫暖的被窩裡完成了新婚男女的必修課程后,李麗紅長時間地盯著燈發愣,來寶問怎麼了,李麗紅紅著眼圈說,「家裡又來信息了,我爸手術的錢不夠。」說著把那條信息翻出來給來寶看,來寶看都沒看,說,「還差多少?」李麗紅說,「我也不知道。」來寶說,「給我媽留的一千八百塊也寄回去,我媽膽結石,現在沒犯,等到秋後掙了錢再給我媽做手術。」李麗紅摟著來寶說,「不行,我不要。」來寶說,「你爸就是我爸,別再說了,明天跟我去趕集,立即寄走。」
李麗紅惶惑地坐在來寶媽對面,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我爸。」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來寶媽安慰她說,「等你爸身體好些了,接過來住一段日子。」
李麗紅臨宛之前給來寶留下了一份遣書,遺書整整寫滿了四張紙,但遺書上寫的是什麼,來寶看過後,從沒對任何人講起過,這也就成了一個迷。過了一段日子,有幾個警察來找來寶調查李麗紅是否放鷹詐騙的事,警察說王林在另一樁詐騙案敗露落網后供出了讓李麗紅以婚姻名義敖鷹詐騙錢財的事。來寶臉漲得通紅地對警察說,「我媳婦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調查的,她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可她沒跑,自殺了,葬在我家祖墳上,還有這樣詐騙的人嗎?」警方也覺得不可思議,又因死無對證。此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4

來寶用手指著李麗紅睡的房門,「小點聲!」
一進門,見來寶和李麗紅正相親相愛地坐在堂屋裡,李麗紅將一個削好的蘋果往來寶的嘴裏送。來寶媽一看這情景,目瞪口呆。李麗紅說,「媽,飯已經燒好了,我們正等你吃飯呢。」
小鎮一天,李麗紅之於來寶,像刺青一樣深刻,也許他們前世就是一家人了。李麗紅處處為來寶著想,為他們將來的家庭著想,來寶要給李麗紅買衣服,走到了商場門口,李麗紅拽住了來寶,死活不願意,她說,「我是來過日子的,不是來當衣服架子的,你掙點兒錢也不容易。」回來的路上,來寶說擇個日子隆重辦幾十桌酒席結婚,李麗紅說,「你已經給我家裡那麼多錢了,再大操大辦,哪有那麼多錢。」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來寶說,「錢還有一些,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李麗紅停住腳步,從口袋裡掏出花手絹給來寶擦汗,手絹經過的地方,風和日麗。來寶聞到了女人的氣息洶湧澎湃,他感到心跳與窒息。
李紅霞是在賣菜的時候認識王林的,王林每天來買菜,買得很少,可每次五塊十塊的遞過去從不找零,李紅霞要找錢,他搖搖頭,意味深長地對她笑笑,走了。有一次,王林買了兩根黃瓜,丟下一百塊錢轉身就走,李紅霞追過去找錢,他推開她的手說,「明晚八點,我在夢溪茶樓請你喝茶。」第二天晚上,李紅霞猶豫了好長時間,還是去了。落座后,茶樓里溫暖而曖昧的燈光里迴旋著曼陀瓦尼樂隊的輕音樂《愛琴海的珍珠》,王林用細長的勺子均勻地攪拌著咖啡,然後遞給李紅霞,他對李紅霞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是屬於藝術的,是屬於音樂的,而不是屬於黃瓜和土豆的。」一句話讓李紅霞熱淚盈眶,泣不成聲。王林將餐巾紙遞給李紅霞,「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知道你是一個藝術家。」後來李紅霞問,「你怎麼知道的?」王林說,「是感覺,是心靈的默契。」王林是縣城一家歌舞廳的音響師,對音樂和女人的感覺特別敏銳。於是他們終於在一個有風的晚上,在王林那間出租屋裡滾到了一張床上,開始了男女間最藝術化的隱私生活。直到有一天,一身洋蔥味的丈夫老於將他們堵在出租屋裡,一腳踹開門后,用賣菜的鐵秤砣狠狠地砸過去,秤砣砸爛了桌上的音箱,音箱四分五裂,音箱里盛開的《茉莉花》旋律被秤砣砸碎了。
李紅霞的父母是大巴山裡的農民,他們勤勞而健康,只要提起與人私奔的女兒李紅霞,結實如牛的父親恨不得一頭撞死到石頭上,他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見不到就當死了,見了我非砸斷她的腿。」說這話的時候,從沒唱過戲的農婦李紅霞母親就哭得很傷心,她懷裡抱著李紅霞丟下的八歲的兒子也跟著外婆稀里糊塗地哭成一團。
這樣的敘述方式似乎預設了一個糟糕的前提,這就是李麗紅的來路和動機非常可疑,然而這世道假的像真的,所以真的也就像假的,連鄉下人都知道,如今除了假廣告是真的,其餘都是假的,好在李麗紅不是第一個受委屜的人,也很正常,只是張魚怪怪的眼神讓來寶很不痛快,他踢了一腳張魚的皮鞋,「你的鞋怎麼這麼臟?」
屋外陽光燦爛,午後的鄉村像一個熟睡的嬰兒。
來寶媽餵豬回屋裡問李麗紅去哪兒了,來寶在澆香燭模具,他頭也不抬地說,「去鎮上給老家寄信了。」
來寶沒吱聲,他埋頭吃飯的姿勢看不出明確的情緒,他覺得李麗紅不辦酒席是善解人意,是一種姿態,而母親不願辦酒席卻是把兒媳婦當作打進革命隊伍的特務,與人為敵,性質完全不一樣。
鄉下的夜晚很漫長,李麗紅特別喜歡看電視,善解人意的李麗紅見來寶沒興趣,常常主動關了電視,鑽進來寶的懷裡,像一頭溫頰的貓。來寶說的是真心話,即使李麗紅一走了之,他也認了。在陶醉於女人柔情似水之後,來寶對女人說,「老天對人是公平的,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他的意思是,他對李麗紅千般好,李麗紅對他萬般情,確實如此,春天以來,來寶一直活在感恩的心情中。
李麗紅的口袋裡有一部淺灰色的手機,來寶進屋前一分鐘,手機有一條信息,「伺候好男人,細心、熱心、耐心、不要粗心」。這條信息的字面樸素而誠懇,可李麗紅卻覺得就像懷揣著炸藥一樣危險。
一年後張魚在廣州落網,供出了事實真相,來寶確實不知道是毒品,無主觀故意,且毫不知情。來寶走出看守所大門的時候,一位獄警對來寶說,「我們不能放你,是因為抓不到主犯,只要抓不到主犯,你就是最主要的嫌疑人,好在沒起訴你。不過,你可以電請國家賠償的。」來寶抬頭看了一眼陽光燦爛的天空;說,「你們對我夠好的了,讓我在食堂燒飯。現在我的冤案都平反了,要賠償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來寶揉了揉了惺忪的睡眼,「我娶的是媳婦,不是賊。」
然而,「緣分」在這個溫暖的春天即將成為事實,這一事實不僅證明了來寶能娶上媳婦,更證明來寶是一個有價值有尊嚴的男人,村裡人不懂這些詞,但來寶懂得這些詞的分量。張魚說,「那女人簡直就像電影明星劉曉慶二十四歲時候的模樣。」女人是四川的,跟劉曉慶是老鄉,不是二十四歲,而是二十八歲。
來寶走進廚房對正在灶膛下燒早飯的母親說,「媽,我們都拿過結婚證了。」母親聲音灰暗地說,「結婚證是辦給政府看的,我跟你爸沒辦過結婚證,那也算真的,吳營村跑掉的那個媳婦也是拿了證的。」
塑料袋裝著的墨粉合里,表層墨粉下暗藏了用金箔包裝好的三千四百克白粉。這黑白混淆讓來寶很快就因涉嫌販運毒品罪被批准逮捕。數次審訊,跋腿來寶依然說不清下家是誰,只承認是受同學張魚之託順便帶墨粉到省城的,自己根本不知道是毒品,他甚至還用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非禮勿動,非禮勿視」等文言文向警方闡明立場。
來寶說了一聲,「是騙子早晚要栽的,不是騙子早晚會有好報。睡覺!」
第二天早上,李麗紅打開手機的時候,一條信息讓她倒吸冷氣徹骨冰涼,「我連發八天信息,你毫不理睬,一個星期內再不寄錢來,你爸必死。難道非得讓親戚朋友每人手拿一張你美麗的照片為你爸辦喪事?」
許春樵,男,1962年生,1983年安徽師大中文系畢業,1991年華中師大中文系研究生畢業。著有長篇小說《放下武器》、《男人立正》,中短篇小說集《謎語》等。小說曾獲《上海文學》獎,「安徽文學獎」,「《當代》小說拉力賽冠軍」等獎項。現為專業作家,在安徽省文學院任職。
李麗紅回信息:「家裡真的很困難,拜託你照顧老父親了。」
早飯後,張魚來了,他把來寶拽到屋外的老榆樹下,先是盯著來寶的臉,像考古專家一樣反覆推敲仔細研究,然後笑了起來,「這女人是水做的,一夜雲雨果然把你洗得神清氣爽了。」來寶笑笑,沒有否認也沒承認,他覺得跟張魚爭論這個問題是沒有什麼意思的。張魚說他要去省城做買賣去了,有幾句話必須提醒來寶,晚上門是一定要鎖的,讓你媽多長點心眼兒,這個世道誰也不可靠。來寶說,「你也不可靠?」張魚不接話,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把她衣服全扒光,鎖到柜子里去,鑰匙放在你媽枕頭下面。」來寶有些生氣了,「我把人家當賊,這算什麼嗎?」張魚說,「這就叫與狼共舞九九藏書。」來寶用一條跛腿狠狠地踢飛了腳下的一粒石子,「你才是一條狼!」
關於女人李麗紅的身世和來歷,張魚道聽途說,只能是略知一二,而表哥王林本來就操著像外語一樣拗口的方言,加之旅途勞累,情緒激動,所以說得顛三倒四,邏輯混亂,很難聽出頭緒來。因此,對來寶女人的來歷作一個清晰交代此時就顯得非常重要。
鎮上逢集的日子,人很多,來寶總是讓李麗紅跟他一起去集市上擺攤,每集一簍香燭能賣八十多塊錢,扣除成本,可賺二十多塊錢,這麼多年來,有手藝的來寶就是這般愚公移山一樣地掙回了娶媳婦的錢。趕了十幾次集,來寶常常在中午時讓李麗紅去買幾個燒餅或包子當午飯,買飯的時候李麗紅很容易搭上車就走,可李麗紅沒有,來寶也不相信。
這是春天最後的夜晚,風起雲湧電閃雷鳴的夏天已經逼近。
李紅霞在食不果腹和朝不保夕日子的擠壓下,終於走上了放鷹之路。來寶是李紅霞放鷹的第四個獵物,演戲出身的李紅霞美麗而風情,賢慧而溫柔,善解人意又體貼入微,雖然這隻是她演技實踐中一個表演細節,但幾乎所有的男人都無法抗拒。李紅霞一上門,除了第一次讓表哥帶去給父親看病的一萬至兩萬不等的救命錢,,然後再重複敘述悲慘的父親正等著第二次第三次搶救,直到丈夫家無油可榨了,李紅霞就消失了。她很容易讓人信任,也很容易讓男人掏錢,她的表演技術即使在大劇團也毫不遜色,屬於演技派演員。
來寶把這一感慨在枕頭邊告訴給李麗紅的時候,李麗紅傷心地哭了,她蜷縮在來寶的寬厚而踏實的胸脯上哭得氣都接不上來,來寶摟著女人問怎麼了,李麗紅說我們倆怎麼就那麼命苦呢,來寶說貧賤夫妻,不貧賤還做不牢夫妻呢,我們互相幫襯著過日子渡難關。難關在女人的眼淚中如期而至,李麗紅抹著眼淚說表哥來電話了,帶回去的錢被債主們堵住門搶光了,父親的手術還是不能做,父親腰椎變形疼得整夜整夜地號叫,表哥說叫聲像臨死前的豬脖子里被狠狠地捅進了殺豬刀一樣,八十歲的奶奶夜裡找繩子上弔。「我既不能掙錢,又不能盡孝,有時想著,我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李麗紅哭得死去活來,來寶慌了,他像犯了錯誤一樣,一時不知所措,他坐起來把李麗紅摟在懷裡,就像摟著一團柔軟的棉花,「要不,你明天就回老家服伺一下老父親。」李麗紅哭聲一下子咽住了,她驚訝地看著來寶,「你就不怕我跑了再也不回來了?」來寶說,「我不怕,因為你不是那種人。」李麗紅說你媽不會同意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將大門反鎖上,來寶說我媽老了你不要跟她計較,她怕你跑不是為錢,而是為了我的面子,我是腿有殘疾的人,再也丟不起面子了。李麗紅緊緊摟著來寶,「你對我這麼好,我不回去了。」來寶說,「那你爸怎麼辦?」李麗紅撫摸著來寶的胸脯,「來回要路費,再說我沒錢,回去也做不成手術。」來寶說,「我這還有三千塊錢,本來準備辦酒席的,既然你不回老家,明天你就把錢先寄回去。」
張魚跟來寶從小就一起上樹下河,摸魚撈蝦,小學五年級的那個夏天,狗熱得伸著舌頭直喘粗氣,孩子們每天放學后先到河裡游水后回家。張魚是孩子王,那天中午放學走到河邊,他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一條水蛇,攥住蛇尾巴甩了幾甩,煽動加威脅地說,「爬上樹往河裡跳,跳得最遠的就是孫大聖,誰不跳就讓蛇咬他!」張魚第一個爬上一棵歪脖子古柳,揮著手高喊一聲「為了新中國,沖啊!」還沒喊完人已經一頭栽進了深水中,所以聲音的後半部分實際上被淹進了水裡,當時岸上的孩子們先是很盲目地鼓掌喝彩,可直到水面上水花已經抹平了,張魚還沒上來,於是,先前很振奮的孩子們迎著刺眼的陽光又嚇得全都哭了起來,水性最好的來寶一個猛子扎進水裡,不一會兒就拽著張魚的頭髮浮出水面。拖上河埂的張魚像一條死魚一樣臉色蒼白,鼻腔里嘴裏堵著淤泥,來寶用腳踩著張魚鼓起的肚子,「哇」的一聲,張魚嘔出一大口泥水,醒了過來。小夥伴們流著淚蹦跳著歡呼,「活了,活了!」一貫囂張的張魚站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污泥濁水,對來寶說,「你是老大了,今後我都聽你的。」
女人走進來寶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來寶一見李麗紅這副慘狀,抬手一拳砸到了張魚的臉上,「你是畜生呀,把麗紅傷成這樣。」
等到來寶媽攔住一輛三輪摩的追到公路上,公路上早沒了那團紫紅色的影子了。來寶媽急得哭了起來,「這個死來寶,哪能讓她一個人出來呢?」
來寶卻陶醉於一個鮮活生動的女人離自己僅一步之遙,女人的氣息從煙霧中剝離出來,毫無保留地鑽進來寶荒蕪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的感覺中。表哥似乎已經準確地判斷出了來寶的內心想法,於是他無中生有地彈了彈身上的並不存在的灰塵,做出一副最終拍板的姿勢,「兄弟,你要是中意我表妹還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人,我就把她託付給你了。」昏黃的燈光照亮了表哥蠢蠢欲動的腦袋,腦袋上滲出了不易覺察的細汗。
李紅霞跟王林當天夜裡就私奔了,他們四處流浪,不久錢盡糧絕,過著毫無藝術氣息的生活。在經過一個難熬的冬天之後,王林決定讓李紅霞以結婚的名義出去放鷹搞錢,李紅霞不同意,王林打開帶攝影和攝像頭功能的手機,然後平靜地說,「你看,你的美麗而鮮艷的身體多麼誘人,既可以刻成VCD,也可洗成數碼相片。」李紅霞看到拍下和錄下的都是他們在床上死去活來交歡的鏡頭,有特寫,有遠景。李紅霞打了王林一巴掌哭著說,「你無恥!」王林笑著說,「我不無恥怎麼能跟一個有夫之婦私奔呢。」後來的幾天,王林反覆做李紅霞的思想工作,「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騙你的老耿,打你的老於,當然還有我,你連我究竟是哪裡人,真名叫什麼都不清楚,只要你恨所有的男人,你就能下手又穩又准又狠。現在我們是合夥做生意,合夥做男人的生意。」
屋外亮了起來,來寶聽到了母親的開門聲,聲音里夾雜著重金屬結構很複雜的碎響。夜裡大門還是被反鎖上了。
來寶腿有殘疾,騎自行車使不上勁,李麗紅說她騎車帶來寶去鎮上,來寶說家離鎮上只有三公里,走路不要一小時就到了,等過些日子掙了錢買一輛摩托車就方便多了。去辦證來寶順便背了一簍子香燭到鎮上賣,他說今天不擺攤了,香燭全部兌給王福的雜貨鋪里,錢雖少些,但省下時間照相、領結婚證。
來寶不知道李麗紅為什麼這些天總是愁眉不展。問了幾次,她都不說,最後,來寶有些急了,「你心裏有什麼事,不跟我說,還跟誰說去?」
報了案,來寶媽滿頭大汗地趕到家,還沒進家門,就哭喪著臉大喊起來,「死來寶,天塌下來了,那個沒良心的,我迫都沒追上。」
今年春天,燕子在來寶家堂屋的粱上銜泥做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這是好兆頭。自從來寶腿摔斷後,家裡就沒來過燕子。
外面下雨了,雨聲中蛙鳴悠揚,一道沉悶的雷聲在遠處的天際炸響,來寶想今年真是好年頭,風調雨順,想下雨時下雨,想娶媳婦就娶上了媳婦。晚飯後,來寶整理賣剩下的香燭,他讓李麗紅去房間看電視。李麗紅進去后,坐在椅子上隨手翻看包裹項鏈的舊報紙,在翻到第四版時,一個醒目的標題像針一樣刺進了她的眼睛里,《「放鷹」女栽了》,報紙上一個外地的「放鷹」女在結婚第三天逃跑時在縣城被村裡人發現后窮追不捨,慌不擇路的「放鷹」女一口氣跑進了派出所里被警察逮個正著,報紙上說該「放鷹」女已經騙了三家,騙錢五萬多塊。李麗紅還沒看完,來寶進來了,猝不及防的她先是將報紙往身後一藏,接著又拿出來遞給來寶,情緒很穩定地說,「你看,這上面報道『放鷹』女被抓了,真可怕,好像我們從外地嫁過來的都是騙子。」來寶說,「你不要介意,那些報紙就靠殺人放火坑蒙拐騙賺錢的。」
來寶是讀過書的人,書雖讀的不多,可「非禮勿動」的念頭卻由來已久根深蒂固。他讓李麗紅睡自己的床,自己拿了一床席子鋪到了堂屋裡地上,當他抱著一床被子準備去睡覺的時候,坐在床沿上的李麗紅憂怨的眼睛很驚慌地望著來寶,她聲音很輕地喊了一聲,「大哥!」來寶停住腳步,說,「你不要害怕,鄉下很安全的。」李麗紅伸出手輕輕地拉住來寶的被子,「大哥,你不會嫌棄我吧?」來寶笑著說,「我還怕你嫌棄我腿有殘疾呢,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鎮上辦證。」李麗紅鬆開手,捋了一下額頭披下來的幾綹長發,一張美麗而生動的臉驚心動魄,來寶心裏發虛,他不敢正眼看她,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一句,「我不會反鎖屋門,也不會步步跟著你,天底下好人比壞人多。是吧?」李麗紅愣住了,她的臉上先是掠過一絲恐懼和不安,既而一行清淚奪眶而出,「你還是鎖上吧,我不會怪你的。」來寶說,「你累了,早點睡吧!」說著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夜風越來越溫暖,溫暖的春夜裡,許多人跟來寶一樣做著幸福的美夢。
假設李麗紅是「鷹」,她是可以很快離開這個小鎮的,但沒有人能搞清楚,不知為什麼,李麗紅先去了鎮上最繁華的窪子街很盲目地轉了一個多小時,那是不是想從這個小鎮上保留下最後一些記憶,或是為了平靜一下自己怦怦亂跳的內心呢。破舊的自行車在騎到王福雜貨鋪門前時,牙齒缺掉兩顆的雜貨鋪老闆王福突然叫了一聲,「這不是來寶的媳婦嗎?」李麗紅一驚,從自行車上跌倒在地,好在車速慢,只是右膝著地,擦破了點皮。王福連聲道歉,李麗紅滿臉通紅,說沒事沒事,然後像做小偷被人抓住了一樣倉皇離去。王福看著李麗紅的背影,搖著蒼老的腦袋說了一句,「這個來寶,真是馬大哈。」
李麗紅出門了,但沒跑,她上弔死了。
這樣的敘述完整清晰地交代了李麗紅的坎坷而不幸的身世和來歷,而且使李麗紅在還沒有成為來寶媳婦之前就已經像一個優秀勞模一樣被確立了賢慧而善良的價值地位,所以她不像是走投無路嫁過來的媳婦,倒像是上級派下來的領導和主人,最起碼來寶媽是這樣想的。而讀過不少唐詩宋詞的來寶在腦子裡搜索了一遍關於女人的定義,他想起了「紅顏薄命」這個詞。
王林將李麗紅的身份證和一張喪偶未婚的證明遞給來寶,「要是你們雙方都沒意見,明天就可以帶上這些證件去辦結婚證。」
而來寶媽卻總是門縫裡看人,她對來寶說,「叫你媳婦不要老對著手機按得嘀嘀直叫,像發電報一樣,而且總是躲九*九*藏*書在房門後面發電報。」
李麗紅穿一身樸素的衣裳,始終低著頭,面對陌生的男人和陌生的燈光表現出了恰如其分的害羞與緊張,這是一個良家婦女最典型的形象。在李麗紅偶爾抬頭的瞬間,來寶隱約看到了女人憂鬱的表情下埋伏著萬種風情,如果不是她家裡遭遇不幸,她肯定是那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人,跛子來寶會背許多唐詩宋詞,他有能力對即將與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進行最美麗最高貴的想象,這個細膩而滋潤的年輕女人就是這個村裡二十四歲的劉曉慶,想到這,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在來寶的全身上下川流不息。
李麗紅的漂亮與生俱來,她母親曾經是大巴山裡一個民間劇團的當家花旦,十里八鄉誰都說她長得跟劉曉慶一樣好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們見了她腿就邁不開步子了,這邁不開步子的人當中就有家鄉的鄉黨委書記老苗,苗書記花言巧語地將她母親騙到了床上並賭咒發誓要娶她,於是她母親就尋死覓活地跟在村裡當石匠的丈夫離了婚,等到她滿懷對書記太太的幸福生活無限憧憬,一路小跑趕到苗書記房間時,鄉政府那位一臉麻子的門衛告訴她,苗書記已調回縣裡當上了副縣長,再趕到縣城,苗副縣長卻死活不認賬了,最後他讓縣公安局的兩個警察拎著手銬將她母親逐出縣城。此後她美麗無比的母親遁入空門,出家當了尼姑。及至李麗紅女大當嫁后,佝僂著腰的父親帶著她進大山深處的「普濟庵」徵求母親的意見,母親慈眉善目,手捻一串棗紅色的佛珠,望著有小劉曉慶美譽的李麗紅,母親聲音如水地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慕榮華,不貪財色,男耕女織,落地生根。」父親遵從神喻,將女兒李麗紅嫁給了山裡結實的農民耿樹為妻,過上了日出而作日落面息的農耕生活,可結婚不到一年,耿樹在山裡開山炸石時,被一塊崩落的石頭砸傷了腦袋,送到醫院搶救,命保下了,人卻成了植物人。李麗紅端屎端尿服侍了三年,家裡欠下了一萬多塊錢債務,最終丈夫耿樹還是撒手人寰一命歸西。李麗紅回到娘家后,心灰意冷,準備隨母親一道削髮為尼,母親甚至為她起好了法號「玉如」,可正當收拾好行囊打算出家的時候,父親在趕山場回來的路上,農用車栽進了大山裡,一車人死了八個,父親摔斷了脊椎,花了兩萬多塊錢治療后出院,從此癱瘓在床。錢都是借來的,家裡唯一的女兒李麗紅不得不出門打工還債、為父親治病。可出門打工一沒路子,二沒技術,誰都不難明白,讓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單身闖蕩這險象環生的世界,無異於將她送進狼窩虎口,於是李麗紅就向在縣電子儀錶廠當推銷員的表哥王林求助,王林經常跑江淮一帶的業務,覺得這一帶雖不很富裕,但比大巴山裡要好得多,他建議表妹李麗紅在這一帶找一個家底殷實、忠實可靠的人家嫁過來,既解決終身大事,也可掙些錢寄回去還債和為老父親看病。說起李麗紅的父親在家裡與八十歲的奶奶相依為命,李麗紅傷心抽泣得氣都喘不上來,來寶媽陪著李麗紅一起抹眼淚,並用手輕輕地捶著李麗紅的背,「姑娘,別哭,誰家都會有個小災小難的,我們不虧待你,慢慢會好起來的!」
李麗紅見來寶受傷抱住他痛哭失聲,周圍圍了許多人看熱鬧。

李麗紅見來寶從一張舊報紙里一層層地打開拿出了一串珍珠項鏈,先是說浪費了錢,等到戴到脖子上后,就上前摟住來寶,說了一句,「誰也沒有你對我好。」來寶感到李麗紅身體在顫抖,流淚了,他抹著她的淚水說,「你讓我有了個家,讓我抬起頭做人了。」
李麗紅跪在來寶腳下,抱著他殘疾的腿哭了起來,「我對不起你,我讓你受累了,我讓你傾家蕩產了。」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陽光均勻地鋪滿了田野、村莊和村莊周圍密不透風的樹,來寶心裏也被陽光照亮了,他要與李麗紅去鎮上辦結婚證,先結婚,后戀愛,這應該算是殘疾人來寶婚姻最大的浪漫。
李麗紅去年在得知來寶販毒被捕后的第二天夜裡;她撬開了反鎖的大門,用來寶背香燭簍的尼龍繩子將自己弔死在河邊的柳樹上。死的時候,面色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
母親很委屈,她抬高聲音說,「人心隔肚皮,你不懂嗎?一萬八千塊錢呢,起早貪黑賣香燭得賣上好幾年。」
二十年後,張魚為來寶帶回了一個女人。
鎮民政部門的高大姐面目慈善,她在辦結婚證前反覆地看了李麗紅的身份證和未婚證明,然後耐心細緻地與李麗紅說東道西拉家常,雖然語調溫和,態度親切,但話裡有話,弦外有音,來寶覺得這像是誘敵深入,更像是溫柔的審查,審查不僅是對李麗紅的懷疑,也是對他娶一個良家婦女的懷疑和不信任,來寶臉色僵硬了起來。高大姐將結婚證蓋好章后還是不願交給來寶和李麗紅,她攥著大紅的本子,手懸在半空中對李麗紅說,「家在大山裡,沒電話我們相信,不過,眼下放鷹的太多了,你最好把你老家鄉政府的電話號碼讓家裡報過來。好讓我們核實一下。」來寶終於沉不住氣了,他面部肌肉抽搐著,臉漲得青紫,語氣煩躁地對高大姐說,「全世界都是壞人,就剩你們坐辦公室的是正人君子了?」
張魚的眼睛挨了一拳,立即腫得跟魚眼睛一樣鼓了起來,他幾乎本能地給了來寶一拳,正中肩部,本來身體就不平衡的來寶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他的那條殘腿倒地時撞到一塊尖棱的石塊上,鮮血從褲子里冒了出來。
來寶在這一帶就像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誰都認識他,不是因為跛腿,而是他常年累月走村串戶賣香燭。一路上遇到熟人,都知道他買了一個外地老婆,見了真人,沒想到這麼漂亮,所以羡慕得眼睛都綠了,他們都說,「乖乖,了不得,來寶是老實驢子的偷麩子吃。」來寶覺得這句話的意思應該理解為「笑到最後的人笑得最好」,好像是在哪本書中看過的,聽到這樣的話,很讓人自豪,來寶腿瘸了后從來就沒自豪過,這感覺讓他一長一短的兩條腿就像感情深厚的夫妻一樣配合默契。
躺在床上的李麗紅聽著屋外的風聲,她感到自己如風中的一片樹葉,正在風中飄零,無根無底,下落不明。
風漸漸地暖和起來,凍僵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土地開始鬆動,先是路邊的草根悄悄發芽,田裡的麥苗返青,一場春雨過後,空氣中水霧瀰漫,河邊的柳樹林就染了一層濕漉漉的嫩綠,有零星村民棋子般地散落在潮濕的水汽中整理他們的土地,施肥或挖田墒,於是在這沒有什麼希望的田野上,便有了二些動靜結合的生氣。這情景從遠處看起來,倒很像是一幅技法比較講究的水墨畫。
花二十塊錢,村裡的劉四騎摩托車連夜送王林去縣城。摩托車啟動的時候,村裡一些忠於職守的狗尖銳地叫了起來,直到摩托車的聲音和燈光一起消失在黑暗中,村莊才安靜下來。
實際上,有一個疑問是永遠無法解釋的,郵局在繁華街口,繁華地段找不到廁所,偏遠的路邊反而有廁所?而且李麗紅根本沒去郵局,而是去了銀行,將錢打進了一個銀行卡中,當然,這誰也不知道,當然另一種可能則是,李麗紅對鎮上並不熟悉,而且鎮里鎮外實際上是一樣的,距離也就是三四百米,她完全可以去鎮外路邊找廁所,至於從哪兒寄錢回去,銀行比郵局要快得多。
來寶不睬張魚,張魚說人跑了我可不負責。倆人在黑暗的春夜裡爭吵得很厲害,遠處有一些蛙聲遙相呼應地叫起來,空氣很潮濕,好像又要下雨了。
來寶說,「兩口子說這些算什麼話!」
不一會兒手機響了,不是信息,是通話聲,李麗紅打開電話,裏面一個熟悉而陰冷的聲音說,「這幾天最少帶五千塊錢回來,不然,我就將你的艷照給你家裡每人發一張。你老子的死活都不管了,你他媽的心玩兒野了!」
一桌子堆滿了雞魚鴨肉,酒過三巡,來寶的情緒平靜了下來。
李麗紅進廚房打洗臉水,母子倆的對話剎住了。
在鎮西邊通往縣城的公路邊,張魚剛從省城回來下車,他看到李麗紅站在一輛停下來的公共汽車門邊,頭伸向車裡正在跟一個女售票員說著什麼。張魚飛奔過去,不由分說地揪起李麗紅的頭髮押到了來寶的攤位前。
走出鎮政府那幢呆板的辦公樓,來寶憤憤不平地對李麗紅說,「真不像話,審特務似的。」李麗紅安慰來寶,「人家也是為你好,過些天我把老家鄉政府的電話報過來不就行了,你也別往心裏去。」
張魚問他借錢幹什麼,來寶說她媽膽結石要動手術,想借五千塊錢。張魚說他在唐城談生意,他讓來寶去唐城大唐賓館506房間找他。
睡覺前,李麗紅又給來寶的傷口塗了紅藥水,她一句話也沒說,一晚上靜靜地摟著來寶睡,來寶感到女人與他貼得很緊,就像用膠水粘住了一樣。
李麗紅從這天早上開始,收拾鍋碗,打理莊稼,餵豬養雞,縫補漿洗,既勤快又利索,來寶對這個媳婦不只是滿意,而且還充滿了感激。
來寶第二天趕到唐城大唐賓館506房間找到了張魚,張魚二話沒說,當即掏出了五千塊錢給來寶。然後又拉來寶到酒館喝酒,喝完酒回房間,張魚對來寶說:「你替我將一盒印表機墨粉帶到省城去,下車後有人接你。送到后,五千塊錢就算勞務費,不用還了。」來寶說,「你開什麼玩笑,順便帶—盒餅乾重的東西,值五千地?」張魚說,「你媽就是我媽,她老人家動手術,我總得盡點孝心是吧?不說了,錢以後再談。」
來寶賣完香燭回到村裡,已是黃昏時分,來寶看到浩蕩的春風中晚霞像著了火一樣藉著風勢漫天燃燒,整個村莊也都似喝醉了酒一樣滿目通紅。偶爾有零星的狗叫聲從村巷裡傳出來,村莊反而更安靜了。來寶背著空空的竹簍,一身輕鬆,兩條腿非常勻稱,雙腳落地步調一致聽指揮,「跛子」的綽號完全是污衊。這瞬間的感覺讓來寶對即將嫁過來的女人很有信心。
來寶三十二歲了,還沒有碰過女人的身子,夢裡有許多回跟女人纏綿,醒來后,發現自己抱著的是一個死氣沉沉的枕頭,他不知道夢裡的枕頭怎麼就成了風情萬種的女人,摸摸脖子,又酸又疼,陽光從窗外漏進來,落在了空虛的床鋪上,來寶就對著陽光長時間地發愣。在省城做生意的同村夥伴張魚問來寶,「在夢裡也沒跟女人睡過?」來寶搖搖頭說沒有,張魚睜著一雙魚一樣醜陋而靈活的眼睛,「要不哪天我帶你到城裡找女人睡一次。」來寶一長一短的腿不安地顫動著,「我不敢。」張魚說,「是不敢還是不想?」來寶答非所問地說,「我想娶一個正經女人做老婆。」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