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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水

忘川水

作者:燕壘生
他看了看那捲團成一卷的破席子,心裏一陣發抖,可是阿忠仍然直直地看著那張席子,忽然道:「這個死掉的是不是蹺腳隊長?」
「以前這兒有一戶人家,不知你記不記得?」
那個婦人拿出兩個硬幣找給他,聽得這話,抬起眼看了看他。也許這個問題問得太沒禮貌了,她倒沒在意,順口道:「是啊,都幾十年了,一直住這兒。」
火車發出一陣震動,停了下來,廣播里隨即傳來一個圓潤的女聲:「前方停靠站是符家集,請要下車的旅客朋友帶好隨身行李準備下車,本次列車在符家集停靠時間為五分鐘。」
他沉吟著,不知怎麼回答。他沒有讀過多少哲學,但這句笛卡爾的名言他也在政治課上學過,只是被當成唯心主義的代表來批判的。他道:「可是,客觀存在是不以意識為轉移的……」
那是用一台德國產的晶體管收音機改裝的,也是這幾年來的心血。還在學校時,他就在研究量化分析腦波的途徑,也已經做出了一台樣品,只是被定性后反動權威后,那台樣品就成了他搞唯心主義的罪證,被砸成了碎片。下放以後有了閑,他也還保留著一些主要的零部件,憑著記憶複製了那台樣品,並且做了一些改進。
這不會是自己的幻想,的確有這個人!他也拉著新明的手,大聲道:「新明,真的是你?」
「阿忠叔叔。」那孩子不太願意地叫著。
要下雨了。他想著。天已經漸漸暗下來,夏天這個季節,雨總是不期而至。
女兒轉過頭,象是避開他的視線:「爸爸,我今天不舒服。」
「好吧。雖然不能很直觀,但我可以大致判別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看著女兒,手按在了開關上。「璐璐,你真的不肯對爸爸說真話么?」
一團微弱的火光忽然跳動在前面的鐵軌上。這讓他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一瞬間非常難受,空落落的,象什麼都沒有。是鬼魂出現了,象慕容垂的鬼魂出現在唐太宗面前,用陰鬱的聲音吟道:「我昔勝君昔,君今勝我今」么?
他聞到了一股香燭的味道,馬上對自己的神經過敏感到好笑。前面有三個人影聚在鐵軌邊上,地上插著幾支香,剛才那朵微弱的火光多半是火柴點燃了香。現在雖然不是清明,但那三個人明顯是在祭拜。也許,他們也有親屬因為車禍死在這兒,因此在忌日上根香。
的確,一些人正聚在在車頭附近看著什麼,誰也沒有來注意他們這邊。
「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我不是做了一整天的夢吧?」
長長的鐵軌,在夏日的正午閃爍著刺眼的光芒。遠遠地望去,兩道鐵軌無限接近,但他知道那只是一根長長的平行線,無論拐過幾個彎,穿越多少個崇山峻岭,這兩根鐵軌總不會相交的。
整整二十九年了。二十九年前的今天,兩個孩子離開了逃難的人群,沿著鐵路向前走。因為要下雨,沒有星也沒有月亮,暗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以至於回憶也象沉浸在一片濃霧之中。
她忽然嘆了口氣,道:「你學過無線電么?」
「來了,當心點!」
「怎麼會死的?」

如果仍然是謊言的話,那就讓它是個謊言吧,我們畢竟都是生活在一個謊言之中的。
「學過一點。怎麼了?」他不知道道為什麼突然扯到這兒去,但顯然,這是那件事的關鍵了。
她只是微笑著,但他感到了在她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苦澀。

「三十一節。」阿忠指了指火車,大聲吼著。只是他的吼聲在火車放汽的聲音中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共是三十一節車廂。」
風很大,打火機剛打著就又被風吹滅了。他湊到牆根,用手張著點著了煙,斜咬在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時候見大人抽煙,一口煙吸得深而且長,吐出來后渾身舒坦,過了許多年他自己也抽上了煙,卻覺得沒有什麼意思,這種壞習慣只不過讓他能夠忘掉一些無時不在的惶惑而已。
他看著面前這個殺害了自己父親的女子,心中卻沒有半點仇恨。他想追尋自己的記憶,卻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而自己對她的感情,不,應該是阿忠對她的感情,也因為那道閃電侵入了自己腦海深處。也許,真的象她說的那樣,還是生活在謊言中更好一些。
她點了點頭:「是。我應該讓他忘記一切,但我實在很恨這個人,恨他,我在心底對他說:『去死!去死!』於是,」她的臉色沉了下來,「我沒想到真的會有效,他真的走上了鐵軌,被碾成了肉醬。那時我根本沒想到,死掉他一個人根本無濟於事,只是讓爸爸增加嫌疑。」
不可能!老劉的話說得太快了,他幾乎馬上覺得老劉是記錯了。他道:「不對,我記得很清楚,有這個人,老穿件軍裝,是個蹺腳。」
鄉音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只是現在聽到卻沒有什麼激動。那個婦人拿了包煙扔在玻璃櫃檯上,道:「八塊五。」
是么?那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不,確切地說,是二十九年前吧。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二十九年整……
車頭下有一堆不成形狀的東西,依稀可以辨認出的只是一件舊軍裝。這件舊軍裝卷在車輪里,已經被扯得不成樣子,上面沾著一些紅色的液體。
不是因為看到死人。在學校時,系主任就曾被狂熱的紅衛兵活活打死,那時的情景還要更凄慘一些。那時給他定的性是「反動權威」,比系主任的「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美帝特務」還要低幾級,但看到系主任口鼻流血地被一群年輕人簇擁著在地上翻滾,他只感到心中有一陣陣寒意,卻不是恐懼。可是,今天他看到那個瘸腿的工宣隊長踉蹌著向鐵軌走去時,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就是有個女兒的那個吧?」阿忠的聲音突然溫柔了許多,他心頭也漾起一陣暖意,心頭那種莫名的痛苦沖淡了許多。彭老師自己的樣子總讓人想起一隻老得亂抖的老鼠,可是他身邊卻有個長得象一穗蘭花一樣的女兒,阿忠比他要大幾個月,也更懂人事,從來都不掩飾自己對那個少女的愛慕。其實在他的心中也朦朧覺得,看到那個少女實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車站上有個小賣部,裏面放著一些香煙和小包裝的零食。夏天的正午,蟬聲正拖著長音,一個中年婦人正懶洋洋地坐在裏面,一把小電扇正呼呼地吹著,十幾步外,是一個穿著汗衫的老頭子躺在一張躺椅上,手裡拿了把蒲扇,似乎已經睡著了。他走到窗口,那個婦人站了起來,道:「要什麼?」
他走上了橋頭。這座橋幾乎沒有變動,只是橋頭處立了塊縣文管局的石碑,說這座橋是縣級文物。也是這樣的夏日,炎熱的午後,就在這座橋上,曾經有兩個不願午睡的孩子在橋上打鬧,這一切絕不可能是自己的幻想。雖然後來他在大學里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說是有自閉症的孩子會幻想出一個玩伴來,並且深信不疑,但他絕不相信當初的自己患有自閉症,而那個曾經一塊兒到處玩耍的同伴只是自己幻想的產物。可是,這一次到故鄉來對追尋自己的記憶,卻只讓他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
「《世界的主宰》!」
女兒沒有轉過頭,也沒有說話,也許她也已經察覺自己口氣中的異樣吧。
「死了?」他有些失望,只是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他站起來道:「不了,新明,你休息吧,我在旅館定好了房間,東西還在那兒呢。」
扳道工手裡拿著一張破席子走過來,看見他在吐著,沒好氣罵了一聲。看到那些零碎的肉體,誰也不會覺得舒服,這一次更是象被卷進了粉碎機里https://read.99csw.com一樣,那個死者幾乎看不出人形來。他閃到一邊,聽得一個乘警道:「老劉,把他搬到一邊,快點,火車不能誤點的。」
女兒在井台邊洗好碗回來,剛好看到他把這台機器端到桌上,身體不為人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新明拉著他向前走去。那個小男孩茫然地看著他,新明在那小孩頭上打了一下,道:「快叫阿忠叔叔。」
火車將在前方的小站停靠五分鐘。
他大吃一驚,期期艾艾地說:「什……什麼?你叫我什麼?」
走了一程,他又回頭看了看。那個扳道工摸出一根香煙,正在划著根火柴點煙。鐵軌邊有風,火柴不好點,那個扳道工划著一根,還沒點著煙就被風吹滅了,正罵罵咧咧地划第二根。
「是死了。唉,那年頭,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心抽緊了。如果剛才還是隱約的懷疑,現在他卻已經可以確認。他沒在說什麼,只是挾了一大筷鹹菜。又咸又辣的鹹菜,讓他的嘴裏象燃燒起來。
大事的話,其實早就出了,只是對於這個偏僻的小鎮來說,在首都發生的事情只是鎮文化館那台十九寸黑白電視機和橋頭有線廣播里才該關心的事,也僅僅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更重要的是今天吃的飯菜。
「阿忠,回去吧,不要去了,要下雨了。」他看著走在前面的阿忠,幾乎在哀求。
這時那個姓劉的扳道工大聲叫道:「老彭,快過來,幫個手!」
他笑了。他不想說這些事,只是點了點頭,道:「也許是吧。」
「阿忠,你忘了么?我是新明啊。」
彭老師的身體又抖了抖,扶了扶眼睛,道:「來了,來了。」他踩著鐵道上的碎石快步走過來,只是步子有些踉蹌,走過他們身邊時,他發現彭老師仍然怕冷似的抖,那件打著補丁的中山裝也如被微風吹動的水面一樣。
「怎麼樣?」阿忠笑嘻嘻地過來。看到這樣破碎的死屍,阿忠居然還笑得出來,他真的十分佩服。他又吐了一下帶著食物殘渣的唾沫,道:「這是誰啊?」
他順著阿忠的目光看過去,遠處,有個老人佝僂著背站在那裡,似乎在發抖。他眯起眼,道:「是彭老師啊,是大城市來的。」這個彭老師是大學里的教授,因為是權威,所以反動,所以是壞人,下放到這個小鎮來,也沒人理他。而這個彭老師也正是蹺腳隊長現在經常批鬥的反面教材,雖然蹺腳隊長已經成了一灘肉泥,彭老師仍然腳跟發軟吧。
不可能。
以後的事呢?第二天他就隨母親去了外地,再也沒有回來。無論怎樣回憶,他總記不起來這個地震消息傳來的夜晚自己做了些什麼,只記得自己象大病一場,渾身冷汗淋漓,腦海中空空一片。

那道二十九年前的閃電象是重新擊中了他,把記憶中的迷霧驅散得一乾二淨,他終於記起了一切了。現在他也終於明白母親為什麼會說新明這個人並不存在,那是因為他自己一定要堅持自己是阿忠吧。自己總不能和自己玩耍,他苦笑著。而那天,自己也求阿忠和自己一塊兒去看彭老師的反應,正是想知道殺死自己父親的是不是這個人。
沿著鐵路向前走去。別的都在變化,但鐵軌除了枕木從木頭變成了鋼筋水泥的,什麼都和以前一樣。走了一程,他站住了,從懷裡摸出那包抽出一半的煙。
他想了想,道:「對了,劉師傅,你還記不記得那時鐵路上有個工宣隊長,好象……象是姓陳的,你還記得么?」
「你是彭璐吧?」
女兒仍然不合時宜地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布拉吉雖然曾經是通用的服裝,但很少有人穿這樣的白裙子的。白裙子的下擺有幾道褶皺,很亂。這幾首皺紋象是一些尖針扎在他的眼球上,讓他感到疼痛。
「爸爸,你說過很多遍了。」女兒仍然象一個陌生人一樣說著,「這些都是你的罪狀。」
榮華各異代,何用苦追尋。他突然想起慕容垂的鬼魂對唐太宗吟的這首詩的后兩句了。
「作文只寫了一半,題目還沒做。」
她還沒說什麼,新明已經笑著搶過話頭,道:「是啊。璐璐,你看,阿忠還記得你的。」
蹺腳隊長這個人真的不存在還是另有原因,人們不願提起他而已,他仍然想不通。經過這許多年,他鼓足勇氣才回到這已經成為異鄉的故土,本來想解開這個困擾了自己近三十年的疑惑,然而卻只是更加迷惘。那些在記憶中已經漸漸模糊的身影再過幾年也許連他也記不得了吧,可是這兒的人真的全都忘光了?
「二十九年前的那一天就已經毀了。」她的眼中仍然帶著迷惘。「也許我該向你說對不起,但實在抱歉,我真的不想說。」
「新明,快躲起來。」
「那個彭老師可不是這兒人啊。」
他勉強笑了笑,道:「那麼,那台機器呢?」
她又淡淡地笑了笑,只是極是苦澀:「你們應該看到了。爸爸知道了我做的事,現在唯一可以補救的就是讓所有人都忘記這個人。這個人不存在的話,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可要做到這一點,以那台機器的功率來說是遠遠不夠的,而信號放大器只有廣播站才有。」
「蹺腳隊長!」雖然胸口仍然有點噁心,他背後還是滲出了冷汗,一陣暈眩。
阿忠扭過頭,咧開嘴笑了笑:「是啊,不用讀書了。」
不,不可能。他可以把任何人都看作不存在,但不能把她也看成一個符號。那個少女,那個在那混亂年代里,也穿著白色衣裙的女子,如一穗蘭花的女子……
「後來呢?」
「應該是我說的,」他伸出手來,「代我父親,反正這是賴不掉的。那是二十九年前的事了,現在我們也都老了。」
他想了想,道:「知道。通過諧振,對接收到的信號進行解碼,重新轉變為聲音信號,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他的家是站台邊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間。這個位置其實很不適合居住,火車開過時,地面也會發出顫動,碗櫥里的飯碗也會叮噹亂響,可是彭老師已經很滿意了。這兒當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亞的別墅相比,但較諸學校里那震耳欲聾的大批判的吼聲,火車進站發出的雜訊也似乎要悅耳得多。
阿忠已經轉過頭去,而這時候火車的巨響已經使得他耳膜都產生一陣疼痛,那列火車以不可一世的氣概猛地沖了過來。
「也就是佛羅伊德醫生心理分析理論的物理化。」女兒接過了他的話頭。以前,這段話的聽眾是那些求知若渴的學生,只是,現在那些學生的腦子裡已經被別的佔據了,如果完原來直觀信息,大概只剩下血和火。他嘆了口氣,道:「璐璐,你都能背下來了。」
阿忠突然說了一句。因為在火車的雜訊中,他也沒聽清,大聲道:「你說什麼?」
她抬起頭,眼中帶著憐憫:「你現在還不知道么?那次爸爸在廣播站里要所有人都忘掉蹺腳隊長的時候,有一道閃電擊中了天線,結果你和阿忠兩個人因為離得太近,受到閃電的影響,記憶發生了錯亂。其實,」她看著他的眼,幽幽的,象是古井,「其實你才是新明。」
「收音機的原理,你應該知道。」
那部蘇聯科幻小說很久以前他就讀過了,但他一直只當那是個故事而已。只是,現在他已經驚得呆住了,連話都快說不上來。在那個故事里,主人公發明了一種機器,通過放大以後,可以控制整個城市的人。他覺得呼吸急促起來,彷彿夜色已經成了膠水,讓他窒息。他深深吁了口氣,道:「那天,你也對蹺腳隊長做了同樣的事?」

九九藏書年學校里不時有些同學拿了些鐵釘做成的小刀來炫耀,卻秘而不宣是怎麼做成的。他和阿忠想了半天,才猛地省悟過來,那些人一定是把鐵釘放在鐵軌上,等火車過了再用那些壓扁了的釘子做成的這些小刀。他們想通這一點后,早就想同樣做幾把,可是老師先於他們發現了這個危險的遊戲,已經明令禁止了。他今天本來也不想來,只是經不起阿忠的攛掇。雖然阿忠和他同歲,可平時他總是跟著阿忠到處跑。
「也許吧。」她的眼神中有一絲痛苦,也有一絲狡黠,「對於人人都記得的事,的確如此。可是戈培爾也說過,謊言說過一千遍,就成了真理,謊言有時也是客觀存在的。」
新明的家就是鐵路不遠的一套公寓樓里。大概分到手也沒多少年,裝修得相當漂亮,新明這些年過得大概很是舒服。到了家裡,新明端出酒來,又從冰箱里拿出半隻燒雞,硬拉著他對酌,感慨萬千地說著,幾乎所有話頭都是他在說,自己竟然搶不過多少話來。可是說到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時,新明卻一口咬定,那天的地震消息傳來時自己已經隨母親去外地了,根本沒在這兒。只是新明的酒量卻實在不行,喝下大半瓶酒後,他還不覺得如何,新明卻已經吐字不清了。
聽見他回來,女兒轉過頭,笑著說:「爸爸,你回來了?今天回來得這麼早。」
阿忠沒有理會他的讚歎,只是又擦了一下額頭,眼睛有點發直地看著前面,象是下定了決心,很輕地說:「這個人好象是蹺腳隊長。」
「來,老彭,你抬腳吧。」扳道工拎起了那捲席子,席子一頭滲出一些紅色,也只有這些紅色讓人想起,裹在裏面的曾經是個人。彭老師顫抖著抓住了席子,扳道工沒好氣地道:「老彭,你可沒死呢,怕什麼。」
「不會。」阿忠看了看前面,「好象是車頭那兒出事了。」
「璐璐,今天那陳隊長來過?」
他仍然感到恐懼,不僅僅是因為要下雨。白天,就是這兒,蹺腳隊長的半個身體被卷進了飛速行駛的車輪下面,這個消息和地震的消息夾雜在一起,馬上不脛而走,更讓人驚慌。
對於陳隊長這樣的人來說,自殺的理由的確找不到,如果死者換了自己,那麼自殺的理由起碼可以說出上百條,並且每一條都言之成理吧。可是沒有自殺的理由,那就肯定有他殺的理由了。
他有些失望,拿過那兩個硬幣和煙,道:「謝謝。」轉身要走,卻聽得那婦人大聲道:「對了,你問問那邊的老劉吧,他退休前是扳道工,說不定會知道。」
他笑了笑,道:「可以這麼理解。不過人的大腦比收音機可要精緻得太多了。」
是因為發現在鐵軌上放了鐵釘么?
一個做慣了手術的外科醫生可以毫不猶豫地揭開瘡疤,剜去下面那些腐爛的肌肉,但一個人能夠重新找出自己塵封已久的記憶么?下了車的時候,他感到茫然。
許多年前的火車到站也是這樣報站的吧?他把背包提在手上,突然有些沒來由的憂鬱。大連,北京,天津,上海,廣州,成都,武漢,重慶,這些大城市在報站員的聲音里,也僅僅只是一個站名而已,和這個符家集沒什麼不同,只是停靠的時間有長有短而已。
扳道工罵道:「關你屁事,滾開!」說著揚起手來,似乎要打了。他拉了拉阿忠,道:「阿忠,走吧。」
她走過來,扶起新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看見她的眼神,深邃得象一潭古水。
「一樣。」她苦笑著,「甚至比一台收音機更沒有主見,可以不折不扣地接受暗示。」
「你是阿忠!我記起來了!」那個男人已經向他走來。這個男人年紀與他相仿,只是因為生活的勞苦,看上去比他要蒼老一些。
「過來吧。」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一些,「今天再做一次實驗。」
如果蹺腳隊長有個女兒的話,今年可能也有四十多歲了吧。他想著,卻不知該怎麼問,嚅嚅地道:「請問,真對不起,你們姓陳么?」
他從錢包里摸出一張十元的紙幣,又回頭看了看身後。車站附近,現在鱗次櫛比地建起了十幾排樓房。和三十年前那種蘇聯式矮房子比起來,現在的房子式樣要漂亮得多。多了這樣一排建築,他已經不能辨認出記憶中的那個車站了。
煤球爐上煮著一鍋粥。天氣熱,鍋子雖然開著,卻看不到熱氣,粥香回蕩在房間里。這粥已經煮了很久了,大概米粒都已經煮化了吧。他看著女兒的背影,想看到有什麼異樣的地方。
只是,有可能所有人都錯了,只有自己對么?雖然真理有時候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可是他現在已經無法確定自己掌握的是不是真理了。
「你已經學過,人的大腦和信號發生器非常類似,而神經就象電線,如果有一台足夠強大的計算機,完全可能把一個人轉變為一具電路模型。」他淡淡地說著,心中又感到一絲痛苦。這些話是他在上課時的開場白,也是他搞唯心主義的罪證之一。
就象她說的那樣,有些感情是永遠都抹不掉的,不僅僅是他,她也一樣。他又摸出一支煙來,斜斜地叼在嘴角,迷惘地看向天空,淡淡地笑著。
「璐璐,過來。」
阿忠壓低了聲音對他叫著。他看了看放在鐵軌上的幾根鐵釘,馬上躲進了路邊的草叢裡。
「有吧。」阿忠順口說著,眼睛卻看著一邊,「那是什麼人?」
在心底,這兩個孩子有著同樣的恐懼,只是誰也不願意說出來。
他脫口說了出來。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對,別里亞耶夫的這部小說說的也是同樣的事。」
「阿忠,這些年你都在外面?今天怎麼回來了?走,去我家吧,聊聊去,那麼多年沒見了。」
火車發出咆哮,越來越近,他已經能聽到鐵軌震動時發出的「叮噹」的聲音。那是列貨車,因為機車是燒煤的,黑煙滾滾,幾乎把半個天空都染黑了,紅色的輪子以一種眼花繚亂的速度在轉動,拖著幾十節車皮跳進他的眼帘。
「我送送阿忠吧,新明,你先去睡。」
她沒有抬頭,只是默默地說著:「我沒想到你居然還能記得。」
這是隱私吧。他看著她,在夜色中,她的樣子很平靜,象說著一個陌生人的事。他覺得自己有些卑鄙,在拚命追尋自己的記憶的同時,也逼著別人挖開自己的傷口。
女兒把粥盛在兩個碗里,端上了桌。菜只是一盆鹹菜,加了一些辣椒。黑色的鹹菜,紅色的辣椒,雪白的米粥,雖然只是些極其普通的東西,在女兒的手下,居然也饒有畫意。他挾了一根辣椒放進嘴裏,細細咀嚼著,辣味象炸開了一樣瀰漫在整個口腔。這種辣椒很辣,辣得象無數根細針,舌尖也感到一絲微微的疼痛。看著悶著頭一聲不吭,只是小口小口吃粥的女兒,他嘆了口氣,道:「璐璐,今天給你的作業呢?我看看。」
該回去了吧。這兒,就該是那個已經被忘記了的蹺腳隊長死去的地方了,現在已經什麼都看不出來。回到小旅館里,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大早再趁這班只停靠五分鐘的列車回家,把這個曾經的故鄉永遠埋葬在記憶中。忘記是最好的朋友。這是誰寫的詩?聞一多麼?余光中譯過的一個美國女詩人的詩也有這樣的話,忘記她,象忘掉一朵花……
找了個小旅館住下,他在邊上的飯店裡吃過了飯,獨自走到街上。
這老人睜大了眼,盯著他,他心頭有些發毛,勉強笑了笑,道:「劉師傅,我是他們的親戚,好多年沒見了。」
一共有幾節車廂有什麼相干。他正想這麼說,火車突然發出了一聲尖銳的鳴叫。這聲音太刺耳了,簡直象一根極尖利的鋼針,他和阿忠幾乎同時掩住了耳朵read•99csw•com
「阿忠。」他小聲地說。阿忠正看著那兩根鐵釘,頭也沒回,道:「什麼?」
他突然想到,在這個小鎮的方言中,父親的稱呼是「爺爺」,而祖父卻成了「爹爹」。很有趣的風俗,他想著,努力讓自己更加平靜下來:「璐璐,你今天用過這台機器了吧。」
「誰知道,你別看了。」阿忠把手擦了下額頭的汗水。天太熱了,他的額上也有汗水幹了后的鹽漬,象是屋角漏雨的水跡。
他的心一下抽緊了。現在,他終於會知道二十九年前那一天的真相了,只是,他已經有些後悔這一次回來。他慢慢道:「是什麼主意?」
「沒有,誰也沒來,我一直在這兒煮粥。」
這聲音讓他一下子怔住了。象一根釘子從天而降,從他頭頂心打入,把他一下釘在了地上,他再邁不開步子。他慢慢轉過身,回過頭去。
「人的頭腦很象一台收音機,同樣有振蕩器和解碼器。就象你能聽到聲音,就是對聲波信號進行解碼,轉變為可以理解的直觀信息,視覺也同樣。」

他看著鐵軌上那幾根鐵釘,突然想起了這些。阿忠和他都是十二歲,今年小學畢業。和他不同,阿忠已經不用念書了,過完這個暑假,就會跟著船上的哥哥跑長途去,連他父母也會走,而他因為出身好,父親又是工宣隊幹部,可以背上書包,接著去縣裡的中學接受革命教育。小學五年裡,他一直都是個膽小,成績不錯的小學生,以後也會成為這樣子的一個中學生,和阿忠這樣在外面玩鬧的日子一天少一天了——雖然父親老是不讓他和阿忠在一起。
「是啊。」她輕聲說著,「是他的外公。」
雖然過去的事大多已經了解了,可是他心底仍然有個疑慮。如果彭老師真的讓所有人都忘了那蹺腳隊長,那麼她也應該忘了才對。為什麼她還能記得?可就算她說的這一切仍然是個謊言的話,就那當那是真理吧,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
也許,這一切僅僅是一個懸念故事,謎底要到故事的結尾才解開,而自己則只是故事中的一個穿針引線的人物?他把吸了大半截的香煙扔到地上,用腳踩熄了,訕訕地笑了笑。這樣的想法真是墮入魔道了吧,把一切都看作不可知。如果自己僅僅是故事的人物,按著作者的思路去做事,那麼這一切都不存在?實際上,這個小鎮,這個只停五分鐘的小站,蹺腳隊長,彭老師,同樣只是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了?

「陳?」那女子反問了一句。他連忙道:「是這樣的,我記得二十九年前,有個姓陳的人出了車禍,就死在這段鐵路上的。」
新明也忘了吧。他心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不論蹺腳隊長有多招人厭,終究是新明的父親。他感慨地說:「可是,人腦的確是最博大而神秘的,任何機器都能不能把記憶抹得一點都不剩。」
難道近三十年前的自己,真的只是一個自閉的孩子,在一個夏天的午後,獨自來到鐵道邊,看到一場車禍后才想象出了那件事么?儘管這些年母親總是說自己在胡思亂想,但他一直堅信自己沒有錯,錯的只是別人。
也許是因為他的語氣太肯定,老劉倒有點遲疑:「你這麼一說,我好象也有點印象……怪事,就是想不起有這個人。那時工宣隊的隊長姓朱,九一年死的,我們還常常一塊兒下棋呢。」他對那個婦人道:「阿三頭,你記不記得你爺說過,他當工宣隊長時,還有個隊長姓陳的,是個蹺腳么?」
阿忠卻仍然笑嘻嘻地:「誰知道,壽數到了。」和他不同,阿忠對蹺腳隊長有點敵視,因為阿忠家庭出身不好,蹺腳隊長在找不到資本家可斗的時候也斗過一次阿忠的父親,後來有了更好的目標才算放過他家。

他快步走了過去。走近了,可以看到那三個人是二男一女,其中一個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雙手合什,向著那三支插在鐵軌邊的香拜著。聽到有人過來,那幾個人都轉過頭。
忘了就忘了吧。他苦笑著。中外都有投胎時會忘掉前生的傳說,在中國是孟婆湯,國外卻是一條河,叫忘川。喝過忘川的水,什麼都忘了,忘記了過去的憂傷和歡樂,便重新投入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茫然地。二十九年前,自己也許正象投胎一樣,忘記了一切,開始了一段新的生命。
「其實,我們就生活在謊言中,不是么?」
高中的課程女兒已經學完了,在學校里除了最高指示以外也學不到什麼,而她這樣的出身,自然也不可能被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的,幸好他自己就是大學教師,完全可以負責起女兒的教育。今天早上出門時,他給女兒留下了一篇英語作文和幾道物理題,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現在應該做完了。
女兒的話很平靜。但他知道,這一定不是實話。他只感到心頭象有把小刀在扎著,道:「是么?那就好。剛才火車出了個車禍,陳隊長被車壓死了。」
也許,太冒昧了吧,說不定他們會把自己當成壞人。畢竟,天已經晚了,還在鐵路邊走的人實在有點可疑,何況他還斜咬著香煙。在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他站住了,慢慢地說:「對不起,我是過路的。請問,你們在祭祖么?」
「當然是我,哈哈。」新明又晃了晃他的手,粗大的手,力量已經比他大了許多,完全沒有當初那個膽怯少年的影子了。看著新明,他微笑著,輕聲道:「好久沒見了吧。」
他說的是這兒的方言,反而無法自圓其說了。他只好乾笑了笑,道:「是啊,我是這兒人。」
他吃驚地發現,即使過了那麼多年,太多的面孔都象舊牆上的壁畫一般漫漶不清,這個少女的臉卻如同浮凸出來一樣越發清晰,他仍然可以記得她穿著的那件白衣裙子,黑而亮的長發,以及總是象矇著一層水汽一樣的眼神。那個身影在他的腦海中,遠隔三十年時空,彷彿隨時都會向他走來。這樣的裙子,在那樣的年代,除非親眼看到,絕對不可能是相亂一想就想得出來的。可是他每次搜尋記憶,卻總是發現自己的記憶到此為止,以後的日子便是一片空白,還能記得的便是隨母親到外地去的情景了。
這個小鎮已經變了許多,但是還能看得到過去的痕迹。
地震的消息總是不斷。自從唐山發生了大地震,那一年似乎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所有地方都餘震不息。好幾次廣播里發出警告,人們扶老攜手前進幼地跑到空地上去,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候著地震到來的消息。許多年以後,即使他忘記了太多,卻仍然記得清清楚楚這樣的情景。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背著細軟擠在一片剛割過早稻的田裡,稻茬子讓腳底也感到刺痛。如果不是家裡出了事,就算是這樣地震消息來了的日子,他也不能在深夜裡出來的。
女兒的眼神中有點慌亂,她低聲道:「沒有。」但聲音里,卻是如此的不確定。
「是,是。」彭老師點頭哈腰地說著,轉身走去。那扳道工看見了他們,罵道:「小赤佬,有什麼好看,快點滾回家去!」

「科學的發展日新月異,自從萊布尼茲提出計算機的概念,一些僅僅數十年前還被等同於中世紀鍊金術士的設想都變成了現實,大規模超高速計算機也總有一天會實現的。」他有些心痛。五十年代末以前他的想法還能與最新的科學成就同步,然而到了七十年代,他所能了解的依然停留在當初的地步。這十幾年來,科學到底已經發展到怎樣的程度,他卻已如局外人一般茫然了。read.99csw.com他取出一副用耳機改裝的探頭,貼在了自己左右太陽穴上,「這些都是題外話,還是回到正題吧。腦電波的測量一直停留在定性的階段,其中奧地利的佛羅伊德醫生的心理分析法就是通過另一條途徑的探索。如果能夠定量檢測,找出編碼特徵,就完全可以把腦電波完原為直觀信息……」
他本想說幾句惜別的話,可是看阿忠那樣子,卻開心得象揀到了五分錢,讓他的話也說不出口。他嚅嚅地道:「可是……」

走遠的時候,他又回頭望了看那幢公寓。她還站在門口,遠遠地望去,彷彿仍舊是多年前的那個身穿白裙子的少女。
這段記憶為什麼會消失?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他回到故鄉來的目的。來的時候,他覺得有勇氣回來,那麼這個已經近三十年的謎馬上會解開,可是來到這兒,迷霧卻似乎越來越濃了,濃得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歸途。
老劉坐了起來,接過煙,他連忙掏出打火機點著了,還沒說話,那婦人大聲道:「老劉,他要問問以前這兒有沒有一個彭教授。」
他看了看那個老頭子。那個老頭子仍然閉著眼,時不時扇一下扇子。在站台上納涼,實在有些古怪,大概只有聽慣火車聲的扳道工才能在這個地方睡得著。他還沒走過去,那個婦人已經在大聲叫道:「老劉,老劉,醒醒。」
「我爸爸是個天才的科學家,如果在今天,說不定得到諾貝爾獎也說不定。可是,在那個年代,他只能安於他的命運,背著『右派』和『反動權威』的帽子掙扎著活下去。」她茫然地看著前方,似乎在自言自語,又象在對他說著,「那天早上,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蹺腳隊長到了我家裡來。」
機器抹去了新明對父親的記憶,但卻抹不去新明對她的感情,這也是後來她嫁給新明的原因吧。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他突然有點想笑。雖然蹺腳隊長是新明的父親,但他對蹺腳隊長仍然沒有一點好感,也許,蹺腳隊長的死對於新明來說也是件好事,至少他現在生活幸福,無憂無慮。
「新明,天很晚了。」她大概剛安頓好孩子,走過來低聲說著。新明打了個酒嗝,大聲道:「好,給阿忠打個鋪,今晚聊個通宵。」
他轉過身,剛想走,那個男人忽然叫了起來:「阿忠!」
推開門,女兒正在狹小的灶台前忙著什麼。看到女兒的背影,他心頭就有一陣心痛。五七年,他和妻子收拾了在美國的一切,回國后碰到反右。六零年的大飢荒,女兒出生,妻子卻沒能熬過去,死在了產房的病床上。那時他抱著這個小小的孩子,痛苦中還依稀有點欣慰。六六年,五月十九,史無前例開始了,心理學成了偽科學,他這個心理學和物理學的雙博士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反動權威,戴高帽,噴氣式,脖子上掛著牌子遊街,上帝保佑,終於下放到這個無名小鎮上做了個高齡扳道工,女兒也從一個只會哭叫的小女孩長成了這樣的少女。
她抬起頭,微笑著看著他:「如果說那是你想象出來的,那也沒錯。我思故我在,我們的存在本來就是建立在我們的思想上,如果意識不到,那就是不存在。」
「三十年了,哈。」新明爽朗地說著,「來,過來,這是我老婆。璐璐,你看,阿忠是我小時候的好朋友,你都忘了,還說根本沒這個人。」
蹺腳隊長雖然一條腿瘸了,身體仍然很強壯。他出車禍的話,也許會有很多人開心吧,只是他仍然感到膽寒。蹺腳隊長活著時已經如此可怕了,變成鬼后,不知會怎麼樣。鄉音中把「鬼」讀作「計」,而這個突如其來的發音更增添了幾分陰森。
「只是自從四十年代發明計算機以來,還沒能發展到這樣強大的計算機出現。」女兒小聲地接了下去。
記憶中的濃霧在慢慢散開,他已經隱約看到了那一夜的事了。那個喧囂嘈雜的夜裡,在一片對地震的恐慌中,兩個男孩看見一個穿著中山裝的老人走出門,向廣播站走去……
「是不是因為鐵釘?」
故鄉。他的故鄉就是這個火車只停靠五分鐘的小站。這些年來在外面奔波,他已經漸漸記不清故鄉的一切了,能記得的,也僅僅是這鐵軌。
他呆住了。這幢公寓樓里的樓道燈都已經破了,暗得象一個夢。
火車正在減速。但這兒還沒有到站,站點仍在幾百米外,火車要停的話,不該停在這個地方的。他和阿忠面面相覷,心中突然有了種沒來由的懼意。
時間象潮水,捲走了太多的記憶。潮水退去后,還能揀拾回多少?獨自走在這條雖經拓寬,卻依然湫溢的街上,他茫然地看著路的兩邊。與三十年前的三四家店鋪相比,現在這條街已經不知繁華了多少倍,只是,他仍然可以找到自己曾經到過的地方。那些曾經長過雜草的牆根,長過瓦松的屋檐,破損的青石板路面,現在依然在他的記憶中清晰如新,現在他仍然可以說得出那兒原先的樣子。
也許,不該讓她再面對那麼痛苦的回憶。
下了車,他才發現車站已經翻建過了。是翻建而不是新建,許多年以前那破敗的站台已經修整一新,但怎麼看都仍然象很久以前的樣子,只是上面多了一些新鮮的石灰印跡而已。
「這裡有階級鬥爭么?」
「怕什麼,這兒和那兒還不是一樣。」阿忠回頭笑了笑,「你叫我出來,現在怎麼又怕了。」
那個女子抬起頭。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嚇人,他吃驚地發現,這個年紀不太輕的女子居然清秀得出乎意料,如果在二三十年前,一定是個很美的女子。
婦人淡淡地道:「沒印象了。這麼多年,那是文化大革命時的事了吧。」
那天彭老師抱著一個紙盒子溜進了廣播站,讓那兩個少年大為驚奇,一路尾隨而去。雖然說地震隨時會來,那些陳舊的建築都已經沒有安全性可言,他們還在膽大包天地跟著彭老師進了廣播站,隨後,是一道閃電。聞訊冒雨回來查看的工宣隊發現彭老師捧著一個收音機一樣的東西在廣播站里,自然他就是鐵證如山的美蔣特務了。
他默默地想著,心頭卻隱隱地有些不安。到底有什麼不對,他卻想不出來。
老劉睜開了眼,他連忙走過去,撕開煙盒,取出一根煙遞上去:「劉師傅吧?」
乘警站在車頭邊做了個手勢,火車發出了一聲嘆息般的長鳴,噴出一股白煙,又緩緩地開動了。那個扳道工拍拍彭老師的肩頭,道:「老彭,你今天早點回去吧,要是等一會工宣隊來了看到你在這兒,又要惹事。」
他想了想,道:「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我和新明到了你們家附近,因為想看你……」
「不是夢。」
他站在車廂中間的過道里,把手中那根已經抽得很短的煙插|進牆上煙灰缸里掐滅了,出神地看著窗外。近鄉情更怯,古人這句話也的確把微妙的心理都寫出來了,以前他不覺得如何,但現在,他才真切地感到了這句詩中的那種不盡的言外之意。
「爸爸主攻的是心理學和物理學。這兩門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學科,在爸爸看來,是結合極為緊密的。他認為,人在思想時,就象一台信號發生器一樣,把各種信號通過神經傳到人身體各部,因此完全可以製造一抬接收器接收人的思維信號,再通過解碼,讓人讀出自己的心思。」
「那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來了。他的力氣很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而且,一個反動權威的女兒,怎麼可以對付一個工宣隊隊長?」她苦笑了一下,過了那麼多年,這痛苦似乎仍然盤踞在她的記憶深處。「他斜咬著一支煙,笑著對我說,工宣隊要進行新一輪的大批鬥,https://read•99csw.com爸爸就在批鬥名單上。」
「佛羅依德的心理分析。」他說著。
他想了想,鼓起勇氣,才道:「是一個姓彭的,好象是大學教授。」
這句話是蹺腳隊長愛說的。他還記得蹺腳隊長在訓話時,總是斬釘截鐵地說:「這裡有階級鬥爭!」平時喝完一杯酒,也老是擱著那條瘸了的腿,斜咬著香煙,象作報告一樣指著面前說著。廣播里時常在說著「以階級鬥爭為綱」,他總是不知道階級鬥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哪兒都有。
火車已經停下了,發出了「咣當」一聲。火車正常停下來時,也常常因為慣性而使得乘客坐不穩當,何況是這樣的急煞車。不知為什麼,他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似乎覺得火車這次緊急停車似乎跟他們有關。
他乾笑了一下:「我政治學得很糟,不懂。」
她抹去了淚水,微笑著道:「沒什麼,都過去了。爸爸被他們當場打死,只是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那個蹺腳隊長卻在所有人的記憶中都洗去了。」
他把錢遞給那個婦人,有點遲疑地道:「對了,我想問一下,你是這兒人么?」
「璐璐」這個名字象魔咒一樣,讓他目瞪口呆。記憶象一條倒流的大河,轉瞬間奔湧出潮,不可阻擋。三十年前的那個白色裙子的少女,就是眼前這個中年婦人了么?的確。他們都已經四十多了,她也有那麼大年紀了吧。
「那麼說來,這許多年這個鎮上的人都生活在一個謊言中了?」
忌日?他馬上想到了二十九年前的今天。二十九年前,那個姓陳的蹺腳隊長不正是死在今天的么?難道,這三個人就是那蹺腳隊長的親屬?他一陣激動,回到故鄉來追尋自己的記憶,一直都茫然不得頭緒,沒想到卻會這麼巧。
女兒把碗放在了那箇舊碗櫥里,坐到了桌前,渾身卻已經掩飾不住地顫抖。
就象記憶。
吃完了粥,女兒把碗筷收起來出去洗的時候,他從床下拖出了一個紙箱。
「什麼人家?」婦人抬起頭,「你要找誰?」
走下樓時,他慢慢地說道。問出這句話也需要勇氣,他怕過了酒勁,自己恐怕再也不敢問了。
她忽然嘆了口氣,輕聲道:「只是,我也沒想到,有些感情是永遠都抹不掉的,新明。」
扳道工道:「好的好的,現在可以走了。」
蹺腳隊長是個讓人膽寒的人物。有時,讓人膽寒的人物不一定具什麼什麼炙手可熱的權勢,只是在這個卑賤者最高貴的年代,掌握著真理的人總是讓人膽寒的。蹺腳隊長原先是鐵路上的一個扳道工,名字也只有前半,遊手好閒。成立了工宣隊,他的名字後面加了「隊長」兩字,就突然成為小鎮上的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而真正讓人感到膽寒,是一次批鬥會上蹺腳隊長用一根厚厚的軍用皮帶,一下子把鎮上原先開雜貨鋪的資本家打翻在地。他還記得那一次那個老得牙都快掉光了資本家躺在地上不住喘息,鼻子和嘴裏流出血來的情景,每一次想到這些,他心頭湧上的不是對資本主義的痛恨,而是膽寒。
穿軍裝的人很多,在這個年代,一件軍裝是讓人驚嘆不已的時裝。許多年以後他搜尋自己的回憶,這個多年以前的夏天似乎到處充斥著身穿舊軍裝的男人,甚至還有女人。他由衷地道:「阿忠,你膽子真大。」
她眼裡流出了兩行淚水。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淚水依舊如同二十九年前一般流淌。他一陣黯然,只是嚅嚅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不可能。不可能是記憶的錯誤。他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著,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如此清晰的記憶居然僅僅是個幻覺。
「一樣的道理,不同的途徑,羅伊德醫生的心理分析法就是通過另一條途徑的探索。」她背誦一般地說著。「只是,爸爸想得更多,因為人腦不僅僅是一台信號發器,同時也是一台信號接收器,一樣可以接收到外界的信號。」
「……璐璐……」
這個暑假出奇的炎熱。大人說,今年是龍年。龍年和炎熱,這兩個字他總連不到一處,但大人說起來時卻象在商量什麼軍機大事,總是一副神秘萬分的樣子。「龍年會出大事的。」他們這樣說。
老劉吐了口茶葉末,道:「沒有的事!我在鐵道上幹了幾十年,這個狗不拉屎的地方,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進過一個人,從來沒人調出去過。」
天很熱,彭老師仍然穿著中山裝,可是中山裝的背部雖然已經濕透了,他卻不感到炎熱,心頭只是一陣陣寒意,流出的都是冷汗。
一列火車噴著黑煙,從遙遠的地方狂奔而來,即使還隔著很遠,便能夠感覺得鐵軌發出的震動。
看來,的確是自己的幻想了。他感到好笑,如果幻想出一個玩伴來,那也沒什麼奇怪的,可是居然幻想出一個死人,大概這也說明自己從小就有些精神錯亂。他點了點頭,道:「對不起了,你們忙,我走了。」
他有點哭笑不得:「明天再聊吧,你也好好休息。」
「走開,快走開,有什麼好看的。」
新明站了起來:「我送送你去。」他站起來時已是東倒西歪,將茶几撞了一下,上面那瓶酒也倒了下來。他一把抓住酒瓶,道:「新明,你能走么?」
「過完暑假,你就要出門了吧?」
老劉的眼神中一陣空洞:「工宣隊長?姓陳的?」他咂巴一下嘴,象是捉摸著這名字,「沒這個人,鐵路上一共沒幾個人,工宣隊成立也沒幾時,馬上就解散了,我不記得有這麼個姓陳的。」他想了想,拿起邊上的茶缸喝了口水,斬釘截鐵地道:「對了,沒這個人!」
這當然不是回答,幸好老劉也沒有多問,只是嘆了口氣:「那時你大概還小吧,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二十八九年多了吧。」
他下意識地把手中的煙扔掉了。煙頭在夜色中閃了閃,又滅了。她站在門口,喃喃地說著:「看著他那得意的笑容,我已經絕望了。他在我身上發泄完獸|欲后,穿好衣服出去,我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去看看。」阿忠跳出了樹叢,他有點擔心,可是阿忠已經向前走去了,他只得膽戰心驚地向前走去。
她嘆了口氣,道:「不懂,就不懂吧。你還能記得多少?」
只是,他心中只有恐懼。上帝連這樣相對平靜的生活也不讓他過么?
他看了看,指著一包煙道:「給我一包香煙。」
那個婦人把身體探出半個來,道:「我爺好象也說過有個蹺腳,可是我也不記得這個人了,要麼很早就調出去了。」
粘稠的紅色液體。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的血居然會是這樣子的。只是,他好象覺得那件舊軍裝很熟悉,在哪兒看到過的。
「是,是。」彭老師點頭哈腰。等他們把那捲席子抬到一邊,那個乘警從站台上出來,道:「劉同志,我已經跟你們領導聯繫過了,一會兒會派人過來,火車不能誤點的。」
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當他費力地擠進人群,一看到裏面的情景,馬上又沖了出來,拚命嘔吐著。
「我們不姓陳。」那女子的聲音沉了下來,一下子變得很冷漠。他有些尷尬,道:「對不起,隨便問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別人都說我在胡思亂想,可是我實在不能相信那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
女兒的肩頭抖了一抖。這陣顫抖很輕微,象一片落葉打上平靜無波的水面后漾起的一陣漣漪。彭老師嘆了口氣,又輕聲道:「陳隊長是自己向火車走去的,不過,大概誰也找不到他自殺的理由。」
「是么?」新明站起來,「把東西拿來,房間退了!」
男人熱情地拉住他的手,重重地搖了搖。和記憶中不一樣,眼前的這個新明孔武有力,完全是個做慣體力的人。他看著這個男人,猛然間,鼻子感到一陣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