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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牙

拔牙

作者:于卓
青青的嘴唇不再動了,但目光還在爺爺臉上畫問號。
羅思德咬了一下牙,翻著眼皮問,一般幹部什麼價錢?
亡兄?老東西,你又悼念我了,還得罰酒。
羅思德今天請孫女青青吃飯。青青是羅思德老兒子的女兒,正在讀初中一年級。
是計劃處湯科長結的嗎?羅思德問。
小梅把這爺孫倆安排到了靠里的十二號桌。
羅思德端詳著孫女說,爺爺怎麼覺得青青今天的情緒不高呢?
不過羅思德並沒有再進一步主動,這是因為他想到了進一步主動是個原則問題,如果是瘦女人進一步主動,那今天的事,高低都會有個相應的保險係數,日後瘦女人萬一要拿這事搭橋過河,自己就不至於兩眼一抹黑找不到退路。如果要是自己進一步主動,那麼日後擺弄這件事的主動權,就不好落到自己的手裡了,就算遇到麻煩時可以耍賴,怕也難佔上風。想我羅思德畢竟不是靠耍賴干到正處級的,所以說耍賴這種事,對自己來說具有操作與技術上的雙重難度,尤其是身處困境時要想耍出點水平來,那可真是件想來容易做來難的事,所以說自己要想耍出以假亂真的賴,最好是依據一個可靠的真實背景,不然的話,底氣怎麼也提不上來。
羅思德不住地點頭。
在過去的歲月里,羅思德與馮部長的關係一直吃緊,原因是那一年在分新處長樓時,他們在排名這個敏感的問題上紅過臉,去年底在一次工作協調會上,二人還當著幾位局領導的面吵了一架。
趙明左怕高副處長再喝下去出事,一百來斤打包去了火葬場,就張羅人把他架出酒樓,開車把他送回家。
歲數不饒人,幾個渾身酒氣的拔牙人,出了星月閣后,事先串通好了似的,都不往外走,一個跟一個去了衛生間,處理內急。
幾張帶著酒氣的嘴,都出了動靜,闡述各自對解決這個難題的看法,架勢有點像開現場辦公會。
青青的這個問題,問得突然不說,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心裏不備的羅思德,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迷惘地盯住青青的小臉,半天才找到應付的詞,說道,歲數大了,牙鬆動了,那就拔牙唄。青青嘿嘿一笑,挑著眼皮說,才不是呢。我聽我班同學說,拔牙的意思,就是虎口拔牙!
羅思德心裏納悶,往下他就想起了湯科長,猜測是不是湯科長覺得過意不去了,這才暗中拿大方往回找感情。
正在鬧嘴的這倆人,一個叫王啟發,一個叫趙明左。
收銀小姐又將歡迎您下次再來說了一遍。
在能源局機關大樓里,一般幹部管離職回家賦閑的處級以上(含正副處級)領導,不叫離休或退休,而是統稱拔牙。至於說人們為什麼要用拔牙這個詞來替換離休退休,這會兒想找到正版的說法,怕是不大容易了。
瘦女人插|進來幫腔,她居然把胖女人話里指東道西那點東西,全都挑到了舌尖上。
首長,來電話了——首長,來電話了——甜甜的女童音,從高副處長身上傳出來。
而瘦女人,雖說哼哼唧唧已經營造出了摟摟抱抱的上床氣氛,但她已經開始膨脹的身子,卻也像羅思德的身子一樣故意退守,看來她是不打算主動牽引羅恩德的身子人戲。
蔣琛道,別別別羅主任,咱悠著點吧。
羅思德的目光往桌上一攤,看見那盤香酥蟹,已是吃得光剩下殼兒爪子了,沒人待見,就招呼女服務員,指著香酥蟹說,小黃啊,這個,把這個蟹子,也給她們打了。
狗不是名貴的純種狗,是條雜交的公狗,耳朵短,鼻子塌,嘴巴大,身上的毛,白一撮黑一鬏,肚皮和尾巴上,還有零碎的黃毛。
算了小梅。女老闆說著從角落裡走出來。
女大夫對他這番話不感興趣,用手裡的拔牙鉗子指著他的鼻頭說,少啰嗦,這是愛護你,知道嗎?
蔣琛嗯了一聲,正正帽子,第三個上了車。
溪水鳳爪、香酥乳鴿、甜三丁。羅思德故意提高嗓門兒,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表情,有模有樣。他翻過一頁菜譜,念道,原汁扇貝、芙蓉嘎魚。再翻過一頁,念道,松仁玉米、鐵板牛柳……
一條不起眼的狗,稀奇就稀奇在名字上,狗的名字有意思。
女大夫問,哪有毛病?
羅思德始終不更換表情。他這一臉銹死的表情,其實並沒有什麼鮮明的指向,越看越讓人摸不著頭腦。
趙明左在六個月前買了一輛東風雪鐵龍,從此就有事幹了,整天開著車到處亂跑,遇上步行的熟人,必定狠踩剎車,沒命地往車上招呼你,比計程車司機還熱情,你說去哪兒,就把你送到哪兒,今晚飯桌上的這些人,就是他分兩趟拉過來的。
老鍾幾分揭短的口吻說,想必是你這回又忘了開振動了吧,我說老高?
女大夫說,拔一顆,他給一百的話,我們找他五十,我們絕不亂收費。
倒是羅思德藉著這個小插曲,想了幾個問題,就是桌上的這些拔牙人,儘管誰都不談苦,不說累,不講煩,不流露失落的表情,但這些拔牙人,果真能把過去的一切都放下嗎?此時他們撂在桌面上的這份開心裏,究竟有沒有水分呢?再說自己,拔牙也有些日子了,可是這會兒自己的心態,坦然嗎?

第二節

女大夫二話不說,幾把就將他先前的樣子,再次擺弄出來。
羅主任,你說這個問題,應該怎麼解決吧?老蘇一本正經地問。
羅思德眼前就掠過了幾張死者的面孔。
瘦女人現在渴望羅恩德對她發動總攻,省略一些過程也沒關係。
羅思德抬起眼,看到收銀小姐的紅嘴唇上,彈起金屬般的亮光。
老鍾笑眯眯說,行啊,老高,還玩兒起彩鈴了。
羅思德背著手,笑而不語。
哪知眼鏡片後面的兩束目光,這時透過鏡片在羅思德臉上一抹,就匆匆遊走了。
老蘇拖著長音說,還是虧啊,副處級整點錯出來,這罰酒還要正處級親自來喝,就這麼一點小便宜都撈不到。
調子定在了嘴邊上,星期五上午十點多鍾,羅思德懷揣七上八下的心事,去了拔牙人扎堆的小區老幹部活動中心物色人選。
王啟發把一小塊肉乾,朝狗嘴扔去。
羅思德呵呵一笑,噢,都七個了?
要喝,就都幹了。高副處長此言顯然是在往回找面子。
收銀小姐下意識回過頭,再把臉轉過來時,臉色就不再是個滋潤模樣了,緊緊巴巴地縮著。
第二道熱菜上來時,羅思德看到局辦一群人,嘻嘻哈哈從後面走出來。秦副主任在總台那兒簽了單,轉過身子時,羅思德覺得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心裏的熱氣就上升了幾度,緊忙側身招手。
羅思德從菜譜上抬起目光時,勁沒使正,拔過頭了,目光忽悠躥出去,嗖嗖飛到那邊衛生間門口,撞到一副眼鏡上。
現在把主食也定一下吧。小梅低頭說。
瘦女人的薄唇蠕動了幾下,然後她抬起手,往後一背,就抓住了羅思德的手。
就在這時,收銀小姐被來自檯面上的一串富有節奏的嗒嗒聲驚擾了,她看見羅思德彎曲的右手中指,機械地在檯面上點擊,一下是一下,不緊不慢。
趙明左臉上吃不住勁了,掃一眼大家的杯子,見裏面多多少少都還有酒,於是提議喝一個滿堂紅。
溪水灣酒樓是一家中檔水平的酒樓,坐落在能源局機關大樓對面。這些年來,局機關里的一些中層領導,但凡張羅沒有局領導參加的吃吃喝喝時,都願意往溪水灣酒樓甩步子,省些腳力是個圖頭,再一個便當,就是不必吃一把利索一回,等飯單子簽到了一定數額,溪水灣那個會說話會來事的中年女老闆,自然會揣著一大沓簽單,還有優惠卡、某某超市代金券什麼的找上門來,樓上樓下溜溜一轉,手裡的簽單就都換成了支票。
主食……羅思德看著孫女。
青青嘟著嘴,歪著頭,兩條皺皺巴巴的目光,一會兒在爺爺臉上繞罔,一會兒順著爺爺的肩胛骨往下滑行。
幾天工夫,小區里就傳開了,說人家王啟發養的那條狗,叫XXX,不叫XXX。
你看你這人,一臉不懷好意。王啟發拿著一股勁兒說,羅主任,我再一次向你們聲明,他九九藏書是叫XXX,不過呢,XXX三個字,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三個字。
羅思德手中的菜譜一晃,一雙格外發亮的眼睛從菜譜上端露出來,看著孫女,問,多嗎青青?
在路邊等計程車時,青青瞟了羅思德一眼,抄著手說,哼,爺爺還說自己掏腰包呢,我一想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王啟發是原局工會副主席,趙明左是從局信訪辦主任位置上卸任的,倆人現在給人的感覺是一個活得招搖,一個活得痛快,都是小區里的顯眼人物。
青青又說,其實爺爺那會兒一說來溪水灣,我就清楚是怎麼回事了,誰不知道溪水灣是你們的點兒。
羅思德直著兩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像收拾自身衣物那樣,整理了一下繞在瘦女人肩頭上的紅色文胸帶。
嘴頭子一鬆勁,酒桌上的話題,再滾起來就七零八碎了。
羅思德嘆口氣,眨了一下眼,抓起一張面巾紙,擦擦嘴,含含糊糊地說,爺爺老了,吃不動了。
羅思德的手,就這樣焊在了瘦女人的肩頭上。
那天聚餐的氣氛說來還行,酒桌上沒什麼怪味,大家都故意不提羅思德要拔牙的事,盡量找樂呵的話題說,而羅思德也沒有拿這個場子借酒撒瘋,大家哼什麼曲他就唱什麼調,時不時還裝傻充愣地跟大家扯把淡,整個兒不拿自己當在位領導的架勢,他甚至還給大家念了手機上的一個段子,說的是領導講話的藝術:
就在老鍾把車門關到一半的時候,踩著他腳印跟過來的老蘇,急忙揮手招呼,哎哎老鍾,別關別關,等等我。
而王啟發被人津津樂道,則是因為一條狗。
收銀小姐眉頭一開,恍然大悟,忙低頭找出羅思德的餐單,還有筆,雙手遞給羅恩德。
小梅好心沒討到好報,臉窘得像上了紅油彩,兩片乾燥的嘴唇使勁抹了一下,兩道委屈的目光,被羅思德的背影拉出酒樓。
沒幾分鐘的路不說,又都不胖,還是擠一擠,一車走算了。車主趙明左說。

高副處長點著一根煙,又說,融入到我們中間來吧,老羅,就算整天泡在一起瞎扯淡,也能多活幾年。如今誰是過去的誰,誰不是過去的誰,在活動中心裏,你一眼就能看透亮,大家都不裝蒜了。
羅思德還在沒命地嗚嗚,好像還蹋了女大夫一腳。
那一刻,酒桌上的臉都給逗鬆動了,有人就著熱乎勁兒說,沒想到羅主任也操練時尚段子,更有好事的人,趁機嬉皮笑臉地問羅思德今晚幾點?羅思德對這種緊貼皮肉的撓癢話並不躲閃,笑眯眯真有那麼回事似的對人家說這是隱私,哪能掛在嘴邊上。
XXX剛在小區里露面時,王啟發喊XXX,XXX,別人還不知他這是叫他的狗,等明白了XXX是他的狗名后,人們就笑了,多半是哈哈大笑,過後感慨說,這個沒事找事的王啟發,拔牙前在機關大樓里,可是看不出他有這麼邪乎,如今拔牙了,他倒咬起人來了!
青青脫口道,太子奶。
秦副主任點著一根煙,跟總台內的收銀小姐招招手,掛一臉笑,晃晃悠悠走出了溪水灣。
王啟發省事,一斜膀子,就勢拉開車門,吭哧著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羅思德第一次見到王啟發遛狗時,是在他拔牙前半年,當時羅思德看著醜八怪似的狗臉,話還沒從嘴裏吐出來,眼睛就樂眯縫了。
瘦女人說,羅主任,看你挺愛吃這個蟹的,這個包你打了吧,反正以後我們有的是機會打包,而你就不行了。
平時溪水灣酒樓的生意經,還有夾在生意經里的小貓膩,羅思德心裏還是蠻有數的,自己最後一次在溪水灣酒樓簽的那張單,是部門裡的人給自己操辦的那頓送行宴。
青青喝了一口太子奶,眼神直直地瞅著剔牙的爺爺。等爺爺把手上的活做完,青青往前探著身子問,爺爺,人們為什麼管你們這些回家待著的人叫拔牙?
羅恩德和孫女打的去了溪水灣酒樓。
爺爺!青青打斷他的話,吃驚地說,爺爺,就咱倆呀,你點這麼多,能吃完嗎?
天氣剛剛轉暖,羅思德就從能源局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也就是說他拔牙了。
羅思德要死不活地哼哼了幾聲。
果然,不大工夫,羅思德的神智就給麻藥吃凈了,躺在椅子上,動不動了。
羅思德還是沒搭理身後的小梅,衝著隔門招手的趙明左揮揮手。
老羅啊!現在講話的這個胖子,坐在羅思德對面,姓高,退休前佔著局財務處第一副處長的位置。那時他手裡有實權,巴結他的人排隊,他總是牛皮哄哄,輕易不把羅思德這樣的黨群幹部放在眼裡。
羅思德一看退路後面是懸崖,眼神立時就挺不起來了,身子一軟,有氣無力地說,大夫,拔一顆行不?意思一下就得了。
羅思德回過神來,鎮靜地看了青青一眼,然後不露心跡地點菜。
羅思德抬起眼皮,慢悠悠說,于杯。
羅思德一臉意外,那隻已經舉過頭頂,但是沒來得及揮動的手臂挺得似一根斷樹杈。
剩在車外的人,愣過後相互看看,都沒吱聲。
第三瓶香王香喝到三分之一時,高副處長喝過頭了,哭聲抽抽噎噎,鼻涕眼淚滿臉抓,像是在懷念某個去世的親人。
這是羅思德拔牙后第一次以自費的名義去溪水灣酒樓消費。
羅思德羞得臉通紅,兩隻根本不可能在皮鞋上找到鞋帶子的手,下意識地把此時並不需要整理的襪子,往上提了提。
除此之外,羅恩德留一手的另一個顧慮在於,瘦女人是自己的部下,在上床這個事上,自己要是過於猴急、過於原始、過於貪婪,顯得掉價不說,也有失領導形象。床上那點事,就算是人家白給,自己也不可一口吞吃下去,怎麼著也得端個半推半就的架子整點景。
爺爺,你快吃呀!青青用筷子指著桌子上的菜說,這麼多菜,你不使勁兒吃,怎麼辦啊?
羅思德笑笑,拿起桌上的菜譜。
羅主任,歡迎您光臨。酒樓門口的迎賓小姐說,躬身拉開一扇玻璃門。
從女老闆這句有一搭無一搭的話里可以聽出,她剛才把小梅遭受的冷落揀到了眼裡,可能也看到了羅思德簽單那一幕。
趙明左玩著打火機,往後仰著身子說,老高老高,你看你,又給主席添亂了不是?什麼局領導,是菊、嶺、島!菊,是菊花的菊,不是能源局的局;嶺,是山嶺的嶺,不是領導的領;島……說到這,綳不住了,臉笑噴了。
羅恩德看著蔣琛那顆沙漠化面積不低於百分之八十的腦袋,這才回過味來,怪不得那會兒他摘掉帽子后,看著有點彆扭,原來他過去那頭被人叫好的頭髮不是真貨。
黑吃黑,沒人追。女大夫說,臉上的肌肉一綳,一隻手的手腕翻轉了一下,就把羅思德的嘴巴捏開。
女大夫指著他不服氣的嘴,換了語調說,你看你這些牙,過去吃山珍海味,吃的太狠了,瘋過頭了,都腐敗成什麼樣子了;再不拔掉你會得口腔癌的羅主任!
羅思德在現實生活中最後一次預演拔牙心態,是在他拔牙前兩個星期,那天政策研究室全體人員去溪水灣酒樓聚餐。
瘦女人斜眼看了一下還露在外面的紅色文胸帶,用添油加醋的聲調說,老薑,不是更那個嘛,羅主任。
一直候在門邊的小梅,等羅思德走到門口,兩腳一併,使雙手把打好的包遞上去,笑道,這是給您打的包羅主任。
一團熱烘烘的消化食物的氣味混在一串嗚嗚聲中,從張開的嘴巴里滾出來。
老蘇老大不樂意地說,我說老鍾,你什麼意思嗎?你難道不清楚我拔牙前文件上有括弧——蘇順福同志享受正處級待遇!
那年夏天,羅思德召集下屬二級單位三十幾個黨群幹部去銀角山開研討會。會議開到了第三天,晚上九點多鍾,瘦女人來到羅思德房間說明天登山的事。
夢到這個步驟,羅思德醒了。
羅思德的舌頭還是不往外彈字,滿面笑容地拍拍孫女的頭,那樣子要多慈祥有多慈祥。
好在這一幕青青沒有看見,好在看見了這一幕的羅思德沒往心裏去,此時打包回家的心愿,能讓他把過去百分之百看不順眼的事都覆蓋掉。
靜了下來。羅思德呼出一口油九_九_藏_書膩膩的酒氣,不等大家回應一下他的提議,兀自打開後車門,鑽進去。
較之前幾年,這幾位拔牙人在小解上花費的時間,也顯得長了一些,哼哼哈哈,吭吭哧哧,都挺費勁。
冤枉,冤枉啊!羅思德手腳朝上,大聲嚷嚷道,這不成了人家偷驢,我羅思德拔橛子?
幾個人把目光投到了高副處長身上。
王啟發的狗叫XXX。
青青站起來,朝著打好的包伸出右手。
主啟發拍拍手說,這叫連滾帶爬,訓了菊嶺島三天,他就學會了,你說菊嶺島多聰明吧!
這時羅思德在車裡說了句什麼,老蘇沒聽清楚,支著耳朵往車裡看。
羅思德拔牙后再一次來到溪水灣酒樓吃吃喝喝,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女大夫嫌味,頭急忙歪了一下。
老鍾的手還搭在車門上,不過沒再往下做動作,而是順車門縫遞出話來,我說老蘇,羅主任剛才不是說了嘛,正處級先走,你不留下來墊底,湊什麼熱鬧嘛?
作者簡介
女大夫把羅思德的頭端正,俯下身來,目光伸進他的口腔,緊接著就說,不能補了,拔牙吧羅主任。
老秦啊,這是又喝忽悠了。羅思德端起酒杯,自言自語,剛剛因某種興奮而聳起的肩頭落下來。
哎,亡兄,你還沒喝呢。
叫什麼不好,非叫個局領導,你算是解恨了,把癮過足了王主席。紅頭漲臉的高副處長止住笑,指著王啟發說。
爺爺你有心事。青青盯著爺爺說。
等宋局長的車走了,孫副局長背著手,低頭瞅著他說,羅主任,回頭我送你一雙帶鞋帶的鞋吧。
在這之前,羅思德還沒有打過包。
心思朝哪使,夢就往哪兒靠,要不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不久前,羅思德做了一個夢,有關拔牙的夢。事後他覺得這個夢好玩兒,就給這個夢起了個名字——拔牙夢!
人無權無勢時,被熟人,被朋友,被昔日老下級的眼球彈到一邊去涼快,也沒什麼好埋怨的,笑一笑,哪怕是一臉苦笑,也都能把眼前的事打發過去,犯不著梗著脖子,硬去比高低。
青青顯然覺出了爺爺反常,就小心翼翼地說,七個啦爺爺。
女大夫往前湊子湊,端詳了他好一會兒,拖著長音問,你是局裡的羅主任吧?對,對,我是羅主任,羅思德;羅思德說,臉色很是受用。
羅思德沉吟過後說,算了,七個就七個吧。青青,告訴爺爺,想喝點什麼?
羅恩德說,小黃啊,今天就我們爺孫倆,你在大廳里,隨便安排一張小桌就行了。
羅思德揚起頭,對小梅說,好,太子奶一個,給我來一瓶青島純生啤酒。
羅思德仰著臉,喘著大氣,十分委屈地跟女大夫理論,我還不到法定退休的日子呢,細算一下,至少還有十四天半的時間,憑什麼現在就要拔我的牙?我向組織保證,我羅思德一沒改戶口,二沒偽造學歷,三沒塗改簡歷,四沒誇大業績。
望著瘦女人情調悠悠的雙眼,羅思德呵呵一笑,揮著手含含糊糊地說,多鍛煉鍛煉好。
羅思德心裏一熱,孫女這個無聲的動作讓他感動。
羅思德覺得孫女的這個想法不是個小想法,就堅定地搖搖頭,有板有眼地說,沒有,爺爺今天掏自己的腰包請青青吃飯。
王啟發運口氣,腆著肚子,一本正經地說,菊,是菊花的菊,不是能源局的局;嶺,是山嶺的嶺,不是領導的領;島,是海島的島,不是領導的導,以後別再瞎起鬨了,聽說有幾個局領導,已經在生我的氣了,你說我有多冤吧,靠!
青青的父親出差多日,母親一早去了天津辦事,青青的中午飯只能到爺爺家裡解決了,而一早就去了醫院的羅思德老伴,剛才從醫院打來電話,說是老姐妹的病重了,她不能回來做午飯了,讓羅思德領著青青出去吃飯店。
老鍾舉起酒杯,嬉皮笑臉地對高副處長說,找樂子,好!來,首長,我敬你一個。
在後來東一句西一句的磨牙中,就有人提到了菊嶺島,使得幾張鬆勁的嘴,一下子又有了活力,哈哈哈,嘎嘎嘎的笑聲在空中碰擊后,變成噪音,嘩嘩啦啦落到每一位的頭上。
有些事,尤其是一些不明不白的越軌事,但凡想到了因果,那就要按著因果關係的走向伸胳膊甩腿,因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把行動的風險係數降到最低。當婊子立牌坊,沒什麼不好,那說明有自我保護意識。當婊子立牌坊是一種生存技巧。
床就在眼前,只要上去,身子里的慾望就可以賣掉了。
尤其是瘦女人陰陽怪氣的態度,更是讓羅思德在他拔牙前,找到了某種徹底結束某件往事的輕鬆。
高副處長咧著嘴說,行了老鍾,你別自作聰明了。
羅思德擰著脖子,偏著臉,張開嘴,用右手食指朝里一捅道,蟲牙!
唉,小湯啊小湯,你這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呢?面對一個不能把你怎麼著的拔牙幹部,你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你這不是找罪受嗎?回我羅思德一個打招呼的手勢,難道你那隻手就能殘廢了?
女大夫一下子就沉了臉,帶著怨氣道,這我就說不到譜上了,局級領導的牙,我們摸不到,全由院領導來拔,不過那些人的牙,肯定比你們這些處級領導的牙值錢,這一點不會錯。
沒奉獻出什麼也沒撈到什麼的瘦女人走後,羅恩德心裏亂糟糟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後來去衛生間洗澡時,羅思德有些後悔,一塊到了嘴邊的瘦肉,怎麼就吃不到嘴裏去呢?男女間的那種雞|巴事,誰先主動與不主動,到頭來還不都是件雞|巴事嘛,要那個虛空的名分幹啥?羅思德沮喪地想,就別再自己跟自己扯雞|巴淡了,這次出來一定得把瘦女人放倒,像這樣的出軌機會,今後找起來,絕對不可能遍地都是。順手的事,往往都是碰巧趕上的。
看得出,此時瘦女人並不甘心,她還有期待,只要羅思德好歹把膽子放開一點,他就能把瘦女人從頭到腳收穫了。
羅思德的興頭能衝到這份兒上,主要是緣于桌上的老蘇和老鍾,這兩個他在過去一直把握不好交情走向的人,那會兒往椅子上一落屁股,就把老哥們兒老夥計的團圓氣氛坐了出來,尤其是老蘇,剛才跟羅思德推讓座位時,臉上不動聲色,嘴裏打哈哈。
羅思德這時開了口,老高啊,剛才還說如今大家之間一眼就能看透亮呢,我怎麼現在看你,看不大清楚呢?
在酒樓外的人行道上,羅思德忍不住回了一次頭,愣是把六層高的能源局機關大樓,掠搶般吞進眼裡,上身輕輕顫了一下。
此時在酒樓外,準備回家的幾個拔牙人遇到了難題。
這時羅思德摸索鞋帶的手,一下子就凍僵硬了,臉色灰不溜秋。
小梅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吞吐著問,是要……都打包嗎先生?
女大夫點點頭,往下並沒有拿好聽的話把羅思德忽悠起來,羅思德受用的臉上生出了幾許失望。
高副處長掏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沒接,按掉了。
從衛生間出來,羅思德直奔門口走人就行了,因為總台那兒已經沒他的事了,他剛進來那會兒就跟女老闆談妥了,六百塊錢全包,酒水上若是漲出仨瓜兩棗的,女老闆說那就給她一個機會,她請了。
我是說王兄,王兄,不是亡兄。
你逗我玩兒吧?我那個部門,沒多大油水,在機關大樓里就算是清水衙門了。平時人家吃肉,我們大不了跟著喝口湯。羅思德說,心虛地看著女大夫。
至於說后三種人到時願不願意來,羅思德想,那是他們腦袋裡轉悠的事,總之自己的心態不出毛病就好。
羅主任……收銀小姐說,音調兒都卷了。
小梅下單子去了,青青靠在椅背上,抱著頭,轉動著眼珠問,爺爺,今天是不是有人給咱們埋單呀?
你是說……全拔光?羅思德出了一身冷汗。
羅思德拿起放在檯面上的三百塊錢,掖進褲兜,回頭接過青青手裡的白色塑料包,清了一下嗓子說,青青,咱們走吧。
高副處長搖著頭,指著羅思德,只是笑,不出聲了。
羅思德明白,如今女老闆在不明不白的六百塊錢與自己之間,把玩的東西無疑是對一個老回頭客身上剩餘價九*九*藏*書值的念想,假如什麼都不圖的話,人家女老闆一聲不吭,還不就全省略過去了。
羅恩德告誡自己,等自己拔牙后,若是遇上類似自己系鞋帶的難堪事,自己千萬要想開,不能像孫副局長那樣,受不得冷落,拿風涼話挖苦人。
菊嶺島就滾了一個。
羅思德抬頭說,這個問題我看這樣處理吧,還是分兩次走,正處級一車,先走,然後再回來拉副處級。
小梅回來了,把三百塊錢往桌子上一放,說,先生,你的賬已經有人結了。
羅思德當然知道小黃說的後面是什麼地方,就是他都熟悉的包間。
羅思德的心理素質,在這樣一個特殊環境里還是蠻過硬的,他心裏再急再熱,臉上也不會熱氣騰騰,愣是把撂倒瘦女人的慾望,轉換成了不動聲色的耐心等待。
接班人把話都說到了火苗子上,羅思德覺得自己要是再推讓,那就不知冷熱了,拿客氣不當人情領了,有些倚老賣老討人嫌了,於是就拿過那張單子,也不看看錢數就簽了。
不過羅思德心裏沒結死疙瘩,臉上也沒有碰了軟釘子下不來台的表情,倒是格外稱讚自己剛才的拔牙心態,正是因為主動出擊的緣故,才使得現實身份和社會地位原本都比自己佔優的湯科長,一下子變得氣短了,什麼都不是了,欠我多少錢似的,灰溜溜避開了。
眼孔里平添幾分敏感的羅恩德,從小黃臉上沒發現不開面的表情,就沒話找話問小黃老闆在沒在,小黃說老闆去了分店。
喝起酒來,桌上的人就高低不論,深淺不分了,你找我臉上的樂子,我就扯你褲襠里的蛋。幾個過去投羅思德脾氣的人,表現得一個比一個像今晚的東道主。
什麼都不是了,還狂拿勁,比原來的羅主任還羅主任。等羅思德出了門,收銀小姐帶著情緒嘟囔。
羅思德大概是意識到了瘦女人先下手的可能性不大了,就主動往回撤,從瘦女人肩上抽回潮嘰嘰的手,說,你啊,雖說瘦,但是你的肌肉不錯,很有彈性,看來你平時很注意體育鍛煉。
少扯淡。來來,統一……整一個。兩眼喝出了血絲的王啟發,有點大舌頭了。
落肚的半瓶啤酒,在羅思德臉上製造出了紅暈,這種現象在過去是不多見的。
羅思德嗯了一聲。
叫小梅的服務員,也一直在偷窺羅思德的臉。
戴這副眼鏡的人是局計劃處的湯科長,羅思德今天遇見了第一個熟人。距離不近,隔幾張桌子過話,不大合適,羅思德這麼想著就抬起右手,打算拿肢體語言打招呼。
小黃道,羅主任,看來今天是沒機會為您服務了,我正在後面忙呢。
老蘇的右手往前一搶,碰到了關得只剩下一條小縫的車門。
趙明左努努嘴,打開車門,坐到了司機的位置上。
錢包剛一打開,幾張粉紅色的溪水灣酒樓優惠卡,就跳進羅思德眼裡。這幾張優惠卡是女老闆在他吃送行宴那天給他的。
小梅拿著塑料袋和一次性餐盒過來。

第三節

老蘇沒料到老鍾會張開鸚鵡嘴,不走板地學了羅思德的舌,於是臉上走動著困惑,脖子立時挺上了勁兒,二話沒說就把車門拉開了。
羅思德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看一下又放回去。
老蘇退休前是局紀委辦公室主任,副處級。
沒用多長時間,正事就說到了尾聲,羅思德見瘦女人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就給她泡了一杯茶。閑話磨牙的時候,情緒起伏不定的羅思德,猛然發現瘦女人的肩頭上,露出了刺眼的紅色文胸帶子,搞得他肚子里的那顆心,嗵嗵地跳高兒,想吃一回瘦女人豆腐的慾望,充了氣似的升騰起來。
你們這些烏鴉,我要去告你們!羅思德挺著脖子抗議。
高副處長接著往下說,機關小世界,社區大舞台,沒事出來轉轉吧老羅,犯不著悶在家裡數鐘點,呂主任和付處長他們幾個,還不就是因為死心眼,想不開,得癌的得癌,神經的神經,跳樓的跳樓,把一口氣折騰沒了拉倒。
瘦女人見他一轉眼又領導的口氣了,眼神涌動了一下,長喘了一口氣,抖抖還有羅思德體溫的肩頭,話裡有話地說,打球、跑步,戶外鍛煉不缺,缺只缺室內活動,羅主任。
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里,羅思德仍然有機會把瘦女人搞定,但每次在機會面前,他又變回了那個不肯主動再進一步的羅思德了,這樣磨磨唧唧一直到會議結束,羅思德也沒能把一個裸體的瘦女人裝到眼裡。
高副處長一甩頭,說,又是我那外孫子,偷玩兒我手機了,瞎給我鼓搗。
爺爺,你造型哪?青青怪聲怪氣地說。
鬧哄哄的聚餐結束后,一胖一瘦兩個中年女人張羅打包。
其實,早在拔牙前一年多,羅思德就開始找茬兒磨合心態了,他時常奔記憶深處,找點有針對性的往事來警示自己。比如說前年,發生在局機關大門口的那場尷尬,他就時常想起。
于卓,男,1961年生於瀋陽,畢業於西北民族學院和魯迅文學院。先後做過電工、記者、編輯等工作。迄今已發表小說作品三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互動圈》、《紅色關係》、《天絕後路》;中短篇小說集《魚在岸上》、《過日子沒了心情》等。曾獲河北省第八後文藝振興獎、中國石油文學創作成果獎、中華鐵人文學獎以及多種文學刊物獎。現居河北省廊坊市,從事自由寫作,中國作協會員。
羅思德感覺到了什麼,一抬眼,發現青青正在打量自己,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接著腦子一轉,就改變了吃優惠卡折扣的主意,把那幾張粉紅色的優惠卡攔腰折一下,塞進錢包的一個夾層里,順手抽出三張百元大票遞給小梅。
小梅給羅思德遞外衣時,小聲問道,羅主任,今天還打包嗎?
也就是說,那頓飯到底吃了多少錢,大家心裏都沒個准數,過後女老闆在單子上怎麼寫怎麼是。
羅思德捉了筆,攤開架勢,把羅思德三個草體字,刷刷刷寫到單子左下方,這是他以往習慣簽的地方。羅思德放下筆,嘴角咧一下,再也沒看收銀小姐就轉過身去。
羅思德到底不是紙糊的草扎的,腳底下這就踩到根了,身子挺穩當了,他擴胸鬆快了一下,轉著頭,搭眼一覷對面牆上的石英鍾,從腹內抽出一口長氣,舉了雙手攏在一起,搓幾把麻木的臉。
老蘇說,正處級上坐,正處級上坐。
亂鬨哄喝了滿堂紅,還有人鬧酒,趙明左就緊著滅火說,諸位老兄老弟,今天就到這吧,都沒少喝,等過兩天歇過勁兒來,我再操持一場,咱們接著開心。說完就給身旁的小梅使眼色,讓她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都拿過來。
可是今天,羅恩德沒有感覺到臉面受損,心裏也沒有一把剪刀在不停地幹活兒,他意識到自己這是在拔牙路上,再一次跳過了坑兒,躲過了坎兒,也就是說又一次在自找苦吃中,經受住了敲打,拔牙的感覺,越來越逼真了。
對下級講話:我強調幾點;對同級講話:我補充幾點;對領導講話;我體會幾點;對小秘講話:今晚幾點?
拔牙?一臉驚駭的羅思德,說著就要從椅子上起來。
瘦女人這麼違背意願地扛著,可能是覺得自己在被動中讓羅恩德剝開更好,那樣的話,身子綻放起來想必更舒服更有女人味。
羅思德回頭招呼小梅過來打包、結賬。
老鍾望著遠處說,再打輛計程車,我看也是個辦法。
坐下來,羅思德讓青青點菜,青青說,我吃什麼都行。
王啟發一攤雙手道,不說這些了,羅主任,讓菊嶺島給你表演一個小節目。菊嶺島,給羅主任滾一下。
羅思德一樂說,有意思。
等趙明左匆忙趕回來時,第三瓶香王香見了底。
等青青放學回來這段時間里,羅思德為去哪裡吃午飯沒少費腦子,臨了決定去溪水灣酒樓。照說吃一頓便飯,在小區門口隨便找一家飯店就行,不必繞遠去溪水灣,羅思德之所以捨近求遠,意圖在於借場面驗驗自己的拔牙心態究竟到了什麼份兒上。

第一節

兩片嘴唇半天沒開https://read•99csw•com縫的小梅,這時插話說,是多了點,先生。
一想到能力和代價的比值,羅思德很是有些慶幸,覺得晚節沒叫瘦女人的身子拿了去,看來這步棋走的還算講究。凡事腦子發熱不計後果,圖一時痛快,那是蠻幹,而蠻幹對一個領導而言是大忌。
高副處長這番話,勾出了蔣琛的感觸,他附和說,老羅啊,老高的話不錯,現在怎麼活人,都不覺累了。你就說我這個腦袋吧,過去為了給人看,費了多少心思你知道嗎?不怕你笑話,我戴了十幾年的假髮,那罪受的,我都沒法說呀!
羅思德禁不住一笑,心說馮部長啁馮部長,這一回你算是看走眼了,花錢買不到笑話了,現在的羅恩德,已經不是在位時處處跟你叫板頂牛的那個羅主任了,我現在是拔牙的人了,無官一身輕,無責一身凈,甭說你這個小把戲傷不到我自尊,就算你當我面,拿公款拿支票,啪啪扇我嘴巴子,我都不會在乎。
這之後一段時間里,羅思德不知為什麼老走神,直到青青的兩隻手掌,連續在肚皮上拍出噗噗的響聲,他才意識到孫女吃好了。
羅思德沒再說什麼,起身來到總台,問替他結賬的人是不是湯科長,對方說不是湯科長,是宣傳部的馮部長,馮部長已經走了。
女大夫不再跟他扯閑篇了,用另一隻手拿來注射器,一針就扎到了羅思德亂動的舌頭上,推光藥水道,好了,沒事了,你這就會安靜的羅主任。
羅思德掙扎著又要從椅子上起來,女大夫就發脾氣了,手裡的小鉗子在他腦門兒上敲了一下,疼得羅思德直咧嘴。
青青一看爺爺一副沒電的樣子,臉上就沒了較真兒的興趣,揚起頭來,泄氣地望著房頂。
羅思德就像從前那樣,背著手,臉微笑,點頭往裡走。
還有王啟發,也不知尿完了沒有,站在那兒悠悠忽忽都快睡著了。
有一天,羅思德坐著烏黑鋥亮的奧迪來到能源局職工醫院牙科看病,一個長相沒啥特點的中年女大夫接了診。
羅思德呷口酒,不把青青當大人的口吻道,去年呀,爺爺觀念守舊,今年爺爺進步了。
嗯,在位的人,這次就靠邊站吧,一個也不招呼,這回專請像自己這樣的拔牙中層幹部。不過呢,這尺寸也不能拉得一般齊,在打算邀請的拔牙中層幹部中,也不能光拿舌頭去夠順眼的人,有些上班時關係處得不冷不熱的人,事事都把你當殺手提防的人,時常在背後嘀咕你的人,適當請上一兩個,兩三個,如今都是拔牙的人了,都在往回使勁的身子骨挨在一起,誰還能硌著誰呀?再不尋機會往一起貼貼靠靠,以後怕是沒有多少機會和時間再給大家貼靠了。
羅思德把自己的心,問得往下墜了一下。
大廳里放著舒緩的音樂,二十幾張桌子,有一多半已經給人佔了。羅恩德目光四下巡視,沒揀到臉熟人,一時間心裏滋味怪異,不知他是在慶幸,還是在惋惜。
有幾個人一聽瘦女人話里冒出了火星子,就緊著穿戴好,匆忙離開現場,生怕一會兒燃起火來沒處躲藏。而剛才在酒桌上一直抬著舉著羅思德的副主任,這會兒也不在包間里了,去向不明。
羅思德沒跟孫女就這個問題理論,嘿嘿一笑了事。
羅思德心裏剛犯彆扭,就被他及時制止了。
酒把這個小插曲給擋過去了。
您好羅主任,歡迎您下次再來溪水灣。
溪水灣酒樓的紅火,可以說是能源局食客的嘴巴咀嚼出來的。那一刻,羅恩德稍有不安地問自己,等會兒領著孫女去溪水灣,自己還能大大方方把頭抬起來嗎?就算頭抬起來了,那舌頭較不較勁兒?到時別被什麼人的一粒唾沫星子就給點了死穴。
羅思德剛進場,沒經熱身,玩笑的感覺還沒出來,就很當回事地說,什麼正處副處的,都一樣,都一樣,坐坐坐。
包間里煙霧瀰漫,碰杯聲和勸酒聲的餘音,纏繞著一張張生輝的紅臉,不斷有小高潮出現。
其餘人,又一通翻腸倒胃的大笑。
蔣琛接上老鍾的話,何必呢,有必要的話,我打個電話,從哪還找不來一輛車。
羅思德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點菜,並非是想在溪水灣這個老地方充闊佬;擺譜兒,或是跟什麼人過不去,而是想到了餐后要打幾個有實力的包,親身體驗一下打包回家的感覺。
青青擠眉弄眼說,喲,爺爺也學會打包了,爺爺去年還反對奶奶打包呢。
羅思德拔拔腰說,那就多嘗嘗嘛。
羅思德沒反應,小梅就把手裡的包,再往上提一下,語氣稍有加重地說,羅主任,請您帶上您打的包。
什麼?愛護我?羅思德聽愣了,像是身上的神經都擰麻花了。
一輛車,六個人,是一趟擠回去,還是像來時那樣,跑兩趟。
小梅囁嚅道,這個,我不大清楚。
小黃遲疑了一下,剛要端盤子,胖女人的臉色就不善了,揮手對小黃道,哎哎哎,丫頭,你什麼眼神,那個蟹還能打嗎?
羅思德瞥了青青一眼,青青這時扭著身子,兩隻手搭在椅子背上,目光在門口那兒閑轉呢。
剛上來兩個冷盤,羅思德就跟孫女舉杯了。
我們月底拿獎金,全憑拔了多少顆牙,尤其是你們這些處級領導的牙,那可是比一般幹部的牙值錢,拔一顆,獎勵一百塊錢呢。女大夫說,口氣因錢而軟了一些。
奔星期六的日子還有三天。
不過也正是因為拔牙的替代意思隱晦,才會搞得拔牙這個詞,在能源局機關大樓里格外有嚼頭,總能給一般于部之間的心照不宜留出升級空間。而那些有資格享受拔牙這一稱呼的領導們,這會兒也早就見怪不怪了,沒心情再像一開始那樣,動不動就拿疙疙瘩瘩的話,在一般幹部身上敲敲打打地找茬兒,平衡他們不平衡的心態,時代洪流卷得領導們也隨大流了,也都把嘴巴上的離退休替換成了拔牙。
小梅看著賬單說,一共是二百三十六塊錢,先生。
見高副處長停住了,老鍾拿過話頭道,老羅啁,咱們都得學蕭俊駒,學老蕭那股只爭朝夕的活法。人家蕭處長是老拔牙的了,歲數都比咱們大吧?可蕭處長現在比咱們誰都瀟洒,人家現在不光是當上了小區夢青春秧歌隊的總領隊,聽說這會兒正在跟地方上一個小他二十幾歲的小學老師談情說愛呢,多來勁啊!
那次他遇見了剛拔牙不久的孫副局長,本想著像以往那樣,滿面笑容主動上前打招呼,可就在這節骨眼兒上,他突然發現剛上任的宋局長的專車到了身邊,就本能地收凈臉上的笑,鬼使神差地蹲下來,做出一個系鞋帶的動作,搞得正準備用一臉熱乎換他一臉笑容的孫副局長一下子就呆傻掉了。倒是宋局長從車窗里伸出手跟孫副局長打了招呼。
湯里有胎粉、虎轅;熊臂、鹿茸、燕窩;鯨翅、龜裙;老參、天麻、枸杞、桂圓、紅棗、果根、地銀、靈芝、金頭、粉針,中華大補湯啊,羅主任,你們比那些吃肉的人更邪乎!女大夫嫉妒地說。
過去羅思德與這個瘦女人,差一點兒有一腿。
老鍾沒提防老蘇這把狠勁,嗯了一聲,身子從車裡傾斜出來,若不是老蘇及時往回扶了一下,跟著又推一把,老鍾就摔到了老蘇的腳底下。
瘦女人中等個頭,圓圓臉,兩條細眉一看就是文出來的,與皮肉的關係看著不和諧,活泛氣透不出來。倒是她那張嘴,因右嘴角上生著一顆豆大的黑痣,而意外顯出了另類的別緻,這樣一來又會讓人恍恍惚惚感覺到,其實她的兩片薄唇很柔韌,她的薄唇應該是她這張臉盤上的代表作,似乎最能體現出她的少婦韻味。
那天散夥后,酒沒少喝話沒多說的羅思德,本不想再動手簽單了,可是架不住等著接他班的副主任能說會道,什麼老主任啊,你就再辛苦一次,把這張單子簽了吧,往後只要老主任高興,隨時都可以到這裏來簽單子,怎麼簽都好使,我是見一單認一單!
瘦女人獃獃地望著羅恩德,像是魂兒沒在身上。
然而羅恩德並沒有往門口邁步,而是習慣性地往總台去了。途中羅思德踉蹌了一下,快要到總台時,身子又往前沖了一下。不過沒關係,羅思德就勢一趕,兩隻手就扶到了台櫃面上。
read•99csw.com思緒岔道、跑偏,羅思德臉色生鏽,眼神也恍惚起來。他求助似的捏著下巴,眯縫眼睛,踱開了碎步,在無聲中細緻感受身體各個部位的反應,打算搞明白究竟是哪兒要打退堂鼓?什麼地方會出現泄氣孔?還行,異常沒出來,他身體各部位的真實感覺都沒有串皮,先前那幾種多慮沒能贏下他的初始打算。
羅思德咂咂嘴,眨眨眼,又問,那局級領導的牙呢,你們拔一顆多少錢?
有一天下午,溪水灣的女老闆打通了羅思德手機,說是昨天盤點賬單時,發現羅思德最後一次簽的那張單,因收銀小姐一時馬虎,多算了六百塊錢,道歉了幾句后,問羅思德是要現金,還是來溪水灣把六百塊錢消費了。
然而羅恩德卻是突然一轉話題,道,對了,明天登山時,務必要強調一下防火問題,這可不是個小問題,大意不得啊。
羅思德在溪水灣酒樓里,就這樣被局機關大樓里的熟人,蔫悄悄地躲閃了一把。
那天走出溪水灣酒樓時,羅思德想:好哇,找齊了,歸零了,從今往後,我不欠瘦女人什麼了,她今天在打包這個事上,把她昔日在銀角山丟失的那點東西都找回來了!
青青把一條牛柳送進嘴裏,表情誇張地嚼著。
狗就乖乖地爬了幾下。
青青抿著嘴,點點頭。
打包!羅思德不假思索地說。
唱主角的羅思德,這時臉上和嘴上都放開了,油亮的額頭上,掛著細碎的汗珠,上身脫得也只剩下一件襯衣了。
青青懶散地說,疲勞,學習累的唄。
王啟發點指狗頭,再下指令,爬一下,菊嶺島!
王啟發彎著腰,扶著前車門,岔開兩條鬆軟的腿,嘟嚷道,再不散會,老子就開11路……往回走了。
時值半夜,屋內屋外黑成一片,羅思德手捂胸口,往回一捌剛才的夢,就覺得腮幫陣陣發酸,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敢大動,生怕驚醒了身旁的老伴,只是輕輕磨了幾下牙,感到該在的牙,都還在嘴裏,這才鬆了一口氣,掀開被子,挪出雙腿,躡手躡腳下了床去衛生間放了一泡尿水……
那哪行。女大夫態度堅決。
眼界開到這裏,本可以笑出聲來,盡情暢快暢快的羅思德,忽然意識到背後來了人,聽地上一片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好像是有三五個人,心裏就莫名其妙地顫悠了一下,擔心後來人從他臉上挖走哪樣破綻似的,急忙憋著一股勁兒,逆轉表情,硬是把臉皮上笑容,拽到了臉皮背面藏起來,心態跟那一次在局機關大門口遇上拔牙后的孫副局長差不多。
羅思德心裏咯噔了一下,臉色也有些僵。他在拔牙前,在機關大樓里還從未聽誰把拔牙的意思,具體到虎口上。羅思德想,虎口,虎口指的是什麼呢?局機關大樓?還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他本能地瞟了一眼孫女,心裏緊巴巴的。
青青接過話說,兩碗米飯就行。
羅思德左手掌大張大開,撐在牆上,腦袋下垂,擠出來的尿,難成一條連貫的直線,一股追一股,像是他那隻扶著家什的右手,正在一捏一捏地玩兒呢。
羅思德的腮幫子本能地抽搐了一下,過後定神一瞄老蘇的臉,這才看破了他的虛相,曉得老蘇剛才是在跟自己逗悶子,就摸了一下後腦勺,繞圈子找台階下,一指老蘇,口氣多大領導似的說,嗯,就是嘛,都拔牙了,還三六九等的來官場那一套,等會兒罰酒三杯!
一看小梅打包的手法,就知道她是個新手,包打得磨磨唧唧,甚至還用手去撿掉在餐盒外的鳳爪。
馮部長今天偷摸埋單的意圖,羅思德一眼就看穿了,不就是想拿二百來塊錢寒磣人嘛!
一旁的蔣琛,聽了嘿嘿笑道,我說老羅咽,你都沒地方上班一個多月了,你怎麼還沒拔牙呀?
老鍾吐了一口痰,繞過車屁股,把另一扇後車門拉開,也上了車。
幾條鬆動的牙縫又來找事了,羅思德取來牙籤,遮擋著剔起來。
服務員小黃打著招呼走過來。
羅思德的身體,虛實有間地觸到台柜上,目光直直地望著臉盤忽大忽小的收銀小姐。
小黃在羅思德打愣這個工夫里,喊來了服務員小梅,把羅思德交了出去。羅思德瞅著瘦瘦的小梅,眼生,一問才知她剛來沒幾天。
這場面要是擱在一兩年前,羅思德的倆耳朵逮著如此抓撓臉面的風涼話,就算不在嘴上滋滋啦啦放電擊你,也會給你一些冷呵呵的臉色看(當然了,這要是在一兩年前,胖女人和瘦女人也未必是今天這個樣子)。
這人啊,只有到了手無寸鐵的時候,才能找到看清人世、看清官場、看清你我他恩恩怨怨的最佳視角!
斬草除根,治病救人,一顆不剩。女大夫搖頭晃腦。
羅思德笑笑,一時間接不上話了。
想到這裏,羅思德實在不忍心往下琢磨了,因為他覺得湯科長可憐,值得好好同情。
好好,見底。
羅恩德聳了一下肩頭,收回來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桌子上,幾乎是把每一盤菜,都細細地瞧了一遍,然後不無感慨地說,能打的,都打了。噢,對了,這個和這個,並一下,還有這兩道菜,我看合到一起,也是可以的。
酒桌上,懷舊的話題不再新鮮,健康問題也是越說越氣短,傳說中某些在位局領導的經濟問題、亂上大姑娘小媳婦床的問題,這會兒要想看到笑話,似乎也是早了點,傳說與真實,畢竟是兩碼事。
拔牙的日子單調、冷清,不好打發,這都是擱在嘴邊上的事實,尤其像羅思德這樣吃了幾十年政工飯的人,拔牙后嘴上的能耐和腦子裡的課題都交公了,落個兩手空空,沒啥專業可以去散發餘熱,鬱悶中身心容易出毛病,甚至是跟老命過不去的大毛病。為了能把逼真的拔牙心態提前感受幾個來回,讓那種被人冷落被人小瞧,被乾巴日子捏掐的滋味浸一浸大腦和心臟,這樣等到身份從主任置換成拔牙幹部后,不至於在自己吆喝自己的生活里煩躁、抓瞎,羅思德在拔牙前半年就有了演習動作,他時常在一些人臉上,或是某一件具體事上,故意顛倒黑白沒事找事,整出一些麻煩來找點虧吃,抓點罪受,從人為製造出來的模擬苦悶和失落中,感受一下模擬拔牙心態的承受能力。
羅思德這一毫無鋪墊的舉動,讓瘦女人略微驚了一下,臉色漸漸泛紅,薄唇上繃著勁。
女大夫一揮手,乾淨利落地說,少廢話!拔吧,早拔一天,多活一年。說,想早死還是怎麼著?
現在把話說到當下,羅思德和被他請來的六個人,已經在溪水灣酒樓星月閣包間里就著本市和能源局裡一些熱點話題,熱熱鬧鬧搞完了一瓶本地名酒香王香,正在喝著的第二瓶香王香也折去了一半。
多少錢呀小姑娘?羅思德問,掏出錢包。
從銀角山回來后,瘦女人就沒再給過羅恩德補救風流的機會,而羅思德也沒有吃回頭草的意思。銀角山那檔半截子事,就撂荒在了他們的記憶里。有時,羅思德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望著窗外,靜靜回想銀角山那一摸,感覺也就是那麼一摸,沒再二摸三摸往下摸,那是自己的城府所致。現在想來,那天就算是膽壯,摸到了瘦女人身上的核心地帶,自己的這桿老槍,究竟又有多大殺傷力呢?別像是送小廣告的順門縫一塞了事;或是像送牛奶的把東西放在門口就走,那樣的話可就不划算了,因為那種事不管內容多少,只要是脫了褲子,就算一回,而一回的代價,跟摸一把的內涵是大有區別的。
羅思德臉上的笑更濃了。
想到這裏,羅思德眉頭緊了一下,覺得自己這張已經摘去了主任風光的面孔,到時想要在熟人面前不紅不白,這火候還真是不好把握。再就是看人下菜碟的女老闆和那些服務員,還能像從前那樣把拔牙的自己當回事嗎?
不能朝那六張票子攤巴掌,這手一旦伸出去,老臉就不值錢了,想到這羅恩德對女老闆說,這個星期六晚上過去吃飯,女老闆就問多少人,羅思德停頓了幾秒鐘說,大概七八位吧,女老闆說那好吧,我把星月閣留給你們。
在往星期六度的一天天里,羅思德為請誰不請誰,悶在家裡嘀嘀咕咕,左掂量右思忖,就擔心錢花出去了,到時候啥好也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