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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穆朗瑪營地

珠穆朗瑪營地

作者:楊少衡
連加峰在省城等了兩天。第二天傍晚機會來了,易廣吩咐一位處長打電話,要連加峰當晚五點準時到綠州國賓館主樓。連加峰是辦公室出身的,知道那地方不太尋常,他比約定時間提前半小時到達,獨自守候於國賓館的會客廳里。半小時後來了一位處長,就是打電話約連加峰的那位,連加峰這才得知當晚省長在這裏宴請重要客人,易主任陪同,他安排宴會開始前的一小段時間見連加峰談事情。連加峰不禁納悶,易廣如此安排很特別,就不能另找個不太敏感的場合見面嗎?半小時后易廣到達,一起下車的還有一位年輕女子,連加峰這才明白其中究竟。
她抓緊時間拍照。連加峰在路旁石礫上坐下,靜靜看著冰峰,極力回想。
他沒吭聲,好一會兒。
陳戈問:「昨天聽你打電話講山啊樹啊什麼的,說的是這條路嗎?」
這位女子就是陳戈,當晚省長的貴客之一。陳戈穿武警制服,少校軍銜,身份為省武警總隊的參謀。她三十上下,中等個,挺漂亮,加上軍服挺括,氣質格外特別。
連加峰說:「咱們不靠經驗,靠地圖。不按別人的走法,得有創新。」
陳戈上車,他們繼續前進。
連加峰略一愣:「哪座?」
連加峰說自己訓練有素。陳參謀的事情哪是他可以隨便打聽的。
電話中斷。他們的車進入一個山谷,無信號覆蓋。
「你那座啊。忘了?」
知道自己弄出好一番驚動,是被人抬出布達拉宮,用急救車送進醫院來的,祝景山慨然嘆氣。許久,他問陳戈接下來怎麼辦。
陳戈在查看數碼相機里剛拍下的照片,她點了點頭。
「回頭我給祝景山打電話,讓他安排,你不必急著找律師。」她也開了句玩笑。
「你是那援藏幹部?」
「按這兒,吸氣,這樣。」
連加峰趕緊加大揮手頻率,做無聲敲打狀,提示身邊人不要大聲說話。
「別再跟她說什麼好漢不好漢,亂七八糟的。」他說。
陳戈因此表示懷疑。她問連加峰是不是早有預謀,嚇走祝景山留下她?連加峰說他沒這麼大胆。他對領導一向都「是是是,對對對」。不過他確實感到備受刺|激,因為陳戈說他言而無信。在看到陳戈滿面惆悵回望拉薩時他才突發奇想,提出建議的。
「他又不是小孩,哪能不知道的。」陳戈說。
連加峰說小時候不明白,既然老師這麼說,那就找一座山裝到心裏去吧,世界上哪座山最高?珠穆朗瑪,那就裝它。後來讀大學,出來工作,當辦公室主任,這時回想老師的教誨,就明白那是扯淡,瞎話,矯情,不知是從哪本舊版《名人名言錄》里抄的,透著中學教師的酸氣。人的心裏哪能裝下一座山?裝老婆孩子,幾塊錢,一頂烏紗帽,是是是,對對對,加點小零碎,那已經太擁擠了。但是那些事干久了,得心應手了,領導滿意了,自己得意了,有一天看到一張世界第一高峰的照片,陽光普照,那麼明凈那麼雄偉,心裏忽然就給刺痛了。
連加峰說還用哪來,他就是學這個的。他在大學讀的是地理專業,本來最合適的去處是到中學去當地理老師。因為品學兼優,大學畢業時被錄為「選調生」,派到鄉鎮機關工作,當公務員,以後才走上這條路。他讀地理也有機緣,他是個小縣城的孩子,在城關讀的中學,學校教育質量不怎麼樣,成績不怎麼好。高中時有位班主任對他說,你別圖熱門專業,學地理吧。這位老師自己就是教地理的。因此他讀了地理系。說起來,他為什麼會跑到西藏來?該老師也脫不了干係。
當天晚上祝景山撐住了。但是到隔日中午他沒撐住,終於被高原反應擊倒。
連加峰靜默,好一會兒說:「走。」
「責任重大。」他說,「我得保證安排好,讓你們滿意,特別是要安全。」
堅持到晚上十點半,他們終於到了白壩,有零散民居出現在路旁,一面十分醒目的公路路牌跳入越野車大燈的光圈裡,標示公路前方往中尼邊界,珠峰大本營前方左轉,右側岔道通往定日縣城。有一座珠峰賓館就在附近。
連加峰跟祝景山握了手,說:「感謝祝局長,能在西藏接待您,榮幸之至。」
連加峰說他沒想提拔,他就是想去西藏。
他端起碗,示範如何欣賞,其實也簡單,拿湯勺往嘴裏送就是了。倆客人卻面面相覷,沒動手,在桌邊猶豫。
易廣主任沒什麼指示,就是交代了陳戈的入藏事宜。易廣問連加峰還記得陳戈嗎?連加峰說領導講的是不是陳參謀,少校小姐?易廣說挺好,還沒忘記她。陳戈準備到西藏走一趟,過幾天就動身。她不想太驚動,請易廣主任找個人幫助安排一下。易廣就給連加峰打來電話。
她還記得連加峰。連加峰一提起易廣和西藏,她就哎呀一聲。
連加峰提心弔膽。幸好沒事,不一會兒她回來了。
陳戈擺手:「算了吧,一看就沒當過兵。少先隊員行隊禮嗎?看了彆扭。」
「最壞的打算,就是弄到珠峰舉行葬禮,偷偷埋在那裡。」事後連加峰自稱。
「另外有一件事得特別注意:別洗澡,千萬不要。」他說,「在藏感冒出事的,多半因為洗澡。這裏氣候特別,沒適應不能洗澡,會出事的。得忍一忍。」
這天他們沿線踏勘,需要解決的主要是樹的問題。北線公路經過的地段海拔較高,土壤流失,植被稀疏,設計部門設計線路時,主要考慮地質條件和交通需要,不太注意其間是否長有樹木。連加峰讓指揮部人員把沿線可能傷及的樹木情況掌握清楚,今天帶隊親自踏勘,希望盡量保住,必要時不惜建議改線。更改公路設計的許可權在上邊,縣裡無權決定,但是理由充分,方案合理的話,報請上級同意也是可能的。
連加峰不慌不忙,他笑。
他們繼續前進。半小時後車駛上一片開闊區域,連加峰看手機屏幕顯示,有信號。他即回頭喊陳戈。陳戈正在打盹。她非常困,進藏以來,由於祝景山折騰,接連兩個晚上她都沒能睡好,路上一晃,便在車裡迷糊瞌睡。
「咱們走吧。」他說。
「當然不去。明白吧,你負責,給她一個說法行了。」
那時情況尚可。連加峰沒敢大意,要她吃藥。陳戈不吃,說不痛了,沒問題。連加峰沒放過她,非讓她吃不可,說陳參謀還想當好漢,沒想打道回府吧?陳戈一聽講得這麼嚴重,只能客隨主便。
「下一點,不礙事。」連加峰說,「領導有什麼指示?」
「所謂『睡著還是醒著不知道,飽了還是沒飽不知道,醉了還是沒醉不知道,病了還是沒病不知道』。四個不知道,說的就是高原反應。」連加峰說。
她的聲音不對。很衝動,哽噎。
連加峰笑,說兩位領導不虛此行了。陳戈說你連加峰好像很難對付了。連加峰說入鄉隨俗。援藏幹部,不能適應這裏的生活環境怎麼工作。
連加峰說陳參謀放心,他說到做到,天塌下來不調頭,好漢當定了。
陳戈說:「你講。」
陳戈很興奮。她像是完全恢復了。她說昨晚一回拉薩,她就想辦法核對資料,確認無誤,是「你那座山」,珠穆朗瑪峰,連加峰的判斷不錯。現在它在她的相機里,峰頂有薄霧,但是很清晰。「神秘女神撩開了面紗」。
易廣笑了,說小連你這說的什麼話,你是響應號召報名到艱苦的地方去工作,又不是伸手要名要利要官要提拔,這有什麼不對的?關鍵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得準備吃苦,高原環境會比想象的還嚴峻,工作開展難度會比想象的還大,自己的小家庭也會碰到一些突出問題。不要一時衝動。
「小心感冒。」連加峰說,「在西藏患感冒最可怕。」
陳戈還有問題:「哪一座是珠峰?」
祝景山和陳戈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覷,一時竟無話。
連加峰說是陳戈:「陳參謀給您打過電話了吧?」
連加峰笑,說老外吃什麼長大的?牛肉乳酪。咱們吃什麼長大?這一樣嗎?
「叫他祝局長吧,都這麼叫。」她說。
再行三公里多,一座寺廟出現在山坡上。是絨布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廟。寺廟另一側,路坡下有一個小招待所,外邊停著幾輛越野車,有僧人從門邊走過。他們沒有停留,沿公路線繼續前進,馬不停蹄駛向冰峰。里程碑四公里處,他們遇到了兩位旅人,著登山服,戴墨鏡,背背囊。聽到汽車喇叭聲,兩位旅人站到路旁,招手示好,竟是兩個老外,年輕女性,金髮白膚,她們笑得很燦爛。
「加烏拉山?藏語里是什麼意思?」
匆匆吃完飯,三人上車,繼續趕路。
調研最後一日,傍晚時客人一行從市郊高新技術開發區參觀畢,回市賓館吃飯。席間,連加峰跑進跑出,安排晚間一場座談會一應事項。易廣忽然指著他說:「小連別忙了,吃飯,完了再說。」
祝景山不禁拉下臉來。
他們看了第一棵樹。這棵樹在寺院以西,大約兩公里距離。雅江江岸地質複雜,這個地段相對單純,主體為石山,石質堅硬。樹長在石縫裡,兩米多高,樹身歪斜,樹冠不大,枝葉稀疏,周圍光禿禿全是石坡,有一條羊腸小道從樹下經過,彎彎曲曲前往寺院。有路就好,不管如何彎曲,一行人走到樹下,沒費太多勁。
陳戈說知道了,連副書記的第一步計劃尚未完成,第二步計劃已經開始運作。
這時候的祝局長比較親切隨和。連加峰告訴他這一夜他也沒睡踏實,總怕客人有什麼情況。他笑了笑,對陳戈說:「我說你不是,幹嗎來呢,給人家找事兒。」
連加峰說是的,現在他在北京。
陳戈蒙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
「有人還加一條,叫戒煙的不如抽煙的。」連加峰解釋,「據說抽煙的人比較適應缺氧環境,因為抽煙會燒掉氧氣。」
放下電話后連加峰看了看時間:八點多一些,易主任那邊剛上班,他是一上班就打電話來的。東部臨近太平洋的人經常沒有地理時間意識,這個時候在西藏相當於東部的清晨六點,是一個不要求人們坐在辦公室,而允許繼續睡一會兒的時候。西藏此刻天色初明,一些深山峽谷之處還一片漆黑,例如本小連待的這個地方。今天也巧,如果不是為了趕路提前集中,連加峰的手機可能還關著,有關陳戈小姐光臨的美好消息,哪能早班車似的如此快地趕赴雪域高原。
連加峰到西藏之後還那樣,隔一段時間給易廣打一次電話,遙致雪域高原的問候。領導對小連很關心,總是詢問身體如何,流鼻血沒有?頭暈嗎?吸氧不?血壓和心跳怎樣?連加峰說海邊的人忽然到高海拔地區工作生活,高原反應免不了的,適應了就好,感謝領導,他沒問題。
連加峰說遇到一些具體問題,他們正在想辦法。
「這是什麼好漢啊?」陳戈說,「怕成這樣?」
「這才覺得老師的話也有他的道理。」
連加峰也笑,說如果真能得逞,他可能就得上軍事法庭了。
當然是生的,連肉帶血,顏色鮮紅。連加峰說,經過特殊製作的生牛肉能比熟牛肉還好吃,這就像日本人吃生魚,西方人吃生牡蠣,廣東人吃生蚌肉一樣。所謂一方水土一方人,各地地理氣候條件不同,千萬年來形成於該地的特色食物肯定最適應當地的情況,藏地傳藏餐,其中自有道理。這家藏餐館的牛肉醬很好,保證衛生,沒問題,吃這東西也得趕上趟,不是總有的。
「主任!」他高聲應答,「我是小連!連加峰!」
十二公里處,道路旋出,視線忽然開朗,一座冰峰閃出山嶺,突顯於左側天邊。
他們下了車。陳戈指著順坡而上,遠遠矗立在前方左側的冰峰發問。天氣真的不錯,冰峰尖頂有輕霧繚繞,卻清晰可見。問題是直到這時他們還無法確認他們專程造訪的世界第一高峰。他們的印象和直覺都指向左側前方這座,但是右側山後還有一座冰峰,同樣高聳,似乎靠得更近一些。他們從千萬裡外跑來,比他人更多地歷盡艱辛,「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他們卻心中忐忑,不知所措,因為無從得知自己判斷是否準確。如粵系方言常用語彙稱:「你有沒有搞錯?」他們不認識它,這裏除了他們沒有其他人,沒有誰能告訴他們準確答案。
這一段路程相當漫長,比料想的還要艱難。
送走祝景山,出機場上越野車,連加峰在前排助手位上坐好,回頭看了陳戈一眼,陳戈目光炯炯,也盯著他。
連加峰說,丹巴講陳戈從大本營一路哭到絨布寺,有這麼嚴重嗎?那天從日喀則到定日,一路折騰,那般痛苦,沒見她紅過眼睛,堅強得很。他一定讓她嚇得不輕?
連加峰沒去過珠峰。雪域高原土地遼闊,從連加峰那個縣到珠峰隔了幾個地區,粗略估一下,少說一千二三百公里的路程。距離如此漫長,加上珠峰那般偏遠,確實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得有特殊機遇。在藏工作,常有內地重要客人到來,免不了要陪同參觀,都是看幾處名勝古迹,轉一轉八廓街,感受一下藏地獨特風情,買一包藏紅花幾盒蟲草,最多加一幅唐卡,要一頂藏式氈帽,這就差不多了。很少有客人想去珠峰。對大多數人而言那過於遙遠,夢幻般不太真實,而且費時費錢費勁,到那幹嗎呢?連加峰的「好漢」論聽來不過玩笑言辭,如祝景山所說叫「瞎掰」,除他自己外還會有誰當真?像陳戈這樣在意,不辭辛勞執著想去的還真是很少。去年夏天,本省電視台派兩位記者來西藏採訪援藏幹部,到了連加峰這個縣。這兩個人比較特別,採訪中說起他們很想去珠峰拍一組鏡頭,不知道怎麼能去?連加峰心裏的念頭一下子上來了。他也沒多說,當即打電話找人,想方設法為記者們聯絡。費儘力氣,傳回的信息很沮喪:因驟雨突降,從定日通往珠峰的公路數段塌方,這些日子無法通行。
「如果祝局長挺得住,就不用說了。」
「我知道你怕的什麼。」她說。
連加峰說不知道。易主任沒說,他也沒問。他這人辦不好事情,但是訓練有素,始終牢記那兩句:「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他知道陳參謀祝局長的事不是他可以隨便問的。
他沒敢說魚,怕陳戈反應敏感。可惜沒用。二十來分鐘后,輪到陳戈不行了。
「有那麼重要嗎?」她問。
「你怎麼會到西藏去的?」她問,「喜歡到高原修路?」
連加峰坐第一趟,身為領隊,這種時候不能膽怯。牛皮筏子下水後有些晃,連加峰讓大家坐好、抓穩。他的手機鈴忽又響了起來。
拉薩初見時,連加峰介紹情況,百般交代,高原缺氧,洗澡感冒,肺氣腫植物人,一套一套的,弄得祝景山很緊張。這顯然是嚇唬人。看人家老外,就這麼兩女孩,就這個時間,背著行囊徒步登山。有什麼可怕的。
連加峰把客人送進大酒店。他定了一個大套間,一個標房。套間給兩位客人,他和丹巴住標房。安頓下來之後,連加峰抓緊時間,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彙報一下行程安排可以嗎?」
他說,即使非常生氣,也不要抬高聲調,這會加劇高原反應。通常進藏第一晚最不容易過,很少有人能夠睡好。嚴重的半夜氣短休克,得送急診。問題其實都與缺氧有關,這種時候小瓶氧氣不夠用,所以他為祝局長準備了這個大鋼瓶。晚上如感覺異常不適,趕緊開,這東西能有效緩解。他和丹巴的房間就在附近,有事儘管打電話叫,他們過來處理,保證萬無一失。
連加峰說可能是。
他說此刻他最想的就是繼續實施「拐騙」,讓陳戈丟棄原有的日程安排,把她請read.99csw.com到縣裡、地區,充分利用她的特殊身份。但是考慮再三,不能做過頭了,不敢再干,害怕了,懸崖勒馬。亂開玩笑到此為止,自己的難題自己先對付,不行了再說吧。
「我知道責任重大。」他說,「保證安全第一,保證陳參謀準時返回成都。」
「連加峰你說的什麼話?誰把你扔到雅江里了?」
這時連加峰的手機響了。他向陳戈示意不好意思,打開手機接聽。
「祝局長不錯的,」他說,「只能怪高原反應。」

4

就這件事,連加峰對陳戈和祝景山心存感激。說也有趣,他始終也沒搞清祝景山的正式身份,從接觸到的信息可知祝景山是在一個國家機關所屬單位任職,有一個具體職務,級別似乎不叫局長,但是就那麼回事。連加峰分析他可能是某個重要部門人員,或高級別領導身邊的幹部,與連加峰求助的國家部門有比較密切的聯繫,所以能說上話幫上忙。連加峰也始終沒搞清楚陳戈的來歷,只知道她是省武警總隊的少校參謀,北京人,省長的座上賓,其餘不得其詳。這位年輕女少校來歷肯定不一般,她和祝景山之間是何關係,連加峰不得而知,他也沒有用心去了解打聽。畢竟這倆人都跟他山水相隔,離得比較遙遠。
她抬手拍拍丹巴的肩膀:「丹巴,你幫我。」
「分析得挺到位。」陳戈說,「回頭會跟你結賬,別讓這麼能幹這麼周到的一位連副書記破費大了。」
這時是清晨,他們的越野車行於拉薩郊外。陳戈坐後排,連加峰在前邊。
連加峰說:「謝謝領導表揚。」
「兩位領導來的時間不對。」他說,「現在是十一月中旬,深秋,珠峰地區已經非常寒冷。早幾天下過下雪,一些險要路段一下雪就無法通行。想看珠峰必須在夏季,各國登山隊攀登珠峰都在夏天時段,時間一過氣候就變得非常惡劣,不能去的。」
連加峰笑,說以前還真沒試過,今天算是急中生智,抄襲少先隊員。回頭一定趕緊練,保證下一次動作標準,跟獻哈達似的。陳戈不覺也笑。
他找了地區交通局長,翻來覆去說那棵樹。局長姓張,其固執程度不遜連加峰,翻來覆去就不鬆口。幾個回合下來,倆人都有些動氣了。
祝景山不再吭聲。他臉色發白。
一向沉默無言的丹巴那時很稀罕地開口問了句:「還走?」
踏訪第二棵樹的時候出了事情:這棵樹比第一棵高大,孤零零挺立在雅江岸邊,遠遠看去特別挺拔。擬議中的公路線正對此樹,因為山坡陡峭,長樹的這個地段坡度稍緩,地面情況稍好。這地方的麻煩不在石頭而在砂礫,一個山包全是碎石,大小不一,鬆鬆垮垮,極不穩定。連加峰帶著人一直走到樹下,這裏無路,就是一片荒石坡,一行人像羊一般沿坡緩行,踩得碎石嘩嘩滾落,大家氣喘吁吁。連加峰覺得樹左側上坡處太陡,想看看右側下坡處情況,踩著礫石慢慢下行。才旺副縣長站在樹下擺手大喊,讓他別動,不料已經晚了,連加峰腳下的砂礫堆忽然向下滑動,他立刻回身,手腳並用一起上,這一腳剛踩上去,那一腳又滑下來,根本爬不動。眼看著整個人石塊般隨著砂礫堆往下流,下邊數十米處就是雅江,急流轟響。
陳戈沒有回答。她說現在感覺好多了,能下車照幾張嗎?景色多美。連加峰說到山頂吧,估計那裡景色更好,說不定可以遠眺珠峰。
「我這有事。」他說,「誰給你這電話的?」
「為什麼呢?」易廣問。
連加峰說誰又是呢?走到珠峰就算了?沒那麼簡單。如今好漢可能是一種渴望,不再是一種真實。但是一個人有這種渴望,或者如當年他的中學老師所教誨,能努力往自己的心裏裝一座高山,這可能比沒有要好一點,對不對?
不管算什麼事,他們已經踏上行程。丹巴開的三菱越野車車況很好,是縣委書記的座車,近日書記到北京學習,連加峰特地調用這車,以保證陳戈祝景山在西藏的活動。駕駛員丹巴年輕,身體好,穩重憨厚,任勞任怨,幾乎無話,尤其是車開得好,技術一流,最靠得住。西藏地質情況千變萬化,路況格外複雜,出門行路,特別是往珠峰這樣的長途旅行,好車和好駕駛員最為重要。
「挺好的。」陳戈說,「手機快沒電了,晚上我跟你聯繫吧。」
他關了手機,抓著繩頭往上爬,坡上人幫著拉。上下一使勁,解困脫險。回過神時他玩味陳戈的話:「讓我們去看看那座山。」這話有內容。她跟誰「我們」呢?是不是有個誰與她一起光臨?當時趴在砂石坡上接電話,他就有感覺了,但是沒發問。所謂「不該問的不問」。
陳戈不再抵抗。她下了車,可能因為疼痛劇烈,動作格外緩慢。連加峰跳下車想幫她一把,被她一掌推開。
「連加峰你怎麼回事?」陳戈脫口道,「這都快到天上去了!」
「我有救了。」他說。
連加峰收了電話。先掌勺,殷勤備至,給陳戈碗里添半勺蘿蔔燴羊肉。祝景山還在洗手間,連加峰也往他的碗里加了點熱湯,然後再次告罪,打開手機。
「你有份。」陳戈說,「連蒙帶嚇。你以為我看不出?」
連加峰叫:「祝局長嗎?」
「關係到政績和提拔?」
他說目前情況不錯,沒有雲層遮擋,「神秘女神撩開了面紗」。有資料稱,珠穆朗瑪在當地為「第三女神」之意。珠峰峰頂總是雲遮霧罩,不易看清。但願天公作美,讓女神免除面紗,讓他們走近女神時依舊天氣良好。
她也吃喇叭丸。連加峰推薦,說他試過幾回,這玩意兒好用。哪想人跟人確實不一樣,連加峰可以,陳戈不行。十幾分鐘后她又開始發抖,不得不再次停車找地兒,請連副書記耐心等待,容她獨自處理。
「親身體驗一下,更知道你們在這工作挺不容易的。」他還說。
當晚祝景山住在醫院里,陳戈和連加峰陪伴,密切監護。醫生給祝景山用了鎮靜藥物,他睡了三四個小時,醒來時仍然頭痛,胸悶,鼻塞,感冒癥狀明顯,但是起床走路暫無問題。大家商量,決定動身。天還沒亮,他們匆匆離開醫院,踏上歸途。
結果連加峰勝出,心愿得遂。易主任幫了忙。
這麼跑值得嗎?有必要嗎?為了在那座山下停留一小會兒,看上幾眼,狂跑三千里,來回三晝夜,筋疲力盡。學陳戈祝景山的京腔說,這算什麼事兒啊?
她忽然問了個問題:「你為什麼從不打聽我?」
「這海拔多少?」他問。
「大約是3700米。」連加峰問,「祝局長感覺還好吧?」
連加峰伏下身子,幾乎趴在砂石上,一堆石塊繼續下滑,泥石流般滑向雅江急流。連加峰一動不動,無可奈何,好一會兒才覺滑動稍緩,然後慢慢停了下來。才旺在上頭大喊,指揮著,眨眼間一條繩子拋下,連加峰抓住繩頭,這才發覺已經一身冷汗。
「騙不了我的。」她說,「我能把事情搞清楚。」
陳戈小姐的親切問候翩然而至。
「這怎麼行。」連加峰著急,「幾棵樹里,數這棵長得最好,哪能毀了呢。」
她對連加峰說,現在他們可以從容行事。她決定了。看過了「你這座山」,回頭接著走,去看看「你那棵樹」吧。
連加峰獨自坐在屋裡沙發上考慮,琢磨怎麼辦。找祝景山前他沒敢抱太大希望,心知事情肯定不是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但是釘子碰得這麼徹底,還真沒預料到。電話里的祝景山讓連加峰印象極深,這個人語氣很平,語速不快,語音里透著一股勁,不動聲色讓人不覺矮半截的一種威風。連加峰一直在基層工作,以往閱歷有限,接觸這類人不多,但是他清楚這位祝局長跟那位陳戈參謀一樣,都是大有來歷。
「放心交給我,這我擅長。」連加峰說,「回頭我給你搞個方案。」
貢嘎機場離拉薩市區有百余公里,得走一個多小時,還需要在起飛前一小時辦登機手續,加上時差因素,他們趕早班飛機,時間顯得特別緊,幾乎像是夜半奔逃。離開拉薩時陳戈搖下車窗,看城市上空的燈火,遙望夜幕星空下高高聳立,倍顯雄偉的布達拉宮,一時無語,格外惆悵。
原來她沒給祝景山打電話。對她來說,連加峰和他的事情真是不太需要特別記住的。少了她的電話,祝景山一口回絕就不奇怪了。
那時他們到達仲達村,完成當天全部踏勘日程,一行人均累個半死。一天時間里他們的踏勘之行基本在無路地帶,一些荒僻處此前可能從未有人涉足。中午時他們吃自帶的冷饅頭,就礦泉水,胡亂對付。本來不一定安排得如此緊張,多安排一天,把線路調整一下,放鬆一點,到點了找個村子歇歇腳,吃東西,起碼有碗酥油茶,熱乎乎的,這樣多好。但是時間很急,連加峰不想多耗一天,大家就辛苦點吧。好在一切順利,在連總指揮差點狼狽入水,掉進雅江餵魚之後,一行人格外小心,再無驚險經歷,需要看的點全部看了,該辦的事情基本辦完。黃昏時他們從仲達村過江,回到雅魯藏布江南岸,這回免乘牛皮筏,大家坐已經在此等候多時的越野車,穿仲達橋而過。仲達橋是一座懸索橋,前年落成的,為本縣境內唯一跨越雅江的現代公路橋,未來北線公路與江南交通的樞紐。仲達村附近有機站,連加峰在橋上接了個電話,算起來,這是當日他接到的有關陳戈小姐光臨的第三個電話。
連加峰給問住了。遠方一溜橫過,錯落排列,有四五座冰峰傲立天際,座座高聳,從這個角度看,有的緊挨,有的疏離,哪一座是?
他垂下頭來:「對不起。」
「別動!連副!別動!」上邊人一起大叫。
「你知道她的情況的。」他說,「一定要安排好,明白嗎?」
於是離開,繼續前進,第二棵樹在三公裡外。
「沒事了,」他緊緊趴在砂石地上,一手抓住繩子,一手抓手機向上邊眾人擺一擺,「我先接個電話。」
陳戈說,她已經讓連加峰緊急預訂兩張明天早班機票,只要祝景山醒過來,能夠起身,就撤退吧。
「連加峰你趕緊給找點葯吧。」陳戈也急了。
接下來上一道蘿蔔燴羊肉。熱乎乎一大盆,有湯水,味道極鮮美,跟內地做法區別不大。祝景山卻動不了嘴,他臉色發白,站起身往洗手間去。祝景山剛離開,陳戈就把碗一推,低頭俯身,對連加峰說:「我總覺得不對。不是在搞鬼吧你?」
連加峰給了她一份材料,是有關項目的介紹,她當即把材料退還給他。
連加峰低聲念:「扎西德勒」。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條備于送別的哈達。客人已去,他把哈達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在路上又下了兩次車。天已經黑了,夜幕四合,星空低垂,寒冷的原野極其空曠,她已不必也無力走遠。幸好沒再倒地,腹瀉也沒再發展,漸漸止住。由於體力不支,後來一路她都是半昏半醒。晚九點半左右,車過一個小鎮,她的手機響了,難得她還能接電話,一共說了五句話:「還行。沒事。你怎麼樣。再說吧。我困了。」連加峰估計她接的是祝景山的電話。這種狀態下,她居然能強使自己聽起來並無太大異常。丟掉手機后她立刻又昏睡過去。
他說他還有一個擔心,就怕陳戈找他算賬,因為欺騙。陳戈剛抵拉薩時,他聲稱無法安排去看那座山,是因為時已深秋,前往珠穆朗瑪峰的道路已經無法通行。這是一句謊話。再過一小段時間,可能確實如他所說,這條路走不動了,但是這幾天依舊可行。陳戈只要打一個電話就能核實。此刻在西藏,遊客願意出足夠的價錢,就可以自己租一部,或者幾個人合租一部越野車前往珠峰。有旅行社在處理類似業務。當然,一路頗多艱辛,遊客們還需要有足夠的勇氣,當個好漢並不容易。
好一番折騰。祝景山點頭:「行,好多了。」
「一看就不那麼回事,對吧。」連加峰笑道,「易主任那是領導厚愛了。其實我就一本事:是是是,對對對。」
連加峰說,陳參謀祝局長返程的細節他都安排妥當了。拉薩機場這邊進貴賓室,有專人負責辦手續,護送上機。成都那邊,會有辦事處的人到機場接機,安排兩位到賓館住下來,休息。祝局長到成都后,休息上幾個小時,肯定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接下來想怎麼都成,參觀遊覽,訪親會友,他安排的人會負責辦理,落實清楚。
她說,這一次到西藏,沒別的想法,就是想到珠峰看看,拍幾張照片。為此她願意放棄其他。連加峰安排的這些參觀地點都非常好,她極其神往。但是她相信這些地方都是遊人如織,珠峰不一樣。連加峰自己說過,不到珠峰非好漢,地球上到過那裡的人估計不會太多。
天亮時陳戈醒了,連加峰卻睡著了。他穿著軍大衣坐在後排陳戈身邊,昏昏沉沉把她擠到車門邊,越野車一顛一顛,他一搖一晃,不時撞到陳戈身上,把她擠醒了。
連加峰形容得有些誇張。他們攙著她離開賓館上車時,她是知道的。那時天幾乎還是黑的,她問了一句這會兒幾點了?連加峰說五點多吧。以後的事情她就記憶模糊。印象中那家賓館裡外空空蕩蕩幾乎沒有人,但是大堂裝修得挺像樣。連加峰感嘆說居然還記得這個。當晚偌大的賓館就他們三個客人,賓館的管理人員早已陸續撤離,只剩幾人留守。冬季沒有遊客,賓館基本停業,要到開春后才會正常運行。聽說來的是援藏幹部,車上的年輕女子是位貴客,因高原反應身體極度虛弱,確實無法繼續前行,賓館人員才答應他們住下,還請師傅炒菜做飯,特別供應。說來真是虧了這家賓館,除了賓館及國道旁幾幢藏式房屋,這一帶人煙稀疏,定日縣城還在近十公里之外,賓館建在這裏,主要是藉助接近國道和珠峰公路的地利,適應旅遊需要。當晚真是救了急。這家賓館還幫助辦理前往珠峰的通行手續,一住下來連加峰就讓丹巴辦清楚了。
他跟陳戈說沒幹嗎,玩兒呢。西藏海拔高,氧氣不足,動一動就喘,但是非常好,世界屋脊,雪域高原,特別值得一游。
車忽然停下。丹巴悶聲道:「到了。」
「也不是沒坐過的。」他說。
陳戈參謀一口京腔,聲音很好聽,說話看似隨意,卻居高臨下,語中略帶譏諷。畢竟是初次見面,加上是易廣牽的線,她也沒太「表揚」連加峰,直截了當就進入主題:「你們那條路怎麼啦?」
「快醒醒,起來!陳參謀!」
連加峰知道差不多了,見好可收。他在省長到來之前離開比較合適。他起身告辭,半開玩笑地又把手掌放到額前:「謝謝,敬禮!」
雅魯藏布江的這一段江面不算特別寬,不下暴雨的時候,江流雖急,也還平穩,沿江兩岸藏民過江基本都靠筏子,機動渡船不多見,崗巴寺這裏來的人多,特備了一艘。但是此地牛皮筏子其實比柴油渡船方便實用,但乘皮筏子過雅江,對膽子略有要求,不是土生土長者,在這種筏子里晃兩下,常常就面有死色,因為江流急,江水冷,一不小心翻筏落水,不會水的有去無回,會水的也對付不了幾分鐘。雅江彙集冰川融水,江水四季冰涼,一般人受不了的。
他有些鼻塞。入藏前他忙,幾晚上沒睡好。到成都就感覺頭重,有感冒跡象。聽連加峰這麼一講,頓時更覺頭痛。
祝景山挺沮喪,罵了句:「媽的,真是。」
陳戈說:「連加峰,這牛肉熟的還是生九_九_藏_書的?」
這都是后話。
連加峰沒再操心電話,一心留神過渡。撐筏僧人輕舟熟路,巧借江水之勢越過急流,緩緩靠上北岸。一行人下了筏子,守在江邊,看著筏子去了又來,第二撥人也安全過江,會合於江畔。連加峰讓大家檢查行李物品,確認無誤,大家前後相隨攀上江岸,經崗巴寺繞行,折轉向西。
他研究過這一段路程。從拉薩到日喀則,通常要安排一天時間。從日喀則到定日再到珠峰還得一天,來回四天,中途不逗留,這差不多是最短的行期。可他們沒有這麼多時間。連加峰考慮了一個縮短行期的三天行動方案,最大限度地利用時間,同時必須在駕駛員體力許可之內。三天里,第一天得猛跑,不在日喀則停留,直接趕到定日。第二天從定日出發奔珠峰,到達后略事停留,即歸返,當晚必須趕到日喀則。這樣第三天可以從容一點,看看扎什倫布寺,然後返回拉薩。
陳戈說連副書記不是軍人,敬個禮都不對,哪有資格。
陳戈笑,說原來如此,你心裏就這座山啊。
對連加峰來說,一個套間或者兩個標房那是小事,主要問題不在這裏。從跟祝景山在機場外握手那一刻起,連加峰就覺得這位祝局長可能有麻煩。連加峰進藏兩年了,以他的經驗判斷,弄不好這局長有大麻煩。
這人很硬,不說。可能由於軍旅訓練,「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加上年輕女性,類似事情難以啟齒。也許她以為扛一扛就可以過去,肚子痛得不行,一味咬緊牙關忍著。這種事哪裡忍得住。連加峰聽到後頭忽有異常響動,像是呻|吟。扭頭一看,陳戈斜靠著座椅,臉色發白,身子發抖,頭上有汗珠。他立刻就明白怎麼回事。
「得了吧你。」她笑,「什麼任務呢?額外負擔?」
連加峰說很慚愧,至今沒當上。陳參謀來吧,讓他有機會陪著成為好漢。
「陳戈你怎麼樣?」他問。
連加峰笑,說哪敢呢。前些天接到電話,一聽陳戈想上珠峰,他還非常興奮。除了決心接待好貴客讓陳參謀祝局長滿意外,他還有自己的私心。陳參謀知道的,他到西藏,最想看的就是珠峰。進藏快兩年了,總沒找到機會,畢竟援藏幹部是來工作的,不是來旅遊的。他已經擔心自己可能無法遂願,走到門坎,無緣進入,當不成好漢。這次機會太好了,陪陳參謀祝局長前去,既完成接待任務,又一了夙願。知道這個時候根本沒法去,他比誰都感覺沮喪。
「別這麼叫。」
「再說吧。」

1

連加峰扭頭問:「陳參謀要不要吸點氧氣?」
這以後沒太多興緻吃飯了,一行人坐車返回酒店。在車上,連加峰說兩位領導剛到,旅途勞累,風塵僕僕,晚上應當早點休息。趁這時間,還得談點注意事項。內地人剛到西藏,凡事慢半拍為宜,動作幅度小一點,頻率低一點,包括說話語氣,能放慢就放慢一點,以免加劇反應。初到西藏的人都會有高原反應。輕點的是胸悶氣喘,噁心,煩躁,沒有食慾。還有失眠,連著幾天睡不著覺。嚴重的頭昏眼花,血壓異常升高,眩暈,流鼻血。連加峰舉例說,他的本批援藏同事里,有一位在地區檢察院任職,個頭高大,身體最壯,就跟祝局長這個樣。進藏頭一個月該檢察官幾乎都躺在醫院里,臉面發黑,每天流鼻血,厲害時一流大半個茶缸。
陳戈說:「哪知道你這麼不堪一擊。」
說也怪,從第一眼看到起,那座山就讓他們困惑不盡,總是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可能因為是第一次,也許是唯一一次造訪,認定它的意願特別迫切,它就藏得格外深,讓他們總摸不著頭腦。從加烏拉山下坡,冰峰閃耀在遠處,下到半山後不見了,視線被鄰近的山嶺擋住。道路盤過山洞、小村,落到了谷底,連加峰按里程碑粗估一下,下山盤旋了近三十公里,離珠峰大本營尚有五十公里之距,這時冰峰看不見,越野車穿行在兩大山嶺間的谷地上。谷地相當開闊,也平坦,有個把村落、田地和牧場,道路繞行其間,讓人覺得不知何往。又行進了近一個小時,路碑標明離珠峰大本營尚有二十公里距離,這時越野車已經進入山地,坡度漸升,抬頭四望,滿目山嶺碎石,路旁漸露積雪,卻不見冰峰聳立何地。
「很好!很好!」
黃昏時分他得到了答案。

6

「那山是你的嗎?」
易廣在省政府辦公廳,職務是副主任。別看姓易,想見他不容易。這人身份比較特殊,不是一般的主任,辦公室日常事務他基本不管,因為他只是掛個名,方便工作而已。易主任是所謂的「大秘」,大秘書,跟省長工作,省長出門,身後必跟著他。這人很低調,不顯山不露水,總是藏在電視鏡頭照不到的地方,到哪裡都不張揚。但是誰都知道這人不得了,年紀不大,水平不低,能出點子,會寫文章,很得領導信任,省長面前說得上話。
「路上跟小陳提到你的情況了。」易廣給倆人做了介紹,指著陳戈對連加峰說,「我到裡邊看看安排情況,你們先聊。」
這人記性還真不錯。連加峰連說歡迎歡迎。
「我敢說跟生牛肉醬沒有關係。」她顯得疲憊,卻還故作輕鬆。
這時天色將暮,高原寒意逼人。連加峰問陳戈感覺怎麼樣?撐得住嗎?要不要調頭,到日喀則上醫院?陳戈啞著嗓子說沒事,走吧。
車行中,連加峰接到一個特別的電話,一頓嚴厲斥責突如其來,自天而降。
「我討厭聽這個。」
連加峰也笑:「陳參謀不|穿軍裝,我就不好彙報演出了。」
「該砍就砍了,不就一棵樹嘛。」那人說,「你不在縣裡,跑哪去了?」
連加峰說昨天真讓陳戈嚇得不輕,只怕她猝死於喜馬拉雅山間。要那樣他就完蛋了。他完蛋很遺憾,連帶著他那棵樹肯定完蛋,更遺憾。
連加峰在電話里盛情相邀,說到底是表示感激,客套多於實質,他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真的來了,目標還是「你那座山」。連加峰無法實踐諾言,不是他言而無信,說話不算數,是她自己把另外一個人帶到了西藏,事情因之變得複雜起來。知道陳戈和祝景山一起入藏時,連加峰曾考慮是給他們訂一個房間,還是讓他們分開住好。他們未做交代,連加峰不清底細,也不便亂問。幾經斟酌,連加峰安排的是一間套房。既然他們一起前來,不妨先以一對論之,搞錯了再說。他們沒有異議,看來推測準確。
當晚連加峰怕陳戈有問題出意外,儘可能做好防備,徹夜守護,寸步不離。丹巴獨自享用他們的房間,不受干擾,睡覺。凌晨連加峰開門進來叫他,他睡得不錯,體力完全恢復。陳戈卻還依然不行,她醒不過來,幾乎像是陣亡了。那時已經沒時間猶豫,連加峰決定把她從床上抬到車上。
連加峰說沒問題,牛皮筏子沒問題,電話更沒問題。那個位置上正好有手機信號,隨時可通。他要代表他本人,當地幹部群眾,還有那棵樹熱烈歡迎衷心感謝陳參謀的關心和關懷。陳參謀的心意和好意讓他非常感動,他會銘記在心。
陳戈放下相機,打斷了連加峰的話。
越野車奮力向上,盤旋登頂,道路兩側出現大片積雪,越野車越過雪坡爬至坡頂山口。陳戈不禁叫了一聲。
「沒辦法,他不是好漢。」她說,「我知道他本來就不是。」
連加峰說明白,領導放心。
連加峰說,祝局長可能進藏之前工作繁忙,勞累過度了,沒緩過來就匆匆此行,帶著感冒入藏,所以才這麼厲害。
丹巴駛過山口,把車停在一個開闊處,陳戈開車門想下車,連加峰從後邊拉住她。他說算了吧,在車上看。從車窗往外一樣可以照相。最好別下去,咱們得保存體力,特別是你剛恢復點,尤其要注意。海拔高的地方常出意外,坐在車上好好的,一下車走兩步,忽然就不行了,常有這樣事。陳戈只說沒問題,執意要下。駕駛員丹巴看她堅決,自己先開門跳下車,從外邊扶一把,幫著把陳戈攙下車去。陳戈身子發虛,自知不能亂動,她沒走遠,就站在車旁拍照,對著山谷、道路,還有遠處的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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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千萬別誤會。」
他發覺祝景山的位子還空著,沒再耽擱,離席跑過去敲洗手間門。
於是勞燕分飛。
他想把外衣脫下來,連加峰趕緊制止。
「易主任已經下達指示了。」他說,「熱烈歡迎。堅決完成任務。」
易廣忽然注意起連加峰卻有原因。他當著本市幾位領導的面開連加峰的玩笑,問連加峰的調研成果是不是寫成文章了?能不能給他「拜讀」?一定挺有意思。
連加峰說:「咱們走吧。」陳戈問上哪去?連加峰反問:「你說呢?」陳戈說,從現在算起,找最便捷的路線,用最短的時間,到那兒去,行嗎?連加峰說,差不多是極限運動了。很艱難的。陳戈即大笑出聲道:「走吧。」
「是,肺氣腫嗎?」
「局長,祝局長,」他隔門問,「沒事吧?」
那天在貢嘎機場,陳戈最終決定留下來。其中一個主要因素是祝景山情況大有好轉。說也奇怪,進了機場貴賓室后,不待登機離開,祝景山的感覺已經好了許多,可能因為心理負擔有所減輕。他讓陳戈自己拿主意,說他的身體不會有問題,到成都后什麼都好安排,陳戈不必操心。連加峰的建議可以考慮。如果陳戈真想在拉薩看幾天,就留下來吧。只是別跑遠了。
連加峰說他犯了一大禁忌,高海拔地帶,怎麼能大聲喊叫?陳戈說算了吧,哪裡光是這樣?在加烏拉山口為什麼不敢下車?在大本營為什麼一下車就坐到地上去?體力透支,早不行了。她知道他是怎麼不行的。
她倒沒多說,順手又寫下一個號碼。
「需要的話你再找我吧。」易廣聽了情況,發了句話。
祝景山不說有或者沒有。他說他不知道連加峰是什麼人,不知道那項目怎麼回事。叫連加峰別再給他打電話了。這種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該找誰儘管找誰,不要找他。
「你別製造緊張空氣。」陳戈說,「他心裏煩著呢。」
末了他倒在布達拉宮裡。也不知是身體反應特別劇烈,還是連加峰的反覆交代讓他心理負擔特別重,祝景山一進宮參觀就感覺不適。勉強堅持了一個多小時,雖曾幾度停在一些開闊處呼吸透氣休息,不適感還是不斷加重。到了一個殿堂,連加峰領他們走過一條木廊,那裡光線比較暗,下木梯走到窗檯時連加峰迴頭看一眼,忽然驚叫一聲:「祝局長你鼻子!」祝景山伸手去摸,竟是一巴掌鼻血。他抬掌一看蒙了,隨即猝然昏倒。要不是連加峰手疾眼快一把攙住,他就一個跟頭栽到地板上去了。
陳戈有些發矇,說這不會走錯吧?連加峰說不可能,這就一條路。
見面時禮儀照常。丹巴捧出哈達,連加峰一一獻上,先陳戈,后祝景山。
連加峰說車上備有好幾種感冒藥,一會兒可以馬上服用。但是以他經驗,可能不太管用,有些葯在內地還好,上了高原不行,好像藥品也怕缺氧,什麼道理不知道。
陳戈在後排笑了起來。忍不住。電話里的對話她聽到了,那位劉專員嗓門不小,連加峰手機的音量又調得很大。
連加峰明白了。他站起身立正,向年輕的女少校敬禮,迅速從包里抽出一條哈達,甩開,兩手平端捧到陳戈面前,畢恭畢敬掛在她脖子上。
什麼事呢?打電話。連加峰讓陳戈趕緊找祝景山:「這時該到成都了。」
這一再說就沒了下文。連加峰在北京又等了兩天,漸漸坐立不安。在陳戈回復口信前,他似乎不好再找祝景山,如果回頭催陳戈,會不會把她搞煩,能幫也不幫了?也許陳戈就是這樣把他晾起來,暗示他別再找了,另想辦法吧?
後來他們時有聯繫,主要通過電話。連加峰不時主動聯繫大主任,謹致誠摯問候,問一問有何交代。大主任忙的話,兩句話了了,大主任不忙且有興緻,就多聊兩句,談一談基層情況,講一點領導感興趣的,幫助領導掌握情況,也加深對自己的了解。一來二去熟了,易廣偶爾也會問一些情況,或者交代一些小事情,連加峰都辦得很清楚。他從不給大主任找麻煩,直到關鍵時刻。
他說,珠穆朗瑪峰位於中尼邊界,在日喀則地區的定日縣境內。前往珠峰,來回至少得四天,還得在一路交通良好的情況下。陳戈此行時間太緊張,難以安排。
「沒事。你走開。」
他們讓陳戈吸氧。她醒了過來。
有一個陌生電話忽然打到他手機上,這是第三天。連加峰覺得自己的耐性差不多到達極限的時候。電話不是陳戈打的,也不是祝景山,是國家某部的一位工作人員。
連加峰說領導說得不錯,只要想辦事,在哪都一樣。但是自己確實想去西藏,到底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就是一門心思特別想去。他是考慮了很久,才下決心給易主任打這個電話的。
連加峰苦笑,連說對不起,辜負信任了。沒事先把情況搞清楚,是他的錯。
回到車上他就吃藥。車上備有喇叭丸和礦泉水。陳戈笑話說:「弄走祝局長,連副書記自己也不行了?」連加峰苦著臉道,前天晚上吃藏餐,圖人家生牛肉醬好吃,超水平發揮了。哪知道一碗生肉一直都在肚子里,消化不了,不舒服了兩天,以為慢慢就好,卻不行,現在出來湊熱鬧了。
那年為了解決北線公路報批問題,連加峰通過易廣牽線,從陳戈那裡得到祝景山的電話號碼,當時他心裏並不很有數。他知道易廣讓他跟陳戈認識肯定有些緣故,但是能否解決問題就不好說了。抱著不妨一試的念頭,春節過後,他在返回西藏之前去了一趟北京。進京就掛祝景山的電話,白天掛,晚上再掛,均無人接聽。
第一天的旅途至此結束。陳戈被連加峰攙進客房,倒在床上即人事不省。
連加峰決定回頭找陳戈。當初他留了一手,要了陳戈的電話,還真是派上用場。陳參謀的工作單位是本省武警總隊,找她比找祝景山要容易一些。
連加峰看了祝景山一眼。祝景山不動聲色,眼神一閃。
他說不行,他絕對不會丟掉那棵樹。領導在氣頭上,只能先順著是是是,對對對。回頭該怎麼辦還得怎麼辦,總能想到辦法。
連加峰也笑,挺無奈。他告訴陳戈,打來電話的這人是地區常務副專員,同時也是本省援藏幹部,原為省發改委副主任,兩年前作為本省領隊,帶連加峰他們這批幹部到西藏來,因此他才會這麼凶。要是當地領導,人家還比較客氣。交通局在地區地位很重要,需要張局長配合的事情很多,前些時候曾發生過一點不愉快,此刻劉專員特別不希望相關幹部跟他搞僵。
「啊哈,天亮了。」他說。
連加峰說不是這樣。他到了西藏才知道有這麼條路需要他去修。當初易主任也問他怎麼想的,他說了一堆理由,很重要的一句沒敢講,因為不太講得出口:除了該做的那些事,他很想藉機去看看西藏的一座山,全世界最高的那座。
連加峰說辦公室干久了,想改變一下,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
「你是沒事找事怎麼搞?」
陳戈推他,叫:「連加峰!連加峰!」他也醒了過來。
她下了車。丹巴從後備箱取下她的行李箱,拽起箱后拉杆,拖著走,陪她穿行廣場,走向候機廳。九-九-藏-書連加峰在車上一動不動,看陳戈離去。他想她會回頭說句話,或者看一眼嗎?沒有。她用她的軍人步伐大步前行,一邊走,一邊抬手抹眼睛,沒有回頭。
連加峰決定繼續前進,這個決心不好下。要是陳戈出了事,他這禍就惹大了。但是目標近在眼前,這時怎麼能夠放棄?他下了決心。

5

易廣問:「辦得順利嗎?」
她用會客廳茶几上的鉛筆,撕了張名片大的記事紙,給連加峰留了個電話。是一個號碼加一個人名,人名是祝景山。她說,她會先打個電話交代,連加峰可以在節後到北京一趟,直接跟這位祝景山聯繫,具體事情他們去談就行了。
「珠穆朗瑪?」
連加峰說這個咱們一起想想辦法,線就建議改吧。
「我很忙,管不了這些事,懂吧?」
連加峰說,他和丹巴把陳戈抬出賓館弄上車時,她連眼皮都沒睜開過。這種幼|女哪裡需要拐騙,肩膀上一放扛著走就是了。
尼瑪說,根據設計,這段新路在原有小路基礎上拓寬,需要炸掉路左側一線石頭,包括石縫裡長出來的這棵樹。保住這棵樹的方案是把設計線路左移,從坡那邊過,粗略計算一下,施工需要增加工程量大約百分之五十,全是石方,很沉重很堅硬。
幾個月後易廣再次來到本市,是隨省長來的。連加峰在賓館再見易廣。易主任還那樣,不動聲色伸出右手讓連加峰握。但是這回感覺不一樣了:大主任用了力氣,不像上回初見時那般綿軟。
陳戈擬於本月中旬隆重光臨西藏。美麗的陳小姐不一般,她比較麻煩。別的人買一張機票搭上班機飛過來就是了,只要隨身行李里沒有管制刀具以及酒類,通常不會節外生枝。陳戈不一樣,她決定到世界屋脊一游,便雜事叢生。
「連副書記可憐哪。」她說。
因此這回是首訪。沒到過,一些情況心裏沒數。問題不光他沒到過,駕駛員丹巴也沒到過珠峰。他送客人到過日喀則。旅行者遊歷后藏,通常就走到日喀則。
他們想到了一塊,默契得真像是早有預謀。他們沒回拉薩,從一個三岔口折轉西進,立刻踏上前往日喀則的道路。
「哪有這麼恐怖的。」陳戈不想聽,「連加峰你少說這個。」
易廣笑,說不錯。他讓陳戈跟連加峰直接聯繫,具體安排他們電話商量。
「這些事情我搞不清楚。」她說,「我給你一個電話吧。」
「是它嗎!」陳戈叫。
陳戈笑,調侃:「老師沒跟你說過?」
連加峰咧嘴,大笑。
飛機準點到達。連加峰在貢嘎機場外守候,經車簡從,身邊只駕駛員丹巴一人。
祝景山說:「好事是得辦好。」
他從口袋裡取出兩沓人民幣,分別塞給祝景山和陳戈。祝景山說你這幹嗎?連加峰說拿著吧,這不是賄賂,也不是禮金,沒多少,全是小面額的,幫著換點,方便使用。所到之處獻一點,對藏族人民的偉大文化創造表達敬意,應當的。
「他們說這個點改線成本太高了。」
「我多少誇張了一點。」他承認,「因為你們身份特殊,我的責任重大。」
「你幹什麼!」他不高興了,「這是添亂還是添堵啊?」
他自稱挺可惜,說曾認認真真練過幾天,請縣武裝部長當教練,學得動作標準,跟少先隊員已經有些距離,快趕上人家美國西點軍校的水平,沒用上真是遺憾。
她挺不高興,因為困得難受,剛剛睡著。連加峰卻堅持,說你還是趕緊打電話,沒準兒車一拐彎又沒信號了。祝局長找不到會著急的,別讓他全西藏到處發通緝令。
連加峰指著記事紙上的名字說:「請示一下:這位領導怎麼稱呼?」
「哪會呢,求之不得。」連加峰用朗誦口吻,「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連加峰立刻去掏手機。動作完全是習慣性的。
當天晚餐,連加峰沒安排在酒店。他說,陳參謀祝局長難得到西藏,去吃藏餐吧,感受一下藏地飲食文化。兩位客人均無異議。他們坐越野車在拉薩城兜了一圈,去了一家門面嶄新的藏餐館。進包間一上菜,倆客人才發現藏餐的感覺跟川菜粵菜什麼的差別大了,風味獨特,猛一欣賞頗刺|激感官。糌粑酥油茶青稞酒比較普通,早為人知,略嘗一點,知道它跟饅頭麵包酸奶葡萄酒區別不小。酥油炸制的各種點心色澤鮮艷,味道很特別。風乾的羊肉咬起來跟北京火鍋店裡薄如刨花的羊肉片很不一樣,羊血腸吃起來感覺厲害了些,最有衝擊力的是氂牛肉醬。連加峰特地點了這道菜,他說藏餐精華很多,怕客人一時還不適應,今天他點的多為普通家常的,但是耗牛肉醬不太家常,值得推薦,吃一回就知道了。這道菜看上去也沒什麼,一人一碗,揭開碗蓋,裡邊食品呈糊狀,顏色鮮紅。連加峰說這是氂牛肉切碎了,打成醬,摻上辣椒醬、鹽和調味佐料製作的。這種食物純天然,無污染,製作中最大限度地保護了營養成分。
「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他問,「或者最近又有新的『調研成果』了?」
易廣在花圃里跟花匠聊天,交流花木培植經驗,特別講到了種蘭花,原來他有此雅興。談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座談會時間快到了才離開,還餘興未盡。當晚連加峰立刻安排,調用了花圃里最好的兩盆蘭花,讓賓館準備一輛工具車,于第二天一早啟程往省城,要求花匠親自護送,保證花木途中完好,直接送到易主任家裡。
連加峰說,兩位領導有一星期假期可用,扣除來回時間,在西藏只有五天。這麼少的時間,只能以拉薩為中心,看幾個最具特色的景點。可以考慮用一天時間游拉薩,看看布達拉宮、大昭寺和八廓街。然後用一天時間北行,直奔納木錯,納木錯是青藏高原上最大的淡水湖,素有聖湖之稱,非常值得看。這一段路遠,一天來回相當辛苦。然後還有三天,建議向西,到后藏,游日喀則。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為歷世班禪駐錫祖寺,很有代表性,應當去看一看。
陳戈一言不發站起來,調頭走進套房卧室,砰地把門帶上。
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他們的越野車在山路上盤旋。陳戈醒了,感覺到餓。昏睡了七八個小時,她到底緩過氣來了。
「應當是。」
連加峰是辦公室出身的幹部,辦事情一向有頭有尾。項目獲批之後,他從西藏打電話向祝景山彙報,再三表示感謝。祝景山反應很平淡,說沒啥可謝的,你們把事兒辦好把路修成就是,以後不必打電話了。連加峰也給陳戈打電話,「代表自己,也代表本縣江北的藏族群眾」感謝陳戈,同時請陳戈代致對祝景山的感謝。陳戈說免了吧,也就一兩個電話,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情。
連加峰也開玩笑,說性質恐怕沒那麼嚴重。責任他負,最多算是拐騙幼|女吧。
連加峰搖頭,說完了,軍事法庭這一關看來還是逃不過。
這一次改吃氟派酸,加倍劑量。她沒再反對,用礦泉水送服。但是也沒撐多久,半個多小時后她又一次下車。這一次比較麻煩,近處無遮無攔,遠處地形稍稍隆起,有幾叢枯枝灌木。地面高低不平,她走過去,步履蹣跚。連加峰在車上等了好長一陣,沒見她動靜,不放心了,跳下車尋蹤而去,一路呼喊,問她怎麼樣了,竟沒應。連加峰著急,跑步上前,只見她倒在地上,已經昏迷。
連加峰說,徵求過醫生意見了。祝景山目前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在高原繼續參觀活動。醫生們主張祝景山住院觀察、治療,以確保萬無一失,可能要一星期左右時間,也可能更長。留在高原,身處缺氧環境,不排除還可能出現新的問題,得密切監護,隨時施治。連加峰說祝局長放心,醫療保障會是最好的,不管發生什麼問題,都能有最好的醫生、藥物和治療,只要西藏有的,絕對可以做到,不用找其他人,他有辦法安排妥當。另外一個方案是儘快離開西藏,祝景山這種情況,只要上飛機就沒事了。到了成都,所有高原反應的癥狀都將迅速消失。
「也怪我,事前該交代清楚,安排好的。」他說。
連加峰喘口氣,推開車門,想下車送行。陳戈忽然大喊:「站住!不許動!」
連加峰讓陳戈吃了塊麵包,一個茶葉蛋,居然還有開水,是在賓館要的,灌在保溫杯里。然後又吃了葯,以防萬一。連加峰感嘆,說謝天謝地,陳參謀無虞,連副書記也死不了了。地球真美,活著真好。
「或者上醫院看看?」連加峰建議,「這個時候急診都開著。」
「挺講究嘛,」她問,「你幹嗎呢?聽著直喘氣?」
「這好辦。」陳戈說,「明天動身,直接上那裡,其他的點免了,夠用吧?」
「以為你是誰?」陳戈說,「拐騙得了?」
「那你怎麼辦?給張局長打電話,丟掉那棵樹?」
祝景山已經掛了電話。
「你那座山呢?珠峰?」她問,「為什麼不安排?」
「然後拿來做文章,懇請上級重視。」連加峰說,「再加上你陳參謀,肯定有救了。老天爺真會安排,早不來晚不來,雪中送炭你來了。能幫上忙的。」
「你跟她說過爬山什麼的是嗎?」
那時他們已經越過日喀則,行進於後藏高原,這裏天高地闊,看上去比較平坦,不像河谷地帶陡峭,坡坡坎坎。忽然要找個有遮蔽的地方倒不容易,駕駛員丹巴知道連加峰等不及了,即把車停在路坡,連加峰快步衝下車,跑入坡下一排柳樹後邊。
「扎西德勒。」他說。
易廣很高興,問連加峰怎麼突然冒出來了?到北京做什麼?連加峰趕緊彙報,說是來爭取一個項目,擬修一條公路。他那個縣地跨雅魯藏布江兩岸,南岸交通尚好,北岸很差,制約了經濟的發展。當地群眾多年來盼望修一條北線公路,因條件艱巨難度大投資大,一直未能上馬。連加峰到任后負責此事,經過各方的努力,已經有所進展。目前項目報告已經上送國家主管部門,連加峰他們一行此次到京,就為了這事。
陳戈大驚,扭頭一看,失聲喊:「連加峰你幹什麼!」
這裏很空曠。大片的石礫灘,一塊一塊的冰面,強勁的風。一塊石碑孤零零立在路旁小山包上,標明這裡是珠峰大本營,海拔5200米。不遠處另有一塊路碑,為零公里里程碑。除此之外還有幾個不起眼的人類活動印記,然後只有自然。告別旅遊和登山旺季的大本營空空蕩蕩,沒有人群,沒有帳篷,沒有攝像機,什麼都沒有。
連加峰不禁一愣。他反應很快。
「幹嗎去呢?」她問,「爬你那座山嗎?」
連加峰在車上張望,又是那一套。朗誦:「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他問好,拜晚年,自報家門,再提及有關事項。祝景山把他打斷了。
沒多說,彼此心照不宣。
陳戈情緒低落:「怎麼辦?走唄。」
連加峰說不行啊,責任重大,安全第一,該說清楚的不能少了。
他們到了酒店。連加峰讓客人先進房間,休息一下,別急著睡。房間里還需要一點保健措施,他去處理,最多半小時,他會再來敲門的。
她說祝景山在西藏有不少熟人,他們找他辦過事。當初她提出要到西藏,祝景山就說他來安排。她知道祝景山一弄一定雞犬不寧,所以才請易廣出面,要連加峰安排,不打算驚動他人。為什麼她找連加峰?只為了他關於珠峰的一句話。
祝景山脫口說了一個字:「糟。」
陳戈很平靜,說你叫什麼?連加峰?聽易主任說了,好像進藏沒多久?一去就練上了?不容易,這套動作挺熟練的。
「呀,你還很會說話。」陳戈說。
陳戈答覆乾脆:「不必。成都用不著你。他姐和姐夫在軍區,他們管了。」「這就更沒問題了。」
「好的。明白。」
「你跟他怎麼說?這就調頭回去?」陳戈問。
陳戈大笑。她對連加峰說,她已經訂好機票,星期五到拉薩。包括來回有一星期時間。如何行動請連加峰代為安排。
凌晨時分她醒過一次,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還壓著她的羽絨大衣。屋裡靜悄悄的,燈亮著,照著床邊的連加峰。他把原來擺在牆角的沙發推到床邊,斜靠在沙發上,身上裹著件軍大衣。他沒敢躺下,半坐半靠,守護放在陳戈床頭的一支氧氣鋼瓶,一邊打瞌睡。她看到他縮成一團,像是很冷。
這時坐在前排助手座上的連加峰轉過身來,說他突然有一個想法,跟陳參謀祝局長彙報一下,也不知是否冒昧。請別介意,不對的話就當他從沒提起。
連加峰連說可不是可不是。他問:「祝局長意思是別去?」
「沒關係的,」連加峰說,「陳參謀能不能幫個忙,就跟祝局長說說?」
他誰都沒說,包括易廣。第二天易主任一行結束調研,離開本市返回省城。
「就是它。」
「我找他們。」
易廣笑,說行了就這樣吧。
她獨自往坡下走。這種時候她也絕不失態,不像剛才連加峰跑得野兔子似的。畢竟大家閨秀,軍中巾幗,看得出走得挺痛苦,卻依然努力挺拔。
連加峰說剛才看到路旁的標示牌。這是加烏拉山,山口海拔5210。這一線的公路里程看來是從大本營起算的,按里程碑推算,他們還有七十公里左右的路要走。
她對珠峰耿耿於懷。她覺得連加峰說的是鬼話。
「你知道我們倆這回來這裏幹嘛嗎?」陳戈問。
這時祝景山說話了。
連加峰說沒錯,就這條路。
她答應給祝景山掛電話。連加峰連聲道謝。
陳戈說:「就它吧。」
「這麼說吧張局長,你要能把我從那棵樹下丟到雅江餵魚,那就算了。否則我不會放手。」連加峰說,「我現在在拉薩,有任務,回頭我找你。」
「怎麼叫你呀?」她笑,「連副主任?還是連副書記?」
這一天的項目是沿線踏勘,參加者包括分管副縣長才旺、交通局長尼瑪、指揮部工作人員、有關標段項目經理和施工單位代表等,共十一人。本縣籌劃多年的北線公路即將動工,施工前有幾個特殊問題亟待確定,連加峰是工程總指揮,負牽頭協調研定之責。時已深秋,高原施工合適時段的下限在即,事情得趕緊搞定。
門開了,祝景山從裡邊走了出來。臉色越發顯得蒼白,額頭卻一片濕。陳戈問祝景山怎麼樣,跑肚子了?祝景山搖頭說肚子沒問題,就是胸悶憋氣,出虛汗。
「易主任說你挺能幹,還挺有想法,真的嗎?」她說。
連加峰說:「主任您告訴她,向她敬禮,非常歡迎。」
「哪的話啊。」
「珠穆朗瑪女神嗎?」她說,「哪有那麼神秘。」
「祝局長……」
陳戈說挺難得嘛。難怪易廣說小連能幹,還有想法。
陳戈回頭對連加峰說:「我越發覺得你在搞鬼。」
他們上車,前往布達拉宮。連加峰已經安排妥當,丹巴把車直接開到山上停車場。從上往下參觀布達拉宮。下車時連加峰再次交代,說如感覺不適,一定趕緊告訴他。
連加峰極力解釋,講路的情況,自己的考慮,踏勘的過程,樹的狀態。那人聽了一會兒,用一句話把他打斷:「幹嗎為一棵樹糾纏不休?有必要嗎?」
他說西藏氣候多變,初來乍到的內地人多不適應,不小心很容易感冒。當初他這批援藏幹部進藏是七月,夏天,大家穿毛衣著西裝扎領帶,再怎麼熱沒人敢脫,不是因為禮儀,是怕感冒。高原缺氧,患感冒的人一不留神就演變成肺氣腫,醫治不及將危及生命。去年,本省組織黨政代表團進藏慰問,省經貿委一位副主任是代表團成員,團隊在成都轉機https://read.99csw.com準備入藏時,發現該主任有輕微感冒癥狀,帶隊的省委副書記當機立斷,把該主任留在成都機場,不隨團起飛,以防萬一。
但是需要連加峰操心的不僅是車和司機。
「陳戈,咱們別為難人家小連。」他說,「這回能去咱們就去,不能去以後再找機會就是了。」
連加峰說是的,確實非常重要。
這時候情況還好,祝景山像是還行,只是說話聲音低沉,鼻音挺重。連加峰建議他吃「紅景天」膠囊,也服點感冒藥以防萬一。得特別特別地注意。
景色極好,喜馬拉雅山坡起伏,藍天貼著山尖,伸指可觸,白雲飄飛,山風強勁。公路纏繞山坡,漫長的上坡路上,只他們一輛車在行進,左盤右旋有如山鷹。
連加峰在電話這頭賠笑,連說劉專員別急,張局長告到你那裡了?那就一句氣話,不是那麼回事,我說過了,回頭我還找他商量的。
不在是哪個處長把連加峰這番笑談傳播到易廣那裡,居然引得大主任注意。易廣不光拿它在飯桌上開玩笑,飯後還要連加峰別急著去辦事,要「繼續談談你的調研成果」。小連主任哪裡敢跑,只能「是是是,對對對」。
「你好像需要一些幫助。」他說,「下午我有時間。你來吧,我聽聽。」
他們摸黑上路,出賓館,走國道,左轉,踏上珠峰公路。路上一輛車都沒有。過公路檢查站時,四下里一片漆黑,檢查站的屋子也是黑咕隆咚。丹巴跳下車,跑去敲門叫人,末了連加峰去抬起攔在路中的路桿,讓丹巴開車穿過,直向大山深處。
他有些犯疑,不知道是否被糊弄了。會不會是陳戈礙於易廣的面子不好拒絕,給他一個假電話以敷衍了事?這種時候當然只能先沉住氣,連加峰沒有放棄,也沒有回過頭就找陳戈,他在北京耐心地再等兩天,每天掛電話,第三天電話終於通了。
是貢嘎機場。
「你姓連,援藏幹部,現在在北京嗎?」

7

然後她又昏睡,那一瞥有如夢境。
「連加峰,是它嗎?」
然後仰翻,後腦勺著地,連加峰猝然昏倒于珠穆朗瑪營地。
「小陳還記得你,問起你了。我說我先給你打個電話。」易廣主任說。
她把手機關掉,自嘲道:「挺好玩兒的嘛。這什麼事兒?隱瞞真相,擅自私奔?」
祝景山自嘲,說總在北京待著,冬有暖氣夏有空調,人都不成其人,成辦公室動物了。他說連加峰你還行啊,這麼喘著氣睡不著覺你還能辦點事,你那路怎麼樣了?連加峰即舉手敬禮,說衷心感謝陳參謀祝局長,我縣北線公路很快就要正式動工,還真是虧得兩位領導的關心幫助。
「你們那裡好像下雪了?」
連加峰忙說沒有,工作順利,一切正常,領導們很關心,單位里很協調。夫妻關係良好,家庭穩定,並無麻煩。自從那次被易主任逮住之後,他小心多了,不敢胡亂調研,再開「不如太監」那類不得體的玩笑。沒什麼問題的。
半小時后他果然來了,身後跟著丹巴。他們合力把一支裝在手推架上的氧氣瓶推進了套間,一直推到卧室的床前。不是他們車上備有的小瓶,是醫院急診室用的那種炸彈式大鋼瓶,連同特製手推架,都是標準的醫療急救用品。
「你的詞兒挺多。」陳戈問,「哪來的呢?」
一年多前,連加峰出西藏,經成都東飛,回家休假過年,專程跑到省城辦事,特地打電話找易廣主任,請求一見。
「抱歉,凈這麼些事。」
「丹巴,快停車。」
他使盡氣力,大喊了一句:「是它!」
「是我,連加峰。您好!」
「你那座山。」
是關於北線公路有關地段改線問題的急報。連加峰到拉薩接陳戈祝景山前,曾親自到地區呈送縣裡的報告。那一次沿線踏勘后,有關各方經過幾輪研究,對公路設計線路的幾處修改基本形成共識,連加峰帶人專程到地區呈送報告,向交通局彙報,請求分管領導支持。領導和有關部門的表態都令人樂觀,連加峰這才放心走路。不料地區幾部門研究後有所保留,對幾個地段提出疑問,有三個地段基本否決,其中涉及一處橋涵,兩棵樹,包括踏勘那天連加峰歷險,差點滑入雅江時想保住的那棵樹。
他們沿國道318線前進,公路線路多依山傍水,不時與雅江及其支流相纏,時而穿越高山峽谷,時而行進卵石河灘。越野車越過一段鑿于懸崖峭壁的路線后,忽然掉進一段遍布石礫的河谷,路面幾乎不存,不知是毀於洪水還是修路改線,車輛只能沿河灘上的舊車轍緩慢爬行。一路天高地闊,風馬旗瑪尼堆不斷可見,唯人煙稀少。
原來陳戈的「我們」就是他,祝景山,他們一對兒聯袂入藏。祝景山不像陳戈那般親切,他在電話里一如既往,不咸不淡。他問連加峰怎麼老找不到?手機關機了?連加峰趕緊解釋,說他在下鄉,他這裏不通電話的地方很多。祝景山說,他知道易廣和陳戈都跟連加峰打過電話了,本來用不著多說,考慮一下,有一句話還得交代。
「陳領導的電話也給一個?」
陳戈不高興了,說哪壺不開你提哪壺,有完沒完啊。連加峰卻堅持,他說陳參謀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你可能還行,祝局長就吃力了。參觀布達拉宮的人多,走來走去耗費體力,而且這到處都點酥油燈,裡邊一些比較封閉空氣不流通的位置格外缺氧。在藏生活久的人適應,他們沒問題,內地剛來的就得特別注意。
然後告辭。告別時他還不厭其煩,堅持不懈,非把話說完說透,也不管兩客人是不是不耐煩。他說看起來陳參謀的情況會好一點,這不奇怪,如那句話所形容:「男的不如女的。」但是陳參謀也不能大意,除了自己留神,可能還得特別注意祝局長的情況。難受到頭了,他自己是不知道的。
祝景山向連加峰眯了一下眼睛。
「我們翻的這座山挺大,山那邊應當有一個比較大的山前地帶,下去,穿越谷地,再上,應當就進入了珠峰地區。」他說,「當年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的手筆。」
「他說,人的心裏應當有一座高山。」連加峰道,「這句話把我害了。」
連加峰不懂,問丹巴。丹巴略一想,說是「一百個彎」。
連加峰看看人都到齊了,擺手下令出發。兩部吉普車一前一後駛離廣場,順公路繞出縣城。小縣城背後的拉多山黑黝黝矗立在天際,天空中還有幾顆殘星在閃爍,峽谷里轟隆轟隆聲響持續不絕,是湍急的雅魯藏布江水流奔騰。公路順江而行,開鑿于峽谷半坡,路面狹窄彎曲,鋪布砂石,凌晨時分光線不足,能見度低,越野車不敢開快,亮著大燈慢速前行。
他說了句話。陳戈回過頭向他舉手示意,表示風大,沒聽清他說的什麼。
「沒敢早說,怕你不聽。」他說,「三天前我在這裏向祝局長保證過兩條,第一是你的安全,第二是讓你按時抵達成都。」
連加峰說不怪老師。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走吧,到地兒就知道了。
連加峰說謝謝領導關心,沒忙什麼,幾件事交代一下,沒耽誤吃飯。
她說她用不著。感覺可以。她問祝景山怎麼一下飛機就來了?反應如此之快?坐在前排助手座位的連加峰迴過頭解釋,說陳參謀不清楚,這裡有說法,叫大的不如小的,胖的不如瘦的,壯的不如弱的,男的不如女的。西藏海拔高,缺氧。高大的人需要的氧氣比矮小的多,所以更容易感覺缺氧。其他幾種情況也一樣。
所謂好事多磨,那一回連加峰在北京,事情辦得並不順。他一直記著易廣留的那句話。易主任認識的人多,能這樣發話,肯定有途徑可以幫他。類似事情當然最好是自己想辦法,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給人家大主任找麻煩,連加峰很清楚。後來看看確實沒轍了,連加峰硬著頭皮,最終還是找到了易廣那裡。就在這年年底,他從西藏返回家鄉休假過年的期間。
連加峰說他在拉薩,有事情。
「小連嗎?」電話里的聲音很清晰,似乎近在眼前,「我是易廣。」
他們走進布達拉宮,這裏金碧輝煌,遊人如織。連加峰多次陪客人參觀過,對布達拉宮熟悉有加,當嚮導充導遊,一路走一路解說。陳戈步履利索,軍人素養果然不錯。她很有興緻,能拍照的地方拍照,不允許拍照的地方看得尤其仔細,拉著連加峰東問西問,問題涉及宗教歷史文化習俗,有的很刁很特別,連加峰居然還多能答上。祝景山則一路緘默,基本無話。

2

她說她是在一個部隊大院長大的。她的父母,還有他們的上一輩人都穿軍裝,身居高層,名字廣為人知,她從小生活在他們的影子里。上大學她讀的是軍事院校,學通訊,研究生畢業后安排在總部,她自己要求到下邊總隊來,說是鍛煉,更多的是想尋找另一種環境,也許也是「有點想法」吧。一天到晚亂鬨哄這麼些人圍著你,跟你說是是是,對對對,能不能幫著打個電話啊?多了也真沒意思。祝景山的父親是她爺爺的老部下,是爺爺一手提拔起來,現在也身任要職。她和祝景山處了六七年,一個圈裡的人。這一次他們請的是婚假,一起到西藏來。她很想跟他在珠峰下照一張相,哪知他受不住,一頭栽到成都去了。
工程隊代表說,主要是增加的這些土石方怎麼辦。
他們在上午九點半到達同卡村,路上用了一個多小時。到達同卡時天已大亮,一行人沒有進村,就在路旁下了車,越野車卸下一應器械和包裹,先行離去。接下來車輪用不上了,有待連加峰一行今日踏勘,然後修路。連加峰吩咐大家背好東西,一個跟一個走下公路路基,順山坡下行,山下雅魯藏布江急流如箭,聲浪隆隆。坐落在江對岸的崗巴寺陽光燦爛,這時太陽起於東南,陽光落在江北坡上,高高低低順山坡而起的寺廟建築矇著金光,在幾乎光禿禿的石坡上特別耀眼。
他把電話關了。抬眼一看,陳戈在桌那頭正盯著他看。
「最近都好吧?」
「劉專員可以去看看,一定也會捨不得的。」
連加峰在縣裡接到陳戈即將到來的消息。消息很遙遠,橫穿數千公里,跨越兩個時區,遊盪過無數電信通訊環節,傳抵連加峰的手機。當時連加峰在政府辦公樓前的小廣場上,正使勁揮手招呼周圍的人上車,手機響了會兒,他才接聽。
所以他特地搞來一隻氧氣鋼瓶,把它推進了套房的卧室。
「我有信心。咱們是好漢了,一定能夠保住它。」他說。
「連加峰你還真周到啊。」陳戈說。聽得出依然語帶譏諷。
連加峰笑,說有時候他也自以為鳳毛麟角,像他這樣想念一座山的人一定不多吧。哪想還有,這不有一位陳參謀?陳參謀了不起,不畏艱難險阻,一心一意奮勇前進,當好漢,不簡單,開玩笑說,真可引為知己。其實易主任說他能幹有想法就是在笑話他,他能有什麼想法呢?當年他有過一次笑談,拿自己跟清宮電視連續劇里總是一口一個「喳」的太監作比,被易廣記住了。故事從那裡開始,發展到這裡有些好玩兒了,誰跟小太監一起圖謀當好漢,翻山越嶺去看那座山?陳參謀,貴人,千金,「格格」,可以編一部電視連續劇了。
「連加峰?怎麼搞的你啊?」
他明白自己不能接著就上,再給祝景山打電話,人家話說到這個程度,這麼干會被視為糾纏不休,簡直就算騷擾了。但是連加峰還是不能放棄,專程跑到北京,總不能一碰釘子就撤退了事。他分析事情有多種可能,要麼是祝景山知道這件事,但是不想管;要麼是他不知道,也就是陳戈沒給他打電話;也可能陳戈打了,祝景山忙,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了。對他來說,連加峰和他的事情,不太可能是特別需要記住的。
陳戈沒應話,但是打開了手機。一掛就通。祝景山果然已經到達,正在車裡往成都市區走。他情緒不錯,說身體情況很好,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
後來陳戈表示懷疑,問連加峰是不是蓄意使壞,恐嚇祝景山?連加峰說哪敢謀害領導,他是幹什麼出身的?「是是是,對對對」。責任重大,不講清哪行。
連加峰說他擠占陳戈的旅行空間純屬被迫。起初他還像昨天一樣坐前排助手位,把陳戈放在後排躺著。不料車行拐彎一甩,陳戈居然從座位上滾下來,像一捆麻袋似的掉在車底板上,塞在兩排座位之間,竟然還沒醒。他一看不行,只能退後陪伴。
忽然他聽到了口袋裡的手機鈴響。這裏居然有信號覆蓋。
連加峰說以前說過,無意中提起,沒想到記住了。
連加峰說祝局長放心。這一次沒安排好,他一定將功補過。
「你怎麼早不說?」她問,「連加峰你不是糊弄我們吧?」
越野車衝到一片石礫灘,公路下邊是一條冰河,石礫灘上也結著一層薄冰。車輪碾過冰層,扎扎有聲。幾分鐘后他們走到了終點。
「你當上好漢了沒有?」她問。
「糟糕,」她說,「我真把這事給忘了。」
易廣提起的這件事確實純屬玩笑。那些天連加峰跟省里來的幾位處長總在一塊,彼此熟了,相處得不錯,難免開開玩笑。處長們說這次調研虧了連主任,安排得細心周到,真不錯,勞苦功高。連加峰說哪裡呀,本職工作,辦公室的幹活,應當的。處長們說連主任年紀輕輕,已經是資深主任,辦公室的幹活這麼多年,應當體會不少,來一點交流交流。連加峰就開玩笑,說他有一個調研成果,就是研究自己使用頻率最高的語彙,發現就一巴掌,五個,即「是是是,對對對,聽到了,好的,明白」。他覺得,除了生殖器尚全,沒給閹掉,可供每周使用一到兩次外,他跟古裝清宮電視連續劇里那些一口一個「喳」的太監挺像,都是「領導身邊工作人員」,都要千方百計做好服務,努力讓領導滿意。但是區別也不小,當年皇上與外界聯繫得通過太監,現在用不著了,因為已經發明了電話和熱線,外邊的人可以用各種方式直接找領導,想糊弄領導或「挾領導以令諸侯」多有不易。所以比起來自己實不如人家太監。

3

「我試著安排了一下。」連加峰說,「看來不行,時間不夠用。」
「是誰啊?」
「你怎麼就像個紙糊的呢。」陳戈埋怨道。
他們離開機場。丹巴接過客人的行李,快步跑向停車場。連加峰領著祝景山和陳戈在後邊,緩步穿行廣場。陳戈興緻勃勃,邊走邊拍照片,全然不把這裏的高海拔當回事,不像祝景山那般小心。不一會兒丹巴把越野車開過來,三人上車。連加峰立刻拿出車上備的瓶裝氧氣,送到祝景山面前。
他說了情況。陳戈問那是棵什麼樹?連加峰解釋樹的學名叫「巨柏」,一種西藏特有的珍稀柏樹,巨是巨大的巨。陳戈問這樹「巨大」嗎?連加峰說它能長得很大,參天之大,但是要看氣候土壤條件。他說的這棵樹長在雅江邊,環境比較惡劣,能活下來長起來就不容易了,它還長得挺高,這就更不容易。毀了它還真是說不過去。
「別麻煩。」陳戈說,「讓我們去看看那座山行嗎?」
連加峰不禁發窘,連說不好意思,不敢欺騙領導,哪有那水平,就是開開玩笑。
連加峰在牛皮筏中接聽電話,手機里斷斷續續有個聲音,沒聽出個什麼忽然就斷了。關上手機,幾分鐘后鈴聲再起,連加峰把手機打開,還是一樣,斷斷續續的聲九*九*藏*書音,然後斷掉。看著手機屏幕,信號標示極弱,只一條線,時隱時現。這種信號無法維持正常通話。這是在雅魯藏布江急流中,南岸附近山頭上有一個機站,勉強覆蓋同卡村,天氣好的時候,在公路上接聽電話問題不大,下到江邊不行了,流淌于山谷底部的雅江江風強勁,殘存的手機信號不待下水,早給吹成一天碎片,颳得不知去向。
「去任什麼?縣委副書記?」易廣說,「平級,沒提拔嘛。」
「不遠嗎?」陳戈問。
「瞎掰呢。」祝景山說。
江岸邊已經停著一隻牛皮筏。撐筏的是個中年人,剃髮、僧人打扮。尼瑪一看只一隻皮筏,急了,拉著撐筏人問話,說了好一會兒。連加峰懂的藏語有限,只聽出他們翻來覆去說一個詞,就是渡船。末了尼瑪告訴連加峰,說僧人講,昨天鄉上聯繫過渡船,上午寺里派他過江接人,這才發現渡船壞了,柴油機發動不了,只有皮筏子可用。尼瑪問連加峰怎麼辦?坐筏子過去,還是回頭另想辦法?連加峰把手一擺說沒關係,分兩撥過,注意安全。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於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市機關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等。現在福建省文聯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祝景山不去。他說至於嘛。
連加峰說他是幹什麼出身的?辦公室。為領導服務,各種細節都得安排清楚。這方面他比較擅長,他的特點有一巴掌:「是是是,對對對,知道了,好的,明白。」
連加峰說明白,知道了。他安排。恭候大駕。
陳戈知道:「這回不敬禮了?」
「希望陳參謀能找時間到西藏走一走。」連加峰在通話時盛情相邀,他說,如果陳戈能到西藏看看,他一定親自安排,親自陪同。
這以後就順暢多了。經努力,項目的幾個關鍵問題相繼破解,其間略有波瀾,連加峰及各相關方面人員一起想辦法,終至塵埃落定。到了眼下,除某幾棵樹的問題需要斟酌,北線公路已經呼之欲出於雅江之畔。
「明白。我這就趕回去,會處理好的。」連加峰說,「樹的問題我會跟他具體商量,劉專員你不必操心。」
連加峰繼續示範,端起碗,呼嚕呼嚕,幾分鐘一掃而光。放下碗他摸摸肚子,笑道:「看我,沒事的。嘗一嘗吧,別後悔了。」
那年年底,連加峰去了北京,意外地與易廣相逢于首都。連加峰不是自己一人到北京,是跟著自治區和地區、縣裡一批人去,找國家幾個主管部門辦事。其中一個晚上,他到本省駐京辦找人,在那裡聽說易主任來了,省長到京開會,主任隨同處理公務,就住在駐京辦的賓館里,已經來了兩天,明天一早動身還省。連加峰趕緊去敲易廣房間的門,就這麼見了面。
連加峰這才說了他的想法。他說剛才出城時看陳參謀那麼遙望布達拉宮,心裏特別不好受。兩位貴客難得一來,卻如此結果,在拉薩還幾乎什麼都沒看,他這個東道主真是失職。他忽然想到一個辦法,可能可以有所彌補,這就是將祝局長送上飛機后,陳參謀留下來,參觀完拉薩再到成都跟祝局長會合。按原先安排,包括今天在內只剩三天時間,看不了太多地方,至少拉薩幾個主要景點可以轉一轉。這樣安排,祝局長的身體不會有問題,陳參謀的相機里也多少可以留下一點高原的景象。
陳戈問:「你這事確實很重要嗎?」
是他。電話區號010,來自北京。
連加峰說總是可以試試的。他坦白交代,有兩步拐騙計劃,第一步先把武警少校陳戈拐騙到珠峰,第二步再把她拐騙到他那個地區和縣裡。他正考慮怎麼拉她跟劉專員見一次面,然後當場給易廣主任打一個電話。該專員遭受的衝擊肯定有如炸彈。
「我討厭聽這個。」陳戈說,「別讓我記恨你。」
祝景山說似乎有些胸悶。連加峰說咱們上車,車上有氧氣。別急,步幅別太大。
「留在這裏就不能改變,不能做實事嗎?」
他醒過來時已是下午,在醫院急救室的監護病床上。一看圍在身邊的陳戈和連加峰,他居然還幽默了一下。
「要不是你們時間太緊,真想請到縣裡看一看,給我們開工剪個彩。」
「有事也得分輕重呀,我哪都不會去,就在這立正,等著她。」
第二天的行程依然非常艱巨。從這裏到珠峰大本營還有百余公里路程,不再是路況相對較好的國道,走的是珠峰公路,這條路穿行的地段可稱世界屋脊的脊樑,其艱險可想而知。問題是他們不光要沿這條公路走進去,還得沿著它撤出來,不是撤回這個珠峰賓館,得一直倒回到日喀則去,一天之內完成,這才能保證接下來的日程,因此他們得早起。第一天疲於奔命,搞這麼晚了,第二天還得早起,確實接近極限。
當然不是。可她就這樣,偏說「你那座山」,略帶嘲諷。
「聽說你在研究太監?」
如連加峰所提示,入藏的第一晚比較難熬,當晚祝景山徹夜未眠,頭痛胸悶氣短,曾數次感覺很不好,緊急開啟氧氣自保,而後癥狀有所緩解。這人尚能咬緊牙關,一直到天亮,沒有休克,也沒有撐不住了打電話叫連加峰過來幫忙。早晨時他起床用早餐時臉色很不好,滿面黑氣。他只喝了幾口稀飯湯,沒有食慾,卻也還強撐著。連加峰問他感覺是不是好一些了,他說:「還行吧。」略顯有氣無力。
她還談「你那棵樹」。連加峰說那棵樹有靈呢,沿線踏勘那天,他從樹旁山坡滑落,差點掉進雅江,剛好就在江畔險境里接到了陳戈的電話。陳戈說這麼巧啊?看來跟你那棵樹真有點緣分。她要連加峰讓人備個牛皮筏子,她要坐筏子過雅江去看它。如果她從山坡上滑下來,就讓連加峰給她打電話吧。
「真是討厭。」
連加峰也笑,朗誦道:「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連加峰怎麼會認識如此了得一位易主任?這有機緣。有一回省長率團出訪國外,易廣沒有隨團,抽空下基層調研,帶著幾位處長來到連加峰家鄉這個市。當時連加峰在市政府辦公室工作,職別也是副主任,奉命參与接待易主任一行,安排他們在本市的活動。此前連加峰跟易廣沒接觸過,只聞其名,不知其人。易廣一行到來那天,在賓館會見廳他們握了手,那時就有感覺,易廣的手掌很軟,握手的方式很隨意,走走形式,不動聲色不用力。對連加峰沒多注意。這也難怪,大主任下基層,到哪裡都是主要領導親自陪同,連加峰這種小主任也就張羅布置做點雜事。那一次易廣一行在市裡活動,事無巨細均為連加峰具體安排,跟易廣說的話卻沒幾句,都是書記市長們圍著他,連加峰等而下之,主陪隨行的那幾位處長。
陳戈說沒的事。在絨布寺時她下決心了,如果這裏人幫忙還不行,連加峰死活不醒,她就不管了,自己走,把連加峰丟在絨布寺旁的招待所,交代死了扔掉,活了送人,誰要誰領走,就這樣。沒想他到底醒了。
連加峰對丹巴說:「我們沒關係,關鍵是你睡好。」
「你怎麼回事?言而無信,說話不算數?」她說,「要知道這樣,我不找你。」
「謝謝領導關心,挺好的。」連加峰說。
其實他心裡有數。這些天日程挺滿,晚間還有一個座談會要開,易廣有些疲倦,飯後這段時間他一定想稍微放鬆一下。這時當然不能又是什麼太監生殖器胡七八扯,連加峰想到了一個主意:他陪易廣散步,就在賓館的大院里,卻不走燈火明亮的通常漫步路線,帶易廣抄小路穿過後院一片林子,一直「深入」到苗圃,到那裡「繼續調研」。那兒有一個大棚,是賓館花匠的工作場所,丟著各式園藝工具,還有各種培植中的花木。現場很亂,但是易廣很高興,說原來還有這麼個去處,真是柳暗花明。
連加峰說這棵樹是巨柏吧?大家說的,這一帶長的都這種樹。連加峰說這一帶可沒長多少,除了石頭就是砂礫,方圓數百米就這棵。別看它不起眼,人家真有本事,從石縫裡硬是長出來了。樹齡怕有幾十年幾百年,沒準兒上千年了吧?論年齡算是咱們的老祖宗,能弄包炸藥把它炸了?
連加峰從前排轉過身子,把一張機票遞到陳戈手裡。
她很直爽,略帶譏諷。她的個性連加峰早有領教。連加峰在電話里說,這件事對他本人確實很重要,辦成了當然有政績,能不能因此提拔,這不好說。幹部提拔的因素很多,不是辦點事就一定能上。這件事主要的還是對當地群眾很重要,修了這條北線公路,他這個縣江北的藏民們就可以把他們養大的羊從山地牧場運出來出售,要是他們的孩子生了急病,也可以更快地送過江,上醫院去。
「給領導添麻煩了。」他說,「要不是非常渴望,真不好意思找您。」
倆人什麼都沒說,心照不宣。
「連加峰,老連,都可以,」他也笑,「小連不宜,我比你多吃過幾年乾飯。」
連加峰知道丹巴的意思。不是駕駛員走不動或者不想走,是擔心客人身體承受不了。那時陳戈躺在房間的床上,完全不省人事。以陳戈的情況,不往醫院送,至少得卧床休息一兩天。上醫院可能就得跑到定日縣城,他們經不起折騰,此刻也沒有讓陳戈卧床休息的時間了。
連加峰看看腳下,雅江江水轟隆轟隆。還好,看上去還有一段距離,沒掉得足夠深,下水餵魚去。
他說是感覺挺重要的。昨天晚上,陳戈昏睡于床的時候,他曾打過幾個電話,安排縣裡人緊急出動,採取措施,預做準備。搞什麼呢?拿攝像機和照相機拍下那棵樹,走訪附近藏族村民,了解樹的歷史和傳說。孤零零那麼一棵樹聳立於雅魯藏布江畔,很高大很醒目很動人,它一定有些故事和傳說。如果一時找不到,就讓他們現編一個,例如說當年文成公主曾經在這棵樹下歇腳,做出重要指示:「這棵樹不錯。後世的孩子們,你們一定要善待它。」
「說什麼不好呢?」祝景山輕輕說了一句,「扯那些沒影兒的。」
連加峰把她扛回公路。陳戈個小,不是祝景山那種塊頭,對連加峰也是沉重負擔,高原上自己走路尚且氣喘,不用說再背上百十斤。通常情況下連加峰對付不了,那時候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扛了就走。走近公路時丹巴看到了,跳下車跑來幫忙,連加峰已經走不動了。最後一段路丹巴扛著一個,拉著一個,把他們弄回車上。
連加峰說不是,眼下沒那麼嚴重。血壓高,脈搏快,心跳有些異常,還有低燒和感冒癥狀,高原反應比較劇烈。醫生採取措施了,情況已經得到控制。
他們竭力趕路。下午三點半鍾才停在路邊一個小飯館里吃午飯,以當地時區論,也是夠晚的了。小飯館是一對四川年輕夫婦開的,位於一個山坡處,傍著公路,路坡下就是雅江。有一條小溪從山坡流過,穿過公路涵洞注入江中。飯店開在溪潭邊,用木柱網繩圈起一片清澈溪水,裡邊有魚游來游去,供前來吃魚的顧客挑選。連加峰說高原水冷,這裏的魚特別鮮美,跟海鮮風味大不一樣,陳參謀可以一試。他在溪邊挑了兩條活魚,讓老闆撈出來,一蒸一煮,再炒兩個菜下飯。駕駛員丹巴不吃魚,給他點了青椒炒牛肉。等菜期間,陳戈在溪旁拍了幾張照片,天藍水凈,五彩經幡獵獵翻飛于山巔,色彩鮮活,畫面很好,陳戈很滿意。
「踏勘那天看那棵樹,差點掉水裡去,所以一急起來就那麼說了。」連加峰道,「沒關係,領導放心,我會跟張局長說清楚。」
「小連都好吧?」他問。
陳戈大笑,說明白了,這回不是為一條路,是為路邊的一棵樹。那叫什麼?巨柏?其實並不巨大。連加峰這麼自信,認為自己可以公然坦白,然後還能公然實施拐騙?
易廣說:「你這些天在西藏,不外出,沒別的事吧?」
「都說耳聞不如眼見,你要去看了就有感受。那一線找不到幾棵樹的。」他說。
陳戈讓連加峰再獻一次哈達,再說一次「扎西德勒」。她說知道這是祝福吉祥如意,應當留個紀念。她讓祝景山用她的相機拍下了照片。
「去哪呢?」
連加峰鬆了口氣。
果然壯觀。山那邊是條長長的山谷,延伸向下,遠遠而去,公路線在山谷間旋轉飄忽,甩向山腳谷地,谷地異常廣闊,一眼望不到邊,四下山嶺高低起落,河流、湖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點綴其中。谷地那一側地勢再起,騰躍而上,重重山嶺後邊,遠遠聳立起數座冰峰,傲然閃耀於藍天間。
半小時后連加峰不行了。他說:「丹巴你快給找個地方。」
「您看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跟祝局長聯繫?」
「反正你的軍事法庭不要我。」他打趣,「可以放手實施拐騙。」
他拉肚子。挺難受。他知道可能是吃魚吃壞了,剛才催得太急,魚像是沒煮透。魚湯里放的佐料可能也有問題,味兒有點怪。
他看到怒火從陳戈的眼中騰起。
「馬上回來,去跟張局長當面解釋,告訴他就按他的意見辦。張局長的關係要特別注意,別鬧僵了,明白嗎?」
連加峰胸有成竹,對付陳戈他有的是辦法。他說,陳參謀提的這個方案他早考慮到了,原先也準備建議他們此行抓住機會,突出重點,直奔珠峰。其他的點以後去看相對比較容易。但是後來一具體籌劃,不行,有一個關鍵障礙無法逾越。
祝景山對連加峰說:「那麼要繼續麻煩你小連了。」
「就這兩三天,哪跑得遠。」陳戈搖頭,「大昭寺八廓街,拉薩附近轉轉吧。」
「又瞎掰。」陳戈說。
兩年前,連加峰所在的市接到任務,要挑選數名幹部到西藏工作,下到對口支援的縣任職。按規定本批援藏幹部在藏工作時間為三年,到期返回本市。連加峰報了名,要求到西藏去。他是「領導身邊工作人員」,比其他人有利,經過努力,市裡這關過了,同意上報省里,但是列為第二人選,因為進藏幹部挑選要過體檢關,他在體檢時被查出一些小毛病,只能屈居第二。這時連加峰給易廣打了電話,請求關心。
「祝局長別急,高原反應有一條,特煩躁。」
倆客人各嘗了一湯匙,小心翼翼。祝景山即把碗推到一邊,搖頭,說不行,這味兒受不了。陳戈比較勇敢,她吃了小半碗。
他一眼認出了陳戈。陳戈沒穿制服,著便裝,一件紅色羽絨大衣,別有風韻,沒有那身英武的女軍人制服,卻也依舊挺拔、幹練,有軍旅之風。祝景山跟在她的身後,連加峰也是一眼認準。他沒見過祝景山,判斷全憑直覺。連加峰很少認錯人,他的直覺總是很准。祝景山是他想象中的樣子,跟連加峰年紀差不了太多,三十大幾模樣,穿風衣,個子高大,臉容英俊,表情冷靜,氣度特別。
年前他去了省城,事前給易廣打電話簡要彙報情況,請求一見。時逢年關,省長極忙,易主任當然閑不下來。他對連加峰確實不錯,聽罷情況也沒多說:「你來。」
陳戈說:「你操心的還真多啊。」
祝景山嘴角動動,有點笑意,略顯吃力。
連加峰說,老話講不到長城非好漢。那是古時候的事了。如今去長城很容易,遍地好漢。他覺得這話得改,不到珠峰非好漢,地球上有幸能走到的人估計不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