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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逃逸

情感逃逸

作者:孫春平
唐姝卓說著,將手裡兩隻拴在一起的鑰匙丟在鞋柜上:「這是樓門和房門鑰匙,以後夜裡困了,想來,北屋隨你,不想來,不會有人請。」說完,她車轉身,徑回卧室去了。
遠在異地他鄉的司馬博寄到市交警大隊一封信,並委託轉送到唐姝卓老父老母手裡。信中說,我給二老留下一個手機號碼,這個手機我將不分晝夜永遠為你們開著。如果需要,我將即刻趕回去,代你們的女兒盡孝道,養老送終。如果二老再不願看到我,我至死也不敢回北口了……
蘇曉玲雖說不愛讀書,但腦子並不笨,對司馬博的有意疏遠不會沒有察覺,司馬博只是防著她將採取怎樣的下一步動作。好在他都是夜裡出車滿城轉,想來她就是條警犬,鼻子的靈敏也有限,兩條腿也難追得上四個輪子。有一天,天將亮時,司馬博從唐姝卓家裡跑出來,剛把車開出去不遠,就聽身後傳來手機電池即將沒電的提示音,那聲音像無奈般的嘆息,一路滑落。他循聲找去,發現後座平縫裡藏著一隻手機,他認識,是蘇曉玲的,一直開著。司馬博心裏動了動,又冷笑。她把手機當成竊聽器,自己則躲在家裡,抱著座機話筒肯定也是一夜沒睡,哼,白天還得開車,夠辛苦的啦!他仔細回想一下,這一夜通電話屈指可數,並沒多說什麼,與乘客閑聊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唐姝卓與他,更是很少有電話聯繫的。他將手機照原樣放回,再和蘇曉玲見面時也是隻字不提,只裝渾然不覺的樣子。
九九回春。草綠了,花開了,春天的腳步一步步快起來。北方春天的氣溫是大起大落的,南來的暖流氣團和北來的乾冷寒風在這裏糾纏廝拼,昨天時髦姑娘可能已穿起了連衣褲,今早出門就要重新套上毛衫了。二八月,亂穿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兩三天里,司馬博都是提心弔膽度過的,他開車繞著公安局和派出所,見有警察向他走來,甚至見有幾個精壯男士向著汽車奔跑,他的心都揪成了一團。但過了三天,仍無任何動靜,他知道唐姝卓把他當成肚裏的臭氣,放了,不會舉報了。但司馬博的恐懼隨之又轉到另一個問題上,如果女人懷了孕呢?這個干係他也是擺脫不了的。那夜,他昏頭脹腦,可是任何避防手段都沒想到,更別說用上了。好不容易盼到半夜時分,他把車停在路邊,把手機打進了一家電台的直播室。那個「子夜健康熱線」是專講男人和女人之間那點事的,以前司馬博夜裡無聊,坐在車裡也聽過,但聽得熱血僨張又無處釋放,弄得身子很不舒服,便不再聽了。他問,前幾天我的女朋友肚子疼,我陪在她身邊時就和她有了那種事,也沒採取什麼措施,所以我非常想知道我的女朋友能不能懷孕?主播人問,你的女朋友是什麼原因肚子疼?司馬博答,是痛經。主播人再問,你能肯定是痛經嗎?司馬博答,能肯定,因為剛去過醫院,大夫也這樣說。主播人笑了,說那我的回答就是否定的了,因為痛經是婦女在行經前或行經時下腹子宮部位疼痛的癥狀。雖然你的女朋友可能還沒行經,但可以肯定地說,她正處於安全期。
唐姝卓變成了任人擺布的木偶,她和司馬博被分別推進了兩輛警車。在警車行駛過程中,她聽一個警察打手機請示公安局領導,說逃逸嫌疑犯已拘捕在案,相關證人也帶在了車上,他問是先送到交警大隊審理,還是直接送刑警大隊?公安局領導答,先把交通肇事的責任審理清楚,然後移交刑警大隊。局領導還強調,一定要儘快審理個水落石出,爭取天亮后即給新聞媒體一個明確的答覆,已有記者連夜把電話打到他家裡去了。這種事,見了報就一定山清水秀,絕不能讓市民們說三道四胡亂猜測。
唐姝卓因羞怯而不敢睜開眼睛,卻過高地估計了這個年輕而健康的男人的自控能力。她只感受著那隻濕熱的手仍在揉動,卻忽略了自己渾圓結實的小腹傳達給了那個男性身體一種怎樣的信號,更不知司馬博已用另只手解開了他的褲帶並褪下了他的長褲短褲。當她感覺到那個強壯的男性身體已壓到自己身上時,一切都已經晚了。她瞪圓了眼睛,她用雙手用力去推那結實的胸脯,她嘴裏連說著不要不要。可司馬博大喘著粗氣,毫不理會她的推阻,一下掀開了她的裙裾,又粗暴地扯下了她的內褲。當感覺到來自身體的另一種脹裂的疼痛時,她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引為驕傲也為之悲哀的時代就此結束,徹底結束了。她鬆開兩手,不再掙扎,一任兩行淚水長流。
自從搬了家,唐姝卓過得很清靜,也很愜意。有課就走到學校去,權當閑庭信步,踏雪尋梅,悠哉游哉,甚是愜意;沒課時就賴賴床,爬起來再看看書寫寫文章,早在醞釀中的兩篇論文都趕出來了,寄到專業雜誌社去,很快有了反聵,都誇不錯,儘快排發。關鍵是,她耳邊終於少了老父老母不厭其煩的嘮叨。一周里,她回兩次家,周三午後一次,吃完晚飯回來,周六或周日再一次,在家陪老人們待上半天,也是晚間回來。只要回到家,老父老母自然都要問到歐陽博,小博有電話沒?小博在國外還適應吧?也不知從哪天起,老父老母一起改叫歐陽博為小博,他們叫得親切,卻不知引出女兒心中的多少惆悵與酸楚。唐姝卓每次都從容平靜地敷衍搪塞過去了,有時還將電腦打開,讓老人們看歐陽博通過電子信箱發來的郵件,上面是一定有問候二位老人的話語的,那問候一定很得體也很親切,宛若家人,能讓兩位老人很是高興一陣子。可他們哪裡知道,學校又給唐姝卓在新家配了一台電腦,家裡的這台才沒搬走,一個現代博士在網路上玩玩自編自導又自演的雙簧把戲,善意地欺騙一下至愛親朋,豈不是易如反掌?只是春節前的那一次,父親突然說,前兩天我跟你媽去家樂福,打出租時怎麼看那司機特別像小博呢?母親也說,那天就是因為我走慢了點,你爸這個埋怨呀,哼,好像真是小博似的,想女婿走火入魔了吧?唐姝卓心裡有數,臉上卻淡漠,說世上長得相像的人多了,我有一個學生還說我特像他的小姨呢。很輕巧地便把浮在老人們心頭的一片疑雲拂走了。
「她在懷念她的故鄉,她的童年,那裡有起伏的山岡,還有如雲的羊群,幼時的夥伴在追著牧羊犬嬉戲。」
唐姝卓矜持一笑,是她第一次在司馬博面前露出笑容,確實比不笑時顯得漂亮多了。她說:「我姓唐,你就叫我小唐好了。或者,你就叫我唐老師,我在北口大學工作。」
去年深秋的一天,入夜時分,計程車司機司馬博駕車在環湖路巡行,在前大燈的光柱中,遠遠看一位穿著灰色風衣的女士沿著湖邊人行道踽踽獨行。司馬博將車靠過去,問:大姐,用車嗎?那女士擺擺手,快步往前走了。那一夜,天有些陰,不時還飄落零星的秋雨,路上枯黃的落葉隨著強勁的夜風翻卷,行人不多,乘車的更少。司馬博駕車繞湖跑了一圈,再回到原來的地方,發現那位女士仍在湖邊徘徊。他又問,女士這次不只擺手,還冷冷地回了一句,我都說了幾遍了,不坐,你煩不煩人!司馬博無言以對。顯然,在此之前,不知已有多少出租司機問過她了,她很煩躁。惹不起,咱躲得起啊!司馬博如此自嘲,趕緊駕車走人。
女博士唐姝卓在眨眼間成功地完成了她的逃逸,終結了她的羞辱與顧慮,也終結了她年輕的生命。她再不會知道,就在那眨眼間,如瘋似狂的蘇曉玲頓時啞了嘴巴,高大魁偉的司馬博也一下癱軟了身體。一切都跟她再無關係了……
「那你跟大叔大嬸撒謊時,就說那男的是造汽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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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駕駛的車窗前,立著一個牌牌,上面有司機照片和名字,還有手機號碼,這不奇怪。
「也是怪,我念高中時,別的功課都一般,就是喜歡上英語課。考大學時,外語150分滿,我考了近140分呢,全班最高,後來我去當兵,去的是海軍,艦艇上選旗語兵,就因為我整明白了ABCD,就把我選上了。那幾年,我把能找到手的英語書翻了個稀爛,就為這,部隊還樹我個自學標兵呢。」
唐姝卓說:「我事先已經說過的……」
「I am 31.(我三十一。)」
那一天,司馬博的喬裝出演很成功。他的角色名字叫歐陽博,這個名字是唐姝卓改的,她說好記。他穿上了西服紮上了領帶,皮鞋也擦得鋥亮,本來就很挺拔魁實的身材頓時又增添了許多帥氣,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越發顯得英武:他施展著計程車司機和未婚女婿接人待物的足夠禮儀與經驗,面呈微笑,一口一個大叔大嬸親親熱熱地叫著,頓叫唐姝卓的父母心花怒放滿面放光;他不時地跟唐姝卓整上幾句英格力士,還有他談起汽車的無所不知頭頭是道信手拈來,讓二位老人絲毫不懷疑他的學識。唐姝卓還介紹說,過一段時間,研究所還要派他去國外進修,唐父便點頭讚許,說你們年輕,好好學吧,大有希望,國家正缺你們這樣的人才呀!
女士將名片輕輕推了回去:「不用。我記住你的名字了,還有你的手機號碼。」
「前樓停著的G12502是你的車吧?」
司馬博跳起身,剝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衣服,衝進衛生間,打開沐浴頭,用了大把的沐浴液,對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進行了一番酣暢徹底的沖洗。在抓起浴巾擦身的時候,他發現浴巾旁早放了一套睡衣,跟唐姝卓身上的那套很匹配,也是絲質的,藍色。司馬博想了想,打開包裝,正是男式的,大小肥瘦也合身。他壓抑著心中的狂喜,輕手輕腳推開南卧室虛掩的房門,悄悄卧下去,將背對著他蜷著身體的唐姝卓攬在懷裡。那女人身子滾熱,卻一動不動,仍微闔著眼睛,任由他擺布。司馬博不乏這方面的經驗,此情此景,他也不再缺少應有的耐心,直到女人由嬌喘吁吁變成了小聲的呻喚,他才採取了下一步的行動。就好像對待他新買來的汽車,用過了磨合期,他才將油門一踩到底。唐姝卓終於睜開了眼睛,那眼睛迷醉著,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胸肌,有那麼一瞬,她還猛地僵挺起身子,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上。司馬博大驚,忙說,別咬別咬,咬出血了。那女人不管不顧,仍緊咬不放,直到頹然而疲憊地倒回枕上。
對面的這個文靜女士在誠懇地訴說著自己的不無尷尬的心事,而且是跟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司馬博的心動了動,是好奇心的涌動,但很快就沉下去,面對誠懇相求的女人,當然只能以誠回報。他說:「你說吧,只要我能出上力。」
房門打開,衝進了三個警察,有兩個手裡還握著手槍。警察進屋並不問什麼,撥開唐姝卓便往屋裡沖,很快從衣櫃里搜出了司馬博,並將他按伏于地戴上了手銬。
司馬博搖頭:「沒有。」
直到去唐家幫唐姝卓搬家並和她的老父老母去作那種似是而非亦真亦假的告別,司馬博才知道唐姝卓不僅是北口大學的老師,而且還是一位正宗純粹的化學博士,這讓他很意外也很吃驚,一顆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兒,半天落不下來。只說老師,不管是大學的還是中學小學的,司馬博除了敬重,都還沒覺得怎麼樣,計程車肯定沒少拉,可一聽說站在面前的這位跟自己年紀所差無幾的女子竟是博士,那種感覺就不一樣了,那須仰視,而且要仰酸了脖子。馬克思是博士,基辛格也是博士,了得嗎?他只有高中文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考上大學,那博士在他眼中就是聖人,是翱翔于雲端的天鵝,而他,則是草民,是一隻伏在泥塘中的蛤蟆。蛤蟆和天鵝,其間的巨大距離可絕不僅僅限於空中和地下呀!
「我還有一句話,這事無論你最終是搖頭還是點頭,我都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不是要求,我也無權要求,我只是拜託。」
唐姝卓的肚子不再疼痛,讓她意識到這一點,已是她起身扯下床單泡進面盆,並打開蓬頭沖洗身體的時候。是什麼時候不疼的呢?為什麼突然之間說不疼就不疼了呢?她的腦袋木木的脹脹的,一時難尋答案。
司馬博苦著臉說:「唐老師,你可別再逗我了。除了街上轉的四個軲轆,我可還懂啥呀。」
她知道自己在墮落,很不要臉,而且這樣的事情前程難卜,若不是想死心塌地地嫁給他,不定哪天就惹出事來,而且一出事,就可能小不了,吃不了也兜不住。剖開心來說,她對他不討厭,甚至隨著兩人交往的不斷加深,她還生出對他的一些喜歡,甚至是依戀。如果自己只是大學本科生,那就屈尊下嫁,認了,不道德便不道德,把他從女朋友手裡搶過來,明明白白地好下去,直至嫁給他,那又怎麼樣?可自己偏偏戴過博士帽,再嫁了一個計程車司機,且不說老爸老媽那裡難說通,學校里社會上又怎麼評價?那肯定將成為報紙上社會版的頭號新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她後悔當初腦袋一熱就把鑰匙交給了他,她想到了了斷,再把鑰匙從他手裡收回來。可以後呢?收回來就再不能讓他進門了,那毒癮那魔鬼再找上來怎麼辦?他如果不肯單方收局半夜三更來敲門敲窗胡喊亂作呢?他心緒不平到外面信口胡說呢?一個計程車司機,他才不會像自己那麼顧及臉面呢,甚至還會將與女博士睡過覺當成一種張揚炫耀的資本。好在眼下他還很識趣,都是過了半夜才悄悄地來,天將亮時便自覺地離去。可夏天到了,夜越來越短了,這種狀態還能維持多久?這一陣,教研室和市裡的一家大型化工廠搞了一個合作科研項目,社會效益和經濟前景都將不錯,她是項目的帶頭人,所以白天除了上課,還要帶著研究生鑽實驗室跑工廠,很忙,沒有時間多想這個問題。她設想著找個合適的時機,既體面地收回鑰匙,又可保證他不會再在這事上糾纏,哪怕再給他一筆錢呢。
那天,他一跑出樓門,就開始後悔了,尤其想到人家還是姑娘身,便越發後悔莫及。王八蛋!畜read.99csw•com牲!驢!他這樣惡狠狠地咒罵自己,他還伸出巴掌在自己的右臉上重重地抽了兩下。唐姝卓抽的是左臉,好長時間都在熱辣辣地疼著,他抽自己下的力氣不比唐姝卓的小。你怎麼說管不住就管不住自己了呢?人家是信得著你才找你去幫忙,你這不是趁火打劫又是什麼?人家大姑娘日後還怎麼嫁人?你管不住自己還有蘇曉玲呀,那是塊熟地,還不是由著你的性子鬧騰?可你偏偏就做出了最讓人瞧不起的牲口事,你知不知道那叫什麼?強|奸可是犯法呀!
到了樓門前,未待按鍵,電子門鎖咔地一聲響了。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她早候在了窗帘后,就等著他的到來。司馬博一步兩台階,快速上樓,那房門也虛掩以候。司馬博站在門外,平靜了一下忐忑的心,然後推門而進。唐姝卓背他而立,站在電視機前,手裡握著遙控器,屏幕上還無聲地閃著畫面,是一部現代都市言情劇。司馬博注意到了她的裝束,她穿著睡衣,絲質,粉色,睡衣雖然可能比連衣裙在遮掩女人身體方面也差不了多少,可它畢竟是睡衣。她的臉色比上次要紅潤,也平靜,長長的頭髮是披散的,不似以前多是紮成馬尾狀。看不出她在生氣,這可以確定無疑。
唐姝卓又一次示意:「你坐。我今晚不用車,只想跟你說點別的事。」
「先別廢話,到時候自然有人問你。」
再想想這位司馬博,唐姝卓也覺得心中無底,一時空落下來。小夥子身高就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零之間,眉清目朗,相貌堂堂,更難得的是他的那份助人之心和不經意露出的內秀。那一夜,他驅車尾隨,防的就是獨行女人遭遇意外,或者怕女人尋了短見,有這樣心胸的男子,眼下可算珍稀,值得保護啦。再有他的英文版的唱盤,他的應對自如的英語問答,雖說還是低層次的,但放在一個出租司機身上,已是非常難得,還要求人家什麼呢?如果把他帶回家裡,老爸老媽必是喜不自勝,至於日後,只說兩人情趣不投,拜拜分手,各自再尋再覓也就是了,走過一程是一程吧。
七層樓啊,神仙也奈何不了啦!
沒想半月後的一天,已過了半夜,手機的信息提示音叮叮地響了,收件箱里顯出個「唐」字,那是獨屬於唐姝卓號碼的漢字存儲。司馬博激動起來,再按鍵,信息欄內卻是一片空白,只有那時間顯示證明簡訊確實是剛剛發來的,而且確是唐姝卓發來的。她為什麼發了簡訊卻一字也沒有?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麼麻煩事需要我幫助卻又不好意思說?司馬博好發了一陣呆,然後便驅車直向她家飛速駛去。
女士坐進了車裡,臉黑著沉著,就像頭頂陰雲密布的夜空。司馬博小心地問:
警察又問司馬博:「你叫什麼名字?」
肯定是車出了問題。可出了什麼問題呢?這一夜,平平安安,沒剮沒碰,更沒撞人,車怎麼了呢?
司馬博按下了錄音機的鍵子,車內飄蕩起美國女歌手Laurie Lewis的吟唱,輕柔而憂傷。這是一盤英文版的帶子,號稱美國女聲牛仔音樂,他愛聽,不光是喜歡曲調,而是一聽到那委婉的語音,就讓他想起大海,時而浪濤舒緩,時而波瀾起伏。
女士向湖畔一個小區的大門走去。路燈下,那身材豐|滿而不失挺拔,步履也輕盈。司馬博心裏問,她並沒動筆,只是看了眼,就記住我的名字和手機號碼了?
司馬博開始有意識地疏遠冷淡蘇曉玲了,沒有非說不可的事,他不再主動給她打電話。交接車時,他也不再主動有親昵的表示。有一天,交接車時,蘇曉玲悄悄告訴他,說她嫂出差了,她爸她媽一起去她哥家照看孫子了。他聽得懂這話的意思,是說眼下家裡只她一人住,讓他夜裡去。可那夜他沒去,還把手機關上了。第二天早晨,蘇曉玲臉黑著,問他夜裡死哪兒去了,他說有人鬧了急病,他的車被包下了。蘇曉玲又問,你的手機也叫人家包下啦?司馬博說,電池沒電了,昨兒忘了充。蘇曉玲把車門關得炸雷一樣響,旋風一樣就把車開跑了。那天夜裡,司馬博不能再關機,也不好再撒謊說有包車,半夜時果然蘇曉玲又打進手機來,開口就氣洶洶地問,是不是鐵板燒滾油了沒處放,你還端上了?司馬博賠著小心說,剎車出了點毛病,我正找人修。你先睡,要是能完事,我就趕過去。蘇曉玲恨道,你別來了,本姑奶奶找得著家教!說完就關了電話。「家教」這話有個出典,是來自手機上的段子,說有對夫妻都是教師。以「上課」為親熱暗語。一日,丈夫麻將正酣,妻子想上課,丈夫揮手說,今晚自習,明天補課。天亮丈夫回家欲上課,妻子恨說,昨晚我已請過家教了。平時,的哥的姐們不管是誰收到這樣的段子,都會交流,沒想讓蘇曉玲用到這兒了。
恐懼的思緒一消散,那彌天的悔恨便重又籠罩在了司馬博的心頭。他思之再三,決定還是應該打過電話去,向唐姝卓表示深切的懺悔,哪怕聽她痛罵一頓讓她撒撒氣呢,她不罵自己也罵。可他無數次地按下鍵去,聽筒里都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他知道唐姝卓家裡還有座機,但人家沒告訴他號碼,他也沒敢覥臉主動問。只是有一次,唐姝卓的手機通了,嘟嘟地一聲聲響,他的心狂跳起來,琢磨第一句話該怎樣說,可那電話又一下斷了,他再撥去,對方便又是關機。他明白了,手機上有來電顯示,唐姝卓知是他,便不接。人家既不想再搭理你,那就天各一邊,拉倒吧。
一般情況下,司馬博白天是不出車的,可春節前活兒正忙,蘇曉玲卻鬧起了感冒,還挺厲害,清晨他回家睡了一覺,就把車又開了出去。那天,他把一個客人送到家樂福超市附近街口,車門還沒關上,便又有人抓住了門把手,那人還衝後面喊,你快走兩步,別讓車等咱啊!聲音很熟,司馬博扭頭一看,就覺得渾身都跟著一激靈,不是唐姝卓的父親是誰,後面急往這邊趕的是唐博士的母親,兩人手裡都提著大包小溜的東西,肯定是來辦年貨啦。司馬博急轉身關上了車門,臉卻故意不往後扭,裝出沙啞的嗓音說,老師傅再坐別的車吧,我還有事。說完,就急踹油門將車開跑了。從折光鏡里,他還看到兩位老人指著他的車在說什麼。Sorry,sorry,二位老人家,實在是對不起了。真是懸,懸透啦!要是讓你們上了車,再把我認出來,我可說什麼?回到家又讓唐博士跟你們怎麼說?千萬別怪,也別罵,理解萬歲吧。我遠遠地給你們二老叩首拜年,中了吧。
除夕夜,唐姝卓猶豫了又猶豫,還是給司馬博發去了一條簡訊,「真誠地祝福你快樂平安!」司馬博也很快回了信息,「山羊把大象介紹給蚊子,並把大象帶到蚊子家相親。蚊子媽說:兒呀,我們可連訂婚戒指都送不起啊!藉此小笑話祝大博士春節快樂!」唐姝卓看著信息,笑了,心裏生出一些感動,也由此越發對這個的哥刮目相看,看來他不光善良勤快,還不缺智慧,情商也甚高。這是個現成的段子,他改造了,改造得很是巧妙,不動聲色地隱含寓託了許多東西。他要是進過大學校門,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對唐姝卓所求之事,司馬博雖說基本踐諾不對人言,但還是有所保留地說給了蘇曉玲。這種事,說給女友聽,一是防著日後一旦女友知道,懷疑他的忠誠,同時也不乏某種炫耀的成分,既炫耀自己的奇遇,也炫耀作為一個男子的優秀。怎麼樣,哥們兒還行吧,歪瓜裂棗的能遇到這樣的美事嗎?他所保留的內容主要是所求女士的姓名和職務。當然,蘇曉玲也曾問過,她叫啥?司馬博說,這個你別問,傳出去不好,我答應了人家的。蘇曉玲又問,她是做啥的?司馬博說,她做啥不做啥關咱屁事,但腰包里肯定是有倆閑錢的。蘇曉玲想了想說,年齡我就不問了,肯定跟你般大般小,要是像我這麼大,她爸她媽也就不急了,再大些呢,也輪不到你,對不?司馬博笑,說能猜到這一點,也算不上你有多大聰明。蘇曉玲再問,她總不能把你當了公共廁所的手紙,白使喚了吧?司馬博說,這一點人家挺講究,先把票子拿了出來,厚厚一沓,我猜最少也有兩千呢,說叫我換行頭。可我沒答應,就把票子又推了回去。蘇曉玲說,那還琢磨啥,干,跑一回龍套快頂我開一個月的車了。要是這種事往後一個月攤上一回,咱還大發他兄弟,小發了呢。
唐姝卓的眼睛一直是緊緊閉著的,她不敢睜眼直視對面的那雙眼睛。剛才那巨大而尖銳幾乎要奪人性命的疼痛,讓她幾近昏厥,就好像一個人落入滾滾巨流的漩渦中,一根稻草,她也要牢牢地抓在手裡。現在,這個人似乎已經脫離了漩渦,但身體仍在那湍流那危險之中,就可以扔掉手中的稻草了嗎?這是一個只有兩個人的世界,那個兇惡的魔鬼已漸漸離身遠去,代之的卻是越來越洶湧的羞怯,她不敢直面這個還不算很熟悉的男人,她不知日後將怎樣解釋今夜發生的事,僅僅再買一件什麼東西,就可以回報了嗎?唉,就當他是個醫生,既讓醫生給自己看病,還能在乎人家是男是女嗎?
「好像中國歌手也這樣唱思鄉的歌曲。」
司馬博欠了欠屁股,作出誠惶誠恐要起身的樣子:「哎呀,原來是大學老師,那俺這個小學生更不敢坐啦。」

4

司馬博輕輕舒了口氣,低聲說:「唐老師……」
忙亂了這一陣,司馬博便弄濕弄髒了襪子和褲腿。事畢,唐母張羅著,叫姝卓快去找出她父親的衣物,叫歐陽博換下來。唐姝卓便將司馬博推進父母的卧室。司馬博說,我個子大,褲子濕就濕吧,你替我找雙襪子就行。唐姝卓找出一雙給爸爸備下的還沒開封的新棉線襪子。司馬博低聲玩笑說,穿上腳,可就不能往回退啦。唐姝卓說,一雙襪子,值什麼?司馬博說,那可就是買裡脊,又饒了一塊囊囊膪,你可虧啦。唐姝卓臉一紅,輕輕打了他一下,低聲說,就算給你修暖氣的報酬。
女士的心肯定不順,口氣一直冷若冰霜,重如鐵石。司馬博不再說話,將車不緊不慢地往前開。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他藉著路燈的光亮,從折光鏡往後看了一眼。女士長得挺清秀,眉青鼻直,也文靜,年齡當在三十歲左右,戴著一副無框眼鏡,未施粉黛,車內也沒飄散女人坐車常帶進的香水味。如果這張臉不是一直那樣冷著繃著,笑容應該會使這張臉更年輕漂亮些吧。
對唐姝卓,他卻越來越琢磨不透了。他去便去,走便走,有時夜裡有活兒沒去成她也從不多問,更別說見面時跟他說說家庭啊工作啊身體什麼的,兩人的交流基本只限於身體。可她在沉睡中,又常常像小貓一樣蜷入他的懷中,有時還纏繞得很緊。她究竟在想什麼?她到底打算把路子走到哪裡呢?
「大姐,去哪裡?」
「那你就去談,去結婚生子。我跟你什麼關係都沒有。」
唐姝卓說完,就邁步進了她的南卧室,門雖掩上了,但沒有那咔噠一聲的碰鎖聲。眼前的一切只能說明一個事實,她不僅饒恕了他,還希望他留下來給她以撫慰。司馬博的心狂跳起來,這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一種結局,一出以狂暴躁動為序幕的人生戲劇,接下來的竟會是溫柔與浪漫嗎?
「唐老師,這種事,你讓我說說行,可真讓去做,我還是下不了決心。你讓我再想想吧。」
唐姝卓也站了起來,遲疑地說:「我爸我媽可能……對你都很滿意。我的意思是說,除了感謝,日後我可能……還要給你添麻煩。」
「How old are you?(你多大年紀了?)」
唐姝卓說:「你別叫我大姐可好?我不愛聽。而且,你的年紀也未必比我小。」
司馬博直到穿好衣服,在房門前換鞋的時候,才發現唐姝卓已站在身後。他想回身抱她一下,卻被她冷冰冰地推開了,問話也復又似石似鐵,就像老師斥問一個不聽話的學生:
司馬博驚呆了,也喜呆了。這等於給他頒發了暢行閨房密室的特別通行證,就好像自己的汽車給掛上了公安牌照,那可就是暢行無阻一無所攔啦。可她前面問的那幾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司馬博來不及多想,一時也想不明白,緊緊地抓起鑰匙,開門下樓去了。
唐姝卓繼續說:「我眼下別無所求,只希望有我自己的一份清靜,不再聽老人們不厭其煩的催促與嘮叨。思來想去的,我想出了一個主意。其實,這個主意那天晚上就想出來了,只是苦於無人配合。我今天請你來,就是想請你幫我一下忙。」
那個信封里,厚厚的一沓,估計應在兩三千元。出面一兩個鐘頭,這筆錢就歸自己了,對於一個計程車司機來說,這可算作天上掉下塊大餡餅啦。也許真是那一沓票子起了作用,司馬博又坐下,聲音壓低了,頭也往唐姝卓跟前湊了湊,說:
唐姝卓也往前湊了湊,低聲說:「至於你以什麼樣的身份出面,咱們再商量。我先問你,你真的懂英語嗎?」
「My name is Simabo.(我叫司馬博。)」司馬博怔了怔,也用英語答。
警察又對唐姝卓說:「請你也跟我們走一趟。」
蘇曉玲給司馬博開車,用不著講報酬,隔上三五天,便將掙來的票子都塞到司馬博手上,有了開銷時,只說一聲我花了若干,司馬博也從不多問,兩人齊心協力,只想把買車欠下的債先還上,然後在市裡租一處房子,就結婚過日子了。司馬博說,我爸我媽的錢可以先不急。蘇曉玲說,你不急我急,還了他們心踏實,咱們也踏實。
「是。」
司馬博吃驚地站在對面。不用車?那找我還有別的什麼事呢?
女同學們說得果然不錯,那電擊一般欲|仙|欲|死的瞬間確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好,有了男人睡在身邊的夢裡很沉實,有了那種事情后的第二天心裏很舒暢,痛經的魔鬼也怯步而止,確是再沒來找她的麻煩。有時母親悄悄地問她,還疼嗎?她便敷衍說,挺一挺九_九_藏_書唄,沒事。
「請唐老師放心。別的大話我就不說了,可我是男人,好歹也是個爺們兒,那種沒事嚼舌頭玩的事,咱不幹!」
司馬博走出交警大隊后,就躲到了鄉下舅舅家裡。舅舅已知道了他的事,不時坐在身邊陪他嘆息,說可惜念了那麼多年的大書啦,連好死不如賴活的道理都不懂啦,嫁了我家大博又怎麼樣,再說都鑽進一個被窩睡過,也不是黃花大閨女了,咋說嫁了也比死了強啊!見司馬博動了動嘴巴要說話,舅舅又責怪他,你也三十多歲了,啥事不懂,咋能整出這一隻腳踩兩條船的事呢?那是早晚要出大事的,不是她,就是你,非得有一個要掉進水去淹死的。司馬博知道心裏的許多話,是跟舅舅說不清的,便閉了嘴巴,再不吭聲。唐姝卓死後第七天,他一身黑裝,到了城外的墓地。遠遠的,他看到了唐父唐母的身影。只幾天,兩位老人都蒼邁衰老了許多,蹣跚著,相攙相扶著。司馬博躲在樹后,直到老人們離開,他才到唐姝卓墓前痛灑了一陣眼淚,然後他將汽車停在蘇曉玲家的樓下,便從北口市消失了。
的哥司馬博過了幾天驚恐不安的日子。
「她在唱什麼?」
那一瞬,唐姝卓只覺得大腦里一片空白,她感覺不到臉上的抓痛,她只覺得那鋒銳的罵聲似萬支利箭直穿她的耳膜,直扎她的心臟。而且,今夜發生的這一切,明早就將通過新聞媒體公之於眾。她羞臊萬分,她無地自容,她只想逃避,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她猜想得到那個女子是誰,她罵的那一聲「死」,明確無誤地為她指明了出路。趁著警察們往屋裡推那女子的當兒,她猛地車轉身,直向走廊盡頭開敞的門奔跑而去。警察們怔了一下神,奮身去追去攔,司馬博猛地推開身邊的警察,也去追,但就在警察要抓住裙裾時,唐姝卓已撲過門外陽台的護欄,直通通地向著七樓下的水泥地面撲去了。
司馬博說:「我什麼也不喝。大姐,那我去車上等您吧?」
司馬博一路疾行,又扶她進了醫院的急診室。急診的病人不多,值班的醫生是男的,年過半百,睡眼惺忪地從另一房間趕過來,先掃了司馬博一眼,問他是你什麼人?唐姝卓說,是我……弟弟。醫生冷冷地說,你把病人扶到診床上,然後去外面等。司馬博便依著吩咐,退到門外去了。
司馬博忙抽出一張名片遞過去:「隨時恭候大姐吩咐。」
「行不行你小點聲好不好?」唐姝卓擰了眉,再做手勢請司馬博坐下,並從身旁的手提皮包里摸出一個信封,說,「我不會讓師傅白幫忙。這筆錢,你去買一身西裝,餘下的,就算報酬。前後時間,我估計也就在一個小時左右。」
「別問,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女士掩嘴笑了一下,心情肯定好些了。這條信息不是剛收的,剛收的有點黃,女士不宜,司馬博靈機一動,將存儲的找出來一條,這一條可能正對鬱鬱不樂人的心路。果然,又駛了一程,女士輕輕嘆息了一聲,說:「回去吧,回到來時的地方。」
唐姝卓煞白了臉,吭哧哧地答:「是我……男朋友。」

7

司馬博拿起信封,抽出票子,點了點,抓了幾張在手裡,又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發票,連同剩餘的錢推回到唐姝卓面前:「這是我買衣服用的,衣服上身,我不好退回,只能深表感謝了。其餘的,你收回去。」
這很有意思,一個嫁不出去的大姑娘,為了不想再聽老爹老媽在耳邊的聒噪,竟玩起了以假充真的把戲。世界真奇妙,和尚裝老道。司馬博笑了,說:「你是想讓我幫你找個人,去唱這出真假猴王的戲嗎?」
「大姐,如果您並不需要用車……」
的哥司馬博今年三十一。司馬博可從不對人往下隱瞞年紀,有時乘客問他多大了,他隨口就答三十八。乘客說,不像,我還以為你二十八呢。司馬博哈哈一笑,說那是我長得面嫩,奶油小生。他這樣答,往往也博客人一笑,車上的氣氛頓時就溫暖和諧了。服務行業嘛,與客人輕鬆交流,拉近了關係,對彼此都有百利而無一害,也不圖哪位大款下車時多賞他一張票子,起碼落個心情舒暢,這不挺好嗎?

聲聲入耳的這一番罵,先讓站在一旁的司馬博心裏生出些許疑惑,她怎麼來這兒了呢?隨即就是一襲而過的竊喜,她趕上了,好,讓她什麼都知道了,更好!再有她這一番罵,尤其是好上加好了!知道了,就不用再遮掩什麼了,揮揮手說拜拜,好合好分,倒也痛快,不用為難了。而那一位,當眾挨了這一通罵,也再不用半遮半蓋,既已到了三岔路口,下一步想往哪邊走,你說話吧!
司馬博睡了,睡得很沉,但時間不會很長。激靈一下醒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唐姝卓已轉過身來,卧在他的懷裡,胳膊和腿都緊緊地盤繞著他,微微的鼻息在這靜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酣甜。他摸索尋找著,打開床頭燈,拿起床頭柜上的手錶,才知已是3點50分。正是黎明前的時刻,過一會兒外面該有晨練的人了。他又貪戀地抱了她一會兒,然後將胳膊從她頸下抽出來,拿開她壓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和腿腳,盡量不出聲響地下床了。
兩人下了汽車,前後進了交警大隊的樓門,又被一同推進電梯。電梯里還擠著好幾位警察,將他們分隔開。唐姝卓頭垂著,一襲長發遮住了半邊臉,那張臉又似病中一無血色。司馬博則鎮靜了許多,他估計到必是陰差陽錯,警察們一定把案子整岔皮了,那就審吧,問吧,等著你們給我說道歉話吧。他大大咧咧地說,該怎麼回事就怎麼回事,照實了說,沒什麼了不起!他這話是說給唐姝卓的,她肯定聽得明白。擠在電梯里的警察大聲喝斥他,少說話!他問,我說錯什麼了嗎?警察便又斷喝,閉嘴!
此後,司馬博便順了,連著拉了兩個客人。一個說去火車站,客人剛下車,就又有一老先生坐進車裡,說到湖畔畫苑。送完客人,司馬博再繞湖巡行,竟又發現了那位女士。怪呀,都十點多鍾了,天又不好,她一個人還在湖邊轉悠什麼呢?如果是約會等人,她應該守在一個地方啊。她不知道夜深了容易受到歹徒的襲劫嗎?眼下似乎只有一種理由可以解釋:此女心裏窩了疙瘩,而且還是一塊挺大的疙瘩,一時排解不開,似在猶豫是不是縱身跳湖以求永久的解脫。前年,司馬博就在湖邊碰到過這樣的事,就在人們大呼大叫快來救命時,司馬博跳下車,甩衣撲入水中,及時地將一位跳湖自盡的女人救上岸來。司馬博在部隊時當的是海軍,驚濤駭浪沒少見,撲入一潭人造之湖不過是小試身手。過後,晚報的記者找到他,寫了一篇挺長的文章讚揚他見義勇為,還配了一張照片,很是讓他風光了一陣子。
可那計程車司機,面對厚厚的一沓票子,且只需短短一兩個小時的人五人六,偏偏還要回去想一想。他還想什麼呢?真要是個見了錢眼就開的淺薄之士,你想助人為樂本姑娘還恕不領情呢!哼!
放不下心來的司馬博不想再湊上前去自討沒趣,便遠遠地尾隨著,時開時停,把車前大燈也關了,只開了兩隻微弱的小燈緩緩滑行。那位女士似乎也感覺到了身後的異常,先是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見汽車還跟在後面,便幾步跨到街道邊,向身後的計程車招手。司馬博踏了一下油門,急將車停在了女士身邊。
「他出了什麼事?他的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唐姝卓又問。
司馬博只好就坐在對面了:「大姐,有什麼事,您說,我照辦就是。」
事畢,唐姝卓復又恢複原狀,蜷了身子背他而卧。司馬博攬著她的身子,看著自己胸前的紅紫抓痕,不禁想起蘇曉玲,好在她沒像曉玲那樣留著長長的指甲,不然,就要被抓破啦。還有肩頭,也只留下兩排清晰的牙印,再用點力,也會咬出血的。他問,你使勁抓我咬我幹什麼呢?唐姝卓不答。他再問,她突然甩手在他身上重重地打了一下。他明白了,那是羞澀,那是嬌嗔,那是責怪,便再不問了。
第一次假充唐姝卓的男友后,蘇曉玲曾問過他,丈母娘相沒相中你這個姑爺呀?司馬博搖頭說,看樣子挺冷淡,你想呀,人家閨女是大學老師,咱是個車豁子,張嘴閉嘴凈冒虎兒,差距太大,咱得認賬啊。蘇曉玲哈哈笑,說你不會裝嗎?手指丫上夾蒜瓣裝六指,胯襠里夾掃帚裝大尾巴狼,不信她還敢小瞧了你?司馬博說,可我不想裝,裝得太像了就難免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那可就小孩子流清鼻涕,沒完沒了啦!因有了這番對話,後來的事就只好順著謊話圓下來了。雖然蘇曉玲對他去假冒別人男友相親並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可司馬博心裏還是不想讓她知曉得過多。是怕她多嘴多舌傳出去?還是防著女人打翻醋醞子胡攪蠻纏落下話把?或者還有別的想法?其中深層次的心理因素,似乎司馬博一時也不甚清楚,都是過去的事了,他也懶得梳理清楚。
這期間,學校的同事又介紹了兩位男士,唐姝卓都去見過面。過後,介紹人委婉地傳過話來,竟還是那番讓人煩不勝煩的話,一個說嫌你學歷太高,他自己先矮了身子;另一個說,他還是希望找一個小几歲的女孩才會更有感覺。倒是都顧及了她的自尊與體面,唐姝卓聽了,只應了一聲麻煩您了,便走開了。
唐姝卓和司馬博哪裡知道,就在一小時前,市裡發生了一起極其惡劣的交通肇事逃逸案。撞人的也是一輛計程車,將一位正過路口的男子撞倒后,那輛車停下了,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看傷者在血泊中掙扎,又看四周無人,為了徹底逃避撞人救治和賠償的責任,竟將車又退回來,兇殘地在傷者身上輾過,然後才逃離而去。這就不僅僅是交通逃逸,而是故意殺人了!那個司機自以為得計,沒想到被從附近衚衕口衝出的一位騎自行車的人發現了蹤影,並記下了車牌的后三位尾號502。騎車人立即報警,交警大隊又立即通過交通台指示所有夜行計程車司機密切注意車牌尾號為502計程車的去向。那一刻,司馬博正急著趕往溫柔浪漫之鄉,因此就提前關閉了廣播。他的車匆匆而行,他的車牌尾號正是502,他被別的車死死盯緊並一路尾隨一點也不奇怪。儘管出於與這起逃逸事件並無任何關聯的目的考慮,他有意將車停在了唐姝卓家前面的那一幢樓前,可這正好為那個尾隨的司機提供了警覺的註腳,等司馬博輕手輕腳地上了樓進了屋,開了燈又閉了燈后,樓下盯梢的那個司機便十萬火急地打去了報警電話。交警趕來了,隨著交警趕來的還有全副武裝的刑警。警察們還是慎重的,先在外面檢查了一番司馬博的車。那輛車前面確有一塊明顯的撞痕,那是前天蘇曉玲開車時被一個騎車的酒蒙撞的,交接車時蘇曉玲告訴了司馬博這件事,並說已經私了,那個酒蒙當時就摔給了她八百元錢叫她自己去修車。可這些日子司馬博前半夜急著掙錢,好留出後半夜去睡那欲死欲仙的美夢,所以就把這修車的事暫且丟在了腦後。車上的這個撞痕也成為警察認定司馬博即是肇事逃逸者的強有力證據。至於司馬博驚慌失措躲進了不是自己家的別人家門,又狼狽不堪地藏進了大衣櫃,那就更讓警察們確信他是逃逸者無疑了。為人沒做虧心事,何怕警察半夜來叫門?
司馬博說:「那你給我打手機,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儘力而為。好,唐老師,再見。」
女士冷冰冰地說:「你不就是想讓我坐你的車嗎?隨便,往前開。」
又一個路口停車的時候,女士終於主動開口了,聲音也平靜了許多,問:
「我現在想坐車。」女士將一張百元的票子從後座扔到副駕駛的位置上。「別出城就行。」
「大姐你不愛聽,我再換一盤別的。」

5

想到強|奸這兩個字,司馬博打了個冷戰,立刻就由悔恨變成了恐懼。唐姝卓若是舉報,手裡可是握著證據的,那床單那內褲都是證據,那證據確鑿似鐵,任你渾身上下都長了嘴,也休想狡辯否認。於是他想到了潛逃,趁女博士還沒來得及舉報,這可是逃跑的最佳時機了。跑到南方去?那裡打工的人多,人海茫茫,加進一個人就是大海里落進一根針。跑到西北去也行,那裡地廣人稀,警察想追捕一個人不比套住一隻兔子容易。但司馬博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家裡還有老爸老媽呢,自己還有蘇曉玲呢,如果女博士為顧臉面並沒舉報,自己卻突然之間沒了蹤影,那可就毀了老爸老媽和曉玲啦,不嚇死也能急死。司馬博也想到了去主動自首,那在法院量刑時起碼可以少判二年。但他很快也否定了這個想法,人家要是啞巴吃黃連,咽進肚裏自認了倒霉呢?那自己一自首,豈不是既害了自己又害了人家大姑娘?百路難通,剩下的便只有等著警察來抓,該死該活屌朝上,認啦。司馬博甚至還為自己設想了面對警察時的神情與舉止,低頭認罪,伸出雙手等待上銬,然後老老實實地坐進警車。千萬不能企圖竄逃,更不能有絲毫的反抗,那沒用。電視里常播這樣的鏡頭,現實生活中他也親眼見到過這樣的場面,幹警們群虎撲食,一下便將那惡人撲倒在地。警察們是經過專業訓練的,都有些擒拿的手段,那一撲一扭的瞬間,惡人的皮肉必定吃了不少苦頭,苦果都是自己摘下的,咽吧,自作自受,活該啦!
一切很快結束。司馬博望著床單上留下的一朵洇紅,神情就呆了,兩眼就直了。他喃喃著,你……你……
電話打出去,唐姝卓疼得無心去找衣服,便將搭在床邊的連衣裙和短衫又穿上了。司馬博很快趕來,見她抱著肚子掙扎著開了房門,又見她滿麵灰青汗水如洗的病態,先就吃了一驚。他說,病了吧?我這就送你去醫院。唐姝卓搖頭,說不用,我再挺挺,我挺得住。司馬博說,病成這樣你還挺什麼?走,這就走。
「嗯……算有一個。剛談,還不知會怎read.99csw.com樣。」
司馬博又說:「我……那天……」
「這回,你應該收下它了吧。」
有句俗語,可憐天下父母心,不在其位,難解其味呀!
「什麼?」
唐姝卓萬沒料到的是,她出了電梯門,被警察擁著走向某間辦公室時,旁邊一間屋裡突然衝出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披散著頭髮,瘋了似的往她身上撲,伸出尖利的指甲往她臉上抓撓。走在唐姝卓身旁的警察急上前攔擋,跟在女子身後跑出來的警察也急按住了她的胳臂。那女子動不了了,便撒潑似的跳罵,我操你媽的,你狗屁的大博士,你只有賣×的學問,你臭不要臉!那女孩子又歇斯底里地罵當事的另一人,你司馬博王八蛋,你是渾身冒壞水的癩蛤蟆!你是鴨,她是雞,你們雞鴨同籠!你們生個崽子也是雜種!你們都得禽流感,你們不得好死!
唐姝卓說:「不是找別人,我的意思,就是請司馬師傅出出面。」
唐姝卓示意對面的座位:「你坐。」又招侍應生過來,「你想喝什麼?是咖啡還是飲料?」

2

孫春平,男,滿族,1950年生。1968年到農村插隊,1971年返城后在鐵路部門工作,曾任工人、共青團、黨委宣傳幹部。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中短篇小說集《路劫》、《男兒情》、《逐鹿松竹園》等。小說《路劫》曾獲全國第四屆少數民族文學獎;《逐鹿松澤園》獲東北文學獎;《放飛的希望》獲遼寧省文學獎。現在遼寧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唐姝卓沒把司馬博帶進自己的閨房,進了爸媽的卧室也有意沒把房門掩上,倆人的低聲對話老人們雖沒聽得真切,可這近似親密的一幕,讓兩位老人越發看在眼裡喜上心頭。唐母扯了唐父去了廚房,倆人便開始了幸福的低聲埋怨。唐母說,年輕人在一起,看什麼看?老沒正經!唐父說,哪是我看的,是你先看的,要不是你把水嘴子弄折了,能添這麼大的亂啊?多虧了歐陽來咱家,不然今天就水漫金山啦。唐母說,你還有臉說,大老爺們一輩子除了站在黑板前瞎白話,什麼也不會做,還不如人家小夥子。唐父說,這回看出我高瞻遠矚了吧?要是依了你不讓姝卓回到北口,歐陽這孩子能到咱家來?唐母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人要是有這個緣分,還論誰在哪兒?
其實老父老母電話里說的,都是表層次的理由,深層次的憂慮卻是女兒的婚姻大事。三十來歲的人了,至今還是孤雁一隻,若是尋常女子,這也是老大難,偏偏姝卓又是博士,學問和社會地位都高得讓人仰酸了脖子往上看,這就是雪上加霜了。試想,世間哪有幾個三十齣頭的優秀男士還沒娶妻成家呢,怕是小孩子都滿地滾跑喊爸喊媽了。縱有為數不多堅持晚婚者,人家既有優越條件在,就多把目光盯在年輕女孩子身上。女大學生和女研究生在這一點上,都比女博士多了許多優勢。老爸老媽堅持要把女兒調回北口,就是想充分發揮一下老兩口在生根之地的人緣優勢,各路叔伯嬸姨兄弟姐妹八仙過海,各展神通,真要是誰能幫女兒覓得一位如意郎君,那姝卓這輩子就算春風得意十全十美啦。如果老兩口去了省城,偌大的陌生之地,兩眼一抹黑,問題就更難解決啦。眼下姝卓的心氣還很高,非研究生以上的學歷不嫁,沒有共同語言的也不嫁;老爸老媽的心氣也不低,收入低於閨女的不嫁,學識和社會地位低於閨女的不嫁,有過婚史的更不嫁。這幾個不嫁,就等於把車逼進了死胡同,再難往外調頭了。兩位老人夜裡躲在自己的屋子裡,互相鼓勵,互相刺|激,也互相埋怨,但當著每天早出晚歸忙忙碌碌的女兒的面,還是有意淡化處理,一心盼著好心人作介紹,平時則是閉口不談的。
司馬博快步而去,只留了女博士唐姝卓坐在那裡發怔。
「我會找你。」

8

直至天明,唐姝卓都泡在朔望大潮般的淚水裡。她恨這個人面獸心的司馬博,他這叫趁人之危,他這叫強|暴犯罪!但回過頭來細細想想今夜的事情,是不是自己也有責任呢?如果不是自己引狼入室打手機把他叫來,如果自己不同意讓他給自己揉肚子,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嗎?再細想想剛才那事的過程,如果自己堅拒不從以死抗拼,如果自己放開嗓子大聲呼救,他還會這般輕易得手嗎?可當時自己都做了什麼?只是推,只說不要,那怎能抵擋得住獸|性大發的男人?再細想想從去年秋天第一次坐進他的車到請他兩次以男友的身份走進家門,再到今天發生的這個事情,自己是不是在潛意識裡早就生出了對他的好感?他的相貌,他的身材,他的快樂與善良,他的勤勞與周到,還有……他的名字。如果說讓唐姝卓對他最初生出好感的,與其說是他愛聽英文歌曲,不如說是看了他的立在汽車駕駛台上那個牌牌上的名字,司馬,多麼大氣,那是只有男人才配的姓氏,還有那個博,恰與自己一生足可炫耀的學位同字。再想想第一次去家「相親」后,他只留下買衣的費用,卻將其餘的票子全部奉還,那個行止與氣度遠不像一個靠出賣辛苦養家糊口的計程車司機。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竟做出今夜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啊!
「茶几上的那杯茶是給你沏的,你渴就喝。北卧室的床是閑著的,你困了可以去睡,急著掙錢你就走。」
唐姝卓又笑,這次露出一口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她說:「我之所以找你,是因為對你,還有你的車,印象不錯。」
「還行吧。」
那天,搬家公司的汽車要開動時,司馬博客氣而堅決地不讓二位老人隨車去姝卓的新家,他說那邊亂,這邊也亂,老人們在家先慢慢清理收拾,那邊待他幫姝卓打理清爽,老人們再去驗收。老人們依了他的話,可唐父還是將他拉到一邊,叮囑說,學校已答應給姝卓買一輛車,我知你出國前肯定忙,可咋忙也抽出點時間幫她選一輛,這事你是內行,你看好的我們就放心了。司馬博不知此話何出,便裝模作樣地連連點頭,說姝卓跟我說了,您老儘管放心就是。
醫生的手按在了只隔了一層裙布的小腹上,問是這裏嗎?唐姝卓嗯了一聲。吐了和瀉了嗎?沒有。晚上吃了什麼?這跟吃的……沒關係。以前也疼過嗎?疼過,每月都疼上幾天。你還沒結婚吧?是。醫生托著她的肩頭,將她扶起來,然後坐回桌前,說你不懂這叫痛經嗎?我只能給你開點止疼的葯,別的辦法,就是華佗來了也沒辦法。唐姝卓說,我家裡有葯,吃了,可還是疼。以前怎麼從來沒這麼疼過?醫生說,以前疼痛的程度也不一樣吧?這裏的因素很多,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以後你去請教婦科醫生吧。

6

司馬博的心裏正緊,他沒有推拒,也沒有客氣,抱著皮夾克就急急地走了。人家是博士,博士進校門,一下就得了這麼大的一套房子外加一輛小汽車,得了這麼大便宜的博士還在乎一件皮夾克嗎?再說人家又是你的什麼人?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人家說話客氣是請你幫忙,往白了說就是在雇你,這年月使喚人,跟誰不是一把一利索,你又何苦愣充大方裝好漢?這麼一想,司馬博都有些後悔上次沒收下那兩千元錢了,車豁子跟大博士,沒張口跟她討價還價再多要一千就夠意思的了,何苦害得自己還得在蘇曉玲面前裝屁,硬說白得兩千元外加一個MP3。你真是個屁三,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一個狗屁癟三呀!
關於搬出來獨住,唐姝卓知道自己做得近乎絕情。房門鑰匙剛到手,老爸老媽陪她來看過房子。媽媽很驚喜,說這麼大的房子呀,咱把那邊的房子賣了吧,一家人住在一起寬寬敞敞,也好有個照應。唐姝卓說,那就都搬過來吧,但那邊的房子千萬別賣,歐陽博說過,這些年他自己獨睡慣了,想自己有個書房,在裏面架張床就行。爸爸急給媽媽使眼色,說願意來你來,我可不來,我還捨不得那些街坊鄰居呢,早晚出去散步也好有人說說話,人熟是寶啊。唐姝卓知道世界上最真心愛著疼著自己的就是老爸老媽了,但她怕的也是最親最近的人再在身邊絮叨,司馬博充其量只是遠方天邊一片絢麗的晚霞,夜幕一降,說沒也就沒了,了無蹤跡,到那時,老爸老媽的絮叨與聒噪則一定會變本加厲,而且還會或怨或罵,無休無止地將司馬博掛在嘴上,此時不逃將出去,那就永無寧日了。
女士在下車的時候,向司馬博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我以後用車,或者……是別的事情,打電話找你,可以嗎?」
「司馬博。」
唐姝卓打斷他,口氣很嚴厲,聲音卻不大:「不許再叫我老師,我不配,你也不配!」
可哪能料想,厄運突然之間就降臨到頭上了。那一夜,他又來了,就在兩人剛剛進入癲狂狀態的時候,房門敲響了,敲得很重,震耳欲聾。唐姝卓急起身,穿好睡衣,到了門前問,誰?外面答,請開門,我是警察。唐姝卓按住心口,故作平靜地說,我已經睡了,有事明天再來。警察又重重地敲了兩下門,說請馬上開門,我們查戶口。又有一年長女人說,唐老師,開門吧,我是小區居委會的劉大媽,他們真是警察。唐姝卓慌了,急往卧室跑,又扭頭對門外說,你們等一等,我要穿衣服。那時候,司馬博已在急急地穿衣蹬褲,又跑到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好在是三樓,他在設想是否能從窗口躲出去,也許抓條床單,就不至於摔壞。可樓門外停著兩輛警車,都大亮著前燈,還有幾個人影在燈光里晃動。慌急中,司馬博指了指衣櫃,唐姝卓點頭,他便跨了進去。唐姝卓又慌慌張張地將床上的東西都塞進了櫃里,關嚴了衣櫃門。
唐姝卓把自己比喻成一個嗜毒成癮的吸毒者。吸毒者的第一次,可能是被動的,報紙上說,那種感覺並不好,噁心,嘔吐。她的感覺也不好,不僅疼痛,更重要的是屈辱,而且那種屈辱難對人言,只能和著淚水獨自吞咽。但那第一次卻往往給了人破罐子破摔的誘惑,既已如此,何計其他,於是便生出墮落的快|感,上癮了,再收不住自己的腳步。記得回到北口后,昔日的老同學幾次聚會,半酣半醉間,基本都已結婚生子的女同學們湊到一起,低聲問她,怎麼還不結婚?別挑了,找個能疼你的,比啥都好。唐姝卓說,我自己過,不也挺好?少婦女同學低聲說,那是兩種好,不一樣,就好像酒桌上了清蒸魚又上了紅燒肉,都好,你不能只吃一樣扔了另一樣吧?誤了這個好,白來世上當回女人了。另一女同學哧哧笑,說你怎麼知道姝卓白當了女人,這年月當女人非得結婚呀?不結婚還許能吃到油悶蝦和爆炒肚呢。唐姝卓被說得面紅耳赤,又沒法反駁或氣惱,只好打了那女同學一下,笑罵她喝醉酒胡說八道。可突然之間就出了這種事,就把自己從大姑娘變成了女人,一個堅持素食的人被人強塞進了嘴裏糖熘排骨,雖說那第一口的感覺並不好,還被骨頭硌了一下牙床,但既已咽了下去,她就想再嘗嘗第二口,不是被人強塞,而是慢慢地吃,品品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味道,怎樣的一種好。「反正」這個詞有一種豁出去的意思,反正也三十齣頭了,反正也不再是姑娘了,再守身還能如玉不成?
司馬博如約而至,站在咖啡桌前,問:「大姐,您去哪裡?是現在就走,還是再休息一會兒?」
「你愛聽,那就放吧。」

1

「我怎麼跟你聯繫?」
半個月後的一天,又是入夜時分,唐姝卓等候在聖保羅咖啡館里,那個地方離北口大學很近。
司馬博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來去匆匆的還有唐姝卓的好心情。她在咖啡館昏暗的角落裡,一下一下了無意義地攪著那已涼下來的咖啡,剛才一瞬間興奮起來的情緒又很快低落下來。想想應對老爸老媽的這種無奈招數,她甚至想哭。這些天,二位老人為女尋姻的熱情,垂死掙扎般地高漲。他們在報紙上看到省城的一個公園新冒出了一個婚姻角,專是父母為大齡未婚兒女去尋婚配的地方,每周一次,便偷拿了女兒的照片,早早起床乘車奔去,入夜時再一身疲憊地趕回家。先還是閃爍其詞地不肯說實話,後來忍不住,就一聲聲沉重地嘆息,說要是早知省城會有這麼一個地方,就不讓閨女回到北口來了,又埋怨北口也有公園,為什麼不能也搞起一個這樣的地方。媽媽還說,有那麼兩個拿著男孩照片的老人,還真看中姝卓的條件了,可一聽說姝卓在北口工作,就搖著頭走到一邊去了。夜裡,唐姝卓聽兩位老人躲在他們的房間里嘀咕,先還是小聲地埋怨,一個說當初不該逼女兒回到北口來,後來就是大聲地吵了,另一位責怪數年前就不該讓閨女去考博,一個女孩子,能讀到研究生就是上上大吉了,讀得好不如嫁得好,這回成了伏天里的韭菜,誰也不吃,成了墊圈漚肥的廢物啦!唐姝卓實在聽不下去,就推開門衝進去,坐在那裡掉眼淚,害得兩位老人眼圈都紅紅的,一夜難眠。唐姝卓心裏疼,不為自己,只為爸媽,他們雖還不算高齡,但這般奔波著,心裏又這般沉鬱著,誰敢說不會鬧出病來。退休賦閑之人,貴在心平氣和循規守律啊。唐姝卓並不為自己至今未嫁感覺怎麼樣,不嫁便不嫁,一輩子做個獨身主義者又能怎麼樣,她只是厭煩聒噪,她更怕爸媽為自己的事把身體搞垮,那可就是大不孝啦!
診室的門是大開著的,司馬博就站在門外,這些對話他都聽到了,一聽也就明白了,一顆替唐姝卓懸著的心頓時就落了下去,不由還暗自好笑,媽個大博士,書念多了真是蠢啊,連痛經都不懂嗎?早說了也就犯不上跑到這兒來瞎子點燈,脫褲子放屁了。蘇曉玲說她早些年也read.99csw.com犯過這毛病,可自從跟他好上了,毛病也就成見了太陽的積雪,說化就化了。轉而他又想到剛進診室時大夫的問話上,大博士怎麼說我是她的弟弟,而沒明說是計程車司機呢?是怕掉了她的什麼價嗎?
警察問唐姝卓:「他是你什麼人?」
唐姝卓問:「去哪兒?」
三十一歲的司馬博至今還鳳毛麟角地耍著單身,單身的司馬博卻是有限度的獨舞者,因為他有女友。女友叫蘇曉玲,小他九歲,年方二十有二。蘇曉玲也開計程車,而且與司馬博同開一輛車,白天蘇曉玲驅車滿城轉,到了夜晚,把方向盤交到了司馬博的手上,睡了一宿后再把車接過來,讓司馬博回家把失去的損失補回來,好好睡一天。這樣的作息安排,陰陽大顛倒,司馬博認為合情又合理,女孩子嘛,你敢讓她夜裡開車轉?困急眼了她敢將車靠在路邊躲在車裡睡?不是戀人也不能這樣安排。車是司馬博買的。從部隊轉業后,司馬博被安排進一家陶瓷廠當工人,那家陶瓷廠活不起死不了的,有時就發下來一堆碗碟給工人,讓大家自己去街上賣,賣了的頂工資,賣不了的盛飯裝湯自己用。有工人在過年時怒氣沖沖當眾摔碗的,說反正也賣不了,我這是當了炮仗用,照樣沖晦氣,還少了空氣污染啦!司馬博在這樣的廠子里幹了幾年,咬牙一跺腳,就辦了停薪留職,將老父老母備下的所有的過河錢都划拉到一塊兒,又跟親友們借了幾萬,買了一輛捷達車,跑起了出租。他跟蘇曉玲說,可別把豆包不當乾糧稀里哈噠呀,汽車屬於生產資料,我現在是資本家了,你往後可得叫我老闆。蘇曉玲嘻嘻一笑,往後果然就喊他老闆,也不管有沒有外人,越人多的時候越喊得響亮,直到把司馬博喊羞了喊怕了喊得腦袋都大了,求告說,求你了姑奶奶,以後別喊了行不行?蘇曉玲搖頭說,不行,我愛叫,這年月,誰不盼著自己的先生當老闆呀。司馬博說,你愛叫,那就背後叫,只你和我在一塊兒時叫,有別人時就不叫了,行吧?蘇曉玲調皮地說:這個嘛,本小妹可以考慮。這回,你服了吧?司馬博忙點頭,服了服了,我早就怕你了,比怕母夜叉還怕。蘇曉玲便掐他,偏往他肉嫩怕掐的地方下狠勁,直到他徹底告饒。
北口大學化學系副教授唐姝卓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說二十九,其實是周歲,連生日都過去半年多了,可她老爸老媽對誰都說閨女二十九。男到三十一朵花,女到三十豆腐渣,尤其是尚未婚配之女,忌諱啊!一年前,唐姝卓在大學通過博士論文答辯,本想留在省城再求發展,可老父老母在家裡權衡再三,就給她打去一個又一個電話,說我們年歲一年比一年大,身邊也沒個人,你還是回來吧,北口大學擴招,正缺人,不是早說要請你回來的嗎?唐姝卓說,等我在省城安置好了,你們一起都到我這裏來,一家人又團聚了,不是一樣嗎?老爸老媽電話里說,可你白天一上班,扔下我們老兩口去跟誰說話呀?都說落葉歸根,又說人熟是寶,我們舍不下北口的這些街坊鄰居老朋友,你還是回來吧。那架勢好像古時南宋小王朝十二道金牌催逼乘勝北伐的岳飛回汴梁。唐姝卓是個孝女,加之這些年一門心思躲在書齋和實驗室里做學問,性情難免有些孤僻,對社會上的事也是似懂非懂,依賴老爸老媽已經成了習慣,再加二位老人那麼哀哀苦苦地再三勸說求告,便捆書提囊,打馬回朝,回北口了。
「What's your name?(你叫什麼名字?)」唐姝卓突然用英語問。
「英文歌曲。」
在離開老人們的視線后,唐姝卓攔了一輛計程車,兩人再次坐進了那家咖啡館。唐姝卓重又拿出那個信封,推到司馬博面前,說:
唐姝卓再一次打斷他:「不許再提以前的事,我不愛聽。」
司馬博發現,有雙男士拖鞋,是新的,擺在門前。為擺脫尷尬,他換了鞋,走到沙發前,坐下,不知再說什麼好。唐姝卓仍那樣站立不動,沒有轉過身來,可他發現了,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滴落在了地板上。
還有句俗話,各人心裏都有小九九,也是不在其位,難解其味呀!
那天,司馬博第一次見識了唐姝卓的新家,大大地開了一次眼界。那是片新建的小區,在北口大學的邊上,地段不錯,環境不錯,樓層不錯,裝修得也不錯,那面積更是了不得,一個客廳,兩間卧室,還有一間不小的書房,加一起足有一百三四十平方,只一個人住,人比人得死呀!指揮搬運工人將東西送進屋后,司馬博驚異地問,你們學校可真大方,給你一個人這麼大的房子,外加一輛車,你是哪路神仙可有什麼神通啊?唐姝卓淡淡地說,大學在擴招,千方百計聘請博士來校任教,這是學校早就許下的條件,並不僅僅對我。司馬博的眼睛登時就瞪大了,直直地望定面前這位外表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的女子,只覺得口裡發乾,喘氣都有些不夠用了。我的天,原來我是給女博士當了冒充的未婚女婿呀!他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轉身告辭,「那你忙,我也有事,這就走。」唐姝卓叫住他,從沙發上提起一件還掛著商標的棕色皮夾克,送到他手上,「這是給你的。不合適你可以去商場換,發票在衣兜里。再一次深表感謝。」
司馬博像一條喪家的狗,聞聲便往外跑。但他很快又意識到自己還赤|裸著下體,轉身又跑回來,抱起地板上自己的衣物,才又遠遠滾去。
「那你的身份就是北口汽車製造集團研究所的工程師,行吧?你可以跟我媽說說汽車的發動機呀,輪子呀,噴漆呀,什麼都行。對這些,他們也不懂。」
唐姝卓說:「我先跟你說說那天晚上的事。哦,對了,說起那天晚上,我應該先向你介紹一下我的情況。我現在獨身,是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老人們急著把大齡女兒嫁出去,也不知求了多少人,三天兩頭讓我去跟那些從未相識的人見面。我煩,煩透了,尤其討厭這種拉郎配的方式。那天,又是一起,老爸老媽已和介紹人說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可我不願意去,又怕老人們傷心生氣,所以出了家門后,就獨自在湖濱路上轉,只等轉去了那段時間,再回家交差。」
博士是學位,全世界通用,當面或背後稱某人一聲博士,其中的尊崇與敬仰不言自明。但當下,博士前面若加個女字,味道似乎就變了,這有與時俱進的新民諺為證。新版「四大傻」稱,點菜要龍蝦,聽歌忙獻花,娶個女博去成家。還有一條我忘了,細想想,也犯不上勞心傷神去索引收集,意思到就行了唄。女孩子讀完高中讀大本,讀完大本又讀研,年齡已在二十五六,如果再讀完博士,那就是二十八九的人了。讀研讀博那是糊弄不得的,不論哪個專業,光那一篇畢業論文就需耗盡他(她)幾乎所有的精力,誰還有時間去談情說愛,去關心時政風雲,去美容健身去熟悉衣食住行五花八門的生存技巧?所以,女博士們給人的印象,一般地說,都比較呆,比較,一根筋,除了她所鑽研的那個專業,幾乎別無所能,也別無所好,甚至連打扮打扮自己都不會了,缺了女人味,儼若中性人。有一條手機上的段子也頗能為此佐證。問:世界有幾種人?答:三種。又問:哪三種?再答:男人、女人和女博士。話雖刻薄,但既然能廣為流傳,可知還是獲得了人們較為普遍的認可。前幾年,媒體傳出一個令世人吃驚的新聞,說一個沒上過幾天學的鄉下女娃將一女研究生騙到深山老林拐賣了。消息發出后,許多人不信,說是新聞炒作,必是假的。可我信。女碩士女博士智商肯定不低,但她們把不低的智商都投入到了學業與科研中,於是在她們無暇涉獵的領域中自然會顯得弱智笨拙,有其所長,必有所短,別說男人女人,世間萬物統統如此。
「我……不是這個意思。」司馬博說。
司馬博再次應約走進聖保羅咖啡館,已是隆冬。天正下著雪,這種天氣乘車的人多,車跑不快,眼看打車的人多,卻拉不過來。他心裏急,恨不得三言兩語就把話說完。
唐姝卓的臉色也冷下來,說:「也好,你回去再想一想。但要快,我跟家裡說那個人出差了,回來就見面。我給你一周的時間,你看怎麼樣?」
司馬博打斷她,並站起了身:「我當時並沒有表示接受,我只答應幫你這個忙,友情出演。唐老師,今天的事到此為止,可好?天太晚了,我要抓緊趕回家去,換了衣服,然後接車。那個司機跑了一天,到這時還沒吃晚飯呢。」
司馬博驚異地望著對方,猜不出她跟自己說這些幹什麼。
可唐姝卓卻不急,看起來她的心情不錯,先是從皮挎包里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說這是只MP3,你愛聽英文歌曲,有的乘客卻不一定也喜歡,你可以把耳機塞進耳孔聽,我已經替你從網上下載了一些英文歌曲,還喜歡什麼歌,自己可以上網更換。司馬博知道這是因為自己謝拒了現金酬謝,人家這是在變著法兒表達那份心情,便道聲感謝,收下了。唐姝卓又說,我爸我媽對你的印象非常好,總是念叨,盼著你什麼時候再去家裡呢。司馬博聽得懂這話里的意思,忙說,這可讓我為難了,常在河邊站,別說濕鞋,弄不好都可能滑進去,這種事,只可一,不可二,更不能三,見好就收吧。唐姝卓說,我也不願再麻煩你,所以上次你去我家時,當著他們的面我已經埋下了伏筆,說你要出國進修。他們一提起你,我就說這陣你正忙著準備出國呢。司馬博說,這一杆子支得好,把我支出國門了,你說我已經出國就更好了。唐姝卓說,可你出國前,出於禮節,總應該去家裡告個別,不然他們不定又要想些什麼。司馬博說,行,那我就再去一次。唐姝卓又說,學校里分給了我一套房子,我圖清靜,委託裝修公司已經裝修好了,想搬過去單獨住。搬家時,最好你也露個面,行嗎?司馬博想了想說,咱把兩碗粥攪一塊兒,我去一次,兩碗粥一起喝,你看行不?唐姝卓點頭,好,那就照你說的辦。
於是,她自然也就又想到了那個她並不討厭的司馬博。想個什麼事再把他找到家來?可他一逃了之不肯再露面呢?來了只辦她吩咐的事再不會一逞瘋狂呢?頭幾天,她一直關著手機,甚至還想到換個手機號碼,讓他再也找不到她,可一旦認定了「反正」這個詞后,便又把手機打開了。那天,司馬博將手機打進來,她一看來電顯示就慌了,她還沒想好怎樣和他重新對話,所以就慌慌地關了手機。司馬博再沒打進電話,肯定是誤會了她的意思。思來想去的結果,她用了獨屬於自己的方式,併為他準備好了拖鞋和睡衣,他不愚鈍,看了那明確無誤的暗示,還用她再說什麼嗎?
春天裡風和日麗的一天,唐姝卓也穿上了長裙短衫。可那天夜裡,她突然鬧起肚子疼,是小腹,好像肚裏的腸子被撕扯,疼得她在床上打滾,腦門上大汗淋漓。以前也疼過,每月都有那麼幾天,都在月經將來之前,她知道這叫痛經,並不是每個女人都受這種折磨。以前吃點葯,揉一揉,忍兩天就過去了,哪像這次這般疼痛難忍啊!她抓起話筒,想叫老爸老媽過來,可鍵子按了兩下,又放下了。他們來了又能怎麼樣?這個毛病,以前他們也不是不知道,來了也不過陪著嘆嘆氣。再說夜已深了,就讓他們睡個好覺吧。可小腹仍是疼,而且越發兇猛了,好似插|進了一把鋼刀,還在裏面胡亂地絞。唐姝卓還想到一些人,有同事,也有老同學,甚至還有她的學生。可這種事,男士不便張口,深更半夜的,女人出門也不方便。自然而然的,她想到了司馬博,這種時候,他一定還在車上滿城轉,叫他來,只說自己害病,或讓他送醫院,或有個人陪在身邊遞遞毛巾,不過再給他些錢或禮物就是了。
司馬博重將唐姝卓送回家裡。唐姝卓仍是疼,抱著肚子哎喲,甚至把枕巾塞進嘴裏咬著。司馬博好為難,走也不是,留下又一無所用。他想起蘇曉玲說過的話,以前肚子疼,就讓她媽揉,多少能覺得好一點。他便說,你自個兒揉揉。其實唐姝卓的手一直沒離開過肚子,她說,肚子疼得……想揉都……使不上勁了。司馬博怔怔神,又往四處看了看,乍著膽子說,那我……替你……揉揉?可四處又有什麼呢?這是個獨身女人的家,連窗帘都密密地拉合著。他沒有聽到唐姝卓的回答,卻看到她緊閉了眼睛,躺正了身子,兩手也從小腹上離開了。
據說,為此事,北口市公安局向上級機關提供了長達數十頁的文字說明和檢討,並請求給予相關領導和辦事人員以行政和紀律處分。那份材料里說,為了迅速取得證據,交警大隊在詢問司馬博前,先將同開一車的另一名司機蘇曉玲找到了交警大隊,又考慮到蘇曉玲開車與逃逸案發生的時間並不在同一時段,因此才放鬆了對她的警戒與監管;材料里還說,交警大隊平時只處理交通肇事糾紛,因各種事由來此機關的司機或相關人員從沒發生過如此過激的行為。加之那天天氣悶熱,值班人員就開啟了走廊的門窗,有失預防,付出的是血的代價。北口市公安局及所屬交警大隊為此深刻檢討並決定對死者家屬給予必要賠償,盡量消除因此事所產生的一切不良影響。

9

警察頭一擺:「就是他了,帶走。」
那輛真正的肇事車很快露身,那個毫無人情兇殘至極的殺人嫌疑犯也很快被抓捕歸案。
唐姝卓感受得到那隻手掌壓在了自己的小腹上,隔著一層裙布,她還感受得到那隻手掌有些濕熱。手掌在揉動,在加力。腹中的疼痛果然就緩解了許多,已不像先前那樣似絞似剜了。以前在家,這個魔鬼如期而至鬧起來的時候,媽媽也曾給她揉過,但媽媽的手掌遠沒有眼下這隻手掌有力,更沒有這般神奇。唐姝卓的哎喲已改成了小聲的呻|吟。
唐姝卓說:「我跟我爸我媽撒了一個謊,這個謊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我說昔https://read.99csw.com日的老同學已經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我們見過面,感覺還都好,就準備相處下去了。這一招果然見效,這幾天我安寧多了。可又一個問題跟上來,我爸我媽要見見這個男朋友,理由還很充分,說早見面早參謀,早參謀便早下決心,年齡都老大不小的,別處了一段時間再分手,彼此都耽誤不起。現在的問題是,我哪有男朋友,又讓誰去跟二位老人見面?也不是我平時生活在真空里,連個能幫忙的男士都不認識,我是擔心讓一個熟悉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以後難免傳出去,那影響就不好了。思來想去的,我就想起了你,想請你幫幫我這個忙。」
後來還聽說,公安局數次派人去了唐家,告知領取賠償金,但唐父唐母一直沒去。賠償金後來是由北口大學代領的,至於是否交到了兩位老人手上或者怎樣處置,至今存疑。
那天,司馬博還有一個出色的臨場發揮,那可是他和唐姝卓在事先的密謀中絕沒想到的。幾人敘談了一陣,唐姝卓便和母親一塊兒進廚房準備酒菜了,只留了司馬博和唐父在客廳里。突然,唐母在廚間驚叫,哎呀,這是咋啦!唐姝卓也喊,你們快過來!司馬博和唐父急奔向廚間去,只見騰騰熱汽和水流正從煤氣灶旁的暖氣片頂部的一個放水嘴噴射而出,廚房已被白茫茫的蒸汽瀰漫,腳下也滿是積水。司馬博順手抓起一塊抹布,急跨進去,便將那噴涌的水流汽流封堵住了。唐母說,我正洗菜,把炒菜勺碰掉了,正落在暖氣上,怎麼就出了這事呢?司馬博說,是落在放水嘴上,放水嘴折斷了。唐姝卓說,這年月,怎麼什麼假冒偽劣都有呢?司馬博望了唐姝卓一眼,笑說,可不,讓人想不到的都有。那唐姝卓的臉便騰地紅了,好在白茫茫的水汽仍在,兩位老人也都把目光盯在放水嘴折斷處,誰也沒注意她的神色。唐父說,姝卓,你快去給鍋爐房打電話,讓他們快派人來修,也不能讓歐陽總拿手堵著呀。司馬博說,叫鍋爐房也沒用,正是取暖季節,一家修,所有供暖用戶都得停氣,而且還要放凈管道里所有的水。大叔,你快找來一小截木頭,像手指這麼粗這麼長就行,我來處理吧。唐父急匆匆跑下了樓,過一會兒氣喘吁吁跑回來,遞上的是一截樹枝,剛從樹上折下的。司馬博看了,說這不行,得是干透的,見了水才能膨脹,將斷口堵死。唐父在地上轉起了圈子,說這可去哪兒找?平時這樣的東西都丟進垃圾桶了。司馬博靈機一動,說大嬸,家裡有木拖把吧?快找來。那一刻,司馬博是用腳蹬著暖氣斷口,手握菜刀從拖把桿上砍下一截,又用菜刀將那截小木棍削成楔形,用錘揳進那斷口去。司馬博做這一切的時候,表現得極本色、嫻熟、從容而麻利,三下五除二,手到病除,一切搞定。接著,他又抓起抹布,蹲到地下,去清理那些積水,更是表現得泥水不憷,勤勞肯干。唐姝卓見狀,操起拖把忙著配合。兩位老人眼見這一幕,心中更是欣喜,須知,他們這一代人所看中的,勤勞樸實更重於學富五車呀,何況這未來的姑爺還兩者兼而有之呢。唐父誇讚說,歐陽的技術也不差,像個普通勞動者,從前做過吧?司馬博邊擦地邊說,咱擺弄汽車的,啥事遇不到,還能總去找人呀?這點毛病,就是專業水暖工來,這季節,也只能這麼處理,等開春停止供暖了,再重換水嘴子吧。唐姝卓怕老人們從這話里聽出漏洞,忙解釋說,他們汽車研究所常對研製中的汽車做各種破壞性實驗,處理隨時可能出現的問題,他們還常去汽車製造廠和工人們一起上線操作呢。
司馬博的嘴巴幹上來,他使勁咽了兩下唾沫。茶几上有面巾紙箱,他似乎應該揪出幾張面巾紙送上去。可他沒敢動,他怕惹動她的怒氣突然火山爆發。可那唐姝卓卻好像腦後長了眼睛,這次是她先說話:
「行,我等唐老師的電話。」
想到是去演戲,是去撒謊,是去欺騙兩個當了一輩子老師的老人,司馬博只覺得身子燥熱,腦門上也冒汗了。這一次,他堅決地站了起來,並將那個信封推回去,說:
兩個人一輛車,白天夜裡輪流上崗,這就苦了兩個正血氣方剛激|情四射的年輕人啦。清晨,司馬博跨出車門,蘇曉玲坐進去;入夜,蘇曉玲將車鑰匙交過來,司馬博接過去,看看身邊有人,頂多擠擠眼拉拉手,再在對方手心撓一撓,或者就在沒客人時用手機說說情話。有時司馬博實在熬不住,就求蘇曉玲天將亮就出門,然後將她拉到城郊相對僻靜些的地方,兩人躲在車裡親熱一番。這種事蘇曉玲堅決不同意在入夜時分,因為男人一淘氣,就精疲力竭了,就粘了眼睛要打瞌睡了,可司馬博還要出車呢,四個輪子一轉就是一夜,這種馬虎可了不得,弄不好就車毀人亡啊!可有一次,兩人正在車裡親熱時,外面晨練的人看汽車船兒一樣在路邊顛簸搖晃,以為裏面發生了什麼不測之事,便掏出手機報了110。巡警趕來,堵個正著,便將兩人帶回了巡警大隊。蘇曉玲瞪了眼睛,說我們是未婚男女,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搞對象不行啊?你們狗拿耗子,管得著嗎?司馬博則對巡警說,我家就一間半的屋子,老爸老媽住一間,我那半間除了放進一張單人床,連轉轉身都費勁了,你說我們大男大女要交流交流感情,不在車裡去哪兒?巡警只覺得手上捧了一對刺蝟,抓不得,放了又難堪,挺窩火,便給派出所打電話,認真求證兩人所言是否真實。派出所的回答是肯定的,說兩個年輕人的家裡確都是那樣,兩人平時也都遵紀守法沒有任何前科,放人吧。但自那以後,兩人在車裡的親熱也基本是小太監的吶喊,一剪沒(梅)啦。

3

那天,司馬博鄭重向兩位老人告別,他說一到了國外,學習和工作就更要忙了,而且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他請老人多多保重,信就不寫了,他的祝福和問候將由姝卓轉達,他會和姝卓通過網路和電話保持最經濟最方便也最快捷的聯繫。兩位老人拉住了他的手,百般叮囑,依依惜別,核心的一句話就是盼著他早些回來,姝卓那裡自有他們關照。
司馬博笑了:「那也不能叫小姐呀,那相當於罵人。叫女士吧,太正兒八經了,還拗口。要是叫大姨,只怕您更不愛聽了。那我也虧,虧大啦。」
「你聽得懂嗎?」
但那件皮夾克司馬博還是挺喜歡的,做工精細,款式新潮,挺合身,穿上也暖和,裏面有絲棉套,可以隨意安取,春秋冬三季皆宜。說心裡話,司馬博早想買一件這樣的衣服了,既禦寒,也符合計程車司機的身份,他只是心疼兜里的票子。發票上寫的是一千八,他路過那家商場時,下車跑進去看過,開價是兩千五。如此看,這個女博士出手還真不摳門,眼光也看得准,她怎麼就知我正巴望這夾克,還知我的身材呢?連蘇曉玲看了都不斷摩挲說,真好,我早說讓你買,你總捨不得,這回你咋就狠了心呢?司馬博沒告訴蘇曉玲這衣服是女博士賞的。他說,這種衣服剛入冬時商場守得死,不讓價,現在大冬天都過去一半了,他再不讓價就得壓庫底了。我是高於二千肯定不買的,因為大風就刮到我手裡兩千元錢。蘇曉玲笑,說要是再有這種好事呢?司馬博說,那就給你買,隨你喜歡啥。風刮到手的票子不能留,一不小心就又刮跑了。
「演員沒找准之前,我在細節問題上,一切對他們保密。你放心吧,絕對露不了。」
「你有女朋友嗎?」
唐姝卓笑了,這一次笑得無比燦爛,她說:「足夠了,退休前,我爸爸是中學老師,教數學的,我媽媽是小學老師。他們是老三屆的學生,對英語基本都不懂。咱們在他們面前時不時地演上這麼幾句,保證就讓他們深信不疑你是正規大學校門出來的啦。你再說說,你對哪個行業的事精通一些?」
唐姝卓翻過身去,伏在枕上嗚嗚痛哭。突然,她翻身而起,掄圓了巴掌直打在了司馬博的臉頰上。「你滾!」她憤怒地吼著,但那聲音並不很大。
那天,司馬博再次喬裝打扮,他指揮搬家公司的人將東西一件件搬上汽車。所謂的東西,基本就是書和一些資料,裝了幾大塑料袋,還塞滿了幾隻大紙殼箱,是唐姝卓早就準備好的。他悄聲問唐姝卓,衣服和用的呢?那些東西可得特別關照好,七手八腳的,丟了什麼可就麻煩了。唐姝卓說,那些先不動,我常回家來,隨手再拿吧。
那一晚,司馬博離開唐家時,夜幕已經垂降。老兩口要送他下樓,被司馬博堅決地謝絕了。可走出樓門很遠,他回頭望時,見那五樓的窗口還大開著,兩位老人站在那裡向下招手。時值冬日,北風正猛,那窗口正迎著風頭。司馬博心裏感動,對陪在身邊的唐姝卓說,你回去吧。唐姝卓說,我現在必須陪你再走走,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唐老師,我是真不行,我只讀過高中,有能耐,就考上大學啦。」
此後的幾天,司馬博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想得頭腦發漲,想得五內俱焚。他似乎想明白了,又似乎難得要領。有了這唐姝卓,讓他不能不想到蘇曉玲。比起這大知識分子,蘇曉玲當然更熱烈火爆敢笑敢罵一眼見底,可那潑辣無羈中也透著粗俗不堪。沒有這唐姝卓前,她俗便俗,自己也算不上什麼雅鳥。可眼下真正的雅女已讓自己躺到了她的床上,他就不能不在雅與俗之間進行比較和選擇了。唐姝卓有房,有車,有不可比擬的高文化,還有不可想象的高工資,如果真能和她成了一家子,別說日後吃住不愁,生個孩子都可能培養成個讓人眼熱的人物。可蘇曉玲只讀了職高,那個文憑算不算正經高中都得另說,生個孩子也跟她一樣整天罵罵吵吵嘻嘻哈哈嗎?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掏洞啊!司馬博還想到和蘇曉玲的第一次,事後他問,鬧半天你不是原裝啊?蘇曉玲不羞不惱地說,原裝咋?不原裝又咋?請問你是原裝嗎?司馬博把地跺得咚咚響,說天地良心,我絕對是原裝!蘇曉玲嘻嘻笑,說你少扯,你敢說你沒跑過馬?你跑馬時沒夢到過跟別的女人?也許夢到的還是你親姐親妹呢。司馬博紅頭漲臉地想一想,確也是,那些夢都極荒唐,長了牛皮厚的臉也沒法對人說。他又問,那你的原裝給了誰?蘇曉玲登時翻了面孔,說別給了你鼻子就上臉,往後再跟姑奶奶扯這個,痛快給我滾犢子!害得司馬博又得賠笑去哄她。可司馬博這回撞了比天還大的桃花運,而且還真的是原裝,女人把原裝給了你,那就等於把一輩子給了你,你就必須得對原裝負責任,正經男人誰不這麼想呢。可女博士真的能嫁給自己這個車豁子嗎?她問的說的那些話,是在為自己不想當插足的第三者開脫責任呢,還是申明她所開出的通行證僅僅限於秘密交往莫論結局呢?
可一位才華橫溢風華正茂的女博士卻永遠地去了。
這些年,唐姝卓一直是爸媽最聽話也最引為驕傲的經典好女孩。送她去大學,並替她將一切安頓好,臨分手的時候,爸爸再一次重複他的叮囑,說讀書就讀書,啥也不要想,處|男朋友是畢業后參加工作的事。媽媽也說,這種事粘上了,最後吃虧的肯定是女孩,畢業時男孩子說拜拜就拜拜了,女孩子的後悔葯可吃不起,怕往後連搞對象都難了。那時的唐姝卓還很迷信爸爸媽媽,一個是中學老師,一個是小學老師,都是傳道授業解惑之人,他們說出的道理肯定不會錯。所以在讀大學的四年裡,唐姝卓不知撕掉了多少男同學以各種方式傳遞給她的書信紙條,更沒有奔赴任何一次約會。她給自己定下的信條或曰鐵律是,沒有充分說得出去的理由,絕不和任何男子單獨在一起。在大學里,她獲得的綽號叫「冰糖(唐)」。「冰糖」以心無旁騖的出色成績被保送留校讀上了碩博連讀。在讀研的第一年,父母建議她可以談男朋友了,可她卻要調整心態,那些已熟知她的同學們也要調整心態,任何一個平時不苟言笑舉止嚴謹的女孩子也不會在一天早晨醒來,就變成了嘻嘻哈哈風風火火的憨大姐。而這年月,那些外表憨純的女孩子往往比謙謙淑女更討男士們喜歡。唐姝卓也曾陸續和幾個男士談了一段時間,但分手的原因竟驚人的相似,文雅一些的說,你太完美了,我自慚形穢;通俗的則說,兩口子講般配,一個人高攀一陣子容易,高攀一輩子難,咱們還是做個朋友吧。唐姝卓明白這都是客氣話,客氣背後肯定還有理由,許多男女朋友認識不久便搬到一起同居了,而她當著別人面跟男朋友拉拉手都如竊如盜,更別說主動討乖親熱了。為這事,她曾一次次自責,也曾一次次暗下決心,可事一臨頭,她便放不開了,其實也不會。是否自己真是出窯的磚,定型了呢?為這事,她曾「恨」老爸老媽,又恨自己,她常常暗自嘆息,一個經典的淑女小舟,在婚姻問題上可能註定要被與時俱進的社會洪流推棄在岸邊了。
狼狽又驚悸中的司馬博心裏竟一悠,很好,認賬了,男朋友!
司馬博說:「謝謝唐老師表揚。」
「你結婚了嗎?」
司馬博的這一驚非同小可,一下站起來,聲音也高起來:「不行不行,唐老師這可是馬三立說相聲,逗你玩兒啦。你的那個主意是香是臭,我不敢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可就是找人冒充,也得找個八九不離十的,你是大學老師,我是個滿街亂竄的車豁子,這也太不著邊不靠譜了吧?到了你爸你媽身邊,我張嘴一說話,先就露了餡兒,二老還不把我打出去了呀!」
「我不管你什麼意思,開吧。」
唐姝卓說:「是不是車候在外面,還應該收取什麼費用?請放心,我一切照付。」
正巧手機響了信息提示音,司馬博打開,看了,笑說:「夜裡開車的朋友都無聊,給我發來條簡訊,大姐你聽聽。啥叫鬱悶?下象棋讓人了,三打一讓人摳了,打麻將叫人摟了,進商場讓人偷了,老婆跟人溜了,回家一看就剩粥了,眼睛一翻就犯抽了,上醫院汽車還掉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