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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上樹

螞蟻上樹

作者:馬秋芬
老范將廖珍的鞋刷好擺在窗台上,又咕噥著:「對。」
天光已經白亮,廖珍起身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條空巷,她差點沒認出這是哪兒。但意識馬上得到糾正:這確實是中街,是喧沸過後靜態的中街。而她從小到大,卻從未見過中街靜下來的模樣。夜燈剛剛熄滅,由於是步行街,沒有行人,這街就在這一刻凝固了。廖珍驚訝就驚訝在,凝固狀的中街怎麼像一條砧板上的死魚,一條開了膛破了肚的死魚,張開空闊的肚腹,失去了生命。可是昨天的中街,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街呀?想到昨天,她才忽然明白,她大概是因為昨天的中街才驚醒的。
小炳的話把廖珍心裏的隱憂瞬間給點破了。廖珍早已感到雷電和自己越來越近,常常不知所措。碰到陰雨天,一個閃電劃過,懸在高空中的她就覺得一根觸目的光鞭,凌厲地向她抽來,鞭梢彷彿掠麻了自己的臉;一個炸雷當空響過,耳膜就疼得像穿了孔。可是經歷了幾次電閃雷鳴之後,臉麻過,耳疼過,斗子還是原來的斗子,人還是原來的人,她就見慣不驚了。可不驚是不驚,下一次炸雷再響在頭頂,那種不一般的臉麻和耳疼,還是讓她覺得天地之間有種莫名的不祥……
經過兩個小時的風雨折騰,廖珍以為小來小去地病一場,肯定是躲不過了。可是一覺醒來,竟連一點事兒都沒有。
她又來到綠燈盞工號。從圍板上找到一條縫,又鑽了進去。
綠燈盞工號的地基是在頭年完成的。那時廖珍還在家裡閑著。閑著也沒真閑著,倒是忙得暈頭轉向。工廠解體十年,她就在家鉤了差不多十年的毛活。起先是給外貿公司鉤手工。鉤過檯布、披肩一類,又鉤童裝系列,領什麼單子就鉤什麼。後來隨著編織品外貿萎縮,她又給個體戶鉤了幾年家居套裝:電視罩、電話套、手機套、拖鞋什麼的。雖然一件只有幾角的手工費,但她的手已練成了一隻機器手,速度飛快,技術又好,一個月下來的收入,打點自己和女兒的日子是過得去的。可是近一個時期市場銷路不好,她時不時就得走幾回空單。領了空單,就是真正的閑人了。她的派活點設在中街,閑下來就得常到中街等派單。
滿工號的人都有些傻眼!一向好端端的老范兩口子,咋一下子弄出個三口子?傻眼其實也就傻了一刻,旋即人們嘴角上都浮出別有意味的笑意,待到一個個從貨梯上下來時,都發出一陣長吁短嘆:「這年頭哇!」「人吶人!」「唉,天下事說不清的!」然後散去幹活。
吳順手的後事,是他的兩個妹子來處理的。那天陪她倆去太平間看遺體的,除了甲乙雙方的代表,還有廖珍、范保管、胡領班和工號里他的本家和屯親。睡在白單子底下的吳順手還戴著借來的紅色安全帽。而甲方代表卻將吳順手借帽子的欠條,輕輕地放還在他身上。上面是他親筆寫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不屬於紅帽子階層,特借紅帽子一頂,人走必還。」
一個暖房和一個細心女人合起來,一份屬於大眾的溫情就在這工號里不期而至了。那床上當然有了被褥,水泥板上當然有了鍋碗瓢盆,案桌上當然有了油鹽醬醋,隔架上當然有了香皂和護膚霜,沙灰牆上貼上了廢掛歷,一張是港星張曼玉,一張是美國歌星麥當娜,還有一張是走貓步的時裝模特兒。門邊還掛上一面讓民工們不忍看、還偏想看的心形小鏡子。廖珍原來是想獨享這小屋,現在看來壓根兒就辦不到。
所有的人都咬緊嘴唇,一聲不吭。
離她近些的吳青苗伸手接過一看,說:「吳牛子寫的!」他將信插|進一個套管里,一揚手扔上去,吳順手摘瓜一樣接住。他眼睛四下里飛來瞟去,動作很大地撕開信,張揚地說:「這小子,屁大個事兒,就動筆頭子!瞧瞧,又整這麼一大篇子!」大凡工號的民工,早沒人動筆寫信了。一腳邁進城裡,都花百八十塊錢,購置一部二手手機,像成功人士那樣佩在後腰上,隔三差五往家打個電話。而家裡那邊正好相反,各家即便也都安上了電話座機,但那僅是個接聽的工具而已,很少有人捨得花長途電話費,往這邊打過來。傳遞信息,大多還靠寫信。吳順手的兒子吳牛,雖然才上小學六年級,因為作文好,自然成了寫信高手。從家裡來過三兩封信后,裡外名聲就大了。現在各家娘們兒,凡有大事小情,自己懶得動筆,都托小牛子寫信時捎幾句要緊的話。這樣,在工地上,逢到吳牛來信,這信就成了一份公開發行的小報。吳順手將封口一撕,鄉鄰們就紛紛支棱起耳朵。久而久之,小牛子的每封來信,除了帶來各家的信息,肯定還會換來另外一番嘖嘖的讚歎:「瞧人家順手家,祖墳冒青煙,白屋出公卿呢!小牛子日後准能成大學生!」吳順手為此也大為長臉。
吳順手吐了他一口,也不賣關子了,忙不迭地自曝老底:城北有座荒涼的小公園,那是個底層游妓活動的暗點。一些當地的老鰥夫和外來流民,是光顧這裏的常客。遊人椅上有些灰頭土臉的老男人,雖悠蕩著二郎腿沒事人一樣,細看腳底板上寫有5元、10元的字跡,若隱若現地往外亮。吳順手初來乍到,一見這局面,就悟出其中的隱情:這是給出的餌錢。他便也坐那裝傻充愣,學人家的樣子先在左腳底寫個5元,先試試水深水淺。可過來個咬鉤的「魚」,年紀已大半把了,老臉雖也經過描眉畫鬢的修飾,卻掩不住日子的腌臢,已成橘皮狀了。他揚揚手,把她打發了。又在另一隻腳上寫上了10元。餌錢翻了一倍,可過來咬鉤的「魚」,成色卻沒翻倍。臉是鮮嫩了些,可有條腿顯然短了一截。吳順手又揚揚手,放過去了。狠狠心又在手心上寫了個30元,他像個太極拳新手,時不時向外推一個雲龍掌。這下有戲了,粉|嫩的胚子就來了,楊柳細腰的一個瓜子臉,眉上生顆美人痣……
廖珍聲調陡地揚起來,還蠻聲蠻氣地:「好哇!原來你是兩頭矇騙!你到底有沒有點兒真格兒的?」
在路口分手的時候,廖珍除了知道綠燈盞工號是個集餐飲、賓館、購物等多種功能於一身的23層五星級特大項目外,她還知道範志軍在這個工號當保管,他老婆田麗丹在一家小飯店打零工,兒子范小強也上了高中;范保管也知道了廖珍和那個部隊轉業的司機羅大個兒打著、鬧著沒正經過幾年就離了,以後一直單身守著現在已上初中的女兒小琬過。倆人見面沒有多少驚喜,告別也沒有多少留戀,分手就分手了。
那樂子出自工地停電。
廖珍在車上也聽了那邊念信,沒想到吳順手家還能長出這麼個小人精!就對他說:「你兒子倒是個秀才料子,長大了准能成氣候!」
吳順手話題一轉說:「廖姐,你兒子作文怎麼樣?我看他戴個眼鏡,也是個斯文苗子!」
吳順手心裏窩火,出口就是四楞子話:「你不是范保管的家屬嗎?不叫你范嫂子,叫你張王李趙嫂子能行?真是的!」
升降機降到地面時,民工們蜂擁而上,廖珍在斗里並不出來,那女人就昂首闊步上來了,她拉開了斗子的門,站在廖珍的面前。貨梯沒法開了,一車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她們。那胖女人慢悠悠地打量著廖珍,用眼光將她折磨夠了,才拉著長聲說:「聽說你是范嫂子?范志軍媳婦?」廖珍別著臉不吱聲。那女人嗬嗬笑了兩聲,說:「對了,如果我沒找錯人,就先跟你辦公事,然後再辦私事!」她將手裡的鞋盒叭地一聲丟在廖珍的腳下。
工地的晚上,也不總是玩命折騰。見縫插針撈仨倆鐘點的空當兒眯一覺,也是常有的事。這種時候廖珍和小娥子絕不窩在底下喂蚊子。工地管樓頂叫露面。她倆約好了一起上到露面,一個又風涼又絕無蚊蟲小咬的大廣場,就屬於她倆了。抬頭看看天,星星也是胖的,月亮也是肥的,夜空都是湛青透明的。放眼看看四圍的萬家燈火,天地連為一體,閃爍而又浩渺。倆人總是凝望著這條流金流火的中街,指指戳戳,哪兒是新瑪特購物中心,哪兒是金銀首飾樓,哪兒是堡獅龍、班尼路、聖瑪田、佐丹奴一類的品牌店……然後她倆就要抓緊搶一覺。露面上收拾得相當乾淨,她們在設備間里藏著兩條馬凳。馬凳是用一根橫木方,兩個人字腿釘的。這種馬凳躺不住人,可她倆卻能將身子直挺挺地綳成一根棍兒,兩手在腦後托成個枕頭。這躺法很技術,睡姿天天不變。
吳順手是鐵打的心腸,見熱就軟。他咕噥著:「姐,你看你!花這錢幹啥?」
吳順手很羡慕城裡人。可這大工號雖在這麼熱鬧的中街上,眼前卻除了鄉下人還是鄉下人,他們只是聽到中街的聲息,卻一點都摸不著碰不著。只有廖珍才是中街的主人。因此在吳順手的眼裡廖珍就是「城裡」。她大熱天戴口罩很城裡,搬手柄的手腕上環著珠鏈很城裡,稱他為「吳師傅」,稱小豁嘴子為「小孫」很城裡,有時她在貨梯上一驚一乍的,在他看來都很城裡。他看了一眼廖珍,她頭上不知什麼時候換了一頂紅色安全帽,眼睛被刺了一下,這顏色也百分之百的城裡!
只有廖珍盯著腳邊的鞋盒子發獃。突然她的手機響了,嚇她一跳,她打開接聽,裡邊傳來張靜蘭脆快的聲音:「廖珍呀!我碰到田麗丹啦!該著我省事,那鞋我讓田麗丹轉給范師傅捎給你……」裏面的張靜蘭還熱情奔放地說個不停,廖珍一句話也沒說就合上了手機。
電停了,人沒了,開鍋似的工地一下子像睡著了。剛開上升降機的廖珍,卻是工地上為數不多的逛著中街長大的瀋陽城裡人。她用不著像那些土老帽兒那樣急著出去開洋葷,她巴不得閑出身子到范保管的庫房裡,像工地上那些過了小半輩子的民工夫妻那樣,抓點兒閑空倆人就用小電鍋煮點啥、燉點兒啥。或者不用小鍋煮燉,乾脆雙雙擠在臨時搭起的小板床上互相煮煮燉燉一番。可剛進了范保管的庫房,就聽外面喧天喧地鬧哄起來。
在兩個妹子的抽泣聲中,大家靜靜地站了一刻。末了,一個妹子在遺體前掏出一張小報,說:「哥呀,小牛子的作文《我的爸爸》得獎了,縣報登出來了,還發了獎狀和100元獎金……」女人抽|動著鼻子沉默著,報紙在手上窸窸窣窣不停地抖動。廖珍接過小報,衝著吳順手的遺體,低聲地讀道:「《我的爸爸》——我從未去過瀋陽,但我的爸爸卻正在建設瀋陽。因為他是一位建築工程師,假如你看到瀋陽最高的大廈,那裡就有他的身影……」廖珍讀不下去了。
大樓封頂那天,混凝土用量太大,連架子工、鋼筋工都來上沙漿。幾台振搗器一起作業,弄得滿處都是漿漿水水。穿個大水靴的胡領班,一會兒接聽手上的步話機,一會兒又忙著叫人、叫料。他見廖珍頭上頂塊濕毛巾,腳邊還備了一塑料桶水,就說:「這法子好,花草潤水還支棱兒呢,今晚你可千萬別拉警笛!」
找來的是蝦米腰胡領班。胡領班的手指頭讓鋼釺子穿了,正躺在鋪上犯迷糊。
這時的吳順手,已不是昨天的吳順手。他現在已是工地上的架子工了,領了黃色安全帽,屁股後頭悠蕩著固定架子用的卡扣搬子和小工具。他一進貨梯,兩眼就盯著廖珍笑,熟頭巴腦地大聲招呼著:「范嫂子,忙著呢?!」
胡領班噗哧一聲笑了:「吳撒種!看來我給你作保,臉上沾屎沾尿還真躲不過了,只是你自己一傢伙攮進去罰款20塊,值嗎?」
民工們聽了興奮地哄起來:「噢,來嘍!來嘍!端她炮樓哇!」
其實在工號上使用電爐子,是被明令禁止的。甲方企管部的人偶爾也下來檢查。一有風吹草動,不管廖珍知不知道,小屋裡可能被認為的可疑物件,眨眼間就會被藏匿得蹤影不見;風聲一過,一切又擺放如初。民工們的這種責任心和機敏的行動,使廖珍既感動又驚詫。
范志軍頭也不抬地去洗碗、擦桌子,嘴裏卻在小聲嘀咕:「對你好也不行,那你說咋辦?」
找不到恰當人到門口為吳順手簽保單,小保安就讓他一邊待著去。
就因為等派單,她才發現了綠燈盞工號。
這句話一出口,孫喜松臉上的嬉笑就僵住了,心也迅疾墜入羊欄寨那間泛著柴禾味的破草房裡。他緊蹙雙眉顧自喃喃著:「工地開餉還早呢,這老娘們兒多死性,咋不賣豬呢……」
「娥子哎——熱不熱?」
民工們變成一群士氣高漲的衝鋒者,血紅著眼睛大吼:「端!端!」
所有的大小光棍都眼饞霞子,卻都拿不出錢來。只有吳順手聽了,立馬背個狗蛋大的行李就到城西下煤窯去了。城西煤窯是魯本田開的,地脈容易塌方,工錢比別處厚。他一天十幾個小時在洞子里爬著背煤,足足背了六個月,掙夠了3000塊,就趕緊回村。他把一沓票子往孫彩霞家炕席上一撂,18歲的孫彩霞當時就成了他媳婦!
下頭場雪那天,吳順手又背個狗蛋大的行李回到羊欄寨,與走時不同的是,身邊少了個女人,背上多了個小人芽子……
吳順手倒沒覺出什麼,顧自地說:「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你和范保管的兒子,那眉眼像從你們臉上描下來似的。我上去就問他:你是范保管的兒子?他說是。我問他叫啥名?他說叫范小強。我說,沒到你媽那看看去?你媽在一號梯上呢!他還沒明白,愣頭愣腦地說,我媽在哪兒?我拍拍他說,一號升降機唄!你這個小四眼兒,是小書獃子吧,你媽在哪兒你都不知道?!往那邊看,你媽不正在那個貨梯里嗎?!你兒子還說:我媽哪能在這開貨梯呢?正說著,范保管就過來了,把他領庫房去了。」

起秋涼的時候,綠燈盞主體工程已完成,由於沒裝上窗扇,萬千個洞口就招來八面的來風,彷彿有萬千個冷硬的飛刀,嗖嗖嗖,在樓間往返穿梭,隨便往哪一站,心都會被那飛刀刺得不住哆嗦。
而他的帽子卻是黃色的,上面還炸了幾條裂紋。他臉上現出些不悅的神情,還長吁短嘆一番。他最近對頭上的安全帽厭惡到了極點,要不是不戴安全帽就有罰款跟著,他早就把它撇了。不管別人的話題順不順道,他一杠子插|進去,三拐兩拐就扯到安全帽上,好像得了癔症似的:「廖姐,你看我這頂帽子,質量太差,三碰兩碰就裂成這樣!我想弄頂你那樣的,你得幫我這個忙!」
廖珍扯住邊桿,驚恐地問:「怎麼這樣啦?」
蹲縮在貨梯角里等雨停,這是廖珍現在唯一可做的。吳順手沒辦法,只得又從杆子上滑下來。他不知打哪兒拖進一塊編織布,讓廖珍披在身上,披在身上也擋不了多少風雨,可她還是覺得好受了一些,她這才看清些吳順手,他已是渾身泥漿,面目全非。想到他攀爬的架桿都是金屬的,很容易遭受雷擊,心裏又害怕又感激。
倒是吳順手安分多了。他雖然也進小屋偎行李卷、烤火,可他卻發蔫兒。凍秋子梨衝著廖珍耳邊,噴著難聞的大蒜味說:這小子跟那個美人痣早拴上對兒啦!隔五隔六就得會一次,為了會美人痣他欠下債了!那娘們兒家裡還有個卧床的病秧子男人,是個填不滿的窮坑。廖珍聽了沒說什麼。有一天,小屋裡只有吳順手和廖珍兩個人。廖珍盛了一碗棗粥遞給他。他接過碗沒喝,只是沉個頭,半晌,眼淚一串一串流下來:「廖姐,你是好人,是世上最好的人!別嫌你兄弟,你兄弟亂糟透了!」廖珍也不問什麼,只輕聲說:喝吧,趁熱。不知怎麼,她的鼻子酸得厲害,眼淚也順著鼻溝淌下來。他們就那麼對坐著,都流著淚,都不說話。
沒想到過了一個多月,范志軍淌著一臉油汗來敲廖珍的家門。門剛欠縫,他就忙不迭地將一個硬皮小本遞到眼前,廖珍不解地翻看,卻見是一個寫著廖珍名字的升降機准駕證。
見廖珍也戴上紅安全帽,一張臉都變得紅彤彤的了,吳順手心裏多少有些發癢。她本該得到的顏色是白的,可是他知道紅安全帽作為甲方的勞保用品,就貯存在范保管的庫房裡,廖珍換成個紅色的那是別人眼氣不得的。他一把掀下自己的帽子向廖珍展示了一下裂紋,說廖姐你可真有個好老公,紅帽子都戴上了,你看我這頂成啥樣了,反正你家姐夫的大庫里存貨有的是,這個後門我是走定了,誰讓姐夫掌權了?!
胡領班說:「你在協議上都按手印了,你還不知道憑哪條?《安全協議》上說,不戴安全帽罰5塊,不系安全帶罰20塊,喝酒作業罰30塊,不關read.99csw.com安全門罰20塊……你犯的是不關安全門那一條!」

架子工都在杆子上做樓角的造型,吳順手爬上去。不一刻,那上邊就傳來一陣陣大笑。胡領班一旁也笑,說:「花子跌倒零碎兒多!吳撒種兒就是有樂子!」
吳順手問:「原來你有一兒一女啊!中午我看見你兒子了,在范保管的門口,他來找他爸取家門鑰匙。」
工程一經有了模樣,站在工號的任何一點展眼望去,那甩手無邊的浩大效果,都會讓人眼睛一時沒著沒落。要是趕上剛卸完樓層模板,就會出現一個足球場似的大平面。卸了模板,緊跟著還要往高起架子。架子已起到七八層了,廖珍一面運管子,一面看架子工幹活。吳順手單腿在立管上別了一個麻花勁兒,兩手也不扶著,只管擰著絲扣,真正一副猴爬桿的樣子。底下他那個本家侄吳青苗,離他有二層樓遠,時而向他扔著卡扣或小工具。卡扣和工具都有一定分量,翻翻滾滾地朝他飛去,上邊的吳順手單手一接,如同在腿邊空氣里抓著個果子,總是一抓一個準兒。他抓了一陣,騰出手來又卷了一支喇叭煙,一手夾著煙,另一隻手繼續在空氣里抓果子那樣接卡扣。廖珍在貨梯上見吳順手只靠一條腿盤在桿上,身上的安全帶也沒系,可她不敢出聲,生怕擾了他,就向胡領班示意。胡領班卻不管那個,走過去哐哐一頓敲管子:「吳撒種兒,你身上的安全帶留著背孩子用啊?!你不鎖在管子上,再罰你一回,讓你幾袋子尿素錢打水漂!」吳順手不情願地鎖上安全帶,廖珍這才跟他說:「你不上鎖,都不敢招呼你,怕你一走神出了差池!」她等運沙漿的小工將斗車推下貨梯,才欠身從小窗口遞出一封信來,說:「這是門口保安帶給你的信!」
那個下午沒有徵兆,天空驟然就暗下來了,暗得如同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下跌進了黑洞。廖珍剛把一撥民工送上16層,這霎時的黑暗讓她來不及驚懼,一個大雷就猛地在頭上炸響,她本能地搬動手柄想快速下降,電箱上卻嘭地爆出一團巨大的火球。廖珍差點兒被那團濃艷的火球舔進去!隨即貨梯一顫就開不動了!黑暗中,她彷彿看見一個光燦的厲鬼,向她迅疾地綻放了一個詭譎而絢爛的獰笑,驀地化作一縷青煙,旋升天穹。當她恢復了視力,濃重的焦煳氣味瀰漫在左右。升降機已擱淺在15至16層之間了。上不去,下不來,又被大風吹得悠來盪去,讓她的心揪作一團。天穹如同鑿出了無數個破洞,如注的大雨,鋪天蓋地襲來,世界霎時陷入漆黑的混沌之中。密雨砸在斗子頂上,如同一萬個鼓錘擊打著一面西洋鼓。她驚恐地從搖晃的斗子里衝進貨梯,頭髮和全身一下濕個精透。而貨梯架已成了茫茫大海中船的桅杆,她緊緊抱住邊上的立桿,一動也不敢動,邁錯半步就會跌進萬丈深淵。她大聲呼喊求救,風雨立時將她的喊聲撕碎,又拋還給了她。憑著感覺,黑暗的樓體里,幹活的人已在紛亂中摸索著樓梯下去了。當又一個閃電劃過時,裏面已空無一人了!
胡領班嗨嗨嗨笑著,打量他好一陣兒,道:「你是她老公?真的嗎?!就你?人家魯煤窯的二婆子,那妖精可不是一般戰士,小腚扭扭的,奶|子顫顫的,浪不丟兒的,盤子有多亮!你小子有皮相,沒骨相的,整個一隻抽抽雞兒,還跟魯煤窯二婆子一個被窩睡過覺!?扯吧!」說著對廖珍和小保安說:「他說的二窯婆子,可是個人物!跟局長、縣長喝酒,都把他們一律喝桌子底下去!那麼個美人坯子,他愣說是他前妻,逗不?」
吳順手噎了一下,說:「聽不懂啊?!她是我以前的媳婦兒,我上這來打工,養活讓她扔下的沒娘的小崽兒!」
那天廖珍沒領到派單,沒領到,腳步就慢下來。中街的人流像乾飯那樣厚,日漸濃厚的物質慾望和閑適情調,在人隙間鋪張地瀰漫,將乾飯似的人坨,兌成了一街什錦的稠粥。夾在這樣的人縫裡,想走快都辦不到。她就是在這時看到了東頭由建築隔離板圍成的一個新工號,上面矗起的大字塊是「綠燈盞」。廖珍當時想,這個名字起得絕,說不定要冒出個什麼燈具總匯之類?她這半年來等派單,單子沒等來多少,倒長了不少中街的見識。這街上的店,大多都是很有些年月的老店。跨入了21世紀,店的概念也在那一跨之間就跨出了質變。廖珍原先熟悉的那些一百、二百、沈服、沈紡、一副、二副之類老掉渣兒的店名,全不見了。中街現如今的店,名字如同那一個個大門臉兒的款式,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叫成了北方銀狐、熱鬧大家庭、哆來咪、世紀風;叫成沃爾瑪、普爾斯瑪特、新瑪特、每家瑪、派克森;叫成商業城、褲子城、襪子城、鞋城、裝飾城、圖書城;叫成泛歐廣場、電子廣場、家居廣場、女人廣場、BOBY廣場……一個比一個叫得玄,叫得大,叫得一頭霧水。一條歷經了幾百年的老街筒子,彷彿在店名的七變八變之間就跟世界接上軌了。廖珍看著「綠燈盞」這三個字,覺得這名字屬雲山霧罩一類,是用迷里巴登來搶風頭。
漢子們這才鬆動了臉容,嬉笑著辯解自己的清白,罵吳順手往別人頭上倒扣屎盆子。
吳順手左右看看,全是光腚的磚茬牆,哪有什麼門?正這時裡邊傳來吆喝聲:「吳撒種兒,磨蹭啥呢?」他趕緊對廖姐說:「姐,那邊催命呢!端人家碗,看人家臉,我得趕緊走呢……」說完快跑幾步領活兒去了,後邊廖姐還在喊啥,他也沒顧上聽。
不管你當菜當瓢,也總得管自己的老媽吧。頭天晚上,老實人吳順坡跟家裡通電話,這才得知半個月前吳順手的老媽,也就是自己的二嬸娘,到大井沿去搶水,腿腳不靈絆倒了,大腿摔成了嚴重骨折。老太太的腿腫成了壓面的小碾子粗,得趕緊去住院接腿,治晚了,這腿就廢了。小牛子一封接一封地來信要錢,吳順手這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吳順坡放下電話,一把拉上吳順手,要陪他找包工頭支錢去。吳順手卻說啥也不去。逼急了,他才把他堂兄領到沒人處,合盤說出實情——
吳順手說:「×,誰跟他是親戚?我是問你知道他的……二窯婆不?」
回家時,她見工號隔離板有個縫兒,就鑽進去看看。裏面的地基坑太大了,大得如同一個乾涸的水庫,底下幾個掘土機,如同電動玩具,民工像一群蠕動的螞蟻。她正看著,一個戴黃袖章,手裡拿著鎚子、板子,看樣子是看護現場的一個男人向她走來。那人示意讓她退出去。廖珍正想退,卻見那人有幾分面熟,細一看,原來是她先前在廠里工作時同一車間的維修工范志軍。

胡領班站定,說:「咱建平的那個魯煤窯?魯本田?那誰不知道?靠開煤窯發家的大款,脖子上掛個拴狗繩那樣粗的金鏈子,手丫縫嘩嘩漏錢像下大雨一樣。——你是他本家親戚?」
廖珍渾身像觸了電一樣,手腳一頓舞舞咋咋,「呸,你個姓范的!你動誰呀?你個窮酸樣,你還包上便宜二奶啦?!」
廖珍徹底醒了,才知一個盹兒打深了,把貨梯照直開上去了,幸好軌道頂端有一截叫「限位」的橫樑擋著,也幸好手疾眼快的吳順手摟住手柄煞車。假如「限位」失控又不知煞車,貨梯就會像衝出彈道的炮彈一樣,躥到天上,把一車人放了肉彈!

「夢見你閨女小琬啦?」
底下又在敲管子叫貨梯,她得救般地快速沉下去,心裏有點兒像吞了蒼蠅!
廖珍的油鹽醬醋和盆碗一類的物什,早些時候已陸續撤走。她今天本可以不來了,可是她還像往常那樣騎著車來到工號。因為竣工典禮大會正在籌備,樓前廣場已煥然一新。樓體懸垂著數十條彩色巨幅賀聯,樓前新搭的典禮台上,正在鋪設大紅地毯、擺放高大的花籃。廖珍看見范志軍正在那拉電線。因為庫房物資要稍後遷移的原因,范保管還得保管一陣子。他沒看見她,還像輸進程序的機器人,還像過去給她刷鞋和洗褲子那樣,專心致志地悶著頭幹活,有板有眼而又不歇不停。她知道他的心一點也不機械,她還相信他另有一雙眼睛,雷達似的眼睛,早就捕捉到了她的氣息。她的口袋裡裝著小吳牛子的得獎作文。她從那個來弔喪的女人手裡,複印了這篇小報上的文章,就一直藏在口袋裡。她從沒敢掏出來從頭至尾看一遍,而手指尖卻一遍遍地觸到它,每一觸到它,心裏都會尖厲地疼一次。

胡領班眼睛又亮了一亮,道:「啥?啥?孫彩霞的前……」
雖系笑鬧,廖珍還是知道這話的分量。可是臨近午夜,眼睛還是黏得不行。她喝醋,嚼蒜,往頭上澆水,睜大眼睛看著紅油寫的樓層號,……19、20、21、22、23,這貨梯,像一艘發射升天的火箭那樣,呼呼呼不停地上升,眼前光影不斷地變幻,如流螢嗡嗡嚶嚶。白熾燈是白色的螢火,樓層的標識是紅色的螢火,天上的星月是黃色的螢火,小車裡的沙漿是青色的螢火;各色螢火交織碰撞,化作滿天五光十色的流星雨……只聽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廖珍的頭撞在斗子頂上,她迷瞪著眼一看,斗子門彈開了,吳順手正死死地搬住手柄,貨梯里的上料工,哎喲啊呀地撞在一起,幾車沙漿都甩飛了!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下,吳順手卻突然緘口不語,只顧低頭擰卡扣。有人急了,快說你到底端沒端?他這才咕噥著說:「本來也包了床,想一舉拿下的,可不爭氣呀!一舉沒舉起來,二舉也沒舉起來,沒舉起來子彈倒先打飛了,節骨眼上脫靶了!七零八落、一塌糊塗,急了我一頭大汗呢!」
這一天干到半夜時分,次日壘間壁牆的用料就提前備完了。廖珍和小娥子見一時沒人叫梯,就相跟著開上露面。倆人互看了一眼,一人先打個哈欠,傳染給另一人,兩人張圓了大嘴像兩把對吹的大號。她們乏得蔫頭蔫腦,不想說什麼;中街上燦若星河的光影,她們看也不看,就各自在馬凳上放了挺兒。放了挺兒,鼾聲即刻就起來了,一高一低,一長一短;像草窠里一大一小的兩隻蛐蛐,不緊不慢地在爭鬥著。
「吳撒種兒,你腳掌上那是什麼鬼畫符?」胡領班盯問。
吳順手趕了一天路又飢又渴,急著快進去討一口吃喝,就一跺腳沖胡領班氣急敗壞地說:「什麼呀!我是魯煤窯二婆子孫彩霞的前夫!這能證明咱正經身份不?這能證明咱不偷不搶不?」
十多年沒見,老范還是原來那個老蔫兒樣,眼神也沒變,不正面看人,閃電般瞭上一眼半眼,又閃電般躲開,如果彼此不是老熟人,還以為他藏了偷窺的心。他一邊補釘隔離板上的縫子,一邊聊著閑話,全是不咸不淡的話題。三兩下補好漏縫,老范的下班時間就到了,廖珍就和推著自行車的老范一起往回走。聊了一路,還是老廠那點兒事。1993年廠子破產後,七千多職工就散了。偶爾誰誰遇見了,互相一打聽,日子也都大同小異,挨餓的不多,暴發的也不多。反正一個個都在掙命,挺忙挺累的。
胡領班眼睛亮了一亮說:「咋不知道?!魯煤窯的小姘二窯婆子,知名人士!不光我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你是二窯婆的……哥?姐夫?妹夫?還是侄女婿?」
有人耐不住性子,打斷他道:「故事講得皮兒太厚。你是去逗雞,也不是找老婆!揀關鍵的說,到底逗上沒逗上?!」
小屋被男人保衛著,男人小來小去地造次,也就在所難免。廖珍經過一場兩口子變成三口子的鬧劇后,猛然間又變回到一口子,無形中就使這些離家多時的漢子們,放大了膽子。比方,吳青苗就敢於拿一件破衣服讓廖姐補。廖姐說你算老幾,讓我侍候?把衣服又扔回去。吳青苗馬上又扔回來,還刁蠻地說,就願意讓你侍候!廖姐也沒招,還是給他補了;那個山東的小瓦工崽子,下小雨那天進來烤電爐,他敢跟廖姐擠坐一個小窄板凳上不算,烤著烤著還睡著了,居然乾脆把頭趴在廖姐的大腿上;凍秋子梨覺得為小屋搭床搭桌的有功,進屋就愛揭鍋揭碗,有一回廖姐一碗粥喝了一半,他奪過碗,一仰脖喝了那半碗……廖珍就罵他們臭不要臉!遠點煽著!可是越罵臭不要臉,他們就越臭不要臉;越罵遠點煽著,他們就越不遠點煽著。廖珍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激憤的人群聽了倒悶住了,不知說什麼才好。旋即臉上現出鄙薄和不屑,紛紛搖頭說沒勁、沒勁。吳順手遭到別人輕辱,是橫豎咽不下去的,立即就去揭別人的瘡痂:「咋沒勁?我這人是說出來,做出來,養活孩子抱出來,敞敞亮亮的。不像你們,動不動鑽衚衕泡澡堂子,說是講衛生去了,其實你在小黑屋裡讓誰搓洗了,讓誰按摩了?你自己知道!」
這頂帽子到了吳順手手上時,就變成了一塊通紅的烙鐵,把他兩手燙的,左手倒進右手,右手又倒進左手,又戴戴摘摘三五遍,才摸出一條捲煙紙,端端正正地寫了張欠條:「我不屬於紅帽子階層,特借紅帽子一頂,人走必還。——吳順手」。他忘了說謝,快步就往人多的地方去扎堆兒,嘴裏哼著浪不丟兒的二人轉小調兒:「張廷秀邁步走上更衣亭嗨,更衣亭上嗨,我就把衣更來嗨……」他一步三搖,有意將頭上那頂紅帽子弄得瑟瑟抖抖,像戲台上丑角身上耍出的花活兒,弄得廖珍哭笑不得。
不知怎麼,他這一句話,就像往貨梯里扔了個手雷那樣,把貨梯里的廖珍炸著了。她一個高蹦兒下來,揭下口罩,賊似的看了一圈,說:「吳師傅,你聽我解釋——」
吳順手得意地說:「廖姐,小孩靠管不靠喊。從小我就讓他練腦子。我有書,一本本的,上面都是啟智題。我給他出一道:世界上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他答不出,我就告訴他:先生、先生嘛,所以答案應該是先有男人!慢慢地他也會給我出道題:世界上什麼海是最大的,同時又是最小的?我也答不出,他就告訴我:腦海嘛!一點點的,小腦瓜子就練出來啦!」
在一圈大眼瞪小眼的觀戰目光里,廖珍很難堪,她用手揉搓著口罩,不知說啥好。吳順手的氣可是越喘越粗,他就是覺得這錢丟得冤。
吳青苗端詳著吳順手的蔫巴樣說:「你還藏掖著啥事吧?看你精神頭不對?」吳順手一笑,說:「就是小牛子忒逞強,要參加縣裡啥作文競賽!」有人不滿地說:「你這隻家鴿子抱出個金鳳凰,還燒包呢!」吳順手搪塞道:「不是怕耽誤學習嘛。」
「媽呀——都烤成魚乾兒啦!廖姐哎——你困不困吶?」
戴口罩的廖珍此刻就哐當一聲開動了貨梯,像以前對別人那樣,對吳順手更正了一句:「別喊嫂子,喊廖姐。」吳順手卻上鼻子上臉地說:「對,彼此單論顯得近乎!往後就喊你姐啦!」
廖珍推門剛探出個頭,保安就指著那個糙臉糙皮的瘦男人對她說:「這老鄉非吵著要進工地,范嫂子,你能不能找個人來為他簽保單?」
看不清面目的吳順手氣喘吁吁地說,工號的總變壓器讓雷擊了,全工地都停電了。他正在地面上清理管子,暴風雨就來了。他一見樓里的人都撤光了,抬頭一看升降機停在半空,他想把吊在半空的她引下來。對於架子工來說,從堆滿建築垃圾的樓道里登上十幾層,還不如順杆子爬上去來得痛快。杆子搭得再高,那也是他親手架起的,杆子的關節和走向都在他心裏。吳順手想都沒細想,順桿就往上爬,沒想到的是雨中的杆子太滑,又有旋風搗亂,他爬到半路小腿就讓卡扣劃出口子。吳順手按按小腿,粘糊糊的感覺告訴他傷得不輕。他卻毫不在意腿,只急燎燎地說:「廖姐,快!跟我往樓里撤!」
信念完,在滿處的鋼筋水泥當中,彷彿又摻上了庄稼院的雞零狗碎。剛才信里瓜扯到的人,心裏裝進了些煩憂,悶頭醞釀著晚飯後在電話里給家那頭一個啥樣的交代。只有吳順手臉上有光有亮的,那是兒子帶來的。
6月一過,雨季就近了。雨未來風先到,地面上常常是冷不丁就起個旋兒,沙塵和紙屑被卷進旋渦里,三旋兩旋后,嗖地衝天而起九_九_藏_書,將已拔得老高的升降機鋼架子,吹得驟然間像一條豎起的彈簧弓子,搖來擺去,令高懸在斗子里的廖珍總是將心提到嗓子眼兒。別說她一個生手,就是常登高上料的小工,在貨梯上也被閃個跌跌撞撞,小推車裡的沙漿也時常晃出來,灑了一地,也嚇得變顏變色。畢竟樓體已起到了十幾層,同步拔高的升降機架子,沒風都有一定的擺幅,怎經得起大風吹它幾吹?廖珍這邊嚇得叫出聲,那邊杆子上的吳順手准啞著嗓子哼唱。呀呼嘿,咿呼嘿的,也沒唱出個究竟,一串樂滋滋的虛詞虛調,其實這是專為廖姐的驚恐作伴奏的。廖珍知道他這是故意氣她,便一聲也不吭。颳起風來,不僅半空的斗子晃蕩,腳手架子也晃蕩,而且還吱呀嘎呀地亂響,可是盤在杆子上的吳順手不怕這個,頭不暈,腿不軟,扛根管子在杆子上像走鋼絲那樣,十二分地快意。要是風雨太大,廖珍開著貨梯一溜煙地下去躲避,往往剛到地面,上邊就噹噹地猛砸架子叫車,成心彆扭你。廖珍只得心驚膽戰地再開上來。這種時候叫車的差不多就是吳順手,他叫來了貨梯,卻在架桿上磨蹭著不過來,單等著風大、雨大,電閃雷鳴,眼見得小斗子里的廖珍被蹂躪得一臉苦相,他過足了心癮,才一個高蹦進貨梯,心滿意足地返回地面。
柳樹返青的時候,她還是到中街等派單。每領一次空單,她的心都要縮緊一次。她從派活點的台階上一下來,流淌在中街上購物的什錦人粥,一下就將她舔了進去,把她擁得東倒西歪。她看著人們拎著花花綠綠的物品,心想自己的鉤針大概再也沒用了。就在那一刻,她不再想等派單,洗手不幹了。
廖珍雖見不得這干噎相,卻從中看出這是個經不得兩句哄的人。耐心等他咽利索了,她才說:「咱綠燈盞工地從開工到現在,今天頭一回趕上安全大檢查。那個檢查組是甲方的幾個小頭頭,事先也沒下點兒毛毛雨,說來就來了。他們眼睛都是帶鉤兒的,專門找茬兒,一個個特橫。你沒關上安全門,他們在底下就盯上了。五六個檢查員忽拉一下圍上我,讓我作證簽字,不簽人家當場就辭退咱。雖說我不簽不行,但簽了我還覺得欠你的。你放心,你這個罰款虧空我早晚給你補回來。」
他這麼高聲大氣,有點兒向旁邊的老鄉炫耀的架門兒。果然貨梯里男人們的眼裡都閃出些艷羡:開升降機的女人雖然歲數大了點兒,可歲數再大也是女人。在這幾乎清一水兒的男人世界里,不管啥樣女人,都是金貴物兒,更何況還是城裡女人。這小子,跟女人套近乎到底有一套。
話說到這個分兒上,吳順手還能較啥勁,心裏反倒挺領情。
紅黃兩色分屬兩個階級,吳順手卻是從一次隨地便溺中得到進一步領悟的。那天,吳順手在架子上讓尿憋急了,又懶得去公廁,從杆子上下來,就三繞兩繞,找個堆模板的屋角去解決。還沒解決徹底,突然跳過來一個人,吼道:「你他媽長眼沒?拎個破膠皮管子給你家菜園子灌溉呢?你看你把什麼給污染了?」他這才看見模板空當里放著一箱啤酒和五六個盒飯。他見對方戴的是紅帽子,說明他是甲方的人。他自知理短,可卻嘴硬:「哥們兒,你們那啤酒也不漏氣,還怕滲進臟物啊?!再說喝酒作業屬違章,我不揭發你們不就扯平了嗎?!」紅帽子一聽火了,一把將他的黃色安全帽揭下來摜到地上,不屑地說:「你這土鱉,頭上頂個黃巴拉嘰的屎帽子,你還敢嘴貧?!」吳順手撿起帽子一看,這不爭氣的玩意兒已被磕得四裂八瓣的。他哈腰拾帽子那一瞬,就什麼人格尊嚴都沒了!吳順手這個氣!他心想,在樓里屙屎撒尿的人多啦,他要也戴頂紅帽子,即便讓別人抓個現行,也未必敢朝他吆五喝六!現在他的帽子上又多了裂紋,往頭上一扣,就扣出了許多的憋屈。
笑聲的火苗里,吳順手的聲音送了過來:「……那個公園的旮旯里,耍心情的漢子不老少,可一把歲數的居多。我這個年紀是最青嫩的,咱占絕對優勢!」
爭鬥中的兩隻蛐蛐,忽然有一隻敗下來,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了,原來是廖珍一激靈先醒了。她看看表才四點多鍾,但不知為什麼就醒了。而小娥子的呼嚕居然帶著哨音,睡得正酣呢。
吳順手又避出去接電話,小屋的板門不隔音,吳順手沙啞的話聲,就時斷時續地送進來:「老妹兒,你就是性急……你掐著我一大把欠款條,總計有六七千了吧?還押著我身份證,那你怕啥……不是跟你說過多少回嗎,你到建平一打聽我吳煤窯,誰都知道……等我把這個值幾十萬的煤窯賣掉,我不什麼都有了……又說騙你?臉黑不像老闆……雞肥不下蛋,奶|子大沒汁水,開煤窯的哪個臉不黑?等哥倒出錢來,就……」
廖珍說:「你來得可真寸,仨月沒歇一天工,一個個還沒見著瀋陽城啥樣,都憋壞了。今兒個一窩蜂都逛中街去了,中街上有促銷的文藝表演,我看都得後半夜回來!」說完轉身回范保管的庫房去了。
廖珍心裏一驚,這女人準是范保管的媳婦田麗丹!
「你對你老婆——田麗丹,也這麼模範嗎?」
胡領班用筷子朝上指指戳戳地說:「看見升降機停靠每層的洞口沒?每個洞口不都有兩扇鋼筋焊的擋頭嗎?擋頭要是不合上,洞茬口就成了懸崖峭壁,從裡頭出來一腳邁空就栽下去了。所以按規定升降機一走,下車的人必須把擋頭合上。《安全協議》上籤得明明白白,誰不合,罰誰,不信問廖姐,罰單上的證人是廖姐給簽的字!」
在霹雷閃電里一分一秒地苦挨著,終於聽到了哐當哐當的砸架子聲。倆人騰地站起來,底下有人扯嗓子喊廖珍,是范保管和小炳!他倆便趕緊扯嗓子應答。
吳順手一聽口音就知道胡領班準是建平縣的老鄉。一問,這人果然是建平來的。吳順手就又將堂兄、侄子、外甥、貓貓狗狗的一串名字跟胡領班重扯一遍。胡領班將他從頭看到腳,說,最近工地上老是出些丟工具、丟電線之類的盜竊案子,你是啥順手不順手,我也弄不清,工地上零零碎碎不老少,就怕被誰順了手,你還是等等你們羊欄寨的人來擔保你吧。
「啊!真的!沒錯,沒錯!你是原裝撒種機!」胡領班笑得跌跌扑撲,說:「你這撒種機也太抽抽了點兒,人家二炮手多老硬,不端你老窩端誰!」
這天小娥子躺下,肚子上就鼓出個瓜。廖珍說,你兩口兒多好,一起做伴進城打工,錢也掙了,孩子也有了。小娥子一下來了精神,求廖珍給相看一下懷的是男是女。倆人翻身起來,廖珍裝模作樣地圍她轉了一圈,不看她肚子,專看她后腰。又按按拍拍了一通才得出結論:屁股打墜兒,胯骨橫寬,一副懶丫頭相!小娥子又在馬凳上躺成一根棍兒,說生丫頭就丫頭,二胎再換個帶把兒的。就像廖姐一樣,一個小強,一個小琬,有兒有女的。廖珍一聽不敢再接話,假裝睡去。哪成想小娥子由生兒育女的話頭,進行了進一步的引申:「廖姐,肚裏揣上了瓜紐子,晚上還能讓男人碰不?」廖珍還在裝睡,一動不動。小娥子自顧自地問:「廖姐,你跟我坦白,你揣孩子那會兒,范保管碰不碰你?」廖珍心裏警覺著,嘴裏卻故意咕咕噥噥地打岔,聲調像囈語:「睡覺!睡覺!」
那幫子架上雞一樣的民工們,嬉皮笑臉湊過來,奪過一盒撕開口,這個摳一支叼嘴上,那個摳一支夾耳丫上,三摳兩摳,一盒就癟了。吳順手低頭一看罵道:「×!這群狼!」遂將另一盒迅疾緊抓手上,看看牌子,心裏一驚,是精裝熊貓,一盒就是18塊呢!
地面上一群等貨梯的民工正圍著一個胖女人,那女人拎著鞋盒子,正在起勁兒地講著什麼。吳順手擠到她近前比比劃划,只聽他指著半空的貨梯,拉著長聲說:「咱一直把人家當成女佛恭敬著呢,原來佛爺打碎倒也是一包土哇!」然後揚頭喊道:「廖姐,又出來一個范嫂子,要找你呢!你快下來,當面對對茬口!」
范志軍沒了語言信號,臉頰憋得紅紅的,眼神飄里飄忽的。廖珍熟悉范志軍那飄里飄忽的眼神,多少年就是那樣,生人見了,沒事兒也像藏著事兒。可她現在還是感到裡邊有啥難言的隱情。
一連兩天吳順手沒來上班。本來他有了紅帽子后,在工號上歡實了好一陣子。一些上料、支模、打板,跟他不沾邊的活路,好壞快慢,他都擠進去指手畫腳;在樓里沒人的地方,要是逮著個屙屎撒尿的,他就衝過去,吆五喝六地能把人家折騰半死;排隊打飯時,他也動不動就把飯盆倒背在身後,朝隊伍喊兩嗓子:「排好啦!排好啦!」別人也不服他,斷不了扔出幾句招惹他:「喲,吳老總(腫)?!沒搬塊土坯照照臉,老腫啦!」「瞧,王小二屙屎,平地冒出個尖塔來!」吳順手聽了也不生氣,回道:「×!一群跟屁股親嘴的傻冒兒,香臭不分!」
天氣有點熱了,可廖珍卻捂著大口罩。她以前不捂口罩,開貨梯的頭一天,頭撥上來的推沙漿的小工,都是樂顛顛衝上來的。這一衝,一個小車輪子就衝到了另一個小工的腳上。那小工就將腳一掙,說:「×!你壓著我啦!」推車的小工卻不以為然地說:「紙糊的?還不經壓?!」被壓腳的小工馬上還擊:「我哪經壓?經壓的是你老婆!」他們一遞一接地這樣鬥嘴,使一車人都開心大笑。一撥下去了,又一撥上來,一張嘴還是葷素一勺燴。她禁不住清了一通嗓子,擤了一通鼻涕,像患了重感冒。本來她抵觸鄉下人的齷齪話,應該找東西把耳朵堵上的,或找東西把對方嘴罩上;可她不堵自己耳朵,不罩對方嘴,情急之下卻先罩上了自己的嘴。而罩上了自己的嘴,雖然悶了點,但廖珍在這葷素一勺燴的話語包圍圈裡,卻悶出一個隔離的感覺來。
吳順手這才不情願地爬起來,到外邊水龍頭沖了把頭臉,把安全帽使勁往頭上一戴。他一戴上紅安全帽,就來了精氣神兒。因為他瞥了胡領班帽子一眼。晨光下那帽子焦黃的,扣了一頭雞屎似的。
工地大門是用建築編織布圍出來的一個豁口,旁邊支個帳篷算是門衛室。因為進入工地得有胸卡,新來的民工被保安擋在外面,這本是常有的事。那天被擋在外邊的民工,就扯個破鑼嗓子在那兒爭辯。
廖珍用濕毛巾擦擦臉,滿腔歉疚地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民工們受了驚嚇,有的被甩了一身沙漿,有的被衝過去的小車軲轤壓疼了腳,可是他們拍拍跺跺,哎喲了一陣,也沒說什麼就下去了。剩下廖珍一個人,暗自頭皮發麻。
廖珍原以為被田麗丹當眾揭醜之後,天就會塌下來了,她就成了工號上一個沒人理的賤貨,她甚至第二天都不想來了。可是她咬著牙來上班,心裏打好底譜,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可是工地上一切照舊,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事實上,人事部還是找范志軍談了話,讓他寫了一份事情的經過。至於有沒有罰款跟著,廖珍一時還無法弄清。因為胖女人田麗丹時不時出現在庫房外頭,她屁股一扭一扭地騎著自行車來,停下后就大呼小叫地叫著老范,不是送鹹菜,就是送雨衣。等有人喊過她一通范嫂子后,這才騎車走人。她運用自己的大呼小叫和一扭一扭的屁股,在工號里營造出一個老范老婆的符號。這符號充塞在范保管四周的空氣里,使廖珍再不能朝他走近半步。而老范卻總是顛著小步,在小心侍候著他老婆的同時,也盡量小心地侍候著廖珍。他無聲地為廖珍擦拭自行車和打氣;無聲地將雞蛋、西紅柿一類的吃食撂在小屋的案桌上;也無聲地朝她所處的方向遙遙張望。而廖珍卻再不敢跟老范搭腔。
廖珍說:「我是女兒。我女兒是數學腦瓜,作文寫不好,半天憋不出幾個詞兒!」
吳順手接道:「你家克郎豬才狗那麼大,你媳婦要是去賣豬,除非她腦袋讓門擠了!」
范保管是面瓜似的一個人,對誰都是一副惹不起的樣兒。他面乎乎地說:「那些臭無賴,等會兒還得鬧,先出去看看吧!」
在羊欄寨,最窮的人家是彩霞子的娘家。一位批字先生說,這人家受窮的根由,全怪彩霞子是花妖托生的。這丫頭生得水蔥兒般的鮮亮,她見人一笑,粉|嫩的圓唇里露出嶄齊的糯米牙,瓷白瓷白的;她往哪兒一瞅,藍瓦瓦的瞳仁一下就能電著誰。據說當年批字先生收了她媽四捆黃煙,便與她媽打了好一陣兒耳語,那女人聽罷臉色大變。以後的日子,真就應了那先生的斷言:一家子真是命途多舛。先是彩霞子16歲的哥在水庫里淹死,隔年身壯如牛的爹,又在一次驚馬翻車中壓折了腰,癱瘓在炕。一家的日子徹底就衰了。彩霞媽相信閨女妨人的命相,就放出話:誰出3000元彩禮,閨女就歸了誰。
不一刻,她就在人流里看見了小娥子和秦大眼。小娥子肚子大得已如同扣了一口小鍋。她穿得簇新而鮮艷,手上一嘟嚕一串的東西也簇新而鮮艷。她丈夫秦大眼像個挑夫似的將倆人的大件行李包裹用擔子挑著。小娥子見了廖珍,放下手裡的一嘟嚕一串,倆人一下抱住了。她們將頭埋在對方的肩膀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許久,廖珍抬起頭,眼睛不停地在大樓上搜尋。她看著和小娥子睡過覺、觀過景的頂層「露面」,看著貼過大美人、擱過油鹽醬醋的小屋窗戶,看著吳順手陪她淋過大雨的15層半……她忽然想起張靜蘭說過的螞蟻上樹。心裏不覺竟掠過一絲溫情:多麼令人留戀的螞蟻上樹!曾經的螞蟻群、螞蟻陣、螞蟻大世界,現在一下子變成了螞蟻搬家。廖珍不免有幾分失落,嘴裏喃喃著:螞蟻搬家了!她問她明年還來不來?小娥子摸著肚子說,誰能知道明年?!小娥子問廖珍:你呢?廖珍心裏很空,她不禁想,螞蟻搬了家,還是個爬,逢坡爬坡,遇樹上樹,誰知道前邊會碰到什麼呢?正不知怎麼回答,卻被慶典台上調試麥克的聲音打斷了:「喂喂喂……喂喂喂……」那聲音太大太噪,她們就不再說什麼。廖珍越發緊密地擁抱著小娥子,連同她肚裏還沒睡醒的孩子。忽然,她感覺出她肚裏那小東西,歡歡地沖她頂了兩頂,看樣子她懷的還是個人來瘋兒呢,廖珍的心一下酥軟得不行,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范保管腳下帶著小跑,一會兒為她扒掉身上透濕的衣服,一會兒將熱水倒在盆里。等她洗完換畢,桌上熱乎乎的兩菜一湯已擺上了。廖珍是餓壞了,喝蛋湯都發出咕咚咕咚的打腔子聲。當胃裡鑽出了飽嗝,她撂下桌上的一片狼藉,一個仰兒就倒在小床上。她眼皮發黏地看著范志軍忙碌的身影,拖著長聲有一搭無一搭地問:「老范,你在你們家裡也這麼模範嗎?」
胡領班邁著鵝步剛要走,吳順手急了,略一思忖就大聲問:「我說哥,知道魯煤窯不?」
吳順手卻賣著關子:「急啥,買蘿蔔白菜還要論論成色,講講價錢呢,何況包倆兒鐘點女人……」
這糙皮糙臉的男人,立馬轉向廖珍,自我介紹說他叫吳順手,是遼西建平羊欄寨的人,他的本家和屯親在這打工混事的不老少,有堂兄吳順坡、本家侄吳青苗、二外甥小豁嘴子,還有孫喜松、孫喜來哥兒倆,前院的二拴子、後街的張狗子、旺樁子……
胖女人臉一陰,不由分說就扇了廖珍個耳刮子:「好你個范嫂子!好你個臭婊子!」民工們趕緊過來拉架,她掙扎著向貨梯里的人哭訴:「我兒子小強說一號梯上出了個野媽,我還不信!原來偷漢子的破鞋就是這個黃臉婆!」她拍著胸脯哭叫著:「我嫁給范志軍那雜種18年了,一窩吃、一窩屙,養活孩子都16啦,我當了大半輩子范嫂子,怎麼在這王八窟窿里又鑽出個冒名頂替的爛騷|貨?!」哭喊聲將工號攪翻天了。甲方辦公室也來了人,大聲喝道:「誰的家屬?趕快離場!搞得什麼名堂?查清了一律罰款!幹活、快乾活!」急急趕來的范志軍,從貨梯里一把拖出那女人,女人沖他罵著狗雜種,又撞又咬。老范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顧自拖著她朝外走去。
廖珍聽了,笑個前仰後合。
吳順手就衝著范保管的庫房門一陣范嫂子、范嫂子地大呼小叫,這破鑼嗓子無意間喊在廖珍的禁忌處,讓她聽起來扎心扎肝的,她只得救火似的跑出來,又救火似的為他四處找人。
胡領班用一根筷子穿著倆饅頭,一邊吃一邊朝吳順手走過來:「我說吳撒種read.99csw.com兒,早上你剛簽了安全協議書,才屁大工夫你咋就違約?」
他說三哥呀,可別逼我啦!我拿著小牛子的來信,都以給老媽治腿的名義,支過5000塊了。可是都讓美人痣拿走了。我要給我媽留一份治腿,沒想到,她身後鑽出個她的流氓弟弟。那活驢拔出刀來在我眼前晃了又晃,說這點兒錢還不夠呢!趕緊再弄錢去!美人痣攔都攔不住。我原想美人痣的病秧子老公一死,就和她湊成一家過日子,本來這一個長夏,兩廂處得好好的。我不在煤窯上混過嘛,一張嘴,就說差了音兒。差也沒大差,只把下煤窯說成個開煤窯,開一個小不丁點兒的窯。男人談對象,哪個不往臉上貼點金?可她弟弟那個小流氓硬說我詐騙,要我賠他姐一夏天的精神損失費,一開價好幾萬,還逼我寫欠條。我一看這姐倆哪是過日子人,就想快點了斷。可沒想到處上一個女人難,了斷一個女人更難!了斷就得豁上票子,可我渾身是鐵能打幾個釘?老媽的腿折了我能不惦記嗎?可我只能肚疼肚知,心疼心知。挨一天算一天……吳順坡聽他這通話,氣得七竅生煙。他本來就嘴拙,這會兒更說不出囫圇話,抬手就想抽他。吳順手見勢不妙,一貓腰就逃脫了。直到後半夜,在滿工棚一片高高低低的鼾聲中,吳順手才噴著酒氣,蔫狗似的閃進來,摸到自己骯髒的鋪位,合衣倒下。
一個冬天過去,工號變化很大。樓座子已經拱出地面一人多高,像一截一眼望不到邊沿的磚城。在隆隆的攪拌機聲中,上百號民工正上灰、砌磚、綁鋼筋,一概忙得躥火冒煙兒。她想找范志軍,范志軍竟又拎著鎚子、板子走過來。
這一個冬天廖珍過得心裏發毛,毛活派單越來越少,有時整月吃空單。這十年她只會用一支鉤針挽來挽去,從她手上順過去的毛線、絲線、蠟線、珠光線,聚一起,得用輪船載;她鉤出的物件,歸成堆,得用火車拉。可是一旦閑下,她憑一支鉤針還能幹什麼呢?
「哈哈,虧你一猜一個準兒!娥子哎——蚊子咬你不?我可渾身都是大膿包!」
他涎著臉,和水蔥般的俊媳婦,手拉手又來到魯煤窯的小礦上。他下洞子,媳婦在伙房幫廚,第二年又添了小牛子。添了小牛子,這女人腰照樣細,臉照樣白,藍瓦瓦的瞳仁照樣放電。放電也沒電著誰,倒是燉菜的手藝讓窯上的黑臉漢子們都叫好。誰叫好也出不了什麼岔兒,單是魯煤窯叫好就出了岔兒。魯煤窯喜好打麻將,窯上設個局兒,一打到天亮。原先半夜裡每人用一盒康師傅方便麵打尖。後來改成彩霞子上灶,一鍋亂燉。燉也沒白燉,有償服務,二三百元的小費就時常揣家來了。吳順手只顧半夜三更地不停數票子,卻沒防備彩霞子不光土豆茄子一鍋亂燉,還和魯煤窯燉一條炕上了。媳婦和別人好成一個人了,這才把吳順手氣瘋了,他哭過鬧過,跳腳發狠,揚言非把姓魯的宰了,把小妖精廢了,再一把火把煤窯燒了。可他說都白說了,倒伸手接了魯煤窯一個信封,裏面裝著6000元,條件是馬上和霞子辦離婚。他仔細想想,這錢倒是比當年給彩霞子媽的3000元翻番了。他忍著心疼一跺腳,也罷,這花妖克男人,魯煤窯你算死定了!他這樣想著,心裏寬慰了許多,當晚自己下了一次小館,喝了一瓶白乾,吃了一斤烀肉。
「什麼?什麼?」吳順手一下跳起來,飯盒蓋都跌到磚垛上了:「我一溜小跑地扛杆子、登高綁架子,憑哪條罰我?」。
過了一個冬天。
孫喜松沖吳順手笑嘻嘻地說:「四姐夫真沖!一進工地就踩個響雷,成名人啦!滿工地誰都知道建平來了個順手的撒種機,你挺神!」
她第一次戴上安全帽,坐在斗子里的鐵椅上時,手抖得差點痙攣,那顆心跳得就像要從嗓眼兒里蹦出來。升降機內外的電機、大線、配電箱什麼的,她一見著就蒙了。操作斗和上料梯又是隔開的,操作斗被透明的有機玻璃封閉著,單獨懸在料梯的外邊,就像燙傷的臉上鼓出的一個水泡。這個鼓出的水泡,不停地上上下下,誰乍坐進去都會頓生一腳踩空的恐懼。水泡似的斗子又太小,坐在裡邊,蛋殼包小雞那樣,胳膊腿都得蜷著,彷彿伸個懶腰都能把殼子掙破幾瓣。那天廖珍兜里揣著買來的准駕證,窩進水泡里,一想到要擔負建築這座大廈的工料運送,就覺得這不光是拿一個大工號開玩笑,也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其實,試車時貨梯里並沒有運料的民工瞅她,只有機修工小炳在調試,外加范保管陪著。小炳叼著范保管給他的香煙,眼睛在裊裊的青煙子里眯縫著,一會兒擰擰這,一會兒調調那,壓根兒就沒發現窩在透明斗子里的這位「嫂子」正篩糠。他簡明扼要地向她進行操作交代:將手柄往前推是上升,往後拉是下降,松在中間,咯噔一聲就停車。廖珍戰戰兢兢地試了一下,手柄果然特別靈敏。於是小炳的調試就算完成了。他一拍范保管的肩膀說,你再陪嫂子空車遛兩趟,就可以上料了,說完挎上工具包就撤了。老范早發現她瑟瑟篩糠,可他不安慰也不鼓勁,只是比小炳更細緻入微地給她上技術課。干過工廠機修的老范,由於對機械原理的觸類旁通,再加上他私下買了證后,就有意地跟著小炳熟悉這架機器,心裏早已有譜。他倚著斗子的門框,一再念叨著一開一停的程序,訓練廖珍操作:把住手柄,往前推,上升;往後拉,下降;松在中間,停車。幾次上上下下過後,她的手和心稍稍穩當下來。老范指著斗子外邊那根黑大辮子似的粗電纜說,這根大線是升降機正常運行的保證,你只要看管好大辮子別跳出那個環形的線圈,以免被什麼刮碰,就沒問題。他陪她空梯跑了半個鐘點,廖珍覺得能獨立了,這才放老范離開。幾天下來,她已覺得運行自如了,甚至在眾多民工那頗帶幾分謙敬和艷羡的眼神里,坐在斗子里的她竟品出幾分風光和過癮。從貨梯上下來去打飯,腳下還像年輕人那樣躥躂幾下。就是在腳下忍不住躥躂的那個時候,她和范保管就有了親密的第一次。
「我想畫朵花,礙著你啦?!」吳順手沒好氣地說。
吳順手盤在杆子上,擎著信又如往常那樣揚聲念道:「親愛的爸爸:您好!和您在一起的大爺、叔叔、哥哥們好!……」念到這,他對周圍那些支棱耳朵的鄉鄰說:「聽見沒?招呼你們呢!這小崽兒,還他媽的挺懂禮數!」人們鬆動一下臉容,都慈眉善目地齜牙笑笑,算是應了。吳順手一字一頓地高聲朗讀:「那天接過您的電話后,奶奶哭了——」這句念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喉頭一下像塞了東西,咽了咽,念不下去了。底下的吳青苗,噌噌爬到他跟前,接過信,繼續念道:「那天接過你的電話后,奶奶哭了,她說她這是高興。你說,你們蓋的大樓可大了,奶奶說,一準兒比魯煤窯家的樓還大!讓你好生蓋著,氣死他……」眾人都笑了,吳順手不笑,只用扳子不停地擰螺絲。吳青苗繼續念:「咱家的母兔下崽了,下了7隻。奶奶說,最大的那隻留到老秋,等你回來好吃肉;那6隻等長到夠個兒了就到集上去賣掉。我沒應奶奶,我想把最小的那隻也留著,因為它長了一身花花毛,和大白母兔不一樣,讓你回來時看看奇怪不奇怪!奶奶說她的腿病好些了。其實這是因為奶奶新近拄了棍。她說拄上棍,就多了一條腿,就能走到大井沿去洗衣服和洗菜。可是菜園子還得二姑來收拾。下面,是別人家要捎的話——」吳青苗看看左右,揚揚信紙說,下邊的事兒是大夥的,聽好了:「1.旺樁子家的事:你媳婦說家裡的苞米地馬上就得上除草劑『旱天樂』了,因為賣雞蛋的錢得攢著給小玉交學費。所以旺樁子見信后還得匯180元,用作買除草劑和雇小四輪子的工錢;2.吳順坡三大爺家的事:三大娘說,你買的『金丹3號』玉米種子是假種,地里缺了四成苗,那8畝瞎苗地全都得毀了重種,她準備買新種『富有一號』20斤,加上人工費需用200元,過了芒種就不能搶種了,現在就等你寄錢來了!3.吳青苗家的事——」吳青苗念到這一頓,不出聲了,往下默念了幾句,竟噗哧一笑,說:「是說我那小孽種犯混的事,沒臉念了!」他把信又塞進一個套管里,一揚手拋給杆子上的吳順手。吳順手心情已平和了,展開信接著念:「3.吳青苗家的事——桂珍嫂說,你兒子小寶剛上了小學后,還像先前那麼淘,前天往後院四奶家的醬缸里呲了一泡尿,讓四奶當場逮住,拎小雞那樣拎給桂珍。桂珍把自己家的一大缸新醬,換回那缸呲進尿的陳醬。她讓你快打個電話家去,修理修理這個小混蛋。」吳青苗在眾人的笑聲里,自我解嘲地說:「這敗家小兔崽子!現在跟他吃屎尿,長大還不跟他吃官司!」
從捏根鉤針坐在家裡鉤毛活兒,到走進大工號,操縱一個將爬升幾十米高度的升降機,廖珍曾惶怵得有點兒失控。
廖珍雖然再不能去庫房,可有了搭著板床、貼著一溜大美人的小屋,生活也就換了滋味。確切地說是因為有了電爐子,才有了新滋味。閑時,廖珍可以熬鍋粥,煮碗挂面,甩個蛋湯什麼的。即便不做吃的,只把爐子通上電干烘著,屋裡也會漾開一波一波的溫暖。在深秋的工號里,人人都感受到綠燈盞這隻大燈,經過一春一夏的旺點,已該歇歇了。工號里隨處的堅硬,浩蕩的冰冷,使原本一條條硬漢民工,都一個個變得縮脖抱膀、鼻涕巴拉的,五尺身高也都立時矮下半截。於是小屋粗鄙的板門剛一欠縫,那絲絲粥味、面味、湯味,裹著一波一波的暖意,朝四外稍一彌散,幾乎所有的鼻子都捕捉到了。捕捉到了,就壓不住那點兒想頭,便涎著臉皮不請自來。一個個袖著手、口裡吐著一團一團白氣,瑟縮著閃進門后,往往先烤烤手,再往罩著花格褥單子的行李卷上靠一靠,然後就要得寸進尺地揭揭鍋。若是鍋里正冒熱氣,有的還會寡廉鮮恥地盛上一碗,熱咕嘟地吸溜進肚,哎呀,這真有點兒接近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味道啦!
廖珍嘟囔著:「嫂子、嫂子、嫂子你個腳!」有幾分不情願地對范保管說:「老范,外頭又吆喝魂兒了,理還是不理他們?」
在工號里吳順手每提一次彩霞子,都要經驗性地綴上一句:「還是咱廖姐好人吶!」廖姐聽了不受用,可他卻沒看出來。他一心希望能為廖姐再做點兒什麼。每當雷電一閃,吳順手就巴不得一個雷再將設備擊壞,停電停工,使膽小的廖姐再度半空擱淺,他將再度大顯身手,為廖姐救駕。他走進貨梯,見廖姐早不捂大口罩了,兩腮現出了日頭色,身上換上了肥大的迷彩服,臂兜上插個小手電筒。梯子一上人,她就成了高音喇叭:「往裡走、往裡走、往裡走!」一到站,她也是喇叭高音:「安全門、安全門、關安全門!」有幾次大風超過六級,按升降機操作守則規定,遇六級以上風,就有權拒絕開梯。她不管那個,在飛沙走石的擊打下,照樣將貨梯開成了鑽天的火箭。還有幾回,夜班遇上不大不小的供電障礙,吊在十幾層的她,一個人打著小電筒,不一刻就從樓梯板上的殘土堆上滑下來,這讓吳順手多少有些遺憾,也好生納悶。
胡領班抬起那隻腫得像饅頭似的傷手,為吳順手簽了保單,引他進工棚去了。廖珍這才舒了口氣。
突然一陣奇詭的笑聲響起,大家已經熟悉了這個聲音,這是吳順手的手機響了。這手機響聲怪,它不是音樂,也不是鈴聲,而是一個嬰孩奶聲奶味地一頓爆笑。那爆笑是一個小人芽子被抓了痒痒肉,踢蹬著滾圓的四腿,妖魔纏身那樣翻身打滾,上氣不接下氣地笑,帶著三分孩氣七分鬼氣,有點瘮人,誰乍一聽都嚇一激靈。吳順手起先接這電話,半點不避人,總是哼呀哈呀一頓廢話:幹啥呢?吃沒?吃的啥?別捨不得,身板要緊!看電視呢?對對,長知識!逛街呢?買啥啦?過馬路瞅著點……合上電話,總是漾出一臉的幸福。和他通話的全是一個人,就是那個美人痣。這哼呀哈呀的幸福電話,當眾說了一個夏天。隨著天氣轉冷,那臉上的幸福也凍住了。當三分孩氣、七分鬼氣的電話再響起的時候,吳順手就避出老遠去通話,臉上布滿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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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保管的庫房就在門衛室旁邊,所以這樣的光景范保管見多了,聽見跟沒聽見一樣。廖珍剛把庫房的窗帘一把拉上,就聽外面保安大聲叫她:「范嫂子!范嫂子!出來一下?」
在哄聲里,吳順手像個征戰中的將軍,將手豪氣地朝前一劈:「端!咱掙他媽城市的血汗錢,別以為土老鱉不會花,咱扛桿槍突突他媽的!端!」
范志軍手裡的活停頓了一下:「瞎說啥?看你都啥樣了,快躺下吧!今晚我不動你!」
升降軌往八樓延伸的時候,正趕上旺樁子和吳順坡搭架子。旺樁子和吳順坡都懷著一肚子心思,一個想著除草劑,一個想著假種子,雖然手在插架子管兒、擰銷子,心思都在家那頭。精力不集中,架子起得就不順,該拉網的地方沒及時拉,該擰卡扣也不及時擰。活幹得不規範,一個松在那兒的架子管兒就脫了褲兒,從上面掉下來,當的一聲正飛在廖珍的斗子頂上,嚇了她一大跳。廖珍停車將頭探出小拉窗,朝上叫道:「誰呀?差點把頂棚砸漏,嚇死個人!」小炳不高興地對他倆擺擺手說:「下來下來吧,一早兒起就見你倆像啞巴癆子似的。接升降軌馬虎不得,弄不好會出大事,機毀人亡知道不?!得得,我找你們工頭換人去!」小炳攆走了他倆,換來的是吳順手和吳青苗。
第二天早起,廖珍到工號去上班,令她沒想到的是,工號的人一見她就喊范嫂子。老范一把將廖珍拉進庫房,嘴笨得半天沒解釋清,她也沒聽明白。她沒聽明白倒是猜明白的:這升降機一經支上大架,工地人事部就發出聘人通知,升降機操縱手擔負著運送工料的重任,是個勞動量不大,但卻熬鐘點的工種,擬聘女工,從方便女工夜班角度考慮,招聘範圍從本工號務工人員的女家屬中選拔。老范忽然想到廖珍,工地用人只要保人,不搞外調,這個空子是可鑽的。他花幾百元先買個准駕證,又暗地裡為廖珍填個表遞上去一試。填寫與本人關係一欄時,他寫了個「家屬」,人事部一看,以為用詞不準,一筆就給改成個「妻子」,這一改還真就錄用了。廖珍得知這層關係,真有點傻了。可其中的實惠大大超出了這份「傻」,所以她並不想捅破,只得這樣扛著。畢竟這份工作太難得啦!
早上吳順手在好幾個協議上按了手印,一堆亂七八糟的紙片子,他弄不清都是些啥,只想快點把手印按上,也沒仔細看看。他隱約想起廖姐喊過關啥安全門,就懵懂地問:「什麼安全門?在哪兒有門?」
士氣高漲的衝鋒者都愣了,然後紛紛發出恨其不爭的惋惜和辱罵:完蛋!算個撒種機,關鍵時刻敗下來,純是賴癟子嘛!
旺樁子在一旁故意激他:「我順手叔最小摳兒,一分錢都能攥出水來,那是燒錢的地方,你也就痛快痛快眼睛,痛快不著身子!」
那天晌飯時,小屋坐滿了端著飯盒來湊熱鬧的人。小豁嘴子帶進一封吳牛子的信,遞給吳順手。吳順手看完裝進口袋裡。青苗子過來掏那封信,吳順手一把擋住他,懨懨地說:「沒啥大事,還不是說鐵石礦搶水的事。搶水搶了一夏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年在羊欄寨附近,新開起的小鐵石礦有幾十家了,山上被掘得大窟窿小眼子的。開小鐵石礦,靠的是常流水來篩選礦粉。天又大旱,地下水被小礦們抽得都快枯了。家邊上的二龍水庫是幾百里內最大的水庫,像海一樣。他們過去都在那裡走過船、網過魚、洗過澡。可今年這水庫都幹了,見底啦!好幾十年頭一回見了底!吳順手不讓看信,只用嘴叨咕內容:青苗子你家住在高岡上,井裡打不出水啦,你媳婦桂珍用小驢車到下岡子去買水,裝一缸5塊錢;莊稼地旱得七裂八瓣的,糧食減產一半,白忙活了一年。各家都讓你們領了餉錢快家去,羊欄寨活命的水脈快斷了,得趕緊寫狀子,到縣上跟那些搶水的礦主找地方說理去……
吳順手為成為談笑九_九_藏_書中心,心裏美著呢。他故意反唇相譏:「喜松子,你就知道樂,不怕大風閃了你舌頭!你媳婦秀萍子還讓我給你捎話,你家那20畝地等著上複合肥呢!一畝7塊錢,總計140塊。趕緊張羅錢吧,讓你不知愁!」
一陣猛烈的砸管子聲,將露面上的兩個女人驚動,上早班的時間到了。人到貨梯就得到,倆人忙三火四地上了各自的貨梯快速下降。廖珍開到一半就聽到地面上吵吵嚷嚷,好像和自己有關,她就半道剎車看個究竟。

老范端著盆,將洗衣水潑到外邊,咕噥著:「對。」
吳順手麻著眼說:「你這個范嫂子!錢都在賬上扣了,還解釋啥!」
「胡領班,瞅他也怪可憐的,既然你們是一個縣的老鄉,你就先替他保一下,快簽吧!」廖珍不住地替吳順手說情,其實也不是真說情,只是想快點擺脫。她到工號這些天來,覺得鄉下男人們最樂意將褲腰帶以下的身體細節掛在嘴邊上,猝不及防聽在當面,心裏總是不自在。這倆男人一通胡嘞嘞,她就聽著不得勁兒。
廖珍整天和民工們泡在一起,這些名字她大體都能對上號,說:「知道,是猴爬桿兒那檔子人吧!」
小娥子就讓廖珍快過去取盒清涼油。
倆人一上一下盤在桿兒上,吳順手對廖珍說,我和青苗子搭幫兒干,保你一百個安全!廖珍對架子上的兩個男人說,我怎麼覺得,到了工號里,你們算是進城了,我倒是下鄉了。整天就聽你們絮叨張家種子假了,李家化肥缺了;東頭狗咬人了,西頭鴨子丟了,好像工號里冒出個小羊欄寨,都讓青稞子味和柴火味嗆著了!兩個男人不知這是好話還是壞話,一時翻著眼不知說啥好。
廖珍不知是怎麼睡去的,天放亮的時候,她和他誰也不搭話,不搭話卻都變成出蜇的蛹子,一點點蠕動著,最後兩個人就絞成了一個人。絞成一個人的那一刻,廖珍想就這樣凝固算了,或就這樣死去算了!可她到底還是想起緊要的事來了,她趕緊坐起來,求老范給吳順手弄一頂紅色安全帽。老范當即就從庫里取出一頂半新不舊的機動用帽交給廖珍,只是得讓吳順手補張借條來。
廖珍知道他的意思。在工地上,人人都戴安全帽,可帽子和帽子卻不同。首先那帽子的顏色就不同,紅、黃、藍、白、紫各色帽子,不僅標誌甲乙兩方,還標志著不同的工種。一眼望過去,民工黑壓壓一大片,誰是幹啥的,人不說話,帽子卻會說話。看顏色,大體就能一目了然誰是吃哪路飯的。在眾多的顏色里,黃帽子最多,質量也最差。這種帽子用手一掂就知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又薄又輕,經不得磕碰,帽子裡邊也沒布襯,戴著它,硌得頭皮疼。黃帽子都戴在搬石頭、運沙漿一類的力工頭上,哪兒有粗活,哪兒就黃亮亮的一片。物隨人賤,黃帽子成了工地草根層的象徵。架子工人數少,占不上單獨的顏色,工頭派帽子時就只得讓架子工屈就了力工的黃帽子。紅色帽子的情形就大不同,因為它是甲方員工使用的顏色。帽子的硬韌度好,帽體的稜稜角角都透著精緻,裡邊還帶一圈海綿厚襯和帆布帽托兒,戴在頭上通風透氣,鬆緊可人。凡碰到西裝革履的管理層到工地視察,頭上都是清一色的紅安全帽。就憑這些,紅帽子的檔次不言而喻。有次小吳牛來了信,他們等不到下工,吳青苗就給大家讀起了信,正聽得聚精會神,一頂紅帽子在旁邊一晃,就像油鍋里崩進了水星,幾個頭扣頭聽信的人,都嚇炸了。可仔細一看,這人竟是更倌褚胖子。老褚笑嘻嘻地說他不過借了頂紅帽子,混進來要點散水泥,回家堵耗子洞,倒把幾個老鄉嚇成了耗子炸營兒。紅色安全帽連著權貴和地位。即便你是一個小工,一旦你撈著一頂紅帽子戴,也會被認為你有過硬的門路,會另眼相待。
第二天,架桿上的吳順坡,聽見正插鐵樹林的吳順手腰上電話響起,又是那個鬼孩子四腳踢蹬的爆笑。吳順手看了看號碼沒有接,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瓶子,咕咕灌了幾大口。吳順坡昨天的氣本來還沒消,一看他還在架子上喝酒,就對他說:「你還敢來這個,是不是想把剩的工錢都罰進去?」吳順手像沒聽見,又喝了幾大口。吳順坡就放下活,順杆子移過去。吳順手一見,解下后腰上安全帶挂鉤就飛快地逃。翻一根「單杠」,走一段「鋼絲」,邁一截「跨欄」,他嗖嗖嗖地移動著,身輕如燕,攀援如猿,就像一個高空演員的技巧表演。突然,腳下一個趔趄,身子在桿上挽了一個花,誰也沒看清他是被什麼絆了,還是一腳踏空了,他整個身子飛了!開著貨梯上升的廖珍,一抬眼看見高層架子上摔下人來,她騰地停了車,大叫一聲:「不好!掉下人啦!」她在斗子里,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像一片葉子,像一件棉襖,像一隻折斷翅膀的鳥,翻著滾兒,飛快地向地面垂落!噗地一聲趴在那片吳順手自己營造的鐵樹林里,人已面目全非……
馬秋芬,女。1973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出版有小說、散文七部。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陰陽角》,小說集《遠去的冰排》,長篇散文《老瀋陽》、《到東北看二人轉》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第二屆全國女性文學獎、第二屆東北文學獎、遼寧省政府獎、遼寧文學獎。現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在遼寧省作家協會任職。

廖珍不冷不熱地說:「你這人倒是個話癆!」
這股激憤竟使吳順手找到點受寵的感覺,一絲狡黠便在眼裡閃過:「靶子沒打成,可我也沒虧著——我對美人痣說,只有達到全程消費才能付全款,咱充其量屬半程消費,打對摺才是。起先那美人痣還不依呢,說你瞅也瞅了,碰也碰了,這不是全程消費是什麼?!就算咱雙方找到『消協』那裡去,人家也肯定替女方維權。我說,上什麼『消協』呀?老妹子,哥看你挺有檔次,想跟你做個永久性的朋友。永久了,咱倆還不雙贏?那美人痣想想,也覺得有理,就讓我留下地址,這才說對摺就對摺吧……」
廖珍想走開,卻讓這新來的男人求救似的攔住了。廖珍只得說:「你拿不出身份證明,我有啥辦法?!」
廖珍還記得,鄉下人吳順手剛來瀋陽城時,正暈頭轉向呢,竟一腳先踩出個樂子。
雖然耍著貧嘴,一個樓角的造型架子已經搭得差不多。吳順手背了一大堆廢網子要下去,他一走進貨梯,廖珍就把口罩捂臉上了,吳順手笑說:都入伏了,也不怕捂出痱子來?廖珍說空氣太差,怪埋汰的。然後她沖他拍拍升降手柄,說貨梯出故障了,到那邊用小娥子的貨梯吧。吳順手只好下來。兩部貨梯離了二三十米,他想抄近路從樓外的大跳上過去,可背上的網子拖泥帶水,直往腿上纏。走了幾步只得退回樓里。在樓里走,就得鑽牆洞。他鑽過三四個洞,卻聽身後有人叫梯,他回身望見廖珍已將貨梯開走接人。吳順手看那梯子哪裡有什麼故障?上邊的廖姐一離開,就扯下了口罩。他心裏頂出一絲不悅:這娘們兒,咋耍人呢?!以後倆人碰面,吳順手也不招呼,頭一揚,兩眼望天。廖珍瞧他這德行,知道他生氣了,也懶得理他。其實她是沒有額外的精力去與別人周旋。隨著溫度升高,透明罩子里的小斗,熱得像一個小桑拿浴房,儘管廖珍將能曬著的地方都用報紙遮上,斗里還是一隻熱籠屜。她把汗濕的頭髮用皮筋束著,安全帽里搭著一條濕毛巾,一張臉潮|紅。她時時都能嗅到從領口裡鑽出來的熱氣,這熱氣帶足了自己身上酸餿的汗味,自己將自己熏蒸得昏昏欲睡。在一天一夜的當班中,她無數遍地上升和下降,千篇一律的動作,再怎麼有血有肉,也會變成了一個機器人,腦袋灌了鉛一樣又沉又木,恍惚間都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困吶!剛才還打個盹兒,夢見……」
廖珍對小保安說:「別老嫂子、嫂子的,忒俗。不是告訴過你嗎?叫我姐,廖姐!」
廖珍鑽出斗子,在外牆跳板上抄了近路。娥子見她在十幾層高的外跳上小跑,一步一顫,就嘆道:「我的姐!燕子鑽天吶!?你啥時練成個賊大胆!」
按理,對安全責任處罰有異議,你找安全員說理去,跟旁人不相干。可這人偏偏點她是家屬工,還喊她范嫂子,喊得她心驚肉跳,像要出啥事。她本來並沒瞧得起這個土老帽兒的,現在看來沒瞧得起也得賠著小心瞧,她得控制事態。她先笑了笑,從地上替他揀起飯盒蓋,還將一團憐惜堆在臉上,「讓你喊姐,就有喊姐的原因。當姐的哪有不管弟弟之理?今晚你還有夜班跟著,這一個饅頭,半盒湯,快吃了,要不我怎麼忍心跟你說事兒……」
廖珍一愣神兒停在半道,她垂直望下去,底下人都成了玩具變形金剛,還打著倒立。而自己頭也不暈,腿也不軟。還一使勁兒跨過一截空當,跳板隨即彈出一彎大弧:「姐姐我是槍林彈雨過來的人吶!」娥子應和道:「對吔!我姐老兵油子啦!」
廖珍有點發矇,嘴也開始發瓢,她知道自己剛才說走了嘴。
孫彩霞是吳順手買來的。
這個話題能引來廖珍的許多話。廖珍從小就是逛著中街長大的。年少時,因為愛摩登而愛中街,因為愛熱鬧而愛中街。後來,因為生計而愛中街,有些時候還因為無聊而愛中街。那個光陸電影院是她和羅大個兒第一次看電影的地方,那個長江照相館,是她和羅大個照結婚相的地方,那個肯德基是給女兒買過炸雞腿的地方,還有買過金戒指的地方,給父親買過壽衣的地方,丟過錢包的地方,與人吵架的地方,搶購便宜貨的地方,一遍遍等過派單的地方……許多地方和她的年輪疊印在一起,給了她無數快樂的記憶,也給了她無數痛的記憶。可是在外鄉人面前,快樂與痛她都包在心裏。中街是瀋陽人的擁有,她只像亮自家的家底似的述說中街一貫的繁華與興旺。這是她的檔次,與外鄉人不同的標誌。
那些民工見廖珍的貨梯上來了,就笑得更沒形狀。廖珍早習慣工地上這些鄉下男人的尋樂兒方式。他們笑聲的每一個音符里,都帶著性|欲、帶著淫|盪、帶著肉感、帶著活力四射的虛妄想象。廖珍厭惡,廖珍喜歡;廖珍一百遍開快車逃離這笑聲,廖珍也一百遍開快車撲奔這笑聲;廖珍是這笑聲的滅火器,廖珍也是這笑聲的助燃器。比方現在,廖珍一來,這笑聲里裹著的熱氣,就呼地一下躥起多高的火苗。
隨著貨梯負載加大,升降機的小毛病也不斷出現。這天14層上正在打梁,本來供料都來不及,貨梯運行又一抖一頓的,像個噎了食的潑孩子,一路蹦跳還一路打嗝。廖珍探出小窗叫來胡領班,讓他用步話機快喊小炳。小炳平時不見蹤影,可步話機一喊,他就像天兵天將一樣,說到就到。小炳一個鷂子翻身竄到貨梯外面,站到頂子上去檢修。可14層上的瓦匠急等混凝土,架子被砸得哐哐山響。小炳看看機械和電路,故障不算太大,他蹲在頂子上對廖珍說,你照開你的,我能在貨梯運行中檢修。廖珍戰戰兢兢地開了幾個來回,小炳就始終在頂子上鼓鼓搗搗。因為上邊沒遮沒擋地站個大活人,廖珍開著貨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上邊的小炳有什麼閃失,要是腳下一滑,或被什麼刮著……她頭皮發奓,不敢多想,立馬將貨梯停在半空,朝上大叫著小炳你快下來。小炳正好已給大軸上完油,換好了幾個易損件,順勢從頂子上翻進貨梯里。廖珍伸出兩手讓他看,掌心上都嚇出了汗。她說小炳我渾身都是麻的,你再不下來,我就辭職不幹了!小炳搓著兩手機油說,這大晴天你怕啥呀?要是有雷電我才不敢呢,高處最容易遭雷擊。他說著向她舉了一些工地升降梯遭雷擊的案例,哪哪一個炸雷將大線擊冒煙了,哪哪一個炸雷將斗子里的人劈焦了……廖珍趕緊止住他說,小炳你安的什麼心?你是不是讓我現在就回家去?小炳笑說,這不是為了讓你增強避險意識嘛!
范志軍走到她跟前,倆人相對一笑。廖珍就說鉤毛活沒法幹了,大半時間走空單,她想看看工號有沒有適合她的位置。老范一聽,又搖頭又擺手。他指指工地說,泥里水裡的活兒哪是女人乾的?好樣男人都不上工號!廖珍退出來后想,託人也不該托老范,他哪是能辦事的人?
她這股火讓吳順手莫名其妙,也大失所望。
她第一次聽人喊她范嫂子時,她不應聲也不糾正,只曖昧地一笑,以為打一個馬虎眼就過去了。沒想到的是從這個馬虎眼開了頭,工地上就一條聲地喊她范嫂子。雖說工號里的人員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臨時集體,可她還是被這個稱呼折磨個夠嗆。應了不是,不應也不是,硬是咬牙扛著。扛下來,倒覺得一個孤身女人,夾在一群男光棍當中,范嫂子這稱呼還算給了她許多好處,至少讓她額外賺了不少安全感。
胡領班仔細看罷照片,肩膀笑得抖抖的,又將相片遞給廖珍看。廖珍看不清那個被稱為二窯婆的女人有多妖艷,卻只見得那三個小人頭摟著扯著,一副親不夠的黏乎樣兒。心想,反目為仇的一家子,也有親不夠兒的時候,看來世上許多光景,原來都是靠不住的!
不料廖珍臉色大變,將掛在耳廓上的口罩又一捂,囔囔咕咕地說,一會兒嫂子,一會兒姐夫的,總拴什麼對兒啊?別跟我說這事!我管不著!她帶股氣將貨梯開跑了。
因為那場大雨,也因為一頂安全帽,廖珍再怎麼防著吳順手,到底兩人的關係還是比原先近了一層。近了一層,吳順手就要將心裏全部的鬱悶向廖姐傾吐。他有時像個不知好歹的跟腚孩子,跟廖姐叨叨咕咕。他心裏堆積的東西太多了,太多的東西糾纏著一個結,那結就是前妻孫彩霞。霞子是他的榮耀,霞子是他的恥辱;霞子是一囤糧食,發了酵,釀了酒,曾令他神醉魂銷,也生出比酒更多的糟粕子,讓他落魄碎心……
范志軍急不可耐地說:「小廖,明兒上班吧,到工號開升降機去,每月餉錢和我一樣,就是鐘點長些,24個小時大倒班,不另給休息日。」廖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忘了倒水和讓座,反反覆復地問:「什麼?什麼?」范志軍說:「你挺走運,就招幾個女工,你偏就趕上了!」廖珍忙問:「我不會開呀,這證件是……」范志軍說:「那不算技術活,是人就會擺弄。證是暗地買的,你沒參加培訓,也考不了,時間也來不及!」廖珍趕緊掏兜:「花了多少?我給你!」范志軍直擺手:「錢不重要,錢不重要!」廖珍緊緊攥著那個證,說:「范師傅,到底還是從一個廠出來的,你這麼想著我。以後日子長呢,我一定報答你!」
升降軌接上去了,中街的人海就驀地闖進眼底。這本來再熟不過的一條街,一經看到它沉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廖珍竟覺得這街怎麼變得不真實了:人擠人,人挨人的圖景,像電腦製作的一樣。這電腦製作般的人流,帶著細細碎碎的人喧聲,向兩旁一涌一涌,涌得一溜樓腳也像電腦製作的動畫那樣,晃晃蕩盪。隨著樓層的長高,她一會兒躥上半空,五紅六綠的街景裹著通明瓦亮的光感,唰地晃疼兩眼;一會兒又沉落谷底,泥海沙山的工區又讓她面前頓時一黑,上去和下來在感官上的反差越來越大,這種一明一暗地不停轉換,感覺有點兒像做夢。
當天吃晚飯的時候,工地跟往常一樣,民工們在食堂里打來飯菜,三五成群吃在露天地,廖姐就在貨梯里吃。吳順手端著飯盒蹲在廖姐的對面磚垛上。廖姐吃飯也不抬頭,吃完就將口罩一戴,大半張臉就沒了。
吳順手不在意地說:「胡領班,你放心,兄弟不會給你臉上抹狗屎!」
已爬到與貨梯齊平高度的黑影,朝貨梯這邊一節一節地移著、跨著,廖珍嚇得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心提到嗓子眼兒。黑影終於拉住了貨梯的邊桿,一躍撲進了貨梯。
此刻在露面上的廖珍,望著這即將蘇醒的中街,心裏隱隱地有些嫉恨。這嫉恨一點點放大,吞噬了原有的一切情感。她轉而惦著那雙鴛鴦腳的鞋換沒換成,也惦著女兒在大姨家的不合群,一絲莫名的心痛翻湧上來,她眼裡濕了又濕。
吳順手一聽就明白:「猴爬桿兒……對,對,爬桿兒的架子工!吃工匠這碗飯的行當,全是屬地瓜土https://read.99csw.com豆兒的,沾親帶故,一窩一窩的。土山子那邊出瓦匠,桑林子那邊出木匠,大窯那邊出力工。他們不少人也都在這個工號上混飯呢!你能不能給我找個熟人來簽保單!」
大倒班不怕累,就怕熬。廖珍下班後進家鞋一甩,倒頭便睡,往往是睡醒了原窩坐在那,不吃不喝,不梳不洗,腦里空空的,僵坐片刻后,再一攤稀泥那樣原窩癱倒,再睡個晨昏顛倒,死豬半炕。可就這樣,輪到當班入夜時,這顆頭就又大得擎不住了,只要上下眼皮一碰,呼嚕聲就大肆響起。開頭她能被自己的呼嚕聲嚇醒,到後來竟然當著貨梯里一幫子大老爺們兒的面,將呼嚕打得花樣翻新。尋樂兒的男人們就向她描述,說她打呼嚕有時像拉警笛,有時像拖拉機,有時像牛倒嚼。那不堪的描述,並沒讓廖珍收斂,她臉不紅不白的,嘴上功夫也上了檔次,你貧我也貧。
廖珍和小娥子再也不能到樓頂「露面」去放挺兒了。她們就在各自的貨梯就近,間壁個避風的小屋。工地上灰頭垢臉的民工咋看也不起眼,可就是各有各的手藝。廖珍在四層選好位置后,是讓木匠凍秋子梨給封閉成小屋的。工號上的很多民工都有外號。這個河南籍的木匠,本是個赤紅面子,不知咋得了這麼個外號。凍秋子梨用破板子將窗戶洞拍死,牆角搭起一張大床,門邊支上條桌,隨著凍秋子梨叮噹山響的錘起錘落,一扇板門也開合自如了。雖然用的都是沾滿水泥的粗材廢料,但板門一合上,就頓時攏出暖意。其實真正的暖意,還是電工給的。他先用電刨子在一塊輕體保溫磚上旋了個鍋底坑,在坑壁上刮出一圈圈的凹槽,然後沿槽盤滿電阻絲,一個電爐子就做成了。插上電源,電阻絲由青變紅,小屋就成了一個暖房。
升降機離庫房有一段距離,但她還是能找出許多零碎時間到庫房去。她和范保管在一起,假夫妻的關係本身就有種暗示,再加上那天倆人在一起吃飯,他給她一個雞蛋,她給他夾點自己的鹹菜,雖不多說什麼,這氣氛就醞釀著親昵。於是他們就有了第一次的皮肉接觸。其實從躺下的那一刻起,廖珍就是在咬牙堅持,她的抗拒心非常強大,但感恩心更強大。當后一個強大終於戰勝了前一個強大之後,她像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事一樣,心裏輕鬆了許多。可沒想到的是,有了第一回,接下來還會進行一次次複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接受他,接受著他像一個無恥的淫棍那樣肆意地擺布自己。他們每回都不用什麼鋪墊,只要這個老蔫兒把她往木板床方向一擁、一碰,她就鬼魂附體一般與之全程合作,弄得木床嘎吱有聲。她無意中已走進「范嫂子」的角色。
說話間,哐當一聲到站了,上料的獨輪車,一個跟一個下去了,走在後邊的吳順手,越過顫悠悠的跳板橋剛要鑽過磚茬洞口,廖珍大聲沖他說:「走在最後的關上安全門!」
老實厚道的吳順坡是他堂兄,他一聽吳順手又瞎吹自己有錢,就過去攔他,吳順手一扭身躲了。
一些背著大包小裹的民工正在陸續撤離,她與相熟的人打著招呼道別。
廖珍心裏多少明白了什麼,也不撿鞋盒,說:「請你下去,我要開車了!」
貨梯停在兩個樓層中間,無論進入15層,還是進入16層,都得在貨梯以外找准位置作搭腳,往上或往下爬過半層樓,才能抵達樓體的洞口。半層樓的架桿,吳順手一躥高就上去了,可廖珍剛有攀援的想法,渾身先就酥軟了,她只得死抱著邊桿蹲下。吳順手冒雨騎在她頭頂的桿上,伸出手拉她,廖珍哪敢夠那隻手,她要稍有閃失,倆人就得一起折翻下去!
大樓長多高,升降機就隨著長多高。升降機長高,本應由廠家專業人員來接升降軌。但工號承建方為了降低工程成本,就自行安裝。每節都由架子工先在機軌外圍搭架子,再由機修工小炳他們一節一節地接軌道。升降軌不停地向上延伸,架子就得不斷地往起搭。所以那些猴爬桿兒就老是在廖珍的跟前忙活。
吳順手得意地說:「我一到工號就遇上了廖姐。廖姐心腸熱乎,真心真意地幫我,跟親姐似的!」
大樓快竣工了,開始一層一層卸架子,別人卸架管子一根一根往下扔,橫躺豎卧的管子,散亂一地。吳順手卸架管子就能一根一根往地上扎。架管子有小樹榦那般粗細,可他站在十幾層樓上往下扎,擲標槍那樣,使管子帶著追風的哨音,飛落而下。有了重力和速度,這小樹粗的管子就變成了一根根鋼針,噗地一聲,一根根筆直筆直地扎戳在泥地上。不一會兒底下就扎出一片鐵樹林。他的那些本家、鄉鄰架子工們,心裏都佩服他手上的靈氣。他不光手上靈,哪都靈,也許就是因為太靈,做事就出了格,離了譜,用他堂兄吳順坡的話來評價,就是當菜吃嫌老,當瓢使嫌嫩。
突然,她覺出立桿抖得厲害,這抖動細密凌亂,不像風吹的。她警覺起來,沒等辨清什麼,大風送過來一陣叫聲:「廖姐!別害怕——」廖珍藉著閃電望去,一個被雨水澆亮了的黑影正順著杆子往上爬,這黑影距離她還有好幾層樓遠,彷彿是一條細亮的鑽天水蛇。她一下子竟哭出聲來:「天吶!吳順手?!」
聽了這話,吳順手眼圈都紅了。從離開羊欄寨那一刻起,他心裏就惦著個錢字,可還沒碰著個錢邊兒,倒先欠了債。欠得多冤屈。升降機里那個女人也挺陰,你替關一下不也沒這事?他轉過臉看廖珍,她臉上的口罩太大,將所有的表情都遮蓋了。吳順手正是缺錢的時候,20元不僅讓他心頭一疼,更多的還是氣惱。他大喊了一聲:「范嫂子!」這一聲斷喝,不僅把廖珍嚇一跳,把他自己也嚇一跳。他乜斜著眼想,城裡人真生分!跟她姐呀妹的套近乎有啥用?你不過是個家屬工,叫你「范嫂子」就算恰當了!他氣哼哼地說:「我說范嫂子,你怎麼整丟我20元?」
這一夜她睡在范志軍的庫房裡。不要說那晚上雨太大,就是多好的晴天,當她一推開庫房門,那股碰鼻子打臉溫熱的氣浪,也會一下絆住她的腿。她自己的家就缺這個。開升降機實行的24小時大倒班,使女兒小琬的生活成了問題。她只好讓小琬寄宿大姨家。沒有女兒在家,廖珍每回一推開家門,撲面而來的就是冷寂。她每邁一步,這冷寂就放大一倍。即使夏天的天氣悶熱,那無處不在的冷寂,也沁入她的骨髓,令她的心立時縮成一砣。她這才懂得小琬在自己的生活中是有熱度的。范志軍雨夜庫房裡的氣浪,還夾雜著一股噴香的米飯和炸醬味。她懼怕回家的冷寂,所以這噴香的米飯和炸醬味,一下子就讓她慵懶地癱下來,一動都不想動了。
吳順手從衣兜里摸出一張小相片,指著上面三個豆粒大的小人頭給胡領班看:「你瞅瞅,這是一家三口兒。這個系領帶的是我不是我?這個頭髮像捲毛狗兒似的,是那賤貨不是?這豁牙露齒的小崽兒,就是我和她生的寶貝疙瘩,屬牛的,叫吳牛,今年十三了。咋樣?我是她原裝撒種機,他魯煤窯只是個二炮手!這是蒙你嗎?!這是不是有根有據的正經身份?!」
第二天,在廖珍的升降機里,這撒種機的樂子,就成了民工們磨牙的保留節目。
後來廖珍拿來兩盒煙。這煙本是范保管為工程監理老高修理摩托車賺來的人情煙。范保管也是個煙鬼,可這麼好的香煙,他不享用,卻擺供似的放在隔板最高層,當工藝品欣賞。廖珍不通知主人,熟門熟路地一蹺腳夠到手,回來當眾撂到吳順手懷裡,還謊說是特意到煙攤上買的,「吳師傅,消消氣壓壓驚!」
在綠燈盞項目竣工典禮的前一周,工號全體民工的工資,已全部發放到人頭上了。一連幾天里,都能見到蘸著唾沫將到手的一沓票子數了又數的人。等一雙雙糙手,將數了又數的票子,放進媽或媳婦事先就在胸襟、褲腰縫好的內袋裡,捂過一半日之後,再拿出其中已帶足體溫的大數,從郵局寄回家去;剩了小數,在各自隱秘的地方藏好,一個個才像兔子那樣,四散到街上。到了街上,就已覺得跨出工號老遠,離家僅一步之遙了,腦袋裡已擠滿了讓自己鼻子發酸、心發熱的面容:爹媽、女人、小崽兒或侄、外甥一類的三親六故,他們都一改往常摳摳搜搜的派頭,一通瘋狂採買。當然再瘋狂,撿到手裡的也是些便宜貨。說到底,東西不在貴賤,意思到了要緊。然後他們就將有著五紅六綠包裝的物品,與髒兮兮的行李,一股腦兒地捆紮成結實的一砣兒,專揀離現在最近的一班車次,火燎屁股般地打票奔家,半分鐘也不想在城裡耽擱。
廖珍猶豫了好一刻,終於說出憋了半天的話:「你能不能不叫我范嫂子,還是叫我廖姐好了!」
綠燈盞工號自打3月開工,轟轟隆隆瘋幹了仨月,一時半刻都沒歇過。這天讓電業局拉了一下閘,幾百號讓水泥沙漿漚得像群泥猴似的民工們,竟樂壞了!第一次得以喘口氣,直直腰。其實民工們也只喘了一口氣,直了一下腰,然後鬼攆似的洗了把頭臉,就忽拉一下都散了。誰讓綠燈盞工號就在中街的把頭兒上呢。而這中街,哪裡是平常的一條街?這是瀋陽城乃至全東北最著名最繁華的商業街。平日里,在封閉的工號里沒白沒黑地幹活,卻時時刻刻被牆外喧囂的氣浪烘烤和引誘著,心裏痒痒得都快熬不住了。這天雖不是周日,那商業街上促銷的鑼鼓和電聲音樂,也把風震跑了,雲震稀了,震出個日光燦燦的大晴天兒。出了一身又一身臭汗的外地民工,不花一分錢,一步跨出去,就走進城裡最具代表性的燈紅酒綠中,這是在庄稼院里做夢都夢不到的景色,誰能不過去湊回熱鬧?所以工號里的人,就像一把沙子揚出去,一下就沒影兒了。
樓升高了,貨梯的來迴路程抻長了,廖珍能看到瀋陽城的全景,能把鬧哄哄的中街一把扯近些,再一把拋遠些。到了晚上,中街就是光明城裡的一條火龍。炫人眼目的霓紅燈,串成串,連成片,成了火龍身上珠光寶氣的鱗衣。廖珍向上升,火龍就搖曳著一身的燦爛,悠悠沉入谷底;廖珍下降,火龍就迸放著通體的輝煌,呼呼騰上高空。看著、看著,就能把這條龍看遊了,看動了,看飛了!飛飛動動,一頭扎到她鼻樑骨上,將一身鱗片撞個稀碎,眼前爆開金粼粼的光斑……她在驚天動地的砸梯子聲中睜開惺忪的兩眼,發現嘴邊口涎吊起老長,如潮的睡意揮也揮不去!
廖珍白他一眼:「說屁話呢?!」不知從何時起,她說話學會了夾髒字。夾進髒字又爽口又過癮,往往一個髒字出來,不是一把將你拉近,就是一腳將你踢遠。這不,她話音剛落,胡領班臉上笑紋就成了盛開的菊花:「怕你開躥出去,把這幫弟兄當成肉彈放了,都拉家帶口的不容易!」
小保安應聲道:「哎,廖姐。」
吳順手在高處看到這街景,就一遍一遍地問:「廖姐,今兒個又是啥日子,人咋又厚成這樣?」
一些人嗓眼兒里發出些聲響,湧出些妒意。眯眯眼兒孫喜松忍不住,說:「四姐夫誰都認識啦!」他在羊欄寨和吳順手是小學同學,從二窯婆孫彩霞那邊論,他倆還是遠支兒姐夫小舅子。
春天愁種子化肥;夏天愁天旱水枯;秋天愁欠收賠本;冬天還沒到,就開始提前愁無法避免的一場搶水官司。羊欄寨的幾個老鄉同時都擰緊了眉頭。
這知冷知熱的話,吳順手有些時候沒聽過了,心裏竟猛地有點兒癢酥酥的。他左右看看,那幫像上架雞一樣各處蹲著吃飯的泥腿子,都擎著飯盒看熱鬧呢。他心裏有幾分受用,咕噥著:吃就吃唄,便賭氣將半盒湯灌進肚,大饅頭一撕兩半,先往嘴裏塞一塊,還沒吞下,下一塊又塞進去,噎個倆眼翻白。
貨梯里的人都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去中街是因為接了女兒小琬的一個電話。自從她在工號大倒班,就很少見到小琬。小琬在電話里一開頭態度就十分蠻橫,鼻腔抽|動的聲音,證明她正淚流滿面:「媽,你差勁透了!今天運動會都開完了,你也沒把白鞋買來,老師把我從儀仗隊里刷下來了!你算什麼破媽?太不像話啦!」廖珍剛要說話,電話里就發出了嘟嘟嘟的忙音。她獃獃地擎著電話,彷彿看見怨氣衝天的女兒,從電話亭嗚咽著飛身跑遠的身影。廖珍想起了女兒關於買鞋的再三囑託,而她竟給忘了。雖然運動會已經開過,她也要馬上把白鞋買來,彌補自己的過失。中午她沒吃飯,一陣風出了工號,上了中街。午休只有一小時,這麼點時間,「逛」是不夠用的,她得跑去跑回。中街人流的稠密一如既往,別人扯著手、挽著臂,她哪顧得上繞過人家,不管不顧地衝過來、撞過去,捯著碎步一路疾跑。中街上的人步態無一不渙散、悠閑,突然間冒出她這麼一位跑步的,一路把旁人撞得一個趔趄跟著一個趔趄,誰都會認為這女人準是攤上事兒了!廖珍直奔金足廣場,因為她聽說那個店正搞「愛腳日」,宣傳單上的廣告說:「呵護您的腳,就是呵護您的生命,為了您的腳,全場兩折起獻愛心!」就為了這個愛腳的兩折優惠,她就捯著碎步一路疾跑,一些路人就犯了猜疑:這人被偷了?被搶了?還是……跑過炸肉串的玻璃檔口時,裏面正炸肉串的張靜蘭都看見她了。十年前她們曾在一個車間里工作,工廠散夥后,張靜蘭一直在這炸肉串。她的皮肉和頭髮里,一概透著煙火、孜然和肉香的混合味,洗不凈、搓不掉,已將她自己變成了一塊活動的滷肉。張靜蘭探出油脂麻花的半個身子,朝她大呼小叫:我的媽!這不是廖珍?!鬼攆你咋的?!廖珍回過身應承一聲,說回來再說話!等張靜蘭炸好一托盤肉串,廖珍就返身跑回來了,手裡拎上一個鞋盒子。在愛腳日的金足廣場里,滿地都是兩折優惠的鞋。她不費勁就選了一雙打折鞋,還是個小名牌。張靜蘭一面忙不迭地給顧客付貨,一面數落著廖珍:「你眼睛長腦瓜頂上啦?!開個貨梯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看把你能的!」廖珍問:「你能看見我?」張靜蘭一指東頭說:「咳,不光我看見,全中街都能看見你。不過,看見可是看見,你那是螞蟻上樹,大樹看得真亮,螞蟻可看不真亮。」廖珍不禁也往東頭看了看,綠燈盞工號真如一棵參天大樹,樓體外面罩著的綠網,像樹榦上的一層青苔。從這裏看那貨梯真如一隻小小的螞蟻。這螞蟻悠悠地往上爬,爬爬停停,停停爬爬。別說,張靜蘭的比喻還挺貼譜兒,可不活脫是個螞蟻上樹!而張靜蘭在這裏實際上只能看到這一隻螞蟻,而這隻螞蟻也只是個背了殼的螞蟻。確切地說,她看到的也僅是一個包著螞蟻的殼殼而已。而這棵樹上到底有多少螞蟻,到底是怎樣的螞蟻群、螞蟻陣、螞蟻大世界,誰能知道?一層胎衣似的薄網,就將鋪天蓋地的螞蟻群、螞蟻陣、螞蟻大世界給隱匿了,離開才這麼幾步,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廖珍轉過臉笑說,你算說得對,我就是螞蟻上樹,沒完沒了地爬,爬也爬不到頭,就連女兒參加運動會的事都給忘了。張靜蘭騰出空,擦擦手來看廖珍買的鞋。這一看不要緊,倆人幾乎是同時發現了問題:兩隻鞋怎麼竟一隻大一隻小?她們趕緊翻看鞋底找號碼,號碼果然不一樣,一隻是37碼,另一隻是38碼!廖珍立時沒了談話的心情,想馬上回去換鞋,可時間又來不及了。張靜蘭將鞋盒一扣說,當今的事都奇了,愛腳日愛出個鴛鴦腳!廖珍你只管上班去,換鞋的事包在我身上,那些賣鞋的誰不吃我的肉串,敢不給換?換好給你送到工號去!
有幾天吳順手沒來上班,一向喧騰的工號上就寡味了許多。有人說這小子也得了多眠症,正趴在工棚里烀豬頭。胡領班率先來到工棚,果然見他正在鋪上大睡。工棚里通風不好,又是大通鋪,民工的破鞋爛襪子隨處都是,大白天悶得暑氣逼人,餿味刺鼻。吳順手通體淌著油汗,幾隻蠅子哼唱著,圍著他飛飛落落。胡領班抬起腳剛要蹬他一下,又停住了。他發現這人腳掌心上咋還用墨筆寫著字?胡領班蹲下來,研究了好一會兒。見一隻腳上寫了個「5」,而另一隻腳上寫了個「10」。他沒琢磨明白,重又揚起他的腳,一下一下踹他:「起來!起來!大白天挺什麼屍?!」
開二號梯的小娥子和廖珍同一個時段當班。兩部貨梯離得挺老遠,可只要一開到同一層樓,倆人就夠著脖兒搭茬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