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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牙

假牙

作者:阿寧
他說:這話你十多年前就該問我,怎麼現在才問?
深夜十一點,孩子體溫才降到三十八度多,樂紅的心總算略略放下來。高燒一減弱,孩子醒來了,她的第一句是:媽媽,我考了多少分?
校長說:過幾年,就沒有機會了。校辦公室的位置不能總空著,我也不能總當校長,等你評上教授,我大概就退了。
本來他想自己解決掉,握著自己的身體,發現它又變得軟綿綿的了。他的器官已經非常脆弱,承受不住任何打擊。他感受到的只是嘲諷,是自己對自己的嘲弄。
妙老師走了,把房子留給了她,也把一種嶄新的活法留給了她。
事後樂紅看著他虛起來的眼神,吻著他說:你怎麼就不見老啊。
孩子搖頭。樂紅明白,孩子在林傳真面前從來沒有安全感,雖然這是她的親生父親。
學生們在時樂紅落落大方,學生們走了,樂紅才拿話旁敲側擊。林傳真為了證明自己清白,就需要在床上勤奮些。他有時候很勉強,越是覺得勉強,越要做出精力充沛的樣子。弄得樂紅都有些憐惜他,說:你都四十多了,哪能跟年輕人比,還是省點兒體力吧。
樂紅在她屋裡睡了三天,她開始還接受,後來對樂紅說:媽,我怕。
孩子說:那我少一門課的成績,怎麼辦?
林傳真跟前妻離婚時,孩子歸了女方,房子歸了林傳真。因為他的前妻要去日本,要房子沒用。那時房子還是公產,每月拿房租,房子不住就成了負擔。學校里人說,樂紅是看上了林傳真的三室一廳,樂紅聽到這話,寧可不住林傳真原來的三室一廳,在校內又租了一套兩室的房子。
林傳真說:我就一個意思,你們搬回來,給孩子一個完完整整的家。
樂紅也實在不放心,不敢把孩子一個人扔下。這時她就想,再有個人就好了。有這個念頭,反而使她越發恨林傳真。如果不是林傳真,家裡本來挺平靜的。她到現在仍然不想給林傳真打電話,打算明天給學校打個電話,讓老師們幫她一下。
這話很快傳回了學校,成了傳誦一時的笑話:樂紅愛上了林傳真的牙。大伙兒有事沒事就愛拿林傳真的牙說事兒。有時在飯桌上吃著吃著飯,說起這話來,大家都笑得想噴飯。
孩子說:媽媽,你一個人帶著我,太難了。我一定要考好,讓媽媽高興。
什麼時候崴的?
後來樂紅說:我沒想吻你,是我的舌頭想安慰安慰你的舌頭。
她想,自己害了孩子。這些日子,孩子承受著多大壓力啊。這麼小的孩子,什麼都裝在心裏,竟然跟媽媽都不說。
因為孩子心情好了,身體恢復得很快,準備出院時孩子突然說:媽媽,我這就出院嗎?
孩子搖頭:媽媽,我害怕。
樂紅很忙,每天六節課,講完課她不想回家,和以前下了課就慌慌張張往家裡跑相反,她現在願意在學校待著,跟教研室里的老師們聊聊天,說說市裡的新聞。
孩子說:我覺得還不太好,想再住幾天。
摘下假牙的林傳真,兩腮頃刻塌陷下來,嘴周圍的皺紋急劇被放大,他從一個中年人,轉眼變成了老年人,在場的人都被林傳真的舉動驚呆了。只有樂紅,扭過臉不看林傳真,她說:咱們喝酒,咱們喝酒。

三天後,中文系一位女老師來到樂紅住處,樂紅很快明白,是林傳真讓她來的。樂紅跟這位老師關係一直不錯,當年就是她曾經問過樂紅,林傳真在那方面能不能滿足她,當時樂紅還故意賣了個關子,大大地刺|激了她一下。
她想,這樣長大的孩子才懂事。自從她們搬出來后,孩子學習比以前勤奮了,待人也比以前懂事了。她看著有些心酸,覺得這麼小的孩子,不該這麼懂事。
曾老師說:我沒你的福氣。說真的,你也是往六十上奔的人了,在那方面還行嗎?有沒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樂紅不敢再說,只是哭。這時那個學生家長趕了來,醫生和護士的動作麻利了些。輸上液,醫生讓樂紅給孩子物理降溫,樂紅用毛巾蘸著涼水,一遍遍地給孩子擦著額頭,四肢,再一試表,孩子的體溫還在三十九度。
已經快一個月了,他沒跟樂紅說過一句話。有時實在需要說的話,他就寫在紙上,放到樂紅能看見的地方。現在,他覺得有必要跟樂紅談一談。
她決定明天就跟校長說:願意到校辦公室。
大家閑聊時,這些故事是當笑話說的,樂紅聽了卻很動心。她想,原來這個世界是這麼豐富啊,如果不是跟林傳真生了氣,怎麼能知道還有這麼精彩的故事,還有這麼多可愛的男人和女人?
分居生活使她心理髮生的變化,她自己沒有意識到。唯一讓她感覺到的,是校長找她談話少了,有什麼事都讓副校長給她布置。開始她不習慣,副校長跟她說了,她還要找校長再問一次。她要親耳聽一聽校長的意見。好在副校長是個憨厚的人,不在意她總是越級請示。
那個女教師也是K大中文系畢業的,比樂紅晚兩屆,樂紅跟林傳真的事,她在學校時就聽到一些,一直想問問樂紅。
劉傑走後,她越發心煩。她想,不能再讓這個男生來辦公室找她了,她已經看出來,每次他一來,辦公室的人就借故躲出去。她現在正離婚,保不定人家怎麼想呢。
拿著信回到家,他跟樂紅一塊兒看她剛剛寫來的信,兩個人摟著肩,一邊看,一邊笑,看著看著不時回過頭來親對方一下。
這些細節回憶起來,樂紅也很興奮。她說:就是那個老道把我說迷糊了,要不然我怎麼會嫁給你?
林傳真說:烤瓷的太貴了。
林傳真問:你調到了校辦公室?
樂紅無奈地拉著孩子的手,說:好了好了,你還是跟著媽媽吧!
我最反感媽媽學校里的校長,每次他跟媽媽說了什麼,媽媽就像領了聖旨似的。不光那個老頭兒,所有人我都討厭。我討厭她們學校,討厭她們學校每個人。我有時想,人為什麼要活著?天天跟這些人一起活著,有什麼意義?活著真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不痛苦了。
從病房出來,林傳真問她跟孩子商量得怎麼樣,樂紅沒好氣地說:你跟她商量吧。
樂紅說:當然,已經半個月了。
她知道孩子學習成績下降,完全是因為家庭。這個孩子從小就很聰明,只是太敏感,她害怕爸爸、媽媽分開。有一天,她做著做著作業,突然問樂紅:媽媽,你是不是要離開爸爸呀?
在跟林傳真發生感情前,她沒有接觸過男性。在家裡,她是最小的孩子,父母對她非常愛護。她從小就是個膽小敏感的人,她對男性是懼怕的,在別的女孩子對男性發生興趣時,她還在疏遠著生活中的男性。
那時她是多麼愛林傳真啊。沒有一天不想他,沒有一會兒不想他。他的臉總在她眼前晃,不論是上課,還是吃飯。她面對面跟他在一起說話,仍然覺得遠,只有摟在一起,她才覺得擁有了他。

林傳真跳起來:你找系裡去了?你跟系領導詆毀我!
樂紅站在孩子門口,扭過身等著他。
到了醫院,孩子體溫已經到了四十度,醫生讓她立刻住院。樂紅身上只有三百塊錢,不夠交住院押金的,碰到一位大夫是他們學校一個學生的家長,人家跟收費處打了招呼,先辦了住院手續。
劉傑說:我也是路過。接著又跟她說,想借一本關於曹禺研究的書,樂紅在文件櫃里翻了翻,說沒有,可能放在家裡。
一出孩子的屋,林傳真就擁抱她,樂紅被動地讓他吻著,不過她還算冷靜,當吻到她嘴時,她推了他一把,說:洗澡去。
看著吊瓶里的藥液一點點兒地流進孩子的身體,體溫還降不下來,樂紅心急如焚,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讓我得病吧,讓我發燒吧,讓上帝懲罰我吧,一切罪孽都是因我而起,不要折磨我的孩子。孩子高燒仍然不退。
習慣嗎?
她說:我一定能進前五名,我知道我能行。
校長對她的工作很滿意。她能從校長眼神中看出來,這個老頭兒喜歡她。過去她害怕這種眼神,現在不怕了,還有一種滿足感。世上還有比林傳真更大的陷阱嗎?她連林傳真都經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他拿著煙灰缸朝樂紅砸過去,一邊砸一邊罵:我讓你去,我讓你去。我砸死你這個臭娘們兒。
林傳真說:我本來就老了。
林傳真最不愛聽的就是這句話,你越這麼說,他越要跟年輕人比一比,一直弄到樂紅舉手求饒,他才肯罷休。
她問: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這麼想著她推開家門,屋裡到處亂糟糟的,鼻子里聞到的是酒氣,眼前看到的是雜亂無章,她的心降到了冰點,原來對林傳真泛起的柔情被壓了回去。
高主任是山東人,愛吃大蔥蘸醬,跟老伴說了好長時間,老伴兒天天忙著跟人打牌,沒時間給他買,高主任一氣之下自己跑了出去。高主任老伴百分之百原配,初中畢業生,校後勤的工人,當初高主任也曾動過離婚的念頭,外界壓力一大就改主意了。現在怎麼樣,老伴兒天天跟人打麻將,根本沒心思管他。
她告訴妙老師孩子日記里的內容,妙老師沉默了好久。妙老師是支持她離婚的,現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一邊說一邊哭,放下電話,覺得心裏寬鬆了不少。仔細回想,妙老師並沒有告訴她好辦法。
這時她已經三十多歲,學校里人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其實她也不是因為這,她就是不放心林傳真,生怕林傳真在她這兒吃不飽,又跟學校哪個本科生重蹈覆轍。
婚後,林傳真開始不想要孩子,第一個孩子讓前妻帶到了日本,他嘴裏不說想念,卻常常一個人在屋裡發獃。有時看見孩子在他前面笑,他也笑,往前一探身用手去抱,卻是空的。他心裏就有一種痛,是一種很鈍的痛,像笨刀子在慢慢割心。
樂紅本來想掙扎,一聽這話就不掙扎了。
孩子說:不想幹什麼。
孫老師嘆著氣說:我真是多事。
孩子從卧室里走出來,怯生生地看著爸爸和媽媽。樂紅不再說了,打算領著孩子回到屋裡。
樂紅說:是啊,你已經好了。
林傳真的態度,讓樂紅從怨變成了恨。好,你不理我,過幾天我帶著孩子搬出去。
孩子的學習成績在下降,上次期中測驗,語文才考了91分,數學考了89分,馬上就要面臨中考了,如果考不上重點中學,這就意味著她以後很難考上重點大學,林傳真對這些連問都不問。

從那以後,妙老師覺得看透了男人,她跟不少男人有來往,但是都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跟誰都不動真情。
孩子只是聽著,她很想讓孩子反駁她,哪怕只反駁一句,她也能知道怎麼往下說,孩子只是沉默。樂紅想再說,看到孩子已經滿眼淚水了。
他們說,你跟校長關係特別好。
系主任當年也教過樂紅,樂紅答應了他。她不好意思跟系裡說家裡的事,系主任來找她,她就以為家裡的事系裡不知道,仍然想把這件事遮蓋起來。
樂紅說得入情入理,可哪個男人能在這時候收風住雨呢?林傳真像個貪吃的孩子一樣,只要看見了好東西,就不肯罷休。
樂紅想哭,她極力岔開話題,林傳真卻不罷休,對別人不停地說他的假牙。
我一直想問,就是不好意思開口,今天憋不住了。
在系裡,跟他關係最好的是曾老師。有一次曾老師問他:老林,老夫少妻,感覺怎麼樣啊?
剛一問完她就後悔了。她想把孩子思路岔開,沒想到又岔到了孩子敏感的話題上。孩子說:我覺得沒答好,我答題時總是頭暈。
市超逸房地產公司的老總,擁有上億元資產,就是找不到真正的愛情。他跟原配妻子沒有共同語言,第二任妻子又背著他跟別人私通,第三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孩子,後來做DNA鑒定,那個孩子竟然不是他的。他覺得無論有多少錢,他的生活都不幸福。後來他在報上徵婚,說只要愛他,無論貧富,無論丑俊,他都願意娶回家做妻子。徵婚廣告登出來后,有三千多人給他寫來應徵信,說他的故事感動了她們,她們愛上了他,都願意做他的妻子。這位老總從三千人中,選了一個年歲最大,(比他大五歲),長相最丑的女人,婚後兩個人過得非常幸福。
嫁給自己老師,是她人生中最光彩的一筆,雖然林傳真比她大了將近二十歲,她卻覺得沒有什麼。她對別人說:我覺得他跟年輕人沒有區別,只是比年輕人更成熟,更有責任心。
林傳真喝多了的特點是話多,他跟同學們說起了和樂紅熱戀的情景:你們知道嗎?她那時有我教研室的鑰匙,無論我什麼時候去教研室,她都在那裡等我。
樂紅說:是嗎?你是我丈夫,這些日子家裡的事你管過什麼?你問過孩子的學習情況嗎?你給孩子做過一頓飯嗎?你關心過家裡的哪一個人?
她摸了摸孩子的額頭,燙得厲害。說:咱們去醫院。
林傳真鐵嘴鋼牙:沒有。我在這方面一直很旺盛,別說一個老婆,倆都沒問題。舊社會娶四五個姨太太的都有,人的潛能大著呢,只要你愛對方,總能迸發出激|情。
她話裡帶著氣,其實卻是一種邀請。林傳真哪有不識好歹的道理,他說:轉轉也好。兩個人穿好衣服,一塊兒出了門。剛出門時,兩個人還離開一段距離,迎面遇到兩個老師后,他們就不約而同地走到了一起,當他們走到學校大操場時,看到許多散步的老師看他們,樂紅主動挽住林傳真的胳膊。他們很快就加入到了學校和睦夫妻的隊伍中了。
他們的手在黑暗中揪扯了半天,樂紅終於跟著他去了外面。她一半是怕把孩子驚醒,一半是向自己的慾望投降,她以為自己再也不喜歡林傳真,手的拉扯漸漸喚醒了她的情慾,看著林傳真急切的樣子,她的心在黑暗中一點點溶化。
這麼幸福的生活,林傳真卻沒有多少感覺。人們看樂紅的目光,他覺得是一種壓力。他知道別人在羡慕他,嫉妒他,這羡慕和嫉妒不但沒有激起他的虛榮心,反而讓他產生了疲憊。他覺得從裡到外都累得慌。可是這累他卻不敢暴露給別人。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跟林傳真分床睡,孩子看到媽媽默默地搬過來,眼睛里閃出擔憂的目光。

……媽媽不說我也知道,我要失去爸爸了。我以前不喜歡爸爸,現在才知道有爸爸多麼幸福。沒有爸爸的日子沒意思,有了爸爸才像歌里唱得那樣美好。我討厭媽媽學校里那些男老師,也討厭那個經常找她的男生。我知道,我們家不幸福,跟他們有關係。
樂紅愣在那裡。她想過林傳真不同意,卻沒想到林傳真這麼下流。她說:你告去,你這麼做只能讓我看清你的嘴臉。我到校辦公室是組織上的決定,你不同意有什麼用!我就要去。
另一位說:我看你們倆,好像從來不吵架。是不是你們結婚後,就沒紅過臉?
男人多麼卑鄙,你看他現在口口聲聲為孩子著想,當初怎麼不想孩子,他把煙灰缸砸向她時,孩子就在身邊,他怎麼不考慮考慮?他為什麼不想給孩子一個奮發有為的形象,他把假牙放在碟子里,為什麼不想想家裡人的心情?
他說:我絕對不能加課了,病倒了,現在的課我都講不了,你還得找人替我呢。
考上碩士的樂紅,在外人看來婚姻更不般配了,系裡人都在暗暗觀察,看他們關係有沒有變化。如果有一天林傳真表情有些落寞,別人就要議論半天,認定他們兩個早晚會出問題。他們覺得愛情必須有堅實的基礎,他們的基礎是什麼?
林傳真聽不明白她的話,是說愛他,還是說社會壓力大。這時樂紅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說:走吧,家裡還有好多事呢。
樂紅一回到住處,躺在沙發上就睡著了。中間醒來一次,看到還有一個小時,她給表定了時,又睡。沒想到這次一覺睡到了晚上七點,表的鬧鐘都沒有把她叫醒。
樂紅卻非常愛林傳真。她在大學里一直叫林老師,兩人偷偷摸摸戀愛時也叫林老師。婚後這個稱呼沿襲了下來,人們看到她仍然林老師,林先生地叫,都偷偷撇嘴,可她語氣里卻有種自豪。
他的父母都是小縣城的幹部,那是本省最偏遠的一個縣,跟內蒙古相鄰。上大學前,他沒離開過縣城,甚至沒坐過火車。他到省城上大學,是第一次接觸大城市。他覺得省城的火車站是那麼輝煌,跟他後來第一次到天安門廣場感覺完全一樣。
樂紅把飯菜都收起來,她進了廚房開始刷鍋洗碗。等她忙完了,林傳真還在沙發上坐著,他好像連動都沒動過。
樂紅對自己家的事,一向不願跟別人說,即使別人問,她也只說光彩的,不說丟臉的,現在因為傷透了心,也不管這些了,就把林傳真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說了一遍。
一到病房孩子就昏迷了,內科的護士和大夫一點兒都不急,不緊不慢地鋪著床單。樂紅說:求求你們,快一點兒。
門鎖磕上的聲音很輕,隨著這輕輕一響,屋裡安靜下來。林傳真完全醒了,他突然湧上來恐懼,明白樂紅不是出差,也不是回娘家,而是要徹底離開他。從此以後,他就要在這屋裡獨自生活。
一個老師說破了他的心思:他是覺得編這種書,怎麼也得給他安排個主編、副主編的位置。你跟他說這件事,他以為給你安排了副主編。
事後樂紅為她沒有及時趕到,對林傳真說了許多歉疚的話,林傳真不願意聽。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他總是想母親臨死時的眼神。對他和樂紅的事,當年家裡一片反對之聲,只有母親什麼都沒有說,他曾經特意問過母親,母親說:我不管,你娶了誰,誰就是我的兒媳婦。一切都是你的命,吃苦享福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人們看見她提著個小罐兒往醫院跑,問她這是什麼,她說是給林傳真熬的雞湯。長了個小癤子也這麼伺候,女教師們說她小題大做,男教師們卻不免感慨。
樂紅覺得自己成了新人,她天天除了上課,就在校辦公室寫材料,接電話。因為有時顧不上去學校接送孩子,索性給孩子辦了一張月票,讓她坐公交車。這麼試了一個星期,孩子說很好,她就放了心。
她在想要不要把林傳真叫來。自從孩子生病後,她幾次想給林傳真打電話,又幾次打消了念頭。她需要人幫助她,可是她不願見到他。現在是孩子需要他,樂紅覺得,再不給林傳真打電話就有些殘忍了。
孩子說:我答題時吐了,老師讓我回家,我沒有回,我堅持把卷子答完了,就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答得對不對。
樂紅覺得比在醫院陪床還累,她不知道該往哪兒使勁。她沒辦法。她想,實在不行只有妥協,想到這兒她非常委屈。早知道這樣還搬出來幹嗎?現在滿世界人都知道了。
春節前一周,林傳真接到老家的電話,說母親突然患病,林傳真本來不打算回老家了,母親生病,不回去也不行。他趕回去,母親在縣醫院已經被確診了,食道癌,晚期。明知手術起不了多大作用,也不能不做,手術后林傳真在醫院里守了母親一個月,他是眼看著母親一點一點地燃盡生命之燈的。母親臨死時,眼睛在屋裡四處找著,他湊到跟前說:媽,是找我嗎?
事後校長跟樂紅談,問她願意不願意到校辦公室工作,這顯然是重用她的意思。樂紅跟林傳真商量后,對校長說還是願意先在系https://read.99csw.com裡發展,評上教授再考慮別的。
睡著睡著,夢見有人掐他的脖子,他出不來氣兒。仔細一看,那個掐他脖子的人是樂紅,一邊掐還衝著他笑呢。他大喊一聲,你想害死我啊!這一喊把自己嚇醒了。醒來看見樂紅在他身邊睡著,樂紅的膀子已經變得豐腴,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親吻了一下。
讓她欣慰的是孩子心情很好,現在愛說話了,也願意跟同學一起玩兒了,心情一好,孩子學習效率也很高,樂紅覺得,自己一生最重要的還是孩子,孩子心情好了,她就覺得值。
在孩子住院的一周里,樂紅跟林傳真達成了默契,她每天九點鐘回家做飯,中午送飯,陪孩子,下午兩點半再回家,晚上給孩子送飯,並且陪孩子到第二天早晨。她不在病房時,林傳真在。在外人眼裡,看不出這個家庭有什麼裂痕。
林傳真說:你調到校辦公室,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她聽從編輯的建議,把原來零散的研究,變成系統的研究,如果順利,明年下半年就可以把書寫出來。以前她看林傳真在外面一篇篇地發表論文,覺得神秘得不得了,現在她明白,只要天長日久地沉浸在書本中,那些成果是自然產生的。
林傳真知道他們不定急成什麼樣呢。這兩年青年教師都在考研考博,每個系都感到教師不夠,中文系更是如此。因為前幾年中文系留校生最多,現在讀學位的就多。
她走時輕輕拉了一下門,只聽門鎖咔嗒一聲,就覺得跟這個家完全斷絕了,好像空中有把刀輕輕一揮,就把她跟這個家的一切斬斷了。
樂紅跟孩子發脾氣:好,以後我再也不跟你睡了。
他騰起一股火,我說不讓你到校辦公室,你竟然不聽我的,聽那個老頭兒的。他覺得她們校長沒安好心,是在打樂紅的主意。
林傳真拿開手,說:差點兒把我舌頭咬下來。樂紅含著淚一下撲到他身上,這番真情讓林傳真感動不已,糊裡糊塗的時候,樂紅的舌頭已經伸到了他嘴裏,林傳真不吻也不行了。
她覺得自己在犯罪。妙老師跟她說過,男人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妙老師是怎麼解決她的工具問題的,她沒說,她一直以為這問題不重要,現在才知道,沒有這個工具,會使她的心態發生變化。
說什麼?
一戴上假髮林傳真就像變了個人,一下從中年變成了小夥子。

她站在學校門口看著校園裡的學生們,自己當年就像這些學生一樣,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她幻想著以後生活多麼美好,這幻想其中就包括著林傳真,或者說林傳真是這幻想中最重要的部分。
同學們說:樂紅,你可真浪漫。
樂紅氣得手都抖了,她說:這些人真卑鄙。
因為她的論文受到了編輯部好評,這些日子她心情不錯。現在她再一次跌入到黑暗中,夜裡她睡不著覺,總想如果她離了婚,孩子會怎麼樣?
教研室里的老師們說,是那一摔摔出了個老闆。
她說:決定了。

如果離婚,孩子肯定要跟著她,即使林傳真要,她也不會給。可是,以後她要獨自帶孩子,獨自支撐一個家,她能支撐得住嗎?
林傳真從衛生間出來嬉皮笑臉的,他上前拉她,她甩開他進了衛生間,林傳真知道她在準備洗澡,他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等待著她。
樂紅說:你不要說這些好不好,說這些有什麼用。我也想省這錢,能省嗎?看看你那個樣子,能省嗎?
人們不認識這個老頭兒,不相信這個哆哆嗦嗦的人是以前的系主任,沒人肯上前扶他,等他愛人趕來,他已經在地上躺了半個小時。別人問他愛人,為什麼讓他一個人出來,他愛人說:我在家裡跟人打麻將,哪想到他就跑了出來。
還有的說:我們家裡也是這個頻率,倒也差不多。
林傳真說:你問問她,那時候冬天一見了我,就把涼手放到我胸口裡了,硬讓我拿胸口給她暖著。樂紅看他越說越不像話,紅著臉阻止:你少說點兒行不行?

想讓媽媽幹什麼,你就說。
說完這話母親合上了眼睛。
林傳真把電視的聲音調得更大了。
樂紅突然摔了筷子,說:你老了怎麼辦?你跟我們說,我們有什麼辦法?
過了一周,是樂紅他們班的同學會。以前林傳真不願讓樂紅參加這類活動。同學會,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
林傳真回答不出,可是他並不服氣,他覺得丈夫就是要管家裡的每一個人,卻用不著關心他們。
在她刻意呵護下,她跟林傳真沒有受到林傳真事業失意的影響。第天晚上九點多鍾,人們看見她陪著林傳真在校園裡散步,倆人完全是相親相愛的樣子。
樂紅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只是看見林傳真的樣子,湧上一陣心酸。她忽然明白,現在的林傳真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他是很容易受到傷害的。
他一認真,樂紅反而覺得傷害了他。她也站住,說:你覺得能分開嗎?要是能分開,還用等到現在嗎?
樂紅進了廚房,看到灶是冷的,鍋是冷的。昨天買的菜,還放在地上,大部分已經蔫了,早晨買的油條還在櫥柜上放著,林傳真沒有吃,不知道他早晨吃的什麼,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吃的。
婚後的樂紅,實際上比當姑娘時還要漂亮。特別是生了孩子后,身上該豐腴的地方,都豐腴了起來,兩個胸飽滿得像是要滴出汁液來。走路時,她的兩瓣臀部一前一後地滾動著,誰看了都要動心。
正因為林傳真比她大很多,才使她克服了懼怕心理。連她也奇怪,怎麼跟別的男孩子打交道總那麼戒備,跟林傳真在一起,她就那麼果斷、勇敢。她跟林傳真談戀愛,林傳真幾乎是被動的。
校長搖搖頭,露出遺憾的神情。
樂紅說:我前兩天崴了一下腳,不敢走時間長了。
如果真的沒有愛情,那倒也容易了。林傳真和別的什麼人,倒也沒有區別。樂紅這麼想時,堅持的決心反而小了,搬回去的念頭又佔了上風。
調到校辦公室后,樂紅的工作漸漸忙起來。系裡給她減了一個班的課,她仍然要教兩個班的現代文學。剩下時間她都到校辦公室坐班。她對行政工作很生疏,雖然沒有多難,仍然有一個熟悉過程。
劉傑說:對不起,樂老師,打擾你們了。
雖然只有一個碗一個盤子,他也懶得洗。他把臟碗筷放在一邊,吃下一頓飯時從櫥櫃里拿新的使,這樣過一個禮拜他能攢一桌子碗筷,直到櫥櫃里再也沒有乾淨碗時,他才刷一次。
分居生活她很適應。家裡少了一口人,她覺得少了很多事,每天只要做兩個人的飯,剩下時間她都在工作,在妙老師簡陋的寫字檯上,她給學校勤勤懇懇寫著請示、報告、總結,她還寫了兩篇關於錢鍾書的論文,投寄給一家刊物后,編輯說她角度選的不錯,建議她沿著這個思路搞下去,將來出一本書。
林傳真把她扔到床上,有些惡狠狠的,這個動作讓樂紅想到了他們剛結婚時,那時林傳真在電視里看過這個動作,就一遍遍地模仿,樂紅覺得他文縐縐的,總也不像。現在他倒像一個惡棍。
他右邊的牙以前掉了兩顆,母親死後,左邊的牙也掉了兩顆,剩下的也活動了。吃飯時,飯在嘴裏來迴轉,得想辦法找到一個合適的牙。樂紅不願意看他吃飯的樣子,在飯桌上低著頭,有時候孩子看見,說:爸爸,你怎麼不嚼,光含著飯。
樂紅本來是到學校找房的,妙老師這麼一說,正好對了她的心思。她說,就怕影響你。
樂紅知道他心裏怎麼想,只是不戳破他。不過,她還是為他願意維繫這個家庭的穩定而欣慰,她覺得家就是這樣,以前那個家是不真實的,早晚也要回歸到現在這個樣子。
第二天孩子上學走了,她給妙老師打電話。她沒人商量。自從跟林傳真戀愛,她就習慣於把自己包藏起來,不跟任何人交心,現在有了難處,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妙老師。
孩子不說話。
林傳真說:我不想跟你吵,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林傳真說: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妙老師原以為一離婚,就能跟副教授結婚。沒想到副教授反而躲著她。她一氣之下找到學校,副教授說他離不了婚。如果他堅持離,他老婆就要抱著孩子一塊兒跳樓。他說:她真是那種人,做事從來不計後果。
她有些恨孩子,怎麼這麼軟弱,日子不是過得挺好嗎?天不是沒有塌下來嗎?難道少了一個父親,世界就到了末日不成?
林傳真說:我今天高興,你不要掃我的興。
她沒有跟林傳真說系主任找過她,這是他的事,她管不著。她現在最關心的是孩子,怎麼才能讓孩子的學習成績上去。
他回想自己走過的路,從來不是為學術獻身的,只是想讓生活變好點兒,學術是他敲開城市大門的一塊磚頭,雖然他還沒有丟棄這塊磚頭,卻不想為這塊磚頭多費力氣了。他在婚後跌入到了溫柔鄉里,樂紅卻拿他當奮鬥者一樣,每天尊敬著,服侍著。
林傳真想再說什麼,在樂紅誠摯的眼神里終於沒有說出口,他跟著樂紅去了醫院。大夫給他鑲了一口滿嘴的假牙,戴上假牙后林傳真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的皺紋消失了,一笑滿嘴都是白光。
林傳真剛配的牙戴著松,說話一多牙往下掉,說幾句話用嘴一抿,把牙抿上去,那情景讓樂紅難堪。她說:算了,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該回去了。
樂紅說:沒有的事,我什麼時候拉著你去了?
班裡幾次小測驗,孩子成績都不好。語文才七十多分,數學八十二。這個成績低得太可憐了。
你笑什麼?
九月份,林傳真屁股上長了個癤子,開始不好意思看,後來感染了,醫生說怕惡化,動員他到外科切除了。雖然是小手術,林傳真也住了一個星期醫院,孩子放在家裡,樂紅天天到醫院陪他。
林傳真怔了一下,明白樂紅覺得他丟了人,他湧上一股惡意,索性把假牙掏出來放在碟子里,說:我早就不想戴這玩意兒了。
樂紅畢業后結了婚,對林傳真的道德指責平息了下來,等著看笑話的卻不止一個。樂紅知道人們想什麼,她就是要對林傳真好,她覺得愛不用學,一切都無師自通。林傳真回到家裡,立刻遞給他一雙拖鞋,林傳真看書,悄悄給他沏上一杯熱茶放到手邊,看他寫論文,走過去輕輕地吻一吻他的額頭。
也有人說,樂紅家在偏遠的縣城,家裡窮,她是看上了林傳真的錢。其實林傳真離婚時把五萬塊錢存款都給了鄧韻,他早就成了窮光蛋。他們出去旅行結婚,還是樂紅拿的錢。
回到家裡,樂紅把這些話跟林傳真學一遍。倆人笑這些女人不像知識分子,倒跟小市民似的。林傳真說:下次你跟她們說我每天一次,氣死她們。
她在天津讀了兩年碩士,幾乎每個禮拜天都回家,趕上禮拜天來例假,她還要在一周中間回來一次,坐晚上七點的火車,九點到家,第二天坐早晨六點的火車趕回天津。系裡人問她為什麼回來,她說學校沒課。大家聽了都笑。
下午,劉傑到家裡找她借書,她覺得很不自在,女兒在偷窺他們,眼睛里都是敵視。自從看了女兒的日記,她就不願意讓這個男生到家裡找她。她從抽屜里給劉傑找到了書,立刻送劉傑出去。在門外,她對劉傑說:
她找到校長,告訴校長自己想通了,願意到校辦公室工作,校長露出開心的笑容。這是校長最喜歡的青年教師,校長真的願意讓她快些進步。校長說:人的機遇一閃而逝,你要是再猶豫,我就安排別人了。
她抱著孩子說:不考了,生病了還考什麼,不考了。老師也不能讓生病的學生考試。
鑲上假牙后,樂紅每天都拉著林傳真出去,她跟別人說起林傳真時,不知不覺又用上了林老師的稱呼,她挽著林傳真的胳膊,在外人看來跟別的恩愛夫妻沒什麼兩樣。
第二天早晨,林傳真發現又掉了好些頭髮,他頭皮上有一塊兒已經見了光,梳頭要把兩邊的頭髮往中間梳,人們說這叫地方支援中央。
其實跟林傳真說又有什麼用?林傳真從來不管孩子,難道要離婚了還指望他幫助不成?
林傳真又恢復了老樣子,每天吃完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完電視,他還要在沙發上看武俠小說,他常常在樂紅睡著一覺后,才躺到床上睡覺。有時他偶爾想騷擾一下樂紅,樂紅一拒絕,他也不再堅持。
看到林傳真樂顛顛的樣子,樂紅心已經軟了。她在外面收拾著屋子,其實不過是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屋裡太亂,到處是塵土,到處是雜亂的物品。把這些東西各歸各位時,樂紅又泛上來對林傳真的厭惡,戀愛時以為他是才子,生活了若干年,明白他不是,結婚時以為他愛她,過了十幾年日子,終於明白男人都一樣,支配他們的不是愛,而是慾望。
這一切是怎麼造成的?
假髮有好幾個檔次,三千的,六千的,她沒有買,還有四萬的她也沒有買,覺得不吉利。最後花一萬二買了一個。這一萬二千塊錢是她跟別人借的,回到家裡她不敢告訴林傳真一萬二千塊錢,說是二千。林傳真仍然心疼不已。
他跟鄧韻結婚不久,就明白倆人結合是個錯誤。婚前,他還能容忍倆人的不平等,結了婚,日復一日的消磨中他就不肯接受了。如何結束這個錯誤,他要挑選一種方式,這必須由他來挑選,而不是由鄧韻。
林傳真從不滿足於在校園裡當無冕之王,他的理想是躋身權力圈,在他跟樂紅結婚後,和他學術上差不多的教師們進步很快,有的當了系領導,有的當了學校各部門的領導,只有他被落下了。他有時和樂紅在校園裡散步,看到別的男教師們羡慕的眼神,心裏閃出的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的感覺。
最初幾天,他覺得非常不適應。屋裡所有聲音都是他一個人製造出來的,他不出聲,這屋裡就沒有聲音。他有時故意大聲咳嗽,還有的時候,他把電視機音量開到最大,然後在屋裡大聲尖叫。他彷彿現在才明白,他的一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樂紅打了他一下,說:那不成配種站的種驢了?
林傳真說:這回我的牙不影響我說話了吧?
煙灰缸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朝她們飛過來。孩子喊:媽!小心。樂紅一低頭,煙灰缸砸到牆上,從牆上掉下來正好落在孩子肩上,孩子哭了。
一個普通婦女,尚能爭取來奇迹,自己一個有知識有學歷的女人,為什麼不能活得更好一點兒。過去別人不能容忍自己生活出軌,自己不是堅持下來了嗎?現在讓日子再改變一次,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林傳真倒沒覺得怎麼樣,只是點著頭說:還行。樂紅卻為自己的傑作激動了。她撲上去,兩手勾住林傳真的脖子,一下一下地親吻著。
她對劉傑說:也沒有什麼,這都是人們的無聊罷了,你回去吧,以後有事,就到辦公室找我。
他在系裡的失意,人們認為早晚會影響到他們的夫妻關係,樂紅也這麼擔心,對校長的提議,她後來沒有跟林傳真商量,就跟校長說:我還是當一輩子老師吧。
她想,幸虧自己明白過來,不然拖到六七十歲,結果不是更慘?看來,不管她怎麼猶豫,離還是天意。她覺得不該猶豫。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天下的母親都為孩子著想,哪有為自己著想的。可是這不一樣,這是一天一天地消磨,是鈍刀子殺人。如果需要,她可以為孩子死,可以把自己的鮮血獻出來,可以把自己的肝,自己的腎換給孩子,可是她無法忍受這一天一天的,永遠看不到頭的日子。讓她跟一個平庸卻貌似不凡,整日裝腔作勢的人一起生活,看著他把假牙摘下來放在盤子里,聞他滿嘴的腐臭氣。她不行。
樂紅給林傳真洗了頭,幫他戴上,林傳真臉上還一百個不樂意。
鄧韻說:你看出了什麼?
樂紅想起當年跟林傳真戀愛,那是多麼熱烈的愛情啊,半天見不到林傳真,她就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她不怕別人議論她,不怕朋友們反對,不怕學校給處分,不怕父親跟她斷絕關係。只要世界上有一個人屬於她,她就是安全的、踏實的,這個人就是林傳真,除了他誰都不能讓她安心,除了他,誰都不能讓她安靜下來。
這麼一說,樂紅說得倒像是真的了。
聽到門響他呼吸急促,他鐵著臉看著樂紅走進家裡,看著她換拖鞋,換衣服。他不知道這麼看時,兩隻手已經出了很多汗。
那時他還寫詩,寫了很多愛情詩。他把寫給鄧韻的詩,不直接交給鄧韻,而是貼在學校牆報上,那些詩被好些大學生傳抄,鄧韻是看了他的詩才跟他來往的。
她說:不管這些,反正學校會有辦法。
他的頭髮掉得厲害。以前他的頭髮挺旺盛,聽別人誇自己頭髮好也沒感覺。現在如果有人說「林教授,你的頭髮挺多的」,他就特別在意,回到家對著鏡子看半天。每次睡懶覺醒來,看見枕頭上落了好些頭髮,心裏就湧起傷感。
孩子坐到桌前,卻不動筷子。
樂紅不笑,她說:真的。後來有一次我的頭碰了他的下巴,他的牙差點兒把舌頭咬破。當時我傻在那裡,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兒也沒有擔心他的舌頭,就是擔心他的牙。你說怪不怪。
孫老師說:我負責的是散文部分。
她在天津的大商廈逛了幾天,有一天看見一個老頭兒正買假髮。她問老頭兒:戴上感覺怎麼樣?老頭兒說:除了頭上熱點兒,別的沒什麼不好。
她想,這就是二十歲的樂紅。她可笑嗎?她荒唐嗎?她對自己當年的選擇後悔嗎?
碗放得時間太長,不好刷,他先用水把這些碗筷泡一下午,他突然明白,他已經老了,再不是年輕的時候,他離不開家庭,尤其離不開女人。沒有女人的日子原來這麼艱難。
跟當年讀碩士不一樣,那時是為了學習,現在是為了逃避。她雖然搬回了家,還是想尋找機會離開。每天忙完了學校的事,孩子的事,家裡的事,她再坐到桌前學外語,這麼學很辛苦,她還是要堅持。她覺得這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他並不真得在家卧床,他在家裡看夠了武俠,總要出去溜達溜達。跟樂紅不同,樂紅在社會上朋友不多,在學校人緣挺好;他在學校沒什麼朋友,社會上卻有不少熟人。他有時到公園裡跟人下棋,有時到機關里找人閑聊。系領導們第二次到家裡看望他,他不在家,有人說在公園裡看見了他,這就不能不讓系主任對他有看法了。
孩子拉住她的手:媽媽,你是不是生我氣了,你不要我了嗎?
他們怕外界看笑話,特別是他,除了怕外界,還怕樂紅,只要他在樂紅眼裡看出一點兒不悅,就認定樂紅後悔了。他對樂紅說:你現在要是後悔還來得及,你跟我離了婚,還可以再找一個小夥子。
她怎麼會愛上他,愛上了他什麼?她說不上來。她記得別人問過他,愛林傳真什麼?她一時回答不出,就說愛上了林傳真的白牙。
回到家,林傳真坐在沙發上抽煙。他把一隻腳放在茶几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玩弄裝假牙的塑料袋兒。要是往常,樂紅會給他倒一杯水,現在樂紅一個人進了裡屋,她撲到床上一動不動。
最讓他難堪的是,已經消失的性|欲突然出現了。過去,他總是盡量晚睡覺,一直拖到樂紅睡著了,才悄悄爬到床上。這種事他是能躲一次就躲一次,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實在拖不過去了,他才打起精神盡一次職責。現在沒有女人了,性九-九-藏-書慾卻出現了。他看著電視,看到電視廣告里的某一個模特,或者是電視劇里的某一個明星,器官會突然怒張起來,這時他就會罵一句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罵自己,還是罵別人。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跟你說過,不讓你去校辦公室。你為什麼不聽?
研究心理學的老師說,這話非常真實。他們說:人類的愛情常常跟一些小事有關,大部分人產生愛情,都不是因為思想、品德,而是因為某種細節。
問的人把一臉笑容僵在那裡,下意識地答道:噢,噢,這是你的福氣呀。
劉傑低下頭想了想,說:樂老師,其實,學校里一直有個說法……
樂紅說:你身體剛好,休息休息吧。
不,不後悔。可是她想改變一下生活。她在等著林傳真,如果林傳真仍然這樣僵持著,她就要選擇另外一種活法。她覺得自己不會比一個下崗女工差,更不會比那個應徵的醜女人差,奇迹可以在她們身上發生,也可以在她身上發生。
現在人家來勸她,她只好一直聽人家說,那位老師舉了很多例子,無非是說對婚姻不能期望值太高,相比之下,你們的婚姻質量還是高的,你以前不是也跟我說過?說到這兒,樂紅的臉紅了一下。那位老師又說:其實,婚姻就是人生的一種消磨,如果不能耐下心來接受這種消磨,對自己傷害更大。
樂紅說:你也有臉說,孩子的生日你記著嗎?你想著過別人什麼?你每天就是想自己的事,想這個社會對你不公平,想學校對你不好,想系裡不重視你。想你比別人優秀,周圍的人誰都不如你。只有你最有本事,只有你最冤。
樂紅說:他來幹什麼?
她猶豫了一會兒,決定給林傳真買一個。她知道回家商量林傳真肯定不同意。她必須弄一個既成事實,他才能接受。
你說呢?
樂紅能感覺到別人幸災樂禍,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想別人怎麼議論她。
服務小姐跑過來。林傳真說:拿一個塑料袋來。
他爬起來抽了一支煙,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有些憐惜自己,都到了這歲數,連性|欲的解決都成了問題,有誰聽說半百的人還做這種夢,這不是笑話嗎?
林傳真仍然是老樣子,每天上課、喝酒、看武俠小說。
林傳真這一年剛剛四十二歲,是系裡最年輕的正教授,如果不是有離婚的事,下一屆中文系主任非他莫屬,現在因為一場師生戀他晉陞無望,在系裡學術尖子的地位卻無人能撼動。他上一年發表了七篇論文,在全省也是屈指可數的。
她慶幸自己沒有太失態,她一直鎮靜地望著劉傑,直到劉傑走遠。回到屋裡,她卻覺得煩躁。她想給校長打電話,又不知道該怎麼說,這種事是沒法說的。她想,校長可能也聽到了什麼,也沒有辦法跟她說,所以一直讓別人給她布置工作。
林傳真說:更年期好幾年前就過了,現在要是更年期,我倒高興了。
這種感覺對一個男人來說,相當不好。
小韓走後,孩子一直往門口看,樂紅問:你看什麼?

這種明貶暗褒的回答,讓女教師們心裏不是滋味。有人專門揀樂紅的軟肋下刀子,問:他肯定心疼你呀,誰娶了這麼小的媳婦不疼呢?可是,他那方面還行嗎?
劉傑又說:我就是來你這裏再多,人們也不會想我怎麼樣。學校里人都說,校長一心想把你扶上去,你愛人因為對校長有看法,才跟你吵翻了。
樂紅怔住了,她沒想到人們會這麼看她,怪不得校長這些日子不願意見她,看來校長比她有經驗多了。
暑假前,孩子一直很緊張,回到家就學習。樂紅奇怪,孩子這麼刻苦怎麼成績反而下降呢。她問孩子:你天天這樣學,是不是壓力太大了。索性好好休息幾天,也許效果更好。
妙老師說她前夫是市委組織部的,倆人中學是同學,後來妙老師因為找不上對象,到婚介所登了記,沒想到婚介所給她介紹的第一個男朋友,就是這位同學。男方也認出了她。老同學見了面,自然要比以前不認識的好溝通,當時那男的對她很殷勤。妙老師在學校時對這男生印象一般,想不到人家現在也出息了。她覺得,倆人在這種情況下又見了面,怎麼也是天意。
有了第一次親吻,就有第二次。樂紅不斷地找林傳真,有時在教研室,有時在林傳真家。林傳真雖然告誡自己不能這樣,見了面卻欲罷不能。到樂紅畢業時,林傳真已經跟妻子打起了離婚戰。
樂紅趕緊用手摟住孩子,說:好孩子,不怕,不怕。
教育系前任系主任高先生,去年患腦血栓住了三個月醫院,出院後走路一隻手拄著拐杖,一隻腳在地上畫圈兒。有一次他到學校門口買了一袋面醬,下台階時摔倒在地,面醬弄了一臉。
樂紅說:孩子,你不用想那麼多。你只要認真學了,不管考得好不好媽媽都高興。
樂紅要回孩子屋裡,林傳真突然說:你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樂紅漲紅了臉,卻輕聲細氣地說:林老師就是這點兒不好。
後來她給林傳真打電話,林傳真不接。有一次打到林傳真辦公室,別人接了遞給林傳真。她問林傳真什麼時候辦離婚手續,林傳真說沒時間。她只好又回家裡找他。林傳真說:離婚可以,現在不行。
林傳真說:我想死你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去你們學校睡。
他走到門口,聽了聽外面沒有動靜。打開門,看見外面沒有一個人。他好像看見了樂紅的背影。他想罵街,現在他又能罵給誰聽呢?
回學校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知道要是遷就孩子,就把一個離婚機會失去了。她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現在搬回家,將要面對的是難以熬過的平庸歲月,她必須每天看他的假牙,每天聽他早晨起床咳嗽,每天忍受他在看電視時挖鼻孔。這個時候心疼了孩子,坑了的就是自己。
人的衰老說來就來,開始只是額上多了一道皺紋,臉上多了一個斑點,或者是在別人睡覺時自己睡不著,卻在大伙兒閑聊時打起了鼾聲,等到生活中突然發生了一個變故后,衰老才真真切切地出現了。
母親說:吃苦享福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他一邊想母親的話,一邊問自己,我是吃了苦呢,還是享了福?其實,有時候連自己也說不清。
停了一會兒,她又問孩子:如果爸爸和媽媽離了婚,你願意跟著誰。
她心裏說:那是假牙!
樂紅回答:我們家老林說,我還是適合教書。
過去別人對他說樂紅年輕,他還得意,現在再聽到這樣的話,就覺得心裏沒底。他不願意要孩子,是因為不想再受打擊了。
期末考試第一天,孩子有些發燒,她問孩子用不用跟學校請假,孩子說今天考試,不能請假。她給孩子吃了兩粒速效傷風膠囊,送孩子上了公交車。
服務小姐跑著送來塑料袋。樂紅以為他要打包,暗暗拽他,沒有想到,他卻把碟子里的假牙裝進了塑料袋裡。
樂紅聽到是他的聲音,拿著電話去了外面。她沒有說話,一直聽他說。林傳真說:我覺得不該讓孩子承擔咱們的錯誤。
她考上研究生后,學校里人都說,她在天津會遇上喜歡的男孩子,一塊兒上研究生的都是人尖子,歲數又相當,長年不回家天天在一起學習,沒有不出事的。人們期待著她出事,偏偏樂紅就是沒出事。
樂紅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周末,她回家拿了幾件衣服。本來想跟林傳真談離婚的事,因為孩子昨天哭過,就什麼都沒說。她已經下決心離婚,事到臨頭又猶豫了。林傳真看見她回來繃著臉,屋裡到處是林傳真的味道,她不願在家裡多待,拿上衣服跑了出來。
她說:怕爸爸不高興,要不,你回爸爸那邊吧。
離婚那天,她對林傳真說:你別得意,咱們走著瞧!
孩子走後她一直不踏實,在辦公室里一陣陣心慌。她想給林傳真打個電話,本來討厭林傳真,怎麼一想起孩子,第一個求助對象還是林傳真,可能因為林傳真是孩子的父親吧?
有時她就想,自己當初生個男孩兒多好啊。毛頭小夥子,看著都讓人喜歡。有一天夜裡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跟劉傑在公園裡玩兒。她讓劉傑叫她媽媽,拉著他的手,在公園裡來回奔跑,捉迷藏。
完事之後的林傳真像死豬一樣睡過去,樂紅一個人攤開身體,覺得非常懊喪。過了一會兒,她到衛生間里洗澡,她把水溫調得很高,水流從她頭頂一直流下去,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她認真地洗著,想把林傳真留在她身上的氣味洗下去。
樂紅看他賭氣的樣子說:你怎麼跟孩子似的,讓我怎麼說你才好?我不後悔,你是我最好的好老公,行了吧。我愛你,行了吧?
樂紅一句話就把他頂了回去:我以為你買了呢。
種種情況表明,樂紅正在走上坡路,林傳真卻在吃以前的老本兒,去年他只發表了一篇論文,還是跟一個青年教師合作的。實際上是那個青年教師寫,他修改了一遍,用了他在刊物的關係。他自己並沒有搞研究。
幾分鐘前,他還覺得獨自生活很好,等他明白了樂紅真要走時,他才害怕了。他從床上坐起來,覺得屋裡靜得厲害。空氣好像在壓迫他。他呆坐了一會兒,慢慢地穿衣服,他沒有穿襪子就趿著拖鞋進了廁所,他在廁所里尿了長長一泡,尿完舉著自己的生殖器在那裡發獃。一滴尿液滴進坐便器里,他聽見了很大的響聲,這響聲讓他心慌了半天。
現在,她跟林傳真過著平淡的家庭生活。她想,可能學校里大部分老師,都是這樣活著的,只是自己以前不覺得罷了。想到昨天的愛情,她覺得像一個破碎的夢,既為夢醒慶幸,又為曾經做過夢留戀。
曾老師回家跟老婆說,他老婆不屑地說:你聽他吹牛,他滿嘴的牙都活動了,還能有什麼激|情?他在外面戴著頭套,回到家把假髮一摘,樂紅看見那個禿頭不定多膩味呢,當初事兒是他們自己做下的,現在牙碎了她只能往肚子里咽。
孩子說:我覺得這就是精神分裂症。
系裡一個以前不如他的教師,前年調到學生處當了處長,當時他很不以為然,一個搞學術的往那種地方鑽什麼。最近那個處長被提拔為副校長,他就更窩火了。他罵校領導任人唯親,拉幫結派。實際上是惱恨自己這些年除換了一個年輕太太,別的什麼收穫都沒有,時間不知不覺荒廢了。
妙老師說:怎麼了?來,到我那兒坐會兒。
樂紅非常得意。
孩子說:再好的爸爸也是別人的爸爸,只有這個爸爸是我的。
那天下午,樂紅看著自己年輕了的丈夫,非常高興。林傳真卻高興不起來,他看著樂紅高興覺得不是滋味兒。是的,她有一個年輕丈夫,卻是用假髮和假牙撐起來的。林傳真覺得樂紅高興是故意給他看的。
樂紅又恨又痛。這就是她深愛過的林老師嗎?她當年是想讓他幸福一輩子的。當時他跟她說家庭的不幸,說有一次兩口子打架,鄧韻拿著盤子朝他扔過去,差點兒打瞎他的眼睛。說母親在他家住了一星期,再也住不下去了,母親沒有說鄧韻一點兒不好,反而說:只要你們兩口子好,媽就放心了。
樂紅說要孩子,他不願意。他心裏一直有種不安全感。隨著他和樂紅婚姻生活越來越長,這種不安全感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
她趴在那裡,好長時間不說話。她覺得自己沒有哭,可是臉下邊的床單濕了好大一片,聽著林傳真在外屋看電視,沒有過來問她一句話,她終於憋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樂紅在這時走進了他的生活,她也是個漂亮女孩兒,但比當年的鄧韻稍稍遜色點兒,現在的鄧韻卻沒法兒跟她比,畢竟年輕了十六七歲。他能想象到他們結合在校園引起的轟動,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醒來他坐在沙發上發獃,好像在想什麼,其實什麼都沒想,只是聽見遠處有個聲音在嘀嗒嘀嗒地響。他知道那就是時間。他看見一生就這麼流逝過去,頭髮就這麼一根一根地脫下來,皺紋就這麼一條一條地浮現出來。
劉傑走後她覺得身體發軟,好長時間趴在辦公桌上一動不動。晚上躺在床上,眼前常常浮現出這個男孩子的身影,她感覺慾望正在升上來,一股溫熱的潮水漸漸漫上來,淹沒了她的靈魂。
小韓說:晚上你還要在這裏,我看你還是休息一下。
這話樂紅不愛聽,說:一天老老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老了似的。我還沒說你老呢,你就整天說自己老。
可她又有什麼錯,她把家裡活兒都包了,洗衣、做飯、帶孩子,就像一個家庭婦女。為了不使他壓抑,她寧可放棄自己的政治前途,這一切換來的是什麼?是他當眾把假牙摘下來,讓別人看到她嫁了一個衰老、醜陋的男人。
林傳真說:你放心,爸爸明天一早就來。
孩子說:媽媽,我冷。
樂紅看透了孩子的心思,是想讓爸爸多陪陪她。她裝作沒看出來,說,我問問醫生。從醫辦室出來,她對孩子說,再住一天。
樂紅說: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跟年輕人似的那麼貪。一周要兩三次,要是不從他,他就跟你急,說你不愛他了。
樂紅摸了下孩子的額頭說:你是發燒燒的,人一發燒,眼前就會有幻覺,閉上眼睛,睡一覺就好了。
她對校長的信任只有一個報答方式,就是認真工作。她的工作是超負荷的,白天在學校做不完的事,晚上拿回家做。幸虧她講的課是講過好幾年的,備課不用費很大精力。
林傳真說:我現在身體不好,不想談這個問題。
出了家門,才想起這原本是自己的家,別人的家,怎麼反而比自己家待著舒服,想到這些,她就恨林傳真。
樂紅覺得時間很緊,以前光當老師,學生一放假她也放了假。現在她要做行政工作,別的老師休息她也不能完全休息。孩子後年上初中,她想在孩子上了初中后,到外面讀博士。學校里博士越來越多,她覺得自己的學歷也應該與時俱進,不然她沒有什麼說服力。
樂紅說:那我們說什麼,你什麼意思?直說吧。
樂紅知道人們在看著他們,已經三天了,她沒有跟林傳真一起出過門。她是會掩飾的,林傳真卻什麼都寫在臉上。他的鬍子三天沒刮,臉上像長著一蓬亂草。他的假牙除了吃飯,再沒有戴過。他出門時,人家看見的是一個小老頭兒。
這麼做的結果往往會演化成一場接吻大戰。吻到情濃時,林傳真抱起樂紅往床邊走,樂紅在床邊輕輕推開他,用心疼的目光看著他說:別了,好好寫你的論文吧。
第二天,她讓孩子中午在學校里吃小飯桌,自己索性在學校里吃食堂,她不知道林傳真是怎麼吃的,也不想知道。
林傳真說:因為我是你丈夫。
回擊人們的議論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自己的家庭穩固下來。她只要跟林傳真像以前那樣天天一起散步,謠言就不攻自破。想到這裏她決定搬回自己家,既然離不了婚,總在這裏耗著幹什麼。
樂紅盯著她看,不明白林傳真對她說過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問:爸爸這兩天打你了嗎?
樂紅說:這是我的工作,沒必要告訴你。
作者簡介
樂紅說:你是最優秀的。
她知道林傳真想拖,她也作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學校里有的老師,打了好幾年離婚官司,現在還沒有離成。林傳真是想把她拖老了,才肯罷休。
樂紅的調動使他妒火中燒,想到師專校長正色迷迷地看著樂紅,想到他們可能在辦公室里擁抱、接吻,他胸口像要炸開一樣。
她說:我沒那個能力,也不敢想。
孩子不吃,看著林傳真。
護士說:再快也得一件一件地辦,要想快你到急診室去。
那位老師在外屋跟樂紅談的時候,女兒一直在屋裡偷聽,聽到媽媽同意搬回去,女兒非常高興,那位老師走後,她圍著媽媽說了許多話,班裡的事,老師的事,同學的事,她都跟媽媽說。看到女兒高興,樂紅心裏湧出一份歉疚。她覺得早就應該搬回去,不管怎麼說,她答應搬回去,很大一部分是為了女兒。
一切都是因為她愛林傳真,愛給了人勇氣,愛使人在生活中變得主動。直到現在,她仍然愛著他,想到自己的決定可能給他帶來影響,她又猶豫了。
她跟小韓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小韓說:看你一臉疲憊,我在這裏守著,你回家休息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跟城市沒了隔絕感,他不再害怕城市,如果對城市沒有了危機感,他就再也沒有學術上的動力。
妙老師那時在外面開會,認識了南開大學一個副教授,跟副教授一比,總覺得丈夫沒有趣味。那時副教授每天給她打一個電話,倆人聊著聊著,就聊出了感情。有一次妙老師到北京開會,副教授知道后連夜趕過去,在賓館里做了一次夫妻。
不幸福。
樂紅看了看孩子,見孩子正在看她,目光里都是不舍。她說:算了吧,回去也睡不著,還不如在這裏呢。在這裏也能休息。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她覺得鬱悶散去了一些,這是她第一次沒有跟林傳真商量,決定了未來的生活,生活好像正朝她展開樂觀的一面。
看到樂紅臉上露出不悅,他立刻改口說,試試也行。
樂紅很為難,她在家裡跟林傳真不說話,怎麼勸他?她跟林傳真鬧矛盾,系主任也聽說了,不過系主任認為,他們倆人即使有矛盾,樂紅也佔上風,她說了話,林傳真怎麼也會認真考慮。林傳真可以不拿系裡當回事,卻不能不拿年輕二十歲的妻子當回事。
樂紅說:現在沒有挂面,媽媽回家給你煮好嗎?你一個人在這裡能行嗎?
林傳真說:你在學校加什麼班?
學校一個男教師看見了他們,她跟人家解釋了半天。後來男教師走了,她跟劉傑躲到假山後面說了很多話,說的什麼,醒來後記不清了。她只記住了那種感覺,想讓劉傑擁抱她,想跟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她的心狂跳起來。她在期待。這時孩子一翻身,她醒了。她沮喪,想自己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醒。她想,夢也是有理智的,如果這夢一直做下去,可能會非常荒唐。
他能感覺到別人對他的疏遠,在系裡上完課,他很少在教研室里待著,總是早早回家。他覺得家裡比外面溫暖得多。回到家裡,他也是鬱鬱寡歡的樣子。樂紅問他怎麼了,他說沒有什麼。
孩子毫不猶豫地說:我跟媽媽。
樂紅說:你瞎說什麼,你好好的,不要整天瞎想。
可是,孩子對女人有特別的意義,沒有孩子,樂紅覺得自己的一生不完整,她不只需要擁有林傳真,還想讓林傳真賜給她更大的幸福。
當時林傳真正給她們班講宋詞,樂紅找到林傳真,說她對陸遊的詞感興趣,她跟林傳真談了好多,差不多陸遊的事都聊到了。林傳真告訴樂紅,他前幾年曾編過一本關於陸遊的論文集,可惜沒出版,系裡列印了十幾份。
孩子說的是真理,別的爸爸再好跟自己沒關係。樂紅嘆了口氣,說:你好好學習就行了,不要想那麼多。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看來還是跟自己的先生談戀愛好,親熱也比我們方便啊。
這當然也要冒風險,他小心地迴避著負面影響。只要樂紅畢了業,他就沒什麼可顧忌的。他沒有想到這件事會影響他的政治前途,對男人來說,僅僅學術上的成功遠遠不夠,就像女人需要愛來滋潤一樣,男人需要權力來滋潤。
林傳真乖乖地去了。
她看了看孩子的肩膀,沒有砸傷,只是一塊青紫。她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林傳真,心裏已經決定,再也不在這個家裡過了。
樂紅從鄰居家把孩子接了回來。
其實到了這時候九九藏書,證明已經沒有意義,每天實實在在地活著,就是最好的證明。
仔細算一算,樂紅搬出去近兩個月,加上以前鬧意見的時間,差不多三個月了。這三個月里他一直在打光棍,他完全可以到外面找一個小姐來解決問題,可是他沒有。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個老師,關鍵時刻他還沒忘記要為人師表。網上說,某大學一位教授到歌廳里找小姐,結果弄得滿城風雨,他才不想以這種方式出名呢。
當時樂紅湧起的念頭是,絕不能讓他再過這樣的日子了,她要讓他幸福。她要讓鄧韻知道,還有比她更年輕的女孩子愛他。
一天吃完飯,她主動問林傳真:出去不出去?
隨著孩子越來越大,他常閃過這樣的念頭: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他曾經比同齡的人優秀過,但他永遠趕不上那些大師級人物,他知道這不是因為自己不聰明。那些大師們是為學術活著,他不是。學術是大師們生命的一部分,對他卻是一個梯子。
母親是忍著眼淚走的,他什麼都清楚。
因為心情不好,他在學校、家裡脾氣都有些怪,莫名其妙地發火。有一次,系裡孫老師告訴他,省社科聯正在組織編寫本省的文學史,問他願意不願意承擔詩歌部分。他說:別找我,我不願意干這些爛事。
樂紅說:也不是打擾。我是怕對你影響不好。我現在一個人帶著孩子,別人躲我還來不及呢。
妙老師說:我後天就走了。這房子閑著也是閑著,我還想找人給我看著家呢,要不水龍頭跑了水,都沒人管。你這算是幫了我大忙了。
林傳真還沒有收到她的信,人就回來了。他們頭天晚上剛剛瘋狂地做了愛,第二天林傳真在系裡就看到了她從學校寫來的信。林傳真覺得她的思念就像一個孩子的思念,他有些不可理解,也被感動著。他不明白這個小女生為什麼這麼愛他。
林傳真站住了,他正色地對樂紅說:你要是嫌我老,咱們可以分開。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他覺得說什麼都累。
當年,家裡也曾經勸過她,到你四十多歲時,他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這日子怎麼過。現在你覺得不錯,到時候就後悔了。
林傳真突然說了話:你怎麼不買蛋糕?
樂紅說:你讓誰來看,媽媽在這裏看你不就行了。說到這兒,樂紅忽然意識到孩子在等誰,心裏一沉。她岔開話題問:你覺得這次考題難嗎?
樂紅這時對林傳真反而沒有了恨,她已經下決心要跟林傳真分開,就不再恨他。她只是覺得自己總算逃脫了,她再也不用跟這個髒兮兮的人在一起,再也不用聞他身上的煙臭味兒和發霉的頭油味兒,再也不用給他洗臭襪子,再也不用聽他似是而非的大道理。
她不怕。反正這麼分居,也跟離婚一樣。急著離婚的人,是急著結婚,她沒有人催著結婚,著什麼急?
有些女教師故意裝作不知道,問樂紅:樂老師,這幾天怎麼不見你跟林老師出來散步?
樂紅搬進的這套房子,是中文系妙老師家。妙老師前年離了婚,離婚後考上了南京大學的研究生,現在常年在南京。她是偶爾回校才聽說了樂紅的事。她看見樂紅那天,樂紅頭天晚上讓林傳真拿煙灰缸砸了,神情沮喪,眼前總浮現著孩子肩膀上的那塊青紫。
以前,她不理解那些追星族。現在她也開始喜歡那些帥氣的男歌星。她喜歡王力宏,喜歡大鼻子成龍。有時她很想把王力宏的像貼到卧室里,想到自己要為人師表,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妙老師說:跟了他,我才知道男人是怎麼回事,跟我家裡那個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獄。怪不得潘金蓮喜歡西門慶,原來男人跟男人也不同。我就想,我這些年做女人,做得多麼可憐,可悲。我下決心離婚,當時他不同意,我就堅持離。最後我們兩個終於離了婚。
樂紅看著他,想這個小男生是太單純,還是裝單純?不管他是不是單純,她相信人們的議論肯定是真的。現在回想,人們一直不願意在她面前提校長,有時看到她打電話,就躲了出去。這些以前看起來沒有意義的事,聯繫起來就有了意義。
他對樂紅每天不能按時回家很反感。有一天,他看到樂紅桌上放了一份文件,是關於學校征地擴建校園的,他悟出樂紅已經調到了校辦公室,不然這文件怎麼會到她手裡。
這也是真話,她第一次心動,就是因為林傳真的白牙,當時她覺得他的牙是那麼乾淨,那麼結實,那麼結實的牙長在嘴裏,讓她覺得人是結實的,實在的。這麼乾淨的牙長在嘴裏,讓她覺得人是乾淨的,純凈的。
跟校長怎麼了?
劉傑說:樂老師,我才不怕呢……
校長說:生活既要腳踏實地,又要有想象力。當然,系裡的課你還可以繼續教,不會影響你評職稱。學問也不要荒廢了,我願意你仍然是學術尖子。
在場的老師面面相覷,孫老師轉著圈兒對大家說:我這是好意呀,他怎麼這樣,他怎麼能這樣?
這麼一下一下地親吻著對方,最後結果就是上床。樂紅哀求說:你昨晚剛剛弄過了,今天就算了吧。你都快五十了,怎麼還能跟小夥子似的。
他說:你願意干你干,我不幹。說完揚長而去。
現在,她跟林傳真分居的事已經盡人皆知,讓她感到意外的是沒人勸她。也許,大家原本就覺得她的婚姻是個錯誤吧。
就是三四天前,我們在外面吃了頓飯,上樓時崴了一下,當時不覺得疼,第二天就疼得厲害了。
林傳真聽到她回來,連眼睛都沒抬,他一整天除了睡覺,就是躺在沙發上看《神鵰俠侶》,別的什麼都不管,聽見她的腳步聲,也裝作沒聽見。
他們關係的突破,是在林傳真的教研室里。
樂紅說:這不是怕不怕的事,現在人們複雜著呢。
回到家他還帶著氣,第二天他讓人給系裡捎了請假條,說他腰疼,上不了課。系主任接到請假條,帶著三個副主任來看望他。領導們提了很多水果,安慰他,讓他好好養病,還告訴他不用著急,等病好了再到系裡上課。
坐在病床前的林傳真多像一個好父親,他拉著孩子的手滿臉慈祥,一個魔鬼看見自己孩子也能夠成佛,哪怕是暫時成佛,這就是親情的力量。
習慣。
林傳真喊:服務員!
樂紅只是笑,連她自己都奇怪,能夠這麼不動聲色地笑。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當那位老師走後,她才沉下了臉。
林傳真被堵在那裡,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醒來做了點兒飯,自己沒有吃就趕到了醫院。想到讓林傳真多待了好長時間,她有一絲抱歉。林傳真沒有在意,只是對孩子說:爸爸明天再來看你。
樂紅說:你學習那麼刻苦,怎麼學習成績還是提高不上去。我覺得你比以前學習認真多了。
隨著離家越來越近,她心又軟了。她能想象到,別人每一個進步,都是對林傳真的巨大打擊,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領導,家裡的電話都是打給她的,來家裡的人都是跟她請示工作的,林傳真怎麼受得了?
妙老師也是離了婚的人,對男人的了解比她還要深刻。她說:你才看透啊,實話告訴你,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為什麼離婚,就因為看透了他們的嘴臉。他們是最自私,最下流,最卑鄙的一群東西。如果不在一起過日子,他們給人的印象是紳士,一進了家門,他們的嘴臉就暴露出來了。
最高興的是女兒,轉眼間她臉上的銹色一掃而光,她不停地說話,一會兒跟爸爸說,一會兒跟媽媽說,她跟媽媽保證,下次考試一定要考到全班的前五名。媽媽說:你不用前五名,進入前十名我就高興了。
回到家,她實在不願跟林傳真說話,看看林傳真的樣子,頭髮本來就不多,剩下的頭髮東倒西歪像個雞窩。她給他買的假髮,早扔到了一邊兒,離老遠就聞到一股發了霉的味兒。窗台上放著一個瓷缸子,泡著他的假牙,也有一股餿飯的味道。樂紅本想跟他好好談談,一聞這味兒就再也不想說了,只想躲他遠一點兒。
樂紅洗完澡一直在外面收拾屋子。林傳真等了半天,等不來,只好光著身子跑到外面。他嬉皮笑臉地拉樂紅。樂紅看到他那個東西翹得像根棍子一樣,生怕女兒出來看見,跟著他進了屋裡。其實她一直在外面磨,就是等著他來拉她。
就連他表白愛的方式,都讓她神往。她曾經請求他,為她寫一首詩。他說已經過了寫詩年齡,再也寫不出了。他說:只有得不到愛情,才會寫詩,幸福的詩人會沉浸在幸福中,不可能再產生出詩情。
樂紅回家第一件事是做飯,她告訴自己這不是伺候林傳真,是伺候女兒,沒什麼不高興的。一做上飯,她就投入到了家庭事務中,這兒該擦了,那兒該洗了,這個沒有了,那個該買了。她一邊做飯一邊收拾,轉眼間廚房收拾得乾乾淨淨。
樂紅不得不趴在耳邊提醒他:你看看你的牙,大伙兒看著多難受啊。你要是想喝酒,就喝兩杯,別總說話了。
直到他們結了婚,人們還在猜測這是怎麼回事兒。林傳真圖的是她年輕,她呢?到底看上了林傳真什麼?在他們看來,一個黃花姑娘嫁給一個老頭子,說什麼也虧了,樂紅倒好像佔了大便宜似的。
他說: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反正我是講不了。
自從醒來,孩子手一直攥著樂紅的手,樂紅說:你先放開媽媽,媽媽給你倒杯水,你渴嗎?
林傳真搖搖頭,仍然捂著嘴,看著林傳真痛苦的樣子,樂紅眼淚都下來了。
在計程車上孩子對她說:媽媽,我明天還要考一門課,是外語。
林傳真笑起來。
衛生間里堆了好些衣服,沒有人給他洗。以前也堆過衣服,樂紅在責備過他后,總會把衣服洗了。現在沒有人責備他,只有那些衣服在靜靜地看著他。它們在嘲諷他,告訴他其實是一個很無能的人。
沒有人知道離婚的男人心裏想什麼,那種傷痛他將終生隱藏在心裏。只要他不說,別人誰也猜不透,就是他說了,也很難認定他說的是真實想法。
班裡同學對樂紅說:我們好長時間沒見林老師了,你給他打電話,讓他也參加咱們的聚會。
林傳真不肯罷休,說:還沒喝好呢,再干一杯。
樂紅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有什麼資格讓別人聽你的,是因為你比別人付出得多,還是因為你比別人優秀,比別人有出息。
隨著學校的發展,教授越來越多,從地上撿塊磚頭隨便一扔就能砸著一個教授,教授就不再值錢了。人們對樂紅的行為越來越不解,這丫頭真是鬼迷了心竅。林傳真當年在學術上還有優勢,現在學校分來的博士生越來越多,他連以前的那點兒優勢也不復存在。樂紅這麼痴迷,到底是為了什麼?
第二天樂紅跟著他去了醫院,牙醫看了看林傳真的牙,建議他鑲烤瓷的,樂紅問什麼叫烤瓷的,牙醫給她介紹了烤瓷牙的特點,什麼結實耐用啊,環保啊,戴上跟真牙完全一樣啊,等等,正是最後這條打動了樂紅,她毫不猶豫地說,那就鑲烤瓷的。
她看見孩子在流淚,趕緊離開了。
自從他跟樂紅髮生感情,他總有被俘獲的感覺,整個過程他是被她拽著走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坐上了高速行駛的火車,想停都停不下來。然後是被前妻發現,離婚,接下來是結婚,生孩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沒有任何主動權。
她這一問,樂紅眼淚就下來了。
她沒有得到他的愛情詩,卻沒有動搖對他的愛情。她覺得他那結實的牙齒後面,有著更結實的東西,也許比詩還要珍貴。她願意他更多地寫論文,而不是為女人寫詩,哪怕是為她而寫。

孩子說:媽媽,我夢見老師撤了我的卷子,說我答得不好。
林傳真抄起桌上的煙灰缸,這是個下意識舉動,東西一拿在手裡目的就明確了,他覺得這些年所有的不順,所有的窩囊,都找到了一個出口,就是眼前這個女人。
孩子臉上如釋重負。
孩子一翻身,樂紅趕緊把日記本合上了。她不敢再翻,孩子寫下的每一行字,都讓她觸目驚心。
牙醫說:烤瓷的價位是高點兒,鑲上效果好。
林傳真在沙發上坐著,心裏還在想樂紅講完課為什麼不早早回家,學校會有什麼要緊事?在他看來,什麼工作也不如家裡的事重要。家裡的事又不如他自己的事重要。他憋著氣,坐在沙發上不動。樂紅看他坐著不動,對孩子說:來,咱們吃吧。
林傳真很快來了,當他推開病房門時,孩子臉上的表情讓樂紅久久不能忘記。孩子先是靜靜地看著林傳真,好像不相信這是真的,接著,她看到孩子眼裡漾起一層水霧,淚水漫了上來,把孩子的眼睛一點點地淹沒。林傳真走過去拉住孩子的手,孩子的眼淚才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接著,她看到孩子臉上綻開了笑容,像經過一夜風雨的花朵,在黎明時帶著雨珠燦然開放。
同學們把他倆送到學校。下了車,樂紅邀請大家到家裡坐坐。誰還敢去她家,都說:下次吧。同學們上了車,樂紅沖大家招手,林傳真在旁邊若無其事地看著,他甚至都沒有跟同學們說話。樂紅覺得這個晚上丟盡了人。
在寫作間隙,她的身體也在蘇醒。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性生活了,常常覺得大腿肌肉緊張,小腹湧上一陣陣暖流。她不知不覺對學校那些小男生產生了好感,其中一個叫劉傑的男生,是中文系大三的高才生,她很喜歡這個男孩兒。這個男生每次找她,都能喚醒她身體里沉睡的愉悅感。
每次從校長屋裡出來,她眼前總晃著校長笑眯眯的樣子,她覺得他是個好老頭兒,其實他比林傳真也就大十一二歲,她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身上更有了活力。
看著孩子的表情,樂紅心裏非常矛盾。她想對孩子說:他有什麼好,以前你生病他從來不管你,不就是這次病了,他才來陪你嗎?可是她也明白,跟孩子說這些毫無意義。孩子就是愛父親,不管這個父親是什麼人。

林傳真強撐著眼皮說:有你,我就老不了。說完睡著了。
她覺得永遠不會後悔。一戴上假髮,林傳真就回到了二三十歲,她的林老師永遠不會老。她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這麼好的林老師跟了別人,現在看見他是別人的丈夫,心裏該多難過啊!
樂紅說:還用得著我詆毀你?在系裡威信怎麼樣,你比誰都清楚。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管我的事。不過我告訴你,一個教師是要有師德的。
樂紅想看,林傳真伏下身在書櫃里找,樂紅也跟著找。後來,林傳真在書柜上面發現了,說:在上面呢。
他的假牙在碟子里放著,上面還沾著一塊綠色的菜葉和一些肉渣。男生們替他難堪,女生們覺得噁心,誰都不願朝他的方向看。林傳真用筷子撥弄著假牙說:這就是真實的林傳真啊,可惜,他再也不年輕了。
孩子說:不看什麼。
孩子說:我怕考不好。
孩子不再說話,她非常懂事,看到媽媽不高興她就不說。這段時間,她可能早就想說,一直不敢說,只是朝門口看。看到孩子不再說了,樂紅又後悔打斷了孩子。
林傳真說:她這就趕過來。
她流下了眼淚。這淚是為自己流的。
她煮了點兒麵條,吃完把孩子送走,自己又去了學校,雖然學校已經沒有她的課,她仍然願意在教研室里備課。她不願回家。
樂紅聽她這樣說,晚上就把孩子接了來,妙老師對孩子喜歡得不得了,三個人一塊兒吃了飯,等孩子睡了,她們聊起來。
樂紅感覺到他在看她,她故意不理睬他。她進了廚房。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他忘了,她沒有忘,本來想到外面給孩子買個生日蛋糕,因為學校有急事,把這件事擠了。現在,她要做孩子愛吃的東西。
樂紅不再說話。
想到林傳真正在沙發上看電視,她沒好氣地說:買瓶醬油去。
師專正在擴建,已經跟省政府和教育部疏通好,下一步要升格為師範大學。前些日子主管教育的副省長到師專進行考察,校領導把樂紅作為中青年教師的代表,重點作了介紹。
本來想用自己的成就換取點兒政治地位,樂紅把它毀了。當年的離婚之戰盡人皆知,怎麼還有升遷的可能?現在他還奮鬥什麼,他講講課,看看武俠,就把一天的日子打發了。
這也許算不上什麼做|愛,對她來說,這更多的是一個儀式,完成了這個儀式,她就要過正常的家庭生活了。
每天的飯都得自己做。自從倆人鬧了意見,他一直是自己做飯,可那時做飯跟現在不一樣。他把樂紅炒好的菜,再熱一遍,把樂紅蒸好的米飯打個雞蛋一炒,就算自己做了飯。現在他才是真正自己做飯,每天得自己買菜,自己擇菜,自己做主食。吃完飯他得自己刷碗。一吃完飯他把碗扔在茶几上,歪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直看困了再上床睡覺,第二天早晨,碗筷和剩飯剩菜還在茶几上放著。
孩子說:不學習更煩。
她燒了排骨,做了清蒸帶魚,還做了好些孩子愛吃的菜,其實孩子最愛吃的是康師傅方便麵,因為怕方便麵里食品添加劑多,她平時不準孩子吃,現在她也破了例,給孩子煮了一大碗,裏面還卧了一個雞蛋。
樂紅說:我知道,你其實是怕我後悔,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嫁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樂紅知道校長的意思,是給她創造上升機會。她不想這樣。她本來就比林傳真年輕,如果職務再提拔得快了,對林傳真會產生無形壓力。再說校長這麼提攜她,難保林傳真不會產生戒備。她寧可自己不進步,也願意維護家庭的穩定。她覺得跟家庭相比,別的都不重要。只有她跟林傳真的愛情,才是最最珍貴的。
樂紅關了電話。
樂紅覺得自己能,現在林傳真又為孩子做過什麼?一切不都是她乾的嗎?她以前聽別的離婚女人說生活如何艱難,她不相信,家裡沒有男人,不就是少做一個人的飯,少伺候一個人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樂紅說:疼倒是也疼,就是脾氣改不了。
妙老師的話讓她生出反感,也許,她是想聽妙老師支持她的想法,妙老師卻說了相反的意見。放下電話她心裏更亂了。她仔細想她跟林傳真的關係,當初絕對是有愛情的,不管林傳真愛不愛她,她愛過林傳真。她那時候太小了,不懂事,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樂紅取得碩士學位后在師專也成了骨幹,她的課被評為名牌課,學校經常組織其他老師觀摩,這在青年教師中是絕無僅有的。
第二天林傳真到學校接她們,還叫了計程車。林傳真坐在司機旁邊,樂紅和女兒坐在車後面,計程車一直把他們拉到宿舍樓前,林傳真下車給她們打開車門,看到林傳真殷勤的樣子,樂紅心情好了一些,但她的欣慰是有保留的。
同學們說:樂紅,你別得了便宜賣乖,我們那時候談戀愛,大冬天也得在樹林里站著,別提多受罪了,哪有你幸福。
林傳真說:你以為我傻嗎?我什麼看不出來。
她打車趕到學校,看到孩子正在傳達室長椅上歪著。她趕過去拉住孩子的手,發現孩子手冰涼冰涼的,她問:你手怎麼這麼涼?
她最初找他,一點兒也沒有破壞他家庭的想法,她就是喜歡他,想聽他說話,想請教他問題,想聽他回答,後來只要能看到他,只要他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他那可愛的牙齒,她就覺得一天都是充實的。
樂紅說:沒有啊,你是媽媽的命|根|子,媽媽怎麼會不要你。
過了一會兒孩子又說:我九_九_藏_書現在就覺得門口有人,媽媽,你看看是不是爸爸來了?
樂紅說:你怕什麼?
曾老師說:你們是真正的愛情啊。
他把金庸小說都看了,又看梁羽生的,現在他正搜集古龍的小說。他甚至認為金庸的文學成就超過了魯迅、郭沫若和茅盾,他還跟別人說,準備寫一本武俠小說史,以後抽出時間主要從事武俠小說研究。聽到一個學術尖子說出這種觀點,許多老師感到痛心,他們雖然嘴裏不說,心裏卻閃過一個念頭,林傳真完了,至少在學術上不會有出息了。
樂紅算了一下,滿口牙一共二十八顆,要一萬四千元,樂紅沒想到這麼貴,一時也愣在那裡。牙醫說,我可以請示一下主任,給你打個六五折。樂紅估算了一下,六五折在一萬以內,她忍著痛答應了。她想,這錢是必須花的,省不得,沒有假牙、假髮,林傳真實在拿不出手。
樂紅沒有想到,林傳真的眼睛里竟然閃出了淚光,她握住他的手,說:聽話,跟著我去把牙鑲了,好不好?
她氣沖沖地回了學校,她以為孩子說這些話,都是林傳真慫恿的結果,他是想利用孩子拉她就範。她心裏說:你夢想,你以為拿孩子就可以左右我嗎?我想離婚,誰也攔不住,我一定要離。
他們的事讓林傳真承受了很大道德壓力,林傳真在大學里教了十幾年課,跟樂紅髮生戀愛才領教了女大學生的殺傷力,樂紅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在兩人世界里卻所向披靡。
樂紅問她:你覺得呢?
林傳真自己也明白,他的學術之路走到了盡頭。
她的話大大震撼了樂紅。樂紅因為跟了林傳真,在學校一直被人視為先鋒、另類,想不到社會發展得這麼快,她的觀念、行為,已經大大落後了。妙老師早就看透了的事,她還在苦惱、猶豫。
一進屋裡,林傳真就抱起她來,樂紅掙扎著罵道:你討厭不討厭。
林傳真對這個孩子很喜歡,常常逗孩子玩兒。樂紅的感覺卻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她覺得愛丈夫一點兒也不次於愛孩子。孩子做作業時,她願意陪著林傳真,有時孩子某一道題不會做,要喊她好幾遍,她才肯過去。這個感覺她跟別的女教師說過,人們當時附和她,事後又認為她是故意這麼說的,是為了證明她跟林傳真的感情。
校長問:決定了?
自從做過那個夢后,她對劉傑有些躲避。劉傑卻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他常常找她,跟她談好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她只是聽,極力讓自己像個老師那樣,給他一些指點。她不敢讓他看出來,她在害怕他。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可要注意。
跟高主任一比,林傳真有福氣多了。誰說娶小媳婦倒霉?林傳真的前妻就是不離婚,也不見得這麼照顧他。沒離婚時,他們常常兩三個月打冷戰,哪像現在樂紅對他這麼好。
孫老師說:這是省社科研究的重點項目,怎麼是爛事?
最主要的是,自從跟樂紅結婚後,他就再也沒有學術研究上的衝動,過去青燈黃卷式的生活他過不下去,哪怕有樂紅紅袖添香,他也不能忍受孤寂的書齋生活。
孩子說:我學習時眼前總是有好些影子。
她想,老天爺對男女是不公平的,兩口子吵了架,女的只能哭,只能忍受,男的卻可以臭你,噁心你。他們把人最討厭的一面暴露出來,就像狐狸看見敵人故意放臭屁一樣。
不管怎麼說,她是愛過他的,直到現在,她也說不清是不是真的不愛他了,也許愛情沒有了,一種親情似的東西反而在他們之間瀰漫著,他也許就像家裡用破了的一隻陶罐,正是因為殘損,才捨不得扔掉呢。
有一天夜裡,他夢見了樂紅。當然不是現在的樂紅,而是十幾年以前的樂紅。他夢見樂紅跟他躲在教研室卷櫃後面偷偷摸摸地接吻。他使勁兒擠著樂紅,樂紅也使勁兒擠著他。開始樂紅的臉還躲他的嘴,一旦吻上,便主動迎合他,比他還吻得熱烈。他在夢中躁動起來,身體扭動著,就在身體要衝動的時候,他突然醒來。
不管樂紅出門時怎麼精心化妝,人們也能看出來,她的眼睛是腫著的。
系裡一個年輕女教師跟樂紅聊天,問她:樂老師,你到底愛林老師什麼?
她帶著他去了市第一醫院,這裏的口腔科全市有名。林傳真不願意去,母親死後他在樂紅面前總有不安全感,有這種感覺他並不想修補什麼,反而有種破壞欲,總想惹她生氣。樂紅讓他看牙,他偏不去,是樂紅哄了好半天,才答應去的。
這時林傳真也有些後悔,他想過去看看孩子,氣頭上他不願服輸,一摔門回了自己屋。
她把菜擺了滿滿一桌子,然後叫孩子:來,想一想,今天是什麼日子?
樂紅問多少錢。牙醫說,一顆牙五百元。
他們說,你搬到學校,是因為跟校長……
她覺得這個小小的孩子很有心眼兒,她想把母親拖回到以前的陷阱里。可是她也知道,這麼想冤枉了孩子。孩子心地非常單純,她就是需要父親。
樂紅說:咱們不想這些,你考成什麼樣媽媽都滿意,你已經儘力了。你是個好孩子。
這話倒讓樂紅非常認可,看到樂紅沒有反駁,那位老師又說,其實,林傳真是非常愛你的,你搬走後他非常難過,這對他打擊太大了,他現在生活非常狼狽。男人是不能沒有女人的,沒有女人,他們的生活一塌糊塗。將來他把身體搞壞了,還不是你們娘倆兒倒霉?
妙老師說:跟你一兩句也說不完,今天晚上你帶孩子住到我這兒來,咱們好好聊聊。
在場的人都笑。
樂紅想起了當年,自己在中文系樓道里看見的林傳真。那時他一笑,好像嘴裏飛出了一道陽光。她覺得林傳真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這就跟前幾年戴上假髮的感覺完全一樣,一下年輕了二十歲。
樂紅說:你不是喜歡爸爸嗎?
妙老師覺得,逼死人命也不應該,跟副教授擁吻了一場,流著淚分了手。後來遇到了他們學校一個老師,才知道那個副教授已經離婚了七八年,現在同時跟四個女人靠著,還不包括妙老師。妙老師沒有想到,她心目中的出色男人竟是這種東西。
樂紅做出被蹂躪的樣子,說:好了,好了,我不行了。你饒了我吧。
就是這樣一個美女,一隻手掛在林傳真的胳膊上。她一邊走,一邊還要拂一拂林傳真身上的塵土,動作中流露出來的,都是對他的愛憐。
問題是她這些年一直把這當成了愛情,現在回想,她那時的作用不過是幫助他離了婚,男人離婚是需要女人幫助的。也許,世上根本就沒有愛情,愛情是人們臆想出來的,她想起瞭望梅止渴的故事。愛情是人們在饑渴時幻想出來的,是望梅而生的一種東西,人人都想用它止渴,實際上它是不能止渴的。
她說:媽媽本來想給你買個生日蛋糕,可惜學校有事,來不及了。明天給你補上,好不好?
她是在別人都走後才回家的,臨走時,她留戀地看著校園。心想,自己以前太傻了,校長讓到校辦公室都不去,自己白白犧牲了,林傳真念她好嗎?自己把一生都寄托在林傳真身上,林傳真卻把假牙給別人看。自己這是圖什麼,為什麼不到校辦公室工作?到了校辦公室,說不定過幾年就提拔成副校長了,校長把她從系裡調出來,就是想增加她一些行政工作能力,她不該辜負校長的期望。
樂紅說:為什麼要跟你商量。
孩子在日記中寫道:
她的心好放鬆。
正是孩子這個動作,刺|激了她。
在醫院多住一天要花好些錢,樂紅還是讓孩子多住了兩天。她理解孩子對父愛的留戀。出院那天,林傳真要把孩子接回家,樂紅跟孩子商量:你不是想爸爸嗎?要不,你回去跟爸爸待兩天好不好。
樂紅說:媽媽知道老師們都喜歡你,你一定能考好。
樂紅畢竟比林傳真年輕了十八歲,精力旺盛得沒法兒比。大學畢業后她分配到師專中文系當老師,每天到系裡,人們看見的都是她光鮮無比、活力四濺的樣子。系裡老師話裡有話地說:瞧林教授把你滋潤的,越來越漂亮了。
劉傑擔心地望著樂紅,說:樂老師,我只是把人們的議論傳給你,我才不相信他們的話呢,你千萬不要生氣啊。
系裡人看出來,林傳真性格越來越彆扭,人們在猜測原因,一猜就猜到家庭上。大家在冷眼觀察,可是看他和樂紅的樣子並沒有變化。
也是樂紅活該,誰讓她當年勾搭有婦之夫呢。
他知道樂紅沒錯,卻恨樂紅,想激得樂紅跟他發火。他知道自己一生在什麼地方錯了,不過這不是因為樂紅,而是很早很早就出了問題。一句話,是生活錯了。
孩子點點頭,樂紅倒了水,一點點兒地餵給孩子,又問她餓不餓。
劉傑再一次向她道歉。她說:沒關係,你走吧。
樂紅看著他,不明白他笑什麼,後來意識到他是在用老打擊她,這就是男人,你把一個心撲給他,他反而恨你。
孩子說:我想吃挂面。
陳勝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其實,平民百姓得死,王侯將相不也得死嗎?人一輩子還求什麼?
他想,人不夠你為什麼還同意他考博?你同意他走,那你把他的課擔起來算了。不過他沒這麼說,而是說身體不好,他問,能不能讓別的老師講?系主任說:別的老師都加了課,只有你還沒加。
跟林傳真散了幾次步后,樂紅總覺得林傳真牙彆扭。他跟人說話牙總往下掉,兩片嘴唇一抿一抿的,她讓林傳真到醫院里重新鑲牙,林傳真嫌鑲一次牙太貴,不願意去。樂紅沒好氣地說,你不把牙鑲好了,以後你自己散步吧,我不跟你出去。我嫌丟人。
人們覺得,林傳真在系裡不如意也是活該!難道天下的便宜都讓他一個人佔了才行嗎?
樂紅問:什麼影子?
樂紅裝出讓人家勸醒了的樣子,答應了她。她心裏知道,她答應搬回去,絕不是因為別人的勸解,甚至也不光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要對抗那個謠言。她跟那位老師提了幾個條件,其中包括不許林傳真在家裡喝酒,不許把臭襪子到處亂扔,等等,那位老師都替林傳真答應了下來。
孫老師說:人家就是托我問一問他,怎麼會讓我當副主編?
其實,林傳真對樂紅這麼維護並不領情。孩子一大,樂紅漸漸也進入了中年,林傳真對小妻子的概念淡了下來,學校里總有一些女生願意跟他多接近,雖然這些女孩子長得不如樂紅漂亮,可那畢竟是跟他女兒一輩兒的,他看著更喜歡。
她是一頭暴怒的獅子,只有林傳真能夠馴服她。也可以反過來說,林傳真是一隻野獸,只有她能夠馴服。她願意看見林傳真為她著迷,願意看見林傳真滿臉憔悴,甚至林傳真放一個屁,她都覺得那屁動聽。才過了十幾年,她看見林傳真就變了,變得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反感他,他發出的聲音讓她無法忍耐。
如果自己當年嫁的是一個同齡男孩兒,看到她哭一定來哄她。林傳真卻不。人們都以為,他比她歲數大,有了矛盾會讓著她。其實不是。他比她年齡大也就比她有定力,到最後堅持不住的總是她。因為她實在太愛他了。另外她也愛面子,害怕別人看出他們有矛盾。
樂紅明白了什麼叫親情,親情是遠比愛情偉大的感情。那麼多作品歌頌愛情,怎麼沒人好好歌頌一下親情呢?愛情是易逝的,親情永遠不會消逝。不管這個爸爸多麼討厭,不管這個爸爸多麼沒有出息,他的女兒都會愛他。她會在病床上一遍一遍地朝門口翹望,希望這個爸爸來看她。
大家都祝賀林傳真跟樂紅的美滿婚姻,說了許多吉慶話,酒宴上的氣氛感染了林傳真,無論誰敬酒他都干,喝了好多酒。
她說:吃吧!
樂紅又問:你覺得他好嗎?
她走進學校,本來是躲著所有老師的,偏偏看見了妙老師,因為妙老師偶爾回學校一次,只好站住跟她說話。別的老師知道樂紅家出現了危機,故意裝作不知道,妙老師沒有心眼兒,一見面就說:樂紅,你這是怎麼了,憔悴成這樣。
他本來不相信樂紅跟校長有什麼事,只是不管她跟任何男人來往,他都會嫉妒。因為樂紅年輕,使他對所有男性都是敵視的,他沒有想過愛不愛樂紅,他只是恨。恨所有人,包括樂紅學校里的每一個人。
孩子不說話,再問,孩子眼圈兒就紅了。
系主任說:這些青年教師想進步,咱們不能不支持。老同志總得多付出一些。再說,省教委對正教授給本科生的授課時間是有要求的,你一直沒有達到,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考慮你的聘任問題了。
母親說:別來了。
正是孩子的抑鬱,使她再也得意不起來。
樂紅帶著孩子回了妙老師的家。一進到屋裡,孩子臉色就陰鬱起來,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就要起來學習。
他的頭髮黑亮黑亮的,上面只有幾根白髮,嘴裏卻滿嘴豁牙,這跟他的頭髮不相配,如果不是她當年給他買來的假髮,她簡直不知道那是假的。從假髮她想到了假牙,為什麼不讓他把牙也鑲上?如果把牙鑲整齊了,誰能看得出他有多老。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家庭矛盾給校長帶來了這麼大影響。這麼好的一位領導,因為重用自己,擔了這麼多是非。
周二系主任找他談話,讓他增加兩個班的課,這意味著每周增加12節,要在講台上站四個上午。他不幹。他問為什麼給他增加,系主任說原來教這兩個班的青年教師,考上了北師大的博士。
樂紅覺得身上沒有力氣,這就是女人,不管在外面多麼愉快,如果沒有一個好家庭,她仍然覺得渾身乏力。她簡直不想動,想躺到床上,想儘快把這一天過完,早一點迎來新的一天。如果不是有孩子,她都不打算吃飯了。可是孩子該放學了,不管她多麼難過,都不能不給孩子做飯。
這中間樂紅幾次想考研,林傳真堅決不同意。他說:我的老婆用不著考,自然就是研究生。你去哪兒找我這麼好的導師呢。
以後有什麼事不要到我家裡來了,到辦公室找我就行。
樂紅愛上林傳真是在中文系走廊里,那時他們剛剛搬進新建成的教學樓,林傳真從辦公室出來,看到樂紅站在教室門口。林傳真算不上美男子,他長著一口整齊的白牙,那天他見樂紅直直地望著他就笑了一下,露出了他的一口白牙。樂紅覺得他嘴裏飛出一道陽光,把她晦暗的大學生活照亮了。
她到走廊給林傳真打了電話。
孩子說:我要爸爸,也要媽媽。
孩子看著桌上的菜跳起來:我的生日。
市裡一個女工,下崗後跟丈夫離了婚,自己帶著孩子回到娘家。母親說:人家下崗的多了,怎麼別人不離婚,就你離。你也該找找自己身上的原因。她百口難辯,一氣之下跳了樓。
林傳真真的愛她嗎?她不知道,林傳真曾作過無數表白,那都是在結婚以前。一結了婚他就再沒表白過。也許他從來沒愛過她,任何一個男人看到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孩子,都會產生非分之想,人在年輕時很容易把這誤判成愛情。其實這和愛情無關。愛情如果是一道彩虹,這不過是一個魔影;愛情如果是一座橋樑,這不過是一個陷阱。
林傳真就在樂紅的誇獎聲中睡著了。
林傳真說:我早知道你跟日本人給我挖了陷阱,明知是陷阱我也要跳,我就是愛她,為她,擔什麼不是也行。哪怕學校開除了我,我也不後悔。
樂紅猛地一站,腦袋頂到林傳真下巴上,林傳真下牙往上一磕,幾乎把舌頭咬破。他捂著嘴,好長時間不說話。樂紅獃獃地看著林傳真,問:林老師,沒事兒吧?
很難想象這是孩子說出來的話。她學習是為了逃避,想把自己沉浸到書本中,忘記身邊的煩惱。難怪她學習效果總是不好。
林傳真說:我就是沒有師德,不光沒師德,我什麼德都沒有。我就不讓你到校辦公室,你立刻給我從校辦公室出來,你要不出來,我告你跟那個老頭兒有男女關係。
現在她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離開林傳真,自己帶著孩子過日子比什麼不好?她覺得妙老師說得對,男人不過是一個工具,不要想他們是你的主心骨啊,精神寄託啊,他就是一個陽物,你這麼一想,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樂紅說:今天剛考完,還沒判出來呢。
孩子睡著后,她仔細端詳著孩子的臉,孩子瘦了,睡覺微微皺著眉頭,好像睡著了也壓著很大的心事。
樂紅說:沒關係,考不好媽媽也不怪你。
愛情是怎麼回事?一個同學對她說,愛情是失明的病人給自己開的最無效的藥方,她覺得真對。自己當年瞎了眼,卻拿林傳真當了眼藥。現在明白也晚了。
孩子說:沒有,我總是聽見門響。
樂紅問她當年是怎麼離的婚。
他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嘗一嘗。明天你也娶一個小二十歲的,就什麼都明白了。
學校里不斷有老師問她,怎麼不見你跟林老師出來散步?她說,太忙,吃了飯就不早了。
第二天如果沒課,他能睡到十點,如果有課,他勉強起來堅持上完課,中午睡到四點多。過去一直以頭懸樑著稱的林傳真,現在成了睡覺大王,系裡人體貼地說:能睡著就好,什麼時候睡不著,那就壞事了。
樂紅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晌才說:我願意你年輕怎麼了?我願意你年輕也有罪了?
樂紅終於能回去睡一覺了,從昨天到今天她幾乎沒有合眼。她告訴林傳真,自己得回去一下。林傳真說:這裏你別管了,你回去吧,晚上你來接班時給孩子帶點兒飯。
怎麼不好?對方趕緊問。
第二天,樂紅把自己常用的東西撿了一包,帶著孩子去了學校。她回家拿東西時,林傳真還沒起床。他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她收拾東西的聲音,猜到她可能要搬走,卻懶得從被窩裡爬起來阻止她。他覺得沒有她更好,自己可以活得更自由。
自從搬到學校,她感覺到男教師們看她的目光變了,她以前不在乎,現在她對這些敏感起來。她一直對他們不在意,現在也開始在意他們穿了什麼衣服,打了什麼領帶,如果他們穿戴整齊,會使她產生好感,如果邋邋遢遢的,她就不願多接近。
他後來一步步地接受樂紅的愛情,或者說一步步誘導著樂紅,越來越深地迷戀他,也是源於證明自己的願望。
這個決心剛下,她就動搖了,因為她承受不住老師們的關注。
在這之前她聽過林傳真的課,還聽過林傳真的好多故事,系裡老師們說,他是系裡最優秀的青年教師,三十八歲就評上了正教授。他的論文不斷發表在全國的權威雜誌上,省內外許多專家都知道他。
阿寧,男,漢族,1959年生,河北故城縣人。河北大學作家班畢業。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天平謠》、《愛情病》、《城市季節》,中篇小說集《校園裡的一對情人》、《堅硬的柔軟》等。曾獲《人民文學》優秀中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河北省作協小說年度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杯」短篇小說獎、《小說月報》第九屆百花獎。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人們問得多了,樂紅還是感覺到了壓力,她已經搬回了自己家,如果不跟林傳真一起散步,這和好就跟打了折扣似的。她也知道這是面子事,卻還是想維護這個面子。
這些話樂紅愛聽,她願意聽到林傳真受了懲罰。這時那位老師又適時敲打了她一下,說:你的人你應該知道,他性|欲那麼強,如果熬不住在外面找個什麼女人,他毀了,這個家也完了。現在社會這麼亂,外面不值錢的女人又那麼多,你可別把他往壞了逼呀。
每逢他為這read.99csw.com事鬧氣,樂紅對他都要像哄孩子一樣哄著,直到把他哄高興了為止。林傳真報答她的,就是再一次奮力證明自己,事後他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我還行吧?
白天,她出門前都要仔細化妝,把眼睛周圍的青色眼影壓下去。她穿最貴的衣服,極力往時尚里打扮,她現在才明白,青春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再沒有青年時代,過去不曾看重的東西,原來這麼寶貴。
他就那麼癟著嘴離開了酒店。酒店迎賓小姐開門送他們時,樂紅臉上火辣辣的,她是硬挺著,才沒在同學面前失態。
他想把錯了的生活改回來,又不知道從哪裡下手。一切似乎是樂紅引起的,離開樂紅,他就能回到理想的生活中嗎?他沒有把握。
林傳真說:你沒有罪,可惜你後悔已經晚了。誰讓你嫁一個比你大二十歲的老男人呢?你沒有想到有現在這一天吧?
每次測驗完,孩子都不願讓她看成績,她是在孩子睡著后偷偷看的,本來很生氣,可是看了孩子一篇日記,她不敢責備孩子了。
班裡同學好長時間沒見林傳真,一見面都歡呼:哇,林老師真年輕啊!
瞧你說的,林老師在家不定怎麼疼你呢,還捨得跟你發火?
系主任本來想讓他多擔些課,現在還得找人替他上課,狼狽透了。如果系主任表現出了狼狽,他躺兩天也就算了,偏偏系主任說不著急,他從醫院里又開了一張醫療證明,腰椎間盤突出症,卧床休息一個月。
過了一會兒,孩子又看,樂紅說:你是不是想找大夫。
孩子說:說不清,只是覺得好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媽媽,你說,我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啊。
她一邊洗一邊想,這算不算強|奸?她根本不想跟他這樣,她討厭這個人,可是她也體會到了快|感,她為自己的快|感可恥。想到女兒在另外一間屋裡安靜地睡著,她心裏才稍稍原諒了一點兒自己。
下午四點半,她接到孩子學校的電話,她一下慌了。老師說:沒什麼大事,就是考試時吐了,不要緊。
樂紅讓她問住了,是啊,她愛林傳真什麼呢?要是問她愛不愛林傳真,她不用想就可以回答:愛。要是問愛什麼,她真不知道,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只是看不見林傳真了,就想林傳真。看見林傳真了,一刻也不願離開。愛他什麼,卻說不上來。
看到孩子憂鬱的樣子,她有些後悔。自從搬到孩子屋裡,她一直等著林傳真把她被褥搬回去,林傳真沒有,他寧願看著她在孩子屋裡睡。她能感覺到他的意思,是想看看她怎麼收場,你不是想找台階嗎?我就不給你台階,讓你自己折騰。
他最初的勤奮就是為了戰勝城市,想讓城市接納他,他沒有關係可以依靠,他只有一個資源就是勤奮。在縣城,別人說他是書獃子,現在他更是一頭扎進書里。古人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話不錯。對一個平民子弟來說,是千真萬確的真理。
他知道,他的一生非常失敗,他現在做的一切,是使這失敗更慘。他有些後悔,但這後悔不是因為重新泛起了對樂紅的愛,而是因為憐惜自己。
她說:不用,我不累。
她說:我就是擔心干不好,辜負領導的信任。
樂紅說:怕什麼?
孩子只吃了半碗米飯,就不吃了。樂紅給孩子盛了一碗方便麵,孩子也沒有吃完。孩子對自己沒有吃完挺不好意思,她歉疚地看著媽媽,樂紅說:沒關係,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樂紅對他越是體貼,他越是難受。他有些看不起自己,雖然家裡人沒有看不起他,他仍然覺得對不起家裡人。他覺得樂紅找了他,是白白耽誤了一生。有時他也跟樂紅抱怨校領導對他不公平,樂紅安慰他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本來就比他們強,他們當然要嫉妒你了。這是正常的。
結了婚,才明白男人怎麼回事,看著挺陽剛的,其實心眼兒特別小,對官位看得特別重,一天算計哪個人提拔了,哪個人跟領導掛上了關係。妙老師聽不慣他天天念叨這些,他說:我乾的就是這工作,不念叨這些念叨什麼?在機關里,怎麼檢驗有沒有出息?就看誰提拔得快。
走出醫院她氣沖沖的,林傳真說:我告訴你不要鑲烤瓷的。
林傳真說:你想去就去,晚飯我跟孩子到學校食堂吃點兒。
因為她堅持要,林傳真只好隨了她。他們婚後第四年生了個女兒,樂紅上研究生時,孩子送到張家口老家,由樂紅的父母看著。研究生畢業后,孩子才接回來上了小學。
第二天林傳真打來電話,林傳真說:我想了一夜,睡不著。
你呀,撞到槍口上了。
林傳真說:我就要讓你看看,我比小夥子怎麼樣?
林傳真屁顛屁顛地去了衛生間。
吃過晚飯,孩子懂事地早早睡了,樂紅也進到了孩子屋裡,她要跟孩子一起睡。她心裏對自己說,她搬回來是為了孩子,並不是為了林傳真,可是林傳真進到屋裡,一邊裝作看孩子,一邊往外拉她。
讓他到家裡也不妥,她怕孩子看見,自從看了孩子的日記,她一直想跟孩子好好談談,每次坐到孩子對面,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她想,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兒軟弱,自己如果當初生一個男孩兒,可能對離婚就不這麼在意了。
林傳真評上教授后,人們又說樂紅看上了他的正高職稱。重視知識分子喊了好些年,到這時知識分子才算吃了香。可樂紅也是知識分子,再找一個,也不會是文盲,這個道理怎麼也說不過去。
林傳真每天還在看武俠,閑逛。他教的班級落了很多課,系裡也沒有安排教師代課,林傳真也不著急。他想,我不是系主任,我著什麼急?十年前班裡有一個學生沒學好,他都要主動找學生補課,現在他不在乎。他已經看透了,社會就這麼回事,你教的課好,教的課不好都一樣。
想了半天,她想起了第一次在教學樓看見林傳真的情景。她說:我記得他當時朝我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我一下就傻了。我可能愛上他的牙了。
樂紅覺得他哪兒都好,就是這塊發亮的頭皮不好。沒有這塊頭皮他就是個帥小伙兒,有了這塊頭皮他就成了中年人。她總想把這塊頭皮給他蓋上。
他睡不著覺。深夜裡醒來,一個人到客廳里抽煙。樂紅認為他在思念母親,也不管他,林傳真打開電視,摁出一個電視劇,似看非看,電視劇里的情節抓不住他,他只是需要眼前有個東西晃著,免得不知道幹什麼好。
那天也是湊巧,她從樓上跳下來正好落在一棵樹上,沒有摔死。爬起來,她突然明白這麼死太冤了,她得活下來,得爭這口氣,當時她前夫的嫂子在保險公司推銷保險,她想,她能賣保險,我怎麼不能賣?從那以後,她投身到了保險業,想不到短短几年就翻了身,後來她又到農村承包果園,現在成了天意農產品公司的老闆。
同學說:他是咱們老師,怎麼不該來?你要是不叫,我們晚上去家裡看他。樂紅拗不過同學的美意,給林傳真打了電話。她說:你不來,他們還要去家裡看你,你就來吧。
樂紅說:哪兒呀,林老師在外面脾氣好,在家裡脾氣大著呢。他發火我不理他,他慢慢就發不起來了。
有時在學校上著上著課,她忽然想起了林傳真,想起林傳真當年給她上課時,在課堂上瀟洒的樣子,覺得現在這些給碩士、博士上課的導師,沒辦法跟林傳真比。不光學問不如,風度、氣質都沒法跟他比。聽這些人的課,她覺得沒意思。覺得沒意思時,她就趴在桌上給林傳真寫信,老師還以為她在記筆記,其實她正在紙上跟林傳真談心。
中午孩子不回來,在學校吃飯,樂紅也在食堂里吃,吃飯時她一直想孩子感冒好了沒有,考得怎麼樣,考題難不難?她總覺得孩子在遠處叫她,明明知道不可能,還是回過身來一次次地看,她的感覺相當不好,總覺得孩子出了什麼事。
樂紅覺得應該跟孩子正面談一次,她給孩子舉了很多例子,說許多有名的人,童年都是不幸的,不幸可以使人早熟,不幸可以使人更加發奮,婚姻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這都正常,父母婚姻失敗並不可怕,如果媽媽的失敗能夠促使你走出一條成功的人生之路,媽媽就滿足了。
同學們也看著林傳真的牙尷尬,說:也好,今天就到這兒吧。
他沒有勇氣,他不敢肯定生活會比現在更好,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意氣風發、激揚文字的林傳真了,他可以用他的假牙打擊樂紅,但他知道,戴上假牙的他不一定還能引起別的女人注意。
話雖然聲音不高,卻說得很重。他看著這個比他小六歲的系主任,心想,我當年在校里紅的時候,你還什麼都不是呢,跟我來這一套?
他的課在系裡廣受歡迎,常有女學生找他輔導,樂紅對這類事非常敏感,她畢竟是個知識女性,心裏嫉妒卻不表現出來,對學生表現得非常熱情。女學生們對林教授年輕漂亮的妻子,既好奇,又羡慕,這也增加了對林傳真的欽佩。
孩子說:爸爸,你明天一定來啊。
林傳真不回答,還是笑。
林傳真把孩子託付給鄰居,自己去了酒店。
學校里人看見她星期天慌慌張張地往家裡趕,不明白她這是圖什麼。難道她真的愛林傳真,從他們的事一傳開,人們就說他們的事長不了。
林傳真又說:有一次她跟系裡請假說家裡有急事,拉著我上了泰山。我本來不願去,還是她買了票,硬拉著我去的。
樂紅走過去把門關好,孩子不再往門邊看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怎麼沒人來看我啊?
系主任找到樂紅,一是了解一下林傳真的病情;二是讓樂紅勸勸他,如果真的有病,當然可以休息,如果病情不重,就應該堅持上課。如果讓別人在公園裡發現了他,系裡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林傳真又說:在泰山,她看見一個算命的,非要算算。那個老道讓我們抽籤,結果我抽了個上上籤,說我們白頭到老什麼的,那個老道還說,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情,還拿宋慶齡跟孫中山比例子,把她說得一衝動,給了人家一百塊錢。
她不想當女強人,也不想當什麼領導,她只要林傳真和孩子愛她。她覺得女人的幸福,其實還是在家庭里,別的都是身外之物。
他說:好事你怎麼不幹?
她心裏直冷笑,她想問問林傳真,你真是為孩子嗎?林傳真好像看出她在猶豫,選在這時候給她打電話。她怕林傳真看出她在猶豫,怕林傳真再跟她說什麼,再說下去,她差不多就要動搖了。
林傳真知道別人怎麼議論,樂紅也知道。在這一點上,他們從來不交流,最後的回答卻是不約而同的。似乎就是為了回答別人的懷疑,他們天天一起買菜,一起散步。他們的愛從來不肯關在家裡,而是有意無意地流露到外面。
當時,他把這話當成了母親已經同意,現在看來,遠不是那麼簡單,母親的話大有深意,你越想,越覺得這話挺有琢磨頭。
只是當別人跟她誇獎林傳真時,樂紅才湧上一股別樣滋味。有一次,學校一個調到外地的老師在街上看到了他們,她拉著林傳真的手,那老師扭過頭對樂紅說:林老師可真年輕呀,你是怎麼照顧他的,快跟我傳授傳授,你看我們家那位,早就老得沒法兒看了,可是你看看林老師,多帥氣呀,你看看他的牙,怎麼那麼好,我記得你前幾年跟人們說過,你就是愛上了林老師的牙,才嫁給了他。
林傳真沒有妥協的意思,他這幾天沒有多少課,周一上了半天,周四上了半天,剩下時間都在家裡,渴了自己燒水,餓了切一點兒香腸在屋裡喝酒,喝完躺到床上蒙頭大睡。
她問:為什麼不行。
這一刻,林傳真才算傷害了鄧韻。他看見她眼裡閃著仇恨的目光。不過,他覺得這跟他已經沒關係了。
林傳真說:那怎麼行,我也干。說完一仰脖子幹掉了。樂紅拽也拽不住他。
有一天,她看見孩子對著作業本發愣,就走過去。沒想到孩子把臉扭到了一邊,她怔了一下,說:我看你是不是有不會做的題,你躲我幹什麼?孩子不言聲。她意識到孩子在流淚,扭臉是不願讓她看到。
正心煩,劉傑忽然到辦公室找她。她問劉傑有事嗎?劉傑說沒事,只是想來看一看她。她說:我現在正忙,咱們以後再聊吧。
樂紅看他反對也就不考了。後來考研的越來越多,她的本科學歷在學校顯得有些低,跟林傳真爭了半天,林傳真才同意她考了天津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因為天津離家近,坐車只要一個半小時就到了。
他們在酒宴上的事很快在學校傳開了。不少人知道,林傳真當著樂紅班裡的同學,故意把假牙放到碟子里。他這是成心噁心樂紅。他怎麼能這麼干啊。
一個人再自私也不能不管孩子吧?林傳真只管自己的吃、喝、玩,他對孩子從不過問,他現在連課都不上,幾乎沒一點兒正事。樂紅心裏奇怪,自己當年怎麼會愛上這麼個人?
樂紅被他噎在那裡,呆了半天說:你脾氣怎麼這麼怪?看來你真是更年期了。
唯一讓她難受的是孩子越來越抑鬱。孩子對她表現出來的活力是敵意的,有時在一邊看著她,眼睛里有一種怪怪的東西。她一邊幹活,一邊跟孩子說話。她問孩子:你為什麼不高興點兒?你沒覺得,咱們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嗎?
這一次她不想再遷就了,她一定要讓他低頭,讓他說清楚,為什麼非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醜,讓她在同學面前沒面子。
校長說:你還年輕,應該有更大的前途。學校是個做學問的地方,其實,還有比做學問更重要的,就是管理。管理人才最稀缺。我當年要是光在系裡做學問,怎麼可能當校長。
樂紅,瞧你把林老師照顧的,比我們還精神呢。
孩子說:我不喜歡他,我害怕。
母親已經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了,現在卻突然大聲地說:樂紅呢?
妙老師離婚時沒有孩子,當然就把離婚想得容易。樂紅隱隱覺得,她最後的結果還是逃不出家庭。現在她沒有辦法,只是拖著。
林傳真怔了一下,說:好,我明天就鑲。
這個想法一明確,她就一直等林傳真來電話。林傳真卻再也不打電話了,樂紅不能自己回去,只有耐心地等著。
他最初追求鄧韻,是源於這樣一個念頭,哪怕自己是小縣城出來的,也要娶最漂亮、最優秀的女孩兒。鄧韻是外語系公認的系花,學校日語專業的尖子生。在全國大學生演講比賽中,她獲得了全省二等獎。他不考慮女孩子愛不愛他,只是為了證明自己。
這話說到了林傳真痛處,他知道,他現在在校園裡只是個普通教師。他的勢頭遠遠沒法跟樂紅比。他說:好,你比我優秀,可我們在一個家,你的選擇關係到我的利益。你到了校辦公室,你忙了,家裡的事怎麼辦?像今天,你沒有給孩子買生日蛋糕……
她跟林傳真說了自己想考博士的打算,林傳真沒有阻攔,只是說,博士不好考,考上了拿學位也很難。
林傳真說:等我身體好了再談,這可能三年,也可能五年。
現在,她的林老師一臉憔悴,她開始懷疑他當初說的那些話是否真實。他的前妻真有那麼壞嗎?可能她還不如鄧韻,你看林傳真的臉色,還不如跟前妻在一起時好。
如果他不跟她說清楚,她就絕不回他屋裡。
樂紅一開始完全是被動的,反感的,屋裡亂糟糟的樣子,讓她的慾望又壓了下去,對林傳真的厭惡又升了上來,可是身體的接觸很快使她進入了角色,她覺得自己的慾望在身體里泛濫起來,就再也顧不上對林傳真的噁心了。
樂紅說:什麼叫讓孩子承擔咱們的錯誤。
林傳真的妻子是外語系的,叫鄧韻,當年也是校花,現在三十多了仍然身姿綽約,一身風韻。她才不在乎離婚呢。她認定樂紅是在耍弄林傳真,她跟外語系一個日籍教授接觸了好長時間,日本老頭兒答應把她辦到日本,他們到了這個程度,外界還一點兒也不知道,哪像林傳真,八字還沒一撇就鬧得滿城風雨。
孩子喝了點兒水,又睡著了,想到孩子正在忍受飢餓,樂紅心裏非常難受。她一夜都在孩子身邊守著,幾乎不敢合眼。第二天一早,她給系裡和校辦公室打電話,系裡老師們都在上課,只有校辦公室的小韓有時間,樂紅把孩子交給小韓,打車回了妙老師家,她給孩子做了挂面,又帶著挂面到銀行取了錢,等她趕到醫院時,孩子剛剛輸上液。
本來挺高興的孩子,突然沉默了。看到孩子憂傷的樣子,樂紅也吃不下,她還是打起精神使勁兒吃著。她看得出來,雖然孩子也在吃,卻是為了讓她高興。
想到他的卑鄙、無恥,她不想答應他。想到孩子的情況,她又不敢明確拒絕。她給妙老師打電話,妙老師聽出她在猶豫,說:你就是心太軟了,讓他摸准了你的脾氣。你光善良有什麼用,這樣什麼也幹不成。
開始人們說林傳真騙了她,後來又說她在騙林傳真。他們到底誰騙了誰?
輿論一律倒向鄧韻,林傳真成了道德敗壞、腐蝕青年的典型,鄧韻在外面裝著受了傷,回到家卻帶著優越感看著林傳真的師生戀。她知道女人心裏想的是什麼,她對那個日本老頭兒沒什麼感覺,可是老傢伙願意吃腥,她就不能不讓他付出點兒代價。她認定樂紅跟她是一路貨,吃的是一碗飯。
林傳真冷笑一聲,說:好,我滿足你的願望。你不就是怕別人說我老嗎?我鑲一口新牙,就跟戴假髮一樣,也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心。你說好不好?
樂紅說:我想什麼?我就是想你好,想你能好好吃飯,能身體好,我還能有什麼想法?
同學們看到這個情景,都說:不行了,再喝就醉了。咱們下次再聚吧。
醫生看了林傳真的牙,說光補一兩個沒有意義,最好把活動的牙都拔了,鑲一個滿口的。林傳真不同意,他堅持只補掉了的。補了兩個月後,剩下的牙又掉了好幾個,樂紅埋怨他不聽醫生的話,林傳真說: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
孩子搖搖頭,說:我不想吃挂面了。我要媽媽。
她對樂紅說:他們男人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多了個陽物嗎?這種東西哪兒找不到。
校長說:跟你愛人再商量商量,不要匆忙決定。
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心裏湧上來的卻是不自信。她可以懷疑林傳真,可以生林傳真的氣,可是孩子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誰也決定不了孩子的想法。
她還聽別人說過,他當年為了追鄧韻,天天晚上拿著外語書在女生宿舍門口等著,有時鄧韻知道他在等,就從另一個門出去,他白白等一個晚上,晚上回到宿舍,他卻告訴宿舍里同學說,他一晚上背了五十個英語單詞。第二天見了鄧韻,他不說昨晚等過她,而是告訴她,想出了一種新的背單詞方法。
林傳真說:你覺得孩子幸福嗎?
男教師們輿論的轉變,讓女教師們憤憤不平。女人之間嫉恨跟男人不一樣,女人越嫉恨越套近乎。她們表面上對樂紅羡慕:看你跟林老師,倆人多恩愛啊。還是嫁個歲數大的人好,知道心疼人。早知道這樣,當初我也跟你一樣就好了。
她一口氣說了這些,仍然不解氣。又說:你本來沒病,故意不去系裡上課,給系領導出難題,你這麼做跟誰商量了?你這麼破罐子破摔,難道就不影響家庭利益?你的選擇難道就僅僅是你自己的事?
劉傑說:那我回頭到家裡找你拿,老師您忙吧。
同學們還想敬他,說:老師我幹了,您喝一口就行。
樂紅知道他想什麼,不讓去就不去。現在樂紅歲數大了,越來越想見同學,她們班同學已經死了一個,她說:說不定下次聚會,又少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