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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北方

北方,北方

作者:夏天敏
瘦子經常以發通知,登記這登記那為借口來找舅奶奶,那時十室九空,大雜院里的人多出去搞大躍進了,舅奶奶孤身一人,又疾病纏身,就沒去。瘦子說這是他跟居委會主任講了照顧她的。舅奶奶不敢得罪他,儘管她從心裏恨死了他,但只得盡量裝出客氣的樣子接待他,那天大雜院里沒人,瘦子瞅准機會來了,他給舅奶奶帶來了小半口袋白面和一封紅糖沙糕,他知道這個女人是北方人,嗜面如命,恐怕許多日子沒見過了。事實確是這樣,那年頭連包穀和洋芋都吃不飽,誰敢奢望白面呢?我就吃過祖母用包穀皮皮做的「炒麵」,包穀皮皮以前是餵豬或餵雞的,吃在脖嗓眼是卡的,咽不下去。但我卻吃得津津有味,儘管噎得眼睛翻白。舅奶奶看到那袋白面眼裡的火星跳了一下,隨即暗淡了,她知道瘦子的用心。瘦子是捕捉到這瞬間的變化的,他說淑嫻,你放心吃,我現在在保管糧食,吃完了我再給你弄。說完他又拆開紅糖沙糕,這種粗劣的糕點現在是沒有人吃了,但在當時是極珍貴的。舅奶奶不自主地咽了口清口水,還是忍住不去看,瘦子湊過來,他把沙糕放在舅奶奶的手裡,舅奶奶接過,覺得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她是個善良的人。她剛把沙糕放進嘴裏時,瘦子卻餓狼般撲上來,他抱住舅奶奶亂親亂啃,啃得舅奶奶把半塊沙糕也吐了出來。當他的手向舅奶奶溫熱飽滿的乳|房摸去時,舅奶奶堅決地抓住了他的爪子,他喘息著、掙扎著、掙脫了舅奶奶的手,將她壓在身下,騰出手去解舅奶奶的褲帶,儘管舅奶奶拚命掙扎,但她畢竟是個弱小的女子,眼看就要得逞,門外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一個女子高聲大氣地喊小娥、小娥,你在哪裡,快死出來。這是居民委員,就是那個不讓女兒到舅奶奶家的女人,她是早就看到了瘦子的,她知道瘦子的意圖,這個根紅苗壯的女人早想當居委會的副主任了,無奈她不識字,無奈瘦子極會鑽營,她想這機會太好了,既可以把瘦子搞垮又可以把舅奶奶搞臭,她待著時機,這個機會終於讓她逮住了,她破門而入,正好將正欲行事的瘦子逮住。
這就是我們的「舅爺爺」,這個舅爺爺和我們那個親的舅爺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祖母背後撇著嘴說,你舅奶奶簡直瘋了,撿這麼個齷齪的叫花子來,丟人現眼。當年你舅爺爺,身腰挺直,高鼻大眼,就是倒霉了,氣質也還在的,倒馬不倒架。我印象中倒霉時的舅爺爺倒真的看不出啥氣質,但比起糟老頭來,還是強了許多倍。
夏天敏,男,1952年出生於雲南昭通。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已發表小說一百五十余萬字,著有小說集《鄉場上的皮匠》、《鄉場雕塑》、《飛來的村莊》、《情海放舟》等。短篇小說《好大一對羊》曾獲《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雲南省政府文學一等獎。現在雲南昭通市文聯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在學校下面的街口,舅奶奶小心翼翼地攔住了劉副部長的孩子,這是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後腦勺是平的。舅奶奶曾說北方睡火炕,小孩子的後腦勺是壓平的。她見到有這樣特徵的孩子,眼裡灼灼放光,欣喜不已心疼不已的樣子,她像特務跟蹤地下工作者一樣地在潮流一般的學生中盯梢。放學的學生像憋了很久的泄洪的閘門一開啟,山洪一樣飛奔而去,她被橫衝直撞的餓極了的學生沖得趔趔趄趄,她不敢稍懈鬆弛,眼睛死死盯住那個平平的後腦勺,但人流飛速沖走了平平的後腦勺,舅奶奶急得撞倒了一個小女生,小女生哇哇地哭起來,舅奶奶抓耳撓腮,不知咋才好。她情急中連忙掏出衣袋裡的糖,拈了幾顆給小姑娘,也不管她哭不哭,飛快地穿過人流去找平平的後腦勺,可追了一條街,平平的後腦勺早就不見了,舅奶奶急得差點哭起來,她在街頭的轉角處痴痴地站著。像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山洪,學生的人流眨眼間就不見了,空空的街頭寂寞而憂愁。正在這時,舅奶奶突然看見從街的那頭跑過兩個互相追逐的學生,她的眼睛霎地一亮,跑在後面的那個不就是平平的後腦勺嗎?她急急地招呼,平平的後腦勺有些不解地走過來,歪著腦袋看她,舅奶奶心想馬上就會聽到濃濃的鄉音了,看著這個小老鄉她無比的激動。她問他話,結果小傢伙講的卻是地道的小城方言,舅奶奶天天在大雜院里聽到的那種土不拉唧的話。舅奶奶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她問了小傢伙家裡的情況,自稱是他老家的人,並哆哆嗦嗦地掏出那些糖給他。小傢伙疑惑不解,這灰暗、骯髒、破爛的小城裡怎麼會有一個和他爸爸一樣講普通話的人呢?比他爸爸講得還好,可穿的呢,卻像個撿垃圾的老媽媽,看到糖,他並不激動,就是在困難年代,他家裡也不缺的。他疑惑地轉著眼看這個奇怪的女人,他突然想起一些叔叔講的故事,特務會把放了毒的糖拿給人吃,吃了就會昏迷,聽她指揮,把情報講出來,他是小孩子,不知道啥情報呀。但糖是不能吃的。他搖著頭拒絕了,舅奶奶急了,硬往他懷裡塞,他硬不要,小傢伙也被塞急了,叫了起來。有人路過,用疑惑的眼光看著,這人不是拐賣兒童的吧?舅奶奶看到有人看,心裏又急又怕,這下她不敢再往平平的後腦勺懷裡塞東西了,她一鬆手,小傢伙兔子樣飛奔,眨眼就不見了,舅奶奶無限心酸、無限惆悵地撿起地下的水果糖,怏怏地回來了。
有段時間,舅奶奶把我送回祖母那裡,她說她最近心裏煩,很想一個人清靜一下,再說,他也該上學了。等他上了學,我再把他接過來。祖母疑惑地看著她,看得她惶惑起來。她搓著手坐立不安,很快就告辭回去了。祖母思索了一陣,一拍大胯,說這賤人是想男人了,她要支開你好和野男人幽會。你見沒見有男人到她那裡。我想了想說沒有呀,只是她晚上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吵人。祖母說要出事,不行,不能讓她胡來。當初,我就對你舅爺爺說咋個要帶這麼個人來,你舅爺爺糊塗哩,啥人不找偏找這種人。祖母是個嚴厲而恪守婦道的人,這個私塾先生的女兒二十多歲就守了寡,硬是憑著自己一根針,把個殘破的家縫補起來,將三個子女都養育成人。
他們是到城邊的馬路上去見面的,小城只有一條環城的土路,四周栽滿高大的白楊樹,這些白楊樹還是當初當團長的舅爺爺栽的,白楊樹樹冠茂密,在暗夜裡互相糾纏互相碰撞,發出嘩嘩的可怕的聲音。他們小心翼翼地在馬路上走著,誰也不說話,夜很黑,誰也看不清誰,馬路對面的田野里有守夜的農民不時發出的叫聲,聽著叫人毛骨悚然。這種氣氛實在不宜談對象,舅奶奶幾次想開口講話,但探不準小學老師的心思。她抑制不住自己,她的心狂跳著,她不斷地朝小學老師靠近,她一靠近,小學老師又挪開一點,一靠近,又挪開一點,舅奶奶身上香胰子的味兒熏得她自己激動起來,小學老師似乎也被熏得腳步遲緩起來。舅奶奶呼吸急促,渾身發熱,一陣痙攣,她不顧一切地一把抱住小學老師,在小學老師的臉上啃起來,小學老師也激動起來,他壓抑了很久的火山爆發了,他也發瘋了似的抱住她,倆人狂吻起來。漸漸地,小學老師的手不安分起來,他的手伸進了舅奶奶的懷裡,一對溫熱堅挺、飽滿的乳|房使他衝動不已,正當他們如火如荼時,一隊巡夜的民兵走那兒經過,那時每天都有民兵巡夜的,一道雪亮的手電筒光照在他們身上,一聲斷喝使他們失魂落魄,小學老師幾乎癱倒在地,他們被帶走了。
她的靈魂在墜落的過程中飄開,她的靈魂是否向遙遠的北方飛去?她是否能天天聽到濃濃的鄉音?這個孤獨漂泊的靈魂,能不能找回她的依託,棲息在故鄉的天空里?

對舅奶奶垂涎的人不止瘦子一人,好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被舅奶奶純正的普通話所吸引,更被她的美貌、風韻吸引,他們認為舅奶奶是孤身一人,又是北方人,加之成分高,似乎要獲得她是不費什麼力氣的。可舅奶奶卻是一個守身如玉的女人,為了阻止這些人的非分之想,她採取了許多措施,她不再穿合身的對襟衣服。她穿大褲襠的褲子,特意把衣服做成沒有腰身的衣服,穿上這種衣服人就像是被一個雞罩罩住,鬆鬆垮垮、臃腫肥大,人就像個會移動的雞罩。她的頭髮是剪過、燙過的,像舊上海出的年畫上的美女,小城過去只有一個理髮師會剪這樣的頭髮。現在她讓它隨便地散亂著,雞窩不像雞窩,頭髮不像頭髮。她還不洗臉,經常讓臉花著,她這副形象比小城婦女還邋遢,連口也不漱了,過去這條街上只有她一個人刷牙。她是想用這個辦法保護自己。

我的祖母原諒我的舅奶奶是因為舅爺爺的死,舅爺爺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死的。我們這裡是高嚴寒山區,小城四周群山環繞,空闊的高原壩子里寒風肆虐,才到初秋青石板上就鋪滿了厚厚的白霜,人們蜷縮著身子在青石板街道上蹣跚而行。到深秋時就非常非常的冷了,沒有火爐人們是待不住的。舅爺爺和幾個無家可歸的人棲息在城門洞里,城門洞里有一個側洞,他們在裏面堆滿了爛草,再厚的爛草也抵擋不住長驅而入的寒風,舅爺爺就是在一個嚴霜遍布的早晨死的。
舅奶奶知道劉副部長有一個孩子在鎮小上學。她想聽不到劉副部長的聲音,聽聽這孩子的聲音也是一樣的,見見這個小老鄉,也等於見到劉副部長這個老鄉了。她算準了鎮小放學的時間,整天心神不寧,連飯也沒給我做,她怕做飯耽誤了時間,讓我用開水泡冷飯吃,好在那年頭是個飢餓的年頭,成天飢腸轆轆,就是見到板凳也想啃兩口,所以我用開水泡包穀飯就著富源醬照樣吃得津津有味。舅奶奶出門時,我看見她拿了個小包塞在衣袋裡,那裡面是那年頭極為罕見的水果糖,也不曉得她是咋個弄到的,怕有二兩吧,昨天晚上她給我吃了一顆,至今嘴裏又酸又甜呢。吃得我涎水四濺,越發想吃,她卻緊緊捂住口袋再也不給,她疼愛地說以後會有的,以後會有的,以後我要讓你吃個夠。
舅奶奶短暫的愛情斷送了。我更是斷無所獲,幾次受祖母的派遣,一次也沒見到一個男人,倒是舅奶奶出了那事之後,又將我叫到她身邊,她的精神是徹底地垮了,成天不說一句話,手腳也明顯地遲緩起來,不是拿錯這就是拿錯那,連草席也很長時間打不出一床來,打出來的草席也交不出去,常常是怎樣背著出門又怎樣背著回來。過去她外面穿得很邋遢,很污糟,但她經常洗澡,經常換內衣,現在她連澡也不洗了,身上發出一股難聞的酸臭氣味。
當祖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祖母端起那碗熱騰騰的麵條就要潑,嘴裏說肯定是那賤人,全城人沒有哪個講那種屁話。她還好意思拿錢給你。舅爺爺突然竄起,他身手異常的矯健,和他那佝僂、委瑣的樣子極不相稱,舅爺爺從祖母手裡搶過那碗面,抓起筷子就飛快地將麵條吞下肚。那速度之快,說風捲殘雲一點兒不為過。一碗麵條下肚,他辣得額上的汗一串串滾下來,嘴裏噝噝地哈氣。祖母搖著頭,說不爭氣的東西,你看你這德行,跟下三濫有啥區別。舅爺爺傻笑著,揉著他那紅線鎖眼邊的爛眼睛。說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再有一副眼鏡就好了。祖母氣得給他一巴掌,爛崽,還提眼鏡的事。叫你不要看報紙你偏不聽,你要死在報紙上。祖母的話不幸而言中,舅爺爺後來果然死在報紙上。
祝願舅奶奶過上好日子吧。
天天清早,糧店門口都有一個人守在那裡。那時糧店供應的糧食九_九_藏_書是從一個斜斜的漏斗形的木槽里倒出來的,每次來打糧的人都要認認真真地掃木斗。糧食太金貴了,誰也捨不得留下一粒。可再怎樣掃,總有一點殘留在木槽的縫隙里,舅奶奶天天守候在那裡,她找來一把掃床用的小掃帚,像挑花綉朵一樣細心地掃,有時一天能掃到一把兩把米,她想攢點米去跟人換白面,攢了很長時間也攢不到數兒,舅奶奶焦慮極了,愁苦著臉,她只有一個人的糧,倆人吃緊得要命,哪裡還有糧呢?
有段時間,舅奶奶很愛去開會,我知道她是最怕開會的。那時開會,除了講政策上的事,就是批鬥各種各樣的壞人,舅奶奶雖然沒有被明確定為壞人,但她曾是國民黨軍官太太,這樣的身份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一開會,她就驚恐、惶悚、惴惴不安。可最近她卻喜歡開會了,去開會時她不讓我去,她要我一個人睡在黑漆漆的屋裡,她怕批鬥人打罵人的場面嚇倒我。可我卻很想去看看開會是什麼樣子,更主要的是我怕一個人睡在漆黑的屋裡,還挺想知道舅奶奶為啥喜歡開會。
一天晚上她又去開會,等她走後,我悄悄地爬起來尾隨她而去。開會的地點是在一個很大的屋子裡,屋裡的人很多,黑壓壓的,點著汽燈,燈很亮,發出噝噝的蛇芯子一樣的聲音。我找了一陣,沒找到舅奶奶,卻聽見有人叫不要講話了,開會了。現在請鎮武裝部的劉副部長講話。這時,一個人走上講台開始講話,他身材魁偉,身體筆直,臉上有一道紅紅的刀疤。他一開口,我驚呆了,他講話的聲音和舅奶奶一模一樣的,真的,一點不走樣,地地道道的北方話。只是我覺得他的普通話不如舅奶奶好,他的方言很重,好些字講不清晰,聽著有些疙里疙瘩,可能還有許多北方的土話,我那時辨不清楚,但總覺得不順暢,不幹凈,不流暢。但我愛聽,這聲音是遙遠的冰天雪地的北方孕育出來的,也許受舅奶奶的影響,對這種話,一聽就透著親切,透著融洽,透著土腥味,透著血液里的什麼東西,透著靈魂里絲絲縷縷的割不斷的親情。我明白了,為啥舅奶奶這段時間愛開會。
如果不是祖母來,不知道舅奶奶要怎麼辦。祖母是挾著寒風披著白霜來的,來的時候自然是深夜。祖母生氣,祖母說淑嫻,你要幹啥?人死燈滅,入土為安,你這樣是不行的。趕快埋了,要不然被人發現就麻煩了。舅奶奶身子一軟,在祖母身邊倒下,祖母撫著她的頭,淑嫻,我明白你的心了,姐錯怪了你,但千疼萬疼,終有一別。快將鵬程埋了,不然他不安呀。
在老城牆根兒的一座大雜院里,我見到了舅奶奶。

我後來知道那個鎮武裝部的副部長是隨南下的部隊來到這裏的,他負了傷,就轉業到鎮武裝部來了。那段時間,舅奶奶確實是走火入魔,中了邪了。她為了聽到那遙遠的鄉音,鬧了許多令人心酸的笑話,這事放在現在就很簡單了,買張車票就可以回到故鄉去,可那個年代,山重水複交通阻隔不說,就是外出到城郊的一個鄉場去,也要請假,沒有假條,你外出就是犯罪。舅奶奶先是到鎮武裝部去,她對看門的人說她要見劉副部長,看門人說有啥事見劉副部長?她說我是他的老鄉,就想見見他。看門人說啥老鄉?怎麼沒聽說過。她說北方老鄉呀,你讓我進去吧,我有事哩。看門人見這個邋邋遢遢的人,竟操著一口標準的北方普通話,想必也是窮苦人出身,真的可能是劉副部長的老鄉哩。就讓她進去了,舅奶奶滿心歡喜,她原打算換一套乾淨的衣服去,但現在是越窮越光榮的年代,穿花哨了,人家以為啥人哩,但她還是忍不住抻了又抻衣服,用手指梳了梳頭髮。正當她想著見了劉副部長要講啥時,突然一個聲音嚇了她一跳,趙淑嫻,你來這裏幹啥?這裡是你來的地方嗎?她一看,是她們那街道委員會的委員黃湘雲,這個女人最愛往上面跑,彙報這彙報那的。舅奶奶一見這女人,腿立刻軟了,臉立即白了,講話也講不清楚。我,我想見劉副部長,我們,我們是老鄉哩。老鄉?黃委員斜乜著眼,似笑非笑地說,你和劉副部長是老鄉?你也配?你不屙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啥人?劉副部長是啥人?你莫打錯主意,想用同鄉關係來腐蝕領導。她聲音大,底氣足,她一嚷嚷,院子里就圍了不少人,她越得意,說這人是國民黨的軍官太太,跑到這裏來,竟敢和劉副部長認老鄉。舅奶奶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她煞白著臉,哆嗦著說我和原來的丈夫是離了婚的,況且,他抗過日,死了。抗過日,你想翻案?離了婚就沒事啦?在染缸里染過還會變好?黃委員咄咄逼人,嚇得舅奶奶再也不敢講話,這時劉副部長從這裏走過,劉副部長看了舅奶奶一眼,啥也沒講,走了。他那一眼包含著許多複雜的內容,舅奶奶是讀懂了的,裏面有警惕,有憐憫,有同情,也有見老鄉聽鄉音的願望。
我知道,舅奶奶是北方人。至於是北方什麼地方的人,祖母沒說,我也不知道,其實,當時我對地名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說了也白說。
舅奶奶怕失去這糟老頭,她雖然苦雖然累,她雖然和他吵架甚至被打,但她不後悔,她覺得能聽到鄉音,能有個人吵嘴打架也是幸福。她雖然疲憊不堪,但她覺得充實,覺得有勁,她不願誰來打破她的生活。她覺得就是吵架,能聽到濃濃的北方方言的吵架,也是一種幸福。

她還經常給我洗澡。我是很不樂意洗澡的,我看見大雜院里的孩子身上有著鱗甲似的污垢,他們快活地在泥土裡玩耍。而我卻被舅奶奶按在大木盆里洗著。我不要她洗,我那時雖然只有七歲,卻不喜歡被一個女人按著洗澡,舅奶奶說屁大的孩子,害啥羞。她從頭到腳給我洗得乾乾淨淨。有時,她的手摸到我的小雀雀,她用手柔軟地幫我搓洗。我知道我那時絕沒有性的意識,可搓著搓著小雀雀就像半截鉛筆頭樣立起來了,我不知道舅奶奶為啥會臉紅耳赤,為啥會胸口聳動,她的眼裡迷迷濛蒙的,一層霧一樣的水汽在她眼裡流動,她艱難地吞咽著口水,若有所思地蹲著,隨即,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來,揩乾凈,自己穿好衣服。
正當那倆人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地要將舅爺爺抬去軟埋的時候,舅奶奶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她緊緊地抱著舅爺爺僵硬的身子,她哭著說姐,不能呀,不能讓鵬程這樣上路,祖母說不要裝模作樣了,不這樣還能咋樣?你關心他,你還會和他離婚。舅奶奶哭得更傷心,是死鬼逼我離的,他說讓我重新找一個,日子好過點兒。姐,我指天為誓,我說假話讓我不得好死。姐,除了鵬程,我還會找誰呢?我從萬里遠的地方來這裏,山重水複孤魂野鬼,我為啥呀?舅奶奶哭得說不下去,幾乎暈倒了。祖母聽得心裏一軟,眼淚刷地流下,她說不軟埋咋辦呢,他……祖母想說的是舅爺爺的身份。同時也想說的是現在窮得片瓦無有了,拿啥來安葬呢?
那幾天,她的小屋緊閉,人們都不知道她在幹什麼。那幾天,天氣是很冷很冷的,她卻覺得還冷得不夠。她將舅爺爺放在床上,她燒了水,將舅爺爺渾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她說鵬程,你一生愛乾淨,一生要體面,我要讓你乾淨、體面地上路呀。她動手為舅爺爺理了發,剃了鬍鬚。這樣,雖然舅爺爺的臉還是那樣布滿皺紋、塌陷、紅線鎖眼邊,但總算清爽、體面了許多。她連夜做了一套新衣服,給舅爺爺穿上后,她就在他身邊躺下。

我是不能到舅奶奶那裡去了,祖母也不讓我去。多少年後才曉得舅奶奶費盡干辛萬苦,總算回到北方老家,可四處打聽,家裡的親人基本沒有了,父母亡故了,唯一的一個哥跑到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只有幾家遠房親戚。舅奶奶在父母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幾天幾夜不願下墳山來。遠房親戚費了許多力才將她弄下墳山來。下了墳山她就病倒了,病得很厲害,多少年的愁苦,多少年的積鬱,多少年的悲痛,傾瀉而出。這次她病得很重,差些丟了命。族裡的親戚也窮,正是困難年代的末梢兒,但大家都盡了力醫她。跟她來的這個老頭時刻去看她,他光棍一人,不去看她幹啥呢?他成天守在舅奶奶身邊,和她嘮嗑兒。儘管他的地道的北方方言舅奶奶已經有些疏疏淡淡了,有些聽不懂了,聽得疙疙瘩瘩的,但她還是愛聽,這就是家鄉話,濃濃的北方味兒的家鄉話,聽著舒暢。他的話勾起了她兒時的許多記憶,勾起了許多沉重和許多溫馨,她久久地浸潤在濃濃的鄉音之中。到她要走的時候,她和糟老頭已經確定了關係,一想到回到遙遠的雲南山區,一想到孤苦寂寞的日子,她的心就疼。現在,有這麼一個家鄉的人跟她回去,她就彷彿置身家鄉了。
突然有一天,舅奶奶回來了,她風塵僕僕,無比疲憊,但精神卻健旺,身體似乎比原來好了許多。隨同她的還有一個糟老頭子,這人瘦得像把柴,尖嘴猴腮,還留著令人討厭的小鬍子,那鬍子像乾旱的山坡上的茅草,又黃又焦,還粘著說不清的疙瘩,叫人噁心。這人不但蒼老、枯瘦、難看,還瘸著一條腿。隨時將袖子捋起來,揩流也流不盡的清鼻涕。祖母驚詫,獃獃地看著,不知她領這麼一個糟污老頭來幹什麼。舅奶奶讓她叫祖母大姐,老頭一開口,聲音和舅奶奶的一模一樣的,地道的北方味兒,可他講的不是純正的普通話,他講的其實是北方方言,這種方言和我們這偏遠、貧窮的小地方的方言一樣,同樣的讓人難以聽懂。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難以言喻的,舅奶奶那段時間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渴望聽到劉副部長的家鄉話,如果可能,哪怕劉副部長批評她、訓斥她都行,只要是跟她講話就行了。可那也做不到的,雖然也開會,但多是居民委員會開的,這樣的會,劉副部長是不會常來的。連續兩次受挫,她的心情灰暗了許多,一天絮絮叨叨地講著什麼,晚上睡不著覺,有時甚至模仿劉副部長的口氣講話,我嚇壞了,以為她神經有了問題。我悄悄跑去跟祖母講了這事,祖母說莫怕,不會有事的。罪孽呀,她是想家想瘋了哩。
開會回來,舅奶奶魔魔怔怔的,她一臉的滿足,一臉的陶醉,一臉的迷茫,一臉的惆悵,我很難理解她的感情,她在回味那來自遙遠的北方的鄉音。那時沒有錄音機,連收音機,小喇叭啥的都沒有,如果有,我想她一定會把那個北方來的鎮武裝部副部長的聲音錄下來,一天不知要放多少遍的。
回到家,我將東西交給祖母,讓祖母帶我去找舅奶奶。我其實是不該將東西交給祖母的,祖母恨舅奶奶在關鍵時候和舅爺爺離了婚,害舅爺爺孤魂野鬼、叫花子一樣活著,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但我那時實在太小,我不知道大人的恩怨,更主要是找不到舅奶奶住的地方。祖母接過那小小的布包臉色霎時變了,她連打也沒打開就知道裏面是啥東西,她恨恨地罵道,爛崽、爛崽,不成器不長性的爛崽呀,飯都吃不飽衣都穿不上他還想著那妖精呀,他還要打扮她,還要叫她香噴噴地去勾引人?祖母罵人最愛使用的是爛崽這個詞,小城罵人的語言豐富得連罵幾天都不會重複,但這個小城最出名的私塾先生、民國縣誌撰寫人的女兒最憤怒時也只是使用有限的幾個詞彙,祖母用她的小腳狠狠地跺著硬硬的東西,祖母的腳跺疼了才將那小小的布包撿來丟在牆角里。最後,祖母嚴厲地叮囑我,記住,爛崽問你東西時,你就說送去了,說錯了小心竹尺。我心裏後悔得不行,我覺得對不起舅爺爺,他交東西給我時干叮囑萬叮囑,紅紅的紅線鎖眼邊里的小眼睛九*九*藏*書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裏面藏著多少希冀多少盼望多少深情。
這是一座怎樣的大雜院啊,走過一段長長的通道,就是天井,天井裡堆滿了墳似的煤堆,天井就雜亂成一座亂墳園了。這是小城的一道風景,那時煤緊缺,每家弄了煤,忙著屯積起來,這種煤是面煤,和了水和泥,堆成山頭,山頭上有雞盤旋,有雞卧曬,也有雞在引頸長鳴。我和祖母走過的時候,一隻雞正刨著什麼,煤灰和雞毛飄了我一頭一臉,一粒煤沙掉進了我的眼,我立即看不見東西,狠命地揉起眼來。祖母在煤堆的通道里停下來,她氣呼呼地轟雞,那雞卻不怕,在煤堆上仇視著她。紅紅的小眼很有鄙夷的味道。祖母蹲下來,用手掰開我的眼,很細心地吹起來,沙終於吹掉了,流了一陣淚,我卻能看見東西了。祖母嘆口氣,這哪是人住的地方。
祖母聽到報信后趕到城門洞,她沒想到舅奶奶卻先她來了一步,舅奶奶跪在舅爺爺身邊失聲痛哭,她哭得氣絕聲咽,哭得凄涼哀痛,她一邊哀哀而哭一邊還用她的北方普通話訴說著什麼。祖母是個剛強的人,祖母頓著她的小腳說哭啥哭啥,這時有啥好哭的,人死燈滅,恩絕情斷,爛崽走了好,走了好,活著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祖母叫了兩個人來,她讓他們給舅爺爺穿衣服,衣服是隨身帶來的,她說天寒地凍的,鵬程、鵬程,你這爛崽喲,不聽姐的話,偏要去從軍,從軍也罷了,偏要當個爛團長,你是自取的喲。穿上衣服,姐送你上路吧,祖母說著眼淚也流下來了。她讓人給舅爺爺穿好衣服,將他抬去埋了。
作者簡介
舅奶奶愛乾淨,因為她除了各種原因穿著極為寬大極為邋遢的衣服,頭髮也亂糟糟的,但我發現她經常洗澡,她的襯衣是灰色的,但我知道她對內衣是很講究的,經常洗。從外面看那內衣是灰色而骯髒的,小城那時很缺煤,她帶著我到城邊的一座工廠去撿煤核,剛倒出來的煤核冒著騰騰的熱氣,很燙人,她和一幫野孩子擠著去撿煤核,撿來後用水沖洗去外面的煤灰,再來燒水。我看著她的手經常燙得疤痕累累,心想這是何苦呢?她現在洗澡是避著我的了,沒有布簾,她將草席豎起來當屏幕,草席的屏幕後常常傳來嘩嘩的聲音,有時,她還唱一些很憂傷、很美麗的歌曲,使人懷念起一些什麼。
舅奶奶指著滿天的繁星讓我辨認,我一個也說不出,舅奶奶指著一顆又大又亮的星星說好孫子,你就認這顆星吧,這是北斗星,舅奶奶的家就在北斗星下。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將我送到北方老家。說著她又流下了眼淚。舅奶奶一哭,我也哭了,我說我一定將你送到北方老家去。
舅奶奶搬了一個大木盆放在房間中間,她往裡面倒了熱氣騰騰的水,看得出她要洗澡。她是該洗澡了,我不明白像舅奶奶這樣漂亮的女人,為啥要把自己弄得那樣邋遢,那樣噁心,她看了看床上睡著的我,似乎有些猶豫,她想找塊布簾之類的東西擋住,終究沒有找到,她再次走到床邊,看著緊閉雙眼的我,才猶猶豫豫地到木盆邊脫衣服。脫了衣服的舅奶奶立即變了個人,她身材勻稱,皮膚細膩,雖是三十來歲的人,腰身卻極細,胸前突出,臀部渾圓,尤其是胸前的那對奶,飽滿、結實、堅挺地聳立著,散發出溫馨、甜蜜的氣息,舅奶奶在木盆里認真地搓洗著,她看著自己的身體,憐愛地揉搓著乳|房,洗著洗著,她又哭起來了,她哭得很壓抑,很傷感,她在哭什麼呢?以我當時的年齡是無法知曉的。
我到舅奶奶這裏來是祖母的主意,祖母知道她孤獨,知道她極愛小孩,祖母內心還有一層意思,有個六七歲的男孩在身邊,對有歹心的人總還是個障礙。我就這樣被送到舅奶奶這裏來了。我到她這裏的一天夜裡,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了,在舅奶奶住的這一間狹長的耳房中,燃起了一盞煤油燈,煤油燈下漆黑的柜子上,一個缺了口的花瓶里插了滿滿一大把金色的燈盞花。這是一種田野里到處都有的極賤的野花,金色的燈盞花像一簇簇跳動的火焰,像一輪金色的太陽,在黑暗的房間里灼灼燃燒,放射出燦爛的光芒。我看見舅奶奶在牆上掛了一張灰暗陳舊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冰天雪地的高原,上面站著一個面目極像舅奶奶的女人,溫和慈祥地笑著,我看見舅奶奶在蒲團上跪下,向照片磕了幾個頭,叫了一聲娘……今天是女兒的生日,我向你請安了。然後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哭得極傷心,極哀痛,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邊哭邊訴說,用她的普通話,哀哀地訴說著,訴說著她的孤獨、悲哀,訴說著她的艱難、無奈……
就是這樣一個舅爺爺,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偏廈里,那豬窩似的偏廈又臭又臟,各種說不出來的味窒息得我喘不過氣來,他在他的床下摸索了半天,他找出一樣用布包著的東西,他說給你舅奶奶送去,她住在順城街西邊的大雜院里,記住,門牌是97號,你只要問講普通話的人,人家就知道是她。我摸著那用橡皮筋扎得緊緊的布包,布包不大,裏面的東西硬硬的,我好奇,說舅爺爺,我可以打開看嗎?舅爺爺說乖孫子,你不要打開了,裏面是一塊香皂,一盒雪花膏。記住,你告訴你舅奶奶,說要活得漂亮,活得體面,活得尊嚴,叫她經常擦,沒有了,我再買。看著我茫然的眼睛,舅爺爺嘆口氣說我孫子小,不懂這些話的,你啥也不說,交給她就是了。
舅奶奶斜倚在門框上嗑瓜子,但那時瓜子是金貴物兒,她不曉得從哪裡找了些麻籽兒來嗑。麻籽比菜米兒大不了多少,一般的人無論如何也將它嗑不開。丟進嘴裏,麻籽兒石沉大海,不是被口水吞了,就是粘在牙床上或者舌尖上,她的舌尖卻靈活得像安了什麼儀器,舌尖輕輕一頂,白白的細細的牙齒輕輕一叩,麻籽兒就破了,她一顆一顆地丟,小小的麻籽像線拴著一樣優美地落進她的口裡。她還會抽煙,這在小城的婦女中是極少見的。她不是抽旱煙是抽紙煙,那年代紙煙是很難買到的,她抽價格最低的「春花煙」,儘管煙是低劣的,嗆得她連連咳嗽,她還是抽,但她從不在人前抽。她抽煙的姿勢很優雅,兩個纖細的指頭夾著,一口一口地抽,絕不連連地抽,還不自覺地蹺起了腳。這是祖母最討厭的,祖母背後不知說了多少次,她還是躲著抽。
其實,舅奶奶是看上了一個人。舅奶奶認識的這個人是個小學教師,在城關小學教書,不知啥原因四十多了一直沒結婚,這個歲數在當時是很大的了。他們是在教普通話那段時間認識的,他喜歡聽舅奶奶的普通話,她覺得在我們這個地遙天遠的地方有一個普通話講得這樣好的人簡直是奇迹,他被她純正流暢富有韻味的北方普通話迷住了,他還在她那滄桑、疲憊的面容後面發現了氣質、氣韻,他知道這是在我們這個灰濛濛的小城裡熏陶不出來的,沒有財富,沒有文化作背景,這種內在的東西是不可能有的。儘管這個女人內斂得近於卑瑣,近於頹唐。他很謙虛地跟舅奶奶學普通話,普及普通話這個荒唐的活動為他們提供了機會,街道委員會因為實在找不出人,只得讓她去教普通話。說是控制使用。困難時期普及普通話是個政治運動,誰也不敢怠慢的,否則他們是不可能有機會接觸的。儘管其他人對他們在一起教普通話很反感,很厭惡,但也找不到反對的理由。等普及普通話這個活動結束時,舅奶奶已經喜歡上這個小學教師了,但他們沒有機會見面,小學教師是不敢上大雜院來的,舅奶奶也不敢去學校,她常常背著草席在小學老師必經的地方盤桓,有的時候能順利地見到他,有的時候等了很長時間也見不到。見到時也是匆匆講幾句話,小學老師夾著課本,很忙的樣子,跟她點點頭匆匆去了。舅奶奶心裏一忽兒冷一忽兒熱,她不知道小學老師到底是不是真正喜歡她,一個動了真情的女人是很執著、很狂熱、很投入的,動了真情的舅奶奶為此弄得神魂顛倒,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彷彿變成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有時她淚流滿面,有時很開心,弄得事情也不做飯也不認真吃,夜裡翻來覆去,爬起爬落睡不成覺。小學老師躲躲閃閃、含糊不明的態度,使她心力交瘁。她想她是不是穿得太窩囊太邋遢了,她覺得她應該穿好一些,收拾得像樣些,人的視覺和感官效果是很重要的,但她費盡心思收拾打扮好之後,臨到出門,她卻只有脫了下來。這事弄得她很傷心,穿一次、脫一次之間她都要經受一次內心的煎熬,人被折磨得哭哭笑笑,瘋瘋傻傻的。她費盡心機,終於約了小學老師出來一次。
寫給北方老家的信,常常被退回來,上面一概寫著查無此人。近些日子,舅奶奶常常寫信,只有寫信,才能給她些許安慰。舅奶奶的鋼筆字竟寫得這樣好,許多年後,我回憶起她的字,我都很敬仰,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練就那一筆娟秀、工整、流暢的鋼筆字的。她一夜一夜地寫,信很長,內容很多,有的時候她的眼淚落下來,溶化了上面的字,她也不去揩它,任它像一朵殘敗的梅花一樣凄清著。她在焦急中盼望著回信,絮絮叨叨地念著一些人的名字,和他們絮絮叨叨地說話,她說話時表情生動,一會兒眉頭緊鎖,語氣憂鬱,一會兒眉眼舒展,面帶微笑。我在被窩裡看到她的神態,我被嚇壞了,我覺得舅奶奶的神經恐怕出了問題,我們在的那條街上就有這麼一個瘋子,絮絮叨叨地講著,突如其來的大吼一聲,噢……呀……聲音悲涼、激憤,把人嚇得半死。
舅奶奶一生無子女,也不知道是誰的問題,我曾在一次睡醒之後聽到祖母問舅奶奶,舅奶奶一臉羞怯,低垂著頭,說他們原來是有一個兒子的,在戰場上丟失了找也找不到,以後舅爺爺在渡江和日本人作戰時,和士兵一起下水去搭浮橋,天氣太冷,凍成了冰棍,以後就再也不行了。沒有子女的舅奶奶非常孤獨,她特別喜歡小孩子,在她居住的那個大雜院里,有許多泥猴樣的臟孩子,大雜院里的人家多數是拉手推車的,當搬運工的,靠打草席紡羊毛為生的,他們成天忙於生計,根本沒有時間照管孩子。每個孩子都是蓬頭垢面,髒兮兮的,他們流著清鼻涕,臉上的污垢像鱗甲,腳上穿著前面露腳趾後面露腳跟的鞋,有的根本就不興穿鞋。他們的父母成天在外面討生活,根本無暇管他們,像放貓放狗樣任其活著完事。舅奶奶心疼他們,她打來清水,一個一個地給他們洗臉,滿滿一盆水頃刻就成污泥了。舅奶奶又換了一盆水,再給他們洗,那時很忙,很多大人都到外面去忙躍進了,這些孩子一到天黑,就像無巢可歸的麻雀一樣蹲在屋檐下,大人們怕他們玩兒火,怕偷盜,都把孩子關在門外,看著這些在黑暗的夜裡又冷又怕的小傢伙,舅奶奶心疼不已,她把他們叫進家裡,讓他們坐在火塘邊,屋裡的煤油燈昏暗地跳著,火塘里的火苗斷斷續續地竄出來,一切都顯得溫馨和寧靜。舅奶奶看著這些孩子,心情很複雜,她有酸楚,有疼痛,有難以言喻的瘡疤,她時而摸摸這個的臉,時而摸摸那個的頭,無比憐愛的樣子。小孩子的家長們陸續回來了,他們來到舅奶奶的小屋裡領回自己的孩子,有的已經睡著了,他們抱著、牽著,說一些感激之類的話。但也有一家不領情,那就是居民委員黃湘雲,她每次見到她的小女兒到舅奶奶家,她都要硬生生地將她扯出來,嘴裏說些難聽的話。小女兒不願走,哭著喊著,她就給她屁股上幾巴掌,打得舅奶奶又心疼又尷尬。以後小姑娘來,舅奶奶要她也不是,不要她也不是,弄得舅奶奶比小姑娘更傷心。
有一天我受到一個比較大的孩子欺侮后,九九藏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哭,舅奶奶回來后,她很憤怒,她想牽著我去評理。可前腳剛剛邁出,她又畏縮著退回來了,她看見了放在衣柜上的像,那張小小的像擺在又大又黑的衣櫃的一個角里,屋子黑,外人幾乎看不到這張小小的像。這張像就是舅爺爺唯一的一張像,他不是舅爺爺一身戎裝、神氣活現的像,是一個留著分頭,穿著學生裝的像。舅奶奶常常在暗夜裡經常看這張像。其實,她是在心裏看的,那張又灰又暗又小的像躲在黑暗衣櫃的黑暗處,外面還有雜物擋著,不是用心看能看到什麼呢?她已經養成了絮絮叨叨、自言自語的習慣,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她用這種方式打發她的寂寞、孤苦而無限凄涼的日子。現在,她突然恨起這張像來,她幾步跑過去,摸索著找到這張像,她把這張像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破又舊的鏡框摔爛了,碎碎的玻璃像碎碎的心四處散落,她氣得用腳去跺這張幾寸大的像,邊跺邊說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為啥要把我帶到這地方來受罪,害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跺了幾腳,舅奶奶突然蹲下去,她把那張跺髒了的像撿起來,用手輕輕地拂著上面的土,接著又掩起衣襟,輕輕揩拭上面的灰,她邊揩邊哭,邊哭邊揩,眼淚像流不完的珍珠,一串一串落下來。這一次,舅奶奶哭了很久,她把像放在胸口上,用胸口溫暖著像,撫慰著像,直到昏昏沉沉睡去。
那個白天,正像我們想象的一樣,舅奶奶翻出了所有的衣服,經過時代的變化,她的成箱成箱的衣服基本沒有了,只有幾套稍微像樣的衣服,耳墜、項鏈、首飾等東西,當然一件也沒有,香水、發膏、口紅等美容的東西,連她自己都印象模糊,記不清啥樣了。不過,她還是懷春的少女似的哼著憂傷而幸福的歌謠,翻來覆去地折騰,認認真真打扮自己。現在唯一能裝扮自己的只有一塊香皂了,香皂在我們那裡叫香胰子,她平時幾乎捨不得用,香胰子有香味,她很慷慨地大把大把地搓,恨不得香胰子的香味浸透到皮膚里去,散發出來,使小學老師聞到香味就有了遐想。
舅爺爺是被舅奶奶深夜弄回到她的小屋裡的,為了不讓人知道,她一個人硬是將舅爺爺背了回去。我不知道在那年的那個寒冷的夜晚,舅奶奶是如何將這具又冷又硬的屍體背回去的,這個瘦弱、單薄、像紙片一樣輕飄飄的女人,以什麼樣的毅力以什麼樣的意念,竟然將這具屍體背回去了。我後來聽她說她背的時候死沉死沉,她背的時候他的腳拖在地上,拖得又冷又硬的路面咚咚響,她心疼得叫起來,她怕拖傷他的腳,她聽到了他喊疼的聲音,真的,她確實是聽到了的。但他僵硬的腳不會彎,她只得使勁兒地往上伸,這樣的姿勢壓得她幾乎匍匐在地下。她累得一身濕透,手和腳酸疼得不行,她還是在青石路上摔了一跤,她聽到了舅爺爺哎喲的叫痛聲,摔倒的時候她努力地朝前傾,想使屍體壓在她身上,但屍體還是摔到路面上了,她急得叫起來,她把他抱在懷裡,小心地摸著他的膝蓋,連連地說疼嗎?疼嗎?鵬程,你忍一忍,都怪我,都怪我。她邊摸邊流眼淚,最後,總算弄回了她的屋裡。
那段時間,祖母派了我一個任務,就是隨時去大雜院里看舅奶奶的動靜。祖母說看見有男的你就叫我。我很不樂意做這事,雖然那時我不知道偷窺這個詞,但我覺得彆扭,覺得不地道。舅奶奶對我的疼愛,我是知道的,叫我去干這事,我打內心不願意。
夏天的夜裡,大雜院里的人都睡了,舅奶奶睡不著,她讓我和她一起坐在高高的廊檐下,坐在稻草上,廊檐上看得到一方深邃的天空,滿天的星星,大一顆、小一顆地分佈在天上,天空深邃得叫人心生憂愁,叫人傷感。舅奶奶讓我枕著她的頭,她不停地咳嗽,咳得喘不過氣,我要給捶背她卻不準,她說猴娃子,舅奶奶怕要死了,怕回不了北方,見不了親人了。說著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我知道舅奶奶是太孤獨、太想念故鄉、想念親人了。我說舅奶奶,你不會死的。我長大了掙到錢,要買火車票讓你回北方去。舅奶奶一下激動了,她一把摟住我的頭,在我的臉上親起來,喃喃地說猴娃子,猴娃子,真是我的好孫子,有你這句話,舅奶奶心裏就安了。
祖母聽到我的敘述,皺著眉不講話,很長時間了,她才長長地嘆口氣,祖母說這賤人怕要出事,叫我睡覺警醒些,有啥隨時告訴她。祖母是個嚴厲、剛強而又慈善的人,自從那次她和小學老師「出事」后,祖母就不願理她,祖母甚至想把我叫回去。但舅奶奶的這種狀態又使她憂心忡忡。她去看望過幾次后,對很長時間才從鄉下回來一次的父親說你舅母心事重重,怕要出事。你們要幫她,讓她回一次北方老家,了卻她的心愿。那時出一趟門是非常不容易的,不要說出遠門,就是從鄉下進城裡,也要公社開出證明,時間限制得很緊。舅奶奶回天遙地遠的北方,辦理有關手續之複雜不亞於現在出國,甚至比出國還複雜,還費力。我的父親、叔叔、孃孃全出動了,他們要傾盡全力來了卻舅奶奶的心愿,他們四處奔波,動用了所有的關係,最後總算能出門了。父親、叔叔、孃孃商量著為她籌措旅費,她卻不肯,她拿出了一對珍藏著的銀鐲子,說這是你們的舅舅送我的結婚禮物,你們拿去兌換。可那時哪裡有地方兌換,祖母把銀鐲子藏起來,說你們就說兌成了錢了,我給她藏著,留著它是個念想。
深更半夜,連夜連晚,祖母和舅奶奶請了鄉下的親戚將舅爺爺弄到離城很遠的鄉下,舅奶奶傾其所有,給舅爺爺買了一具薄皮棺材,當舅奶奶在身上翻了又翻,拿出一沓藏在內衣里的錢,當祖母看著舅奶奶將縫在內衣里的口袋上的線頭咬斷,手裡拿著那沓濕潤、溫熱的錢時,祖母又哭了,祖母哽咽著說,淑嫻,這是你的養命錢呀,你留著,錢我來湊。舅奶奶堅決地說姐,我跟鵬程半輩子,他輝煌一生,潦倒一生,落魄一生,我難過呀。這錢,用在他身上,值。想到舅爺爺坎坷、潦倒的一生,想到她們的遭遇,兩個女人抱著頭,失聲痛哭,哭得周圍的人心裏發憷,大家都有無盡的心事,無盡的傷心,大家都流下了傷感的淚,一時間,墓地上哭聲陣陣,哀號連連,天地動容,陰風勁吹。
事實上,舅奶奶對普通話,尤其是有著濃濃的北方韻味的普通話是永遠也無法忘懷的,這是她的一個情結,是她永遠也無法抹去的疼痛而又憂傷的情結。她越來越孤獨,越來越落寞,她不能和人交流,人們迴避著她,警惕著她。街道上對她的管理也嚴格了,原來鬥爭人的時候她只是陪著,現在她又成了被斗的對象。大雜院里的有孩子的人家都受到了警告,不準再將孩子交給她看管,儘管成天在外忙碌的家長十二萬分不樂意,也只能將孩子管起來,不讓孩子去她家。那年頭,我也隨著身受其害,那時我獃獃地坐在門檻上,看大雜院里的孩子玩遊戲,他們叫著、跑著、鬧著,沒有一個願意理我,舅奶奶看著我孤獨而失落地獃獃坐著,她心裏很是酸楚,她曾經把我送到祖母那裡去,祖母怕她出事,堅持又把我送了回來。
但事情並不是如願望那樣美好的。舅奶奶帶回來這個糟老頭子其實真是很糟糕的,他是個懶漢,在大飢荒的年代死了老婆,他的老婆不死他也是養活不了的,就是他唯一的一個兒子,他也不管他,讓他像野狗一樣四處亂竄,最後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年頭不參加勞動是不行的,村裡曾經斗過他,打過他,將他捆起來遊行,讓他敲著鑼喊人人不要學我,我是懶漢二流子。儘管這樣,放了他,他依然找個草堆就睡,他的睡是出名的,在牆根角,在溝邊,在人家大門外,他都可以或蹲或卧,成天不動一下。他臉上很臟,常流涎水,逗得蒼蠅不停地在他臉上盤旋,他有時揮幾下手,趕趕蒼蠅,更多時候連趕也懶得趕,任它們自由來去。村裡拿他實在無法,也就不管他。他成了村裡唯一的一個不參加勞動的自由人。

她咬咬牙,還是決定去郊外找薺菜,我們這地方到處是大山到處是深壑,我們這個小城鎮的壩子是很小的,走出十多里路就是山,她在城外的田地里什麼也沒找到,這是可以預料到的。她非常失望,但她絕不放棄,她朝山裡走去,走出十幾里路就是山腳,她沿著山腳向上爬,同樣啥也沒找到。她一邊詛咒糟老頭,一邊給自己鼓勁,她肚裏的東西早就消化殆盡,每爬一步都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爬到山頂,她終於在一個斷崖處發現了一點綠,那面斷崖背陰,她猜想肯定能找到野菜。她是北方人,平時見到高聳的山崖就頭暈,可這天她竟然攀著岩石爬上崖,又攀著樹枝往崖下爬。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這個孱弱疲憊肚裏缺食手腳癱軟的女人看到崖下的深淵,看到深淵她就禁不住頭暈眼花身子直抖,她緊緊抓住一棵松枝,如果是當地人挪個地方就行了,可她不行,她閉著眼半步不敢挪,手緊緊抓住松枝,越抓越緊,松枝斷了,她像一塊黑色的石頭朝崖下墜去。
舅奶奶越來越瘦弱,越來越憔悴,她打草席時老是走神,那時打草席的方法是很原始很簡單的,在兩根木頭支撐的木架上就可以打草席,打草席需要經線和緯線,經線就是垂直的草繩,緯線就是稻草,要打得平整和勻稱,眼和手就要靈活、準確,每次拈的稻草要不多不少,要長短勻稱,否則打出的草席就凸凹不平,她眼光迷茫,漫不經心,思緒飄忽,拈的稻草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長了就是短了,那段時間她打的草席看著確實不舒服,坑坑窪窪,凸凸凹凹,所以去交草席的時候,人家讓她背回來,她木然地聽著呵斥,木然地駝著背將草席背了回來,然後嘆著氣,我這是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眼裡的茫然和凄楚叫人心酸。
自然,那米被舅奶奶換成了白面。可麻煩的是,這位癩子樣的大爺竟然要吃薺菜餡兒的餃子,好在他沒提肉餡,不然就只有從舅奶奶身上割了。舅奶奶看著半死不活的糟老頭,心裏又氣又急。她恨他的異想天開,但她又覺得他病成這樣子想吃一頓餃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死了,她把他從遙遠的地方帶到這山高水遠的雲南,連頓餃子也吃不上,她這輩子,就永遠不會心安了。
舅奶奶那時也就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她的身材依舊婀娜,她的容貌依舊姣好,尤其是她小巧筆挺的鼻子和那雙似夢非夢、似幻非幻的眼睛,那雙眼睛水汪汪地掩映在厚厚的睫毛里,像深秋的深潭,叫人魂魄俱飛,儘管舅奶奶已經淪落成一個靠打草席為生的女人,儘管舅奶奶的纖巧細嫩的手掌已經被草繩搓得像樹皮一樣粗糙,儘管舅奶奶穿著寬大深黑的對襟衣和大雜院里的婦人沒有區別,但仍然掩蓋不了她的神采、風韻,她的神采、風韻總是不經意地從寬大的對襟衣服里溢出來,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都是別具一格的。舅爺爺死後,瘦子尋找機會經常來糾纏舅奶奶,他是有家室的,他的老婆是個粗壯而兇悍的女人,瘦子則雙頰瘦削,眼眶深陷,黃牙暴露,看著就噁心。

舅奶奶趁著暮色而去,她知道她這種身份的人去一個領導幹部家的后牆去偷聽,被人發現會是一種什麼結果,鎮武裝部的副部長在我們這個小城就算是相當一級的官了,又是管武裝的。居心何在?目的是啥?舅奶奶抑制不住自己那顆煩躁莫名的心,如果她沒聽過武裝部副部長的北方普通話,她可能不會這樣,是那遙遠的鄉音勾起了她對家鄉無比的懷念和無限惆悵的心緒,無限的孤獨失落中的一種read.99csw.com虛擬的慰藉。她神色緊張,鬼鬼祟祟,小街上空無一人,但沒有屏障,哪怕一棵樹一叢花或者啥都行。那裡只有一棵電線杆,小城缺電,只有鎮機關可以點那若明若暗的電燈。她靠著電線杆,像被石子擊中的小鳥一樣驚恐不安。我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驚恐,多少惶惑,一連去了幾天之後,她終於聽到了劉副部長的聲音,那天晚上,劉副部長接待了他那平腦勺兒子的老師,老師告訴了他平腦勺逃學、不做功課、跟人打架種種劣行。劉副部長客氣地送走老師之後,恨得牙齒痒痒的。他總是忙,沒有時間管孩子。這天晚上他把孩子叫到廚房來,原打算是狠狠用皮帶抽他一頓的,他是個軍人,相信武力。但他看到平腦勺可憐、無助、祈求的神情后,觸動了他的憐憫之心,他覺得自己成天工作,自己是有責任的。他壓住了心中的怒火,拉了個椅子坐下,和那孩子說起來,但武裝部長就是武裝部長,說了一陣他的怒火躥起來,拍著桌子大聲地責罵兒子,在這種情況下,可憐的舅奶奶終於聽到了久違的鄉音,她激動得發抖,她難受得流淚,她回來后,臉上的淚痕還沒幹,笑容卻一直留在臉上,她那一晚睡得很安穩、很踏實。
舅奶奶洗得極細緻,極耐心,以至於我在她漫長的洗濯中又沉沉睡去。當我再一次醒來時,我眼睛一下亮了,我眼前出現的是一個極度漂亮的女人,一個天仙一般的女人,她身上穿著窄肩細腰的素色旗袍,旗袍正好把她身上突出的部位凸現出來,長而秀氣的脖子,突兀而起的胸部,隨身收束的腰身和渾圓柔和的臀部,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條火紅的紗巾,正是這條火紅的紗巾使素色的旗袍變得生動起來,流暢起來,溫馨起來,她像一朵開放在苦旱原野上的玫瑰,燦爛而熱烈,溫馨而雅緻,她在漆黑的屋裡來回地走動,腳步輕盈,腰身款款,眉目傳情,充滿自信,充滿生機。走了一陣,她又回到柜子前,在那張陳舊灰暗的照片下,有一塊有許多裂紋缺角豁牙的鏡子,她在鏡子前坐下,用一把半截木梳認認真真、耐耐心心地梳著蓬亂的頭髮。什麼化妝品也沒有,她是蘸著清水梳的,儘管這樣,那髮式還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一會兒讓頭髮垂肩而下,頭髮雖短,且被她剪得七缺八丫,但仍然像跌宕起伏的瀑布,雖不整齊,卻極生動;一會兒她又把頭髮盤起來,沒有任何工具,沒有髮油啥的,她卻能將它盤起來,高高的髮髻,使她像古代的仕女,像十里洋場的少婦,她梳理一會兒,端詳一會兒,幸福一回,嘆息一回,面容隨時變化,神色極其複雜。
想不到,在入殮時,祖母和舅奶奶又爭執起來了。兩個女人臉紅脖粗,怒目相向,誰也不讓誰。舅奶奶在舅爺爺已經入棺裝殮好時,突然拿出一副嶄新的眼鏡,眼鏡盒是鍍鉻的,寒涼中閃著灼灼的光,像舅爺爺曾經佩戴過的寶劍上的光芒。舅奶奶輕輕地把眼鏡盒放在舅爺爺的頭邊,說鵬程,我給你配好眼鏡了,這是我打了半年草席賺的錢呢?是請光明眼鏡店的孫師傅配的呢。戴上它,你以後就看得清報紙了。她剛說完,祖母一下就發作了,她把眼鏡一把搶在手,說淑嫻你蠢呀,鵬程就是看報紙出事的。他咋能再這樣,你還給他配眼鏡,你是害他呀。舅奶奶緊緊抓住祖母的手不放,她知道祖母暴躁,她怕祖母將眼鏡摔掉,舅奶奶說姐,你讓他戴上眼鏡走吧,或許那邊是可以看書看報的,鵬程看報成癖,沒有眼鏡咋看呀,你看他那眼睛,啥樣了?你忍心讓他湊進報紙去看呀。祖母依然不放手,祖母說這邊都是這樣,那邊難說也是這樣,你讓他安生點兒,平平穩穩過日子。在這邊還有你我照應,到那邊誰管他呀。祖母這樣一說,舅奶奶的手就鬆了,祖母將眼鏡狠狠地摔在石頭上,眼鏡立即成了碎片,那無數的碎片像無數的淚滴,在枯草和泥土中無聲地哭泣。
有一天,舅奶奶遠遠看見祖母來打糧了,她緊張得要命,這是一條死胡同,逃是逃不出去的,她怕挨祖母的罵。她緊緊地縮著腦袋佝僂著身子,裝著打糧的人,但還是被祖母發現了,祖母早就聽人說她像叫花子樣在掃糧,祖母氣不打一處來,當著很多人的面吵了她一頓,吵得她面紅耳赤、眼淚汪汪的。吵完,祖母狠狠心,將剛打來的大米倒了小半口袋給她,口袋細長細長,怕有四五斤吧。四五斤呀,在那時是個大數字哩。我們天天吃糠咽菜,吃得全身浮腫,想吃一頓米飯把我都快想瘋了。
祖母和舅奶奶讓我出去玩兒,她們坐在幽暗的稻草上說著什麼。我不願出去,我怕這個雜亂骯髒的環境,我在稻草的另一角坐下,低著頭尋找稻草上殘留的穀粒,我看見祖母和舅奶奶拉著手小聲地說話,她們的話幽幽的,縹縹緲緲的,遊絲一般的細微。她們講一陣哭一陣,她們講的聲音是模糊而又輕微的,哭的聲音更小。幾乎是哽咽,肩臂一抽一抽的,在幽暗的光線里,像是兩個幽暗的鬼魂。儘管如此,她們還是驚慌不安的,隔一陣,舅奶奶要去瞅一瞅,我弄不明白她們為啥如此膽怯。大雜院里的人講話都是高喉大嗓、夾槍帶棒的。坐了一陣,祖母要走了,她把裝有我的衣服的包放下,說舅奶奶,猴兒就託付給你了,他不聽話你就打,小孩子心疼不得的。祖母又拉著我,絮絮叨叨地講要聽舅奶奶的話,別惹舅奶奶生氣等等,才依依不捨地站起來走了。舅奶奶送到門口就站住了,她的眼睛總是驚恐的,掩了門,又在門縫看了一會兒,才返身回來。
舅奶奶為啥從遙遠的北方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地方來,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我只是模模糊糊、斷斷續續地聽到大人們的一些話,知道舅奶奶是隨舅爺爺一起來的,來的那天城門口聚集了許多人,有店員,有學生,有政府官員,也有打了赤腳的農民,他們舉著小小的三角旗,口裡喊著歡迎之類的口號。城門口洞開,奶奶說城門是經常關著的,我們這地方鬧土匪。洞開的城門上高懸著大幅標語,祖母說那斗大的字是周先生寫的,周先生字極好,遠近有名,卻不輕易寫字,就是拿白花花的大洋也不寫。寫歡迎舅爺爺進城的標語,他卻是寫得極認真的,走三步,退三步,左端詳、右端詳,直到滿意為止。據說那字當晚就被人揭去了,有收藏愛好的人僱人下的手。鞭炮不停地炸著,濃濃的硝煙味就像剛和土匪打了一仗。舅爺爺騎著高頭大馬,馬頭上掛著碩大的繡球,舅爺爺身上也掛著臉盆大的繡球,他穿著草綠色毛呢的軍服,衣服筆挺,腳上是一雙鋥亮的馬靴,夕陽在上面閃爍著金色的碎花,舅爺爺氣宇軒昂,神氣活現,方正的、英俊的臉上是一臉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氣。他沒有理由不神氣,打了八年的仗收復了國土,英雄美女相伴,各方歡迎、歡呼雷鳴,人生得意也不過如此。舅奶奶緊隨其後騎在一匹雪青馬上,舅奶奶本來是要坐轎子進城的,高興得忘了形的國軍團長大手一劈豪氣萬丈,騎馬、騎馬,哪有打了勝仗縮在轎子里的道理,讓大家也見識見識啥叫英雄,啥叫美人。舅奶奶那天穿的是一身紅色的旗袍,她是個溫和平淡的人,喜素色而厭浮華。舅爺爺出奇的武斷:穿紅色的,喜氣洋洋,熱熱鬧鬧,大大方方。穿著大紅旗袍的舅奶奶果然就如一簇隨風移動的火焰,灼灼燃燒,把她秀氣的臉龐映襯得無比嬌麗。當縣長在城門口把一大碗酒雙手捧給國軍團長的時候,舅爺爺神采飛揚,將酒遞給身後的嬌艷的女人,舅奶奶嬌嗔地看了他一眼,說鵬程,你今天為啥這樣,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舅奶奶的話聽得縣長和周圍的人耳朵一愣,這女人是外省人呀。我們這地方很小,山也很大,走出去的人極少。縣長是有些見識的,縣長知道這女人的普通話是極純正極地道的。縣長說鵬程兄,嫂子是北方人?國軍團長傲氣地說打遍大半中國,得了美女一個。說完將酒從舅奶奶手裡接過來,一仰頭,咕咚、咕咚猛喝一氣,頃刻間碗已見底。舅爺爺將碗旋轉一圈,奉還縣長,縣長看得目瞪口呆,連連嘆息,英雄美人,英雄美人哪……
在小城的街頭上,豎有一塊報欄,上面貼著不多的幾張報紙,報欄前是清寂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顧。小城人多不識字,又多為生活所累,看書看報是種奢侈。但我卻常常看見一個人在報欄前反反覆復地看報紙,這人穿著的破爛和骯髒是不用說了,他眼睛極度近視,看報紙時臉幾乎是貼近報紙的,有時還要用手指撐著眼皮,那動作是很滑稽很好笑的。他看時搖頭晃腦、嘴裏喃喃有聲,聲音卻含混不清,他的身邊放著一挑白泥巴,這就是我的舅爺爺。一天祖母牽著我的手走過報欄,祖母急匆匆走過去,猛地扯了一下舅爺爺的下襟,鵬程,你又在看了,再說你也不聽。舅爺爺驚得渾身哆嗦,回過頭見是祖母,說姐你幹啥?祖母說走,回家,舅爺爺極不情願,讓我看完這一段吧,祖母把他推開,將挑燒炭泥巴的扁擔放在他肩上,徑直走了。他才極不情願地走開。
有一次祖母遇到瘦骨伶仃、臉上還有傷痕的舅奶奶,祖母不想理她,但一看她這樣子祖母心就軟了。祖母狠狠地說了她一通,並說要叫我的父親和叔叔孃孃去收拾糟老頭一頓,祖母說欺侮人欺侮到家門口來了,我趙家還有人,不能讓他往臉上抹屎。舅奶奶著急地亂擺手,她說不是的,不是的,我臉上的傷是夜裡不小心刮著的,我們最多只是拌拌嘴。大姐,求你千萬不要叫他們。
走過煤堆,祖母牽著我的手,爬上了一道陡陡的石階,石階已殘損,卻看得出當年的氣派。在石階上,又是一排房子,南方的房子都有深深的檐,這座房子的檐也是深深的。檐下有兩口巨大的石缸,據祖母說是栽荷花的,現在卻裝滿垃圾。檐前立著幾架打草席的架子,地下堆滿稻草和草繩,順著牆邊立著一排已經打好的草席,一群穿著褲衩的娃娃在草堆里胡鬧,幾個女人一邊吆喝一邊不停地打草席。看見我們來,有人說北方婆,你親戚來了。我們穿過打草席的人,走進堂屋側邊的門,在黑黑的門前站了一會兒,才看清有個女人正佝僂著腰在搓草繩,祖母說淑嫻,你孫子看你來了。女人悠悠地抬起頭,然後站起來,她緩緩走過來,快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步伐快了起來,幾乎是小跑,她一把摟過我的頭,緊緊地抱在懷裡,摟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我聞到了一股難以說清的味道,既是酸臭的又是微香的很奇妙的味道,接著,這個我叫舅奶奶的女人蹲下來,兩眼緊緊地盯著我看,看了一陣,長嘆一聲,她在我臉上親了又親,粘了很多涎水在我臉上,弄得我很不舒服。
舅爺爺愛看報紙,愛看書,書是沒得看的,他當時住在一間堆雜物的偏廈里,後來因為看報紙而被批鬥,連那間偏廈也沒收了。他就和一群流浪的人住在城門洞里。他看報紙遲早要出事的,他站在報欄前是一道骯髒的風景,全城人從報欄前匆匆而過,沒誰去看報紙,而一個衣裳襤褸、蓬頭垢面、一身酸臭的人站在那裡看報,本身就極不協調,本身就是一個諷刺。更主要的,他看報紙有個壞習慣,一邊看嘴裏一邊嘰里咕嚕的,儘管講得極小聲,儘管講得含含糊糊,不明不白,但聽著卻更像咒語,更像在宣洩什麼。居委會的一個戴眼鏡的瘦子,過去在舊縣政府當過文書的,表現出極大的政治熱情,去檢舉舅爺爺說他邊看報紙邊說些反動的話。他說得有根有據的。這在當時是不能容忍的事,舅爺爺很快就被批鬥,儘管人們不知道他到底嘰嘰咕咕地講些啥,但他是國民黨的團長,對這樣的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居委會對他進行了連續三天三夜的批鬥。那箇舊政府的偽文書甚至當眾打了他幾個嘴巴,甚至提出要將他送去勞改,但上面了解到九-九-藏-書他就一個人,渾身是病,半死不活,弄進監獄倒是負擔,就拒絕關他。他倒是強烈要求過進班房的,他聽人說在班房裡能吃得飽,他越是要求人家越是不要,將他的偏廈沒收了,讓他接受群眾監督改造。
舅奶奶死了,死的時候大概不到四十歲。她是為了讓那糟老頭吃上一頓餃子而死的。那段時間糟老頭病了,這懶得燒死老麻蛇吃的人成天一動不動,讓舅奶奶忙個不停地服侍他。他這次是真的病了,病得不輕,舅奶奶傾盡全力醫他,日夜不停地服侍他,把她累得更瘦更虛弱,等他好點的時候,他一刻不停地吵著要吃餃子,這事放在現在就簡單得像買把小白菜一樣。可那是困難年代的末梢兒,末梢兒更困難,連洋芋,連包穀皮皮,連蓮花白的根都吃不上,所有的野菜、榆樹葉都讓人采來吃光了,他卻異想天開地想吃餃子,他是真饞,可憐兮兮地念叨,說他要死了,連一頓餃子都吃不上,太難受了。舅奶奶見他這樣子,下決心弄頓餃子給他吃。
也不曉得她是咋個曉得劉副部長家的廚房後門在另一條街的背面,臨另一條小街。那時人少,況且大多數人都趕去鍊鋼鐵,種畝產幾萬斤的小麥去了,小城隨時空空蕩蕩,只有城外的山上有裊裊而升的炊煙,小城裡的大街小巷空寂無人,晚風吹來,一些紙屑、樹葉在小巷裡打著旋,無比凄涼的景象。
晚上,在幽暗的房間里,舅奶奶燒了一大盆熱水要給我洗澡,我怎麼也想不到洗澡這事,我的父親在鄉下的供銷社做事,母親又隨著人們大鍊鋼鐵去了,家裡一大堆孩子,別說洗澡,連臉也是經常不洗的,身上的汗和泥結成了泥垢,摸著像摸洗衣板似的。我怕洗澡,舅奶奶溫和地哄著我,說小孩子要講衛生,要愛乾淨,要養成良好的習慣,舅奶奶的話真好聽,她的話溫柔、純正、軟軟的、柔柔的,就像一把毛刷在心裏輕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用這種語言講話,這種語言把她和周圍的人完全地隔離開來,使她變得陌生,變得神秘,變得像霧一樣虛幻,一樣難以捉摸而又令人十分想走進這種虛幻之中去。我知道她講的是普通話是讀小學之後的事,教我們的那個女教師聲稱她是用普通話來教學的,而她的普通話在我聽來卻十分難受,她講得疙里疙瘩不說,還常常冒出許多方言,方言和普通話一糅合,怪話就出來了,就使人聽了一身雞皮疙瘩,比不說還難受。我是一進門就聽見祖母和她講話的聲音的,我聽著她的話,就像聽山泉的流淌聲一樣清晰。
我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孤獨無助地蹲在街角偷偷哭泣。正在這時,一個背著一大捆草席的女人從我身邊經過,草席太多太重,像座山樣地壓在她身上,她佝僂著腰,憋得臉都青了。這座草席的山從我面前經過後又移回來,她說你是小猴子吧?我驚慌不已,我眼前這個又瘦又髒的女人竟講普通話。她默默地看了我一陣,幽幽嘆了口氣,在我手裡塞了一角錢,說你把它吃了吧,重新再去買一碗,說完,那沉沉的小山又緩緩移動開了。

回到家,祖母叫我去街上的館子里買碗酸辣面,那年頭能吃上麵條是奢侈的,我去買了碗面,在路上,我被酸辣面熱騰騰、香噴噴的氣味所吸引,肚裏嘰嘰咕咕叫起來,讓我清口水直淌。我忍不住喝了一口湯,我知道舅爺爺是極餓極餓的。我對自己說只喝一口湯,絕不喝第二口,誰知喝了那口湯后,我的肚子更餓了,清口水不斷線地淌出來,我對自己說就喝一口湯,絕不喝第二口。誰知我竟連麵條也喝了進去。這一來,我的腸胃就痙攣起來,又餓又饞又疼,簡直就在不經意間,我已經將麵條吃了小半碗,最後一口麵條是我硬從嘴裏扯出來的。我看著蝕進去小半截的碗,我驚恐不已,嚴厲的祖母是不會放過我的,她那條用來裁衣服的竹尺,不知抽過我多少次。
大雜院里的一個女人有一天遇到祖母,她對祖母說舅奶奶現在瘦得快沒形了,經常哭,有時還聽到打鬧的聲音。祖母說活該,這賤人幹啥不好,領回這麼個叫花子樣的人來,她是自作自受。讓她去後悔,讓她去難受,丟人現眼的東西,其實,舅奶奶和那個糟老頭子在一起,確實吵過、鬧過,但舅奶奶並不後悔,那糟老頭成天躺著不動,她成天忙碌,她既要打草席,又要做飯做家務。她經常給糟老頭洗衣服,逼他換洗,逼他洗澡、理髮、刷牙,尤其是洗澡老頭是非常不樂意並且痛苦萬分的,他說洗澡會傷了人的精氣神兒,洗一次他就像病了一次,洗完軟耷耷的沒精神。舅奶奶說你啥時有過精神?洗了沒精神,不洗也沒精神,像條癩皮狗。據說,有人還看見舅奶奶按著糟老頭洗澡,給他搓背,給他洗頭,他不但不領情,還罵罵咧咧。不知道從門縫裡得來的消息是否準確。舅奶奶為他洗衣做飯、剃頭刮鬍鬚,像供老祖宗一樣將他供著,他還不滿意,這也不行那也不對,說他來雲南吃虧了,吃的東西是啥東西?住的地點是啥樣子?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舅奶奶為他做事,和他吵架、拌嘴,她痛苦並快樂著。
瘦子是有歷史問題的,居委會主任也不敢保他,儘管他知道這個人好用。瘦子被撤了職,接受群眾監督改造了。而舅奶奶也成了破鞋,被居委會批鬥了幾次,在她脖上掛了一雙爛草鞋,悲痛無比、屈辱無比的舅奶奶幾次想尋死。祖母知道消息后趕來看她。祖母望著嚶嚶哭泣的她也不勸。祖母冷冷地說你去死呀,你看你有啥用,連吊脖子都不會找根牢點兒的繩子。現在買包耗子葯也買不到,我給你帶把菜刀來,刀子雖鈍,自殺還是可以的。你死了,你的魂就可以回北方了,省得我一天都在想咋個送你去北方找親人。舅奶奶聽祖母這樣一說,就不哭了,舅奶奶一生的最大願望就是能回北方去找親人,她在花季年華的時候隨那個團長來到偏僻遙遠的小城,一直沒有回去過。她孤苦伶仃,寂寞凄清,時時刻刻都想到北方去尋找親人。這個夢纏繞著她使她痛苦萬分又幸福萬分。她含著淚說姐,你一定要幫我回北方一次呀,我想念家鄉,想念親人呀。我怕我死了,連屍骨都丟在這裏,我透心透骨的涼呀。祖母這才摟著她的肩,說淑嫻,你放心,姐再難要成全你這個夢的。
舅爺爺和舅奶奶離婚的理由很簡單,他一是覺得自己成分太壞,給舅奶奶帶來許多災難;二是想讓她重新找一個可靠的人結婚,生個一男半女,晚年有個依託,他責怪自己當初不該把如花似玉的女人帶到天遙地遠的雲南,他知道舅奶奶內心的孤獨、寂寞和無奈。他的這個好心卻難以實現,舅奶奶離了婚並不等於她的身份已經改變,她仍然是舊軍官的離異太太,這個身份在那年代是無法被人忘卻的。舅奶奶找不到合適的人,打她主意的人倒是不少,其中在居委會當文書的那個瘦子是最主動最無聊的,瘦子曾在國民黨時的縣政府當過文書,解放后就被清除賦閑了。這人很會鑽營,當時有文化的人極少,他就積極地去寫標語,寫材料,辦黑板報,參加普查人口,由於他沒黑沒白地干,又擅長投機鑽營,就被缺人的居委會主任看中,讓他當了個文書。他後來因為揭發舅爺爺和其他人有功,竟被選為居委會副主任。瘦子是目睹過舅奶奶風採的人,當年在城門口歡迎抗日英雄朱鵬程的時候,他就被這個風采照人、氣韻不凡、講一口純正普通話的女人所折服,他曾發誓要找就找這樣的女人,人也就不枉度一生。這個情結一直折磨著他,他為實現這個願望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
這幅場景是我根據祖母和其他親戚的敘述在我學習寫作后而描述的,其實,在我到舅奶奶家之前,舅爺爺已經死了。我見到的舅爺爺和祖母、親戚們描述的完全不一樣,我見到的舅爺爺是一個腰桿佝僂得像只蝦米,頭髮蓬亂得像堆亂草的人。他那時有多少歲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他滿臉皺紋,雙頰塌陷,缺牙少齒的嘴裏不斷地蠕動,眼角堆滿眼屎,他的眼睛特別嚇人,紅紅的,細細的,眼角潰爛,紅翻翻的,小城人把這種眼睛稱為紅線鎖眼邊,眼裡經常流淚。他穿的衣服又多又爛,長一截短一截搞不清哪是里哪是外,褲子只到膝蓋邊,裸|露的腳踝上青筋暴露,一疙瘩一疙瘩的嚇人,腳上的鞋子是一雙辨不出顏色的膠鞋,鞋面壞了,他用膠線把鞋面子連同腳背綁在一起,倒也牢靠。他是靠賣燒炭泥巴為生的。我們這個地方燒的是煤末,細砂樣的煤末要用黏性很強的白泥巴攪拌粘和,才能成塊成團。賣燒炭泥巴是很下賤的活兒,價錢極賤,一挑燒炭泥巴也就是一兩角錢,那泥很白很黏,糊在身上白花花的,這就使舅爺爺漆黑的衣服變成迷彩服了,很有些現代派的風味,這使人心酸的現代派常使我的祖母心酸流淚,他是祖母唯一的親弟弟,祖母在幫他洗衣服時一邊嘆息一邊咒罵,她咒罵的是那個艷麗之極風光之極而又沉淪的舅奶奶。她罵的時候舅爺爺陰沉著臉不講話,直到罵得太不堪入耳時舅爺爺才低吼一聲,說是我要離的,姐你就不要亂罵了。他們之間到底是誰提出離婚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舅爺爺直到死都棲息在城門洞里,那時小城的城牆還沒拆除,城門洞是叫花子棲息的地方。
這一去,將近月余,這期間我們沒有任何消息。祖母有些擔心,說她怕不會回來了吧?不回來也好,這裏她是沒有啥牽挂了的。你舅爺爺這死鬼也沒後人,不來也罷。我很傷心,感到一種難言的痛楚,我喜歡舅奶奶,喜歡她那有著濃濃味兒的北方普通話,那韻味十足的普通話經常在我耳畔縈繞,一種淡淡的憂傷,在我童年的心裏拂之不去。
舅爺爺挑燒炭泥巴是極苦的,又掙不到錢,很多時候他都是飢一頓飽一頓的,如果不是我的祖母經常接濟他,恐怕他早就餓死了。祖母不時讓我去找他,叫他到家裡吃一頓飯,那時糧食是限量供應的,粗糧多細糧少,儘管如此,仍然填不飽肚子。祖母最愛去買一種用麥麩子和少許的面做的干殼餅,那餅又干又硬可以作兇器砸死人的。每次來了,舅爺爺鼓起腮幫快速地嚼,咽得眼睛鼓了起來,一個接一個地不斷地打嗝,連喝點兒水他都不肯,祖母心疼地看著他嘆著氣,眼裡含著淚,祖母忘不了咒罵那個從北方來的妖精,罵她薄情寡義,罵她這樣那樣,舅爺爺也不解釋,實在罵得狠了,他才憤憤地蹾一下裝著涼水的粗碗,姐,你再這樣我就不來了。走,你走,我怕是吃飽了撐的,省嘴落牙給你吃,你不領情。倒是那個賤人,妖精,你還忘不了。說著撩起衣襟擦淚。話雖這樣說,過不了幾天,她又會念叨起來,小猴子,你這沒良心的,你去看看那賊殺的在哪裡,叫他來撐肚子。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太陽從幽暗小屋的板壁縫裡射進來,像萬把利劍,使屋裡變得生動起來。我想,在這有千萬束太陽光的屋裡,舅奶奶一定會更嫵媚,更動人。我用眼睛尋找她,卻不在。過一會兒,門開了,一個抱著一捆繩索的人出現在屋裡,我一看,是個傳說中的邋裡邋遢的巫婆,還是那寬大骯髒的衣褲,還是那亂如雞窩的頭髮。我驚呆了,時間真是個可怕的魔術師,一夜之間將舅奶奶變成美如天仙的美女,一夜之間又將她變成一個骯髒不堪、面目可憎的女巫。我不明白舅奶奶為何又回復到過去的樣子,難道漆黑的夜裡需要美麗,而艷陽普照的白天反而需要醜陋?
木已成舟,米已成飯,祖母也就不再多說什麼。祖母終是個識大體、有見識的人,祖母覺得她和自己兄弟是離了婚的人,要怎麼干是她自己的事。但祖母從感情上是斬斷了和這個女人的聯繫了的,她看不起這糟老頭,她看不起舅奶奶的選擇,她從此不許我再去舅奶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