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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根

野草根

作者:徐坤
于小庄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問高積雲:後來你的畢業證書拿了沒有?
就在他們打得彼此恨之入骨,家裡的鍋碗瓢勺被摔碎得差不多,兩個打得傷心的人,萌生起分手離婚念頭時,卻發現小庄已經身懷有孕好幾個月。
朝鮮舞她在鄉下時就會跳,閑極無聊時跟當地朝鮮老鄉學的,只是一起聚會喝酒時跳跳唱唱解悶,沒想到,在這裏卻有了用武之地。她很快成為油田系統「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骨幹台柱子。每次有什麼演出,于小庄的朝鮮族歌舞表演唱幾乎成為壓場保留節目,贏得一次又一次滿堂彩。遼河油田方圓幾百里之外,都知道有個會跳朝鮮舞的漂亮姑娘名叫于小庄。
小伙兒一擺手,汽車照樣走。
老二小庄一邊洗臉一邊回敬她娘道:娘你一天到晚窮得啵個啥!我這不是馬上就走了嗎?我走了你們就再也不用自己點爐子生火做飯,天天下館子去,天天吃大魚大肉、大米乾飯炒雞蛋。
一場風波就這樣平息。以後,大連知青和瀋陽知青之間的明爭暗鬥、爭風吃醋的各種較量,還在不斷長期深入持久進行著。
大閨女滿含熱淚,悲情承諾。
怎麼能要求他好端端一個健康人,去為一個哮喘病人擔負終生呢?
大姨回去跟於家幾個舅舅和姨商量了一下。大家都唏噓感嘆說:這孩子!命大,命苦,有出息。小庄這回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恨你恨到骨髓里!
果然,從此安靜。老夏家再也沒有連續死人。沒過多久,媳婦帶著未滿周歲的兒子回鄉下,一年以後改嫁,兒子再不姓夏,改姓了繼父的姓氏。
一家人全愣了,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通罵,簡直氣貫長虹,笑傲江湖,初步取得了對那些羡慕誹謗者的第一階段鬥爭的勝利。以後再也沒有誰敢再當面挑釁、找茬兒、說壞話。偶有流言蜚語,也不敢順暢地往老於家老於太太的耳朵里抵達。
夏小禾驀地想起,她今年也是29歲,正好是母親去世的年齡。這裏邊躺著一個跟自己同樣大的女人。她因死而永生,自己卻因生而要不斷體會死亡。
小庄氣急敗壞道:你還在偏向她!我就知道我不是你親生的,整天慣著大鱉犢子和兩個小鱉犢子!我走!從今天開始我走出這個家門,你們誰也別想再看見我。
小庄所在的汽車修理場分部坐落在城市東北部的八家子,主要是搞汽車配件,一些不好換的零配件從全國各地以便宜的價格討弄過來,集中到這裏,然後等到有車過來時再拉回到盤錦去。不大的一個場院和門臉,裏面的縱深卻有好幾進,竟然養活了好幾百號人。于小庄很漠然地躋身進這汽車修理隊伍中,干起滿身油污的汽修活計。她總是告誡自己知足吧,比起其他知青,她可真算是幸運,不光是她已經回城,而且還有門手藝,能在城裡迅速安置下來,有了一分比較穩定的工作。就連她那個要強的大姐于小頂,此時也還在本溪鋼鐵廠受著當鋼鐵工人的煎熬。再說了,這裏的活計相對要比在盤錦時候輕多了。于小庄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她不光能掙錢養家,還能給家人提供一些額外的方便。
守陵老嫗又定定的打量姑娘幾眼,見她彎彎的眉毛,細細的眼,光潔如玉的小鴨蛋臉,怎麼看,怎麼也就是二十幾歲的樣子。
守陵人驚得直起腰來。
等到鄰家挨打的小孩兒被家長拖著找上門來說理時,於家這時恰巧已經宴請完畢,司機和隨行人員小庄都吃飽喝足,小庄又隨車走,跟車駛上下一段征程。鄰家小孩的媽先還是期期艾艾,指著孩子腦袋上腫起的大包,控訴他們家小剛下手太狠,打架沒輕沒重。于老太太正沉浸在姑娘拉山貨回來的喜悅里,漫不經心地說:都是孩子,哪有個舌頭不碰牙的,要我說,小孩子打架,打也就打了,待會兒扭頭抹臉又照樣一塊堆兒玩。咱們大人家,最好別跟著摻和兒。
她的大腦皮層登時就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一下猛醒!所有腦分子的排列順序彷彿都立刻改變。她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
可憐夏雪花,打記事時候起就沒見過親生母親照片,也沒有人向她提起過。後來,爹死後,連爹的影子也模糊了。平常照顧她的就是幾個姑姑。不是為了關照她,而是她們從法律責任上沒法遺棄這一老一小。
老太太自打一進了盤錦這地面,就不大滿意。她打眼從車窗一望,秋天乾枯的葦塘,片片鹽鹼灘,一個一個的水泡子,遍地蕭蕭落木,支棱八翹的鑽井架,要啥啥沒有,幾乎就是滿目荒蕪,滿目瘡痍啊!跟鄉下也沒啥兩樣。雖說自己家窮,也是剛解放那會兒才從農村進城的,但是,畢竟這麼些年省城生活的熏陶,那境界和眼光已經大不一樣,早已自覺是瀋陽人,處處高人一等。盤錦這麼個小地方,沒法跟省城比。把閨女扔在這兒一輩子,讓為娘的有點不放心。娘有五個兒子,就仨閨女,哪個閨女不是心頭肉啊?哪能隨便說嫁人就嫁人?
沒過多久,招待辦那個中年的女主任就被換崗到了別處,夏小禾當上了主任。她更加如魚得水,殷勤侍奉、陪伴在老總身邊。來過的客人臨走都會蹺起大拇指誇讚說:武總,你這個招待辦主任厲害!酒量深,不見底啊!佩服佩服!第一眼,我們都以為她是電影里的周旋呢。哎,那周旋是你演的吧?
這一晚,住到隔壁鄰居家借宿的于小庄,可曾想到什麼嗎?她什麼也沒想。走累了一天,又好不容易將兩個客人全移交給她娘,知道娘有能力擺平這一切。小庄可算卸了負擔,簡直無夢一身輕,腦袋一沾枕頭邊,就呼呼睡著了。
她們的娘一邊叨咕,一邊拿菜刀在菜板上把鹹菜絲剁得山響。年復一年的勞累、生育,艱苦貧寒的生活,把她的脾氣徹底搞垮了,性格乖戾,躁鬱,從來就沒有個耐煩順氣兒的時候。
于小庄一開始就沒把夏冬臨看上眼,這下可找著了藉機出氣的機會,指桑罵槐,一罵罵得離題萬里。夏冬臨則覺得自己新婚之夜從天堂掉到地獄,他不光覺得自己上當受騙,還認為小庄把他一生嘗鮮的幸福都剝奪了。他這個男人,當得冤哪!
男的說,你錯了。是亂墳崗子那裡的最肥。因為那些蟹必須吃了死人肉,才能長肥裏面的黃兒。
這一抱,就是山呼海嘯!
是于小庄。那麼一個苗條的身體,正在吃力地往外抽著聲音。
啊!你個老?菖太太!你家小崽子打人你反倒還有理了哈!有娘養活沒娘教育的玩意兒!你們老於家一大家都是流氓寡婦馬子破鞋偷人養漢的貨!你那小兔崽子兒子將來也沒好,長大就進監獄!你那鄉下閨女也是一個王八犢子,她不偷人養漢賣?菖哪來那麼多好貨總往你家裡運?
二兒子被罵得懵懵懂懂蒙在鼓裡呢,還是二兒媳婦有心眼子,她使勁擰了老二一把:死樣的你還愣著個啥?還不快去追!
瀋陽不讓回,他們只能曲線調動回城。大姐于小頂先她一年,千辛萬苦通過招工從瀋陽東陵區調到了本溪,在本溪鋼鐵公司當了一名工人。于小庄也在1973年秋天,辦了病退調動,從新賓來到遼寧南部的盤錦遼河油田,投奔先期到達那裡的她二哥。這個過程費老勁了,她二哥遵從老母親的旨意,送禮託人,挖門子盜洞,使勁找理由,最後求人到醫院給開了診斷證明,說于小庄患有嚴重的氣管炎肺心病,不適宜待在鄉下,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她這才順當地用上了病退回城指標。
把她娘急的,終於失去耐性,破口大罵道:二鱉犢子你一天到晚嘟嚕個臉子,你給誰看哪你?!我這個當媽的把你養大,你說我是該你的還是欠你的?挺大個丫頭總賴在家裡,你到底想怎麼著吧?
車裡知青連凍帶嚇,哆哆嗦嗦跟著唱:
婚姻在一般老百姓眼裡是什麼?就是命。命好了,撞上大運,就一輩子享福;命不好,遇人不淑,結婚就等於進了深牢大獄,一輩子不得好。弄不好,等於直接是進了火葬場。
這一幕戲曲的高潮和悲劇,都出現在高積雲回來探親的時候。
傻孩子,你出生時大姨就在身邊。
老頭老太太忙解釋說,沒啥事兒,積雲來電話,讓我們來看看,還讓我們平時多照顧照顧你。
小庄不滿意地大叫:娘!就憑你說的這些話,你是我親娘嗎?哪有親娘這麼咒自己閨女的?
她哭著,連續不斷地叫著:媽,媽,媽——
謝衛東說:看看就看看!嘿,你怎麼著?不信是不是?
二哥見來硬的不行,就來軟的,哄騙著妹妹去跟那小夥子見個面,說就見個面怕啥的?他又不能把你吃了。你不是愛交際嗎?藉機會練練交際能力。
但是,自己要真提跟他吹了,收他的那些東西怎辦?他能不能也讓她給吐出來呢?有些東西她已經用了,有一些,則寄回了娘家送給了妹妹小芳。她是一個特別知道顧家的閨女。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寂寥的瀋陽城八王墳亂墳崗子衚衕里,經常出現一個頗為動人的場面:一台解放牌或東方紅牌大卡車,停在老於家狹窄骯髒的衚衕口。車斗里摞著滿滿的木料,有時是粗大的原木,圓鼓隆冬保持著樹榦的最初形式,楠木紅松櫸木水曲柳,有時是破開的板子,齊生生白花花一摞壓一摞,板芯里樹木的紋路清晰可見。沒有干透的松樹皮和木板芯總會散發著來自森林的清香。駕駛樓的車門一開,吱吜,右邊下來他們家的二閨女。再一吱吜,左邊走下來一位司機,風塵僕僕的中年漢子,或者是精瘦黑紅的山裡小伙。他們就會吆喝家裡人出來,忙不迭地把車上大包小裹的東西往下卸。小庄小芳和老太太忙著拎豆油、木耳和榛子,小剛和司機忙著抬木料。一次也就是卸下一根原木,或一兩塊板子,拿得多了,被待會兒的接貨單位看出來,容易出事兒。
于小庄她二哥一看,完了,臉面掛不住了。把組織部長的兒子整成這樣,這可是得罪了土地爺、結下了天大的仇家啊!在盤錦這個地界是沒法做人了!完了,趕緊跑吧!
從那以後,總裁開始注意起這個孩子。以後又有幾次應酬,他也很隨意的帶上她,見這女孩子小小年紀,卻如此懂事,謙遜,得體,很知道自己的崗位職責,知道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或者不說話,就做乖乖女,擋酒敬茶,招伎點歌,樣樣做得滴水不漏。總裁心裏甚為歡喜。他就想到讓她給自己當秘書,但沒有位置。又想了一想,說,對了,你就到招待辦吧。
于小庄說,我氣管不好,有點炎症。
守陵大嬸又培了一鍬土,彎腰下去替她把百合花正了一正。
追求她的第二個男生是警校的,初中同學,有力氣,能幹活。還沒跟她相處幾次,就忙著來家幫助往樓上扛煤氣罐、抱大白菜,蹬平板車領著奶奶上醫院。在她們這個缺少男人的家庭里,像這樣有一把子蠻力氣的男人似乎很需要。男孩家在郊區于洪區。而夏小禾她現在是有貌,有房,有省城戶口。這些都令男孩羡慕。
她娘比她嗓門兒更大說:我不是你娘!你是我從販子手裡拐來的!是我從大野地里拾來的!去!去呀!誰對你好,你找誰認娘去!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有奶就是娘的貨!
雨把墓地澆得十分靜謐。來上墳掃墓的都是一家一夥的,牽著大人帶著孩子,忙著添土修墳,擺放他們的供果,順便教他們的子孫認著祖宗的名字。守陵人拿著鐵鍬和油漆等工具忙不迭地在墓地間走動,忙來忙去。這種天氣里不用擔心人們會燒紙點燃明火,那些草紙點也點不著。他們要做的主要是替人添土修墳、念叨幾句吉祥話討一份賞錢。還有幾個掘墓人穿著雨衣,在墓地的一隅艱難地挖著坑。他們罵罵咧咧詛咒這天氣,一個說誰家的人死的不是時候,偏偏要在這會子挖坑下葬,濕漉漉的,搞得老子一踩一腳泥。另一個說人要是能自己選擇時候死,那他也就不死了,閑著沒事兒活著該多好。
已經過了二十歲、天性快樂的于小庄,起舞在盤錦大地上,無所事事,跳舞唱歌,修理汽車,業餘時間再跟女知青交流交流鉤織編織的活計,日子過得倒也自得其樂。直到有一天,在配電廠當工人的二哥給她捎來一個口信,說配電場有個小夥子想跟她搞對象,讓她找時間去相看相看。小庄一聽,還覺得挺可笑,大大咧咧說,搞什麼對象搞對象?誰願意搞誰搞,我不搞。她二哥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挺大的丫頭,正經事不幹,整天瘋瘋癲癲跳跳唱唱到處跑你不嫌寒磣哪?你說說,有幾個像你?都多大了還不張羅著搞?等到老大閨女嫁不出去,你那臉能掛得住是咋地?
等到她三年以後畢業找工作時,仍然孑然一身形單影隻。她學的是文秘專業,還是回了電廠。不過這回不是當工人,而是通過大姨托關係找人幫忙,進了高層辦公室上班。
于小庄覺得她們家就像黑暗的舊社會,一點翻身得解放的希望都沒有。這回好,熱鬧終於有她的份!今年一聽說動員學生上山下鄉,她二話沒說就報了名。讓她最樂最解氣的,是老大也跟自己一樣要下鄉,而且還是她不願意去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去的。這下好,大鱉犢子,活該!
郭子輯,你跟我們是一個地方嗎?于小庄問道。
于小庄雖曾進駐過沈空高幹樓,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她在人家家裡處處小心翼翼,一點主動權沒有。現在不同,只要履行一道手續,就是說,把戶口本從家拿出來到街道登記處和夏冬臨蓋一個戳,這個房子就歸他們了。房子的鑰匙,有一把就是她于小庄的。于小庄這時才像從一個漫長的夢裡驚醒,原先恍惚一切都變得具體實在。
巍巍長白山,滾滾鴨綠江,
剛說完這話,剛還凝重高遠滿天星斗的東北夜空,忽然間鵝毛大雪自天而降,劈頭蓋臉砸向人間,遮住了零零落落的鞭炮聲,把過年的紅燈籠映得血紅。她娘抹了把淚,深出一口長氣,對於小頂說:行了,這是小庄在哭啊!她連眼淚都是冷的。她答應咱們了。
有了孩子,這日子還得接著往下過。能過成什麼樣,誰也說不清。
從高積雲家出來,于小庄還是莫名緊張,像等著一場審判,一晚上都沒睡好。她不記得頭一次去大下巴家時是否有過這種情緒。躺在家裡那個熱騰騰的火炕上,翻來覆去烙餅子,只顧想自己的心事。老娘那空洞的打呼嚕聲,兩個弟妹睡著放臭屁的聲音也是充耳不聞。
奇怪的是,儘管倆人身份相差這麼懸殊,兩口子婚後卻再也沒有打架。夏冬臨沒有罵過新媳婦一句,也沒有動粗碰過新媳婦一個手指頭。
膽小如鼠的平民于老二一方面暗暗籌劃著自己領全家再次逃跑避難的事,一方面細心打探張羅把這個惹禍不知愁的二妹妹往哪裡弄走。于老二在心裏說,小祖宗,你還是離我遠點,趕緊給我滾犢子吧!可別在這裏給我惹事兒。
待著沒事,早點去唄!哎,你們家,沒人送你?
無論到什麼時候,于小庄都能清楚記得,她跟解放軍排長高積雲的見面,是在那個灑滿陽光的冬日午後。
大下巴心裏的喜悅,一層一層往上積攢。于小庄的莫衷一是,也一層層的往上翻湧。於是,經常出現這樣奇怪的場面:夕陽西下,大地鋪彩。黃昏迷人的盤錦大地蘆葦盪邊,漫步走來一對快要談婚論嫁的青年男女。男的穿著嶄新的三接頭皮鞋,凡立丁褲子,褲線筆直,小頭兒抹得倍兒亮。女的一件小短袖碎花襯衫,雪白的棉布長裙,秀髮隨風蕩漾。倆人步調基本一致,隔著不遠不近的身體距離,說著不閑不淡的無聊話語,掛著不喜不憂的淡漠表情。通常都是男的說得多,女的話少。男的傾訴,女的傾聽。男的指著稻田邊的河溝問:你知道俺們盤錦的絨螯蟹,長在哪疙瘩的最肥嗎?
夏雪花不足月就生下來,早產兒,送進保溫箱。紅紅彤彤,滿臉皺紋,生下來像耗子,長大以後還是像耗子,小細長眼睛,滿腦袋黃毛,直到十八歲以前,女大十八變的真理一點也沒體現在夏雪花身上。她幾乎是按照她爸爸的模板長大,成心用以對抗她媽媽的。
沒等他們遍嘗戀愛的甜蜜,高積雲歸隊的時間卻已經到了。倆人不得不忍受痛苦的分離。一直無知無畏、沒心沒肺的于小庄,從來沒有感受到相思是這般苦,相戀是這般煎熬人。高積雲離家走後,她整天茶飯不思,魂不守舍,把全部工夫,都用到想他念他、不斷給他寫信上頭去。等到攢到第六十一封信的時候,深秋已經來臨,該說的情話已經說夠,再在紙上寫下去,只有初中文化的他們倆人都已經筆墨用盡、言空辭窮。接下來必須要用身體書寫才會來勁。
接著就是嗚嗚嗚嗚嗚,一通止不住的哭。從小到大,她就不太會哭,小時候淘氣她娘打她,長大後下鄉幹活累、受委屈,她都從來不哭,沒想到,現如今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淚腺這麼發達,眼淚還能夠這麼洶湧!好像她身體里的水分都化成了淚,全為高積雲流了出去。
二姐上去一把搶過小剛手裡的花,塞給小芳:搶,搶,搶,就知道搶!你是哥哥,讓著她點。再搶,再搶讓你們倆人也下鄉!
夏小禾說,大姨,我想跟你見個面。我想要張我媽媽的照片。
她娘操起一把笤帚疙瘩劈面照耳根子抽過去:你這個雜種操的!你那是跟你娘說話啊?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羞沒臊的敗家玩意兒?!
還有那個跟小庄一個學校來下鄉的出身不好的郭子輯,也曾對她用過心思。他受不了于小庄朝鮮舞姿的誘惑和吸引,思來想去,終於決定把他偷偷從家裡帶來的幾本「黃書」借給小庄看,以表衷腸。那都是些《紅樓夢》《復活》、《青春之歌》什麼的,一看意思就很明顯。初中生於小庄拿到手后看了半天,不知其所以然。古典章回小說像天書;外國小說人名情節太難記;《青春之歌》名氣很大,據說是寫搞破鞋的書。翻了幾翻,見裏面寫余永澤臨出門把林道靜抱在懷裡,在她嘴唇上輕輕「勿(吻)了幾勿」。這「勿了幾勿」是啥意思?沒看懂。沒意思。就把書扔一邊睡覺。第二天,她把書還給郭子輯,說不好看。整得郭子輯好生無趣。以後也就再沒有男生從這個方面惦記她。他們都把她當小哥兒們、酒友或是好搭檔。
夏小禾靜靜地聽著,邊聽邊淚流成行。一個人,不是無緣無故來到這世界上的。冉冉升起的親情,堵塞了她的毛孔,嗓子眼兒哽咽得難受。她變得安靜,憂鬱,心事重重。
于小庄剛到盤錦那天,正是秋高氣爽。成群的野鶴,大片的蘆葦灘,數不清的鳥兒在歡唱。風吹葦低,潮潤潤的空氣里飄來稻穀花香。她還頭一次見到這麼寬廣遼闊的葦塘、頭一次見到長得顆粒這麼飽滿、據說要有一百六十多天生長期的稻子呢!這裏跟她所見的新賓大地林海雪原又完全不一樣!
她娘一聽,氣又不打一處來:死丫頭你走!你走啊!有能耐你走遠遠的,再也別回來。
娘睜開原本閉緊了準備擠眼淚的眼,乜斜著她:咋?你乾的事,還不夠丟人?
夏小禾醒過味兒來,從大嬸手裡接過油漆和小板刷,彎下身去,蹲跪在母親墳前,一筆一畫,描摹起碑上那幾個黑黑粗粗的漢簡魏碑字:
沒辦法,拗也拗不過,就聽她娘的吧。定親的過程很講究,儀式完全按照老例兒進行。一個吃飯的炕桌放在炕當央,畫出楚漢河界,于小庄娘坐炕沿左邊,夏冬臨娘坐炕沿右邊。她娘是絕對的主角,他爹他娘是次主角。現場參加人員還有于小庄、夏冬臨兩個配角,外加於小芳于小剛兩個龍套。
他們家,先是二小子跟隨鄰居來瀋陽做工,在礦山機械廠,穩定下來后,又從鄉下叫來了大哥。爹娘一看,鄉下的日子過得也沒啥盼頭,奉天城裡又被老大老二渲染得那麼好,說能住上青磚瓦房,吃上大米白面,到處都有賺錢機會。爹娘也沒有經過實地考察就貿然決定遷居,於是拾掇拾掇賣掉了幾畝地,全家老小投奔哥兒倆進城來。那一年,大姐于小頂才2歲,是坐在土籃里被她爹給挑進城的。1952年于小庄呱呱落地,從她開始,他們家才算有了正經的出生在城市的城裡人。隨後幾年就是她們的老娘肚皮高產多產的年代,在他們的爹英年早逝前,最後一撥成活的種子就是小剛和小芳。屆時,她們的娘已經四十七歲整。娘叫苦不迭:一沾身就懷上,這窮苦人家的日子過得還有什麼勁!
處於極度失戀打擊之中的大下巴哪裡聽得進去這些啊!班也不上了,整天就在家裡獃獃的,以淚洗面,悶悶地把自己搞得好一陣子抑鬱症。
那個部長夫人也是愛子心切,一看兒子小臉蠟黃愁成那個樣,心疼不已。藉著于小庄回瀋陽探親之機,大下巴和他媽媽背上一大麻袋螃蟹還有兩袋盤錦大米,跟隨於小庄一起來瀋陽看望未來的丈母娘和親家母。
說也怪,老夏家門前的那條路上,車來車往,很少出事,夏家老頭兒也幾乎在路上走了將近四五十年,從來沒有個磕磕碰碰的,偏偏那天,清明節那天,就在快到家門口時被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橫向碾過,當場七竅流血,軋得死死的,一點救都沒有。
不當成寶咋地?你就說這煙道一直不暢通,爐膛也該重新盤盤了。這活兒,除了你三哥,你們幾個騷丫蛋子哪個會做?養你們幾個能幹啥?啥也指望不上!一個個都是白吃飽、討債的貨!
女的一邊吐,一邊在考慮跟他「黃」的問題。這也未免太沒有共同語言了吧?咋還能今後一起過日子?
于小庄頭一次感受到母親的這個樣子,聽到母親的體恤話,猛不丁還有點不適應。半晌,她忽然冒出一句傻氣話:
抽調上來的知青被分配到各個勘探隊、鑽井隊、築路隊、機修班。于小庄分到盤錦汽車大修廠,當起了汽車修理工。每天,她都跟那些男人一樣,穿上油漬麻花的藏藍色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把兩根撅翹翹的小辮子,塞到帽檐裡邊,再帶上一個喝水大茶缸,進車間給那些運輸車查機油、修底盤、疏通油嘴、連接火花塞、檢查四輪定位。一次,修理一輛大解放,查底盤用的地溝排不開,于小庄就田千斤頂把車支起來,墊塊麻袋片,仰著身子鑽車下面去,時不時伸手出來更換扳子鉗子。一會兒,司機端大茶缸子回來,一邊吱溜吱溜呷著茶,一邊蹲下身衝車底的小庄閑聊:嘿,我說,哥們兒,行啊,技術不錯啊!看你的樣子,幹活挺利索啊!
小庄一聽就蹦起來:大鱉犢子你少管我!管好你自己得了!
啥叫愛?我娘家窮,十二歲就到他家當小童養媳婦,十六歲就開懷有了你大哥。後來啊,這一輩子,就沒停過生孩子。家裡窮啊,養活不起,沒有奶水,只得把高粱谷根嚼碎,用屜布蒸完了擠出米湯來,一口一口喂你們吃。你們從小都是這麼喂大的。娘的一口牙,不到四十歲就全活動掉光了,現在吃飯用的都是假牙。
人世間最為殘酷的景象,莫過於病樹前頭萬木春。樹歿了,遍地野草卻毫髮無損,春風吹又綠地恣肆出一片片生死無憂的樂觀態度。穿過枯亂焦黃的密匝匝森林古道,眼前便豁然開朗起來。連綿的山脈,蜿蜒起伏的河流,漫山遍野的粉紅色杜鵑花,沸騰得耀眼。道路在這裏開始分岔,往左,是這個城市最有名的溫泉山莊和富人別墅區,往右,就是公共墓地。這塊地界,原本是好幾百年前的皇家陵寢,大清朝老祖宗努爾哈赤和葉赫那拉氏的墳塋,叫做「福陵」也是「東陵」的所在地,上風上水,是護佑著這座城市吉祥平安的一道福脈。老林子也長了幾百年,自成規模氣勢。沒想到進了新世紀,一切都以經濟利益為槓桿后,這塊風水寶地也成了可以開發利用的資源,公路活生生把福脈給截斷。皇陵在側,又豈容百姓安息?老祖宗的遺產,自有它不可隨意改動的規矩。改了,必遭報應。只是不想,這一報,卻報到了樹身上。倒霉的樹們,就做了人類的犧牲替死鬼。
夏小禾明白了,自己在這座城市裡還有一家骨血之親,她母親家的親人們都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他父親和母親之間,曾經發生過不可思議的事情。
實在拗不過去了,無路可走,于小庄終於還是賭著氣、窩著心跟夏冬臨見了面。新介紹這個比于小庄大五歲,人長得一般,個矮,平頭,小眼睛,膚色較白。家庭生活困難,上邊有倆姐姐下面三個妹妹,媽沒工作,爹提前退休讓兒子到廠里頂替當工人,故而才讓他逃避過了上山下鄉這一劫。一看這些條件,哪兒哪兒都跟高積雲沒法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
當上了工人階級,經濟上可以自主自立的夏小禾,本無所謂快樂,亦無所謂憂愁。她穿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每天按時上班,下班,定時領工資,給奶奶報銷醫藥費,每天帶飯盒,端大茶缸子喝茶葉末,跟工人們一起調笑,說粗口,不需要過渡,完全融入工人階級隊伍里。上班掙錢,比起在學校里受老師看管的日子可舒服多了。至少,她們全家人,她那幾個姑姑,現在都對她另眼相看。熬了這麼些年,她們終於可以擺脫贍養母親和撫養侄女的責任,小的已經完全可以自己養活老的。她們不禁都長出了一口氣。
母親于小庄之墓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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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被他們誇張到肺心病的氣管炎,其實最初也不過是數九隆冬著涼引發的一次重感冒,連帶起支氣管炎。于小庄沒當回事兒,沒認真養,漓漓拉拉一直沒見好,就轉成了慢性氣管炎。在東北那個冰冷嚴寒地帶,肺氣腫、哮喘病等等屬於常見病,由其所在緯度和高寒氣候所導致,得了也就得了,基本上斷不了根,可也不至於像當時的肺結核、霍亂、天花那樣令人致死。尤其是它並不傳染,所以得這病也並不招人煩,只不過是自己平常出氣兒有點費勁罷了。
閨女大了,打不動了。她娘手舉笤帚疙瘩,望著二鱉犢子遠去的背影,內心涌動好些懷才不遇、教子不成的感慨。
消息一出,知青們銳氣驟減,情緒低落,唱歌跑調,從高亢迅速轉向憂鬱。蹉跎了歲月倒還在其次,關鍵是一代人的光榮使命感沒有了。偉大祖國前程將往何處去?知青理想遭到打擊,心氣一落千丈,消極怠工,打架滋事,沒事就往城裡跑的多了起來。當大喇叭筒子里大樹特樹紮根農村六十年的柴春澤邢燕子等等典型時,新賓大地的小青年們卻開始勝利大逃亡。
共度那美好的時光。
高個兒男生生性懦弱,偏又是個對母親言聽計從的人。結果當然可想而知。
老太太以為這樣就能有效地將某些不該發生的事情阻斷,其實這等於火上澆油,等於是把一塊肉不是放在嘴裏,而是放在嘴邊。想吃到嘴的垂涎欲滴的快樂遠遠大於已經吞咽嚼爛咽下去的時候。其實老太太也沒怎麼想阻斷,也明知道生米做成熟飯是一半天的事,也就是個早早晚晚。只不過她這樣一做,走個形式,以後可以擺脫作為家長的監護干係和職責。
但是,他們哪裡想到,就是這個病歷診斷,卻一語成讖,日後斷送了她青春年華芳齡29歲的年輕性命。那是后話。
夏冬臨一聽,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於是十分主動,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獻殷勤,表忠心,軋馬路,買冰棍,送手絹,送頭巾,出手大方。不光賄賂于小庄,同時也沒忘了討好未來丈母娘,星期天沒事兒就到丈母娘家幹活,擔水,買糧,買煤,打煤坯,樣樣都做,連剁雞食這樣的活也搶著做。他還時常送些小禮物,籠絡未來小姨子小舅子,給小芳買了一副尼龍手套,給小剛裝了一個晶體管收音機。
老二處處給遮蓋在老大的陰影里,風頭全被老大搶去,鬧得她到現在連一件出奇冒泡的風光事也沒做成。去年老二干出的最大事件,是攛掇他們學校幾個初中同學,偷偷跟在大姐他們學校紅衛兵後邊去大串連,要到北京去見毛主席。結果呢,硬是被她家裡老娘追著屁股攆到火車站,給提拎著耳朵根子拎回來。掉老價了!搞得她在眾人面前顏面皆無!怎麼說,她那也叫一個15歲的花季少女啊!她恨透了,一直懷疑是老大告的密,同時也恨老太婆不給她留面子。他們家,那個識幾個數字的爹和這個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老太太,教育孩子從來都是用皮帶抽,用鞋底子打,用笤帚揍,簡直是把孩子不當成人。屈辱啊!家裡那些罄竹難書的罪惡還包括:偏向大鱉犢子,寵愛兩個雙胞胎弟妹,獨獨她這個當老二的中間受夾板氣。晚上在那個十五瓦的燈泡下,一家人圍坐著鉤手套,糊火柴盒精鹽袋,找來各種活計謀生。大姐要寫作業,學習好,能成個大學生,不能耽誤她的時間,做活的事情白然落在老二身上。到工廠的廢煤渣子里撿煤核、撿焦子(鍊鋼剩下后沒有完全燒透的煤塊),秋天到合作社商店撿大白菜葉,剁雞食,撿回骨頭棒子剁碎給雞吃,說是補鈣。老二她自己還很缺鈣呢!誰給她補了嗎?挑水,買糧,買煤,打煤坯,腌酸菜,兩個雙胞胎小時候,她娘總命令她給看管著,走到哪帶哪,人都說她像個小媽……
那就不會用紙來引火?
高積雲的父母在視察了于小庄所在的車間、浴室、宿舍、食堂之後,老兩口|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用協商,就鄭重發出一個邀請:請于小庄打今兒起搬到他們家裡去住!
紙?說得好聽!紙從哪來?是你爹造紙還是你媽生紙?上下嘴唇一碰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這要不是你三哥在橡膠廠能順便給家帶回來膠皮下腳料,就連膠皮也點不上呢。你點,你點西北風去吧。
沒容她說完,她娘就炸了:啥?咱這家庭怎麼了?我不偷人,不養漢,靠自己勞動辛苦辛苦把幾個兒女養大,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咱九九藏書比人短在哪兒了?你說!
長著一雙美麗桃花眼的知青于小庄,就勇於搭乘那些土藍或老綠色長途運輸大破車,怡然自得坐在副駕駛位置,往返穿梭于從新賓到瀋陽的崎嶇山路上。
按照風俗,于小庄的骨灰,只能由夫家負責收。娘家人連把女兒骨灰收回來的權利都沒有。於家老太太這份悲啊!年屆七十的老太太瞞著眾人,讓女兒小芳推自行車給帶著,徑直來到老夏家門前,堵著門口破口大罵:夏冬臨有種的你給我出來!我這條老命跟你拼了!我操你們老夏家八輩祖宗!我閨女要真是你害的,你們老夏家個個都不得好死!出門就讓汽車軋死!吃苞米子不消化噎死!拉泡屎屁|眼兒灌涼風嗆死!你們夏家從今往後斷子絕孫!
第二次戀愛留下的感覺是糾正了第一次的自卑。夏小禾頭一次對自己的相貌產生了自信,還有自己現在的家庭條件,也通過警校男生的誇讚而產生了自豪。自己雖說沒爹沒媽,但一套住房足以抵得上貧苦人家的無數平凡爹媽。
他娘說:行,知錯就成。現在,你把二丫頭給我找回來,讓她把對象也領來,讓我相看相看。
可憐大下巴,這個小地方成長起來的老實面瓜,既不敢忤逆家長,也不敢霸王硬上弓對於小庄做點什麼出格事。他就暗暗地哭啊哭啊,委屈的話一點也不敢對誰講。
高積雲笑眯眯地說:家裡有點事,臨時耽擱了。等我走到這裏,就聽見你們家傳出來的琴聲和歌聲。好傢夥!我一看,連門都沒關。我就循聲推門進來。同志們,對敵鬥爭警惕性要加強啊!
這一口一個嫂子叫的,讓于小庄美得魂兒都飄飄飛升五里雲外。這時她已經可以跟小姑子勾肩搭臂,自由自在出入于沈空大院內的軍人俱樂部、副食品特供服務社,出入於463軍人醫院,軍人游泳池和軍人休息所,儼然一名真正的軍人兒媳婦。
過完一道禮,他媽又示意他爹上第二道。他爹就趕忙打開一個包袱皮兒,裏面計有:給小庄的新衣服兩套,錦緞蘇綉鴛鴦戲水被面兩套、杭州絲綢游龍戲鳳褥面兩床。東西放在炕桌上,老於太太也不親自接,只是瞟了一眼,過了目,仍舊示意小芳接過去。
畢業幾年過去,當年不起眼的淘氣小子,轉眼就變成了解放軍英俊排長。于小庄的心哪,止不住咚咚狂跳!那一刻她只能是假裝謝幕還沒謝完似的,手抽回來,捂在胸口,將激動的心情使勁按捺了一下。高積雲接受完同學們的歡呼雀躍、肩打背捶之後,徑直走到于小庄面前,伸出手來,欲跟她握,同時目光含笑,定定瞅著她說:
他們的磨合達到了默契。他們互相有用,互有所求,誰也不會給誰搗亂。公開場合,他們在人前一本正經,一致對外,謙謙君子,正氣凜然。關起門來,就是另一番濃情蜜意,如膠似漆。滑溜溜的小姑娘摟抱入懷,還給了他第一次,絕對是原裝的,夠他感懷。男人,都很看重這第一道開包工序。她躺在這個厚味的男人懷裡,有安全感,同時也得到了物質上的便利。說是什麼都不求,但是無形中她還是獲取了巨大利益。電力系統最後一次福利分房時給她換了大房子,象徵性地交了一點點增添面積的房款補差。給她的那個同父異母的倒霉弟弟在瀋陽安排工作,幫她那幾個落魄下崗失業的姑姑家的孩子們一一安頓生活——這些,都成了夏小禾的事兒,其實,也間接是總裁的事兒。沒有總裁在身後依託,她呼風喚雨,靠什麼?
也是多年以後,大姨于小頂對已經長大成人的外甥女夏雪花回憶說:當年,眼看著自己的親妹妹被縫麻袋那麼粗的針,給左一塊右一塊拼補上,我的心哪,也像被鋼針穿透了一樣!
金日成首相啊,毛主席,
吃過飯,吉普和「拉達」又繞道帶著娘家人到新房去檢閱一番。於家的娘親、哥哥嫂子姐姐妹妹們,一見那氣派的樓房,門上大紅的喜字,屋裡巍峨的幾大件,窗上紅彤彤的窗帘,交口稱讚,誇夏冬臨能幹,稱小庄有福氣。妹妹小芳還被委以重任,臨走時偷偷在他們的床鋪底下放上一把棗栗子。
然後就是兩個高燒42度的身體拚命纏繞在一起,發瘧子,打擺子,一次又一次,死命的起伏、糾纏,死去活來……
等到他們疲倦地抱在一起雙雙入睡時,已是天之將曉。于小庄已經累得攤成一團泥,她懷著滿腔失身的哀婉,獻身的激動,定身的平和,緊緊擁抱著軍人排長,聽天由命般躺在愛人懷裡酣然睡去。高積雲作為一個軍人,對環境保持著足夠的警醒和戰鬥力。他墮入黑甜鄉大概有一刻鐘之久,就莫名其妙地「倏地」醒來。似有一種什麼特殊奇怪的聲音纏繞著他自己。他側耳傾聽,似是有種奇怪的聲音在抽|動,像夜裡蠶蛹的抽繭拔絲,也像是風箱在吃力地呼扇。剛開始還以為自己還在軍隊營房裡,哪個戰友在打鼾。待到定睛一看周圍環境,看到了蜷在自己懷裡的于小庄,明白自己是在家裡之後,便去找聲音的來源。
慌歸慌,卻仍然管不住自己的腳,整天跟在高積雲的身後跑。
這一年鬧禽流感,瘟了好多雞,也瘟死了許多樹。樹瘟先是從東陵山上新開闢的森林道路兩旁的楊樹上鬧起來,接著蔓延到槐樹。死去的多半是那些長了幾百年的參天古木,每棵直徑大約有一米多粗,樹榦魁偉,枝椏濃密,枯枝在半空里虯曲交接,烏洞洞黑黢黢,哀哀的立著,半空里形成一幅幅屍首的剪影。看著既楚楚可憐,又觸目驚心。請來農學院的專家會診,也束手無策。他們給這種病症取名叫「樹瘟」,說也許是患病的野山雞飛到樹上,拉泡屎將樹給傳染上了。還有一種說法是樹們由於不滿現狀,今春施行集體自殺。開闢這條通往新興遊樂園和富豪別墅區的林中路時,砍伐的正是楊槐生長地帶,現今這條筆直寬敞的柏油瀝青路下,覆蓋了許多它們兄弟姐妹的屍體。樹族難免傷心絕望,相互傳播信號在這個春天裡以威武不能屈的古典姿態自絕於人民。
咚咚鏘!咚咚鏘!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
小庄顯然有點不耐煩,故意把苞米子粥喝得稀里呼嚕響。于小頂感到自己的權威遭到挑戰,再一次訓斥她:挺大個丫頭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別像個老母豬似的,喝粥發出那麼大的響動。
前邊我們交代過,于小庄什麼都好,就一樣不好,身體好看卻不結實。她在新賓鄉下得上的支氣管炎,由於自己不太在意,沒有及時有效治療,經年日久一折騰,已經演變成慢性氣管炎。說也奇怪,白天看不出來,嘛事不耽誤,好人一個。有時略微有點喘氣費勁,別人看不出什麼,她自己也習慣成自然。可是只要到了夜晚,睡著覺以後,喉嚨才像拉風箱似的,呼嚕呼嚕,吱——吱——吱,叫個不停。倒有點類似於男人夜晚的打鼾症。但是她的這個氣喘,比起中年男人的呼嚕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自己雖渾然不覺,旁人聽起來,卻會嚇得要死,總以為她隨時會斷氣兒。
手心手背,你們哪個不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個有個好歹,娘能看著不心疼?
于小庄那天早晨是撅嘴賭著氣從家裡走的,臨出門前還和于小頂吵了一架。16歲的于小庄得理不讓人,罵起人來叭叭叭叭小嘴跟炒崩豆一般。與之相比,19歲的大姐于小頂顯得老成持重,處處想顯出老大的威嚴,說話總要達到板上釘釘、擲地有聲的效果。今早一出了這個家門,往後可就是天各一方,命運未卜。高中畢業生於小頂顯得憂心忡忡,腦門芯兒結成疙瘩,初中畢業生於小庄卻是歡蹦亂跳,沒心沒肺,多少有點傻不溜丟的。東北的十二月早已是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打西伯利亞來的一股寒流已經整晚上在城裡轉悠,折斷了老樹的枝椏,撲稜稜吹掉不少屋瓦,殘雪與大字報的碎屑滴溜溜在風中打轉。大地僵硬,天空低垂。濃重的霜氣里見不到一個活物的影子。
於家兄弟姐妹也都哭得悲痛欲絕。眼見得自己一奶同胞姊妹,花樣年華,就這樣不明不白,匆匆撒手人寰,說什麼,他們也不能接受。
半年以後,夏冬臨又娶了一個小他十歲的臨時工丫頭。那丫頭長得一般,跟前妻于小庄正好截然兩極,小矬子個兒,身體胖,渾身上下肉肉嘟嘟,每抓一把都是肥油。但是有一點就是脾氣好,對夏冬臨更是百依百順,侍候得十分周到,簡直拿他當大爺供著,在家裡老頭老太太面前,更是低眉順目,表現良好,總像耗子見了貓。老夏家一家人對她都很滿意,用夏雪花奶奶到處炫耀的話說:我兒子有能耐,又娶了一個黃花大閨女。
小庄原本那跑得飛快的兩條山羊腿這時也不跑了,在當地一站,舉手輕輕一搪,她娘就噔噔噔倒退幾步,差點一屁股跌倒坐在地上。老太太手裡失了准,嘴裏還不服氣,罵罵咧咧道:二鱉犢子你還真長能耐了哈!看我還打不動你了呢!說著,又一次氣運丹田,舉起長柄笤帚疙瘩家法,以簡單輕捷的滑步腳法急速趨近前來。
藝高人膽大,閑著也是閑著,不幹點啥可怎麼得了!還不把人憋爆炸?
這個對象也被攪黃了。
沒人知道她跟高積雲究竟因為什麼黃的,雙方父母也不真正清楚。她回家跟自己娘說,是高積雲那小子在外邊又有人了,也是個部隊高幹家的女兒。于老太太信以為真,一說起來就往往義憤填膺,總想往高積雲部隊里寫信控告。其間的苦和怨,只有于小庄她自己知道,只有那個高積雲知道。
只見一個鮮紅領章紅帽徽、穿著四個兜草綠軍裝的年輕解放軍戰士,正帶著微笑迎面站著,從窗口|射進來的午後陽光正打在他的臉上,身上,領章上,帽徽上,紅的越發鮮紅,綠的越發嫩綠!那真叫一個威武英俊,高大威猛,唇紅齒白!
天不亮,小頂小庄的娘就起來生火做飯,打點兩個丫頭出門。這一說要上山下鄉,兩個丫頭蛋子就雙雙出走,著實讓她這個當娘的有點揪心窩子。自射門口老槐樹上的大喇叭筒子哇哩哇啦傳來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她家裡頭就沒得消停,兩個騷丫蛋子都跟吃了槍子兒炸藥似的撲愣撲愣往外蹦,滿大街敲鑼打鼓去歡慶遊行。最高指示里還說,「要說服城裡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還沒等街道公社幹部們上門動員,倆丫頭就自己做主在學校報名申請下鄉,等到生米成了熟飯才回來告訴她們的老娘。那個老大還算略微懂事,知道把話圓乎著說,寬慰她娘說,娘,下鄉是出於不得已,不下鄉,就連戶口和工作都沒有,待在城市裡成為黑戶盲流,人就沒法活下去。再說,她是校學生會主席,也應該給同學們做個榜樣帶個頭。老二小庄則二百五一個,連個人話都不會說,把小辮一支棱,小脖一梗,道:我不走幹啥?走!我要走遠兒遠兒的,省得你們見天價看我不順眼。
夏小禾回到家,趁著奶奶在裡屋熟睡,自己一個人在外屋打開包裹。母親做姑娘時用過的髮夾,穿過的衣服,戴過的頭巾,母親的相冊,下鄉時的日記,記的都是蘇聯和朝鮮歌曲,鉤針圖案,全是那種網格狀圖紙,點化成圖。
夏小禾和癱瘓在床的奶奶搬進了一室一廳的城市樓房。夏小禾也正式開始到廠里上班。她們一家人那真是對唐叔叔感激涕零、感恩不盡!唐叔叔的熱情努力、所作所為,都讓夏小禾有個感覺:自己的父親,生前一定非常仗義豪俠,能為朋友兩肋插刀不遺餘力,到處都能博得好人緣。所以,才會交下唐叔叔這麼鐵杆的朋友。
狗崽子,仇大累累啊!謝衛東突然又冒出這麼一句話。
她是在他身上成長的。她對他充滿了仰慕和敬佩。她喜歡被他抱著的感覺,被他嬌著,哄著。雖是跟自己父母一般年紀的人,也很會調個情弄個景。他的硬倔倔的鬍鬚蹭著她的臉,舒舒痒痒的難受或好受,總惹得她情不自禁。這種被寵的感覺,在她二十多歲的人生中未曾有過。這種感覺,遠比他把那根東西放進她的肚子里的感覺要好得多。那種插入方式並不是說她不喜歡,而是她剛二十齣頭,性還在沉睡,要等到她有了一些年紀和經驗,雌激素里比多荷爾蒙多了以後高潮才會轟隆轟隆地來臨。
娘家人不信,首先追問于小庄的死因。夏冬臨說是氣管炎、半夜捯不上氣兒來所致。娘家人不幹了。一個大姑娘送到你手裡,沒幾年光景,說沒就沒了,簡直沒個道理。沒聽說氣管炎可以致死,尤其是一個花兒一樣的生命。他們懷疑是夏冬臨給害的。
她娘扳起臉說:你對他們家了解多少?知根知底嗎?幹啥這麼火燒火燎的?
于小庄倒騰回來的那些木料,的確是用錢買下的。說是買,其實是以低廉價格從司機手裡套|弄出來,另外再送司機些煙和酒什麼的一點好處。反正木材是國家的,只要不被發現,這種交易做得過。在這方面,于小庄可謂無師自通,頗有些經濟頭腦和交際手腕。她那個娘,更勝一酬,充分顯示出姜還是老的辣。娘把那些木料以高出幾倍的價格偷偷倒手賣掉,主要是賣給老家昌圖那邊來串門的親戚們。這一切她都做得極其謹慎不顯山不露水,並且還合理有效地解決了木材的再次轉手運輸問題。甚至連木耳蘑菇她也沒捨得吃幾頓,一併轉手給老家人換成人民幣。在外人看來,這麼複雜的貿易,在那個年代幾乎是難以做到的。于老太太的生產交易成功足以證明人民群眾的偉大生存智慧。難怪毛主席他老人家要及時指出小生產是每時每日自發地、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不控制不行。不控制一下就要變修。
兩年以後,總裁武殿新果然調到京城去做官。
山包終於落在了後邊,眼前已是一大片冬季荒蕪的田野,能感覺到寒風使勁掀動地里的積雪。田野邊的枯樹凍得瑟瑟的胡亂抖動枝條。遠處見到一座稀稀落落破敗的小山村,司機說這裏已經是鐵嶺地界。車子進入一條狹窄的村道,從一座座用秸稈編的小破院門口路過,裡邊矮趴趴的茅草屋沒有一絲燈光,屋頂歪歪斜斜,像是隨時要塌下來。不知怎的,于小庄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家。這時候,娘在家幹什麼?兩個雙胞胎也該放學了吧?一瞬間,心裏的滋味變得特別複雜。不是想,也不是不想,就是觸景生情,臨時湧起的有點說不上來的那麼一股酸溜溜的勁兒。
于李氏也就是小庄小頂她們的娘,看了一下炕頭倆呼呼大睡的一對雙胞胎小崽子,再看看炕梢倆未諳世事的大丫頭,麻利地穿鞋下炕,開始操持一天餵飽肚子營生。她那一雙大民眾腳,噔噔噔噔噔,從里走到外,噔噔噔噔噔,再從外走到里,擲地有聲,不吵醒幾個貪睡的孩子不算完。劈柴抱進來,爐灰倒出去,尿桶拎著倒進衚衕口的簡易便所,順便拿鐵鍬拾起一坨凍硬的大糞埋在院子的黃土堆里。小崽子學校正開展冬季積糞肥活動,交夠了一定數量才能加入紅小兵。他們家的爐灰、黃土,全都澆上水凍硬了,一坨一坨的冒充大糞交公。廚房雞圈裡睡眼惺忪的老母雞被捅醒,「呼——噓」「呼——噓」給趕到屋外去。老母雞很不情願的呼啦呼啦飛上窗檯,最後還是被攆回窗根底下雞窩裡。然後是「哧——啦」「哧——啦」打掃庭院,「劈——啪」「劈——啪」點著引柴。一股紅火躥入爐膛,緊跟著一串濃煙冒將起來。濃烈的橡膠臭味,夾雜著劈柴燃燒的陣陣濃煙,從廚房躥進屋內,把炕上幾個孩子嗆醒。他們這才不情願地一個個起身穿衣。
夏冬臨再婚的第二年,大姑娘的肚皮還真爭氣,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老夏家三代單傳後繼有人,不免就暫時忘記失去老頭兒的悲傷,又是一陣舉家歡慶。
趁著這回武殿新回老家東北來開會,夏小禾收拾行囊,整理行裝,準備跟他一道進京,開始新的征程。
她娘說:死丫頭你說什麼呢?婚姻大事,一輩子就一回,怎麼能嫌麻煩?你大姐那是因為在本溪,來回來去跑起來不方便,你這雙方都在一個城裡住著,那一套老例可不能省了。
這下大家唧唧喳喳重新活躍起來。想起來了,高積雲,不是那個初三還沒念完就被他爹整去當後門兵那個嗎?那時他的個頭也就不到一米七,怎麼看都不起眼兒,怎麼突然間在部隊出息了,不光已經混出四個兜,還躥成了一米八的大個子?聽說他們家老爺子頗有點本事,是一個解放戰爭扛過槍、抗美援朝打過江的老幹部,一聽說城裡知青要下鄉,二話沒說,先下手為強,一股腦兒把三個兒子全送部隊當小兵去了。高積雲好像走的時候比較匆忙,也沒跟學校打招呼,連畢業證書都沒有拿。還惹得老師背後沒少說他們家長的壞話。
于小庄還扭扭捏捏:啥呀啥呀!你們別聽謝衛東他瞎說。
噢。
現在她是老夏家全家人的主心骨。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她說怎麼做就怎麼做。沒人敢說一個「不」字,沒有一個人敢吭氣的。
大姑娘點頭,進駕駛樓。
這一夜,該是于小庄也是高積雲畢生難忘的一夜。吃過飯,又陪父母閑聊了一會兒,兄妹及准媳婦三人回樓上各自房間躺下睡覺。被人為阻隔住的兩情人,都在瞪大眼睛,輾轉反側,火辣辣的思念著一牆之隔的那個人兒。于小庄穿著布睡裙,挨著他的妹妹睡在一張大床上,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等啊等,只等著聽她妹妹傳來熟睡的呼吸聲。她聽見隔壁的門悄悄響了,似乎有腳步聲輕輕走來,到了他們這間屋門前,停下。小庄緊張得心都快要不跳。然而,什麼也沒發生,腳步聲似乎順過道滑過去,不一會兒傳來衛生間抽水馬桶的嘩嘩聲。她長出了一口氣,忍不住自己也要起身上廁所。等她光著腳,下地來,摸黑拉開門縫,悄悄出去看時,四處靜悄悄的,什麼人也沒有。她又忍不住躡手躡腳來到隔壁房間門前,佇立凝聽,緊張得心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手伸出去,又縮回來,又伸出去,再縮回來,就是不敢碰那扇門。正猶豫間,忽然聽得他妹妹發出一聲咳嗽,于小庄一縮脖,「吱溜」一下,迅速鑽進衛生間,嘩地拉下沖水馬桶閥。嘩嘩的流水聲將心跳掩蓋了。她坐在馬桶上,驚魂未定,尿也一時撒不出來。好不容易排出幾滴。站起來,無可奈何地回得屋去。
于小庄她娘給她縫結婚被子的時刻,在她看來,是自己一生中和娘待在一起的最溫馨最動人的時刻。昏黃的燈光下,母女倆把炕上所有的東西都拾掇凈,先互相扯著邊,把被裡鋪在炕上,然後放上一層事先絮好的棉花。全是新棉,那麼潔凈、柔軟,白花花的,煞是可愛,彈性好得能把人顛起來。然後再壓上通紅的新被面。娘兒倆把四角抻好,把里襯的邊折過來,挽住被面邊緣,整整齊齊都鋪好,娘戴上老花鏡,再在粗糙的手指上套頂針,讓小庄幫著給穿好針,然後就飛針走線,低頭一針一針細細絎起來。

3

小庄一看,跟她娘還急不得,來硬的不行,還得來軟的。她娘從來就吃軟不吃硬。於是拿出看家本領,跟她娘撒起嬌說:娘,你老就配合一下嘛!你也不替女兒想想,像咱們這種家庭,能找上個高幹家庭不容易……
夏冬臨吭哧了一下,說:要孩子。
她也終於明白,自己其實尋找的是父親。奶奶和姑姑將變態、畸形的母愛彌補給了她。現在,總裁來償父愛。
嗆人的煤煙和無休止的吵鬧聲中,一鍋早餐終於上桌。一個油漬麻花的小炕桌,幾碗苞米子粥,一碟玉根頭和雪裡蕻絲拌的鹹菜,幾個帶眼兒的窩窩頭。唯一的奢侈是鹹菜上面淋了幾滴香油。兩個雙胞胎被香氣吸引,狼崽子似的眼珠兒直盯著那隻碗,筷子頻率不停地往鹹菜碗里夠。她娘一把打開兩隻狼爪子:吃,吃!吃多了齁死你們狗日的全都變成鹽巴虎!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這種謊話,精明如夏冬臨者,能相信嗎?
夏小禾懷裡抱著一束白百合,神情肅穆地走進墓群。武殿新默默跟在她身後。夏小禾長發飄飄,二十來歲,高高瘦瘦,一襲黑衣黑裙,領口翻襯出一點白色,顯得凄艷又孤絕。武殿新高大魁偉,五十來歲年紀,衣冠楚楚,跟在她身後,撐著傘,隔著一段矜持的身位。他們按照記下來的墓碑牌位號尋找,穿過一排排面貌相似的碑群,來到西邊的一群墓碑中間站下。夏小禾腳步凝重,眼神緩緩掠過墓碑上那一個個相同的姓氏:于忠孝之墓,于忠順之墓,于樹原之墓,于樹奇與于李氏合葬之墓……
他是個有心人,仍然能念及她的妙處。人雖高陞,但也未想到過要把她拋下。只是還沒工夫打理。
小庄忽然鼻子一酸:娘,別說了,娘。
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嘿這力量是鋼嘿呼嘿……
小庄只有擦擦眼淚,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末了,還得是自己從娘家回自己小家。打架的原因,她不能說啊!
俗話說,人就怕見面。一見面,什麼芥蒂齟齬都沒了,一切都好說好商量。
武殿新微微閃動了一下身子,跟夏小禾拉開一些距離。夏小禾則莫衷一是,不置可否,沒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不容她回答,守陵人已經回身一招手,另外一個守陵老婦人已經拿著鐵鍬跟了過來。老婦人看樣子也有五十來歲,跟這個男人熟絡默契得像一家子。她打眼看了看墳頭那棵小松樹,放下鍬,從腰裡拔出一把鋒利的腰刀,快速在樹上砍起來。嚓嚓幾下,就把樹底下的贅枝剪掉。小樹立馬顯得枝條立落,壓在墳頭上那些旁逸斜出的東西也瞬間皆無。這是夏小禾當年親手栽到母親墳頭的一棵小松樹,那會兒還高不及她的膝蓋,現在卻已經長過她的腰。
那是她回城后的一個特別無聊的冬天。過完大年不久,初中老同學謝衛東張羅聚一聚。謝衛東自從在新賓青年點打架被開瓢后,就一直借口回城看病修養,賴在城裡不走。等他傷好應該歸隊時,于小庄她們那幫人已經忽啦啦張羅著回城,四處走散得差不多,青年點里沒剩下什麼人。謝衛東也立即緊隨形勢,張羅著從鄉下往回調,他想拿著隊里給他定的「公傷」診斷,以病退為理由,一步到位回到瀋陽。事情的結果毫無疑問,當然要被擱淺在半路。
母親死後,夏雪花被放在了爺爺奶奶家裡。父親給她改了名字夏小禾,封鎖了一切有關她生母于小庄的訊息,連一張親媽的照片也沒有給孩子留下看,通通都燒毀了。老夏家也不允許她姥姥家的親戚去探望。她姥姥家雖然惦記著孩子,但已跟夏家結下生死冤讎,也不可能主動再邁進夏家半步。同城而居,近在咫尺,夏雪花跟她母系家族的聯繫,卻就此中斷。
你欺負我一個孤寡老婆子啊!你不得好死啊!出門被汽車軋死!上茅房被大糞淹死!走路撞南牆碰死!你斷子絕孫,生個孩子沒屁|眼兒,娶個媳婦掉水缸!
她像是把她自己重新放進母親的身體里,對著鏡子,含淚叫了一聲「媽——」
她衝著母親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帶我去吧。夏小禾蜷在他懷裡,像個小貓一樣,柔聲細氣地說,同時用小爪子輕輕撓著他的胸脯。
她的好奇心,終於被激起。16歲的女孩子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艱難地開始了自己尋母的歷程。她背著奶奶姑姑她們,開始四處悄悄打探自己親生母親的消息。終於從廠里一個不相干的女師傅嘴裏探聽到,十三年前,這個廠里的青工夏冬臨,被媳婦的娘家人給告了,當時他大姨子還到廠里來鬧得夠嗆,說是他害死了媳婦。最後還驚動了公安局解剖屍體。
于小庄矜持不住了。她是那種節奏感樂感特好、一聽見樂音就禁不住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人。外加上喝了點酒,酒勁一上來,就有點把握不住,沒了矜持。她也就不再推讓,站起身來,紅著小臉脫掉外套小棉襖,露出裏面一件粉紅色的薄薄的高領套頭衫,還有精細的一把小腰。幾個人一看她拉開了架勢,趕緊七手八腳把礙事兒的桌子板凳推到一邊。于小庄窈窕地站在地當央,一隻柔軟的手臂彎過頭頂,一隻手背到身後,足跟站穩,做了一個預備起舞的姿勢。等到謝衛東的過門一拉響,她就小腰一扭,開始翩翩起舞了!
日月穿梭,斗轉星移。
新妻子圓了他的處|女夢。
位於遼東山區的新賓縣,是清王朝的發祥地,1587年努爾哈赤在新賓永陵赫圖阿拉城建立女真國,奠定了大清王朝三百年基業,新賓有「滿族的故鄉」之稱。這裏還是滿、漢、朝鮮、回等多民族聚居的地區。它地處長白山支脈,林業資源豐富,紅松、落葉松、刺槐、楊樹、山核桃遍山生長,人蔘、細辛、黃芪、黃柏、五味子等藥材到處都是,林子里還有大量采不完的木耳、蘑菇等食用菌,那些林蛙、馴鹿、狍子等野味常能得見,真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好地方。即便在六十年代末國民經濟普遍貧窮落後的年代,它也屬於相對富裕的地區,在當時的知青下鄉點中也算是很不錯的。
小庄也不服氣道:吃虧上當我樂意,你想吃虧也得有人願意招你呀!
於家大姨聽了也不得不首肯。她自己,也正是奮鬥路上步步艱辛,除了跟前夫打官司奪回撂在本溪那個兒子的撫養權,還剛剛跟一個副局級領導再婚,要對付他們家的兩個拖油瓶。她也是自顧不暇,無力分身。
說著,又沒等夏小禾點頭,守陵老嫗就像生怕搶不到這個生意似的,一把將鍬塞到她男人手裡,迅速從兜里掏出一應工具:抹布、油漆、小板刷、軟毛筆,自己兀自蹲下身去,照著墓碑上字跡一筆一畫描了起來。
二哥一看奈何不了她,急得嘴角直起火泡。原來想要跟小庄搞對象的那個小夥子叫何傳奎,他父親原來是農墾局副局長,現在是當地組織部長。組織部長啊!意味著什麼?招工招干,一句話說了算,官兒大了去了!人何傳奎那可叫是當地高幹家庭子弟,在二哥看來,揪著自己頭髮往上攀親都攀不上,人卻主動提出來,這簡直天上掉餡餅,多麼受寵若驚的好事情!結上這門親,盤錦于老二家的任何難題都可以手拿把掐隨便解決。
大姨,我是不是我媽親生的?她問。嗓音憨憨的。
于小庄忍受著失戀造成的胃絞痛,手捂肚子,蹲在炕沿邊上艱難地端碗吃飯,一聽這話,眼淚兒又流出來,把飯碗往炕沿上一蹾:娘你就別說了。你就少說兩句吧。
小庄說,我才不會想家呢!我要紮根農村幹革命,哪還有什麼家不家的。

尾聲

瀋陽城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神秘層出不窮,這樣七彩燦爛,漠然滯重的生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新鮮輕盈。于小庄的眼睛像是猛地被人撕開一層翳子,突然之間,眼前金光閃亮起來,所有的景物都在閃閃發光,帶著明媚動人的色彩。結滿晶瑩雪掛的冬天的樹似乎已經春芽綻出。北陵湖水冬季的冰面似乎也蕩漾出春天的漣漪。
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了根。
老大畢竟是姐姐,想跟娘說點什麼貼心的告別話,可是話到嘴邊,又實在不知該說點什麼。她只有轉過頭來以大姐的身份對老二道:到了鄉下,你得積極要求進步,別像在家時老弔兒郎當的。
鐵西區城郊結合部方圓幾里地外都知道有個小黑丫頭叫夏小禾,沒爹沒媽是個孤兒,打架鬥毆特別兇狠。誰沒事也別惹她。至於她那幾個姑姑,現在沒人敢再捶打她。她們只要膽敢再掐她一下、擰她一把,她就敢撲上去血債要用血來償,抓得她們臉上留痕,脖子上留傷,再讓她們出門穿的衣裳上沾滿雞屎和唾沫。
夏雪花一路上聽著她爸她媽的吵罵聲結胎成形。四個月時,她娘走在路上滑了一個大跟頭,險些滑掉流產。生她時她媽媽更是遭了無數罪。臍帶纏脖,生了一半,不行,哮喘犯了,差點要憋死,直翻白眼。趕緊又補了一刀,重新切開口子把夏雪花從娘肚子里掏出來。
1968年12月的瀋陽市府廣場,鑼鼓喧天,彩旗飛舞。全市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一大早統一在這裏集合,接受市革委會領導的動員檢閱,然後繞著市中心環城路一周,接受廣大市民父老鄉親的送行。他們下鄉的地點基本是以學校為單位,按照學校所在區縣的管轄分配,有極少部分到外省去插隊,瀋陽市的學生多數分配到屬於遼寧省管轄的本省農村。于小頂的12中學歸東陵區管轄,直接分配到東陵區王家公社向陽大隊。于小庄的51中學,歸瀋河區管轄,下鄉到遙遠的新賓滿族自治縣。
老夏家就這麼一個兒子,結婚,當然要講講排場。流水席,走了一撥,趕緊翻台,又上一撥。米飯,炒菜,啤酒,豬肉燉粉條管夠吃。當然,那些吃完就走的都屬於無關緊要的一般客人。作為主賓的娘家人那得高高在上一直供著敬著,敬酒點煙賠笑臉。該有的基本程序都沒有省。新人向雙方家長鞠躬敬禮,向來賓敬禮,朗讀結婚證,夫妻對拜,家長再講講話。然後就開吃。見到新娘子如花美貌,夏冬臨廠里的小哥們兒們都艷羡得不得了,等他過來敬酒時逼著他多喝了好幾杯。于小庄雖說是挺能喝酒的,聞著那酒味還有點饞,在這種場合,也只能羞羞答答佯裝淑女滴酒不沾。
這是她幾個本家姑姑動不動捶打、擰掐她時常說的話。
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咚咚鏘……一陣強有力的鑼鼓聲,把她的話音湮沒。混亂雜沓的歌聲,鑼鼓聲,歡呼聲,裹挾著一代人,在冬天譫妄冰冷的空氣中,漸行漸遠。
老二復又嗓音哽咽道:娘,我九-九-藏-書錯了。
等到再抬望眼,見一路枯樹。她的心,彷彿已經有一千歲了。
夏雪花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和那親人歡聚一堂,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裏,于小庄卻不由得心裏一慌。他這故意粗俗、粗鄙的語氣里,帶著多少特權階級的自傲、得意和霸氣!那是跟她這種底氣不足的平民階級格格不入的一套話語。
她娘嘆口氣,唉!我這是養孩子養出孽來了!咋就造出這麼個沒心沒肺的鱉犢子?
兩個出身底層的寒微之人,一旦開打,短兵相接,電光火石般,激發出彼此的暴戾的激|情,最惡毒的咒罵,互相貶損的語句,從「我操你媽」、「操你八輩祖宗」到「你這個婊子」、「破鞋」、「騷娼」、「賣娼」……什麼難聽,就什麼全用上。連他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這麼能罵,罵得出口,罵得解氣,一罵解千仇。
給母親遷墳的事情都由夏小禾一個人來操辦。她不要老夏家任何人在場。調動來廠子里的一干人馬,簡單利落把事做完。于小庄的新墳,就落戶在老於家墳地把邊,挨著她父親母親和兩個哥哥的墳。
但是,現在哪還是那麼比的時候啊?介紹人事先預告說,夏冬臨在國營電力系統工作,掙錢多,待遇高,結了婚就能分房。這后一點最能打動她。于小庄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搬出家去住,她需要的是有個落腳的地方。再待在家裡聽娘的數落嘮叨,她就非成神經病不可啊!
消息反饋回盤錦,于小庄不得不跟大下巴把關係斷絕。大下巴那叫一個痛不欲生啊!在於小庄面前哭天抹淚,直問于小庄我哪點不好?你說我哪點不好說出來我改!于小庄不敢說他的長相讓娘沒看上。也不敢說她娘瞧不起盤錦這個小地方。她只是跟大下巴說,家裡的事情,一向是娘做主,她打小就害怕她娘。娘說不同意,他們就沒法再處下去。
老於太太的款待歸款待,干涉婚姻的警告仍然有效。她就是一個死活不吐口,堅決不同意。
鄰居們知道這家小兩口夫妻感情不好,有時聽到砸盤摔碗聲太大時,會來敲敲門,給拉解、勸慰一下。娘家人也約略知道點他們倆總吵,但也鬧不清楚具體為啥,不曉得這吵鬧已經到了什麼程度。每逢小庄跑回娘家一哭訴,她娘還半信半疑,勸她說:不能吧?看小夏脾氣挺好的,怎麼可能跟你總打?兩口子過日子,哪有個舌頭不碰牙、不磕磕絆絆的?行了,平時倆人都互相謙讓著點。尤其你,別總犯那倔脾氣。
那個大連的同學仍然操著海蠣子味說:你說你能活到一百歲,你就給我活一個看看吶!
剛進家門時高積雲的小妹妹還總跟她別彆扭扭的,也沒有什麼具體原因,可能就是進來一個生人不適應,再加上老兩口對小庄愛護有加,這位未來的小姑子略微感到有點失寵,就更看她不順眼。面對這種局面,于小庄更是不急不躁,不羞不惱,她幾乎是三下兩下,用她的朝鮮舞和會鉤織的利器,幾下就把未來小姑子擺平。小姑子對她佩服得不行,一段朝鮮族長鼓舞下來,小姑子看得眼兒都直了,哪還有本事挑什麼刺兒,恭恭敬敬跟未來嫂子開始學下腰。小姑子比她小個五六歲,那老腰卻硬得像塊老木頭板子。說話沖,腰桿硬,這是高幹家庭子女的普遍毛病,卻也禁不住小庄那柔軟的輕輕一托一扶,就把那腰搞利索。等到她再把她鉤的圍巾、檯布、外套馬甲之類的織物送給小姑子和她們後勤隊的同學,她們更是對那些繁縟的圖案、細密的織法大加驚呼讚歎!小小禮物,立刻招徠粉絲一大堆,有的自己買線托小姑子拿來求她給鉤,有的托小姑子委婉轉告她們想拜師學藝的願望。小姑子的臉上提老了氣了!回家就開始改口管她不再叫「姐」而叫「嫂子」。
老二又小脖一梗:誰照顧?你說誰照顧?你是老大,你應該孝順留在家裡啊!只許你進步就不許我進步?
一旦日期定下,接下來的時間就顯得不夠用了似的。夏冬臨負責往新家裡搬運倒騰大件,自行車、縫紉機、大立櫃,必不可少。于小庄負責窗帘檯布鍋碗瓢勺一應細事瑣事。
除了換成錢貼補家用外,她娘還將一部分木料自己留了下來,用作給兒子娶媳婦、給閨女出門子用。果然,幾年之後,新賓林場的木料除了給她四哥結婚時打了全套炕櫃飯桌五斗櫥外,後來還成就了她大姐和自己的嫁妝,結婚出嫁時她哥給兩個妹妹一人打了一對樟木箱子。
墓地坐落在山腳下一個緩坡上,佔地面積相當龐大,坡體的斜度,正好可以讓雨水順勢滑落下來,直接滾落到坡底的壟溝里,足以想見設計者的精心。它的選景也相當獨到,站在墓地邊上遠眺,河流山川盡收眼底,山腳下的田野里殘留著一些高粱玉米茬子和老葉,滲透著人間生動的活力和親和力。紫地丁和矢車菊長滿四野,綠色苦艾草發著幽香,幾株山楂樹野梨樹隨風飄舞,白色梨花鑲上了淡綠色的牙邊,花粉分泌出几絲熱烘烘的脆甜。一叢一叢鵝黃的迎春枝條在雨里抽|動,更加烘托出墓地的和泰安詳。如果沒有那些一個挨著一個隆起的圓形土堆和一塊塊堅硬墓碑躍入眼帘,這裏幾乎讓人疑為世外桃源。
娘家大姐于小頂不放心,跟來一直守護在妹妹產房旁。她在旁邊聽到這話,一下就蹦起來了:我操你媽夏冬臨!有你這麼王八蛋的嗎?
瘟死的樹,沒人敢去收拾殘局,既不敢拿來燒火做飯,也不敢用來做傢具房梁屋脊書桌。屈死的老樹精靈據說會在樹榦里包藏,誰若把樹榦劈開將它引出來,就彷彿打開潘多拉的匣子,魔鬼一出,後果難以預料,搞不好就會瘟人。無奈,人們也就只能由著東陵山間道路兩旁的老樹屍首一排一排驚天動地的悲慟,威武默哀,讓每一個從樹下經過的人,都產生不寒而慄的驚悚。
這讓夏小禾萌生出一絲莫名的幸福感。
到京赴任后不久,果然他給她回話,說:你來,有兩條路,一條是安排在系統所屬一個部門工作;第二條是到部屬院校學習,適應環境,先讀一個學位,然後再從長計議。
初中畢業生於小庄在新賓大地度過她一生最快樂無邪的青春時光。高中畢業生於小頂卻在瀋陽的近郊東陵區憂鬱徘徊,忍受著郊區人民對城裡人羡慕嫉妒怨恨的白眼兒。于小頂每次回家來,非但帶不回什麼山貨,還要可憐巴巴的讓她娘給往回帶鹹菜,再買上五毛錢的肉餡,給她炸上滿滿一罐頭瓶肉醬,帶回鄉下去解饞。于小庄每次家來,卻都賊不走空,好像不帶東西不進門。于小庄在家裡的地位陡升。過年過節,她除了帶年貨,帶回來分紅的現金,也比老大的多,在各方面活活把老大比了下去。有了禮物和好嚼穀,弟弟妹妹當然圍著她轉。老娘也貪財愛物,見錢眼開,對子女的偏愛明顯趨向於二丫頭。十七八歲的于小庄在農村廣闊天地里走上了她身體發育的黃金期。二十來歲的大姐卻逐漸走向了下坡路。
她聽不懂,任由姑姑、奶奶叫罵。奶奶手裡的雞毛撣子一下下抽在她身上,一抽就是一道檁子。她也不跑,定定地站在原地,用一雙憤怒的小眼,死死盯住她。那心裏的潛台詞是:老?菖!老地主婆!等我長大了,一定殺了你!
可那會兒她們在鄉下時,為什麼就能把瀋陽編得像天堂一樣,還一個個眼淚吧嚓,唱的都跟真的一樣呢?
女的這時產生了無比的張皇和猶疑。
二丫頭一聽,得,這嬌又沒撒在點上,還得重來。於是又別著性子,繼續哄騙道:娘!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他們家說,想雙方家長先見個面,也顯得正規隆重一點,好儘快把親事定下來。
漫山遍野把花兒開遍……
這是姑娘出門前最後一道儀式。小庄看著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心裏忽然就有些顫顫的。娘在不嘮叨、不那麼暴戾的時候,還挺像個當娘的樣,也顯得有了一些慈祥。她好像從這一刻起才相信,吵了二十多年嘴、打了二十多年架的這個人是她親媽。
他那個二哥,求成心切,貪功報喜,偏偏這時卻一紙家書,給遠在100公裡外的娘帶去了二妹搞對象即將大功告成的消息。於家老太太聽著老閨女小芳給自己念完了信,咂摸來,咂摸去,總覺得這事不放心。於是,就在臨近冬季的某一天,于老太太讓小兒子小剛帶著,坐了幾個小時的長途大汽車,親自到盤錦來考察。
從見到媽媽照片的那一刻起,她就忽然間「醒事」了!身體里就總有一個媽媽。
遷墳之後沒多久,夏小禾半夜睡覺總是做噩夢,總是夢見那個照片上的母親在喊:我不跟他在一起!我不跟他在一個房子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去!
攥住她的手之後,又悄悄說了句:你真美!
砍完了樹,守陵老婦人似乎意猶未盡,不等吩咐,又麻利地拿鍬給墳頭培了幾鍬土,嘴裏叨咕道:姑娘,把這碑上的字也描一描吧?看這房子也該裝修一下,讓屋子裡鮮亮鮮亮啦。
夏小禾一看眼前這個高大挺拔、美麗端莊的大姨,心也咚咚跳得不行,先是自卑得低了一層。及至見了母親的相,心口像是猛地被誰抽了一鞭子,一陣麻,一陣抖,針刺似的疼。眼淚刷刷流了下來,止也止不住。
小庄聽得氣憤填膺,忍耐力已經達到最大限度:娘!你要說就說我,別連帶人家老人!我住怎麼了我?我住外邊去,還給你們省錢省吃省地方了呢!我這也就是告訴你了你才這麼說,在外邊下鄉當農民當工人那幾年,我天天住哪,你管過嗎?你知道嗎?
于小庄又獃獃的傻掉了,一雙小手,無辜無奈地任人握著。暗暗希望永遠都不要鬆開。
夏冬臨說,沒事兒。我脾氣好,我比你大,我讓著你。以後咱家活都是我做。
小頂也從桌旁立起來,一手叉腰,以權威口吻道:老二你別不知好歹!我管你是為你好!你瞧你那德行,到了鄉下不吃虧才怪!
他們好不容易擠出點時間,趕在上午人少的時候,穿過重重枯樹夾道,來到東陵墓地。
大姨說:那能行嗎?老夏家能同意嗎?哪有過了門子的兒媳婦把墳又遷回娘家墳地里的?
一場婚姻,讓城市的兩個貧民家庭結下深仇大恨,同時還留下夏雪花這麼個孽根。
廠里讚歎她的仁義孝順。她工作過的那個廠子早已經歸屬到集團下邊,他們也知道如今夏小禾在集團公司里的地位。所以現在他們再跟她說話,都有點討好、巴結。她說怎麼做,就得怎麼做。需要什麼,就提供什麼。
按照夏冬臨的解釋,半夜裡于小庄她捯不上氣兒,說胸口悶。他給她做人工呼吸,做按摩擠壓。結果全都無濟於事。到了凌晨四點多鍾,一看是不行了,直翻白眼,這才喊醒鄰居,借了三輪車給送到醫院。但是醫院的診斷報告上說,病人送來醫院時就已經死亡。
二十齣頭的汽修女工於小庄,在中國地圖東北方向的某個角落裡,從新賓到盤錦繞了個不太大的半圈后,又轉回了出生地瀋陽。誰能想到她是以初次搞對象失敗為由、被她二哥給打發得滾回來的呢?
她娘氣得乾沒轍。她老人家把大腳片子一跺,怒吼一聲:滾吧滾吧,臭鱉犢子!你們都走,走!瞧著到時候累成王八羔子樣,誰也別給我回家來叫苦!
但是這回,似乎被灌得狠了點。她也是上大學好久不練的緣故,酒量有所下降。眾人散去以後,她也終於支撐不住,但還是忍著,沒有出醜。直到武殿新總裁的車送她到家后,才一頭扎進衛生間,瘋狂嘔吐,酩酊大醉。第二天,又沒事人一樣,光鮮一新,穿著粉紅職業套裝,按時出現在前台自己崗位上。
小庄一急,哧——溜,從車底下滑溜出來,一巴掌打在那小子手上:干哈你!手往哪兒摸!
二兒子忙叫自家大小子騎車去廠里宿舍找她二姑。
高積雲就驚得忘記了自己應該下地去撒泡尿,他恐懼又仔細地聽了一會兒,憑藉在軍隊上學的簡單的醫療護理知識,他終於自己單方面斷定:于小庄是個哮喘病人!
她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
于小庄一下摔了電話,哭著跑到了大街上。冬季的冷風吹硬了她的臉,她仍渾然不覺。心頭上的某塊肉彷彿也在片刻之中死去了。她還是頭一次正兒八經到醫院檢查了一次。以前感冒傷風喘氣費勁的小病,也不過是吃些川貝枇杷露之類,一挺,也就過去。醫生照了X光,問了病史,做了心電圖,聽了心肺音,說她伴有心臟雜音,心率不齊,如不注意,發展下去,後果難以預計。這個病,醫學上目前沒法徹底治愈,只得長期服藥維持。

7

他娘吧嗒吧嗒,嘴一癟一松,一癟一松,吞雲吐霧享受夠了,這才開口威嚴道:我今兒來,不是來找你要錢的。你自己當初干下什匿良心事,你自己心裏也應該有個譜。
儀式進行得有條不紊,有禮有利有節有序。于小庄她娘天生一塊好演員坯子,似經過許多大風大浪,台詞一點不含糊,形體動作跟得上,你來我往,有進有退,很好地控制了舞台節奏,使定親演出一直向著我方、而不利於敵方的方向氣氛發展。
大姨就通過門路,拿錢找人幫她進了大學,到了新聞系文秘大專班。上學的學費,大姨也答應替她來供。
野丫頭夏小禾十六歲那一年,她的奶奶突然中風倒地,醒來后就半身不遂。夏小禾的一片天忽然就塌了。無論對奶奶怎樣的恨,奶奶也畢竟是自己的親奶奶,相依為命,是一股看不見的繩索和力量,把她和這個年邁的老人之間,緊緊的纏繞,分不開,離不去。這時她的幾個姑姑相繼出嫁,她和奶奶一家的生活來源只是姑姑們不穩定的每月給的幾塊錢,外加父親去世時廠里給的撫恤金。父親算是因公殉職,廠里的補助比一般性的工傷要稍微多一點。就是那麼一點可憐的奪命錢,還被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小弟分走一多半,剩給她和奶奶的沒多少了。按照當時廠里的承諾,他們會負責夏冬臨留下的兩個孩子一直到十八歲參加工作。
于小庄把瀋陽娘家不同意的事情婉轉傳達給大下巴,她沒敢原封不動轉述娘的話,說嫌棄他是小地方人,還大舌頭、眼珠子黃,怕是患有個肝炎啥的。她只是說婚姻大事上必須由娘做主,娘不願意她嫁在外地。大下巴這下急的,高幹家庭出身的架子也不要了,頭油也不抹了,急赤白臉,委曲求全,去求他自己媽去當老太太面給說個情。
于小庄什麼也不能說,只能忍淚含悲的,跟她心目中那天堂般的沈空大院依依惜別。
這麼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誰也沒有料到,連於小庄自己都沒想到。簡直把她喜的呀,趕緊寫信告訴給了高積雲。高積雲也激動得一塌糊塗,說就盼著春節休探親假回家,好和我心愛的媳婦團圓。白紙黑字的「媳婦」二字,正經又狎昵,把于小庄羞臊出個滿臉紅霞。以後于小庄就名正言順地常住未來婆婆的家裡,由於她的良好表現,准婆婆看上去已有意將往後當家理財的重擔委任給她。他們一家人對於她的吃苦耐勞精明能幹,已經產生出很大的信任和依賴。
如是反覆。是夜,他們分別都緊張過度,渴望過度,焦急過度,導致中氣下降,腎氣守不住,兩個多小時內,倆人分別去廁所四次,排尿數滴。一直跟著緊張聆聽樓上動靜的老太太都跟著熬不住了,本來想抓到點異常響動,卻不明白怎麼樓上廁所馬桶總是一遍又一遍嘩嘩的走水。最後嘩嘩嘩的沖得她眼皮子打架,終於負不起了監護也許是偷窺職責,眼一閉心一橫,安心睡覺去了。老頭兒才不管那些閑事,早在她身邊打起了呼嚕。
小頂也拎起自己的行李和網兜。她網兜里的內容比老二豐富得多,有厚厚的幾本《毛選》,還有一個二哥送給她的新買的臉盆。老二的網兜里,卻是家裡用舊了的一個破臉盆。一看就知道待遇不一樣。老大一掀棉門帘,一股寒風湧進,天光已經大亮了。她一步三回頭,走出家門。身後站著穿黑大襟衣服、梳抓髻頭、滿臉皺紋溝壑的老娘,和兩個拖著鼻涕的一奶同胞的雙胞胎弟妹。
也許是母親在冥冥之中保佑著她,助著她。夏小禾長得越來越有女人味兒,忽然之間,就瘦了下去,瘦得突然,不可遏止,身體窄成了一小條。眉眼之間,也是萬種風情。此時恰逢林憶蓮、梁家輝什麼的那種小眼流行,她的小眼,婀娜身態,肌膚的小麥色,全都成為時髦。有人說她像阮玲玉,也有人說像周璇,反正都是細細哀哀,命苦命薄的人。跟這個時代那些漂亮張揚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完全兩樣。
她二哥哪想到,他這個妹妹天性懵懂,此時情竇未開,屬於發|情期滯后類型的。下鄉那會子也有男生試探過她。那陣子都時興送鉤針做定情禮物,知青點的點長謝衛東就曾送過她一枚用白鐵精心打鑄的鉤針,手柄處還打出一個梅花圖飾。下了好大決心紅頭漲臉送給她了,哪成想,于小庄接到以後,第二天轉手就送給了人。謝衛東問起時,她還言之鑿鑿地說,自己手裡那箇舊的鋁鉤針使著更順手。把謝衛東那個氣啊!轉頭就去追求別的女生。
于小庄氣憤地說:我看你才有病!我有什麼病我看病?
夏小禾周身顫抖,穿越一片片死去的老樹精靈,進入這爿人間墓地。還沒到清明,雨先哭上了。出門的時候,雨還沒有下,這會兒,卻已經連成了線,密密麻麻,落到地上,人一踏上去,就踩出一腳泥濘。自從將母親的墳遷移到此,她就沒有來過。今兒她是特地來向九泉之下的媽媽告別的。馬上她就要離開這座生她養她的沈城,到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去。對前途的憂戚和忐忑不安似乎都像瘟樹的影子一樣在心中揮之不去。
不久那個組織部長很快退休,沒有來得及給於老二家施加什麼傷害。老二家又在盤錦濕地放心大胆地繼續安歇駐紮下去。
可是,他和自己的媽媽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小時候有一次她聽自己后媽說漏了嘴,好像跟自己的姑姑嘀咕嘀咕的說到自己媽媽長得像妖精、所以才生出小禾這麼個小妖精。等一看見她在旁邊,倆人就迅速閉嘴不再說。她曾問過自己奶奶,自己媽媽怎麼死的,奶奶輕描淡寫告訴她說是病死的。再問多了,就什麼也問不出來。
說歸說,找起來還是挺不容易的。於家親戚們不知道夏雪花現在怎麼樣了。有了后媽,是否受過虐待?爺爺和爸爸都死了以後,她們一家老小全是女人的日子又該是怎麼過的?
等到把共同熟悉的地方轉得差不多了,高積雲邀于小庄到他家裡去玩。其實他是留著心眼,把小庄領給他爹媽看看。于小庄第一次走進沈空大院,走進那個干休所的二層小樓。天!她簡直驚呆了!這裏簡直如同天堂,是她畢生都難以達到的地方。她戰戰兢兢,又羞羞答答,接受了高積雲全家人的檢閱和考察。高積雲的爸爸是個和藹的小老頭,個兒不高,說話慢聲細氣,跟電影里演的我軍高級將領咄咄逼人、身板挺直、硬骨錚錚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他媽媽是個慈祥的胖老太太,滿臉圓乎乎長得像個彌勒佛。他們家還有一個女兒留在父母身邊,長得四方大臉,比高積雲小好幾歲,也在軍區後勤當兵。于小庄的到來,他們家人表示出了友好而禮貌的歡迎。這樣一個含情脈脈,亭亭玉立,頷首羞澀的姑娘,初一見面,的確是很打人,容易給人留下好印象。
謝衛東紅頭漲臉說:都到這份兒了,你還揣著兜著的干哈!
生就生吧。讓于小庄搞不明白的是,同樣是從一個娘肚子里蹦出來的,為啥差距就那麼大?老大是大頭頂,在家裡人人寵,據說她爹娘連生四子之後才盼來個閨女,若算上前邊夭折的倆,小頂都應該是排行老七。小頂真是吸足了父精母血,先天營養充分,後天受寵,從小就學習成績好,當學生幹部,最後都熬到校學生會主席的地步。爹活著時就最寵她,爹死了娘還繼續寵。等到于小庄來到人世時就完了,好像完全作為老大的陪襯生下來的,一頭裡齜外絆的小黃毛,一雙滴溜亂轉的桃花眼,站沒站樣,坐沒坐樣,不會慢慢走道,見天價總是拔腿就想跑,她娘總說她是屬狍子的,屁股上生疔,一會兒也坐不住。平常姐兒倆站一起,說是一個媽生的都沒人信。
29歲,對於死者多麼短暫,對於生者,卻又多麼漫長!好像她活著的過程,29年的生命,就是不斷給親人送葬的過程。
兩家過了禮,定好了結婚的日子。他們定在「十?一」結婚。登過記之後、收拾新房這段日子,兩個已成法律夫妻的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多了。夏冬臨一直蠢蠢欲動,猴屁股急得通紅,于小庄堅決不從,以種種理由和借口扼制事件的發生。不知怎的,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腦中飄搖著。眼下她不能明確那到底是什麼。
夏冬臨更是不能。任由他里裡外外忙忙活活,做著雄性生物求偶的一切動作,于小庄心裏就是木然,不迎合,不拒絕,聽之任之,聽天由命。直到相處兩個月之後,有一天,夏冬臨告訴她,廠子里在北陵那邊有一批新房。如果他們這時辦結婚登記,這批分房就能趕得上。他這麼說著的時候,于小庄心裏還在別勁兒,似乎是在說,這算什麼!哪有為了分房而結婚的!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她還有些瞧不起的用白眼翻了夏冬臨一下。
兩個弟妹這時也上來牽她的手喊著「大姐」「大姐」。小頂說,你們倆在家要好好聽話,照顧好娘。娘掀起衣襟,抹了一把眼淚說:行了,趕緊去吧。可別晚了。
于小庄決定最後一次再借上廁所的機會起來一次。這回可真是萬籟俱寂,連出門打夜食的耗子都睡著了。她又光著腳,摸黑下地,悄悄開門走出房來。還沒等她再往廁所的方向去,隔壁房門這時卻像正在等候她似的,悄無聲息打開,一雙大手從裏面伸出來,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拽進門去。然後門在背後又悄無聲息的關上。
于小庄回到這樣的家鄉,擠在那一盤窄巴巴的土炕上,心裏略微有點黯然神傷。走了一圈,又回到起點,甚至比以前還不如。以前她沒出過家門,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麼樣。現在她在廣闊天地里見了世面,覺得雖然位居瀋陽,卻一點也不比新賓的青年點、盤錦的二哥家過得好,更比不上盤錦那個大下巴家。
雙方同事、父母親人、鄰居街坊,該請的都請到了。夏冬臨有本事從廠里借來一輛舊吉普和蘇聯產的一輛「拉達」,用來接新媳婦和娘家人。
是她的真命天子、初戀情人高積雲降臨的那一時刻。
他們在太平間里見到了夏冬臨。大姑娘于小頂衝上去,照著夏冬臨的臉「啪啪啪」就是幾個大耳刮子,一邊打一邊哭著大罵:姓夏的,你這殺人兇手!你等著!我要把你大卸八塊!我要讓槍子一槍崩了你!我要讓你全家人給我妹妹償命!
好像就是這一聲聲「媽」,把自己叫醒了。把混沌的歲月給叫醒了。
及至季節輪迴,大自然的面貌總是翻來覆去那一套時,不耐煩的情緒一天天繚繞上來。知識青年們開始苦中取樂,恃寵怙嬌,滿地撒野,喝酒抽煙,行令猜拳,爭風吃醋,打架鬥毆,偷雞摸狗,有點開始招人煩。兩年以後,當他們掌握了山間林場的規律,知道山裡那些上等木材的價值以後,知青當中有人開始偷偷往家運貨,勾搭長途運輸司機,把原木和破好的板材往山外拉。這種行為的定性可以叫做「投機倒把」,情節惡劣嚴重的,前邊還可以加上「反革命盜竊」幾個字樣,罪行非同小可。
這位唐叔叔真是好樣的,非常肯幫忙。先是責成廠里行政科,幫忙處理了夏小禾奶奶看病醫療費報銷等等事宜,又把夏小禾安排到車間當工人。他還特地召開一次廠工委會,回憶了一下十幾年前因公殉職的夏冬臨的英雄事迹,談到他家裡現在的困難,一家孤寡,七十多歲的癱瘓老人和剛十六歲的姑娘,守在城郊偏僻地帶,出門看病啥的全不方便。我們應該秉著人道主義精神,一管到底。在他的呼籲和活動下,廠里特殊照顧,在瀋河區城市中心離醫院近的地方,給她們運作出一套住房來。
戀愛中的女人,沒有什麼事情干不出來。戀愛也讓她開了蒙,原先什麼都不太在乎的愣丫頭,現在也懂得要在小事上在乎;原先一直不肯謙讓受委屈的倔姑娘,這會兒也很是情得低眉順目、使出渾身解數,取悅未來公婆。家裡自小庄一來,簡直連勤務兵和保姆都省了,但凡她下班一進家門,立馬繫上圍裙,洗衣做飯,打掃庭院,端水遞茶,侍奉公婆。接人待物,也矜持有度,讓老頭老太太看得這份滿意喲,整天到晚一提起小庄臉上都樂開了花!他們直嘆自己兒子高積雲不知哪裡修來的好福氣,能討上這麼好的閨女。他們家裡是軍人家庭出身,一向是戎馬倥傯,稀里嘩啦,對過日子不太在意、不很講究。家裡人送的好東西。金貴東西真是不老少,但都扔得噼里啪啦,混亂無序。平常吃飯做菜也是亂七八糟左一頓右一頓窮對付,老太太不愛做飯,女兒也不愛做飯,苦了老頭一個人,要麼從大院軍隊食堂買著吃,要麼總對付著吃他們山東人習慣的煎餅卷大蔥。
女的說,不知道,是稻田裡吧。聽說是用澆稻子的水來間養螃蟹。
他們的幸福生活中,還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娶親的第一年,也就是于小庄死後的第二年,夏冬臨的父親遭遇車禍去世了。
那我為什麼跟媽媽長得一點都不像?
他全家還沒找到由頭逃跑,小庄這邊卻正好有個調走的機會,他們的汽車大修廠在瀋陽設了個留守部,正在籌建。她二哥趕忙千方百計送禮求人幫小庄調動回了瀋陽,攆走了身邊這個小姑奶奶喪門星。
游完了行,喧夠了鬧,于小庄他們這一行人每人墊巴了幾口學校發的黑麵包和八王寺汽水,換乘了一輛長途大客車,奔新賓的方向上路。那是于小庄短短一生中,走得最長、最兇險的一段路。上午還是響晴薄日的,到了下午,天氣就陰沉起來,看樣子像是要下雪。汽車出了瀋陽,直往撫順的方向奔。遼寧省新賓縣歸屬撫順市管轄,已經出了瀋陽的勢力範圍,這也無形中給他們以後的往回抽調造成了困難。但是此時的初中畢業生於小庄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回城」的概念,他們現在只是一味的向前,向前,戰鬥,戰鬥。不管風吹雨打,烏雲滿天,他們的戰鬥生活像詩篇。
扎著兩個刷子辮兒的于小庄出了家門,一路上打著出溜滑,拎著小行李卷,拽著小網兜,熱氣騰騰往學校奔。她一路蹦蹦跳跳,專揀道上有冰的地方走,看到哪裡有一長溜的冰,就先來上一段小小的助跑,跑到冰跟前,雙腿一叉,一腳在前一腳在後,張開雙臂,穩定重心,——哧——溜——,身體順勢向前溜去,省去一大段要走的路,簡直像個放飛的燕子。開始她還氣哼哼的,沒走出多遠,她的氣就被風刮跑了。她才不生她們的氣呢!大鱉犢子,護犢子的老太婆,通通見鬼去吧!她就要自由了!就要走向新生活!
熱——烈——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她說出這樣的話,分明是官話了。
她娘一聽:啥?你說什麼?你住他家了?臭不要臉!你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一個沒過門子的大丫頭,沒名沒分住人家裡,你算怎麼回事啊你說你!完嘍!你娘我算是沒法做人嘍!咱們老於家的臉算是讓你給丟盡嘍!
徐坤,女,生於瀋陽市。1993年開始發表小說,至今有三百余萬字作品問世,代表作有《白話》、《廚房》、《狗日的足球》、《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日語。多次獲國內各種文學獎項,曾獲首屆馮牧文學獎,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女性文學成就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小說月報》第七、第八屆百花獎等。現為北京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沒經什麼周折,他們就到了一起。他和她。不知是她的有意投懷送抱,還是他的刻意勾引。總之是一拍即合,郎情妾意,願打願挨,早早晚晚的事兒。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
他們離開了郭子輯,拎著各自的小行李卷,嘻嘻哈哈,一路歡跳,打著小出溜滑向學校集合地點奔去。
在於小庄焦灼而又幸福的等待過程里,瀋陽市大東區小河沿旁邊衚衕的一間簡陋平房前,也常會有這樣一幅溫馨恬靜場面: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抬頭挺胸,高貴地停在外面。那是高積雲家老爺子的專用車,衚衕里的小孩子都好奇卻又眼巴巴地看著,卻沒有人敢往上攀爬,因為小戰士司機就守衛在車上把首長等待。衚衕里的大人們,也指指點點:瞧!老於家的親家公又來了!人家可是軍隊上當大官的!艷羡之情溢於言表。
總裁很是震動。小小年紀,有這樣的心懷,實屬不易。這完全歸功於他的調|教和熏陶。
新婚之夜,問題終於出來了。于小庄沒有見紅。夏冬臨當時就氣悶,問什麼,于小庄一律不承認,死死咬住自己不知道,並打馬虎眼說,也許是自己在鄉下幹活時把裏面抻著了,曾經撕裂過也說不定。
于小庄開始是蒙了,正為高積雲的不辭而別突然歸隊而納悶,同時也正沉浸在對他的懷念和初夜獻身的羞澀與喜悅中。突然接到斷交信時,她正在他家給全家人洗衣服,看過信后,如雷轟頂,怎麼也看不明白。她這人也是個火爆脾氣,暴躁之中就想找高積雲問個究竟。用他家軍線掛他長途怕泄露心事。於是急火火的出來,到郵局排長隊掛長途到天津小站,要向他問出個究竟。
等到于小庄領著大舌頭來拜見過她娘之後的第二天,他娘趁著家裡沒外人,劈頭蓋臉把二兒read.99csw.com子臭罵一頓:我說你個二鱉犢子!當初你拋棄一家老小,逃跑到盤錦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從來不想著寄錢養家養活你老娘,你還算個人哪你!我一個孤老婆子是怎麼拉扯你兩個弟妹長大的你知道不?你爹臨死前囑咐的話你都忘腦勺後邊去了吧?你個臭鱉犢子!自己不忠不孝,如今還要把你妹妹往火坑裡拉,只顧著攀結權貴,也不看看你給你妹妹找的是什麼玩意兒!
小庄叫了一聲「娘」,嗓子眼兒哽咽了。娘的苦,她從來沒這樣認真的問過,細細打聽過。
兩個雙胞胎因為一點什麼事打得厲害起來。大姐過去勸,小剛說,那枝紫色皺紋紙的花束是他的,小芳非要不可。小芳也哭哭咧咧說,小哥把那個黃色不好看的塞給她,搶走了她的紫色的。這是昨天他們才按老師要求,用皺紋紙糊在樹枝上,仿照真花做成的。今天全市的小學生都要手持花束,夾道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昨天因為偷偷舀了一勺精貴的白面打糨糊沾花,小剛還挨了老娘一頓揍。
高於兩家家長的會面,富有革命性和歷史性意義,同時,從政治學意義來講,那也叫個「親不親,階級分」,一見投緣。原來高家老頭兒老太太的老家和小庄她娘的老家離得很近,都是從山東關里家出來的。老頭是屬於家裡苦大仇深,從小就出來鬧革命那種,老伴兒是組織上從部隊服務社給他牽線許配的女兵。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原來往上數三代,都是一個階級的貧下中農,得!也就不存在門不當戶不對、誰瞧不起誰的事兒啦!
(本文選載時略有刪節)
那是一幢讓人眼熱的房子。位於皇姑區北陵大街旁邊。它的前後左右,都是低矮昏暗的平房,只有它,鶴立雞群,足以想見「電老大」行業的霸王地位。灰色樓房端端正正,五層。從單元門進去,每個樓梯口有三家,左邊二居,右邊也是二居,中間是一個一居。夏冬臨說,憑他的條件,能分到一個一居室,等以後年頭夠、有小孩了,還能夠調大的。他們就進去看了一下戶型。雖說是一居,但客廳、衛生間、廚房、卧室齊全,在那個七十年代民居中,夠先進夠牛氣的!
下鄉的第一年幾乎是知青跟老鄉們之間的蜜月期。這裏的貧下中農淳樸,厚道,都很高看他們這些城裡來的知青一眼,挺拿他們當回事。他們知恩圖報,也還懂得尊重當地老鄉,一顆紅心,踏實肯干,積極準備把青春奉獻。茫茫林海,白色雪原,秋季的落葉,春花的爛漫,夏天綠色田野……都足以讓初次離開家門的小青年們驚奇感嘆!無論進山伐木砍柴,下田插秧割麥,還是田間打場脫粒、上山採藥護林……什麼都是第一次,不覺得苦也不覺得累,新鮮好奇好玩蒙蔽住了感官。
大姨可憐夏雪花小小年紀成了孤兒,又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囑託,於是就跟哥哥嫂子弟妹們在一起商議,說想接她回來。話一出口,幾個舅舅、舅媽和小姨又開始發怵:說歸說,做起來還真有難處。不要說現在每家都有子女一大堆,都有各自煩心事,你就說,那養個小貓小狗啥的也得一生下來就養才有感情。夏雪花現在已經六歲多,記事了,養了也不親。還是放在她奶奶那裡吧,畢竟姓夏,是骨血親,她們再虐待,也不至於把她整壞到哪裡去。
于小庄像被電擊了一下,當時就傻眼了!她還站著丁字步,手臂還在半空揚著,半天沒有放下來。解放軍排長同志十分促狹而又頑皮地近前幾步,轉回身面對幾個同學,雙腳後跟兒一磕,立定,「啪——」的來了個標準軍禮:報告同學們,初三二班高積雲前來報道!
謝衛東被人駁了面子,臉色通紅,可是他並不服輸,梗直著脖子狡辯說:怎麼就不能?我們這一代人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中,享受偉大社會主義祖國的無比幸福,你說,我們怎麼就不能活到一百歲?
陰曆大年三十兒夜,於家大姑娘陪于老太太在衚衕口燒紙。老太太哆哆嗦嗦,點著了事先寫好名字的草紙,嘴裏不住叨叨咕咕,給亡靈招魂:小庄啊,我那可憐的兒!不禁不離就行了啊!你的仇也報了,冤也伸了,拉去他們家兩個陪你一個,夠本了。你就住手吧啊!在陰間積點德,好好保佑你的女兒小雪花長大成人。
中朝兩國山水相連,
命運的改變,源於一次偶然的機會。集團老總武殿新一次開會,接見西北來的客人。女秘書臨時不在,只有幾個男下屬陪同。夏雪花進總裁辦公室去送信件時,他們已經要起身出發了。武殿新當時隨便問了一句:小夏,會喝酒嗎?
這套病退手續鬧得夠嗆,最後也沒折騰成。謝衛東一氣之下,也不辦了,索性留在城裡噹啷著,在他爹的廠子里打打臨時工。新賓那邊也沒人來問沒人管,他也樂得個在家裡頭逍遙自在。這回聽說有好幾個一起下鄉的同學都回瀋陽來過年,謝衛東又拿出了學生幹部愛張羅的勁兒,把幾個人都請到家裡來玩兒。
于小庄的婆家也不給好臉。一聽說生的是女孩,來醫院探望的婆婆扭頭就走,連看都沒看孩子一眼。于小庄月子里的淚水,哭壞了她那雙好看的桃花眼。仇恨和委屈在於小庄心裏又多了一層。好像這個孩子來到世上,就是要給她跟老夏家的仇恨加碼的。
娘眼看著二丫頭茶不思飯不進,快瘦成個鬼,她就走東家串西家,托四鄰八舍的替自己二閨女踅摸人家。想想吧,還是自己那大閨女于小頂讓娘省心,一同出去插隊下鄉的,于小頂自己想法從農村抽調到本溪鋼鐵公司上班,又自己個兒在本溪找了個當地的工人,靜悄悄完成了婚姻大事。這個老二,最不能體諒娘的苦,眼下已經24歲,眼見得快要成為老姑娘,再不張羅著趕緊再找,越拖歲數越大嫁不出去。她娘急得像火上房。鄰居們也能體諒老於太太的苦心,凡是看過軍綠吉普停她們家門口的人,都從她娘口裡知道,有個當兵的小子以搞對象為名把老於家二閨女給耽誤了,那小子後來又勾搭上別的姑娘,鬧得現在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於家二丫頭竟然會沒著沒落的。鄰居中有幾個喜歡保媒拉縴的,得到老於太太委託后,不斷零售和批發過來一些未婚男性。可是于小庄總是帶搭不理,臉陰得滴出水來,讓她去相看她也不去,偷偷安排男方到她家裡來借引子相看她,她一察覺來人有此意,根本不給人好臉,門帘一撩,出去了。
老於家人聽說,都覺瘮得慌!看來於小庄真有冤屈哪!要不然,怎麼會這樣准!讓老夏家連死兩口人,滅絕了他們家兩個男丁的性命!

8

你二姐的車!瞧瞧!說得多自豪!多美滋滋的!好像她們家二丫頭真趁了一台車似的。小芳老大不情願,扭搭扭搭來到屋外,見到那些好奇的衚衕里的野孩子們,果然一個一個猴兒一樣的爬上了汽車,有的攀上車幫,有的鑽上車斗,有的吊在車門外,拽著把手當鞦韆打。小芳急得哇哇亂叫,攆也攆不走,趕也趕不盡,上去跟小孩子們一通撕扯,最後給打得披頭散髮,哭哭咧咧去找她小哥。小哥于小剛聞訊趕來,不由分說,上去三下五除二,幾個飛腳加「墊炮」(握緊拳頭從下頜處往上用力一擊),小崽子們紛紛倒地作鳥獸散,有個別年齡小挨打重的哭著鼻子回家找家長告狀。
大姐于小頂聽到這裏,哭著埋怨她娘說:娘你好糊塗啊!要不是夏冬臨下了黑手,小庄她怎麼就能大半夜裡抱著孩子走回來啊?!那多老遠啊!那麼大的孩子,她怎麼抱得動?你怎麼也不問個清楚?怎麼能又攆她回去啊?我那糊塗的娘啊!
好,容我安排一下。他說。
回城的路,都堵死了。那時候上邊有政策,瀋陽市的知青,堅決不讓回城,而且還在動員一撥又一撥應屆畢業生,源源不斷奔赴鄉下。城裡正在挖防空壕反帝反修,備戰備荒鬧革命。那些有門路的高幹家庭,早早就把子女送到軍隊當兵,次一級的,也會想法把孩子弄進工廠當工人。這就苦了于小庄這些貧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他們只有靠自己瞎撲騰自救。
介紹人立刻不高興地駁斥說:有什麼毛病有毛病!我說你小子這可是牛糞害怕鮮花插啊!人家就是因為條件太好、太挑剔,最後挑花了眼。這不嘛,要不是因為年齡大了,她娘著急,人家這還晃悠著挑揀呢!你小子揀了個大便宜,還不趕緊主動點獻殷勤。
老人家,多行好事,請幫忙照顧好這幾座墳。
陷入熱戀之中的高積雲甚至不惜打軍線電話到家裡,讓父母替他照顧好於小庄,說她就是他們未來的兒媳婦。高積雲她爹媽本來平時就偏向他,三個兒子中,就數這個小兒子最聰明最懂事,在部隊提干也最早,他們對小兒子相當信任,從來都是有求必應,也認定只有小兒子將來能成為他父親的接班人。這回,一聽說兒子交付給他們重託,要照顧好未來兒媳婦,老兩口一聽就重視起來,要把這件事當成家裡的頭等大事來抓。第二天,老頭老太太一早就讓司機驅車,到八家子汽修廠來看望于小庄。綠色的軍用吉普在廠子門口一停,立刻就惹來好奇的眼球無數。等到把大門的師傅找到噴漆車間,從一大堆不辨男女、端著噴槍幹活的人中間把于小庄找出來,告訴她門口有一個穿軍裝的老頭領一個老太太來找,于小庄一下子嚇壞了,還當是高積雲在部隊里出了什麼大事情。她連工作服都沒換就往門口跑,到了門口,上氣不接下氣,驚慌失措問:伯……伯父,伯母,你們怎麼來啦?
遷墳的一應事務都是廠里出人出車幫忙乾的,夏小禾和幾個姑姑只是在一旁指揮當顧問。當年,母親、爺爺、爸爸入殮下葬時都沒有讓她去,那時她還太小,大人們怕驚嚇著孩子。這回,她把這過程補齊了。見了那些重新挖起的骨灰盒,她的內心空蕩蕩的,空得整個人只剩下一層殼子。
再也忍受不住相思之苦的于小庄,瞞著家人,趁著一個星期天,自己跑去了天津一趟,到天津小站南那個地方去會情人。趕上星期天,高積雲就可以跟部隊請一天假出來見見她。那天她是坐夜車去的,先坐火車到天津,然後又倒長途汽車,直到中午才到達他們部隊所在那個小鎮。高積雲早已等待在那個長途車站上。一見面,看見雙方都瘦了,但眼睛里都冒火,像是要把對方一口吃掉,或者一把燒乾。正逢集市,在那條不大的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倆人無奈,又急切,不敢有任何身體接觸,稍有親昵,隨時都有可能被當兵的戰友出來碰上。他們只能一本正經、一前一後在深秋的集市上散步,走過來,走過去。于小庄脖子上那條磚紅色的三角圍巾,水紅色的小碎花外罩,簡直跳躍繚繞得高積雲要流鼻血。高積雲儘管穿著便裝,與她隔著一個身段的距離,于小庄還是聞到了他那濕漉漉的咻咻鼻息,雄性動物發|情時的濃重體味。她知道,這體味只對她一個人有效,只因她而分泌,是分泌出來誘捕她的。她的眼睛,她的心,全在高積雲身上,眼睜睜看著,一刻也捨不得離開。
瀋陽啊,瀋陽啊我的故鄉,
罵來罵去,到後來把勸罵的人都給罵走了,直罵得四周圍鄰居啞么悄悄大氣不敢出,張大咧巴家更像死人家一樣。于老太太這才志滿意得,偃旗息鼓,鳴金收兵,自己個兒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指攏了攏頭髮,撣了撣大布衫上的土,沒事人一樣回屋,忙著捅火給兩個小崽子熱菜熱飯。
喜事是在夏冬臨家裡辦的,也就是他爹媽的家。因為地方不夠,擺不下那許多桌兒,還借用了鄰居家的屋子。夏冬臨他們家位於瀋陽市鐵西區的城郊結合部,再往下走,就已是農村的地界,從外觀上看,整個就是老於家剛解放進城那時狀況的翻版。他家周圍環境稍微好一點,主要沒有亂墳崗子和污水溝。門口有一條公路,是通往丹東去的。路兩邊是菜地、莊稼地,四周圍住著大量農轉非人口。穿過一條壟溝,再穿過一片荒蕪的菜地,才能進入他家院子。那片地說是也歸他家,夏天種苞米,種芸豆,種茄子,種土豆,冬天種上冬小麥。不是種著玩,除了自己家吃,還可以拿去自由市場上偷著賣點。院子也比較大,跟鄰居家用柵欄隔開,邊邊角角還是菜地,夏天爬山虎的枯藤還纏繞在木柵上,簡直跟鄉村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是比較富庶點的鄉村。他家一趟大瓦房分出了三個屋,老兩口領著小妹妹一間,夏冬臨自己住一間,另一間他姐姐住。他大姐已經結婚出門子,大妹二妹還在鄉下沒回來。廚房放在小偏廈。那裡窗門大開,油煙滾滾,請來的兩個大師傅在緊著忙的掂大勺。
行了吧你,別臭顯能耐了。于小庄推搡了他一把。
謝衛東抹擦一把臉說,行了,咱們不說了,來,喝酒喝酒。又轉頭對於小庄道:哎,聽說你朝鮮舞跳得爐火純青啊,還是盤錦地區毛澤東文藝思想宣傳隊骨幹,方圓幾百里地都有名?
這是她從戲匣子里廣播的《雷鋒叔叔的故事》中學來聽到的。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地主婆們就總是虐待窮人家的小孩,雷鋒叔叔上山砍柴,有個叫徐家地主婆的就拿著鐮刀連著在雷鋒叔叔手背上砍了三刀!雷鋒叔叔手捂傷口,在心裏默默地說:等著吧,總有一天,長大了我要報仇!
她就在一片掐架打罵聲中,在奶奶家城郊結合部的大野地里,艱辛地長大。她爸爸媽媽曾經生活過的那座房子,早被爸爸活著時處理掉了。而他和再婚妻子得到的那套房,死後也被妻子變賣,媳婦抱兒子揣起錢回了鄉下老家。老夏家連失兩個男丁后,生活又恢復到原點,生存狀況一點沒得到改善。她的奶奶和姑姑為此有理由將罪孽安放在她這個小孽種身上。
司機也急了:哎哎哎,你咋罵人哪你!你給我回來!
於家老太太,在經受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心底哀痛之後,自知自己可能跨不過73歲這道檻兒。她早早給自己一針一線縫好了壽衣,又把兒子女兒孫子孫女身後的一應事情都囑咐到了,終於可以放心地把眼一閉,到陰間去給二女兒做伴,在這一年夏天與世長辭。臨走前,她還攥住大閨女于小頂的手,有氣無力地央告:有空,你們去找找小雪花。那孩子,苦命啊……
夏小禾有點猝不及防,沒有拒絕,也沒有阻攔,獃獃地看著她做著這一切。
姑娘,這裡是你什麼人啊?
有一天,她對大姨說:我不想整天當工人了。大姨你幫我找個好一點的工作吧。
小庄嗚咽著說:娘——
電工班長夏冬臨出現的時候,正是于小庄萬念俱灰的時刻。和高積雲搞對象黃了以後,于小庄形銷骨立,整個人的魂兒都被那個解放軍排長帶走了。她撤出了沈空大院那幢二層小樓,又重新跟娘和弟弟妹妹窩到小平房裡過起雞毛蒜皮的草根日子。臨出來時高家老頭老太太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他們也都無話可說,只能是當著于小庄的面,譴責自己兒子沒良心,瞎了眼,同時勸于小庄,說閨女啊,咱們雖沒緣分做一家人,以後也要常來常往,咱們就當親戚處著。閨女你別在意,就憑你這相貌,國營工廠的工資拿著,將來找個什麼樣的找不著!肯定比我那沒心沒肺的兒子強。
見小庄沒搭腔,司機又閑極無聊地捏捏她的腿說:哎,我說,你這小腿兒也忒細了點吧,簡直還沒有我的胳膊粗,新來的吧?就這小樣兒還能幹活?
于小庄遠遠看到這一幕,雖然沒有聽清小剛說些什麼,她感覺自己鼻子還是有點酸。她把手攏在嘴邊,也是不管不顧大聲喊著:小剛,回去告訴娘,讓她放心吧!
二丫頭說:誰急?誰急呀?不是您老人家總著急嗎?我在他們家住兩個多月,他們一家都是正經人家……
看著這個美貌如花又無比勤快賢惠的未來兒媳婦,老頭老太太直覺著這孩子給自己做得太多,自己回饋給人的太少,很是過意不去。於是他們通過跟遠方的兒子溝通商議,決定要去會會親家,也好把這門親事鄭重定下來。兒子電話里表示同意。並囑咐父母一定要替自己認好這門親,一定別有負于姑娘家,出手送禮物要大方點。老兩口又點頭喏喏,言聽計從。
他們家住的這塊,是城郊結合部的一片開闊地,緊挨著一大片墳地。夏天,臭水溝散發出熏翻人的氣味,螢火蟲像鬼火一樣在墳地周圍一閃一閃。冬天,農田和小河全部封凍,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密密麻麻油氈紙的小廈子頂上煙囪冒出滾滾黑煙。街坊鄰里吵架之聲相聞,搶劫偷盜時有發生。雖說叫城市,其實跟農村沒有什麼兩樣,甚至比鄉下還不如。
幾年時間過去,知青們的上進心和新鮮感已被消磨殆盡。代之而起的,卻是動物成熟求偶期的狂郁躁動,以及看不見前途和未來的寂寞無聊。革命形勢日新月異,變得令他們目瞪口呆。先是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接著有消息靈通的人士說,當年讓他們這批人一股腦兒下鄉,是精簡城市人口,根本不是什麼光榮的革命行動。先他們之前,已經有兩屆出身不好的子女被啞么悄悄趕到了鄉下。
夏冬臨的爹媽一看就是普通勞苦大眾,年紀跟于老太太不相上下,他爹是個大面瓜,嘴拙,半天擠不出一個屁來,他媽一看就是厲害老婆子,臉上的肉絲子也是戧著茬兒長,但是跟於家老太太相比,那就顯得磨鍊得還不到氣候。于老太太那可是守寡出身、多年來獨掌門戶支撐門面過來的人。她媽遞給他媽一支大生產牌香煙,他媽接了,兩個老太太吧嗒吧嗒,抽起時髦煙捲,誰也不說話,沉默著,像是武當和少林第一次用暗功在私底下過招較量。他爹則完全置身局外,從報紙邊撕下一個小紙條,從隨身煙荷包里捏起一撮煙絲放裏面,再將紙條卷上,一點一點捻起旱煙捲。
她娘心裏長出一口氣,嘴上卻還在拉硬說:兒子不在家你就可以在人家睡啊?我說你到底還要不要臉了?他們家老人也沒有個家教啊?就允許你這樣做?
盼星星,盼月亮,小媳婦終於盼回了俊情郎。
唉!要說啊,娘對不住你啊!
等到上完第四次廁所時,于小庄也有點熬不住了。藉著月光看了看桌上鬧鐘,已經快下半夜一點。他妹妹早就睡得像小死狗一般。這還是個如於小庄五六年前一樣的小傻大姐呢,沒心思,兒女情長那些事更是一概不懂。于小庄對她的防範其實都是多餘,只不過是出於自己的羞恥心而已。放棄還是困守?就這樣放棄心有不甘,困守下去不積極行動的話,這廁所上起來什麼時候是個頭?
三年的大學校園生活,讓夏小禾判若兩人,脫胎換骨。她沉默,憂鬱,自閉,不願意跟人來往。似乎咬著牙,叫著勁,在默默期待著什麼,承受著什麼,也反抗著什麼。又似乎,無所期待,無所承受,也無所反抗,只是在靜靜享受生活本身,體會生命中一天天來臨的變化。本不喜歡學習的她,如今好像身體里的什麼東西被激活了,父親的機靈母親的聰慧開始起作用,只要稍微用一點點功,就門門都考五分。
就聽女的「嗷——」的一聲,蹲在田坎邊上就大聲嘔吐起來,直吐了個天翻地覆。才剛,臨出門前,她剛剛吃了男的送來的兩個巨型螃蟹,每一個的黃都特別肥。
老大於小頂及時推搡老二一把:二狍子你快滾!趕緊躲遠點得了!別總沒事在家惹咱娘生氣。
小時候的夏雪花,又黑又憨,長相幾乎成了父母一切缺點的組合。母親的黑,父親的敦實與小眼,倆人性格的混沌與粗蠻,絲毫不落地遺傳在她身上,讓她長得活像個小地磙子,外表一看就不招人待見。等到她稍微長大一點,身體開始拔苗抽芽似的一天天往上躥,兩條山羊腿一天比一天跑得快時,她的自衛反擊可就開始了!在她所居住的鐵西區那個城郊結合部一帶,她是出了名的野丫頭,用自己的拳頭打出一片天下,除了不好意思跟她奶奶打,其他人,跟誰她都敢上去打!她那幾個姑姑、同學、夥伴、男生女生、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沒有誰她不敢打!誰若竟敢招惹她,那可從來就是張口就罵,出手就打,兩個拳頭是利器,十個指甲是抓鉤。要想人前不受欺,拳頭就得豁出去!
夏天的雪花,那還有個好嗎?其一是根本不存在,子虛烏有。要是有,也是遇上竇娥那麼大的冤情。她媽媽給她取名時,原本是想表示稀罕、珍貴,卻不料,生下來就是個苦命的孩子。
回到我久別的故鄉。
鷹隼眼忙點頭作揖道:唉,唉!你放心吧!好人一生有好報!好人一生得平安!
那口氣,是不容置疑的。無形之中,也完全是總裁的氣度和語氣。
挨打受罵的夏雪花也要報仇!
大姑娘于小頂屬於有知識有文化階層,不誅殺兇手絕不罷休!以她為首的一派,堅決要求屍檢。
謝衛東說,廣闊天地練紅心,咱用誰送!
小庄一聽就急了:娘你說的這叫什麼話!不是你總一天到晚老叨咕我,讓我搞對象好早點嫁出去嗎?我自己找著了,你瞅你,卻還這態度!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汽修場里永遠是一些枯燥的活計。二哥二嫂家也只是星期天放假時偶爾一去,她實在不願見二嫂那一張冷臉子。她住在廠里的單身宿舍,下班后,最大的消遣,是跟那些知青招工的混在一起,吹拉彈唱,打發寂寞時光。多少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們圍坐在蘆葦盪旁,就著沙沙的葦聲,望著明媚的月光,唱起他們心中思鄉的歌曲:

6

多少年生疏的聲音!
于小庄去的時候,正是遼河油田大會戰黑燈瞎火打得火熱之時。她驚奇地發現,周圍竟然有一大批與她同樣身份的瀋陽知青從各地輾轉彙集到這裏。原來他們曲線回城的路,不期然都到這裏就被截止,再往前就半點都走不動。畢竟,這裏離瀋陽已經很近,不過是100公里的路程,以今天小轎車的速度,高速路上也就跑個不到一小時。而在那個困難的七十年代初期,100公里的路途,卻如同天塹。
大橋上,小河旁,是他們約會的好地方。
說著,飯也不吃了,一抹嘴巴頭子蹦下炕,麻利地拎起早已捆好的小行李卷和小網兜,一腳踢開屋門就走出家去。一陣寒風呼地灌進來,噎得她身後圍著炕桌吃飯的兩個雙胞胎一人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老娘和姐姐面面相覷。老大放下筷子說,娘,我也走了。娘說,小頂啊,到那兒就給娘來信。你這一走啊,娘真是沒著沒落的。小頂說,娘,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娘說,那個二丫頭,一副驢脾氣,你說她可怎麼整!小頂說,娘,我想辦法找人照顧她。她下鄉的新賓那地兒有我的同學。
就聽一個聲音在眾人背後響起:好!接著是「啪啪」幾聲響亮的擊掌聲。
于小庄她們家的日子,比起她下鄉走時基本沒有什麼變化,稍微有點長進的是,他們家又搬了一次家,從原來油氈紙搭建的工人棚戶區,成功地住進了一間磚瓦房。娘領著一對弟妹住的新家在大東區小河沿一帶,也是瀋陽的窮人聚居區。他們家后趟房住了一家大傻子,左邊是一戶老絕戶,右邊是一家攤山東大煎餅的。茅樓廁所就在一出衚衕口,男女各一個蹲坑,中間間壁著木頭板子。板子條經常被男的這邊摳出無數個洞,以方便用來朝女廁所這邊扒眼偷窺。衚衕對面,是一家加工玻璃絲的小工廠,整天機器轟隆隆,毒絲滿天飛。小工廠里的工人們做工時套著緊口緊腿的工作服,戴著白帽子罩上大口罩,上上下下捂得嚴嚴實實,就差戴上防毒面具。
說歸說,當娘的該答待的還得答待。這一走就走倆,也真夠老於家受的。家裡窮得叮噹響,連個像樣的鋪蓋卷都答待不起來。她又出去借了幾尺布票,好歹扯了幾尺棉布,把她倆的舊棉絮做了個被套縫起來,看著也有個半成新。今早一睜眼,老太太就琢磨著,這最後一頓飯給倆丫頭整點啥嚼穀。說是「老太太」,實際上她今年的虛歲57,守寡八年,生養過十個孩子,有兩個中途夭折,其他八個勇敢的活著。前邊四個小子已經出門成家立業,目前還窩手裡頭四個,他們分別是大女兒于小頂、二女兒于小庄,外加一對10歲的龍鳳雙胞胎。每逢那兩個雙胞胎一打架鬧哄,老太太就會惡狠狠地說:打!打!打死你們這兩個白吃飯的貨!
披上了節日的盛裝。
聽他這麼一講,于小庄心裏得到寬慰,她的睡覺氣喘是最讓自己有失顏面、放心不下的。既然夏冬臨能夠這麼不當回事,她也就沒有什麼可以擔憂的。
唇齒相依友好鄰邦。
她大姨來了,兩個人在一家茶樓里見了面。一見面,互為陌生的兩個人,卻感受到眉眼之間那相同的痕迹,嗅到相同的血緣氣息!血緣,有時真是個神奇的玩意兒,哺乳動物們依靠它尋找到相同的基因密碼和生命緣起。
電工班長夏冬臨同志,第一眼就被于小庄的美麗給鎮住了,以至於後面的談話相親情節都恍恍惚惚沒記清楚。他所接觸過的女人里,除了家裡一群歪瓜裂棗、豁齒齙牙的姐姐妹妹,就是工廠七葷八素混不吝、當著許多大老爺們兒面就能撩起衣襟奶孩子的大老娘們兒。他心目中最美的美人,就是電影《賣花姑娘》里那個長著一張柿餅子臉的花妮。曾幾何時他遇見過眼前這般楊柳細腰、賽若天仙的真美人兒?!簡直把他整的,都有點不敢相信,這麼大的美人兒會落到自己懷抱里。
話說到這裏,可真夠狠的。于小庄就聽腦子裡「嗡」的一聲。她真是把什麼原因都想到了:自卑,出身不好,文化程度不高,長得黑,配不上他……就是沒想到他拿這個說事。她不由歇斯底里,大叫:你才要斷氣兒!你們全家都要斷氣兒!
新賓知青先是在大隊部里打地鋪度過了最初幾天懵懵懂懂、雜亂無章的日子,接著又被分派到老鄉家住。直到開春化凍以後,隊上才整來一些磚瓦木料,學著其他地方的樣子,在村頭西邊一片水田邊上專門給他們蓋起了青年點。他們事先並沒做好迎接一大幫城裡下來的毛孩子的準備,但是作為一項政治任務,還必須得貫徹落實。
從此以後,夏小禾的夢果然安靜,母親再不來擾她。

10

16

一個生命消殞了,不會了無蹤跡。亡靈依舊跟世間的親人們息息相通。
于小庄的能耐就在於無論到哪兒,只要美人一笑,不失一槍一彈,就能迅速把相關職能部門的有用男士搞掂。看來中國男人太難以得見人笑、太需要美麗女人桃花眼的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雌激素營養滋潤了。這不,只要她對門衛一笑,不光能帶進妹妹小芳來洗澡,弟弟小剛時不時也會偷偷借光進來。霧騰騰的大池子,四壁都是水泥砌的,鑲不起瓷磚,也不是循環水,每次只燒開一鍋爐,水熱之後立馬就封火。去早的,還有一池略微清亮的白湯,去得晚,就只剩一攤漂滿肥皂沫和腳底皴的黑水。就這樣,女工們仍然興高采烈,一個個白白花花、或黑巴出溜的烏塗身體,挺著大奶|子,撅著大屁股,泡在一攤熱乎乎的污水中搓啊搓,洗啊洗,叫啊叫,嗚嗚嗷嗷,表達她們此刻身體的舒適和對活著本身的知足。有時會有某一個男工算錯了時間,以為這一天對男的開放,脖子上搭條毛巾,光著上半身穿著大褲衩端著洗臉盆就走進來。更衣室里首先就會響起一連串尖叫!男工抱頭鼠竄,他的事迹,卻會成為裡間澡堂女人們取笑的上好材料。有了這個小子這一不經意的插科打諢,這一天,註定將是美好快樂的一天。
大姐于小頂艱難地嚼著鹹菜條難以下咽,她瞅著這個寒酸的家,瞅著未老先衰的娘,瞅著兩個不諳世事的弟妹,嗓子眼兒哽住了許多傷心和憂愁。她原本想著,自己高中畢業后能找個好一點的工作,早點掙錢養家。她學習成績好,又是學生幹部,經常組織活動,跟團區委的人很熟,他們還說團里需要她這樣的有文化的年輕幹部。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進一個政府部門工作。再不濟,也能像三哥那樣進個工廠。沒想到,下鄉運動一來,一片紅一窩端,讓她什麼念想都沒了。二丫頭小庄呼嚕呼嚕喝粥,毫無所感,天生不知愁。本來她就打小不愛念書,一捧起書本就頭疼,像什麼考試、開家長會之類的,更是讓她煩得腦袋大,除了多挨一頓老娘的笤帚疙瘩抽打以外,它們不會給她帶來任何益處。這回一聽說有光榮下鄉的美事,二話沒說就報了名。上學沒意思,待家裡也沒勁,還不如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瘋野去呢!
他們一路上靠在車裡唱歌,靠嘰嘰喳喳歡笑來驅散寂寞和取暖。可是唱歌畢竟不能夠代替熱風空調和大米乾飯。車子一出了撫順,當連綿的山脈像一堵一堵黃泥牆一樣打來時,他們就沒勁了,眼神空洞乾巴巴地盯著外邊。這裡是長白山的余脈支系,山不太高,但很粘連,沒完沒了,好像總在前邊堵著道,怎麼也走不完繞不過去似的。看多了,漸漸就產生視覺上的疲勞。于小庄他們凍得昏昏欲睡。只有在猛一下被汽車顛起老高時,才從瞌睡中驚醒,發現腳底下要凍成坨,這才趕緊起來圍繞座位活動兩步。
她娘火氣也躥上來了:哎我說你這二鱉犢子!呸!你還有臉說呢你!要不是我讓盤錦你二哥管著你,還指不定跟那大下巴做出什寒磣事兒呢!這回你可倒好,還沒過門呢你這就胳膊肘往外拐https://read.99csw•com,這就護上未來老公老婆婆了。這要等以後還指不定怎麼吃裡扒外呢!你這麼期著期著的上人家去,上趕子不是買賣你知道不?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走著瞧,早晚有你吃虧回家那一天。
于小剛被民兵胳肢窩夾得兩個小腿直撲騰,紅著臉搖著胳膊沖遠去的汽車大喊:二姐!二姐!娘告訴你說到了那裡就來信!
這就是後來的夏小禾。

15

高積雲鼻子一哼,滿不在乎地說:拿什麼拿!後來等到我爹坐著吉普車來學校替我取畢業證時,校長還很有骨氣,想拿一把,說必須讓我回來參加完學校的畢業考試、履行完正常手續才能給。我家老頭子一聽,二話沒說,扭頭就走,揚長而去。他們真是給臉不要臉,回來管他們要畢業證,是瞧得起他們,把他們當回事。誰想到他們還想拿一把,搞搞牛?菖。我爹一聽,得,去個屁的,誰要你們個雞|巴畢業證書幹什麼。
于小庄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幸福羞臊得簡直不行。她趕緊把老兩口往裡邊讓。把門的師傅也畢恭畢敬伺立在一旁。
可不是嘛!謝衛東大喊,「郭子輯——」
于小庄的心哪,一下子就「忽悠」飛走了!幸福、喜悅夾雜著莫名緊張后的鬆弛,讓她的腳後跟猛地發軟,發飄,身體搖搖欲墜地向下、向地面的方向傾倒下去。高積雲趨前一把抱住。
低處傳來守陵老嫗問的聲音。
接到通知說,原先渾河岸邊那一片墳地要平了,要求廠里把夏冬臨的墳遷走。廠里跟夏小禾商量,遷到西邊回龍崗那片墓地。夏小禾提出索性在那裡買一塊墓地,把父母合葬,再把爺爺奶奶的墳也遷到一起。奶奶一年前也已經去世,老夏家一家人的墳都單擺浮擱在各處,現在,她要出面把她的先人們安放在一起。
大姐于小頂,此時早已經通過1977年春天的首次高考,艱苦卓絕考回了瀋陽東北工學院。為了走出這一步,她也付出了巨大犧牲,離掉本溪那個阻撓她考試回城的工人丈夫,捨棄才兩歲兒子的監護權,毅然決然,也是含悲忍痛,與往事告別,成為一名新時期的大學生。那已經是另外一個奮鬥者的故事。

13


娘在一旁趕緊拉住:你這個二飆子,只會說飆話!本來不該你去的,偏要跟著去。你才那麼大點兒,看到時候想家了回不來可咋整。
歌聲中,他們登上了遊行告別的一輛輛敞棚卡車。瀋陽市的革命群眾,這時早已有組織有秩序的等候在環城路兩旁,敲鑼打鼓,手拿樹枝和彩紙製作的假花,將街道兩旁裝扮成了鮮花的海洋。車子一過來,他們就有組織有節奏的喊:
他痛苦不堪,愁眉不解。
小庄之所以心裡有數,是她摸透了自己娘那張刀子嘴豆腐心。娘的臉,六月天,說變就變,剛還是橫肉絲子倒立、殺罰決斷,轉眼,就會慈眉善目,兩眼月牙兒彎彎。
這一通忙活的,很見效果,夏冬臨同志的勤快熱情、熱愛勞動、心靈手巧的優秀品質,給娘家留下良好印象。她娘開始數落三心二意的于小庄:二丫頭你說你還想找啥樣的?別總一天半死不活的對人家。我看那夏冬臨人不錯,人家對你那叫一個好!為了你,那叫啥都捨得出來!你想想,你那個高積雲還有大下巴,能做到這樣嗎?
兩年以後,盤錦成了聞名全國的瀋陽知青集散點。正是從這一片井架林立、鶴飛葦舞、鑽台高聳的低洼濕地上,傳出了響徹七十年代的纏綿憂鬱的動人知青歌曲:
這時候就見這一生殺罰決斷的大老太太,也「嗷——」的一聲蹦將起來,這一下蹦得比張大咧巴彈跳還要高!六十來歲的人哪!哪裡來的那麼好的彈性十足身子骨?足足賽過四十多歲的胖大老娘兒們!就見老於太太用手將張大咧巴一指:我說你這個臊?菖老娘兒們!我操你們家八輩祖宗!你今天必須把話給我說明白嘍!看見人家發財你眼氣是不是?有能耐,有本事,你也去偷啊!你也養啊!看你那渾身肥肉嘟嚕得像大汽缸,想偷人養漢也沒人要你啊!你那個臭?菖臊?菖不爭氣的貨,卡巴襠里只能下出一大群沒用的丫頭!
這時節東北的幾大電網已經聯合轉制並軌成電業集團。瀋陽城燈紅酒綠,香風熏人。萬豪酒店希爾頓酒樓拔地而起,高速路、立交橋一條一條一座座興建,桃仙機場、新北站、家樂福、沃爾瑪連鎖商場紛紛建立,一個商品經濟的新時代到來了。夏小禾分配到集團公司上班。一開始,做的是最低級的職員,那種看門的秘書,坐在辦公樓前台,主要負責來人登記,打電話。其實這就是過去收發室老頭的那個職位。現在的公司寫字樓都講排場,設置運營如同酒店一般,將傳達室設在大堂內。守門的秘書小姐如同大堂領班。
這是她奶奶在她淘氣惹禍不耐煩時常叨叨的毒嗑。
夏小禾翻檢母親的舊物,眼淚一串一串流成行。她照著鏡子,仿照照片上的模樣,梳起母親當年的辮子,試穿母親當年的衣服。拉開拉鎖,把自己的身體費力地鑲進母親的衣裙里,那腰,那屁股都顯出來。血緣的氣息,撲面而至。
你咋竟信任我三哥!他拿回來的什麼玩意兒你都當成寶。
憨憨的,粗重的,又試著叫了一聲「媽——」
六八屆畢業生們有組織有秩序,按照不同的區縣、學校列隊在廣場上,大包小裹的行李堆在各個隊伍的後面。一輛輛扎滿鮮花和綵帶的大卡車也列隊排好。待會兒動員完畢,紅衛兵們即將坐車去廣闊天地紮根。他們都是統一的紅語錄,綠軍裝,軍用皮帶,小軍挎,胸戴大紅花,英姿颯爽。有個別爹媽來送孩子,還想依依惜別的,都早已經被擋在了隊伍之外。紅衛兵對這樣的同學都滿臉不屑。漫長的整隊、編隊、等待過程里,各個學校領隊想出了敲鑼打鼓拉歌的好主意。各個紅衛兵連連長開始拉歌:

1

好不容易扭完盤山道。當車子落到平坦處,看到前方路標寫的「新賓」二字,眾人都歡呼起來。這裏早已是大雪綿綿,來接站的幹部們已經在雪裡迎候多時,渾身霜雪披掛,活像長出了一身白毛。這群神情疲憊的瀋陽小青年一下車,就感受到了新賓貧下中農的溫暖。他們在隊部里與那些來自大連、鞍山、本溪、撫順、錦州的知青匯合。新賓的主人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表示要堅決貫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要拿出最好的米飯魚肉、最好的鋪蓋穿戴,接待好城裡的知識青年。知青這邊也選出了一個謝衛東代表大家表決心。他在習慣性的說了幾句套話以後,突發奇想,在發言的最後中表示,我們一定要在廣闊天地里努力改造思想煉紅心,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紮根農村一百年不動搖。底下的知青一下子就樂了。一個大連瘦高挑知青立即指出:怎麼能說紮根一百年呢?我們能活到一百歲嗎?
老爺子派部隊吉普車從火車站把兒子接回來。家裡母親、妹妹、以及於小庄這個未來兒媳婦,早已做好一大桌子酒菜,迎候在飯桌旁邊。互相盼了那麼久的情哥情妹妹,此時卻有點不敢互相正眼看,好像生怕被父母大人們笑話、把心事揭穿似的。他們豈知老頭老太太是多麼老的兩頭老薑啊!組織上給老頭說親的第一天,倆人一見面,一對上眼兒,當晚高粱地里老頭兒就把老太太辦了。他們家的大哥,就是那晚上創造的。輪到如今這小兒子和對象倆,吃飯時還眉來眼去、扭扭捏捏的,簡直小兒科。
她娘那老太太佔了理,豈肯輕易住嘴?愈發變本加厲地叨叨:我就估摸著老高家那小子不是個物,那種家庭出身的人,咋能瞧得起咱們家?要不,娘替你出口氣,咱們告他去?給他部隊里寫信把他搞臭,看不整死他個喜新厭舊的陳世美!

11

用她後來到大街上到處顯擺的話說:我嫁閨女可不是圖他們家的錢!
比方說工廠里那個大澡堂子,男女公用,一三五男洗,二四六對女工開放。那個年代,洗澡是個奢侈的享受,尤其北方,人們普遍不愛洗澡不習慣洗澡,能夠有時間去公共浴池花錢洗一次澡,洗洗盆塘淋浴,那都是一個挺大的動作,每次都需要排上多半天的隊。在這種情況下,于小庄的廠子里有了這麼個免費的洗澡去處,來的人還能不多嗎?一到每天下班后5點到7點的澡堂開放時間,除了本廠職工,周圍百姓還有職工家屬也都循著門縫往裡湊乎。為了節省能源和嚴格保證職工洗澡質量,廠保衛處在這個時間加強了門口的守衛,非本場職工一律不讓進。
小庄一想,反正也已經這樣了,索性我豁出去吧!早晚也都有這一天。於是她正色道:我怎麼丟人了?怎麼丟人了?人他們家兒子根本就不在家,在天津當兵呢,一年也休不上一次探親假。
他用的是喉頭髮出的、經由鼻腔、顱腔共鳴過後產生的嗡嗡嗡的發音,陌生的略帶天津味的北京普通話,那聲音的音量,控制在只有于小庄和他自己才能聽得見的範圍內。
她娘這時才抬起頭,從老花鏡的上方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小庄那丫頭,原本也是很聰明的,只要她認準的事情,就會一做到底,只要她樂意的,就會勤勤懇懇無私奉獻。在自己娘家都從來沒做過飯的她,如今特意買來菜譜,每天四菜一湯不厭其煩認真照著菜譜比劃,直到練得可以脫開菜譜倒背如流把炒勺顛得嘩嘩直冒火光。光是那香味也會讓人垂涎欲滴胃口大開。其他像洗衣熨衣、物品歸類等等事物,更是小菜一碟,只見她扭著小蠻腰,邁著輕捷的貓步樓上樓下走一圈,順路三把兩把、左抓拽右撓撤,沒一會兒工夫就全拾掇利索了。家務活就是這樣,不是不會幹,關鍵在於世界觀。只要思想認識正確,那點活兒怎麼都好乾,還能幹得心裏比蜜甜。
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新賓那些跑長途司機普遍的順口溜。常年跑山道寂寞無聊,他們都巴不得有年輕女子搭車,那可比抽什麼老刀牌煙捲都要提神醒腦興奮。尤其又是于小庄這麼個眼珠子滴溜亂轉、小嘴蜜甜吧吧會說話的城裡女子,她要能搭車就更讓人亢奮。就見那些嘴上沒毛的小伙兒或滿臉胡楂的中年漢子,手把方向盤,有于小庄在身邊,胸口突突突跳得像揣了小兔子,他們猛打輪,急爬坡,急減速,急起直下,狂顛幾下,故意把于小庄嚇出嗷嗷驚叫!司機這時就使勁咬著牙,憋著腮幫子,以免泄露出暗暗得意的壞笑來。
大咧巴氣得渾身抽搐,嘴唇嘎巴了幾下,沒說出話米,「嗷——」的一聲背過氣去,躺在地上就抽起羊角瘋來。聞訊趕來的街坊四鄰趕緊喊來他們家老爺們兒,連掐人中帶捏鼻孔,把大咧巴整醒過來,架肩頭硬拖回家去。就見那于老太太,似乎意猶未盡,不依不饒,見人都走了,就腳跟腳從屋裡衝到院子,面對蒼天,面對大地,面對四鄰,面對虛無,跳著腳,拍著手,捶打著胸,開始罵大街。那一通劈頭蓋臉、暢快淋漓的罵!那一通指桑罵槐、狗血噴頭的罵!從薄暮一直罵到天黑,從太陽變成西天一團大火球一直罵到鳥入林雞上架星斗滿天。直罵得日月無光、天地昏暗、飛沙走石、閃電驚雷:
你這個小掃帚星、喪門星!不是因為你,我爹和我哥咋就能這麼快就去了?
按理說,吃完了飯,于小庄應該提出走了。情郎已經回家來,她再住在這裏,理論上應該說比較不方便。可於小庄怎麼能捨得走啊!她把高積雲的模樣還沒看夠,這半天連手還沒得拉一下呢!她自己不主動提走,高積雲的父母也不好說讓她走。最後終於磨蹭到必須該睡覺的時候了,老太太輕描淡寫下了個旨意,讓小庄和小女兒住一個屋,高積雲還住他自己的屋。平常他不在家的時候,都是小庄一個人睡在高積雲走後空出的屋裡。
後來?誰知道呢!這麼多年過去,誰還記得那些老皇曆!女師傅不在意地說。
要說這于老太太可真行。兒女這門親事,不同意歸不同意,人來了,依舊以理相待,不能折了面子。老太太拿出家裡最好的酒菜,又煮了一鍋他們帶來的螃蟹招待貴賓。天黑,沒地方找旅店,于老太太按照農村人慣常的待客習慣,將客人留宿。一鋪炕上睡覺,怕授受不親,街坊四鄰說閑話,就叫客人住自己家,叫小庄到隔壁鄰居家借宿。
小崽子于小剛忽然想起一句什麼需要告訴二姐的一句話,於是他突然躍下馬路牙子,一下子衝到路的中心,不管不顧追著車子跑起來。負責執勤的民兵戰士一把將小崽子拎了回來,嘴裏呵斥:誰家小孩!不要命啦?
武殿新抽出兩張鈔票,遞給站著的那位有著鷹隼一般眼睛的守陵人:
于小庄在這裏吃「八碟八碗」整天在林子里亂跑瞎玩的時候,她大姐于小頂卻在東陵區於家公社凍得堅硬的地里刨高粱茬玉米茬子,每天每人要刨六條壟,數九隆冬也要蹲在地上用钁頭一點一點的剜,幾天下來,滿手都是血泡。同時給家裡娘寫的信,于小庄給娘的家信總是愉快歌唱,于小頂卻總是哭天抹淚,憂鬱抱怨。
別看老於家別的不出,偏偏就是孔孟之道衷心信奉,棍棒之下孝子頻出。他娘一看老二這副熊樣,心說哼,只要自己知道問心有愧就算好。只見他娘把臉一抹搭,也不說話,先盤腿打坐上了炕。然後掏出須臾不離身的煙袋鍋,從貼身荷包里捻出煙沫子,把煙袋裝滿。這一切都做得慢條斯理,不動聲色。老二知趣忙從地上起身,戰戰兢兢哈腰下去,替娘手裡的煙袋點上火。
小學三年級,她就已經罵人不眨眼,堵著一個偷她橡皮的女生家門口罵,一直罵到人家大人聽不下去,出來給她賠禮道歉;四年級的時候,她也已經打人不犯忌,曾抓起一塊板磚追著一個招惹她的男生狂跑,一口氣跑出三里地,愣是追到男生家門口,讓板磚跟他腦袋產生實質性接觸,把他腦袋打開瓢。其後果,當然是家長和老師一齊來家裡告狀,賠了醫藥費不說,還遭到她奶奶雞毛撣子那一通毒打!打完了第二天她都發燒起不來了,但是嘴裏就是不說一句軟乎話,就是不向這個世界的惡勢力服軟道歉!
那是一種有節奏的「呼嚕——呼嚕」,然後又是「吱——吱——吱」的聲音,是從氣管深處艱難拔上來的聲音,在喉頭部分遭到堵截,好像在鼻腔部位又遇到逼仄,最後出氣時,就變類似於鋸木頭、拉鋼條、老鼠磨牙、聚乙烯泡沫在玻璃上蹭、或者牙醫的電鑽在牙洞里鑽的那種聲音。
每當事畢,他喘氣休息的時刻,就會抱著她,小小的光滑的身子,嘀嘀咕咕,說著一些枕邊的話。單位里的或江湖中的事情,有些她不懂,有些她聽得懂。慢慢的,她就全懂了。上下左右,人際關係怎麼處,怎麼打理,都是大學問,都有大文章。在這方面,她很悟,有足夠的聰明。她已經完全按照他的想法來思考問題。他是她進入社會的第一個導師。
出了鐵嶺的村子,路更狹窄了,車也顛得凶。鄉間土路上積攢了許多冰和殘雪,司機很謹慎,小心翼翼放慢了速度。渾身漏風的長途大破車,只能以不到30邁的速度往前顛簸著嘎悠。到了一個三岔路口,司機也沒了主意,看樣子對路也不太熟。這個長著一圈絡腮鬍子、瘦得跟蘆柴棒一樣中年漢子停下車,四處打望一下,鄉野四處不見人影。老遠終於看見路旁一個正趕著一頭豬慢條斯理往回走的老農,司機趕緊跳下車去打聽道兒。回來,司機告訴他們,快了,前邊就是南雜木。過了南雜木,就到新賓。車上的小崽子們以為勝利在望,又是一陣胡亂的歡呼。
母親。
老太太事先也沒跟二兒子女兒打招呼,不是不想打,而是通訊聯繫多有不便。那時家裡還沒有電話,一封信走起來也要三四天的時間。老太太又是個說做就做的人,容不得延遲。屁股一扭,拐噠拐噠就上車了。經過幾小時的顛簸,才晃悠到了地方。
那好。收拾一下,跟我走。武殿新說。
就在兒子快過百天時,車間主任夏冬臨卻被一個青工捅了一刀。那個青工認為廠里分房不均,送禮、哀告了多少次,本該分給他的房子還是被別人佔去了,一氣之下,就跑到主任辦公室來鬧。進門,啥也不說,上去就一刀。一刀,就捅在夏冬臨要害部位上,讓他當場一命嗚呼。
馬路上燈火輝煌。
這第一面見得,有點沒感覺。小伙兒長得挺白,中等個,黃眼珠,大下巴,說話有點大舌頭。他很滿意小庄,不僅人長得漂亮,家又在省城,這可真是他高攀人家了呢!儘管他爸是個當地組織部長,可畢竟管轄的只是盤錦地區。而省城有多遠?又有多大?在他一個從盤錦濕地土生土長的後生來說,沒法衡量,也沒法打望。只是從於小庄那不冷不熱、不卑不亢的氣質中咂摸出點省城人的高擺滋味來。
于小庄一路興緻勃勃,出門不遠,她就遇到了同班男生班長謝衛東。小庄「當」地上去給了他一拳:哎呀,謝衛東,你咋來這麼早?
大下巴的媽,也就是那個組織部長夫人,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兒子說:你說你看中她什麼啦?看中她家什麼啦啊你說?長得那對嘰里咕嚕不安分的桃花眼,將來不叫你操心才怪呢!就她那個家,瞧那破的,簡直像個揀破爛兒的乞丐要飯花子的家!我看了,她家最值錢的家當就是那兩個樟木箱子。還窮裝瀋陽人呢!呸!給我們家提鞋簡直都不配!
於家的人聽說后,都說該!活該!老夏家人這是活該!是于小庄回來勾人了!
開始還有人聽聲趕來勸,說大娘,行了,不禁不離的,叨咕兩句出出氣就得了,進屋吧。小心氣大傷身。于老太太卻來了勁兒,索性一屁股坐下,以掌撫地,撒潑打滾,邊拍打地面邊有節奏號啕:
啥?
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英明決策快來看看哪!地主富農、地富反壞右要變天了啊!連一個二毛子三毛子也敢欺負我一個貧下中農孤老太婆!我不活啦!我家三代貧農出身,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從小我吃糠咽菜,對您老人家忠心耿耿,牢記您的恩情,您老人家可得為我做主啊!
在座的初中同學都好幾年沒見過於小庄唱歌跳舞了,在鄉下見時,還完全是初學,有點生澀,沒想到她現在竟然跳得這麼熟練,專業,這麼出神入化,有聲有色!尤其是跳舞時她臉上帶的那種表情,完全是沉醉的,神聖的,天地洪荒,物我兩忘!他們都情不自禁,被她感染,被她帶到舞蹈的情境里去,最後竟不自覺的一起拍手,一起唱將起來。歌聲在這個冬天的午後沉鬱悠揚地傳到窗外。直到最後一個樂音終止,于小庄連著做了幾個旋之後猛地站定,一手在前,一手在後,優雅地伸開,做出深情謝幕姿勢。
她知道儘管他是假裝開玩笑說,但說的是真的。自己的確是他手裡的一隻蚊子,一隻螞蟻,一拍就死。
鄰家小孩的媽,叫做張大咧巴那個,據說是一個俄羅斯的混血娘兒們,混到她這兒只剩了八分之一血統,就這點老毛子基因也足以讓她到了中年後把身體膨脹成個大咧巴。她也不是個吃素的主,一連串生了五個丫頭,好不容易到了小六,這才冒出一個帶把的來,平白無故遭人打,那還了得!她眼見得對門老於家那個窮寡婦家門口總是隔不長時段就停一輛車,每回往下卸大包小裹,都是她想象不出的山珍海味無數好貨。她這回之所以藉機找上門來,是假設老於太太能知錯認錯、順手把木耳蘑菇山珍分她一點,小崽子挨打這事,就算了結,誰也不提了。木耳那玩意兒可是個細菜,逢年過節都買不起吃不上一回。可誰成想,死老婆子非但不認錯,還把她給數落一頓。張大咧巴一股火騰地就躥腦門子上,只聽她「嗷——」的一聲,跳起腳、指著鼻子就破口大罵:

9

于小庄混沌未開,不辨利害,模稜兩可。既然見個面也損失不了什麼,她想那就見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第一次見面,安排在二哥家裡。二嫂幾乎使出渾身解數,把臉上的諂笑堆積到一起都笑成了肉包子。她倒不是衝著于小庄,主要衝著何傳奎,順帶著抖給於小庄一點笑紋餘波。家裡的瓜果梨桃全擺上,似模似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佛龕前面擺供果。
于小庄拿手遮著喝得紅撲撲的小臉,忙說:誰說的誰說的?哪有的事兒!
讓我自己來描吧。
她不服氣,也不相信,想知道自己的氣喘到底到了什麼程度。那時候剛興起用錄音機,磚頭似的那種。他們家老頭兒從老乾室里拎回家一台,錄評戲用的。小庄把錄音機拿來,臨睡之前放上一盤磁帶,錄下自己睡覺后是什麼效果。錄完以後,醒來聽時,駭然驚悚!連她自己聽了都嚇得不輕,也就明白了這個病對他人的影響和驚嚇程度。
夏小禾一筆一畫將母親墓碑上的字跡描完。她站起身,將小板刷和油漆交還給守陵大嬸。

17

這是持續了兩年文化大革命的又一次高潮,也是這座城市沉寂之前最後的歡鬧。武鬥的槍炮聲漸已零落,遼聯、遼革戰、八三一派系的爭奪辯論偃旗息鼓。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下一步來臨的將會是什麼。只是不承想,這麼快就輪到趾高氣揚的紅衛兵小將們被打發走的時候了。
信的最後還加了兩句詩:敬個禮,握握手,我們還是好朋友。
夏冬臨說,那怕什麼,素常過日子誰還沒個頭疼腦熱的。再說這氣管炎肺氣腫什麼的也是咱北方的常見病。咱家我爹也有這毛病,平時注意養養,別著涼就好了。
夏小禾這時並不像其他秘書那樣,火辣辣回敬過去,用大眼睛盯人,而是把頭一低,極為羞澀,捂著嘴哧哧笑。武殿新見狀心旌搖蕩,更是把她喜歡得不行,恨不得當場一把就攬入懷。
郭子輯乘的自行車栽歪了一下,猛地拐把,左右亂晃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停在他們面前。郭子輯從他父親自行車後座蹦下來。
臨行,她要武殿新陪她到母親的墳上告別一下。武殿新不置可否。他本不想就私人事情與夏小禾在一起雙雙露面。但禁不起夏小禾一番肢體甜言蜜語軟磨硬泡,他一想反正自己也已經離開瀋陽,即便遇上熟人也沒有什麼太大相干,也就模稜兩可,簡單答應下來。
安靜的神態,漂亮的外表,考試得高分的成績,都使她有本錢成為男同學追逐的目標。
是那座新嶄嶄的房子,治好了她的失戀臆症。她好像突然之間就變得積極,活躍,對待夏冬臨的態度也一天天溫和。夏冬臨雖然不能完全理解這種變化的深刻來源,但是,這房子起作用了,他還是能感覺到,看房前和看房后的于小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管怎樣,他還是高興,簡直給點陽光就燦爛。于小庄不免就心懷愧疚,覺得人家夏冬臨對自己毫無保留,自己卻把他一片好心都辜負了。她盡量報還、彌補,對他的親熱舉動也有了稍微熱情一點的反應。夏冬臨得寸進尺,肉身總想提出越界要求。于小庄冷靜地將之拒絕阻隔于襯衫之外,並挑選時機,知道他已離不開自己時,她才說出自己一大堆缺點,含蓄地將醜話說在前邊。
聽到響動,那位一直帶她的胡師傅聞訊前來,替小庄接下了活。事後,師傅好心告訴她,下次鑽車底的事情盡量別去,要去,也要把露在外面的兩條腿併攏。一個姑娘家,不同於大老爺們兒,別總四腳朝天、仰巴咔嚓的。于小庄聽得臉漲通紅。
她娘也老淚縱橫說:我哪裡知道,這一走,就斷送了我閨女的性命啊!
接著她又捶打自己胸脯,無限懊悔道:唉!這都是那死老頭子臨死前造的孽啊!
老二還是傻愣愣的,說:咱娘她這是咋回事?
娘,你跟我爹相愛嗎?
娘一針一針的縫著,繼續道:這麼多年,你一個人在外面摔摔打打,娘也幫不上你什麼,全靠你自己干出來的。往後啊,到了婆家,比不得在家,也比不得你在農村大野地里,手腳勤快點,多有點眼力見兒,多干點活。
久旱的禾苗逢雨露。沒幾天的時間里,他們就已經是如膠似漆,難捨難分了。
她娘也不伸手接,示意侍立在一旁的龍套小芳替她接過去。她心裏早已經清楚裏面的內容,小庄事先受夏家委託徵求過她意見。那裡面包著999元錢,寓意新人小兩口日後天長地久。
那是那個年代多麼奇怪又溫馨的場面!晚上,躺在同一鋪火炕上,老於家挨排睡覺的順序是這樣的:小芳睡炕頭,然後是她娘,挨著的是未來親家母,然後是小剛,最後是炕梢的大下巴。兩位親家母在熄燈之前親親熱熱說上一些家長里短風土人情的話。大下巴沒話找話,挖空心思問了問小剛學校里念書的一些事情,算是打破尷尬。
是什麼時候,這無休無盡、混沌懵懂的生活變得絢爛起來?是什麼時候,瀋陽城裡這烏烏塗塗、黑白不分的街景,在於小庄的眼裡瞬間變成了彩色?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問了問母親,說自己在家住的時候,娘聽沒聽到過自己睡覺氣喘?娘證實了她的說法,說她自打鄉下回來,每回睡覺那嗓子眼兒里就跟拉風箱似的,一晚都不得安寧,聽著那個累呀。有時娘擔心她會憋過氣去,不得不起身推她一把,讓她翻身換個姿勢。
夏冬臨春風得意雙喜臨門,廠子里的事情也比較順,最近還被提升當上了車間主任,有了一點小權利,能夠掌管一些財權物權,說話做事風格都不同以往,走路時候也開始倒背起小手,一副當官走紅步步高升的架勢。
就是這裏了。她默默地在每塊碑前站了一下,最後來到緊把邊的一塊墓碑前停了下來。武殿新也跟在她身後站住。夏小禾嬌柔無力地站著,抑制不住慌亂的心跳,彎腰把鮮花放在墓碑前。接著退後一步,定定地瞧著,眼淚刷刷流了下來。武殿新跨前一步,撐著傘,左手輕輕攬住她的腰,似要給她注入一股力量。夏小禾驚著了似的,扭頭看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將身形依賴地側斜過來,倚靠在他的肩上。兩個曖昧的男女如此勾肩搭臂緊密無縫地立於墓前,很快就讓墓地里的守陵人聞風而至。守陵人五十多歲,瘦長臉,大鼻子,有著鷹隼一般銳利的眼,像個西域回鶻人。他來到跟前,一手拎鍬,一手撐傘,飛速地剜了武殿新一眼,又把賊不溜丟的鷹眼盯住夏小禾,搭訕道:清明時節看望親人,兒女都是孝子賢孫。我說姑娘,把房子上這棵樹修一修吧,底下的樹枝已經壓著屋頂了,人待在裡邊喘不上氣兒。
那時她還不叫夏小禾,她媽給她取名夏雪花。
小庄這時必須要跟家裡的娘攤牌交代。她先輕描淡寫,想矇混過關,先只跟娘說自己處了個對象,是中學同學,當兵的,軍人家庭出身,他父母想抽空來家看看。她娘聽著,先是沒吱聲,狠吸了幾口大煙袋,然後把上下眼皮一抹搭:你處對象就處了唄,兩個人先談著,看合適不合適,那麼著急來相看你媽幹啥?
小庄一下子淚流得更歡了,她站起來,到臉盆架上扯下一條毛巾擦著眼:娘你別說了娘!我的事兒,你就別管了。
老頭老太太猛一眼看到于小庄,眼前也不禁一亮:美女到底是美女!美女無論穿上什麼簡陋工裝,也都顯得那麼撩人、嫵媚、英姿颯爽!尤其那兩隻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兩片似嗔非嗔的柳葉眉,真像天女下凡!再一比照自己家丫頭,這方面就差遠了去了!那丫頭成天價照鏡子嫌棄自己寬盤大臉的長相,還總怨他們老兩口沒給遺傳好。唉!怪不得自己兒子這麼鐵定心腸不放手呢!天下英雄都難過美人關哪!
她娘說:那你還怎麼著?還要求我啥態度?合著我是該你們的還是欠你們的?

引子

…………
滿懷激動和不安,他們倆人走啊走,直到把能見面的有效時間都走完。他帶著于小庄進了一家小館,每人要了一碗爆肚,兩個芝麻火燒填填肚子,但是卻誰也沒有吃進去,只是相對無言,飯食都難以下咽。直到最後不得不走了,高積雲才戀戀不捨,送她上長途車站。她還要自己一個人坐火車返回瀋陽去。分離是那樣苦,那樣難。他們透過車窗那樣互相看著,盯著,直到車子開動。她木木的,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好像身體的全部、心的全部,全都留在他那裡,留在那個天津小站南。
事後他還把介紹人悄悄拖一邊,問,老於家丫頭是不是有啥毛病吧?國營廠子職工,各方面條件都算拔尖,咋才找對象?
要說呢,這裏都已經是他們家進城后搬的第二個住所。1951年她爹和她娘攜家帶口,從昌圖鄉下來瀋陽城時,上無片瓦,下無立身之地,就在瀋陽沙山附近一片簡易工棚里臨時安下身。那時還沒有于小庄,她還待在她娘肚子外部等待她爹來投彈孕育。這是一座老工業城市,也是通往東三省的咽喉要道。新中國成立以後,人民政府要打造自己的重工業基地,把這塊被國民黨小日本老毛子禍害過的土地,重新收回到人民手裡。百廢待興的沈城,需要大批勞動力。農民紛紛被招工進城。于小庄一家就是這麼隨大流來的。
于小庄就覺得是一團滾熱滾熱的火在自己胸口燙了一下,接著就是滾熱滾熱的胸膛把自己裹到懷裡,裹得她站立不穩,渾身一個勁的哆嗦。接著就是顫抖的聲音和顫抖的嘴唇包抄上來,牙齒打著顫,不住地叫著:親親……親親……想死我了……
這次悄悄的天津之行,將他們的戀愛火苗子燎得衝天高。
屋內,老頭老太太兩個准親家正在溫馨九-九-藏-書地拉家常。老頭兒每次來都不空手,不是捎來香煙,軍隊分的白糖,就是帶來些挂面細糧、豬肉絆子等等特供食品。老頭在解放戰爭中受過傷,腿部還留有槍眼,人老了以後,還患上了糖尿病,腰椎間盤也不太好,無論冬夏都戴著寬寬的鬆緊帶子護腰。每次一來,老太太都忙把他讓上炕,讓他靠近炕頭熱乎地方坐著,以免腿著涼。有時老頭嫌那個護腰硌得慌,就撩起衣襟,露出肚皮,把護腰解下來扔一邊。然後靠著被垛,悠閑地喝著茶,抽著煙,兩個老人慢條斯理閑聊著,全是小時候山東關里家的往事。老頭抽大生產、鳳凰、中華,老太太則抽自己的大煙袋鍋子。不一會兒,滿屋裡就煙霧騰騰,其樂融融,頗有點巧遇知音、騰雲駕霧的感覺。
夏雪花的事情以後沒有被再提起。姥姥一走,母系家族這邊徹底跟她斷了音訊。
司機一驚:哎喲媽呀!咋還冒出了大姑娘呢!我還當是個小老爺們兒呢!
大姨心痛。她也不知該怎樣回答。大姨這時已經是個機關幹部,有頭有臉的人物。她自己的孩子已經考上了大學。一看這個粗粗憨憨、長相難看、連初中也沒上完的外甥女,大姨既心痛又有點無可奈何。
不能,的確是不能。即便不能,于小庄心裏的某一部分,還是被高積雲給掏空了,空出一個大洞,很大很深的洞,任何人,都沒法代替去填充、彌補。
于小庄也不回嘴,她連回嘴的興趣和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含著眼淚,邁出屋門,走上大街,茫無目的地踟躕逡巡著。自從高積雲一走,那些曾經共同走過的彩色甜美的街道、樹叢、公園、樓房,又返還成了灰濛濛臟乎乎的慘淡黑白,她的眼裡,重又蒙上厚厚的翳子,鼻孔也堵塞進萬千塵沙。沒有什麼街景再能入目,沒有什麼香氣再能沁肺潤腸。
等到于小庄屍體從冷凍室的抽屜里拽出來,一掀開臉上白布,老太太登時就哭暈了,上去只大叫了一聲「我的兒呀——」,立刻就抽搐過去。
咳嗽聲吵鬧聲雞叫聲嘈雜成一片。老大於小頂站在家裡唯一一塊長滿了水銹的小方鏡前,一邊編辮子,一邊埋怨道:娘,你別總用膠皮引火,那東西有毒,時間長了會把人熏出病來。
她開始了自己隱秘而焦急的尋找。費盡千般周折,終於打通了大姨于小頂的電話。她大姨那邊一聽電話里說:大姨,我是夏小禾……大姨的心臟部位狂跳,眼淚「唰」的一下當時就下來了。
她當然不知道,母親于小庄,當年在廣闊天地里,是怎樣練出一副喝烈性酒的好腸胃!她把那個基因,一點一點編碼進她的生命的密鎖里。母親,總在命運的關鍵時刻,悄悄護佑著她,給她以膽量和能力。
大姨說:行啊。可是,孩兒呀,找好工作得有文憑啊!你的初中畢業證肯定不頂用。
喝酒,有何難?從小,夏小禾就被爺爺用筷子蘸酒逗她,看她那辣得齜牙咧嘴的樣子,爺爺就會高興得大笑。漸漸的,她就適應了,還有點成癮。曾經,她在那鐵西區一帶跟壞孩子們廝混,常偷出家裡的酒,一瓶一瓶對嘴吹,玩兒似的,然後就一起爛醉,呼呼大睡,最後是被各家大人循味找來挨個兒給揍醒。
她們的寡婦娘站在灶台邊,一邊彎腰往大鍋里舀水煮子粥,一邊嘟囔道:我倒是想用柴火引火啊,可是城裡有嗎?上哪兒摟柴火去?
大姐小頂起床后最要緊的事情,是對鏡編她那根油黑髮亮的大辮兒。于小頂整個就是她娘年輕時模樣的翻版,高大,豐|滿,白皙,大眼睛雙眼皮,眨巴眨巴很撩人,天生就有領袖相。二姐于小庄眼睛四下撒摸,看看家裡還有些什麼東西可以划拉進行李捲去帶走。小庄一對刷子辮兒,一對秀媚桃花眼,精瘦,賊黑,兩條山羊腿,一把小蠻腰,跑起來眨眼不見影,娘送外號「二狍子」。一對10歲的雙胞胎兄妹小剛和小芳不知因為什麼事情又互相推搡捶打起來。小剛向凈粉|嫩像個瓷娃娃,小芳混沌粗糙像個小母豬。一般龍鳳雙胞胎都是這麼個下場,男孩子在娘胎里會奪氣,總是要比女孩子長得聰明漂亮。
每逢想到這裏,于小庄都不由得咧嘴直樂。太滑稽了!多少人挖門盜洞想返城都回不來,她怎麼就隨隨便便返回家鄉?
那天下午來的有于小庄、郭子輯、金玉姬、朴長順等幾個人。謝衛東爹娘全到別處走親戚,家裡就成了他們一幫年輕人的天下。大家就著炸花生米小鹹菜,嚼著一點豬頭肉和明太魚,喝著酒,敘著舊,漸漸就高漲了情緒。謝衛東那個傢伙竟然還有點傷感,說沒想到一起從學校門出去的,如今卻都變得各不一樣。于小庄已經正式回城,成了國營工人,郭子輯繞道抽調回撫順煤礦,當了礦上一所學校教師。另外幾個同學也全逃出了新賓,就近在阜新、鞍鋼等等地方落腳。就他謝衛東一個人混得慘,當年的學生會主席,青年點點長,現在落得個啥也不是,整天像個盲流一樣。大家就拿話安慰他,說你小子夠不錯的了,老爹是廠長,有戶口沒戶口一樣在廠里上班拿工資,這樣的美事,咱們平民老百姓,誰敢想?
于小庄和夏冬臨的結婚典禮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時,1976年9日9日,偉大領袖毛主席與世長辭。噩耗傳來。舉國哀痛。他們的婚事無限期延遲。
于小庄越是沒感覺,帶搭不理,大下巴就越對她好,越產生強烈接近的渴望。沒事兒就顛巴顛巴來看她,每次都不空手,她喜歡的朝鮮府綢,她愛吃的當地特產那種長著大大鉗子的絨螯蟹,簡直是喜歡什麼給什麼,提到什麼送什麼,不喜歡也要硬給往懷裡塞。于小庄這個人呢,態度也是有點曖昧,有點虛榮心,愛貪小便宜,好東西接得多了,似乎也就處在了隨風搖擺、聽天由命之間。大下巴來看她,帶好吃的,她就收,帶來禮物,給就留,從不拒絕。軋馬路,就跟著出去。要領回家見父母,于小庄也跟著去了。組織部長和夫人對她都很滿意。一時間,誰都知道,于小庄要成為組織部長的兒媳婦。

4

大街小巷是人來人往,
奶奶這一病,夏小禾突然成了撐門立戶的人。從來不曾關心料理過家事、不負責任的黑姑娘,毅然做出決定,不再念書,要參加工作掙錢養家。姑姑領著她找到了父親生前單位,接待她們的恰好是父親生前一個要好的哥們兒唐志剛,他現在在廠里擔任要職。聽她們把情況一說,他也不住唏噓。哥們兒夏冬臨的兩次婚禮和葬禮他都親自參加了,如今,一晃,連他留下的孽子都長到這麼大。他捋了捋自己蒼白的鬢角,暗暗感嘆蒼天哪人生啊!
去登記之前,她娘要求男方家裡有個訂婚儀式。養了這麼大的丫頭,也不能說領走就領走,總該有個表示。于小庄嫌麻煩,說算了吧,我希望越簡單越好,我大姐在本溪結婚也沒走這一套程序嘛!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下午,約好時間他們到小河沿湖邊樹林再見面時,于小庄一句話都不敢說,緊張地盯著高積雲。高積雲開口只說了句:我爹我媽……我們全家人都挺喜歡你……
儘管男孩不住來家獻殷勤,奶奶和姑姑仍然合力反對,說是有危險。老夏家男人都短命,不能再招個當警察的來家,早上出去,晚上說不定就抬回來一個死鬼。
啊……毛主席,金日成首相,
當時現場唯一的目擊證人就是三歲的夏雪花。可憐她親眼目睹了父母當時的一幕,但是她什麼也不會表達。
娘家人向公安局報案,懷疑夏冬臨說法有詐,要求做屍體解剖。他們的老娘還有些不忍,說閨女死已經死了,還要被大卸八塊,為娘的,一想起來,就心疼啊!
他把她催成一個女人,又迅速練成一個老人。
說著,起身,從隔壁屋裡拿出他那架破舊的手風琴。他把琴抱在身上,按響了一個長音。屋裡的人立刻全都激動起來了!這架琴,他們全都熟識啊!那是謝衛東回城探親時帶回新賓去的,它曾陪伴過他們那個青年點的同學度過多少鄉村歡樂的日日夜夜!
但後來聽說老爺子是在清明節騎車去給於小莊上墳回來的路上被汽車撞死的,於家人又不免唏噓:老二呀,你不該回來勾老頭子,他們家,就老頭兒一個人活著的時候還對你有點好臉。要勾,你也應該勾夏冬臨和他們家那個騷?菖老太太。再不濟,也得是勾那幾個尖酸刻薄的小姑子。你說你在人間時就二百五,到了陰間,怎麼還良莠不分、好壞不辨呢!
大連的海蠣子味還想搭茬兒,被隊長攔住了,隊長出來好心打圓場說,你們說得都沒錯,活到老,紮根到老。你們來了,就別再走了,就一直在咱這兒紮下去吧!我們貧下中農保證好吃好喝供著你們。
推進產房之前,醫生拿著于小庄病例,告知了家屬其妊娠的危險性,並讓家屬簽字,一旦發生意外,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夏小禾一聽就蒙了。待她想走近再聽清楚些時,他們卻「倏——」地閉嘴不提。
二丫頭慌得趕緊上前攔住:娘,別這樣娘,你這樣大聲嚷嚷,讓街坊四鄰聽見多不好,好像咱家幹了什麼丟人事兒似的。
屍檢結果,除了傳統的支氣管炎症、喉嚨略微紅腫之類癥狀外,還檢查到左胸肋骨斷了一根,疑是做人工呼吸時擠壓所至。別的查不出來。死亡結果最後還是寫:哮喘導致心肌梗死。
高積雲一看,話說到這裏還不明白,只好說:你去看看你的氣管炎,你每喘一下,我都擔心你要斷氣兒……
夏小禾「騰——」地醒來,驚出一身冷汗。她把事情跟大姨一說,大姨紅了眼圈:作孽啊!看來是他們上一輩子的架沒有打完,下一輩子還要繼續打。
小庄那小鱉羔子這時就會人事不懂的接話說:生生生!誰讓你們生那麼多!當初你們就不能把褲襠夾緊點?
作者簡介
你下鄉離家,娘也沒能給你做上一床新被,就夾著一個小行李捲走了。打小啊,你就總撿你姐穿剩的衣裳穿,好東西總先落不到你身上……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999元是個什麼概念?那時的進廠的學徒工一個月掙19塊錢。10塊錢基本上就可以活一個月。于老太太活到六十多歲,一輩子也沒見到過這麼些錢。用她回答于小庄的話來說:你過去,告訴他們老夏家,他家三代單傳,就這一個兒子,老兩口攢的錢不花在兒子身上,還能用在哪兒?還想帶到土裡去?彩禮送多少,他們自己個兒掂量著辦。
夏小禾那晚的喝酒,放倒了一桌子人。他們集團也跟西北電網談成一筆大單。
她的初戀是個大高個兒男生,近視眼,度數很高,充滿書卷氣,愛打籃球,一上場就把眼鏡腿用鬆緊帶系後腦勺上,惹得她總想笑。他跟她平生所見過的男人類型完全不同。對方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父母都是大學老師。把她帶回家去見過一次面后,男方母親不同意,嫌她長得黑,嫌她家庭條件不好。「孤兒?」她尖著嗓子訓斥兒子說,這個時代哪還有什麼孤兒?怎麼偏偏就讓你給趕上?孤兒命多苦!晦氣,不喜興,不行!別妨了你自己,以後不許再帶家來,不許再跟她交往。
這種時候,往往也不需要于小庄在場。小兒女之間的戀愛往來,在得到雙方家長首肯和認可以後,已經擴大演變到促使兩個家族之間締結成親密友好聯邦。一切平穩過渡,水到渠成。就等著人一回來,定下婚期。
那個老太太,呼扇著大腳忙裡忙外,張羅著把客人裡邊讓,給客人沏水倒茶點煙,又忙著讓小剛小芳到合作社去買酒買肉買花生豆,回來炒上一桌子菜招待客人。等到小庄閨女陪司機喝完茶抽完煙,老太太這邊菜也麻利地炒好,通常是二兩燒酒、木須肉、炸花生米、豬肉燉粉條、燜大米乾飯。香噴噴的飯菜擺上炕桌,司機和小庄是主賓,坐在正手,老太太坐在下手陪著。兩個雙胞胎來人不讓上桌,得等到大人吃完走了以後,他們才能揀一點殘羹剩飯。小剛自尊心極強,面對這種場面,他看也不看,扭頭就走。智力有點低下的小芳吃著手指頭,眼巴巴地躲在門角偷看,還吸溜吸溜吸著鼻子。她娘就呵斥她:去,外面看著去,別讓小孩子們鼓搗你二姐的車。
她必須學會知恩圖報。滴水不漏。
天性痴頑的16歲初中生於小庄,在新賓這塊肥沃的山間林場上,找到了青春恣情旺長的土壤。
他們先是以曖昧的老同學身份,相邀一起出行,一塊兒走遍瀋陽大街小巷。她陪他一起回到中學讀書的地方,去找曾經念過書的教室,還央求學校看大門的老頭打開當年初三二班的教室門,讓他們進去找找當年自己的座位。高積雲指著後邊那扇窗戶說,你記得不,我那時候經常把書包掛腦門上,不愛走正門,總是喜歡從窗戶里進進出出?于小庄就低頭含羞,撲哧撲哧咬著嘴唇笑。來到黑板前邊,于小庄指著牆角里的一塊地兒說:你記得不?當年我曾攛掇學習委員郭子輯,把咱班考試卷子埋到這兒的地底下,說是將來可以永垂不朽,留給後人看?要不,咱們挖一挖看看還有沒有?高積雲就哈哈大笑,說你真傻,卷子那東西沒幾天就爛掉了,哪還能留下來!
猛不丁一撩門帘,在老二家門口露頭時,著實把老二嚇了一跳!老二當時給嚇得顧不得兒子媳婦一家子都在場,撲通一下,就按舊理兒給老娘跪下了,淚眼漣漣的,直號啕著說:娘啊!娘!這麼些年,我可是真想你們啊!我對不起您老人家啊!
眾人循聲望去,于小庄也循聲望去。他們的記憶,她的記憶,都在那一瞬間定格!
等到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幫」等等這一年裡的所有國家大事通通處理完畢平息過去,人民又一帆風順按部就班地過起自己小日子時,1977年的元旦新年,于小庄和夏冬臨這對新人才操辦上了自己遲來的婚禮。
那後來呢?夏小禾按住咚咚的心跳,急切地問。
我想把媽媽的墳遷到姥姥家墳地里去。夏小禾說。我想讓媽媽回家。
就連於小庄自己都不知道。
謝衛東說,你咋也這麼早?
守陵老嫗好像善解人意,不再往下問,又嘟嘟囔囔念起她的祭拜經:要說呢這人有人的命,鬼有鬼的福。老太太你睜眼看看,你女兒看你來了!你看看她吃得好穿得好,天天抱得金元寶;人漂亮,有福氣,一釣釣得金龜婿。多子多孫,財源廣袤,知書達理,賢惠孝悌,老太太你好有福氣啊!
當她真的踏上家鄉土地上時,卻發現,自己對瀋陽的熱愛,遠不如歌里唱的那麼強。社會主義的高樓大廈,並沒有在瀋陽到處聳立,城市裡的燈光還是那柱昏黃的燈光,照著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每個窗口透出的15瓦小燈泡的亮光,電壓不穩忽閃忽閃眨得像黃鼠狼的小眼睛一樣。亂墳崗子依舊是亂墳崗子,骯髒的殘雪,飄飛的垃圾,清晨收垃圾工人的搖鈴聲,從鄉下來的掏糞農民毛驢車的驢叫,還是按時按點叮叮噹噹嚎醒這座沉睡的城市工廠。根本沒有什麼鮮花盛開,連大街小巷也少了許多人來人往。人民正忙著抓革命,促生產,備戰備荒廣積糧,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人民把生活給忘了。
大姨告訴她,她出生時是早產,在醫院保溫箱里放了一個星期。大姨說,生她時,她媽媽難產,先順生后剖腹,差點送了命。
于小頂大姨一看眼前這個又黑又胖的小眼睛丫頭,心說,完了!這孩子真給毀了!一看就是他們老夏家人,連一點像小庄的樣兒都沒有。
高積雲受了打擊。他得躲起來想一想,要把前因後果仔細地衡量斟酌思考一遍,為自己瘋狂的初夜,為未來的媳婦將是一個哮喘病人。
夏小禾在無知無妄的工廠生涯中,默默傻度著自己的青春年華。有一天,她到另外一個車間送貨,無意中聽到幾個老師傅嘀咕:這就是夏冬臨的閨女兒?像!長得真像!一點都不像她媽。她媽,那可真叫個美人坯子。
高積雲在電話里先是支吾了一陣子,複述了信中關於「性格不合」的話,于小庄哪能幹呢!她一一駁斥,不依不饒,哭鬧,喊叫,搞得電話亭旁邊的人都瞅她。在她一再逼問之下,高積雲終於又把加重點號的句子口述了一遍:有空你上醫院看看病吧!
夏小禾瞪著亮晶晶的淚眼,專註地聽大姨說著,像聽著前生的事情。
總裁一驚,側過身去,定定地望著她。
姑娘,你……
終於有一天,夏冬臨來電話通知她們家說,于小庄死了。時年29歲。
他被嚇跑了。
夏冬臨問不出來,又查無實據。未免氣急敗壞。現在,讓于小庄擔憂的自己整夜喉嚨氣喘的毛病,倒完全被他忽略不計。夏的全部心思,都在她是不是處|女這個問題上。
有朝一日我重返瀋陽,
她娘氣得旁邊把碗一蹾:二騷丫頭你給我住嘴!你姐說你兩句說錯了是怎麼著?就你那二尾子性子,走到哪裡都不讓人省心。
偶爾,想廝守終身的念頭一經出現,就被他無情地掐滅。他告訴她,你若乖一點,不惹麻煩,好處就大大的,就能寵著你。若惹麻煩,攪得雞犬不寧,老婆哭孩子叫,擋了晉陞的道兒,當心我整死你。
就是的嘛!于小庄應和著說,一副自得模樣。她一抬頭,見遠處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正坐在一個男人的自行車後邊往這邊走來,走得慢慢吞吞,遲遲疑疑的。那是家庭成分不好的郭子輯。
她想了想,選擇了第二條。
造孽啊!自打你一生下來,我們老夏家就沒得過好。你說說,你這個小騷?菖丫頭活下來幹啥?
他媳婦說:還咋回事?咋回事?這還不明白?沒瞧上眼兒唄!完了,這門親事,算瞎了。
于小庄頭上插紅花,穿紅棉襖,下穿黑棉褲,腳蹬紅棉鞋,典型的花枝俏的東北小媳婦打扮。夏冬臨則咬牙臭美挨凍,為了顯得好看,愣是沒穿棉衣,穿一身新的藏藍色華達呢。小伙兒雖說眼睛小點,可是臉白,條兒正,裝在新衣服里往那兒一戳一立,也是有模有樣的。工人階級電工班長、又是先進勞模的夏冬臨,人也不是白給的,在廠里也挺有人緣和面子,能來的都來捧場湊份子。只可惜于小庄有眼不識珠,到死,對夏冬臨的認識也沒有能提升到一個基本的層面上去。她心裏太惦記高積雲了。
放完了煙幕彈,他們還是出招了。雙方都表揚了一下對方的孩子,有出息,懂事理,家長教子有方,能落戶到我們家來是我家孩子的福分。以後還要替我多多管教,就像管教自己孩子一樣,別客氣,該打打,該罵罵。
他們並不知道,從今天的結婚同房之日起,于小庄就被判定了自己的死期。
是娘主動發話了。發話的時候也不抬頭看她一眼,手裡還在飛針走線。
已經到了青春身體發育最高點的于小庄,一把小蠻腰,兩條細長腿,一對高高聳起的小乳|房,原先那亂蓬蓬的一腦袋小黃毛,不知何時起,變得油黑閃亮,她也不理會那些說笑的女人們,只顧忙著洗自己的。那些已經結婚生過孩子的大老娘們兒,嘴裏說話要多黃有多黃,要多損有多損,有時冷不丁給她來一句,搞得小庄都有點下不來台,不知怎麼應對。雖然曾在農村接受過鍛煉,也算什麼都聽過、什麼都見過的人,但于小庄不得不承認,自己在說這些沒皮沒臉老娘們兒話方面還不行,差遠了去了。主要是她還沒像她們那樣不羞不臊。她也只有盡量不要招惹她們,尤其在這種沒著沒落、光巴出溜的時候,更別輕易往裡摻和。於是她注意力很專註地幫著搓小芳身上的泥,接著再叫小芳幫她搓。姐妹倆互相搓完后,趕緊用自家帶的臉盆從洗臉池的自來水龍頭裡接來熱水冷水兌好,互相往身子上澆下去沖乾淨。澡堂里為了省水,沒裝淋浴噴頭,一大池子熱水洗完了算。小庄姑娘講究清潔,想出了這麼個辦法最後收尾。那些已婚女工就不講究了,搓吧搓吧,泡吧泡吧,起身用毛巾把身子抹抹乾就走人。
臨走,大姨給她留下一些舊物。那是一個包裹,裡邊裝的都是于小庄生前使用過的東西,當年夏冬臨從家裡給拾掇出來包好的,原本是放在當年于小庄的屍床旁邊,預備推到火葬場里一起燒掉。大姨鬼使神差,在最後那一刻搶下了那一包遺物留著,這麼多年都沒有丟棄。好像冥冥之中就知道,多年之後要送給她女兒。
哎哎,看看看!她指向郭子輯,還真有讓人送的。
多年以後,老於家人仍不相信這結果,但又沒有證據證明是夏冬臨害的。唯一證據只能是他們兩口子平時感情不好。他們也懷疑夏冬臨當時把醫院和公安局的人都拿錢買通了。
一夜之間,水晶鞋就套上了灰姑娘。
吃飯的過程讓于小庄大開眼界。當地人民用最正宗的滿族歡迎貴賓的儀式招待他們,上了最正宗的滿族佳肴「八碟八碗」。至於具體是什麼講究,于小庄也記不得了,在寒冷的北風煙雪的路上顛簸了五六個小時,早已餓得前腔貼后腔的于小庄和她的戰友們,等不及什麼「四冷四熱」的八碟、「四葷四素」的八碗全部上齊,來一個幹掉一個,風掃殘雲一般,不一會兒,就叫碟碗全都見了底兒。
夏小禾說:老夏家的事情我做主。我說行就行。
老二就坡下驢,這才悻悻的閃開,一貓腰鑽出屋去,哧溜一下,跑得不見人影。
親人猝然離世,造成天塌地陷的震驚!好端端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
你一走,我不可能再侍候別人。她說。
小庄一聽也急了:我就不找,能咋地!
她說,我脾氣不好。倔。從小我娘就說我是個犟種。
這話絕對不是危言聳聽。落到于小庄身上就應驗了。
宣布分手善後的事情,高積雲也是殫精竭慮。還好,高積雲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人,跟于小庄斷了也就斷了,並沒有跟外人說出真相,也沒有跟自己父母公布實情,只是說,自己在部隊上又找到了中意的女子,與于小庄性格不合,算是給小庄留足了面子。而在給她的絕交信開始也是這麼寫的,「經過反覆思考,覺得咱們倆人性格不合」,隨後又添了幾句軟乎話,「自己不該莽撞做了這些事,對你不起。」還特別將另外一句加了著重號道:「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平時應該隨時去醫院檢查檢查身體。」
算了,不理他,咱們走咱們的。謝衛東說。
她卻仍然用這筆錢,給小庄做了裡外三新兩鋪兩蓋。哥哥給小庄打了一對樟木箱子,用的還是她當年在新賓整回的木料。

5

于小庄一下子就驚呆了!
駐紮進瀋陽空軍司令部大院的平民女子于小庄,一開始,整個的感覺都是不真實的。她沒敢告訴自己娘,也沒把這事向任何人透露,一個人悄悄坐進老頭老太太的吉普車,一路暢行無阻地駛進院去,住進她心目中的天堂和宮殿。她對家裡的娘撒謊說,自己在廠子里找了一間女工宿舍。家離單位太遠,每天上班走道累得慌。她娘沒有阻攔。娘就是再精、再比女兒能算計,她老人家也算計不出,女兒這是轟轟烈烈駐紮進未來婆婆家去!
夏小禾私下裡也去翻查過,這個武殿新武總也是老三屆,清華畢業生。算了一下年齡,竟然和夏小禾的母親于小庄同一年出生。夏小禾在心裏唏噓:人的命運竟會有如此不同!母親早已經長眠于地下,父親也早已葬身九泉。而眼下這位,卻正馳騁于官場江湖。他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文革結束后考大學政審不通過,也是幾經折騰才被錄取。這個人,有膽識,有魄力,具有企業家及政治家的風度氣質,原先在東北總電廠當書記,集團一成立,就委他以重任,當一把手。都說他還可以再繼續往上走,去水力電力部任職。
車子一路走來一路呼,磨磨蹭蹭,幾乎就是空擋滑行。知識青年們的一張張小臉都要凍兩瓣了,他們也快要笑兩瓣了。大家都睜大眼睛在歡送人群里找著自己的親人。于小庄看到了人群中拖著一掛鼻涕的小剛和小芳。他們使勁晃悠手裡的花束,喊著「二姐」、「二姐」。小庄激動地從車裡站起來,摘下胸前的大紅花向他們搖晃。
金達萊喲,
她再一次約見大姨,央求大姨給她講身世。大姨就給她講,她媽媽小時候如何淘氣,聰明,在家總挨她姥姥揍。她媽媽如何下鄉。她媽媽生她時遭的罪。她媽媽如何嬌慣、疼愛她,小時候生病,她媽媽整夜整夜不睡覺守著她。大姨有一次抱她,不小心將一個花生豆噎著她嗓子眼兒,她媽媽那一通不樂意啊!當時就和大姨鬧翻了。
往事樁樁件件,忽地閃現在眼前。前天,小庄還抱孩子回娘家來過一次。那是大半夜啊,小庄冒著風雪,一個人抱著孩子,一步一步哭著走回娘家的。十幾里地的路程,她是怎麼走回來的?到家來,把她娘嚇了一跳。問什麼,也不說,只是哭著,說不跟小夏過了。別的,就什麼也問不出來。老太太留女兒和孩子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把她給勸了回去。兩口子打架真是不算事兒,她和小庄他們的爹、那個死老頭子就打了一輩子,打完,不還得是一個鍋里吃飯、一個炕頭睡覺?
初戀給夏小禾留下唯一的財富和經驗就是自卑。還有戰戰兢兢的初吻。
車往右拐,駛上了南雜木方向,一座山脈又橫亘在面前。長白山支脈又神奇地從哪裡拐了個彎冒了山來。窩窩頭似的山包和脊樑,一個接著一個短促的急轉彎和兇險的盤山道,扭得他們肝腸寸斷,心都提到嗓子眼兒。車上的哪個知青,一聽到「長白山」又來神兒了,領頭唱起中朝人民友誼歌曲:
電工班長是她娘託人給介紹的。她娘最見不得二丫頭回家來后失魂落魄那個熊樣。娘又用一根手指戳著她的腦門子,惡狠狠地數落說:我跟你說過,女人太上趕著不是買賣吧?你還不信!這回怎麼樣?你說是不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她不是老太太。她走的時候,就跟我現在一般人。
小庄把手一甩:哼!不幹了!你的破雞|巴車我是不管了!誰願意修誰修!說完一扭身氣哼哼往大修車間里走。
大姨于小頂千打聽萬打聽,打聽到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就學的鐵西區靜安小學,一個人偷偷去看她。你說怎麼就那麼巧,偏偏在門口與來接她下學的三姑迎頭撞上。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公共場合,已經進了國家機關當幹部的大姨還要拿著身份,她三姑卻一介貧民,才不管那一套,破口大罵,什麼髒話都說得出口。鬧得她大姨好生無趣,回來后只能跟於家人說,跟這樣不懂規矩的一家人沒法溝通。那孩子現在已經把什麼都忘了,已經不認識自己家大姨。
第二天,就借口部隊來電報戰備演習催回去,提前返回了部隊。
于小庄低頭認命,從此陷入絕望式的自卑。
金達萊,金達萊,

18

可是,等到夏冬臨從廠里房管科哥們兒那裡借來了剛剛竣工的那幢樓房的鑰匙,說服了于小庄一起去實地考察時,于小庄才覺得胸口上像被人狠狠悶了一拳,腦子裡立刻清醒了!
于小庄,你跳得真好!
等他的手一放下,謝衛東第一個反應過來,手風琴都沒來得及放下,上去「噹啷」就給他一拳:高積雲!你這個傢伙!說好一起過來吃飯,怎麼才來?
我我我還不知道。郭子輯唯唯諾諾應著,低頭看地,眼皮也不敢往起撩。
夏冬臨只是抽身朝後躲了躲,嚇得連聲也沒敢吱。

2

謝衛東說,這還謙虛啥!還不乘著酒興,給咱來一段?
剛開始夏冬臨還是嘟嘟囔囔,心有疑慮。然後就是將這種疑慮升級,在得不到確鑿解釋的情況下,動輒找茬兒開罵,掐架。嚴重的時候還開始動手打人。
小庄說:哼!反正到時候你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

19

幾句話罵完,老太太也沒解釋,扭臉拉上小剛就奔了長途大客車站。
他媽用眼神示意獻上彩禮。他爹就趕忙從兜里掏出一個大紅包,鼓鼓囊囊,遞給當家的老伴,她娘接過來,順手撂在炕桌上:這是一點心意,給孩子的,置辦點結婚新衣裳。
親手締造的偉大友誼,堅如磐石萬年長。
這是一首根據朝鮮族長調改編的歌曲,據說是來自於當時的朝鮮族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于小庄的歌喉最為動聽。慢性支氣管炎非但沒能使她的喉頭沙啞,反倒是換氣略微有點氣喘的間歇,使得她的氣聲更有韻味,更接近於朝鮮族歌曲一唱三嘆的尖團音的迴旋。尤其當她載歌載舞,將身體隱藏在寬大的朝鮮族長裙里,兩隻飄擺的手臂像水母的觸鬚,臉上聖潔的笑容像天上的仙女,輕盈遊動的腳步像鳥兒的飛翼時,在場的人無不為她性感的舞姿所著迷。
對盤錦這個小地方的看不上眼,直接影響到接下來對大下巴的審美打量。
於家撐門立戶這位於老太太,一米七幾的大個兒,抿襠褲,斜襟大布衫,先裹後放的一雙民眾腳,腦後灰白相間一團大抓鬏,一張銅盆四方臉,滿臉都是橫肉絲子,那才叫一個殺伐決斷,毫不含糊。要不價,她一個孤寡老太婆,如何轄得住家裡這八個孩子?
老大也不無埋怨地對小庄道:咱們都走了,誰在家裡照顧娘呢?
郭子輯、金玉姬、朴長順他們幾個人一聽,也跟著起鬨說:行啊于小庄!幹得這麼沖,怎麼都沒讓咱們知道?白跟你是一個戰壕的戰友了!不夠意思!
說完,雙手一拍掌,接著變成拳捶自己前胸,咧開大嘴,看樣子馬上就要來號啕開唱那一套。這是她表示受了委屈時的常用身段和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