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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願你幸福平安

祝願你幸福平安

作者:楊少衡
康鎮坤的弟媳婦領她穿過廳堂,走到後邊一個小屋子,屋子黑洞洞的,透著股難聞的氣味。打開電燈,許麗姍看到牆角床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裹著條被子。人很瘦小,乾癟,像一段干木頭,從被子底下伸出來的腦袋紋絲不動,有如包著層薄皮的骷髏。
「康平來,咱們一塊兒找。」
她不能崩潰。
「我要是跟著一炮放不響,可不兆頭大壞,誰知道會傳說成啥樣呢。」他說。
「我不信。」她說,「通通不相信。」
當晚回家,許麗姍嗔怪康鎮坤酒桌上胡說八道,講的什麼醉鬼笑話。
送走父母,許麗姍繼續拖家裡的地板,這是她的經典動作。許麗姍心煩,不知所措時經常會拚命拖地板,讓自己暫時忘記恐懼和煩惱,結婚那天她就這麼干過。所以康鎮坤出事前深夜回家,談及自己可能大事不好時,才會建議許麗姍去擦地板,使勁擦,那不全是笑談。此刻許麗姍擦的已經不是中學教師舊宿舍里破碎的紅磚地板,是號稱「官園」的新住宅里亮得照人的高檔實木地板。但是姿勢一樣,跪伏于地,雙手緊抓抹布,使出全身力氣一遍一遍地擦拭。
許麗姍說不必客氣,謝謝。先生可以去問一問別人,康區長家不讓進的。
「什麼倒啊不倒的,講那些幹啥?」
他嘿嘿笑,還那一套,叫「撲通」。他說有一個醫院急診室來了四個病人,其中兩個斷了腿,一個斷了胳膊,還有一個更嚴重,腰椎斷了。醫生很驚訝,問他們怎麼搞的?他們說一樣,都是「撲通」。原來該四人當晚一起喝酒,桌上幾瓶酒底朝天了,第一個人站起來,說沒醉,咱們再去搞一瓶。這人爬上窗檯走出去,撲通一聲掉到樓下去了。第二個人說這傢伙怎麼搞的?光聽到撲通,沒見到酒?看看去。爬上窗戶跟著也撲通了。第三個人比較清醒,他說壞了他們走錯地方了,我去把他們叫回來。於是又下去了,撲通。第四個人一看全走光了,很生氣,說你們不敢喝算了,一個接一個撲通撲通,幹嗎呢。不喝了,回家。跟著再上窗檯,一個跟頭撲通完了。
「你們是不是準備搜查這個屋子?」許麗姍問。
「要是沒電話呢?」
調查人員追問過程。他們說,根據他們掌握的情況,許麗姍當時在場。
許麗姍說這個三點水她看了就煩,她有直覺,康鎮坤對這人可得小心。
許麗姍的哥哥叫許勇,那時在物資供銷公司上班。許勇書讀得不好,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參軍當了幾年兵,複員后安排在物資供銷公司。當時他那家公司手中還掌握不少計劃調配的緊缺物資,職工收入高獎金多,是個大熱門單位,一般人很難進。許勇一點困難沒有,因為他們家老爸是市計委的主任,該公司屬計委系統。當年復退軍人多安置在父母所在系統,許勇安排名正言順。許家一男一女就兩個孩子,兄妹感情不錯。康鎮坤以送報紙為由混入許宅時,許勇正為妹妹的終身大事操心,千方百計要把自己的一位戰友納為妹夫,這位準妹夫跟他同年入伍,人家比較能幹,從部隊考上軍校,那會兒已經當了副營長。年輕營長到過許家,對許麗姍仰慕有加。偏偏妹妹熱得慢,總是找不到感覺。許勇認定自己的戰友人好,可靠,有前途,能讓妹妹幸福,對他們的事很熱心,耐心在兩人間牽線搭橋,幫助妹妹找感覺,慢慢焐,母雞抱窩那麼孵。康鎮坤什麼東西,這時闖進來,許勇當然特別警覺。
這人倒乾脆,當場打開他的公文包,取出一條煙和一個信封放在茶几上。
康鎮坤說咱們放過炮了,響聲震天,沒問題,吉祥如意。兆頭很好的,今年咱們不怕撲通,幸福平安。
「咱們也圖個吉祥。」他對許麗姍說。
那天康鎮坤在法庭上表現正常,對公訴人起訴的各事項未予置疑。許麗姍在旁聽席上起身大喊,要康鎮坤振作起來,翻供,不要害怕。
她說應當是,這是他的本子,也是他的字體。他的事多,怕忘記了,時常記日誌。他很忙,時間不多,因此記得很簡略,內容常常只他自己明白,別人不懂。
她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面對這類訊問。這些人也許清楚她沒說實話。
隔了會兒,家裡的電話鈴響,客人直接把電話打到家裡,不再對著樓梯口對講機說話。打電話的也不再是那個隨員,是主要角色,沙總,沙海河,說話不慌不忙。
許麗姍說他肯定有不得已,有隱情。聽說他們不讓他睡覺,搞逼供信。他還可能是當了替罪羊,為某些人承擔了罪責。還有一種可能是誣陷,他升得快,管的事多,難免樹敵。他承認的所有事情背後肯定都有緣故,不管是金錢女人什麼的,都一樣。無論他承認過什麼,可以在法庭上翻供,可以據實陳述,還自己一個清白。
當年許麗姍很活躍,警校畢業後分到交警直屬大隊。以往女警員到隊里只管內勤,許麗姍到來那年恰逢抓整治交通秩序,隊里警力不足,所有力量都上一線,包括女警員。許麗姍分在市區中心大道一組,天天上崗指揮車流來往。那段日子中心大道交通擁堵格外厲害,全城司機都喜歡往那兒跑,看警花指揮交通。許麗姍長得漂亮,警服一穿特別威風,指揮動作很標準,用如今的詞語來形容叫很有看點。
康鎮坤說,能取的話,把錢取出來。但是別放在家裡,可以送到許麗姍的父母那邊,先放著,讓老人家別聲張。如果不好取就把存摺拿去放。得有個思想準備,可能有一段時間這些錢是動不了的。不要驚動其他人,就找二老。岳父是老幹部,一般不會給老幹部找事的。對老人家不必講太多,告訴他們不用著急,一切都會過去的。
「康鎮坤你是真不說嗎!」
身為負責領導,如此場合,這人當然不可能提供具體情況。但是他明確否認了外界的傳聞。他說康鎮坤正在接受審查,這個案子上級很重視,省里直接抓,辦案人員很細緻很有經驗。外邊傳來傳去,什麼跳樓什麼自殺全是瞎話,無稽之談。
「康平你怎麼啦?」
結果是不幸而言中。
許麗姍知道這些情況,不覺發怔。她說她是真害怕了,不是怕把這麼了得的一個三點水得罪,是擔心康鎮坤讓這個傢伙纏住,這傢伙別是顆災星吧?康鎮坤說你看看你,說那麼一點點你就怕成這樣。所以不能跟你多說,放心,我讓他滾遠點。
他讓許麗姍好好睡覺。明天他會打電話的,那時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辦案人員堅持。他們讓許麗姍再回憶一下,是不是在哪見過。許麗姍說她沒有一點印象。她問辦案人員能不能讓康鎮坤自己回來找?辦案人員說目前沒有這個安排。許麗姍又提出能否讓她跟康鎮坤通一個電話,也許他能說出一些線索。辦案人員說不行,目前不允許受審查者與外界聯繫。
康鎮坤這麼說有些緣由。這些年過年,大年初一他們倆一起出門,第一個上的肯定是王市長家。王對康有知遇之恩,一路關照,他們自當感恩。今年有變化,王調到外省任職了,家也搬了,只靠電話拜年,不再需要上門了。
後來康鎮坤果然讓人刮目相看。這人聰明能幹,做事非常努力,特別能吃苦,眼光敏銳又能屈能伸,機會一到自能出頭。與許麗姍婚後不久,恰逢學校班子調整,需要啟用年輕幹部,他被提為副校長。這一安排在學校里很讓一些青年教師眼熱,他卻不以為然,因為志向不在此。他說在學校里再怎麼樣也混不出大名堂,愧見老婆。與岳父大人的身份差距太遠,怎麼好去衣錦登門以彌合親情?才半年多,機會來了,市裡成立一個新機構叫「開放辦」,處理對外開放各相關部門的協調工作,市青年組織一位姓王的頭頭給調去當主任,恰是康鎮坤和許麗姍的老熟人老上司。他們一對兒本都是青年活動分子,由這位頭頭領導過。知道新機構需要用人,夫妻倆一起上門找他,毛遂自薦。康鎮坤情真意切,表示寧可不要職務,只願效勞麾下,從幹事干起。這位王主任對他們一對兒原先印象就好,知道他們相戀結婚頗有周折,一直很同情。康鎮坤活躍,人緣好,特別是會說話,文字能力也強,很符合新單位需要,因此當場拍板,讓康鎮坤趕緊打一份報告,附上簡歷。不多久康鎮坤調入機關,一來就任副科長,有了一個新的上升起點。
「我得到消息了。」他說,「明天可能有人會找我,讓我說一些事情。估計不是太簡單。今晚趕回來是讓你有個思想準備,這些話電話里不能說,只能當面告訴你。一會兒我收拾點東西,馬上得趕回去。明天早上有個會,還得連夜作點準備。」
幾天後傳來驚人消息,稱康鎮坤趁審查人員疏忽之機,于看管地畏罪自殺,當即身亡。許麗姍的父母聽到消息大驚,連夜打出租從他們住的城東趕到女兒住的城西。許麗姍的父親離休多年,母親身體不好,兩個老人趕來時夜已深,天下著雨,許麗姍看到門外父母滿頭滿身的雨水,一時語塞。
「你怎麼回事!」
「你說過會給我一個解釋。」她說,「到時候我要聽你怎麼解釋。」
許麗姍朝他身上用力打了一巴掌:「跟我說實話!」
許麗姍的家人卻警惕了。那天康鎮坤待的時間很短,他不是自稱是找朋友順便過來嗎?東西送了自然趕緊得走,連杯茶都沒喝,就說了幾句話。他一離開,許麗姍的哥哥就發問了,說這傢伙是誰?頭髮梳得那麼光做啥?那是真笑假笑啊?幹嗎啦?
「也可能什麼事都沒有,像上一回。」他說。
原來是人家請他去的。年前他安排一項工程,把通往寺廟的道路鋪上水泥,為善男信女做點好事,也將該寺闢為旅遊點開發。工程完工後。村裡和廟裡人說感謝領導,新年第一門炮留給康主任放,好不好呢?康主任欣然應允。
沙海河辦事效率很高,不是那種長屁股會泡的,跟上兩次一樣,十來分鐘他就走人。走前康鎮坤敲兒子卧室的門喊許麗姍,說沙總告辭了。許麗姍出門陪丈夫送客,也就送到自家的防盜門外,什麼話都沒多說。
結果事情搞壞了。許勇這位戰友很熱心,幫許勇聯繫了省里相關部門的一位處長,通過該處長了解到一些內部情況,得知康鎮坤的案子屬重點查辦案,案子始發自沙海河,涉案人不少,有的級別高於康鎮坤。處長答應幫忙,想辦法找一下負責辦案的人,爭取施加一點影響。許勇給了他一個袋子,內裝現金十萬元,說找人幫忙總得買條煙請一桌飯,這些錢先用,不夠的話再籌集。
弟媳婦告訴許麗姍說,他要等餓的時候才會睜眼睛,還會哼哼要吃的。平常哪怕炸雷轟頂也充耳不聞。許麗姍說別吵他,看一看就走了。
許麗姍大驚:「你幹什麼?」
他說:「一會兒你示範一下,教她怎麼打火。」
王市長是誰?就是當年的王主任,對他們倆大有恩情的老領導。當年他們當青年活動分子時,這位王在市青年組織當頭,後來到開放辦當主任,是他把康鎮坤調出學校到機關,當時他們夫妻倆曾一起上門找過他。康鎮坤是他一手提起來的。這位領導後來曾到縣裡當過幾年書記,然後提為副市長,再當市長。外邊人都說,康鎮坤是他最看重的幹部。
許麗姍把家裡的防盜門鎖上,帶著兒子離開「官園」,住回了娘家。雙親接連經受打擊,面容枯槁,都蒼老了十分。許麗姍打起精神強作歡顏,照料父母飲食起居,幫老人一遍遍擦拭地板。她說爸爸媽媽別操心,鎮坤出事的前一夜特地回家過,當時他就說了,他沒有事的。告訴二老不用著急,一切都會過去。

4

孩子跳起來,跟許麗姍一起翻桌子柜子。康平年紀小,自己的東西還不多,許麗姍夫婦一些不太有用的物品一時找不到地方放,偶爾也會塞到他這兒。兩個人在屋裡東翻西找,後邊不動聲色跟著一個辦案人員。許麗姍不經意間拉開小孩衣櫃下的一個抽屜,猛見一箇舊公文包丟在裡邊。打開一看,裡邊有一本黑仿皮大筆記本,幾個小點的記事本,雜七雜八還有一些紙張文件。她意識到這可能就是辦案人員要找的東西,不覺心裏一抖,情不自禁想打開筆記本看一看,下意識地還想把抽屜關回去,若無其事,裝作什麼都沒找著。
這是什麼呢?就是野營那天許麗姍隨口提到的,讓他們倆有了一個話題的那張去年的晚報,關於警察和醉鬼,「這男人就是我」。
原來這個人沒有消失。災星總在猝不及防間降臨。
在康鎮坤口若懸河,于會場上發表康主任最後的重要講話時,許麗姍正奔走在公路上。那天上午她準時到局裡上班,把科里當天幾個重要事項作了安排,即讓辦公室的駕駛員小張送她出門。行前,她跟局政治處主任請了假,說有件急事出去一下,中午就回來了。主任沒多一句嘴,手一擺說去吧,你自己安排。許麗姍從交警支隊調到市公安局好多年了,眼下當機要科長,在局裡人緣很好,是公認的好乾部,沒人能猜想到她此行有些不可告人。
他走了,拿走他的東西。他沒留下來等康鎮坤,可能確實有事,也可能繼續待著挺尷尬,跟許麗姍還說什麼話?
許麗姍說康鎮坤不該被判罪的,他沒有問題。
長輩終於妥協,承認了女兒的選擇,還有姓康的這個傢伙。
許麗姍說怕是這樣。這姓沙的不是東西。
康鎮坤擔心什麼呢,很奇怪的。他不是如許麗姍所猜想,怕大年初一跑到寺廟親自放炮,讓人傳來傳去影響不好。他不怕這個,怕的是意外碰上一門啞炮,或者一掛炮響一半突然熄火了,弄得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讓外邊四處傳說,為人恥笑,聯想紛紜。他說去年他們開發區有座大樓奠基,請了領導們來剪綵,九把剪刀,九個剪綵嘉賓,動手時旁人都很順利,一刀下去紅綢盡斷。偏偏有一個不行,沒剪斷綢布,手中剪刀居然散了架。事後到處笑話,說壞了,天要滅他,看著吧。沒多久這人果然事發,就他們開發區給抓走的那位副主任。

1

許麗姍強作笑容,說幾位叔叔來取爸爸的一件東西。東西比較要緊,所以讓叔叔連夜來拿。但是爸爸忘了放在哪個地方,讓媽媽幫著找。幾個地方都沒找著,不知道會不會塞在康平這裏。
許勇報信的這時,外邊已經傳說如潮,康鎮坤出事了。
回來路上許麗姍坐卧不寧,總在盼望手機鈴響。康鎮坤說過會給她打電話,那就表明什麼事都沒有了。這個電話遲遲不來,讓她越發心神不定。回局裡上班,一直到黃昏,快下班的時候,她的手機鈴真的響了。那鈴聲讓她身子一顫,有如驚雷一聲。她迫不及待打開翻蓋。
她去了南亭鄉。南亭鄉位於市郊,離市區有30餘公里,不遠不近。許麗姍不聲不響跑到南亭,辦的是昨晚康鎮坤連夜回家特意交代的事情。她把家裡的現金清理一空,全部帶上。康鎮坤是南亭人,他的父親和弟弟一家九*九*藏*書生活在這裏。家住小鎮外圍一條舊街上,房子相當破舊,光線很差,家境一望可知。
許麗姍把他攔住。她說沙總別急著走,康鎮坤估計很快就到。如果沙總很忙,非得走不可,那麼也不敢挽留,只是請他把東西帶回去,把心意留下來就行了。
康鎮坤發表感慨。他說當年剛給提起來那時,有一天上邊來了位重要領導,陪客人喝酒時他豁出去了,發揮出眾。領導很滿意,說小康酒量不錯。座中一位同僚酸溜溜說了一句:「他有家傳。」他只覺渾身的血和酒全都衝到頭上,恨不得當場殺人。還好王市長在,他忍住了。第二天平靜下來,他回想人家那句話,竟然很有體會。
「我們不要害怕。」她說。
許麗姍在床上聽,確認無誤,響聲不對,門外咔拉咔拉有人在弄鎖。那時她顧不得穿衣服,著內衣即跳到地上,開燈,跑到廳里,抓起一把椅子。以當時情況,最好在小偷尚未開啟內層鐵門鎖,闖進屋前制止其舉動。許麗姍舉起椅子以防萬一,抬腳往鐵門上一踢,隔著門對外邊企圖潛入者厲聲大喝:「有警察!不許動!」
「要我看小許以後不必動手了,可以改用唱歌指揮交通。別說司機們,滿街汽車肯定也都如醉如痴。」他開玩笑,「『輕輕地捧住你的臉』,真幸福啊,明亮照人。不是恭維,唱得確實好,動聽之至。」
許麗姍的父親當場打電話,找市裡一位負責領導,提出求見,請安排時間。這位領導是熟人,在電話里非常客氣,管許麗姍的父親叫「許主任」,說明天他到北京出差,可能要一個星期,回來以後再談吧。
主任還問了一句:「你自己怎麼樣,還好吧?」
那天也湊巧,與上回差不多,也是晚間,賓士車停到樓下時,康鎮坤恰好也在外吃飯,講他家傳的「酒段子」。但是這回手機電池電力充足,沒有失去聯絡。康鎮坤用他的手機給許麗姍掛來一個電話,說一會兒有客人到家裡去,放他上去吧,給他一杯茶,請客人等會兒,他很快就回家接待。
許麗姍說沒大事,她出差經過,順便過來看看。
「你不知道他給你們送錢?」
那天是大年初一,時間寶貴,他們在南亭沒法待久。在養父的病床前,康鎮坤目不轉睛看,卻一言不發,病人說不出話,但是睜著眼睛。兩個相視無言。然後離開。
許麗姍說不錯,她在場。沙海河來的時候,她給他和康鎮坤各沏了一杯茶。而後她就離開,到小卧室陪兒子做作業。康鎮坤的公務和相關交往她從不摻和,康鎮坤不讓她摻和,她自己也不想摻和。
調查人員窮追不捨,問許麗姍是否還記得一個飲料箱?沙海河親自送上門的?許麗姍說她沒喝過沙海河送的飲料。他們家只喝茶,沒有喝飲料的習慣。
許勇卻說這傢伙不是個好鳥,讓他離遠點。
「我們沙總說了,專程登門。」
「既然這樣也就無所謂。眼下最放不下的就是老婆和孩子。」他說,「今晚特地跑回來,有句話最重要:無論如何你得撐住。康平就靠媽媽了。」
這人第三次上門,情況與前兩次有別,男主人在家,不勞女主人出面周旋。許麗姍不咸不淡跟客人寒暄兩句,給了他一杯茶,即抽身離開,到小卧室陪兒子康平做作業。沙總看來是舊情難卻,當著康鎮坤的面還要重溫一下,他說康主任我最怕你太太,這麼風采這麼美麗,為什麼還會這麼嚇人?康鎮坤笑著問許麗姍他該怎麼回答沙總?許麗姍一邊倒茶一邊說,這好講,警察嘛,總是有人怕的。
辦案人員請她在筆錄記錄上簽字,她把記錄仔細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在上邊簽下自己的名字。那時她心頭隱隱發酸。
「你就擦地板。」他說,「使勁擦。」
康鎮坤是在跟許麗姍婚後才跟父親重新相認的。當年康鎮坤跟許麗姍交往時,非常不願意談及自己的家庭情況,但也不掩飾,點點滴滴說過一些。他告訴許麗姍南亭那個人不是他的生父,他母親早死,至死沒說過誰是他的生身父親。母親飽受丈夫虐待,他那個賭徒養父發起酒瘋有如禽獸。他說,小時候養父毒打他和母親時,他只能硬著頭皮承受,不住發抖,「作恐懼狀」。當時就一個念頭,就是等長大了,有力氣了,他一定親手打死這傢伙。
在省城,該女編導的別墅里。
許麗姍把卧室桌子,柜子的抽屜全部打開,包括幾個上鎖的抽屜。她示意幾位辦案人員看,裡邊沒有。
這個人現在在哪裡?他還可以讓她相信嗎?他們一起走過了這麼多年,怎麼會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他們好不容易擺脫了困窘,又得不斷經歷恐懼?她一直那般小心,竭力防範,怎麼還是免不了落到這個地步,在雙親面前強詞掩飾?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別人,這樣對她公平嗎?當年自己不聽家人勸告,背著一個小包抹著眼淚走出家門,難道她是自作自受,相信了一個不能相信的人,從一開始就錯了?
康鎮坤說過一個「酒段子」,題目叫「我開門了」,說的是有個醉鬼從酒樓走廊走過,身上滴著水,濕漉漉一步一個腳印踩在地板上,一個個腳印都冒熱氣,像是剛從溫泉澡池裡爬出來一般。旁人看了奇怪,問醉鬼怎麼搞的?酒都喝哪去了,怎麼搞出一地熱水?醉鬼自己也納悶,說不對啊,我開過門了。旁人說開什麼門啊?醉鬼指著一旁洗手間,把夾克衫上的拉鏈一拉,說沒喝多少,我記得開門的。原來他進洗手間放水,錯把上衣拉鏈當褲襠拉鏈,門沒開對,一泡尿全撒在褲子里。
他們要一個東西,康鎮坤的一個記事本。他們問許麗姍是否記得這麼一個本子,厚厚的,封面為仿皮,黑色,開本如一本書。許麗姍點頭,說曾經看過康鎮坤從公文包里掏出類似的一個本子,好像是以前用的,最近一段時間里沒有見過。他們說請幫助找一下這個本子。康鎮坤交代說,這本子放在家裡。
沙海河沒有再打電話,但是也沒走開。許麗姍從窗口往下看,樓下道路上果然停著輛嶄新的黑色轎車,路燈下亮閃閃發光,氣派不凡。
許麗姍去醫院檢查,得到一份嚴重神經官能症的證明,向單位請了病假。不再上班。她四處找人,想盡辦法,能找的人一一找過,以求得到幫助。只留一個人她不敢驚動,就是已經離開本市的王市長。不是因為人家已經遠離管不上了,是因為康鎮坤有過特別交代。康鎮坤出事前夜回家時,說過如果他出了事,不要亂找,絕對不要找「那位領導」,他們倆都知道這說的是誰。就這位。康鎮坤如此交代肯定有緣故,或者是康鎮坤自己已經找過了,回天無力。或者是這種時候表現出彼此間的特殊關聯會導致嚴重後果,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大有麻煩,總之是不能找。許麗姍心裏很明白。
「別怕,相信我。」
許麗姍說:「鎮坤你可千萬把持住自己。咱們這樣很好了,咱們不需要更多東西,不要去自找害怕。」

3

許麗姍走過去打開兒子康平的房間。幾位不速之客進門前,許麗姍就讓康平進了自己的屋子,讓他關上門,早點上床睡覺。她不想讓他受擾于外邊的動靜。孩子顯然知道情況異常,他沒上床,靜靜待在屋裡,坐在地上,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縮在牆角。許麗姍只覺得心頭刺痛。
因為一些情況,這筆錢最後由該處長上交給了有關部門。許勇企圖以金錢干擾查案,性質挺嚴重,正撞到風頭上,案發被拘。他把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只說是自己跑到省城,想幫妹夫一把,與許麗姍沒有關係。
「到底出什麼事啦?」
她說她不相信康鎮坤會犯案,她要搞清楚這裏邊有沒有貓膩,誰在害他。她要請哥哥幫她了解一個開發商的事情,一個姓沙的傢伙。
她完全可以據實解說,因為他們沒拿沙海河的錢,沙海河把二十萬元裝在一個飲料箱送上門,第二天康鎮坤把一飲料箱錢帶走,在辦公室退還給他。情況就這樣,她有把握。但是她覺得不踏實,辦案人員追究飲料箱肯定不是沒事找事。會不會沙海河只說送錢,而否認退還?誰是送錢的證人呢?許麗姍,她在場。誰是還錢的證人呢?沒有。許麗姍只能證實沙海河送賄,無法證實丈夫退贓。如此證言對康鎮坤不利。因此她乾脆自稱不知情,不談具體情況,只強調如果沙海河企圖行賄,康鎮坤肯定會想辦法退還。具體怎麼送怎麼退?如有必要康鎮坤自會跟他們說清楚,一些具體情況她確不了解,沒必要多說,節外生枝。
許麗姍把電話放了。
司機說帶著呢。
她說沒有。有一回沙海河帶著東西上門來,她沒問那是什麼,讓他帶回去了。
許麗姍急了,說快打電話!這傢伙沒跑遠。康鎮坤把錢塞回包裝箱,說別急,我來處理,明天我叫他到辦公室。
許麗姍注視許久,忽然想起來了。她見過這個人,或者說是見過她的照片,在家裡,自己家的相冊上有這女人,畫面是她拿著一個話筒在說話,身邊站著康鎮坤。
接下來幾天許麗姍度日如年。
他這才告訴許麗姍說那個人進去了,開發商沙海河。已經近半個月。
康鎮坤說:「你也真是,沒數過錢嗎?別這麼緊張,會得心臟病的。」
「看你。」他說,「也許什麼事都沒有。怎麼兩句話就讓你嚇成這樣?」
康鎮坤笑,說看來真是不能讓許麗姍多聽多知道。許麗姍這是天生的純正,跟她父母有關。老岳父在任上肯定是個好官,正直清廉,讓子女耳濡目染。客觀上也有條件,許麗姍那種家境,所見多明亮,自然目不斜視,不貪不圖,還富有同情心,「祝願你幸福平安」。不像他,從小見多不怪。只不過如今情況有些不同,一樣為官,與老岳父他們在位時已經大不一樣,亂七八糟的事多了許多。像他當個主任,手中有一小點權,上上下下都得應付,碰上沙海河這樣的人這種事免不了的。不要緊,兵來將擋就是,對付得了。
看來沙海河都招了。包括「步步高」和香煙信封。
「今天進了康區長的家門,心愿了了,面子有了,就不再麻煩了。康區長回來,請代我致謝,蒙他看得起,特地跑回來見我。我另約時間請他吃飯。」
許麗姍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喪失了意識。
他說他知道許麗姍什麼意思。當初結婚時他說過,他一定要讓許麗姍幸福。如果他沒做到,或者背棄對他如此信賴,為他如此犧牲如此付出的妻子,他就不是人。讓許麗姍把他一槍崩掉算了,這是人民警察為人民除害。
「是塊好石頭啊,區長太太看了就知道,放在你的門廳里肯定滿門生色。」他笑道,「形狀奇特,層次分明,品相一流,名字叫做『步步高』,寓意很深的呢。」

7

許麗姍以為事情完了,沙海河先生一路走好,不必再來客氣,或者再來發表「不太好吧」之類言論。她沒想到只過兩個月,此人二次上門,這次情況有別,她再也沒法把他擋在門外。
屋裡恢復平靜。康平跑過來問:「爸爸為什麼不回家拿東西,要叔叔幫忙?」
所以應當開門,但是不能開錯。
那時他們在水庫邊,市青年組織搞了次積極分子聯歡,男男女女叫了二十來人,弄個車拉到郊外水庫玩。許麗姍屬公安局團委,康鎮坤屬教育局,當時他在中學里當政治課老師,兼校團委書記。春天時節,水庫邊山坡上草木青青,景色很好。加上年輕人相聚,心情特別舒暢,花樣也多。那天的主項目是划船、野炊,主項目開展前大家先在草坪上聚會,圍一個圈,讓每個人自我介紹,規定要表演一個節目,說唱逗笑都行,意在增加彼此印象。輪到許麗姍上時,康鎮坤帶頭起鬨,說小許是聞名全市的警花,指揮交通特有魅力,疏導車流的同時讓許多司機眼光發直,製造了多起意外交通事故。好在這是水庫不是大街,容小許充分發揮魅力,不怕車開到水裡。
康鎮坤說的是他父親。康鎮坤老家在鄉下,所居鄉鎮離市區有30多公里。他父親半身不遂,卧床多年,由康鎮坤的弟弟照料。康鎮坤每隔一段時間會到鄉下去看一看父親,給弟弟留點錢。如果不遇特殊情況,給個三五百塊錢就行了,從來沒有也無須大手大腳。今天怪了,家裡現金掃蕩一空,拿去給鄉下老頭子,幹嗎呀?

許麗姍和康鎮坤相識,是在一次青年活動上。
不是康鎮坤,卻是哥哥許勇。許勇問她聽到什麼了沒有?情況到底怎麼樣?為什麼找不到康鎮坤?許麗姍給康鎮坤打過電話嗎?
於是上門。探望者和被探望者的感覺都一樣,特別意外。
老人說是嗎?他是那麼說的?
這是省電視台的一個女記者,康鎮坤說人家不叫記者,叫「編導」。幾年前該年輕編導帶著幾個人採訪康鎮坤,那時他還在區里當常務副區長。家裡那張照片是採訪時拍的工作照。後來省電視台播了這位女編導製作的一個專題片,該編導在片中對康鎮坤以及他所主持的城建工作讚美有加,採訪時跟他靠得很緊,許麗姍看了還有些發酸,對康鎮坤說這女的挺妖。
後來野炊,康鎮坤從另一組裡跑過來,請許麗姍吃他們炸的「菜頭餅」也就是蘿蔔糕,擔保他們的食物舉世無雙,能提供足夠的維生素,保證警花值勤站崗或者被醉鬼請去開門時不被太陽晒黑皮膚。許麗姍吃了他一小塊炸糕,跟他提起他的笑話,說她在晚報副刊上讀到過,好像是去年,那份報紙里的幾則小幽默都不錯。康鎮坤發笑,說壞了,以為剽竊得手,哪知道被警察當場逮住。連他自己都忘了竊自何處,女警官的記性真是不得了。他還說小剽小竊問題雖然嚴重,原則性錯誤可不敢犯,躺在那張床上的男人肯定不是他。
「你真的有事?」
事情其實早有跡象,那天的情況她記得很清楚。
許麗姍說當時他顯得很輕鬆,還說要唱歌呢。她對他有信心,這人一向說到做到。
許麗姍說是的,她已經準備了一顆子彈。她會等他十五年,這期間她會定期到監獄去看他,她希望他能得到改判,或者減刑。不管他在監獄里坐多少年,在此期間他一定得把要說的話想清楚。她願意相信他。她知道他一定有話要說的,法庭上也許不便說,現在也許不能說,那時候總可以說了吧?她不想聽他唱歌,也別再拿酒段子搪塞她。別讓她絕望。她不要悔恨和害怕。
康鎮坤說人為什麼會感到害怕?原因很多,不太一樣。有的人因情感而害怕,有的人因慾望而恐懼。
「我不聽!」
康鎮坤當堂陳述。他說他的妻子可能為謠傳所誤,剛才情緒比較衝動。他願意在法庭上說明,自己受審查期間,辦案人員能夠依法辦案,並無打罵和逼供信等情節。也沒有其他隱情,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
「我從不過問他的工作,他也從不跟我說那些事。」許麗姍說,「我不知道他本子里記些什麼read•99csw•com,也不知道他把它收在哪裡。」
「你趕緊找個時間到鄉下去一趟,把現金都給老頭子送去吧。」
「這是我們家警察,保安,兼紀委書記,」康鎮坤笑道,「沙總你那是小意思,我怕她才怕得厲害。」
她把對講機掛上,不再多說。這種事她幹得多了,只能得罪。
康鎮坤笑,說哎呀你又怕上了。放心去拖地板,我對付得了。
許麗姍說人家犯你什麼了?這麼沖。
許麗姍說拿著吧。
辦案人員說這是在福建的武夷山,時間是兩年前的十月份。許麗姍記得那時候康鎮坤去過哪裡說過什麼嗎?許麗姍搖頭,什麼都說不出來。她不像康鎮坤有一個記事本記錄日程,以及「飲料」之類,她也不太用心去記康鎮坤的日常活動。康鎮坤是個負責官員,事情極多,出差是家常便飯,她哪有那麼多心思去記去管。
沙海河送了一小箱飲料,包裝紙箱扁長,有如方便麵包裝箱。他告訴康鎮坤,這飲料好得很,用的原料是撒哈拉大沙漠里產的一種野果,綠色食品,加工過程很精緻,沒有添加防腐劑和化學物品,對身體非常好,特別有益少兒發育成長,請康主任家人自己品嘗,別送人了。康鎮坤聽他說得如此鄭重其事,好奇了,客一送走就去開箱查驗,說這個三點水搞什麼鬼?難道是《西遊記》里的人蔘果?唐僧取經到了印度,沒到過非洲嘛。看他說的。弄一盒給康平試試。
沒多久許麗姍再遭重擊:哥哥許勇因涉案被拘受審。
許麗姍去找了自己的直接領導,市局的政治處主任,努力使自己口吻正常。她說他們已經找到家裡了,康鎮坤因事受到審查,確認無誤。局裡可能也聽到情況了。在康鎮坤的問題明朗之前,局裡科里一些事情是否需要她迴避?怎麼處理合適?主任看著她,好一陣說不出話,末了苦笑了一下,說沒那麼急那麼嚴重吧。容我們研究研究。
康鎮坤到新港區履新前夕,市裡幾位好友設宴為他慶賀,恭喜榮升主任。主任夫人自當作陪。那天聚在一起的人都有相當身份,彼此關係很好,大家替康鎮坤高興,喝了不少酒。酒一喝溫度自然升高,朋友們輪番給康鎮坤戴高帽子,也給許麗姍灌米湯。他們說許麗姍哪裡光是漂亮,她是第一等的旺夫相,康鎮坤和她結婚後步步高升,現在不得了了,三十大幾就是一方諸侯。按這種趨勢發展,幾年後肯定回市裡當頭頭,再幾年該到省里去了。許麗姍最好早作準備,從現在開始讓市電視台的播音員來當家教,學說北京話,以便今後跟康鎮坤到京城當大夫人時,能有一口京腔。
許麗姍沒說話。此刻無話可說。
法官向許麗姍發出警告。
許麗姍請他喝茶,說康鎮坤打過電話,請沙總稍候,他馬上回來。沒想這位沙海河卻站起身說不等了,他還有事。
「你穩住他,等我回來。」他說,「實在穩不住的話,讓他留下香煙,把錢退還得了。人家面子上過得去一些。」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站起身來。
許麗姍不認識哪個沙海河,也沒聽康鎮坤說過。通過對講機說話的人當是所謂沙總的隨員,口氣聽起來不小。許麗姍卻沒太管他。她說康鎮坤不在家,有事請跟他約時間,不要到家裡來。樓下那人說,康區長沒在不要緊,也沒什麼事,沙總今天就是想到家裡坐坐,認一認門,也認識一下區長太太。
「麗姍!喂!」
許麗姍立時感覺不安:「鎮坤你碰上什麼事了嗎?」
許麗姍說不對啊,要是陰天怎麼辦?看不到太陽出來的。康鎮坤便笑,說碰上你這種鑽牛角尖的警察真沒辦法,都得死翹翹。你就不允許變通一下?大約五點半嘛,經研究決定,那個時候放炮就行了。咱們不是公雞,太陽出不出來不歸咱們管。
他講了個笑話,說幾個小官員有事應酬,找個地方一起喝酒,喝到半夜都差不多了,打算散夥回家。其中有個人過了量,忘乎所以,胡鬧,死活不走,還不讓大家撤,非得開一瓶再喝。身邊人想了個辦法,讓服務生過來,說某某某,根據群眾舉報和對你違法違紀線索的初步檢查,經研究決定對你實行停職審查。車在下邊,現在起立,出發,走。這人居然就給鎮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乖乖站起來,讓人架著出門上車離開。上車時就有反應了,連連表態,說一定坦白交代,爭取從寬處理。車停一看是自己家,那時很高興,說這就放回來了?真是坦白從寬。
「我們沙總來拜訪康區長,在樓下。」來客自報家門,「請開個門。」
許麗姍說爸爸很忙,他在開會走不開。
這時她正在家裡拖地板,不用拖把拖,用抹布擦。她把抹布水桶拎到一旁,給父母沏茶。兩個老人到康平的小房間去看外孫,他已經睡了。
康鎮坤到房間里收拾東西。他還推開小卧室的門去看了兒子。他們的兒子今年8歲,上小學三年級,已經會寫作文,此刻睡得正香。康鎮坤在兒子房間待的時間不短,然後又進了洗手間。許麗姍一動不動站在洗臉台前,還在獨自低頭垂淚。康鎮坤用右臂攬住她,搖她,用了力氣。
朋友們說,誰不知道康鎮坤海量,喝酒就跟喝礦泉水似的,特別豪爽還特別肝膽,從來都是康鎮坤把別人灌倒,沒聽說他被誰灌倒的。要不他哪來的那麼多酒段子?比人家黃段子都多。今天晚上要是真把康鎮坤弄倒了,那真是重大戰果。他不倒咱們怎麼上呢?沒準該輪咱們當主任了。
看著兒子從自行車后架上跳下來跑向校門,她在那一刻下了決心。
康鎮坤說,從認定許麗姍那會兒起,他就發誓讓她幸福。他不會讓她一直如此窘困悲涼,不會讓她總是感到害怕。像許麗姍唱過的那支歌所說,「祝願你幸福平安。」他不要祝願,要實現。他會讓許麗姍看看他康鎮坤是個什麼樣的人,讓她父母和哥哥,還有這座城市裡所有的人看看他什麼樣的。
「跟我說怎麼啦!」
康平說他害怕。
「別心疼那些個利息。」他說,「都什麼時候了。」
辦案人員說,他們提及的這些事許麗姍可能有所耳聞,也可能知之甚少或者根本不知情。當年沙海河用飲料箱給康鎮坤送錢,隔天上午康鎮坤在辦公室把錢退還給他,真退了嗎?沒有。這些錢最後全都到了省城,送到了這位女編導的手裡。類似事情還有,許麗姍知道嗎?以他們分析,她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他們認為目前沒必要多披露。他們告訴她,是希望她認清康鎮坤,能實事求是提供情況,配合辦案。康鎮坤跟沙海河之間的事情她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康鎮坤都說過些什麼?他們怎麼認識的?是不是有誰給康鎮坤打過電話把他們拉扯在一起?有什麼權錢交易?
許麗姍聞訊趕到醫院,看到康鎮坤頭上身上到處裹著繃帶,包得像個剛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兵,不覺痛惜落淚,難以自持。許麗姍一向心軟,很純,特別有同情心,「讓世界充滿愛」,看到康鎮坤給哥哥打成那樣,實在沒法接受。康鎮坤卻對她笑,說這小意思,沒關係,躺兩天就好了。
於是這回沙海河得以進門。
她說本來很不想讓父母操心,更不想連累老人家。但是事到如今,想來想去,不能這麼坐等著,得想辦法,不管有沒有用。父親是老幹部,當年頗有威信,現在雖然離休了,在機關內外一直備受尊重,現任的市領導里,有幾位跟他熟,關係不錯。父親出面了解情況,比她出面有效。康鎮坤是父親的女婿,以離休幹部身份出面詢問了解,表達關切,情理上沒有太大問題,對案子可能沒作用,至少可以核實一些事情。
他們走了。到此為止,他們對許警官或許科長還算客氣。
此後康鎮坤一帆風順。在開放辦當了三年科長,工作很努力,各方面關係處理得不錯,領導很滿意。恰逢本市一個屬縣分管外經事務的副縣長調任,需要物色熟悉這方面工作的人去接,康鎮坤脫穎而出,成了副縣長。三年後調回市區,擔任常務副區長。不到兩年,新港區成立,康鎮坤提任管委會主任。
許麗姍說不能講點別的嗎?
返回的路上,康鎮坤感嘆,說他覺得這個世界六七十億人口,只有一個人最可靠,就是老婆。今天早晨到山裡來,一路上他忽然心裏挺不安,總是覺得可能有問題,所以他讓許麗姍上,眼下他對自己不敢太相信,但是知道可以相信老婆。
「從此告別酒和撲克,手腳也廢了。」他說,「老天爺真會安排。」
那些日子裡外界一片聲浪。康鎮坤在本市不是普通中層官員,一級地方機構主官牽扯很多,比一般的局長,處長地位重要,一旦犯案四處震蕩。機關內外有各種傳聞,大量觸及案情,傳說的數字有如天文概念。所有說法都涉及開發商沙海河,說這三點水當年在市區,如今在新港區拿到大片優良地塊,于開發和轉手中牟得暴利。這是公開的秘密。人們還說沙海河身後有一批官員,直接出面的是康鎮坤。一些傳聞由此延及案件的背景,提到省里市裡若干官員,包括王市長。此刻這位領導已經不在本市市長任上,他在近一年前調離,走得不近,交流到外省任職去了。外界傳說因為王走了,所以才會查康。王最看重康,有他護著哪有辦法查?反過來說,查康其實是為了查王,這個王雖然調走,該倒霉還得倒霉。類似傳聞無根無據,卻總說得活靈活現。時下許多官員案水落石出之前都這樣,無不傳聞洶湧。許麗姍不管外邊說些什麼,她只一條,就是康鎮坤發案前夜特地交代的,不聽不信。如果聽了信了,她只有崩潰。
她咬牙起身,給康平塞一塊麵包,用自行車送他到學校去。
許麗姍說這還能怎麼客氣,收他的東西和錢?
這就是康鎮坤的父親,準確說是繼父或者養父,曾經是個酒鬼兼賭徒,擅長用撲克賭錢。康鎮坤小時候曾屢遭其暴打,被他怒罵為「野種」。這人還欺凌其妻,也就是康鎮坤的生身母親,他打兒子是家常便飯,打老婆就像飯後甜點,以至康鎮坤在母親去世后調頭離去,不再認這個家和這個父親。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這個人癱在這間黑屋子裡,形同死人。許麗姍進門,電燈亮起時,他毫無反應,只是昏睡。
他被判有罪。認定的數額為三十萬元。考慮了表現等情況,判定刑期為十五年。
他說別急,咱們慢慢說。接下來他問存摺,他說工行建行還有什麼卡的加起來,怕還有十萬八萬吧?能趕緊取出來嗎?
她參加了法院的公開審理。她在法庭上情緒失控,當庭大喊大叫,擾亂法庭正常秩序,被法警帶離了會場。
有一個周末,康鎮坤回家休息。晚間有客上門,康鎮坤讓妻子燒開水,泡一壺好茶待客。許麗姍問這來的是個誰?康鎮坤笑了笑,說就是碰過你兩回釘子的三點水。
康鎮坤的弟弟在鎮上小學當老師,他到學校上課去了。弟媳婦在家,她曾在鄉里一家麵粉廠當臨時工,廠子倒掉后失業,沒再找到工作,在家料理家務。看到嫂子突然進門,她大吃一驚。
「媽媽他們做什麼?」
康鎮坤主動接近,當然是有目的的。這人比許麗姍年長四歲,閱歷和經驗都比較充足,他那種性格也比較有進攻性。野營后他就給許麗姍打電話,聊天,如他笑稱:「談談理想,聊聊生活。」這人會說話,還風趣,談起來不乏味。沒多久有一個晚間,許麗姍陪父母在家裡看電視,門鈴響了。許麗姍開門不覺一愣,竟是康鎮坤,不速之客上門,穿得整整齊齊,頭髮梳得很亮,手上抓著個見面禮,不是通常煙茶酒之類,就是一張舊報紙。他說這是費老大勁終於找到的,覺得可能是它。正好到這一帶看朋友,順便送過來,如果不錯,可供小許警官再次開懷一笑。
聘請律師的事項頗費周折。她碰上的幾乎所有京城名律聽了情況都搖頭不止,說這個官司恐怕沒有勝算。許麗姍不屈不撓一個一個找,末了一位張律師願意接手,這位律師鼎鼎大名,談起案子極有分寸。

6

她很平靜,她沒想到自己能對兒子如此平靜地撒謊。兒子很乖,長相俊秀像個女孩,從小知道好孩子要誠實,不像一些同齡男孩調皮。康鎮坤總開玩笑,說許麗姍真是會生,把個兒子生得跟她一模一樣,心靈美相貌佳,要是再給他生一對翅膀,那就是天使了。這孩子跟爸爸很親。他還太小,大人的事情他還搞不清楚,一想到總有一天他也得跟媽媽一樣面對一切,許麗姍心如刀絞。
「但是有件事要麻煩爸爸。」她說,「我非常想知道他現在到底怎麼樣,我不知道該去找誰。」
康鎮坤說你也真是,現在有什麼不安全呢?別老操心那些事。這麼個官不算太小,加上有你這樣的好老婆,不說平步青雲,起碼來日方長,哪會說倒就倒。
彼此都是話中有話,氣氛不好。
「要是真出了事,無論人家說什麼,你都不要聽,不要信,免遭煩惱。」他說,「得有足夠耐心,到時候我會給你解釋。」
由於哥哥的干預,後來加上父母的反對,許麗姍和康鎮坤處得非常曲折,反反覆復。當時即使不考慮家庭因素,也沒有誰認為康鎮坤跟許麗姍合適,同她哥哥牽線的年輕營長相比,這康老師太一般了。因此不說別人,許麗姍自己都不認為會跟康鎮坤有什麼事,他們就是談得來,處得高興,最多算個朋友吧,這有什麼了不得的?許麗姍不喜歡父母和哥哥過多干預她的生活,她繼續和康鎮坤來往,同時也沒打算跟他把關係往深里去。她很清楚地把這意思跟康鎮坤說了。通常人到了這個份上會知難而退,不再作非分之想。康鎮坤卻不是通常人,這人鍥而不捨,如他自稱的一樣,千方百計。不管許麗姍是近是遠,他堅持不懈。最後打破僵局,把他們弄到一塊兒的不是別人,卻是許麗姍的哥哥許勇。
「別這樣。」他安慰道,「沒什麼大不了的。」
直到這個時候許麗姍還是無法接受,堅決拒絕,頑強得近乎偏執,有如當年她不聽勸阻背著一個小包獨自離家類同私奔那般凄涼而決然。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事情不應當是這樣的。她不應當得到這樣的結果。
他們問這寫的飲料怎麼回事?她讓客人喝飲料嗎?她說已經說過了,她給客人沏茶。當然用寬泛的概念,茶也是飲料。
弟弟說是的,出事前一晚,其父不知從哪弄的錢,跑到外頭小酒館,喝醉了。隔天好像沒事,以為跟以往一樣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哪想就在晚間發病,上廁所小便,摔在便池上就不省人事了。
許麗姍說她能不怕嗎?當年他們結婚時,康鎮坤發誓讓大家看看自己什麼樣的。那時候她滿懷期待。現在不了,現在她特別想念那個時候,他們住在中學老師宿舍里,什麼都沒有,但是很安全,沒有什麼需要害怕。
「正忙呢,忽然決定不幹了。」他說,「還是老婆兒子要緊。」
康鎮坤走過去把小卧室的門關上,他們的兒子正在裡邊蒙頭大睡。read.99csw•com以往回家晚了,他都會先跑到床邊看看兒子,現在顧不著了。他把許麗姍拉進洗手間,也關上門,順手打開洗臉盆的水龍頭,讓水嘩嘩流下,注于洗臉盆,再直接排入下水道。
「什麼!」
雙親百般安慰之後,冒雨離去。許麗姍為他們打傘,把他們送下樓,送出小區,在小區大門外攔計程車送他們走。許麗姍請他們轉告哥哥許勇,讓他找她。
他給帶走的那天是星期一,管委會開幹部大會,學習文件,安排工作,康鎮坤講了話。據說他表現很輕鬆,那種場合當然不合適講什麼「酒段子」,他談剛剛編製完成的本區十年規劃,繪聲繪色,讓場上百余大小幹部個個聽得著迷。這人口才好,有煽動性,加上情況特別熟悉,當了幾年第一把手,新區發展也算一手促成,規劃編製又是他親自抓,自然如數家珍,很枯燥很抽象的串串數字一經他嘴就活靈活現。那天要不是還有安排,興之所至他能說一個上午。會議結束后他下了主席台,臉上帶笑,餘興未盡,一旁休息室里已經有兩個人候著。他們跟他說了幾句話,帶著他從會場的後門離開,那裡停著一部白色麵包車。他就這樣從人們視線里消失了。
「都沒到期呢。」許麗姍說。
許麗姍急了,說別跟她含含糊糊。她是他妻子,這是要讓她急死還是怎麼的!康鎮坤笑了笑,抬手在許麗姍的頭髮上摸了一下。
許麗姍在門邊把他緊緊抓住,止不住發抖。
當晚徹夜不眠。凌晨她在床上發抖,那時筋疲力盡,她覺得自己已經崩潰,害怕已達極點,這時候別說擦地板,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了。天色大亮時她聽到廳里有響動,兒子康平推開門說了句話:「媽媽我要上學。」
「把隱情都說出來!」她不管不顧繼續喊叫,「誰要你辦什麼!誰應當負責!你不要當替死鬼!」
他了解了康鎮坤的不少事,包括他的家庭。他說康鎮坤是師範大學政教系畢業的,現在當中學老師,在學校里很活躍,會喝酒講笑話,這都是表面現象。這個人家庭情況比較複雜,生活經歷跟一般人不同,性格因此很特別,給人看的和真實的差別很大。康鎮坤家居市郊農村小鎮,父親是無業人員,嗜酒,是當地有名的一個賭徒,擅長用撲克賭錢,曾被勞教過。他的母親早逝,生前以擺小煙攤為生。這些事人所共知,卻還是表面現象,內里另有情況。康鎮坤長得高大,模樣不錯,其父卻只一米六左右,其母更加矮小,其弟亦短小如父。憑什麼他天生不一般,獨自出眾?知情者都說,那酒鬼賭徒根本不是他的生身父親。他是個私生子,母親偷人偷出來的。小時候他父親經常對他拳打腳踢,棒敲野狗一樣,從不憐惜,張嘴一罵就是「野種」,要不是母親護著,早給打死了。這人上高中時母親去世,他再不回家,不認那個酒鬼賭徒。這種家庭這種經歷給人的陰影肯定很深,康鎮坤複雜得很,輕易相信會吃大虧的。
許麗姍不知道這人為什麼不走,他是不死心,準備在那裡守候到康鎮坤歸來,還是準備等這座樓的其他人員進出時,跟著從自動門鑽進來,抬著他的「步步高」一步步拱上四樓,再射門叫人,不管女主人如何推拒,非把一塊石頭搬進她的門廳里?如果真是這樣她怎麼辦?堅決把他擋在防盜門外,不管他面子感覺好還是不太好?
什麼目的呢?這人搞房地產,他要一塊地,開發前景良好的一個地塊。類似地塊的獲得按規定必須通過招標,參加招標就是了,有必要下功夫這般拉扯關係嗎?人家認為有必要,因為類似事項包含許多環節和細節問題,負責官員說得上話。所以這位沙總要讓自己的賓士車載上一個號稱「步步高」,來自泰國的奇石四處跑。
許勇規勸妹妹未見成效,他倒過來找康鎮坤,警告康鎮坤如繼續糾纏,他就不客氣了。許勇年輕氣盛,當過兵,性子烈,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有一天下班回家,他看到康鎮坤在他們家外邊小巷口轉來轉去,探頭探腦,知道這傢伙不怕死,真的又來了,守在這裏企圖糾纏其妹。年輕人走過去,指著未來的妹夫怒罵,讓他立刻滾蛋。康鎮坤不走,反詰許勇無權干預妹妹的生活,居然還挑釁,說有種打吧,沒打死他還來。年輕人一股火上來,揮拳直擊,沒頭沒腦一頓暴打,等旁人趕過來拉開他們,康鎮坤已經躺在地上,滿頭滿臉全是血。這人個子不小,跟許勇有得一拼,他採取哀兵之策,不跑,不抵抗,不還手,但是嘴硬,口中不屈不撓,居然嘲諷許勇拳腳不行,建議他不如去找根木棍鐵棒試試。這人從小屢經暴打,他有足夠的心理素質。
許麗姍問:「哪位沙總?」

2

許麗姍說她和康平不要這個,他們不要害怕。
康鎮坤大笑,說你多什麼心,講的就喝酒嘛。
但是許麗姍也沒逃過。辦案人員懷疑許勇的資金來源,搜查了他的小超市,在裡邊發現了一個小本,密密麻麻記有一些物品的名稱和數量,多為煙、茶、酒一類,記得很清楚,某月某日,中華煙三條,兩條軟包,一條硬包,五糧液酒兩瓶,一瓶53度,一瓶38度,等等,後邊附有標價,一筆一筆極盡其詳。這些小賬怎麼回事,賬中物品從哪來?做什麼用?深入一查,原來不是從天上掉下來,是許勇從許麗姍那裡拿來,然後在他小超市的櫃檯上出售的。許麗姍既不是批發商又不是生產商,她哪來的這麼些東西?毫無疑問這是她和康鎮坤收受的禮品。康鎮坤身居要職,手中握有一定權力,找他辦事的人多,暫時無事卻想預先拉關係的人更多。這些人千方百計求見,不管是上門還是上辦公室,順手拿一條煙兩瓶酒,是常有的事。根據不同的情況,其中一些禮物被康鎮坤夫婦當場拒退,有如沙海河最初受到的禮遇,另外有一些禮尚往來,被他們轉送走了,還有很小的一部分被他們用掉,剩下的就滯留下來,成了他們的收藏品。這種收藏品不屬細軟,挺佔地方,有的還有保質期,過期就如垃圾,如何處理挺讓人頭痛。許麗姍如康鎮坤所笑是「吝嗇加記性好」,熱水器用電尚且想方設法節省,屋裡的東西哪捨得扔,有限的住宅空間也不能浪費,讓沒用的物品堆積如山。怎麼辦呢?現成的處理渠道就是許勇的雜貨小超市。許勇經營小店有風險的,租金不低,資金周轉不易,許麗姍有心幫哥哥一把,東西交給他,如何處置悉聽尊便,她是一分錢不要,跟自己的親哥哥不能小氣。許勇卻不想如此不明不白,特別是這個人個性很強,跟康鎮坤並不對路,不願讓妹夫看輕了,因此他悄悄記賬,一五一十一清二楚,不需要時留在賬上店裡,需要時準備如數奉還。
許麗姍說她最怕最不想見的就這種錢。看一眼就心神不寧,居然敢這麼弄過來!怎麼總會有這種事這種人呢?
許麗姍不覺一怔,說幹嗎呢?康鎮坤擺擺手說不幹嗎:「這一炮你點。你是警察,那聲音嚇不著你。」
「這這這……」
「別跟我瞎扯!」許麗姍氣壞了,叫,「你都幹了什麼你!」
那一炮點得很順利,炮聲又脆又響,聽起來特別紅火。
許麗姍還真有些感動。一張一點用處都沒有的舊報紙,值得這麼去找嗎?這人對她顯然很細心很用心。
許麗姍一言不發。
「聽說是在省城起家的,叫了這麼個好名字,全三點水,沙里的海里的河裡的,天下水全占。」康鎮坤說,「這人來歷好像很複雜。」
康鎮坤說迎新年這種事有講究,不同地方講究不同。有的講究零點,就是中央電視台春晚那種方式,零點之前倒計時,主持人率全國人民一起手舞足蹈,歡呼雀躍,「五、四、三、二、一。」鐘聲敲響,萬炮齊鳴,這就是新年了。但是有地方不講究深夜零點,講究天亮,太陽出來的那個時辰,這時放炮,一炮大吉。
那段時間里康鎮坤開始發動進攻,送電影票,請吃飯,約周末騎車郊遊,以一幫年輕朋友集體活動為掩護,目的是拉近兩人間的距離。許麗姍心裏挺明白,她參加過幾次活動,感覺不錯,相處得十分開心,康老師不酸,很聰明,特別知道怎麼打動女孩,挺有意思的。康鎮坤告訴她,他膽子很大,喜歡做有挑戰性的事情,別人越是認為不可能辦到的,他就越想試試,不管有沒有風險。他說有一回他和學校里幾位年輕同事騎著自行車從市中心大道走過,剛好看到許麗姍在指揮交通。一行人停在路口等汽車通過時,夥伴們指著許麗姍說這女警察真漂亮,康老師敢衝過去讓她注意一下嗎?康鎮坤一踩踏板,跨上自行車就往崗亭沖,差點讓駛過路口的汽車撞著。那時許麗姍剛好轉過去指揮另一側車流,沒發現他。康鎮坤說,從那以後他就打定主意了,他認定什麼就會千方百計辦到。
他把指頭放在嘴唇上,示意小聲。他問許麗姍家裡此刻大約有多少現金,許麗姍說全部歸起來,可能有七八千吧。他點頭。
他們說這塊石頭來自泰國,名字叫「步步高」。
許麗姍圓睜眼睛看著丈夫,心裏莫可名狀,有一種異樣,還有恐懼。
許麗姍說這種事可不敢開玩笑。她追問,直到確認東西已經讓沙海河拿走,才感嘆說,此刻她還覺得心跳。
當晚康鎮坤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康鎮坤很細緻,這種情況不常有,那天偏就碰上。康鎮坤說,要是手機開著,他也會叫沙海河走開,有事另外找個時間,到他辦公室談,別去打攪家人。
辦案人員說,這位女編導已因涉案受審。她在省城有一幢別墅。康鎮坤已經承認她是他的情婦,他資助她購買別墅。其中一些錢是沙海河給的。
這個大年初一凌晨,他們驅車二十余公里,去了海邊的一個寺廟,叫青林岩。這座廟坐落於臨海一座小山上,寺旁林木蔥鬱,一條溪流繞行山腳,有幾分世外桃源模樣。這寺廟地處康鎮坤的新港轄區,在附近頗有名聲,香火很旺。據說該廟新年第一炮能給人帶來好運。康鎮坤說咱們去試一試吧。
許麗姍說非常感謝,沙總的心意愧領了。她一定把這件事告訴康鎮坤,也代康鎮坤感謝他的好意。
但是她必須強作平靜。
「最新款式。」他說,「你們全城沒幾輛的。」
還是辦案人員請她去協助辦案,讓她說明有關情況。他們說經過多方了解,知道許麗姍在單位里表現可圈可點,在審查康鎮坤一案中,目前尚未發現她個人有嚴重經濟問題。因此他們對她一直比較客氣,充分尊重。但是他們認為許麗姍只想著自己是康鎮坤的妻子,不能正確對待本案,未能積極協助辦案,存在認識誤區和思想障礙。他們決定提供一些情況,幫助她認清問題,作出正確選擇。
星期日午夜,許麗姍和兒子康平已經入睡,門外忽有異常響動,許麗姍給驚醒了。許麗姍是警察,職業性警覺,于夢中亦不忘捉賊。當晚門外弄鎖者也算會摸,什麼人的門不好撬,偷到警察家裡來了。
康鎮坤給了弟弟一點錢。讓他看著辦。
沒多久康鎮坤回來了。他一聽沙海河已經悻悻離開,有些著急了。
他說:「先這樣吧,以後情況難說了。」
「我可能有麻煩。」他說,「什麼程度現在還不清楚,很難說。」
新婚之夜沒有鬧洞房,因為沒心思熱鬧。一對新人吃完飯回宿舍后,許麗姍拿個塑料桶提水,跪在床前一心一意擦地板。他們的新房在中學舊宿舍樓里,地板鋪的是紅磚,已經多有破損,此前是集體宿舍,住的幾個青年男老師把地板搞得到處污跡。康鎮坤拿到這間房子后,許麗姍已經下力氣清洗過多次,新婚當晚看到地上一塊污跡還比較顯眼,跪在地上使勁又擦開了。康鎮坤看到她總不起身,走過來把水桶拎走,把她拖起來,這時才發覺異常,她在發抖,哆嗦不止。
康鎮坤與一個青年女子在一起,肩膀緊挨著,坐在一隻竹排上。兩人面對鏡頭,伸手比一個V字,大笑,表情豐富,容貌生動。照片背景是山,林木蔥鬱,竹排漂行在溪水裡。青年女子很年輕很漂亮,留長發,穿背帶裙,風姿綽約,似乎眼熟。
康鎮坤說別亂開玩笑。他講了一個笑話,還是他擅長的系列,醉鬼。他說有位老兄與朋友歡宴,喝高了,顛顛倒倒出門,抱緊酒樓外一根門柱死活不放。旁人大驚,問這怎麼啦?該老兄說沒見這大樓搖搖晃晃嗎?不抱住會倒掉的。
律師說,從現有的資料看,他自己承認了不少事情。
康鎮坤被押送服刑地時,許麗姍專程到看守所為丈夫送行。兩人相視,久久無言。
他說他跟癱瘓在床上那個老人沒有血緣關係,但是確實命定的大有關聯。他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酒段子?因為本能地過敏,從骨髓里,跟這人有關。其實這個人雖然好酒,酒量卻小,稍微來點就不行了,哪像其養子與生俱來的水平,根本就不是一個種。這些年他康鎮坤如此努力,做事,爭得領導信任,上升,掌握一定權力,為什麼?也因為心裏總有這個人,渴望讓這人瞧瞧曾飽受其怒罵暴打的這個「野種」究竟怎麼回事。包括無論如何要找一個好老婆,養一個好兒子,都有這方面的緣故。但是所謂的「家傳」還不止這個,眼下想來更有其深。他養父年輕時是個賭徒,會玩撲克,賭徒的心理狀態很複雜,渴望暴富不惜孤注一擲,很敢冒險的。特別是心存僥倖。這種事挺風險的,能幹嗎?賭一把吧。賭贏了就什麼都有了。人家敢賭我怎麼不敢?人家能拿我怎麼不拿?人家能幹我怎麼不能幹?賭一把,沒事的。
門開了,不是小偷,卻是康鎮坤,本宅男主人,許麗姍的丈夫。
他告訴許麗姍,這個三點水確實有來歷。他在省城搞得很大,他那個集團背景是省里某個大公子。區里書記區長都問起過他的事,王市長還專門打過電話。
「你在局裡管機要,你清楚的。」
「別瞎扯!」
康鎮坤說他對不起妻子和孩子,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如果許麗姍提出,他願意簽字離婚,放棄所有一切。
辦案人員把東西全部帶走,連同那箇舊公文包。
後來這位沙海河就銷聲匿跡。直到一年多后才再次上門。那時康鎮坤已經履新,到新港區管委會當主任去了。原先他當常務副區長已經忙得要命,找的人已經川流不息,現在更不得了,一把手大權在握,新區建設攤子又特別大,他忙碌自不待言,許麗姍為他防守家中三道鐵門,有時也頗苦不堪言。
沙海河說他一直打電話找康鎮坤,不知道為什麼總掛不通。他這麼上門是有些冒昧,但是不來不行。剛才手下人在對講機里說沒什麼事,其實也不對,今天晚間上門還是有些事的。不是大事,是專程來給康區長送一塊石頭。這石頭不是地上隨便撿的,是從泰國運出來的,很特別。石頭跟衛生紙不一樣,它有點重,不大不小還得占點地方。今晚他特地讓手下人跟著來,搬石頭上樓。要沒搬上去還挺麻煩,因為他馬上開車回https://read•99csw.com省城去,賓士的後備箱里放這麼一塊石頭,加上一個托架怎麼走路?途中一甩一顛,把這麼高級的一輛車撞爛了算誰的賬?區長太太買單嗎?
「又喝了是不是?」康鎮坤問。
「我們還會再找你的。」他們說。
「請你配合我們工作。」他們說,「你清楚的,我們是在辦案。」
楊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12月生於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機關部門工作。于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在福建省文聯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等。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他們給許麗姍看了另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戶人家的客廳,廳中一個紅木托架托著一塊石頭,呈紅色,寶塔形,層層上拱,頂端渾圓。
他們拿出一個記事本,黑色仿皮的封面,正是那天許麗姍從兒子卧室的衣櫃下邊找出來的物件,康鎮坤的記事本。他們翻出其中一面,指著上邊一行文字讓許麗姍看:「晚八點半,沙來訪,飲料。」
恍然如夢,許麗姍好像又聽到門鈴響聲。彷彿回到當年,一位年輕中學老師仔細梳了頭髮,把自己收拾得清清楚楚,拿著一張舊報紙按響了她家的門鈴。
他們說很好。還得相信一條,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膽敢違法亂紀者,必受法紀的懲處,不要心存幻想,以為自己有辦法逃避。
「今天誰來啊?」許麗姍問。
老人驚訝:「鎮坤讓這人害的?」
「聽說康區長的父親身患重病,卧床。難得康區長還能這麼努力做事。」他說,「想幫區長分點憂,親自去看一看,慰問一下老人家,又怕冒昧了。一點小意思,還是請區長太太代為轉交吧。」
康鎮坤知道沙海河到訪被拒后說:「這傢伙。」
拒絕害怕,堅信到底,她需要一個解釋,康鎮坤允諾過。
許麗姍說:「沙總真客氣呀。」
除夕夜,他們在許麗姍的家裡圍爐過年,吃火鍋。當晚把兒子康平留在外公外婆那裡,跟許勇的兒子一起,兩個小男孩做伴玩。康鎮坤和許麗姍回家休息,凌晨五點起床,康鎮坤的轎車已經守候在樓下。
「跟咱們不相干啊!」許麗姍叫道,「咱們沒拿他錢!」
倆老提出讓許麗姍帶著康平回家跟他們住,免得受干擾心煩。許麗姍說不必,這裏離康平的學校近,孩子住慣了。她讓二老放心,說不管有什麼情況,她挺得住。
他看著許麗姍的眼睛,好一會兒。
他還開玩笑,說這是幹什麼?警察打人?刑訊逼供?
「沙海河總經理。」
她知道沒這麼簡單。
他們說,如果需要,他們會。今天晚上先請許麗姍配合。
許麗姍被帶出了法庭。
沙海河終究沒上來。那天也湊巧,康鎮坤在外邊待得很晚,深夜才回到家中。沙海河看來是等不及了,帶著他的石頭先行撤退。
「你最好作點準備。不行了先把機要科長的職務辭掉,主動提出,比被動接受感覺會好一點。」他平靜地說,「你一向表現出色,無可厚非。我估計他們還得保留你的待遇。以後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再說吧。」
她上了車,踏上歸途。她不知道自己辦的這是件什麼事情。許麗姍一向很聽丈夫的。丈夫特意交代,她覺得自己得趕緊辦,不管為什麼。人的情感變化有時很奇怪,康鎮坤當年不認一個酒鬼賭徒為父,眼下在可能災禍臨頭之際,竟然還記著他。康鎮坤更多的可能是出於對弟弟的關切,攤上這麼一個父親,他弟弟的生活境況很不好,以往當哥哥的關照得了,以後恐怕難了,就最後關照這一回吧。他是這麼想的嗎?
他特別交代了一件事,要沉著,不要亂找。特別是那位領導,絕對不要去找,無論如何,不管出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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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麗姍無言。好一會兒她說是的,是相信他,也是相信自己。得讓自己相信。她不能相信是自己錯了。她最怕的就是這個。這段時日里她總是回想以往,起於「輕輕地捧著你的臉」,一直到前些時候康鎮坤深夜回家,告訴她可能出事了。歷歷在目。感情這麼深,最後關頭他最放不下的還是妻子和兒子。這人怎麼可能欺騙她,她怎麼可能錯了呢?
「這在哪?」許麗姍脫口問。
當晚康鎮坤一夜不眠。第二天他一聲不吭去了南亭。晚間回來,他告訴許麗姍說去看了那個人。看來穩住了,死不了,但是癱了,可能得卧床至死。
所作努力一一無果之後,許麗姍把自己的親朋好友分別又找了一遍,這回是籌錢。她說他們講康鎮坤貪污受賄數百萬計,事到臨頭除了康平儲錢罐里的幾個硬幣,家裡什麼錢都拿不出來,只能求親友幫忙,她決定到北京去一趟,給康鎮坤找律師。她要請最好的律師,不管花多少錢。錢用在這裡是正當的,法律允許的。
她在小叔子家坐了近半個小時。她告訴康鎮坤的弟媳婦,康鎮坤最近有事,可能有段時間不能回家,讓她帶點錢過來。弟媳婦一看那麼一大包,臉都白了。
「他記不清了,說可能在抽屜里。」
「我是不是真的得自家傳了?」他笑道,「押寶,孤注一擲,跟定某一個人。不能幹,有風險的,管他,賭一把,沒事的。人家敢,我怎麼也不敢?人家拿,我怎麼不拿?人家干,我怎麼不幹?」
「這人這些天一直找我。」他說,「請這個打電話,那個打電話,要認識,請吃飯,猛得很。有他的目的。」
許麗姍感覺今晚跟上回大有不同。康鎮坤的口氣挺特別,打哈哈,講酒徒笑話,格外鎮定。這人在特別需要掩飾心裏的極度不安時,本能地會這樣。這幾個月里許麗姍已經感覺異常,康鎮坤特別忙,回家次數明顯減少,在家也常心不在焉,不停打電話,一會兒跑省里,一會兒跑北京,請客吃飯,找這個找那個。他跟許麗姍說也沒什麼大事,搞項目嘛,都這樣。許麗姍卻感覺不像他說的那樣。幾次三番追問,他始終守口如瓶,直到這個時候。
他們的新房安在康鎮坤的學校,就一間房子,一張床,一個櫃,一個梳妝台一放,屋裡就沒地方了。門外走廊上擺一個煤氣爐,放一張學生桌,這就是廚房了。警花下嫁,其狀頗凄涼。
「打火機有吧?」他問司機。
丈夫回家,許麗姍很高興,忙著跑洗手間開電閘燒水給康鎮坤洗澡,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康鎮坤擺手,讓許麗姍趕緊披件衣服,別冷著了。他說咱們商量件事。
這位沙海河年紀不大,三十多點,西裝革履,方臉濃眉,頭髮梳得整齊有形,稱得上相貌堂堂。這天上門就他自己一個,隨員和司機都留在樓下,他隨身帶著個公文包,精緻大方的義大利皮具,顯然他已經不拿兩個月前的那塊泰國奇石,所謂「步步高」說事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那石頭撞壞了他的賓士,給扔了。這人會說話,進門哈哈幾句,略略表達不滿,話鋒一轉又恭維了女主人。
後來康鎮坤就不定期到鄉下看看養父和弟弟一家,並予幫助。往日恩怨漸漸淡化。許麗姍和孩子也曾跟著一起去過。康鎮坤的養父中風後日漸枯槁,形同骷髏,不能動彈,幾乎說不出話,喉嚨里只能唔唔唔發出些含糊的聲響,生命力卻極其頑強,這幾年一直撐了下來。康鎮坤重認父親,外界意外地頗有反響,所謂一闊臉就變,六親不認,人們多不認同。康鎮坤不一般,出人頭地,以德報怨,這個官不錯。康鎮坤一提起這事就講許麗姍,說自己是有了老婆,才又有了父親。一個男性領導幹部第一等的要務,就是找個好老婆。
康鎮坤說許麗姍知道的,早年間他恨不得殺了那人。
康鎮坤招一招手,把司機喊過來。他說他要在廟門外跟這些人說說話,讓司機在前邊走,領許麗姍進廟去。
許麗姍眼淚忽又落了下來。
她說她了解康鎮坤。自己家裡有多少錢她還能不知道?不管怎麼樣,康鎮坤不會如此離開她和孩子。出事的前一個晚上,康鎮坤曾回過家,當時交代過一句話,讓她不要聽,不要信,無論人家說什麼。最後他會給她一個解釋。
他說我們目標很難定高,只能儘可能爭取好一點的結果。他的意思是要具體分析康鎮坤受到的各項指控,尋找其中的錯漏和問題,想盡辦法,從證據不足認定不準等方面入手,爭取剔除若干項,例如把出售收受禮品得款從案中剔除,這樣減少總案值,可望減輕法律的懲處。
他們說這事他們知道,一共有兩次。
許麗姍鬆了口氣。她把椅子一丟說嚇死我了。康鎮坤說警察一嚇就死,難怪小偷猖獗,人民群眾沒得救了。許麗姍忙說小聲點,兒子剛睡,別吵醒他。
「我等著他給我解釋呢。」她說。
現在這些數字亂棒一般一起打在許麗姍的頭上,幾乎立時把她打蒙。她沒想到平時不太經意的物件累積起來竟相當嚇人:四五百元一條的煙,數以千計一瓶的洋酒,還有茶葉,凡賬上有的,都按現行標價算,粗粗一估近十萬元。許麗姍無法否認它們的存在,更無法一一說明其來源。她知道這些數字最後將加入康鎮坤的案卷里。
「你怎麼回事?」康鎮坤說,「這又害怕上了?」
「這叫參照系。」他說。
康鎮坤還那樣,很鎮靜。
她說沒事。謝謝。
他嘿嘿笑,做醉酒蹣跚狀,說沒走錯吧?這誰啊?好像認識?我沒喝多少嘛。
那天趕到寺廟時,天色初亮。寺廟外已經停著好幾部車輛,是附近村莊里幾個大戶人家開來的,其中有開麵粉廠的,有經營加油站的,還有村長,都是一些地方聞人。大家靜靜站在廟門外,恭候康主任到來。廟後邊小山坡上立著幾根柱子,遠遠可見有鞭炮一掛一掛垂吊著,本年度迎新年放炮籌備已經就緒。
他說多年不見,如此重逢讓他感慨很多。現在他很希望這個人能夠活長一點,他想讓他多看幾眼。不說看康鎮坤是不是出人頭地,至少看康鎮坤怎麼當的丈夫和父親。老婆和兒子是拿來打的嗎?
她決定不聽,不信,等。康鎮坤最終會給她一個解釋。辦案人員說的那些情況可能出於辦案需要,不一定完全確切。他們提供的照片不會是電腦拼接的吧?他們沒對康鎮坤逼供信嗎?也許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但是無論如何許麗姍不願相信。
那一年,康鎮坤還在開放辦當科長,有一天單位有事,很晚才下班,回家一看有人坐在廳里飯桌邊吃面,卻是他弟弟。康鎮坤不認養父,跟弟弟卻有聯繫,因為異父同母,兩人有血緣關係。康鎮坤的弟弟個矮,生性懦弱,跟他一點不像,但是從小跟在哥哥屁股後邊,也沒少挨父親的拳頭,康鎮坤對他頗懷手足之情。那天弟弟從南亭跑來,苦苦守候,明擺了有事,但是康鎮坤發問,他又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康鎮坤一看明白了,問:「他出事了?」弟弟這才承認,說他父親也就是康鎮坤的養父摔了一跤,竟沒爬起來,已經住進衛生院,現在昏迷不醒,醫生說是中風,相當嚴重。
「他會親口否認強加給他的罪狀。」她說,「我只想聽這個。」
沙海河眯起眼睛,笑了:「哈哈。名不虛傳嘛康太太。」
她忽然感覺異常,抬頭一看,兒子站在他的卧室門外,穿條短褲衩,黑眼珠圓溜溜的,一動不動看著她。
許麗姍說別嚇人!康鎮坤笑,說行了別緊張,聽他的,快去,這樣好些。
「你記住我的話。」他說。
末了她說,她想回去。今天她什麼都不想回答。
幾個月後許勇正式告誡妹妹,說你別跟那老師來往了。傢伙膽子真大,敢打你主意!他哪裡配得上你。知道他什麼來歷嗎?
「我覺得你相信他,可能比他自己還相信。」律師說。
她說你們做啥呢。
他開玩笑,說許麗姍這一炮可千萬千萬點好,不說全世界人民今年的幸福生活在許麗姍手上,至少丈夫康鎮坤和兒子康平的幸福生活都在她的手上。「祝願你幸福平安」,今年就看這門炮。
許麗姍這套住宅位於城西郊正榮花園,該花園在本城略有名氣,昵稱「官園」,因其距市政府大院近,為機關管理局主持開發的住宅小區,住戶以機關幹部為主,生活境遇多在小康上下,許麗姍的這套住房在花園一號樓四樓東側,裝有雙層防盜門,該樓樓下另有自動門和對講機,對外來人員特別是大盜小偷嚴加防範,安保措施相當健全。沒有真功夫的等閑小偷還真是摸不上來的。
許麗姍這才發覺他神情有些異樣。他一進門就打哈哈,開玩笑,原是強作的。
康鎮坤大笑,說你看看,說你是警察兼紀委書記,真是一點不錯。家有你這樣的好老婆,敢犯錯誤嗎,能犯錯誤嗎?
許麗姍沒再說話。她想康鎮坤可能是顧及影響,不落話柄,畢竟這是到廟裡點炮,不是在辦公樓前剪綵。點就點吧,受康主任委託,當一次代表,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該對他客氣點嘛。」
這件事讓兄妹反目,許勇把許麗姍徹底推到了康鎮坤的身邊。
誰想最後他把這個人認回來了。因為許麗姍。
很快到了那個晚間,吃過晚飯不久,許麗姍的家門被人敲響,進來了幾位不速之客。他們出示了證件。其實不必,其中兩個人許麗姍認識,是市監察局的幹部。這兩位不是主要人員,另兩位陌生者均來自省里。
不是人蔘果,也不是什麼綠色飲料,是錢,一共二十捆,二十萬元。
「沙先生一路走好,」她說,「請不要再打電話了。」
「那傢伙很損,」他笑,「但是抓住了要害。」
他是開玩笑的,身上一點酒氣都沒有。
他們說不要扯到那裡,這樣不好。許麗姍應當記住自己不只是康鎮坤的妻子,還是警務人員,國家公務員,應當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什麼是正確的態度。應當配合辦案,實事求是,如實回答問題。不要以為不說他們就不知道,那些事涉案人員都已經交代,他們找她只是加以核實,因為當時她在場,她知情。
「你是不是打算等那一天?」他問。
弟弟走後,許麗姍說了句話:「你回去看看不好嗎?」
沙海河說,本來可以在外邊請康區長吃飯,也可以到辦公室拜見。但是他還是打定主意要到康區長家裡走一趟,不上一次門怎麼討得回面子?上回被區長太太關在門外之後,他耿耿於懷,四處打聽這位太太何方神仙,怎麼如此不客氣?這一打聽明白了,原來區長太太跟通常官太太很不一樣,出自大家,警界名花,天生麗質,容光照人,最有貴夫人風采。所以更想上門親眼見識一下。
他開了句玩笑,說這是站好最後一班崗。
許麗姍說聽起來這種人恐怕離遠點好。康鎮坤笑,說像他這樣當個基層小官,手中有點小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什麼樣的人都得見,他已經見多了,知道怎麼辦的。許麗姍不必擔心。有她這樣的好老婆緊守家門真不錯,後方穩固,無懈可擊。他人膽九-九-藏-書敢來犯,企圖水漫金山,給他個釘子讓他滾吧。
她咬緊牙關,欲哭無淚。這時候不能哭,二老和康平承受不了的。她自己也承受不了。她不能崩潰。有些東西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康鎮坤提起他的公文包,說他得走了:「明天我給你打電話吧。」
她心裏難受。連康平都知道好孩子要誠實,媽媽許麗姍怎麼能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這算是什麼行為。
所以那一回康鎮坤提議她比動作,讓大家就近欣賞。
這些人很有經驗。許麗姍採取各種辦法,希望從他們嘴裏打聽到一些情況,不能跟康鎮坤講幾句話,能夠知道點消息也好。但是無效,他們什麼信息都不透露。許麗姍心中焦灼。她不知道康鎮坤此刻究竟在哪裡,犯的案子到底有多大。從辦案者的來頭看,案情可能不一般,但是康鎮坤怎麼可能犯案而且是大案呢?以她對他的了解,應當不會,至少不會有大事。他說過碰到的破事很複雜,會不會是他被陷害了?是不是落入圈套當了犧牲品?其中到底有何隱情?他們要找的記事本是否要害?
雖然沒有謀面,這人給許麗姍留下很深印象。口氣很大,架勢不小,有進攻性,也還知趣,顧及面子,不是光知道糾纏不休的小角色。
「他說過具體|位置嗎?」
「可能沒事的。」他還笑,「你管好兒子,別害怕。」
許麗姍翻遍箱櫃,沒找到他們要的東西。那些人堅持,還要找。
他們問沙海河是哪一天上門送錢的?許麗姍堅持不改口,說她不知道什麼錢,至於上門時間她有點印象,是一個周末,春天時節,天氣不太熱,具體日期記不清了。
他打開洗手間門走了出去。許麗姍沒跟著走,她靜靜站在洗臉台前,水龍頭上的水還在嘩嘩不止。此刻她已經顧不著節約用水,她發抖,眼淚如自來水嘩嘩流淌。
許麗姍對父母說,她聽到那個消息了。除了這個,亂七八糟還有其他很多消息,例如說這是個特大案子,說康鎮坤一進去就交代了幾百萬塊錢,還有好幾個情婦。
這種事也常有。沒有特別情況時,許麗姍對不請上門者一律謝絕,但是總有一些人不一般,無法一擋了之,這就需要康鎮坤交代。上門者幾乎都是衝著康鎮坤而來,誰讓進誰不讓進,康鎮坤在家他自會處置,不在家就打個電話來,許麗姍照辦。
當年康鎮坤還沒到新港當主任,在市區當常務副區長,分管的面很寬,找他辦事的特別多。有一天晚間有客,他在外邊陪客人吃飯,許麗姍和兒子兩人在家。大約八點左右,有人按樓下自動門鈴,通過對講機請求進入。
康鎮坤說自己肯定說到做到。如果他沒做到,或者背棄對他如此信賴,為他如此犧牲如此付出的妻子,他算什麼人?有什麼臉面生活於世?讓許麗姍把他一槍崩掉算了,這是人民警察為民除害。
「有件事要他幫忙。」她說。
康鎮坤出事後,許麗姍不願坐等,千方百計了解案情,試圖幫他一把。她知道康鎮坤的案子是省里直接抓的,沙海河的華東集團總部也在省里,從省城或許可以了解一些情況。她是公職人員,得上班,還得管個孩子,沒法跑遠,只能請哥哥許勇出馬幫忙。許勇當年認定康鎮坤不好,曾暴打他一場,無奈康鎮坤還是當了妹夫。後來妹夫大舅子間一直心存疙瘩,關係很一般。但是哥哥就是哥哥,他對許麗姍一向最好,妹夫出事,他不能不為之奔走,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的妹妹。許勇從部隊複員回家后,原安排在物資供銷公司工作,當年公司很紅火,一般人難以進去。沒料幾年後情況大變,物資的分配迅速轉由市場調節,物資系統各公司職能和效益迅速萎縮。經過幾輪改革轉制,最後公司停業,職工們拿了些補償金,各自謀生。許勇和他妻子原在同一家公司,公司停業後生活一度非常困難。後來在雙方家人幫助下,他們租下了一塊店面,經營一家小型超市,售賣雜貨,景況漸漸好轉。許勇當小老闆,身份和時間限制少,可以自己支配。他在省城有一個用得著的熟人,就是當年曾打算髮展為妹夫的那位戰友,這人在正團級別上轉業,安排在省政府管理局,認識的人多。康鎮坤出事後,許勇立刻就想到他,說這個人很有辦法,老戰友了,關係最好,肯定能幫上忙。
「你們要是再灌米湯,這酒樓沒晃下來,我先倒了。」他笑道。
對許麗姍來說,至少這不是個壞消息。
大年初一,康鎮坤說咱們趕個早吧,到外邊走走。以往要麼待在屋裡等人家上門給咱小領導拜年,要麼咱們上門給人家大領導拜年,今年都免了,咱們另行安排。
「康鎮坤這樣不行,你得告訴我。」
許麗姍想起那個紙包裝箱,來自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綠色飲料。
沒多久她達到了極限。
許麗姍很驚訝,說咱們又不是小孩,放什麼炮呢?康鎮坤說小孩哪有資格,人家講規矩,這門炮有身份的。
康鎮坤在新港區任職,單位離市區近50公里,工作日都住在區里,回市裡開會或者法定節假日才歸家與妻兒團聚。通常他會提前打個電話告知回家,讓老婆燒點熱水。許麗姍比較小氣,居家過日子精打細算,總是在乎電費。別人家的電熱水器跟電冰箱似的,一天24小時不間斷通電,加熱完了保溫,任何時候水龍頭一開都有熱水,達三星級賓館水準。許麗姍認為這是浪費,她努力響應號召,建設節約型家庭,需要熱水洗澡時上閘燒,燒夠了關電源。康鎮坤總笑她是吝嗇加記憶好,雙倍的精打細算。康鎮坤也有不打電話就闖回家的時候,多半因為喝酒喝忘了。有一次讓人灌得暈頭轉向,被司機抬上樓,進門時還跟老婆開玩笑,說咱們好像認識?後來這成了他的酒桌經典段子,時而拿出來搞笑。這個雙休日康鎮坤本該休息,周末他打過電話,說區里有要事,加班開會,得講話,不回家了。哪想半夜裡不吭不聲突然跑了回來。
「又逼供,」他笑,「現在我後悔了,晚上真不該回來。」
康鎮坤一案終於進入了司法程序。
許麗姍聽說康鎮坤是從會場後邊給帶走的。就在他深夜回家探望妻兒,交代事情,講笑話,所謂「酒徒坦白從寬」之後十幾個小時。這一回他沒有逃過。

5

許麗姍看著他,許久無言。她知道他心裏一定有什麼事,如此笑嘻嘻講酒段子開玩笑,他心裏一定很沉重,甚至恐懼。大年初一趕大早進廟放炮,事到臨頭不想點火,這很異常,不像他平時的樣子。車上有司機,不便多說,她沒再追著他問。她了解他,這人一向對她報喜不報憂,天大事情非到扛不住了才會講,總說是不讓她額外操心,他怎麼就不明白越是這樣她是越發不安呢?
康鎮坤痛哭流涕。
「那麼你見過他送給你們的東西?」
此後沙海河再沒來過,許麗姍也再沒聽康鎮坤講過這位三點水。直到出事的前一個夜晚,康鎮坤突然回家,才說起開發商沙海河進去了,已經近半個月。
那一次水庫野營讓他們相識,彼此印象挺深刻。此前許麗姍對康鎮坤沒什麼感覺,他們曾在青年聯合會的會場見過,沒談話。康鎮坤一米七六左右,在南方男子里算高個了,人長得很清秀,透著股帥氣。當時年輕,人瘦,又沒長啤酒肚,模樣格外清爽。
「你不認識這個女子?」
許麗姍這才知道哥哥一直盯著他們。
許麗姍說:「這樣就能跑掉嗎?」
「就上次那個三點水,沙海河。」他說,「這人來歷不一般,對他客氣點。」
許麗姍不禁色變,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胳膊追問底細。康鎮坤說一兩句話講不清楚。有些情況許麗姍不知道也罷,少麻煩。
他們離開青林岩后沒有立刻回家,車拐了個彎,到南亭,探望康鎮坤的父親和弟弟。康鎮坤說,自從母親死後,沒有哪個大年初一去過,今年也破個例吧。
他還說那些事情三句兩句說不清楚。要是很容易說清楚,這些日子哪用得著他這麼忙。現在看來效果不太明顯,無用功,白忙活了。
「這麼不給面子啊?」那人說,「不太好吧?」
康鎮坤也表演節目。這人嗓子不行,他不唱歌,講笑話。那時候的小康老師與後來的康主任差距尚遠,講笑話倒是一脈相承,許麗姍聽他的第一個笑話就是所謂「酒段子」。那天康鎮坤說的是「警察和酒鬼」,似乎有意牽扯許麗姍的職業。他說有一個人喝醉了,拉著警察到一戶人家門口,請警察幫助開門,稱自己是丟了鑰匙進不了家門。警宗問怎麼能證明這是你家?醉鬼說打開門我就能證明。警察找來鎖匠把門打開,醉鬼領警察進門,指著大廳說你看這是我們家大廳,指著卧室說你看這是我們家卧室,走進卧室指著大床說床上這女人是我太太。警察問跟你太太躺在一起的這男人是誰?醉鬼說這還用問?這男人就是我呀。
今晚看來確屬嚴重,不搞笑不足以掩飾。康鎮坤居然問許麗姍是不是需要他為她唱支歌,「祝願你幸福平安」,也許聽一聽感覺會好一點?許麗姍不說話,使勁晃身子甩掉了他的手。
律師儘力了。事情最終沒有像許麗姍願意接受的那樣。
「說到底我還是比較有成就感的,我是說比我養父強。」他還笑,「至少兒子是自己的,老婆沒挨過打。」
外邊弄鎖聲驟然停止,然後是笑聲。
「鎮坤你說什麼!」
康鎮坤職位不太一般,是新港區的管委會主任,黨政一把抓,地位顯要。新港區靠海,為本市新設的開發區,縣級建制,成立也就兩年多。康鎮坤在新港設區就到那裡任職,一號人物,手中有權,事情特別多,許麗姍陪著不清靜,不時還有些事讓她提心弔膽。大約一年前,有一晚康鎮坤在家裡,接完一個電話后模樣魂不守舍。許麗姍追問究竟,他說自己可能有麻煩。他那裡一家國有企業審計中發現經濟問題,管委會的一個副主任陷進去了,有些事涉及到他。他安慰說不要緊,他會想辦法解決,不用擔心。這可能不擔心嗎?許麗姍忐忑不安一個多月,事情過去了。康鎮坤告訴許麗姍,他們區那位副主任給抓了,他沒大事,承擔了一些領導責任。類似情況他都講得很含糊,不願妻子知道太多,他說這種破事聽了徒增煩惱,沒必要,除非非說不可。
他們出示了幾張照片。許麗姍頓時發矇,眼前一片空白。
「所以你別著急。」他說,「我去找幾件衣服。」
許麗姍抓著抹布不住點頭,卻還發抖。
「是你丈夫寫的?」
第二天他告訴許麗姍,東西退還沙海河了。這飲料雖然綠色,畢竟度數太高,酒量再大也喝不下去,一兩滴足以大小便失禁,勿需拉鏈門,全得糊在褲襠里。
許麗姍很平靜,她說謝謝提醒。她知道自己在工作崗位是執法部門人員,在這裏不是。她得接受他們的提問並配合工作。她要明確說明她沒拿開發商沙海河的錢,康鎮坤也不會拿,他們家沒有哪一分錢是這個人的。不管沙海河用什麼辦法實施賄賂,康鎮坤一發現肯定會千方百計退還,這一點她堅信不疑。她想說一句題外話:因為所從事工作的緣故,她一向認真學習法律,清楚法律賦予她以及她丈夫的權力。她相信辦案人員的法律和政策水平很高,一定會依法辦案。
她說她不知道什麼錢,她沒見過沙海河的錢。
孩子問爸爸什麼時候才能忙完回家,明天還是後天?許麗姍說可能不行,弄不好要幾個月。他真的很忙,不然也不會請叔叔連夜來拿他的東西。
她說她感到害怕,不知道他們今後會怎麼樣。
他說剛才那位下屬可能沒說清楚。他沙海河,東華集團的總經理,從省城來的。區長太太不在商界,了解的情況可能不多,可能沒聽說過東華集團。不要緊,請區長太太走到自家窗戶,往下看一眼就行。樓下有一輛賓士,這就是他。
「告訴法官他們打你!他們不讓你睡覺!他們逼供信!」她喊道,「把你的衣服脫下來,給大家看你身上的傷!」
一年多后他們結了婚。直到那個時候許麗姍的家人依然不認可,許麗姍背著一個小包離開家,邊走邊哭。沒有婚紗,也沒有婚禮,只請幾個朋友一起吃了頓飯,雙方家人無一到場。那景象說是結婚,實則形同私奔。
沙海河說區長太太怎麼啦?這不是給你的,也不是給區長的,是給人家病人的。也就一兩萬塊錢,打兩針就沒了,誰不知道如今看病費錢,家境再好,攤上這麼一個病人都得苦死。區長太太不能見外,回頭問一下你們區長,他知道我的。許麗姍說他知道你,你等他吧。我不知道你。你如果一定要走,請把東西帶上。我不會讓你把它留在這裏,別以為我說著玩,你一出門我就把它從窗戶丟下去,你到下邊撿吧。
「告訴我出什麼事了!」她叫。
許麗姍把他抱了起來。許久。
「別叫,是我。」
許麗姍知道他們是開玩笑,指揮交通哪能上這兒來。她表演唱歌,唱大家耳熟能詳的一支流行歌,《讓世界充滿愛》:「輕輕地捧著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乾。」這歌很抒情,最後一句特別動情:「真心地為你祝福,祝願你幸福平安。」許麗姍唱得很投入,她的嗓子好,大家聽了都鼓掌。
他還開玩笑,說跟老婆作如此交代,作為丈夫和父親,真是挺失敗挺失職的。人都可能碰上些關口,有的關口看起來很險,卻過得去,有的似乎不必太留心,倒過不去了。不管是當小偷的,當警察的,或者如他這樣當主任的,難免都會碰到某個破事。小偷的破事可能是不小心踩了一腳狗屎,主任的破事就具有一定的複雜性。
兩年後他當了科長,兒子康平出世,他們搬進市機關宿舍,有了一套兩居室的住宅,雖是二手房,比結婚之初情況已有根本改善。有一天晚間康鎮坤在家裡伏案工作,加班為主任趕一份講話材料,許麗姍在自家廳里忙著給兒子洗澡,門被人敲響了。許麗姍過去開門,忽然靠在門邊哽咽,說不出話來:不速之客竟是她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攜大包小包上門,看外孫來了。
許麗姍的父親沒放過,即在電話里詢問康鎮坤情況,說自己聽到女婿出事的傳聞,很驚訝很不安,也就不管合適不合適,冒昧地打這個電話。該領導回答說沒有關係,理解許主任的心情。據他所知,案件正在調查,情況總會搞清楚的。
「我知道了沙先生,你有一輛好車。」許麗姍說,「對不起得罪了,還是請你找他去,不必上門。」
康鎮坤說人家喝的是洋酒,加冰塊的。那東西時尚,味兒怪。其實洋酒不怎麼樣,還是自家家藏的酒好,習慣,有數,實在,可靠。
他說以防萬一,弄不好隔牆有耳,別讓人監聽了。
許麗姍說他可能快死了。不管怎麼樣,他養過康鎮坤。
許麗姍備受衝擊。她沒想到看上去那麼快活的一個康鎮坤,身後居然藏著如此暗淡的故事。這人張嘴就是醉鬼笑話,看來跟他醉鬼養父有關,有很深的家庭背景,他居然能從那種處境里走出來當上中學老師,想來真是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