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銹鋤頭

銹鋤頭

作者:喬葉
這套公寓是去年剛買的,四室兩廳兩衛,一百七十平米。一進門就可以看到一個鏤空窗扇,窗扇后一抹小白牆,上面掛著一幅斗方,「素心若雪」。自然是名家手跡。這是玄關處的用心。轉過玄關,右手是一個小小的衣帽間,牆上鑲著四扇玲瓏剔透的木屏風,在屏風的間隙錯落有致地貼著幾個木質的雕花挂鉤,屏風下是兩條褪了漆色的紅春矮凳。轉過衣帽間就進了客廳,兩米寬的大飄窗讓整個客廳的光線豁然開朗。一對棗紅色的太師椅和高腳茶几是必不可少的,然後是圍著電視的幾組沙發。沙發粗看很一般,細看就覺得有趣:純木鑲起了三面擋板,然後放上厚羽絨墊子,就成了。那純木擋板是原色上了一層清油,厚薄還不一樣,很糙。和電視牆邊放的魚缸交相輝映。那個魚缸是個石槽子。石是青石,有不少的凹陷,凹陷里靜著淡淡的灰塵。灰塵很薄,似乎用手輕輕一抹就可以抹掉,但等你真的去抹時就會發現,那石頭原來很乾凈。灰塵只是灰塵的影子。
他成功了。他是個成功人士。人們都這麼說。他聽到人們這麼說的時候,心裏常常很迷茫。但是,臉上卻帶著確定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必須得確定。不然會很傻。現在的世道,哪怕錯,也不能傻。
「要是有閨女的話,就給她用。女孩子都喜歡這玩意兒。」
「我不喝這玩意兒。」石二寶說,「你還是放下吧。」
「那你們吃糠?」
李忠民開始滔滔不絕。
鋤頭沒有聲音。因為沒有挨著地板。
作者簡介
「你現在,不也算是離開了?」
正講著,桌上的人突然都去轉臉看小青。他也看去,才發現:小青哭了。

幸好,他從業以來,幹了十三起了,還沒有遭遇過一次人。
李忠民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到農村鍛煉不知道,原來自己是條寄生蟲,一直寄在農民身上。後來就想,既然到農村了,就好好學習好好作為吧。一是不辜負毛主席的教導,二是也有私心,想著說不定對以後一輩子都有益處。果然,我學會了做飯的手藝,一回城就到街道的食品加工廠找到了工作;我當過了會計,自己開店就知道怎麼走賬;當過兩年民辦老師,知道了該怎麼教育自己的孩子;當過一年知青隊隊長,學會了最初級的人事管理……當時學到的這些,現在我還都用著呢。
他當然沒有把那幅字掛起來。配他的鋤頭?嗤!
李忠民的心裏突然閃過一道光。「今日說法」上說過,如果面對比自己強大的犯罪分子,想要保住性命,最好的辦法就是要讓對方願意和自己交流。但不要讓對方感到你在拖延時間。一定要儘力以朋友的角度去理解對方,讓他信任你。這個石二寶不斷地給自己話頭兒,看來是有機會交流。只要有機會交流,局面就有扭轉的可能。他就有希望自己救自己。他慶幸今年回了趟杏河。有的說。
石二寶站起來,走到李忠民身邊,狠狠地踢了他一腳。然後讓他蹦到卧室,讓他把那封信揀了出來。
「你是誰?!」李忠民讓自己的聲音在尾部加上了嘆問號。他要嚴厲起來。這是他的家,他得拿出自己的威風。
他又想是不是讓李忠民解開腿上的繩子,想了想,還是罷了。只要他一離開,李忠民就會報警的。他知道。他看過無數案例,無論當時當事人如何在現場委曲求全,只要危險一解除,他們都會報警。當然,他們是對的。報就報吧。總得讓警察有事情做。只要自己能順利逃脫——因此,他還是不能這麼走。他得把他的手也捆上,再把他的嘴也封上。不然,他不能保證自己能逃得足夠遠。
二百八十六位懂得珍愛的生活大師
李忠民被這一眼看得心中一凜,手硬成了一個拳頭。他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
李忠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光說我的好了。其實我也干過缺德事。那是頭一年夏天,還沒有蓋起房子的時候,隊長讓我們上山種玉米,說得把帶去的種子種完才能收工。那個山頭很大,我們一看就發愁了。這什麼年月才能種完呢?想來想去,就想了個孬法,等熬到點兒了,就在山下隱蔽處挖了兩個坑,把剩下的玉米種倒進了這兩個坑裡。蓋上了土,大家使勁用腳踩,踩得平平的。為了更保險一些,我們幾個男知青還搬來兩塊大石頭壓在上面。一路上,大夥都在笑,都覺得我們到底是知識青年,聰明!聰明啊。
「唔。」石二寶表示讚許:「這個道道不錯。」
然後,渾身顫抖的李忠民握著這把鋤頭,嚎啕大哭起來。

7

這個剛出門的男人一看就是個不錯的茬。住在這個小區里的人都有貨——他們村的人都管有錢叫有貨——這沒的說。他四五十歲的樣子,有些謝頂,肚子有點兒坡度,更是有貨中的有貨。還拉著拉杆箱,一看就是要出遠門的樣子,可沒有送他的人,那證明是家裡沒人。不然像這種頂樑柱似的男人,好歹總會有個人送出門口道聲再見的。所有跡象都表明,這個人走後,他可以進去干一把。
這麼算計來算計去的時候,李忠民知道自己已經有些老了。
「你在我家幹什麼?!!」李忠民又加了個嘆號。他憤怒極了。他當然有權利憤怒。這憤怒的感覺已經久違了。下鄉的時候,有一次,他們知青點有一名知青從江西探親回來,路過另一個知青點的地盤時被那伙知青劫了從老家帶來的食品,兩個點兒火併,有一個知青被打殘了腿。他們所有的人都被抓走審問了一遍,他還被關了三天禁閉。那是他有史以來打架打得最盡興的一次,也是憤怒憤得最盡興的一次。
石二寶把POLO扔到地上。
想了這麼多,算起來也不過是一分鐘的工夫。石二寶把手伸進工具箱里,取出了那把彈簧刀。然後,他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李忠民隨即跟著石二寶向後退了一步。石二寶再進,李忠民再退。他們一直退出了書房,來到了客廳。石二寶的臉色越來越平靜。他幾乎是含著一絲笑意看著李忠民。這一絲笑意讓李忠民雙腿發軟,脊背發涼。他意識到了自己致命的錯誤。
說起來,那時候的老百姓可真是厚道啊。剛到農村,沒有地方住,我們三十多個知青被安排到了各家各戶。都把最好的被褥給我們拿出來用,吃飯的時候,我們是頭鍋餃子二鍋面,反正最好吃的,都是我們的。後來,上面給我們撥來了安家費,每名知青三百塊,那時候已經是秋天了,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生產隊就開始張羅著教我們蓋房子。隊長先讓人教我們脫土坯,那時候哪用得起全紅磚?頂多是外面鑲一層磚,是不是?脫好了土坯,又幫我們買了檁條、過木和葦箔。葦箔知道么?咱們這兒也用葦箔吧?用蘆葦編的大席,墊到瓦底下用的。材料都準備好了,隊長選了個日子,帶著人就過來了,我記得老清楚,是十月八日那天開的工,生產隊安排了十幾名壯勞力,其中還有四五名村裡上好的瓦匠師傅,我們幾十號人一起,放線,挖槽,砸地基,十間屋子一字排開,轉眼間就砌出了地面。第三天中午時分,開始上檁條,按當地習俗上檁條要放炮仗,圖的是吉利,主家得管飯吃,表示對大家的謝意。可我們剛到這兒,要什麼沒什麼。怎麼表示呢?後來我們生產隊長就說話了,他說:「你們來到這裏就是到了家,今天生產隊管飯,我已安排了蒸卷子、白菜粉條燉豆腐,就當你們謝謝老少爺們了。」隊長的話音剛落,我們這些知青的眼淚都刷地下來了。城裡孩子嬌氣,這麼大頭一次離開父母。在這兒苦是苦點兒,聽到的卻都是暖心話,看到的也是暖心人,能不感動么?那頓飯,我第一次看到了可以做幾十人飯的大鍋,第一次看到鐵鍬那麼大的鍋鏟,第一次吃白色的肥肉片熬白菜,真香啊。後來才知道,這頓飯吃光了生產隊的家底兒。他們也是百年不遇,吃這麼一頓好的。

4

李忠民點點頭。這時的李忠民看著真是可憐人呢。石二寶突然對他湧起一種由衷的同情。這個城裡人其實不賴。要是環境和身份都不是眼下這樣,他還真想再和他嘮一會兒。——不過,他也知道,要不是這樣,這個城裡人是不會和自己這麼嘮的。也許,這是他唯一一次和城裡人這麼嘮了。石二寶有些戀戀不捨起來。當然他也很清楚,他是真的該走了。
石二寶深沉地笑笑。繼續問:
「唉,農民老不容易啊。」石二寶說。
「李忠民。」石二寶喊。
還有水蛇。他兩眼發光地講起了水蛇。秧田裡水蛇很多,冷不丁就會碰到一條,也會被咬一口。但沒關係,水蛇沒有毒。「泥蛇咬個斑,快把棺材辦。水蛇咬個包,一邊走一邊消。」但只要是蛇,總是難討人喜歡。想想吧,四五月的天,太陽慢慢爬上了山坡,水田映著天空,天面淡藍,水面淺綠,有風吹來,如靜靜的海,一排年輕人,腰如弓,手如梭,儘管累,偶爾誰講個笑話唱個小曲兒,還是會讓人覺得風光旖旎。可突然間,惡殺殺地,就那麼竄出一條翠生生的水蛇,讓一田的人都跳腳驚叫,秧苗撒落一地,泥漿從褲腿躍到衣領,一切都在驚駭和狼藉中黯然失色……
李忠民一愣。石二寶居然知道他叫李忠民。是從電視上看的么?這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滿足。不過滿足之後更多的卻是深淵般的恐懼。這個石二寶,他到底知道自己多少底細?他到底想從自己身上敲多少?
他不得不承認,會一門手藝真是不錯。自從干這種捎帶的生意以來,他還沒有失過手。總結成功經驗,倒有這麼幾條:一,主次分明。既然定位是捎帶乾的業餘工作,那就不能把活兒做太多。做得少了,被發現的幾率自然就小。二,事前準備工作充分,最大程度地降低風險。三,收尾乾淨。凡是做過活兒的那塊區域,半公里之內半年https://read.99csw.com之中絕不再踏進半步。這三條里第二條尤其關鍵,要講究的地方很多。可以包括好幾小條,比如,之前要觀察仔細,盡量不遭遇人。不遭遇人叫入室盜竊,遭遇了人叫入室搶劫。性質不同,罪也有輕重。按搶劫算最少五年,按盜竊算多者三年,區別大著呢。他在收廢書的時候,特意留了一本《刑法》,對這一部分仔細查過。又比如,如果真的不幸遭遇了人,盡量找個借口混過去。所以他準備有開鎖公司的黃馬甲。再比如,如果實在混不過去,就盡量安全逃跑。如果沒有把握安全逃跑,就給自己創造條件安全逃跑。還比如,在創造條件的時候,盡量不傷害人。如果萬不得已要傷害人,不要把人害死。總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輕犯我,我輕犯人。人重犯我,我重犯人。人死犯我,我死犯人。這是他給自己定的最基本的職業原則。他常常告誡自己說:石二寶呀石二寶,沒人看著你,你可得自己看好自己。你要嚴格遵守這些原則,絕不能疏忽。你是為了錢,不是為了進監獄。你要心底兒清亮啊。
吃飯的過程中說起了當年下鄉的事。李忠民乘著酒意,講得興緻勃勃。他說自己怎麼學會的貼餅子和熬粥。插隊六年多,天天離不開的家務就是做飯,而所謂的飯,就是以貼餅子和熬粥為主,餅子的種類有玉米面、高粱面和山芋面,條件好的在玉米面里摻點黃豆和紅豇豆,味道會更香些。粥的種類有玉米粥、高粱米粥、山芋粥和小米粥。那時農村沒人燒煤,只燒柴禾,柴禾越砍越少,資源就很緊張,人們燒得就很珍惜。為了節省柴禾,當地人的習慣大多都是在熬粥的同時繞著鍋邊貼餅子。看著簡單,做起來才知道真要是順順噹噹地做熟這頓飯,不是件容易的事。剛開始他們不得要領,出盡了洋相,不是粥溢得到處都是,就是鍋邊貼不住餅子,再就是餅子不熟,或者是熟了太硬,啃到牙里像啃磚頭。經常是一個人連燒火帶做飯,手忙腳亂,淚流滿面,卻還是吃不上應時可口的飯。後來在一些大嫂大媽的指導下,才掌握了一些基本常識,比如:先熬上粥,等粥開始咕嘟咕嘟地大滾起來——他們管這叫開牡丹花——再開始貼餅子。貼餅子時要把鍋蓋蓋上,鍋蓋上放一隻碗。餅子熟不熟要看碗熱不熱。碗熱了,餅子就熟了。再後來,他們做餅子熬粥的經驗逐漸豐富起來,和餅子面的時候,他們摸索著放進一些蘇打粉,貼出來的餅子就鬆軟好吃了很多。再後來,他們慢慢又學會了蒸饅頭、烙餅、擀麵條、包餃子等手藝,至今這些手藝他一直沒有丟。刻到心裏去了,想丟都丟不了。
「知青不是都覺得當農民苦么?我們村的那些知青為了能回城,什麼法子都想了。有些女的還和大隊公社的頭兒睡了覺。」石二寶瞪大眼睛,「你還懷念?懷念什麼?當農民有意思么?」
「其實,我一直可羡慕你們知青。我們村知青返城的時候,我十四歲,還在農村種地,看著知青們一批批地走,我就想,你們都能返城,離開農村,我啥時候能離開農村?」石二寶說。
樓盤的名字叫紅酒小鎮。為了搭配這個樓盤的名字,他才刻意在餐廳鑲了那兩個仿古立櫃,又買了那麼多經典紅酒。買的時候三千五一平米。不是很貴,但情調足夠。當初相中這裏,也是被報紙上的廣告文案打動。那幾句詩一般的說辭他至今記憶猶新:
他給她講的是扯秧頭。杏河和湖北交界,屬於亞熱帶,農作物一年兩熟。收過麥子就該種稻子,下田插秧就是必修課。扯秧頭則是必修課之前的必修課。如果秧頭扯得好,秧苗頭就是疏鬆的,拿在手上,一個個就能朗朗利利地站到了田裡。如果秧頭扯得不好,就成了亂麻秧,像扯牛肉一樣難掰弄,所以他們也叫這「牛肉秧」。「牛肉秧」最是誤時費力,在水裡站半天還不能分出一棵。他學了很久也沒把秧頭扯好,插秧苗的時候就吃虧了。那些手快的人把好秧頭都挑走了,剩下的就都是「牛肉秧」。於是插得快的人挑走了好秧,如虎添翼,插得慢的人只有用賴秧,雪上加霜。更氣人的是快的人插一會兒,歇一會兒,儘管輕鬆,卻也故意不落你多遠,免得早早完工了還得幫忙後進。聽他們在前面說說笑笑,那種難堪和委屈也如手裡的秧苗一般,鬱鬱蔥蔥,糾纏不清。
石二寶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
也有不夠聰明的人會想到別的。一次,一個生意場上的朋友看到了這把鋤頭,沒問什麼,也沒說什麼。過了兩天,給李忠民送來一幅名家的字。李忠民打開一看,居然是那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那人要他把這幅字配在鋤頭邊兒,還得意地問李忠民自己的悟性如何。李忠民只有寬容地笑:不錯,不錯。
石二寶把空首飾盒推到一邊,兩人相對坐著,沉默無語。石二寶知道自己該走了。多留一分鐘就多一分鐘危險。可他總覺得還有一件事沒有辦。什麼事呢?看著牆,他突然想起來了。
鋤著,鋤著,石二寶突然停住了。他把鋤頭立到餐桌邊。
回城之後他進了街道的食品加工廠,工作內容是把餅乾裝進紙箱里。一天,在一起工作的一個大媽說要給他介紹對象,其實前天他剛見過一個姑娘,聽說他沒有房子就把臉陰下來了。他有些心灰意冷,不想見。可大媽說那姑娘不會嫌棄他什麼,也是知青剛返城。他就和對方約了在人民公園門口見面。見面的時候,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對襟褂子,翻出一道白地兒紅碎花的嶄新的襯衣領。他穿的是一件舊綠軍裝,也翻著一道白色的嶄新的襯衣領。不過這領子也只是一道領子。是假領子。那時候流行假領子,只做到領子下面第二枚扣子那裡,胳膊那兒留兩個圈,往裡一套,領子往外一翻,跟真的一樣。
「看錯了日子,是明天的航班。」李忠民老實說完,立馬就想扇自己嘴巴子。多好的機會啊,應該說回來拿東西,一會兒有人來接。
孩子八歲那年,他離開了食品加工廠,把臨街的老房子打開做了門面,辦起了自己的食品店,相當於現在的麵包房。他使上了自己在食品加工廠學到的全部手藝,供應的有月餅、蛋糕、餅乾、小麻花,生意很好。隨著日子的順延,忠民食品店名字的歷史是:忠民食品老店,忠民食品總店,忠民食品連鎖店,直至成為忠民食品有限公司。各色月餅的名字的歷史是:營養月餅,美容月餅,高鈣月餅,直至成為保健月餅。奶油蛋糕的名字的歷史是:美式蛋糕,法式蛋糕,歐式蛋糕,直至成為西式蛋糕。他的身份則由個體戶變成了老闆又變成了私營業主,直至成為民營企業家。現在,他的公司在省城有十六個直營店,在全省各個城市有二十個加盟店。還有一個食品配送中心和一個三萬平方米的原料加工基地。產品種類也由面點增加了肉制食品,速凍食品和休閑小食品。一年利潤一千多萬。
李忠民也跟著笑了笑:我們住進知青點以後,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來了。以後就沒有再吃過肉片熬白菜,只有油星白菜。後來,油星也沒有了,只有白菜。再後來,白菜也沒有了,只有白飯配鹽水蘿蔔絲。再到後來,蘿蔔也沒有了,只有鹽。再到後來,鹽也沒有了,只有白飯。再到後來,米也沒有了……
親愛的老公,從來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門兒,真是有點兒不放心你呀。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你一定要注意身體噢。半個月後,我可是要檢查它的。要是它表現不好,小心我打屁屁!

1

「什麼話?!這是我應該的。」李忠民又點了根煙,給石二寶遞過去:「我不是好了傷疤不記疼的人。沒有在農村的那段生活,我沒有今天的好日子。沒有農民,就沒有我李忠民的今天。說到天邊我都忘不了這個。人得有良心,是不是?」
李忠民沒有笑:我是真心感謝那幾年的知青經歷,學會了所有農活兒,鋤地、割稻、耕地、騸谷、開苗、收拾棉花,我樣樣都行。我還當了兩年多的生產隊會計。當了會計才知道,老百姓都對會計高看一眼,一是有文化識文斷字,二是各項分配都與他一個人息息相關,生怕處理不好關係,被我戳哄,你說,我怎麼會幹那種事呢?那兩年裡,我白天下地勞動,中午晚上和風雨天整理賬目,每項支出和收入都弄得清清楚楚。在管理好生產隊財物工作的同時,我還想出了一些提高勞動效率的辦法,比如說秋後分糧食,以往的規矩是裝大袋子,然後兩人用棍子抬秤稱,既占人又費勁,反覆幾次才能稱准數。我想了想,建議用一隻桶裝滿糧食,稱出標準,然後用桶裝,剩下的零頭用小秤找齊就行了,一兩個人輕輕鬆鬆就能把糧食分好。後來各生產隊都陸續推廣了這個方法。大伙兒都說我腦子好使,村裡人沒有不待見我的。
拉回家裡,他得到了全家人的表揚,說他會收東西。多洋氣的一張床呀!老婆摸著這床,愛不釋手。老婆拍拍兒子的頭說:這床給兒子娶媳婦就滿夠。他在一邊瓮聲瓮氣地截住老婆的話:「他長大了讓他自己買,這床,我們睡。」那天晚上,老婆在床上翻波浪打滾,怎麼也睡不著。他一沾上床就睡著了。幾十年了,他沒有睡過這麼踏實的床。
「我下過鄉,當過知青。」李忠民終於開口了,「你知道知青么?」
李忠民沉默。
李忠民放下酒瓶。石二寶走過去,把酒瓶放在一個牆角。然後,彎下腰,又將那把鋤頭拿起來,握在手裡。
他不能就這麼走。他看著李忠民的口袋。既然,來都來了,碰都碰上了。
彈指一揮間,
「你從哪裡找到的?」
「你是誰?」李忠民問。
沿著原木瓶塞探詢生命真味
他鎮定了片刻,也仔細打量了九*九*藏*書一下李忠民。心裏很快踏實起來。這個男人看起來五大三粗,真要動起手,一定啥也不啥。城裡人都這樣。把他打翻在地,不比把三十本舊書在一分鐘之內紮成「井」字形更難——而且,那個人,他多蠢。他在那裡咋咋呼呼,居然手無寸鐵。
「因為心疼你。」
石二寶接過來,裝進工具箱里。他想說一聲謝謝,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又想了想,他從口袋裡把那四十多萬的存單掏出來:「反正也取不出來,還是還給你吧。」
「把酒放那兒。」石二寶在離李忠民還有三四步遠的地方停住腳,警惕地看著他,「放下。」
「我想,和老弟你喝兩杯。」
「我很懷念那段生活,很想念那些鄉親。」
李忠民的臉暴紅了。
「真的一會兒就回來。」李忠民誠懇地說。
「杏河那兒咋了?」石二寶問。
臨出門前,李忠民最後檢查了一下那個中號POLO拉杆箱。這個拉杆箱是兩年前在美國買的。貨真價實。搭眼一看就比國產的那些雜牌好。小牛皮黑得純正,滋膩,沉靜細緻的水波摔紋閃著一道道幽幽的暗光,如一隻只曖昧的眼睛。扁圓的拉鏈頭由拉孔開始呈坡面加厚,凝聚在拇指下的感覺,如一滴豐盈的淚水。這麼小的細節都設計得簡約不俗,讓人嘆服。作為年過半百的成功人士,李忠民覺得自己現在是得注意這些細節了。再不能像那些二三十歲的郎當小子,拎著個百把元的旅行包就可以到處晃悠。拖沓的底氣是青春。他只能堤內損失堤外補。這是沒辦法的事。幸好,他還有得補,也補得還算漂亮。
——紅酒小鎮,僅限於你
李忠民找到鑰匙,打開門,轉過玄關,放下拉杆箱。折騰了這麼一遭,他有些累,想去餐廳那邊坐一會兒,抽支煙。突然,他清晰地聽到書房裡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他走過去,看見自己的書被一本本地攤到了地上,一片狼藉。一個男人正在地板上坐著。瘦瘦高高的樣子,穿著一件黃色的馬甲,也正納悶地看著他。一瞬間,李忠民以為自己進錯了門。他回頭看了看,是,沒錯。他的玄關處的鏤花窗,再往客廳那兒看看,也沒錯。沉悶的靜謐中,他甚至聽見了金魚在水裡吐泡的聲音。
鋤頭。李忠民低下頭,看著腳邊不遠處的這把鋤頭。這個搶劫者居然要他講鋤頭的事。當然,在素日的氛圍里,這是李忠民最衷情的一個漫長談資。但現在,此刻,他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熨展自己皺巴巴的幾乎要抽筋的舌頭,來平仄分明地回答這個如此休閑的問題。
他匆忙地打量了一下那個姑娘。皮膚有些粗糙,但臉還好,沒有和他一起下鄉的那些女知青那麼黑。進了公園,他給她買了一支冰棍,問她在哪裡下的鄉,她說在茶店。她又問他,他說在杏河。茶店在省北,杏河在省南,應該有不同的地方。她說她到知青點時是立冬時節,他們乾的第一樣活就是去挑河。那真是個下馬威啊。從河裡挑出了淤泥,再用小車推到壩上。每車都五百斤以上,她力氣小,推不了小車,就抬荊條編的大筐,一筐三百斤,一條扁擔兩人抬,一個往返一里路。幾天下來肩膀又紅又腫,戴上墊肩,但墊肩也很快被磨破了。然後,河越挖越深,運距越來越遠,坡越來越陡,因為越往下挖,淤泥的含水量越大,抬的分量也越重,脖子上用來擦汗的毛巾從早濕到晚,汗水還是順著身子往下淌。手上的血泡磨破了,開始流血水,滴答滴答流一路,和汗水攪在一起,咸腥咸腥。
「四十多萬呢。你得干多少年啊。還是給老婆吧。到老了還是老婆貼心。」石二寶絮絮地說。
「等等。」李忠民說。他慢慢地蹦到卧室,找出兩套沒拆封的化妝品:「給嫂子用吧。」
踏著葡萄根須回歸生活真意
「你是要上飛機吧?」
「你當過農民嗎?」石二寶又問。
後來他知道,她那天翻出來的領子,也是假的。假領子還有一個名字,叫節約領。

9

最後一個暗屜里是石二寶最親切的人民幣。有一千多塊。石二寶捲起來,塞進了口袋。到此為止,他的心徹底舒坦起來。這一趟總算沒白跑。這個暗屜里還放著一個戶口本一樣的暗紅封面的小簿子,石二寶拿起來,金燦燦的國徽下是一行醒目的小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接著是更醒目的兩個大字:護照。打開,那個提拉杆箱的男人的面目赫然出現。他叫李忠民。
「等明天我去開會的時候,把你們麥子的事也提提,要是有門路,就和你們上頭聯繫聯繫。」李忠民吐了口煙圈,「你是什麼村的?」
掀掉床墊,露出下面的四格暗櫃。石二寶一一打開。兩格放的是女人的冬衣,羽絨服,棉襖,保暖內衣,另兩格放的是兩床羽絨被。他一一查過,什麼都沒有。
半個月過去了,大家把這件事早就忘了個一乾二淨。這天晚上,隊長通知全體知青到大隊部開會。一進會場我們就感覺到氣氛不對,隊長鐵青著臉坐在台上。桌上擺著一堆下面是芽芽上面是玉米苗的種子團。會議開始了,隊長首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緊接著發話:「你們這是犯罪啊,同志們,你們要知道這問題的嚴重性。這事是誰乾的?三天之內你們一定要給我個交代,這不給處分是不行的。」隊長的一席話,嚇得我們大氣都不敢出,好在會場就一盞煤油燈,燈光昏暗,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三天過去了,三個星期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無論怎樣個別談話誰也沒有供出誰。那個時候誰不害怕處分?誰拿了處分,誰也就失去了回城的「路條」。也許是法不責眾吧,這件事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後來我們就再也不敢耍滑了。我們怎麼能想到,小小的幾粒種子會有那麼大的勁兒,能頂著石頭長出來?
但是李忠民橫在他的面前,把他的眉眉眼眼溝溝坎坎都看得一清二楚。碰到李忠民意味著什麼?本來是入室盜竊,現在他已經是入室搶劫了。他走了之後他很快就會報警,然後會很快被抓起來,被判刑。再然後他的孩子們會很快失學,他的妻子很快會來探監。他們全家很快就會被村裡人恥笑。從此他們就會在所有人面前低人一等,淪為賤民。
石二寶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是啊,他是站在李忠民的家裡。他站在人家家裡幹什麼?他在這個屋子裡沒有任何權利。他該走的。馬上走。
「快說啊。你怎麼有把鋤頭?」石二寶有些迫不及待。他用刀一下一下地敲著餐桌面,敲得李忠民一陣陣心悸。這桌子是「倫娜」牌的,據說是義大利進口的純實木典範,兩萬一。餐桌上還放著一瓶紅酒,是那天小青出國之前,他們喝剩下的。隨著石二寶彈簧刀的節奏,紅酒瓶子里的酒面輕輕蕩漾著。
「知道。」石二寶說:「我們村裡原來就有知青點。你在哪兒當的知青?」
李忠民又鋤了一下。鋤頭下的石二寶隨著李忠民的動作痙攣了一下,徹底歸於了平靜。李忠民看了看鋤頭,很乾凈。沒有沾上一滴血。
石二寶聚精會神地繼續找著。古玩瓶,大衣櫃里的每件衣服,包櫃里的每隻包,鞋櫃里的每隻鞋……在那張芳香四溢的梳妝台上,他看到一堆漂亮的發卡,他一股腦兒地裝進口袋。女兒肯定喜歡這些小玩意兒。梳妝台的抽屜里也都有暗屜,在一隻暗屜里他找到了一些外幣,花花綠綠的,也不知道是哪國的錢,想了想,各抽出了一張,回頭給兒子瞧瞧稀罕。在另一隻暗屜里,石二寶找到了幾張存單,都是五萬五萬存的,加起來有四十五萬,存單的名字都是王小青。該是這家的女主人了。
「為什麼心疼我?」

3

「梳妝台抽屜里的暗屜里。」石二寶說,「你不知道?」
嘖嘖嘖,夠牙酸的。留的日期是前天。這麼說兩口子都出門了。按正常推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這裏干一番細活了。不過,他才不會那麼貪呢。他不是正常行為,怎麼能去適用正常推理?誰知道會碰上什麼?萬一人家請了看門的過來呢?所以,石二寶還是決定不超過自己給自己規定的安全時間:四十五分鐘。這個時間也是他靈感所至。一次,兒子做作業的時候,他問兒子:你一節課多長時間?兒子說四十五分鐘。他心裏就定了。
喬葉,女,生於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縣人。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自己的觀音》、《我們的翅膀店》等八部及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獲首屆河南省文學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成果獎。現為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當時是覺得苦,現在想起來就覺得有意思了。」
「日他娘,哪裡都這樣。我們村今年也種無公害麥子,現在我家還有兩千斤麥子堆在廂房哩。」石二寶罵了一句,「你有啥好道道?」
李忠民暗暗鬆了口氣,就開始說杏河的事。說杏河縣去年開始在全縣範圍內推行無公害大米,他下鄉的那個點就是首批示範村。無公害大米說著容易種起來難。要求四統一:統一供種,統一供肥,統一供農藥,統一出售。種子是從省農科院的試驗田裡精選出來的最新品種,肥料是按專門的無公害配方施的肥,還加上了高微量元素化肥。尤其是統一供農藥這一項,執行得格外嚴格。普通水稻有蟲子的時候,都是打有機磷的劇毒農藥,農藥殘留量很高。施氮肥的時候,硝酸鹽的含量也很高,這些都對人體產生了很壞的影響。無公害大米用的農藥是生物農藥,沒有殘留。這樣的無公害大米,村子里一下子就種了兩千畝,沒成想種出來了沒人要。北京和省城的市場都打不開。給人家看證書,人家說假證書很多,誰知道他們的是真是假?現在,八百噸大米都在各家各戶的倉庫里供著。眼看就成了陳米九九藏書
日月如梭,
那一年早稻打出的米,特別好吃。他們都互相開玩笑說,他們這是在自己吃自己的肉。自己吃自己,還能不投緣么?
「噢,我知道杏河。天氣預報常說那兒雨多。」石二寶眼睛一亮,「可當過知青和鋤頭有什麼關係?」
卧室很大。只有這麼大的房子才會有。這麼大的卧室。石二寶一眼就看見了一張寬展展的大床。只有這麼大的卧室才能放下這麼大的床。而這大房大卧和大床都屬於三個字:有錢人。這張有錢人的大床靠著牆,安安穩穩地卧在房間中央。小島一般。他進去過的所有城裡人的家裡,幾乎都有這麼一張大床。這種大床的規格是他熟悉的。寬約摸六尺,長約摸七尺。用城裡人的話講是寬一米八,長兩米二。他細細地量過。一次,他在一戶人家收購舊書,那個戶主可能是要搬家了,想把那張席夢思床賣掉。他跟石二寶商量,說省得再拉到舊貨市場,舊貨市場可以賣四百的,石二寶如果要就兩百。石二寶猶豫了猶豫,終於決定要了。他的出租屋沒地兒放,當天,他就把那張床拉回了老家。他用三輪車吭吭哧哧地拉了八個多鐘頭,一直拉到天烏隆隆黑,才把那三十多里的路走完。那床太大太沉了,走著走著,好幾回都差點兒把他和三輪車一起翹起來。他得一邊兒使勁兒把車往下壓,還得一邊使勁兒讓車往前走,累得手腕和肩膀酸疼。可疼著心裏也高興。床越沉他越高興。床越沉越證明用的木料越好,也越證明他收的傢伙值。這床真是便宜啊。兩百塊錢,你說能買個什麼?當年他結婚的時候,請的木匠打了一張四尺寬五尺長的薄片子木床,還花了兩百三十塊呢。他沒捨得叫油漆匠,自己尋了親戚家的一點兒紅漆把床棱粗粗地刷了一遍,就這麼睡了二十年。這床還有什麼可挑的?他不由得批評自己嬌氣:人家工廠都做好了,也油漆好了,連質量也讓上一任給試過了,價錢也因此便宜了好多,什麼都弄好了,往家裡拉就有那麼難么?螞蟻馱的不都是比自己身體大幾倍的東西?人還不如一隻螞蟻?
「手機。」石二寶說。此時他欣慰地發現,雖然這不是自個兒家,但自己也未見得沒有任何權利。這世界,只要誰佔上風,誰就有權利。
男人還在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做夢。
李忠民輕輕地吟唱起來:

2

石二寶站了片刻,還是紅著臉從工具箱里把那個玩意兒拿了出來:「她用這個,你知道么?」
李忠民和小青認識是在一個飯局上。請客的是個小營銷公司的老闆,一直纏著想給他的新產品做企劃。在飯桌上坐下,那老闆才發現自己忘了帶企劃樣品,便打了個電話,讓人送來。來送樣品的人,就是小青。她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喘著氣,胸脯一鼓一鼓,很豐|滿的樣子。然而她的身段是苗條的。穿著一套月白的純棉套裙,大約是坐久了的緣故,背上有些皺褶。頭髮梳的是最尋常的馬尾,有些紛亂。看見一桌人都在看她,她的臉頓時紅了。李忠民招呼她坐下吃飯,她看看自己的老闆,老闆也招呼她,她便坐下了。羞澀靦腆,卻也很落落大方。
「這鋤頭是今年我又回杏河的時候,當地老鄉送給我的。」李忠民說。
要是有機會和城裡人聊聊天的話,他得問問這個問題。石二寶想。他把鋤頭輕輕地靠在餐桌邊的地上。
工具箱里的繩子和膠帶沒有被石二寶成功取出。他聽到了一股風聲,等他想抬頭看的時候,他已經倒了下去。
電視櫃下是一摞影集。他看看表,已經過了十分鐘了,他不能在這兒耽誤太多時間。想了想,他決定抽查。下面取一本,上面取一本。他先打開下面的一本。第一張是一個小男孩的光屁股照,在「坐婆婆」里坐著,露著個小雞雞。然後男孩子漸漸長大,戴上紅領巾了,雙手拿著紅寶書捧在胸前。再然後,幾個毛頭小夥子在一起喜眉笑眼地合影,背後是「上山下鄉,大有作為」的標語……全是黑白的,老照片。他把這本合上,去打開上面的那本。
「錢。」回到餐桌邊,石二寶言簡意賅地命令。李忠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來,掏出了所有的錢。錢不多,只有兩千來塊。他用得最多的是卡。
石二寶把錢卷進口袋,又指指玄關處的POLO。李忠民艱難地蹦過去,想要蹲下,卻發現這隻是一種理想。他的肚子阻礙了蹲下去的可能性。他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成功。李忠民朝石二寶懇求地看了一眼。石二寶走過來,把箱子拎到餐桌上。李忠民打開。裡外都看一遍。箱子里其實沒什麼。尼康相機,三星手機充電器,軟中華香煙,食品公司的一些文字資料,換洗的內衣褲,就這些。他的行李箱一向是回來時才最滿,因為要給老婆和小青都帶東西。
石二寶揪過床上的枕頭,把枕芯掏了出來。有的人家是會把東西藏在這裏面的。他又把被罩捏了一遍,然後掀掉被單,一堆零碎東西跌落出來,有避孕套,有印著光身子男女的光碟,還有小得不能再小的女人的鏤花褲頭。他拿起來放在鼻子邊聞了聞,蠻香的。褲頭邊還有一封信。粉紅信封。石二寶打開,一張開滿玫瑰花的硬卡片上寫著一行小字:
「李忠民,你老實點兒!」石二寶厲聲道。
「兄弟,你能給我拿條毛巾么?」他問石二寶,「在衛生間。」
他拿出一支煙。其實他沒什麼煙癮。可想到又要上飛機,他還是覺得應該抽支煙。他要去杭州參加一個食品行業的年會。昨天晚上他剛剛在網上看了一篇文章,說有科學數據統計,飛機失事的危險性其實很小,約為三百萬分之一。以一九九八年為例,全世界的航空公司共飛行一千八百萬個噴氣機航班,運送人數約十三億人,失事也才僅僅十次。李忠民用三百萬除了一下三百六十五,得出結論,即使是他每天都坐一次飛機,那也得連續飛上八千二百年,才有可能不幸遇到一次飛行事故。而僅就去年而言,李忠民剛剛看過報紙,他所生活的這個人口大省,公路死亡人數就已經達到兩萬一千人,約為自有噴氣客機以來四十年裡全世界所有噴氣機事故死亡人數的總和。看來人們對飛機的恐懼心理其實是一種直覺錯誤。也就是說,從統計概率的角度來講,最需要防患於未然的恰恰是他天天使用日日信賴的汽車。
石二寶不語。臉上十分陰沉。他的表情讓李忠民有些怯。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說下去。
突然,石二寶朝著地板鋤了起來。他的姿勢非常標準、優美、輕捷,彷彿腳下都是土地。他們都曾經無比熟悉的、無邊無際的、肥沃的土地。
鐫刻在我們的心間……
「怎麼又回來了?」
小青就是他的小。這個房子就是他買給小的一件大禮物。想起小青,他就想笑。這是男人一種不能說出口的美妙。比起很多他這種身份的男人,其實他一直覺得自己算是很規矩的了。有頭有臉這麼多年以來,他只有小青這麼一個正經八百的小。所以這小也並不小,是另一個意義的大。他不會虧待她。就像不會虧待老婆。
「一會兒。」
然後石二寶又讓李忠民把固定電話線扯掉。李忠民蹦到電話邊,照著做了。接著石二寶又讓李忠民把手機丟到衛生間的馬桶里去。李忠民說馬桶會因此堵塞的,可不可以讓他在洗面池裡放滿水,再把手機丟進去。石二寶想了想,表示同意。李忠民慢慢地蹦到衛生間。石二寶在後面慢慢跟著。李忠民的姿態很像一隻蛤蟆。把臉頰肉都綳酸了,石二寶才強忍著沒讓自己大笑出來。在放水的時候,李忠民瀏覽了一下,沒有可手的武器。有一瞬間,他甚至想把清水潑到石二寶的臉上,但他很快放棄了。以水為刀,那是電視里的武林高手才會有的功夫。他要做出來,只能是給石二寶洗了把臉。
李忠民向石二寶示意,要點一支煙。石二寶同意。拿到煙的李忠民捋了一下思路,再開口的時候,他已經十分鎮靜,簡直有些神色從容,談笑風生了。他說自己有個朋友開著一家很大的食品公司,那個朋友有很多食品業的同行,最近在福州要舉行個全國的綠色食品發展高峰論壇,他這次出門就是想去和這個朋友見個面,讓他和同行們想想法子,把杏河的這些個大米推出去,要麼做成品牌,要麼深加工做成米粉米線什麼的,總之是先找幾個渠道把米換成錢。
三十五分鐘后,李忠民又回到了家門口。他記錯了日子。走到半道上,他聽見交通台在播報天氣,感覺似乎有些不對勁,連忙拿出機票對了對,又向司機求證了一下,原來是他把今天當成明天了。他隨即讓司機調頭,打道回府。以前出門有小青在,他從沒有犯過這種錯誤,這次小青去北歐還沒有回來,他自個兒收拾自個兒,就有些前後不搭了。
然後,石二寶看見了那把鋤頭。他站住了。打開餐廳里的吊燈。他要確定那是不是把鋤頭。果然是把鋤頭。很沉。掛在牆上有些顯小,像玩具。拿在手裡才顯出了鋤頭的大。滾圓勻稱的長木柄,可握的地方被磨光了,一摸就知道是被汗磨光的,豐沛潤澤。鋤面上的鋼已經銹了,銹跡有些黑、有些褐,都是泥土的顏色。石二寶撫了一下鋤面,居然一點兒也不澀。他舉起來細看,發現上面塗了一層油一樣的東西。塗這個幹什麼?是保護這把破鋤頭么?一把破鋤頭,值得么?草帽還能戴戴,鋤頭有什麼用呢?鄉下都快沒有地種了,一個城裡人,將一把銹了的鋤頭掛在這麼齊楚的家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那筆合同順利簽完,不久,小青就成了他的人。第一次好過之後,他把小青抱在懷裡,問她為什麼聽著他的故事會哭。
姑娘突然把手捂到臉上,哭了起來。他想遞塊手帕過去,翻遍渾身上下卻沒有找到。干坐了一會兒,姑娘仍在哭。他把她的手拉過來,上面全是濕漉漉的淚水。或者,還有鼻涕。他read.99csw•com心裏湧起一陣嫌惡。然而他又摸到她手指關節處和掌心裏的老繭,那嫌惡便軟了。兩個月後,他們結了婚。
客廳里的沙發坐墊、靠背、茶葉桶一一看過,廚房裡的鍋碗瓢盆一一看過,冰箱里的冷凍格冷藏格也一一看過,衛生間的馬桶水箱,洗面池下的儲藏櫃,都一一看過,沒有什麼。什麼都沒有。他來到書房。去書房的時候,他順便看了一眼餐廳。餐廳有兩個老式柜子,裏面裝滿了高高低低的瓶子。石二寶湊近看了一眼,全都是酒。放那麼多酒幹什麼?能喝得了么?石二寶覺得自己有理由納悶。要是讓他來收這些瓶子,一個也就是兩毛錢。
這心裏,還是沒法兒踏實啊。
好了之後,小青換了個公司,依然上著班。他沒有反對。他也不想讓她做金絲鳥,那樣的女人容易病態,會越來越難纏。小青畢竟年輕,需要正常的社會環境,才能保持她的身心健康。她工資沒幾個,這當然是最好解決的事。他隔三差五給她幾個零花錢就是了。這幾年,他少說也給了她五六十萬,頂著他再開一家店了。他時不時地過來住住,對老婆說是出短差。要是去老婆那裡住幾天,他就不瞞著,對小青說是回家看看兒子。最近老婆不知道怎麼聽到了風聲,對他管得有些緊了。他就把小青打發去了北歐旅遊,想趁此收斂幾天,好好陪老婆一陣,也順便調養調養身體。養小也不儘是香美之事。錢不吃力,可關鍵的部位卻已經有些勉強。他畢竟不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啊。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石二寶哈哈大笑。
「是啊。老不容易。」李忠民挺了挺身子,「我把鋤頭和草帽掛在餐桌這裏,就是想讓自己吃飯的時候可以看到它們,想想農民。不讓自己昧了良心。」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你想幹什麼?不要亂來啊。」李忠民壓低聲音。現在,他的形勢已經由正當進攻退為正當防衛了。他喜歡看央視一套的「今日說法」,那裡邊經常會有一些用得著的常識。比如什麼「夏季要防強|奸案,冬季犯罪為侵財」,還有什麼「男人如何不丟錢?出門只帶一百元」之類的。關於入室搶劫似乎也有過專輯,是怎麼說來著?好像是如果遭遇搶劫的時候周邊無人就不要亂叫,免得對方激|情殺人。不死人不傷人是評價自救行為是否成功的唯一標準。如果不死人不傷人,就可以給這個自救行為打一百分。
紅酒小鎮,僅限於你……這最後一句尤其切中他的心意。如果要趙忠祥來配音讀一下,估計更是美妙無比。那二百八十五位怎樣他沒興趣知道,他知道自己當然是無愧於懂得珍愛的。過去的雞零狗碎,犄角旮旯,他都在心裏記著,收著,放著,存著。時不時還拿出來翻曬翻曬。這由里到外的經意,由上到下的憐惜,由人到物的在乎,由虛到實的投入,能做到的人有幾個?如果要說他不懂得珍愛,誰還算懂得?
婉轉高腳杯邊緣品味心靈芳醇
「杏河。」
李忠民仰望著天花板:我早想好了,等老了,跑不動了,我還回到農村,再當幾年老知識青年,憑自己這麼多年積累起來的能力,能給老百姓辦多少事就辦多少事,好好報答他們的恩情。今年我們回杏河的時候,唱起當年編的歌兒,幾十條漢子都哭了。
他來城裡收廢書廢紙已經三年了。三年來,他對這個行當越來越滿意。他家住在離城三十里地的郊區。這些年,城市的版圖就像他婆娘擀的烙饃,越來越大,眼看著就擀到了他們村口。他們村的地就賣得越來越多,分到他們手裡的地就越來越少。從人均兩畝五分到一畝九分再到一畝七分,現在只剩下一畝一分了。誰都知道這麼減下去,種地只能勉強吃飽飯,兒子女兒的學費是一點兒也顧不住的。村裡的人烏鴉般地擁到城裡打工。他是個戀家的人,本不想出來,先是只在鎮上擺了個修鎖配鑰匙的小攤兒,沒想到生意不行。小鎮人少,本來活就不多,兩三天就和周邊的人又混成了一家,東西就叫不上價,白搭個工夫。沒辦法,把攤子一收,就來到了城裡。換了幾樣活計,末了就定了心收廢紙。收廢紙利潤確實不錯,收是六毛五,拉到收購站是七毛五,一斤能掙一毛。再加上主顧們搭送點,自己秤上再瞞哄點兒,一斤掙個一毛五毫無問題。一天最少收個兩百斤,保底兒也能掙三十塊。而且,他還能順手干點兒別的——比如這位剛剛出門的男人的——家。
「那是因為你回來了。你要是還在農村,你他媽的就不覺得有意思了!」石二寶說:「現在誰還願意種地?種出來的糧食也都賣不上價,只夠自己家吃,餓不死就算是好的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幹這個。」
頭上出了層細汗。石二寶抓起一件內衣擦了一把。休息了一會兒,繼續戰鬥。他打開一個床頭櫃,裏面是衛生巾,衛生紙,手電筒,手帕紙,打火機,似乎是怕突然停電所做的準備。另一個床頭櫃里放的是一個小鏡子和一條白毛巾。他把抽屜整個兒向外抽,抽到半路卻抽不出來,再一看,有一個小小的鎖眼。他心裏一喜。有暗屜!三下兩下把暗屜鼓搗開,卻發現裏面不是錢,而是一個男人的玩意兒,青筋暴露,昂首挺立。他嚇了一跳,莫非是這家的女人把男人的玩意兒割了?他伸出手,摸了摸,塑膠的,假的。城裡的女人用的是假么?難道是那個男的不行了?可憐人哩。他呵呵地笑起來。然後他把這個新鮮東西放到工具箱里。要是拿回家給老婆看個西洋景,不把老婆嚇死才怪。
一翻開仍然是那個男人。小男孩的眉眼依稀還在,卻都像發了酵的面,虛浮肥腫。再往後翻,—個嬌俏的小女人抱著男人的腰,看起來是父女的年齡,卻又親熱得邪性。石二寶突然明白:這是他的小老婆。好白菜都讓豬給拱了!石二寶「呸」了一聲,把影集合住,又想,那女人算是好白菜么?他又「呸」了一下。
進入橡木桶深處滌凈身心之塵
多少激|情多少愛,
李忠民走了二十分鐘之後,石二寶從三輪車的廢紙堆下拿出一個小工具箱,工具箱里裝著小鐵鎚,老虎鉗,寬膠帶,棉線,細鐵絲,剪刀,彈簧刀,螺絲刀,創可貼,還有四五根三米長的尼龍繩,外加一件「小高開鎖,低價五元」的黃馬甲。這些行頭足夠他使的了。他提著工具箱,來到三樓,換上黃馬甲,在李忠民的防盜門鎖眼兒里鼓搗了五分鐘,外強中乾的鐵將軍被很順利地打開了。進了門,石二寶先在衣帽間的春凳上靜靜地坐下,屏息聽了一會兒,除了冰箱的嗡嗡聲,沒有任何動靜。然後他站起來,迅速地把每個房間都瀏覽了一遍。果然沒有一個人。他鬆了口氣。重又在春凳上坐下。他決定按照老規矩,先翻卧室,再翻客廳,接著翻廚房和衛生間,最後翻書房。
李忠民接過存單。小青怎麼會存有這麼多錢?他吸了一口涼氣。
他是一九七二年下的鄉,一九七八年底返的城,一起下鄉的三十五個人里,他是返城的最後一批。回城的指標每一批都很少,人人都張著大嘴,看誰有本事搶到食。之前他也沒少想辦法:冒充風濕性關節炎肺穿孔,或者體檢前喝上一點兒碘酒,希望查出胃潰瘍。他給自己定的理想就是胃潰瘍。在鄉下,胃潰瘍是知青們最常見的病。他們三十五個人裡頭,真真假假的胃潰瘍就有二十六個。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總是瞞不過醫生。要買通醫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醫生見的鬼怪多了,供品少了不行,供品多了他拿不出。管體檢的醫生還每年都換,就這麼一年,一年,陰錯陽差到了最後。還好,終於還是回來了。回來之前他去做了最後一次體檢,真的患上了夢寐以求的胃潰瘍。
他聽了師傅的話,第二天就換了一把小鋤頭。果然好使。閑下來的時候,他就一遍遍地擦鋤頭,把鋤頭擦得賽鏡子。就這樣,鋤頭成了他知青生活接觸到的第一種農具。亮光光的鋤頭就這麼照著他在鄉下待了六年。去年,他衣錦還鄉,回杏河省親,特意從師傅家找尋了牛槽馬槽草帽和鋤頭這幾樣舊玩意兒。馬槽是石的,不用動。牛槽已經破得不行了,他讓人照著做了一個。草帽和鋤頭也是原版,他只是讓人做了一下消毒和清洗,然後就擺置在了小家裡。每當他在餐桌邊坐下,看著那把鋤頭的時候,就覺得吃到嘴裏的飯顯得格外香甜。沒事的時候,他也喜歡坐在這裏,抽支煙,想些往事。
每幹完一次,他都要先洗個澡,吃三天素。吃素的三天里,他每天都要給飯桌上的觀音菩薩像上一炷香。這尊菩薩是他用五塊錢請的。上香的時候他從不說話。其實他是想說點什麼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石二寶又看了李忠民一眼,向衛生間走去。等他拿著毛巾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李忠民已經把紅酒拿在了手上,假裝把玩著。
「老婆什麼時候回來?」
講著講著,兩個人就會心地笑。有點兒甜蜜的意思了。他們一起看著小鳥在樹冠上飛來飛去,陽光從樹葉的縫隙漏出來,斑斑駁駁,然而也還能讓人感受到這種零零星星的暖。姑娘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道:「熬出來了。」
這個家平素沒別人來。偶爾有客來的話,總要對這兩樣東西格外好奇,李忠民任由他們猜。當然從沒有人說他老土,只有人說他前衛,酷。鬧夠了,他才告訴他們:「沙發架子是牛槽,金魚缸是馬槽。」然後把那人引到餐廳,給他展示另幾樣東西。於是那人會驚異地看到,在一面特意造出的紅磚牆上,幾片黑瓦檐兒下,掛著一頂草帽和一把鋤頭。草帽自然是舊的,像是被雨淋過很久,泛著些黴黑。原本白色的帶子也有些發黃,但是細看就發現每一個纖維毛孔都很清爽乾淨。鋤頭自然也是舊的,有些銹,斑斑駁駁地露出些鋼的寒光。手把著的那塊木柄起明發亮,一副歷盡滄桑的樣子。於是有聰明人就會問他是不是當過知青,李忠民呈現出讚九九藏書許的微笑,道:「是啊。十七歲那年。」
「我們村也有這事。」石二寶突然說,「我們村有一個人叫蘭成,有一年春天用耬去槳芝麻,那天下了小雨。他想趁墒槳,又怕雨濕了種,就把草帽蓋在介面那兒。等槳完了一畝地,他把草帽一掀,看見芝麻一粒不剩,就可高興,逢人就說自己技術高,槳的芝麻正正應。後來芝麻出來了,村裡人一看,那塊地只有地頭兒聚了種,其他的都是光禿禿的。蘭成想了想,才知道自己那天用的耬眼兒是槳麥子的,芝麻比麥子小,早就漏完了,他還不知道,還在那兒說嘴哩。他出了這麼個笑話,我們村就有了一句現成話,叫蘭成槳芝麻——正正應。」
這麼多年,李忠民每周至少要坐兩趟飛機,早已經成了空中飛人。這些道理其實他早就明白。不過,明白是明白,每次坐飛機的時候,他還是略略有些緊張。他覺得自己的緊張是有道理的。以往沒碰上不能保證這次也碰不上。誰知道那三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是排在三百萬的第七次第十次還是第七十次?無論碰上哪一次,對他可都是百分之百。另外,即使從統計概率來看,他的緊張也有道理。要知道他是準備乘車去機場,也就是說,他面臨的是一道數學題:汽車風險概率加上飛機風險概率,和總是大於任何一個加數。這也是李忠民要抽煙的理由。
「噯。」
「這個女人,是個小吧?」石二寶指指粉色的信封。
「你老弟說的是啊。」李忠民說,「所以看見你這不速之客,我起初是有點兒吃驚,後來緩過神就見怪不怪了。農民不容易啊。過去,城裡人苦,農民也苦。現在,城裡人都好過了,農民還是苦。要不,好好的,誰願意離開家?」
主食上的是最尋常的米飯,盛裝在精緻的細瓷小碗里。他嘗了一口就知道,這米是上等包裝,中等資質,不如他那時種的米。於是他又順理成章地講起了稻田裡的事。那是他們下鄉的第二年,為了顯示知識青年的能幹,他們決定試種早稻。四月初的天,早上三四點他們就起床了,春寒殘留,草葉上還下著一層蒙蒙的青霜。水是刺骨的冷,剛跳下水,就覺得腳不是自己的了。可不幹不行。所有的人都在田裡,你怎麼能站著?而且大話都說出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冰涼的水把腿肚子激滿了青筋疙瘩,當然還有嚇人的螞蟥,無聲無息地把嘴鑽到小腿的血管里去吸血,等你覺得疼的時候,這些水妖已經吃得肚子溜溜圓。不能硬拽,那樣會把吸盤留在傷口裡,引起腐爛。唯一正確的辦法就是用手拍,它一縮就會掉到水裡,吃飽夜宵,繼續睡覺。他們呢,繼續彎腰勞動,附帶為螞蟥們準備午餐和晚餐。
古怪的城裡人啊。
「哪兒還有錢?」石二寶在空氣中揮舞了一下刀子,「快說!」

8

他要努力得這一百分。因為,如果得不了一百分,他很可能就只能得零分。
李忠民點頭。
「說老實話,要是不下那幾年鄉,我不會知道過去的農民有多不容易。今年我要是不回杏河,也不會知道現在的農民有多不容易。」李忠民繼續感嘆。
石二寶朝工具箱彎下腰。在彎下腰之前,他最後一次抬眼看了一下李忠民。這一眼看得有些歉疚,有些軟弱。彷彿在說:兄弟,對不住了啊。
他抱緊她。她說的,字字句句都是他想要聽的。是的,他是被她對他的心疼打動了。她的淚和老婆的淚還是不一樣。老婆的淚是心疼他,然而更是心疼她自己。而小青,卻只是為了他而心疼他。能被這麼一個女人純粹地心疼,他還猶豫什麼呢?
一剎那,李忠民出了一身冷汗。
「你回去幹什麼?」
李忠民沉默。
「沒有了。我從不在家裡放那麼多現金。就是有,也都是老婆放著,我不知道。」李忠民說得很誠懇。確實也是真話。如果有錢,他不會吝惜的。他想得一百分。為了中和一下沒錢給石二寶的刺|激,他向石二寶推薦了一些小青的首飾。說那些首飾都很值錢的。石二寶讓他拿過來,他一蹦一蹦地挪到卧室,拿了過來。打開才發現首飾盒裡什麼都沒有。大約都讓小青帶到國外炫耀去了。
李,忠,民,石二寶念了念這個名字,用手戳了戳他的臉:你知道你女人用的是假玩意兒么?他又呵呵地笑了起來。
石二寶捏著這幾張存單。這就是四十五萬?怎麼看怎麼像假的。他要是有四十五萬,一定存成一千一千的,數上幾個時辰,多過癮!石二寶恨恨地想。他猶豫著該把這些存單怎麼辦。對他這種人來說,存單是最沒用的。都有密碼,取不出來的。不過尋思了尋思,他還是把存單放進了口袋裡。我不取,你們總得掛失吧?讓你們受受驚。誰讓你們他媽的這麼有貨!
石二寶似乎看出了李忠民的懊惱。笑了笑。
石二寶默默地看著李忠民。在石二寶的目光中,李忠民讓兩滴淚努力地擠了出來。
一支煙抽完,李忠民又燃了一根。時間還早。
「李忠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老實回答。」石二寶背著手,站在李忠民面前,「說說吧,你為什麼要在牆上掛把鋤頭?」
他用床單把這些東西裹住,扔到一邊,掀開床墊。這大紅色的床墊一看質量就很好,再一細看,是玉仙牌的。他房東的電視里整天播著這個床墊的廣告,一聽到那個浪浪的女人聲音用醉了酒的腔調慢慢地說:「玉——仙——床——墊——飄——飄——欲——仙——」他就知道本地的晚間新聞要開始了。
石二寶站了一會兒,再看看表,現在已經過了二十多分鐘了。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得趕緊去書房。書房裡的書最麻煩。就是抽查也得耗上好一會兒。不過還不能不查。城裡人會往這裏邊藏東西的。他收的不少舊書里都有東西。有的在裡邊夾錢,有的在裡邊夾照片,最有收穫的一次是他在舊書裏面找到一張活期存摺。存摺上的錢還不少,有兩千多。只是沒有密碼。不過,他想了又想,還是猜到了密碼,提心弔膽地把錢取了出來。密碼就是存摺夾的那個頁碼,238,兩個238連在一起,就成了。不然為什麼會把存摺放在那一頁?他得意于自己的聰明。兩千多,頂他收三個多月的廢紙呢。怪不得人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呢。
石二寶笑笑:「我這算啥?拼拼打打,提心弔膽的,也不是個正經事。混兩年沒力氣了,還得回去。不過,我來到城裡熬煎,就是為了讓我孩子好好地上學,長大了離開農村。」石二寶站起身,「我該走了。」
還有稻穀。我們就開始學著碾稻穀,把稻穀變成米。不自己干哪裡會知道米是從稻穀里出來的?還以為米和面一樣,都是小麥的孩兒呢。
「新文縣三里屯鄉,」石二寶看了看李忠民,頓了頓,「我們那兒的人都種有這種麥子,你隨便打聽哪家都成。費心了啊。」
「是啊,熬出來了。」他也說。
男人沒有回答。他慢慢地,慢慢地站起來。
他到杏河的時候,是夏天,乾的第一樣活兒是給豆地鋤草。這種活兒不大,在莊稼活兒里是個零頭,但對他來說,也是一門得好好學的技術。首先要分清草和苗。這不難。大豆地里的雜草是細長的,在大豆葉中很容易分辨,只要眼睛好使就行。第二就是鋤草了。教他鋤草的青年漢子是個本地農民,給他示範了一下,他眼看著那人直著腰,鋤頭在豆苗里很輕巧地左揮右舞了幾下,就把所有的草都鏟掉了。示範過後,那個人就三下兩下地跑到了前頭,只留他在後面慢慢地跟著。慢,質量還低,揮舞鋤頭卻總鏟不掉草,卻鏟傷了豆苗,最後只得彎腰用手把草拔掉。沉甸甸的鋤頭在他手裡是一把鈍劍,一根根雜草如同仙女,他的劍常常不僅夠不著仙女,有幾次還差點兒砍上自己的腳脖。休息的時候,他向師傅請教,那漢子笑著說武器不行打不好仗,他恐怕得換個鋤頭。他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個漢子的武器,果然發現他的鋤頭比他的小,而且磨得又快又亮,光可照人。師傅告訴他,小鋤頭鋤草最得勁,不會傷到豆苗。收工之後多磨磨鋤頭,一定要把鋤頭磨亮,這樣幹活兒的時候不粘泥。鋤頭一粘泥還叫鋤頭嗎?成榔頭了。
這棟房子是買給小青的。但還沒有過戶給她。不急。有的是時間。房子在他手裡,收放就都在他。不過他遲早是都要給她的。這是他在這件事上的良心。他不能離婚,小青終要嫁人。這算是他給小青的結婚禮。儘管小青沒有離開他的意思,他也沒有想到要她離開,但預備一下總沒有錯。話,他已經給小青說過了。要她自己看著拿主意,只要有合適的就找。他覺得自己這話講得大方,事也辦得大方。漂亮的開頭他習慣給一個漂亮的結尾來配。
「石二寶。」石二寶的聲音很低,但還是像小學生回答問題一樣,乖乖地囁嚅了出來。石二寶一邊說著,一邊讓自己的身子完全地直了起來。他回來了。李忠民回來了。這個在照片里抱著女人的得意洋洋的男人,他叫李忠民。
李忠民把手機拿了出來。石二寶又讓李忠民在餐桌邊坐下,扔過來兩條尼龍繩,讓他自己從小腿開始,一截一截地螺旋著往上捆。一直捆到大腿處。捆好之後的李忠民看著自己的雙腿,覺得很像自己食品公司做的那種粽子。奇怪的粽子。
「因為你值得心疼。」

6

「她不用這個。」石二寶說。
石二寶點點頭:「你腦子是靈光。」
四十二歲的郊區農民石二寶站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樓道拐角,眼看著李忠民出了門,噔噔噔地下了樓。李忠民路過他身邊時,他忙不迭地往邊上靠了靠,壓低了頭上的假耐克運動帽,很有一些卑怯的樣子。這帽子是有一次他收廢書廢紙的時候,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免費給他的。質地不錯,只是帽圈周圍有點兒臟,他洗了洗,就戴上了。

5

「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忠民的眼圈紅了。